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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明月忙活着与薛掌柜商议匾额样式,激动许久,期间又应付了无数想凑上来赏字的食客们,折腾到凌晨时分方回家。


    内院值夜的丫头已换过一轮,见她归来,忙打热水、预备替换衣裳,又问是否要用饭。


    虽说几个时辰前刚刚赴宴,可外面的宴席哪里是吃饭用的,她这会儿还饿着呢。


    明月脱去外袍,打了个哈欠,“厨房有什么?要清淡些的才好。”


    一夜未眠,又饿又恶心。


    “有八宝甜粥和细米粥,另有养在缸里的活虾和鲜鱼,鸡子、鲜藕、莲子,并几样新鲜叶子菜。”


    有这些,便可随时做出虾肉、鱼片和蔬菜粥,可以快炒小菜,非常适合临时备饭。


    明月洗了把脸,转头迈入浴桶,“要个虾肉粥吧,别带腥味,姜丝出味后就捞出去,再炒个有咸味的小菜。”


    这几年多应酬,明月吃过几次鲜活海虾,肉劲道且没什么腥气,相较之下,河虾、湖虾等淡水来的,多少有点泥腥气。


    如今她嘴巴也刁钻起来。


    稍后听见浴桶那边有动静,外面候着的丫头便一溜烟儿跑去厨房传话,大师傅立刻开火,等明月收拾完出来,桌上已经整整齐齐摆了一盅虾肉粥,醋溜藕片、胡瓜丝凉拌香豆干、快炒叶子菜三碟炒菜,两样小酱菜和几个胖乎乎的肉馅小包子。


    都用一色的细青瓷盛着,边缘还点缀了一点园子里才摘的娇嫩小花,色香味俱全。


    八月夜晚已初现凉意,西湖边更添清凉,明月连换几条刚熨烫过的热乎手巾,将头发拧干,迎风不觉得冷了,这才去桌边坐下用饭。


    原本还怕恶心用不下,不曾想舌头才尝着肉味儿,五脏庙便一声接一声狂叫起来,饿啊,饿啊!


    饭菜种类多,但分量都不大,正适合晚间睡前用,明月一口气全吃了。


    用过饭,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明月懒得去卧房休息,只在窗边的软榻上拥着蚕丝被胡乱歇了会儿。


    卯时刚过,明月便醒了,隐约听见窗外有人声。


    她才下地,丫头就走进来传话说:“是莲笙管家,说京城常夫人那边来人了,才来问您得不得空。”


    明月瞬间清醒。


    这会儿来人,大约是送中秋节礼的,不过往年都是初十前后才到,今年怎么这样早?


    明月迅速梳洗,在门外与莲笙会和,赶去前头的会客厅见人。


    去的路上,她还不忘吩咐莲笙,“往厨房交代一声,今日有客,赶紧去采买,预备几桌像样的客饭,我记得他说自己会做京城风味,挑几个拿手的做。还有,客院那边也收拾起来。”


    莲笙应了,又问:“要照多少人预备呢?客房那边是否要分男女?是否要拨伺候的人?”


    她之前没接待过京城来的人,怎样轻重并不清楚,此事需得劳烦东家亲口交代。


    明月赞许道:“如今你越发有管家的样子了。”


    许多人着急起来就毛毛躁躁的,听了吩咐拔腿就跑,到地方了才想起细节不清楚,只好再折返回来……


    多少人呢?跟船的伙计不必她管,自有主人家安排,常夫人做事的习惯,派来与她交割的人中至少要有一个有头脸的嬷嬷或管事,此人也要人服侍,另外还要几个家中得力的跟着打下手……


    “照八个,不,十个人吧,”待客要讲究宁滥毋缺,哪怕预备多了用不完扔掉呢,也比人家来了却没得招待强,“院子照分开两处的男女客院吧。”


    莲笙迅速记在小本子上,转头分派下去。


    随身携带小本子的习惯是她跟春管事学的,很有用。


    等她分派完毕,明月才说:“你也跟着我见一见,认认脸,以后就知道怎么接待了。”


    这回来的是常夫人的陪嫁之一,有头有脸的嬷嬷,姓何,明月曾见过的。


    两边照例先问了好,明月又请她坐,委婉笑道:“今年更早了,可见夫人疼我。”


    太反常,该不会出事了吧?


    何嬷嬷也笑,“夫人自然是疼您的,不过这回的节礼之中,有单独一箱是武阳郡主赏的……”


    说话间,自有人抬上一口红木箱子,又有礼单。


    郡主所赐,怠慢不得,明月忙亲自起身接了,将那礼单迅速扫了眼。


    旁的倒罢了,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唯独那对镂空雕山水象牙插梳,以及一对t赤金镶红宝石臂钏精致非凡、贵重异常,远超以往赏赐的规格。


    明园上下一干丫头、小厮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都有些被唬住,再看自家主人,竟很司空见惯的样子,不免又骄傲起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可上达天听,与皇亲国戚往来,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也会有好前程。


    明月十分不解。


    以往除了过年,武阳郡主从不主动赏人,可眼下距离过年还早着呢!


    何嬷嬷嘴巴很严,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讲,只掏出贴身放着的书信交给她,“夫人说您看过信后自会知晓。”


    明月亲手接了,“嬷嬷远道而来,千万在家里住两日再走,也是我一番心意。莲笙!”


    莲笙引着来人去安置,明月则叫苏小郎和二碗守好,不许任何人进来,自己在里面拆了常夫人的信看。


    信很厚,详细讲述了事情原委,中间还掺杂了一点常夫人与夫君杨逸的推测:


    几个月前,有江南几县官员联合上书,说治下雨水连绵,以致部分河堤垮塌,希望朝廷拨款修缮,并适当免税。


    江南水患屡见不鲜,且又是联合上奏,无论户部还是官家皆未起疑。


    怎料此事被武阳郡主得知,当下便觉有异:因为明月在给她的《地方志》中非常清楚地列出了两浙路一带的水文、天气状况,今年分明干旱少雨,甚至连丝绸产量都下降了。


    武阳郡主深知明月不会欺瞒自己,那么就是那几个官员说谎!


    她马上找机会,貌似不经意地向官家说起此事。


    官家最初并不相信,笑道:“你不知道,民间有句话叫十里不同天,哪怕同一时刻,挨着的几地天象不同也不罕见。况且江南几家官办织造今年并未告急,怎会有异?下头的人编瞎话逗你玩呢。”


    女子不接触朝政,多疑也是有的,难得这份孝心。


    “我也是无意中听人说起,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武阳郡主委婉笑道,一派天真,“想来陛下执政有方,各地官员自然肯卖力,为表忠心、才干,纵有千难万险,也要想尽法子完成……”


    宫中每年要多少丝绸都是钉死了的,交不上货就得交脑袋,谁敢诉苦!不过是绞尽脑汁从各处搜罗了补上罢了。


    武阳郡主这般以退为进,官家反倒在心里存了影儿,想着乡试在即,监考官们正要奔赴各地,他便点了几个心腹秘密随行,暗中调查此事。


    不查则已,一查惊人,果如武阳郡主所言,那几地根本没有洪灾!是几个地方官驾轻就熟,伪造天灾,骗取朝廷拨款!


    非但如此,一旦有天灾,朝廷势必会减税、免税,而被蒙在鼓里的老百姓照样要缴税,那几名地方官便可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窥一斑而见全豹,那几人如此驾轻就熟,可见此种手段绝非孤例!


    真相大白后,官家震怒,连夜拟旨派人查办。


    算算日子,押送那几名县官的队伍都快进京了,要不了多久,又有不知几家的九族要清理一空。


    几名继任县令配合钦差查办此案,案件虽尚在审理之中,但绞杀蛀虫、震慑官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此事一发,官家不免寒心,既震惊于地方官之肆意妄为,又欣慰于武阳郡主的胆大心细,当下叫皇后宣她入宫陪伴,随便找了个由头重赏。


    这是武阳郡主第一次直接改变部分官员的命运,非但没有引来非议,甚至还得到了当权者的奖赏!


    武阳郡主出宫后,竟有被牵扯的官员辗转找到她,许以重利,希望她这位帝后眼前的大红人帮忙求情。


    武阳郡主关门谢客。


    可笑,重利?能重过帝后的宠爱吗?


    只要上面恩宠永远在,多少权势富贵得不到?犯得着冒险去做此等犯忌讳的事?


    成功的喜悦汹涌澎湃,甘甜更胜蜜糖,是任何食色诱惑都无法比拟的盛宴,武阳郡主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原来操纵权柄是这般滋味!


    我喜欢!


    欢喜之余,她同样慷慨地赏赐了最大的功臣,明月。


    武阳郡主不知明月在杭州的住处,就直接把赏赐交给常夫人。


    原本常夫人给明月的中秋节礼要过几天才走,可武阳郡主的赏赐耽搁不得,也只好连夜打点齐整……


    “我立功了?!”


    明月震惊不已。


    我搜集的那些民生民情、天文气象等等,到了武阳郡主手中,竟有这般巨大的威力?!


    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她又把常夫人的信看了遍,反复确认没有坏消息,这才小心收起放到一边,然后对着武阳郡主府的礼单查看赏赐,尤其是象牙插梳和宝石臂钏。


    象牙是细腻的近乳白色,沉甸甸的,微微透着凉意,上面雕刻的山水颇有气势,又因象牙的质地而多了几分柔和和富贵。


    宝石臂钏红金辉映,上面镶嵌的红宝石都有莲子那么大,阳光下亮得惊人!


    无论材质还是做工,这两对宝物都远超普通官办作坊之物,常夫人隐晦地表示,很有可能是武阳郡主自己的私产!


    恕明月眼皮子浅,当真爱不释手,恨不得搂着睡觉。


    她小门小户的,何曾见过此等宝物!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华贵,根本不是普通场合能戴的,只好暂时供起来。


    伺候的丫头们诚惶诚恐,捧着锦匣的手都要发抖了。


    这可是郡主的赏赐啊!


    明月大笑。


    众丫头不敢笑,小心翼翼放好了才敢喘气。


    屋里的大丫头大着胆子对明月说:“奴婢们也跟着开眼了,真真儿的天家富贵,精致的什么似的。”


    明月心道,首饰价值几何尚在其次,武阳郡主此举更传递出一个信号:


    从今往后,她便算真正的郡主门客了——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有点卡文,写得不好,没脸发,能修出多少算多少吧[可怜]


    第122章


    八月初五,莲笙代明月送何嬷嬷一行人北上,回明园复命时笑道:“最近城里的读书人真多呀!一船接一船的。”


    出去一趟,恨不得头发丝儿都浸了墨香。


    “今年有乡试呢,”明月算算日子,“初八就要进场,这会儿才来的大约都是住在附近的。”


    前儿绣姑带着巧慧来送八月节礼,还说家里新起的那间客栈也塞满了前来应试的书生呢。进考场那日一车拉过去,又能赚一笔车马费。


    “以前还有人榜下捉婿呢,可惜我没瞧见!”上一届莲笙年纪还小,又要忙着挣钱养家,根本没空去看,只是听说很热闹。


    “十五当日散场,”见屋里的丫头也竖起耳朵听,明月便道,“你们素日也辛苦,给你们放两天假,玩去吧!”


    还有这等好事?!众人大喜,纷纷上来行礼谢恩,各样奉承话没个重样。


    明月摆摆手,笑骂道:“得了,安心等着吧,这几日可得好生当差。背着我再议论,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


    莲笙也是爱玩的年纪,可既然担了管家一职,想的就比旁人多些,“东家,我们都玩去了,您使唤谁呢?”


    几个丫头也面面相觑。


    说是玩,可她们都是被卖了来的,认识的人都在园子里,冷不丁的,出了门还真不知道去哪里玩。


    况且八月十五团圆夜,也就是白天热闹,入夜后,大都回家过节去了,街上反倒冷清。


    得了,满屋子人凑不出多少全乎的父母兄妹,明月想了下,给莲笙批了几百银子。


    “罢了,白日你们只管去玩,我也出去逛。不过一定要结伴走,不许去人少的地方,越热闹的时候拐子、盗贼也越多,你们一个个花骨朵似的,可别给人盯上了。


    入夜后都回来,你们七管事和朱管事也来。莲笙,你拿这些银子去置办些酒菜、花灯、焰火,咱们也在自家张罗张罗,岂不比外头清净又安全?”


    本就是中秋节,又逢三年一度的乡试,城里指不定怎么乱呢,夜里还是别在外面瞎转悠的好。


    听说白天能出去逛,众人都觉得好,复又期待起来。


    高兴之余,莲笙不免觉得肩膀沉甸甸的。


    这还是她头一回操办节庆,一定得办得好好的!


    明月又对她说:“对了,单独支一笔银子,孝敬给附近巡逻的士兵,领头的将领和副手家里额外多送几匹缎子。越是过节,他们越忙乱,也是t咱们一份心意。”


    正常人想过节,那些个梁上君子也想呢,可别大过节的给人闯了空门,那可就热闹了。


    莲笙应了,果然一一打点好。


    出来巡逻的都是地方招募的厢军,俸禄极低。这差事冬冷夏热,又多蚊虫,且巡逻之处多达官显贵,一个个脾气大得很、关系硬得很,时常刁难,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如今受了好处,分外欢喜,那首领当即拍着胸脯道:“江老板一贯待咱们亲厚,只管去耍,兄弟们必定给守得水泼不进!”


    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事少又慷慨的主顾。


    八月初七,明月与卞慈在茶肆会面,商议拿下来年官府丝绸买卖的事。


    各衙门往往会在头一年的腊月前定下来年开销,如此才能在正月顺利得到拨款,所以虽才八月,但各路人马已然各显神通,频繁走动起来。


    明月甚至觉得已经有些晚了,“正经来说,六月就该走一走了。”


    “你我都是头回,这也不算什么,”卞慈倒不怎么紧张,“总要试一试,来年不成还有后年。”


    “况且,”他悠悠道,“这种事,未必多两个月就能成。”


    那倒也是。


    明月心想,真是得陇望蜀,以往这样的买卖她甚至都没听过,连边儿都摸不到,如今竟一脚踩进来,还结识了苏馆长那样的大人物,该知足了。


    “掌管此事的曹官姓娄,单名旭,”卞慈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与她听,“今年四十六岁,面上瞧着大公无私,并不怎么与官场中人往来,实则养着外室……”


    “他夫人知道么?”明月问。


    这一点很重要。


    “知道,”卞慈带点讽刺地扯扯嘴角,“只是装着不知道罢了。”


    “哦。”明月有点失望。


    知道啊,那就不算秘密,无法加以利用了。


    “那外室今年才十九岁,听说原本是唱曲儿的,被娄旭赴宴时看上,带了回去,”卞慈继续说,“娄旭与原配关系平平,却极疼爱那外室。”


    他与杭州府衙下面一概曹官并无私交,娄旭对外又“一派清正”,便不好亲自接触。倒是明月是个年轻姑娘,可以试着从外室那边下手。


    明月早在他说外室时就猜到了,也不废话,“她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有何喜好?有何忌讳?”


    都得提前探听清楚了才能登门,否则指不定哪句就犯了忌讳,这事儿就做不成了。


    说起来,既然是唱曲儿的,又被见惯风月的娄旭一眼看中,必然才艺出色,嘶,张六郎会认识她么?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卞慈固然消息灵通,可论及各种见不得光的私密事,还真未必赶得上张六郎!


    回头还真得见见张六郎。


    卞慈看着她眼珠一转,猫儿一般狡黠灵动,便猜到肯定是有了什么主意,觉得很有趣,“我先说我知道的,你听了再做你的。”


    明月莞尔,“好,你说。”


    “她出身梨园,有些小聪明,但举止轻浮,贪慕虚荣,很喜欢讲究吃穿打扮,是城内几家银楼、绸缎庄的座上宾,更听说隔三岔五便要以牛乳沐浴……”若非如此,也不至于露了形迹。


    明月神色复杂,“你连人家用什么沐浴都知道啊?”


    卞慈:“……”


    卖牛乳的说的,又不是我亲眼所见!


    明月砸吧下嘴儿,实话实说,“有点用,但不多。”


    似乎世人总喜欢这般评价出身不好的女子,且不说有几分真几分假,“轻浮”“虚荣”“讲究吃穿”,这些话未免太过宽泛。


    啧,不好下手。


    卞慈最近似乎很忙,有些疲惫,听到这里抬手捏捏眉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便多了几分暴虐,“他若宠妾灭妻,倒可以借此参他一本,另扶持他人……呵,可惜了。”


    若真能找人取而代之,对方自然会投桃报李,买卖便是囊中之物。


    可惜娄旭虽好色,却也有点分寸,大面上非常维护原配的体面,因此那原配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忽听对面一声轻笑。


    卞慈抬头看时,就见明月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你这个样子,倒叫我想起当初在城外初遇时的情景了。”


    那时的卞慈尖锐、阴鸷、狠辣、多疑,后续两人再见,更算不上愉快。


    可现在?竟颇有点温和伙伴的意思。


    恐怕曾经的明月打死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与死对头平心静气地对坐议事。


    卞慈笑笑,没说话。


    当初明月在他眼中,与其他商贾并无不同,皆为晋升之路的垫脚石;可如今,她是他心仪之人,又是赚钱路上的同伴,自不会继续冷脸相待。


    他怕把人吓跑了。


    而明月,正是因为看到了他的这种变化,才略略相信了他的话:


    当一只野兽尝试收起爪牙,你很难不相信他的诚意。


    但情谊……哪儿比得上银子重要!


    卞慈岂会看不出?


    可一个姑娘愿意同你往来,总该图点什么吧?权势也好,富贵也罢,皆为我之物,她图这些,不就是图我这个人?


    没毛病。


    “我先试试,”明月问明白住址,“若不成就告诉你,咱们再商议。”


    说话间,几个书生说说笑笑走进来,似乎正在兴头上,才坐下又要作诗,店家忙备好笔墨,亲自引着他们来到墙边。


    那里原本是一处白墙,奈何近期来往的书生太多,一个两个兴致上来便要挥毫泼墨,方便下笔之处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那书生抓着毛笔左看右看,皆不满意,只好叫店家搬来梯子,爬上去写了一回。


    明月也和店内众多茶客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见那书生一挥而就满面红光,料定对自己的大作很满意,她便同众人一起拍手叫好。


    店家熟练地说着奉承话,又请他落款。


    每三年都会有这么一批人来留下墨宝,等乡试结束,他们便会将中举之人的和虽未中,然实在文采斐然的留下,余者全部粉刷,以待下届。


    看着那些书生们洋溢着自信的脸,明月忽然意识到他们跟卞慈的年纪差不多,“说起来,卞大人入官场颇早。”


    “科举并非唯一的出路。”卞慈平静道。


    他的养父没有亲生儿子,后来又“卖儿求荣”,生怕失势后卞慈不念旧情,反过来报复。


    于是等养父重新站稳脚跟,便主动给卞慈谋了个八品小官。


    彼时的卞慈已是举人,具备入仕的资格,担任八品官员也算名正言顺,又顶着某某义子的名头,无论世人私底下如何嘲讽,说他丝毫不逊“三姓家奴”,面子上终究要过得去。


    所以他玩儿了几次命,博了几次功绩后,晋升之路倒也算顺畅。


    “你很推崇进士?”卞慈突然问。


    “那倒不是,”明月坦然道,“读书人考不就是为了做官?只要能做官,进士不进士的,也没什么要紧。”


    别扯什么“权势富贵如过眼云烟”那套瞎话,若不为功名利禄而去,自己在家关门读书就是了,当个风流名士亦无不可,何必下场折腾!


    假惺惺!


    她只是羡慕,羡慕那些人有那么多向上的机会。


    看看那些书生吧,未必人人学富五车,未必人人品行高洁,可他们就是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走在大街上,恨不得下巴都比旁人抬得更高些。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本该如此,都不吝啬给予他们最大的慷慨和包容。


    真是不公平。


    就连面对面坐着的卞慈,貌似坎坷,实际也比她幸运许多:


    他也可以堂堂正正的读书、入朝为官……


    卞慈看出她眼底稍纵即逝的黯淡,马上换了个话题,“说到下场,你那位朋友……”


    明月大大方方点头,“是啊,我还想去送考呢!”


    童琪英高中,她或许没有好处,但若落榜,她一定有坏处!也许姓童的老头儿会把这份晦气撒在她身上!


    卞慈当场被气得发出阵阵冷笑。


    你还真敢说啊!


    明月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


    你看,问是你自己要问的。


    我说了,你又不高兴!


    不然赶明儿你也考一个,我亲自去京城给你送考!——


    作者有话说:大部分朝代,哪怕已经在当官了,只要没中进士,就可以继续考,这些都有史料可查,之前写《登高》的时候我也列举过,不再过多解释哈。


    第123章


    为防勾结舞弊,乡试监考官们会在开考前一日提前进场,考生们则于第一场当日凌晨,经t过层层盘查、核实后入场。


    乡试进行的地方叫贡院,设在杭州城内,然江南学风浓厚,杭州府考生众多,也有家贫住在城外的,需要半夜就动身。当日城门会在子时开启,专供考生通行,余者不得过。


    杭州府商业繁华,多有店铺、摊位彻夜经营,但进场当日夜间一律停业,考场封闭之前,城中各处不得经商,百姓可以悄悄打开门窗看热闹,但不得大声喧哗,违者获罪。


    明月要去送考,便让莲笙提前订了贡院附近的客栈。


    考生进场前要根据籍贯集合,由当地所属官员清点人数、核实身份,会在贡院仪门前等很久,那家客栈有好几个房间,推窗就能看见。


    贡院等闲不开启,位置还有点偏,这家客栈平时一间房也不过二三百钱,乡试期间却因紧挨着贡院而猛涨到一两!令许多家境普通的学子望而却步。


    听说朝廷一直很想扼制这种不正之风,奈何随着考生一起涌入的还有大量商贩、媒婆、送考的家眷、仆从等等,导致房源紧缺,房价自然水涨船高。


    考生入场前会先后几次放炮,震耳欲聋,确保可以传到城内外的每个角落。这一夜,哪怕不下场的普通人也别想睡。


    睡不着,所以跟明月一样看热闹的人有很多,自半夜起,客栈上下便悉悉索索忙活开了。


    有粗心大意的书生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与他同行的考生没忍住,趁他第三次跑上楼时,低低骂了几句。


    明月推窗时,附近的无数窗子里同样安静地探出无数好奇的脑袋。


    地面上灯火通明,是官府在道路两侧燃起的火把,照出一个个或紧张忐忑,或游刃有余的身影。


    家境富裕,或是住得远的,大多坐马车,不过距离贡院还有一个路口时就被要求下来步行,怕堵了路。


    明月是三更前后开始等的,直等到四更时分,眼睛都花了,仍不见童琪英的人影。


    “东家!”另一扇窗边的苏小郎突然很小声地喊了一句,“来了!”


    明月立刻打起精神望去。


    果然是童琪英。


    乡试要在考场内住三天,所以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需考生自备许多生活用品。多有穷困之地,号舍漏雨,铺盖是潮的霉的,饭菜是馊的臭的,考生进场犹如搬家,而杭州富庶,时常维护贡院,被褥、饭菜、炭火也是好的,考生们就很轻松。


    童琪英虽出身富贵,吃穿讲究,但这几日也不得不将就,只背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竹笥,放着用惯的笔墨并几样丸药和擦脸的手巾等物。


    他生得俊秀,今日为应付搜身核验,穿得亦简单清爽,明月冷眼瞧着,倒很有几分话本中斯文书生的稿子。


    斯文书生,明月突然想起许多平时看过的话本,书生赶路,大多会遇到妖怪,或许在童老头儿看来,自己就是斜地里蹿出来祸乱其孙心智的女妖精吧。


    这么想着,明月不禁低笑出声。


    也不知是被听见了还是怎样,快到楼下的童琪英似有所感,不经意地抬起头,正对上灯火照耀下明月含笑的眼。


    他停下了脚步,先是一怔,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迅速泛起混杂着错愕、惊讶、快乐的光。


    这是他许多次幻想,却不敢宣之于口的场景。


    明月伏在三楼窗口,笑眯眯冲他挥了挥手。


    一定要中啊!


    童琪英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他不太确定与祖父抗争之后的人生会不会比家族安排好的既定之路好,但……他非常确定自己喜欢这份不经意间闯进来的鲜活和蓬勃。


    仿佛在茫茫水面上漂泊已久的孤舟,突然开始有了锚点。


    连日来的些微紧张烟消云散,童琪英缓缓吐了口去,也朝她挥挥手,然后步履坚定地迈向贡院。


    那里,有我的未来。


    明月只在首日送了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散场时,童琪英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个窗子看了几眼。


    “少爷?”前来迎接的随从跟着看,什么都没有。


    “无事。”童琪英笑笑,“走吧。”


    考完后精疲力竭,家里派了人来接,耳目众多,她那样心细,定然一早便想到了。


    杭州贡院的号舍称得上干净整洁,但难免潮湿,两块木板临时搭建的“小床”也是又硬又窄,硌得人浑身疼。


    童琪英对此早有预料,所以拿到卷子后就趁着精力和体力充沛,疯狂作答,然后夜夜睁眼到天亮,甚至因为翻身差点掉到地上……


    回去的路上,童琪英还在想,她这会儿在忙什么呢?


    明月在忙很多。


    她遇到难缠的对手了。


    去见曹官娄旭的外室之前,明月先找张六郎打听,希望得到更多有用的讯息。


    张六郎琢磨半日,“嘶,不瞒您说,戏子与人做外室算顶顶好的前程了,这么干的可不少……”


    杭州的大人物又多,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您说的哪一位。


    明月补充道:“今年十九,跟着娄旭的那个,娄旭是本地府衙的曹官,专管地方上下各样吃穿供应。”


    “哦,她啊!”张六郎一拍巴掌,记起来了,“花名红莺的那个是不是?她喜欢什么?喜欢金银珠宝!还在唱戏的时候便很嫌贫爱富,捡贵的送准没错儿!”


    明月乐了,“这个行当还有不嫌贫爱富的?”


    又不是话本子,见了个清秀的穷书生就走不动道,巴巴儿山盟海誓起来。


    再说了,若果然是穷书生,穷成那样儿一事无成还来花钱看戏的,能有什么好鸟!


    张六郎风情万种地嗔她一眼,“江老板,瞧您说的,含沙射影了不是?”


    明月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毛,恨不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收了收了!”


    别跟我来这套!


    苏小郎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怒目而视。


    姓卞的是官儿,能帮着东家挣钱;姓童的出身名门,也还不赖;你有什么,年纪吗?


    张六郎面前坐直溜了,笑道:“戏子么,下九流的营生,嫌贫爱富自是应该,可没几个跟红莺似的写在脸上,这不合规矩。”


    若当了戏子,就必须得红,怎么才能红?四面八方的客人捧红的!


    进得门来,都是客,甭管有钱没钱,人家叫一声好就算对得起这场戏,你就不该甩脸子。


    可红莺不一样,她是真甩脸子,当初没少得罪人,惹得班主四处赔礼道歉。若非她红,班主早打一顿扔到荒郊野岭喂狼了。


    可偏偏呢,总有些贱坯子吃这一套!


    “如今给人家做了外室,也算有了靠山,”张六郎掸了掸依旧很鲜亮的前襟,冷笑道,“听说行事越发猖狂……”


    明月已经开始头疼了。


    张六郎梨园出身,如今又做着四处收拢买卖的活儿,从他嘴里很难听到什么不中听的。


    可对这位红莺,却破了例,足可见其多么招人恨。


    啧,不好应付。


    八月初十,明月携重礼登门拜访。


    原以为今儿见不着人,没想到,东西递进去没一会儿,就有个胖墩墩的婆子来请她进去。


    按照娄旭的品级,可以买三进的宅院,但毕竟是养外室,不好太过招摇,故而红莺住的仍是两进,大小跟明月租给芳星一家的半边差不多。


    临近中秋,院内金桂匝地,靠墙还摆着许多怒放的菊花,其中更有两本名种,可见红莺受宠并非虚言。


    明月进去时,就见右手边的会客之处靠窗坐着一位年轻的美人儿,通体绫罗,梳着时兴的发髻,戴着明晃晃的金钗,描着细细的眉儿,涂着红红的嘴儿,正摆弄她送进来的几匹霞染,腕间一只沉甸甸的粗重金镯也跟着晃动。


    只一眼,明月便将此人的性格摸了个大概:卞慈和张六郎确实没说错。


    黄金之色沉重,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会选在寒冬冷冽之时佩戴,眼下更适合玉石、珍珠之流。娄旭绝不可能买不起,但红莺偏偏还这样戴,配着花纹繁复的衣裳,整个人就显出一种密不透风的沉闷。


    由此可见,红莺此人极其张扬、自负,甚至可能有几分不为外部舆论所动的偏执。


    明月心中暗自打鼓,棘手了。


    果然,她的预感很快成真。


    听见她进来,红莺懒洋洋掀起眼帘,也不叫坐,也不问来路,上来就是一句,“霞染?多少年的老料子了,说吧,求什么?”——


    作者有话说:今天努力二更哈!


    第124章


    世t上有很多事物都不能简单地以新、老相论,便如黄金美玉,绝不会因为年份久远而有损其价值。


    由皇室中人一手带起,又由皇帝亲口发布禁令的霞染,本非寻常,虽已不如当炙手可热,但仍是百姓间各处送礼的上等首选。莫说眼下只过了三两年,哪怕再过几年、十几年,都可在丝绸行当内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红莺口出此言,要么是肤浅狂放到了极致,要么就是存心刁难。


    自己心血被人如此贬低,明月心中颇感不快,但上门求人,自然低人一头,也不好发作,便面上堆笑地说:“初次登门,不知太太喜欢什么,只往市面上捡了好的一股脑送来,却不曾想太太眼光独到,竟是我短见了,还望太太原谅则个,改日另寻好的再送来。”


    红莺虽是戏子出身,心气儿却极高,如今当了外室仍觉不足,这会儿听明月张口闭口叫太太,自被戳到痒处,不觉心神舒畅,咯咯笑了几声。


    “真不愧是买卖人,你倒很会说话。说吧,想找我们家老爷办什么事儿?”


    不绕弯子也有不绕弯子的好处,明月便道:“太太真是个爽快人,实不相瞒,我是个丝绸商人,有心同官府做买卖,听说府上的老爷管着这一档子事,提前过来问候一二,也求个指点。”


    “我猜就是这样,”红莺嗤笑道,“你们这些人呐,无事不登三宝殿,用人了朝前,不用人朝后。”


    说到这里,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月,眼神轻慢,当下捻起一截霞染,“你能摸过来,必已得了指点的,这料子是你买的呢?还是自家做的?”


    “太太好眼力,”明月见缝插针的奉承道,“正是鄙店拙作,曾有幸得了京中贵人赏识,品质上乘,必然不会误了朝廷的差事。”


    红莺却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出声,“朝廷差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真是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口的话么?明月竟无言以对,只是陪笑。


    红莺懒散散的撑着下巴歪在炕桌边上,坐也没个坐相,斜眼儿觑她,忽问:“你这买卖能挣不少银子吧?”


    “太太实在抬举了,”明月谨慎道,“四处人手繁杂,又要上下打点,到手也剩不下几个钱,糊口罢了。”


    红莺置若罔闻,随手抓过那个盛着金镯子的匣子打开,先掂掂分量,觉得有些坠手,这才拿起来对光看,漫不经心道:“真真儿的好笑,你们在外头赚了大钱,却拿着点儿鸡零狗碎的糊弄我。”


    平心而论,作为第一回登门,明月送的这些礼已不算少了:抛开极品霞染、流霞染不算,另有一整套的黄金头面,折算成银子也有个几百两,红莺现在住着的院子都能买一座。


    难不成初次上门就给你搬一座金山来?


    也不看看娄旭掌管的那点儿买卖值不值!


    明月止不住的在心中暗腹诽,娄旭好歹也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竟养了这么个眼皮子浅的刁钻外室。


    不对,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纵然红莺在娄旭面前有意装乖卖巧,跟着这两年也该露出点首尾来,娄旭果然不知?


    若无他的默许,红莺怎敢如此行事。


    明月渐渐生出一个猜测,或许娄旭对她并不全然是男女之情,而是他就需要一个这样没底线、粗鄙的人帮忙疯狂敛财,即便来日东窗事发也可推说不知。


    毕竟他与红莺的关系从未公开承认过,坊间传言而已,谁也没有真凭实据。


    这么想的话,红莺如此胆大包天的行径就说得通了。


    红莺嘴上嫌弃,手上却一点也不慢,转眼就把那只金镯子套在腕上,滴溜溜对光打量上面的万事如意纹,“你想承办的买卖值多少银子啊?”


    这就是要好处来了。


    明月诚恳道:“并非我有所推诿,只是以前从未办过,今日特意登门求教来了,能挣多少属实不知。不过请太太放心,绝对不会少了太太和娄大人的好处,一切都照老规矩办。”


    一般来说,最终成交的金额越大,分成可能越低,通常最高不会超过两成,最低不会低于一成。


    看这个架势便知红莺是做惯了的,对这不成文的规矩不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还大咧咧问出来……明月顿感不妙。


    当天下午,明月破天荒主动跑到码头上去见卞慈,见了也不说话,两片菱唇紧抿,嘴角下拉,两只素日亮闪闪的眼睛此刻都压抑着喷火。


    卞慈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吃瘪,料定此行不顺,才要出声,就见对面的姑娘平静道:“想法子把那对狗男女弄死吧。”


    那个红莺,竟然狮子大开口,要四成利!


    四成啊!


    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整个杭州府所有官吏的绸缎活儿全包下来,一年也就挣个纯二三十万两,娄旭先拿去四成,顶了天三十万两只剩下十八万,再分给卞慈一半,就剩九万。


    这九万,明月还要跟薛掌柜和徐掌柜分!


    就算后面俩人拿小头,明月自己拿大头,最多不过六万!


    前前后后折腾大半年,就为区区六万两?!


    对普通商人而言,一年六万两确实已算天文数字,应该感恩戴德,但明月不是啊!


    截至目前,她手中就攥有霞染、流霞染、星空螺钿染三样极品布料,以霞染为例,每日可染十多匹,不论是以低价卖给薛掌柜,还是和扬州那边纯利五五开,一匹明月至少能挣百八十两,一天就是近千两,一个月就有小三万两了!


    虽说官府的买卖跟霞染不是一条线,可若折腾大半年功夫只得霞染两三个月的利,还不如全心全意做霞染呢,至少岁岁年年常永久,还不必受这份窝囊气。


    “能换成自己人自然最好,只是想做起来却非一日之功。”明月自然知道不可能,不过是一时气愤发泄之语,但卞慈竟真的同她认真讨论起来,“水司衙门和杭州府衙辖下是两套班子,彼此互不干涉,互为辖制,若要动手,需几年时光徐徐图之……”


    不然就跟那知府黄文本一样,竟大大咧咧直接荐人,当即将水司衙门上下得罪了大半。


    这几天吏部发威,直言杭州新任知府黄文本僭越,试图插手其他衙门的官员升降任免,合该严办!


    同一件事,单看怎么说:


    若单纯以知府的职责来看,向朝廷举荐人才也算说得过去;但若以各衙门的职责来较真,黄文本此举也确实有些欠妥。


    况且吏部给出的理由也很好:各衙门各司其职,本不该有所牵绊,更何况转运司地位特殊,更不该朝臣多嘴。若日后人人皆效法此举,左右朝廷用人,岂不相互勾连、乱作一团?


    紧接着,就有言官开始翻旧账,说黄文本在外地任知州期间,仍有几桩悬案未决,不知是否是将心思用在了别处,还是能力不足之故?


    这就是明着骂他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所以导致本职做得不好,留下个烂摊子,但是呢,偏偏还能出任杭州知府这样的肥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黄文本知道后十分恼火,“简直荒唐!”


    哪个地方官手下没有悬案?怎么专挨着他一个人挑刺儿!


    话虽如此,但作为地方上的一把手,他确有责任督促解决此事。若上面不追究还好,一旦追究起来,也确实不大好看,于是黄文本只好憋着气、窝着火,硬着头皮上书解释。


    一番陈情自不必说,黄文本忍不住替自己诸多分辨,说绝非他一人之过,皆因种种缘故所限,况且当时已经尽力了,宁肯留作悬案也没为了政绩好看而胡乱判成冤假错案……


    又隐晦地表示,您看别人家也有悬案啊,因为这点大家都有的过错而怀疑一位连年政绩评优的资深官员,是不是有点过分?


    但也不知哪儿来的几个言官,简直跟疯狗一样咬住了他,闻着血腥味就来了,嚷嚷什么“你身为知府,也是一方大员了,竟毫无进取之心,专跟那些烂的比,你怎么不跟那些好的比呢?”


    把黄文本气个倒仰,猜到是得罪了人,眼下只忙着收拾烂摊子,也顾不上水司衙门了。


    当初他这么做,并非本意,皆因以前欠了一个人情,对方要求。黄文本想着只是说句话推荐一下,大约不会有什么妨碍,怎料那边反应这么大,竟直接捅到了吏部!


    暗骂水司衙门一群阴鬼之余,黄文本亦十分懊恼。


    刚来就跟水司衙门闹得t不痛快,日后可难熬了。


    然事实如此,覆水难收,当初既然选择还人情,就该想到有今日。


    再说眼下。


    卞慈接得爽快,可见他平时也这么想过,倒让明月没话说了。


    您还真在码头上大大方方谋算杀人呐?


    不过话说回来,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不了那么久啊!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拉近乎、套关系,都试过了,”明月摇头,“不好办。”


    红莺的态度异常坚决,就是要钱,软硬不吃,任凭你有不烂之舌也无济于事。


    娄旭乃隶属杭州府的曹官,官居七品,比卞慈矮一品两级,奈何两个衙门并无往来,若骤然因此事登门,又犯了“官员不得与民争利”的忌讳。


    最要命的是,那黄文本正是娄旭的顶头上司,而如今黄文本又跟水司衙门,确切地说是跟卞慈本人结怨,卞慈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出面,不然就是白白往别人手里送把柄!


    再找别的中人?


    一来能不能信得过另当别论,二来,多一个大人物就多分一大笔银子,闹到最后还有个什么赚头?


    卞慈沉吟良久,“我有一计……”——


    作者有话说:哈哈,久违的二更啊!


    第125章


    八月十五前后,各处客货运输繁忙,码头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难免也有冒险逃税的,卞慈一心二用,跟明月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还不忘环顾四周,“既然红莺可恶,那么,换一个好了。”


    换一个?


    明月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男人大多喜新厌旧,娄旭现在这么喜欢红莺,来日也可能更喜欢什么青莺、紫莺的。既如此,他们大可以再找一个比红莺更合娄旭口味的女子送过去,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娄旭少不得领情。


    “先把那个女人的底细查一查,叫她不敢嚣张,这么一来,便可与娄旭长久联络,比临时走动的一杆子买卖更强些。”卞慈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不知怎得,明月心里有点不舒服。


    卞慈的声音还在继续,“然此事未必能成。合适的人选需得慢慢寻觅,什么时候找到不好说。找到后,娄旭大约会收下,若能够一举取代红莺的地位自然好,可如果不能,纸包不住火,必然惹恼红莺,凭空树敌。更甚于,倘或娄旭对红莺生出真心……”说到这里,卞慈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近乎讽刺的笑,官员对戏子生出真心?他不信。


    明月意识到自己为甚么不舒服了。


    她不喜欢卞慈这种将一个陌生女人当成一匹布、一碗肉那样轻描淡写送来送去的语气。


    也许在他,在很多男人眼中,很多女人根本不算人。


    那么我呢?明月忍不住想,我也只是个商贾而已,比下九流的戏子、妓子强多少?


    在他心里,我又有几分算人?


    明月微蹙的眉头落入卞慈眼中,这叫他说的话顿了顿,疑惑道:“怎么了?”


    明月压下心中不快,扯扯嘴角,“没什么,只是从没做过这样的营生。”


    罢了,只是合伙做买卖而已,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做什么干涉太多?


    况且世道如此,这种事绝非自己三言两语可以左右。


    卞慈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轻声笑起来,语出惊人,“若娄旭有龙阳之好,给他送个男人呢?”


    明月哑然,啼笑皆非,“不是这回事。”


    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都是被视为蝼蚁的可怜人罢了。


    卞慈懂了,“这世道,男人确实更容易成功,为何?”


    明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为何?


    因为皇帝是男人,当官的也是男人!从上到下,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真有趣,有时她故意掩藏心思,有时,却又忍不住将喜怒哀乐都一股脑摆到脸上,直白又可爱,卞慈不禁笑起来,眼波柔和,说出的话却如腊月寒风,阴森刺骨,“因为男人更无耻。”


    明月慢慢睁大了眼睛。


    话虽如此,你也是男人吧?真的不介意直接说出来?我都没好意思点名呢!


    卞慈低低笑了几声,显然并不介意。


    女人们总是太过温驯、善良,即便桀骜如明月,也被无数道看不见的枷锁束缚着,做事瞻前顾后,怕这个不喜欢,怕那个不痛快。


    她们很少先发制人,不被打到脸上,永远生不出还击的念头。


    可男人们,就不一样了。


    莫说只是不相干的女人,同为男人又如何?只要于我有利,说卖也就卖了。


    甚至古往今来,骨肉相残、兄弟阋墙之事还少么?


    世道残酷,一步慢,步步慢。


    自古成大事者,哪个身上没沾血?


    正因为男人更无耻更残忍,所以可以谋夺大位,所以可以得到今日自上而下的便利。


    这绝非简单地争执就可以达成一致的,明月有心想辩驳,可话到嘴边,总觉得苍白无力。


    “你家中亦有奴仆,不是么?”卞慈道。


    明月微怔,旋即摇头,“不一样的。”


    她虽有仆人,但只是做正经活儿而已,日后那些人若想离开,自己也不会强留。让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去伺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她迈不过那个坎儿。


    卞慈反问:“你怎知她们不愿意?”


    明月一怔,“可……”


    卞慈摇摇头,“唱戏、作娼,都是最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营生,便是街上的乞儿也比他们光彩些。说得难听点,伺候一万个人还是伺候一个人,好坏轻重,她们还是分得清的。”


    多少人巴不得以此脱身呢。


    明月仍觉得有哪里不对,“脱身自然好,可一定要让她们去伺候男人吗?”


    “你想叫她们去做正经营生?”卞慈笑她天真,“可她们打小卖身于此,学的就是伺候人,婉转讨好的本事,过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真能如你一般豁出命去,风里雨里不畏寒暑的赚辛苦钱?”


    也别说什么苦命人的话,他们命苦是他们命不好,泥潭深陷非我之过,我为何要替他人赎罪?


    明月陷入沉默,又听卞慈说:“你自己有本事,可并非天下所有人都有独自求生的本事。也许在她们看来,你这样辛苦赚钱的,反倒是个傻子。”


    明月沉默许久,觉得卞慈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仔细想来,却又有哪里不对劲。


    “其实你无需强迫自己去做什么。”卞慈幽幽道。


    明月看他,觉得他在扯淡。


    方才是谁说的那么多歪理?


    卞慈笑道:“你还有另一种选择,可以放弃。”


    你觉得那些官员,甚至是我,面目可憎、令人作呕,我不否认,但也没人逼着你一定要做这笔买卖不是么?


    你想赚大钱,想从别的男人手里抢食吃,有求于人,就只能遵循他们的法则。


    因为你说了不算。


    世道不公平,却也公平,你想获得什么,就一定要先付出点儿什么。


    放弃?


    开什么玩笑!


    明月感到一股无名火自心底深处迅速滋生,继而席卷全身。


    我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凭什么放弃!


    要做大买卖,就只有这一条路吗?


    不,我还有别的法子。


    掌心有细微的刺痛传来,明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手心掐破了。


    他在试图改变我,明月默默地想。


    可我不想被改变。


    她缓缓吐了口气,抬起眼,正视着卞慈,“卞大人,我们散伙吧。”


    笑容在卞慈脸上凝固,他第一次在明月面前完全僵硬,似乎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我承认,万麟馆的买卖是苏馆长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我的,所以那份银子,我一文不要……”


    “我缺那几百?”卞慈面沉如水,几个字仿佛从牙缝里硬挤出来,透出几分压抑的不快。


    我缺那点银子?!


    多少商户变着法儿地想孝敬我,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说几百,几千几万两触手可得!


    甚至就连这样的布匹买卖,杭州那么多丝绸商人,我找谁做不了?!


    为甚么一定是你,你不明白?


    “您不缺,我知道,”明月点头,“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否认您说的很有道理,但同样的,您也无法说服我。”


    称呼从“你”到“您”,看不见的沟壑重新横亘在两人之间,几个月来的亲密瞬间消弭于无形。卞慈的眉毛深深拧在一起,语气急促起来,“我不会尝试说服你,你不喜欢,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


    “不,”明月摇头,认真地说t,“只要你我依然合伙,我默许了,跟亲手做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做不到自欺欺人。


    也许有些深陷泥潭的女子渴望借此脱身,但同样的,也有很多人当初是身不由己,至今仍渴望自由。


    那些女子虽为世人所轻贱,但刨根究底,跟自己、七娘、春枝、兰香等等,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可怜人罢了。


    只不过自己足够有勇气,足够幸运,所以能和伙伴们一起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忘掉来时路,转头就瞧不起其他苦命人呢?


    明月有预感,一旦她今天认可了、默许了卞慈的“道理”,她就成了帮凶,会一步一步坠入深渊,最终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的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所以她选择放弃。


    不是放弃买卖,而是放弃跟卞慈的同盟。


    她要走另一条路试试看,如果可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真的不行,那么,她选择彻底放弃。


    老老实实做个不上不下的丝绸商也不错。


    卞慈无法理解,他是真的无法理解。


    之前不都好好的么,为甚么她会因为一个尚未存在的妓/女、戏子跟自己散伙?!


    简直荒谬!


    “娄旭乃主事曹官,这件事不是秘密,但红莺确实是你打听出来的,散伙之后,我会放弃这条线。”明月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既然要分开,就要断得彻彻底底,没道理拿了人家的还说人家的不是。


    她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向卞慈行了一礼,“一直以来,多谢关照。”


    说完,转身就走。


    卞慈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愤怒、茫然、不解、难过,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滚,“你……”


    当初合伙是两个人同意的,可现在,你说散就要散?


    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散?


    “卞大人,你抓疼我了。”明月转过脸来,垂眸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


    五指修长,干燥有力,像一副铁钳。


    卞慈的嘴唇抖了两下,手指蜷缩,下意识松开一些,但仍未放手。


    他脑子里很乱,既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般田地,又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做。


    没人教过他。


    “卞大人,”明月看着他,微微放缓了语气,“您刚才说,男人之所以更容易成功,是因为更卑鄙,我无法否认,但却始终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骄傲和效仿的事。”


    所以,你要变成一个卑鄙的人吗?


    陌生的情绪冲刷着卞慈,他感到胸口鼓胀、憋闷,说不出的难受。


    他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松开了——


    作者有话说:不确定有没有二更哈!写到关键点了,要精雕细琢,写得好慢!


    第126章


    “东家……”苏小郎小心翼翼地说,“我陪您去散散心吧。”


    方才东家和那姓卞的要聊正事,他和二碗远远地站着,听不清两人究竟说了什么。可似乎聊得并不顺畅,两人最后不欢而散,东家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


    明月叹了口气,没说话。


    明月有点难过。


    石头还能捂热了呢,更何况人?这几个月来她和卞慈频频见面,几乎无话不谈,并非没有半点心动。


    可她自己就曾经差点被生父和继母联合卖掉,如板上鱼肉,如今稍稍有了一点财富和能力,就要去做宰杀鱼肉之人了吗?


    明月忍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果断逃跑,今时今日,是不是也会被腻了的“债主”转手卖到烟花之地,然后再被人冠以“下贱”之名?


    她甚至没有过人的美貌和才艺,恐怕连卞慈这种打着“为你好”的幌子再行转手倒卖的遭遇都不会有……


    任何人都做不到真正的设身处地,她不是卞慈,所以无法评价他的道理是好是坏,更无法强迫他为自己更改,但同样的,卞慈也无法体会自己的心情,她也不会为一点利益放弃自己的底线。


    也许,这次她真的要失去这个界限模糊的朋友了。


    不过,眼下明月更担心的是卞慈是否会恼羞成怒,来日找由头报复自己。


    可如果让她现在就收回说过的话,向卞慈低头认错,一切都按着他想干的来……她做不到。


    常人难得一帆风顺,总有落魄的时候,如今她势头正劲,站在上面俯视他人,焉知来日落难时不会被人俯视?他现在对旁人这样无情,只对我另眼相看,无非是还有那么一点新鲜劲儿,乃所谓的“与别的女子不同”。


    可一时新鲜,难抵一生,倘或将来某一日我落魄了,他对我的新鲜劲儿过了,是否也会将我一并视为蝼蚁,视为“寻常女子”,轻描淡写送给旁人?


    太可怕了。


    见明月不说话,苏小郎想了想,又小声提议,“那,要回家呢,还是去城外散散心呀?”


    苏小郎极少这样小心,引得明月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黑黢黢的眼中满是担忧,明月心中的郁气都散了些。


    “我没事,”明月笑笑,“去城外吧。二碗,你回明园传个话,说我这两天在染坊那边,先不回来了。你也先不必来回话,暂且听春管事差遣,若有什么要事,随时去染坊找我。”


    明园虽好,奈何多为人工雕凿,精致太过,四面围墙,处处透着匠气,而她现在有点儿憋得慌,需要往开阔之地畅畅快快地跑一跑。


    说罢,二人翻身上马,撒开四蹄直往染坊狂奔而去。


    八月中旬的风中已多了清爽,迎面扑来,极为舒爽。城外人烟稀少,明月纵马狂奔,看着路边的山峦草木皆飞速向后掠去,仿佛所有的烦心事也被抛在脑后,忍不住大喊几声,果然畅快!


    见她终于展露笑颜,苏小郎也觉欢喜,有心叫她更高兴些。


    路边颇有野花,只是高座马背难以摘取。苏小郎心头一动,整个人骤然离开马鞍,只一只脚踩在马镫中,猛地往地面掠去,动作轻柔而迅捷地摘起一朵红艳艳的小花。


    “东家!”


    年轻矫健的小郎君扭转腰背,重新回到马背上,小心地驱使马匹上前来,手中擎着的小花花瓣正随风起伏,正如他上下不定的心绪。他的面颊红红的,额头沁出一点晶莹的汗珠,而那双眼睛呀,却又比汗珠更亮,满心满眼都是她。


    明月莞尔一笑,郑重地接过小花,直接别在鬓间,“很好看,我很喜欢。”


    难以言说的快活充斥了苏小郎的胸腔,隐秘的快乐游走在四肢百骸,最终还是从眉梢眼角满溢出来。


    城中事忙,明月已许久不往染坊来,今日突然不打招呼过来,大家皆又惊又喜,得了信儿的高大娘立马就要人多杀一头羊。


    明月利落地滚鞍落马,把缰绳和马鞭丢给看门的人,闻言笑道:“倒不必很忙活,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罢了。”


    高大娘就笑,“瞧您说的这话,东家若不忙,不如去看看咱们新包的山头,如今整治得越发好了。”


    之前明月只包了染坊紧挨着的一座小山,后来人手渐多,高大娘养的种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眼见着有点局促,明月索性又花了几百银子,把连着的两个小山包一并包了下来。


    如今三处加起来,已有三百二十多亩。


    后来的两座山各有用途,一座专门养些鸡鸭鹅马牛羊猪等家禽家畜,另一座山上种菜、种果树,还挖了一个大池塘养鱼、养虾、养荷花。


    高大娘还管着厨房一摊子事儿,难免忙不过来,便报给七娘知晓,从附近招了几个手脚勤快的女人来帮着打理。


    自那之后,明月还没来看过呢!


    明月知道高大娘的本事,也有心看看如今究竟是何种面貌,欣然应允。


    高大娘平生最喜欢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成果,当下眉开眼笑,牵了一头骡子来带路。


    先走过最开始那座挨着染坊的山,如今各处房舍,放置杂物和农具的仓库,还有新伙房俱都建好了,非常结实耐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会儿大家都在染坊里做活,山上空荡荡的,偶尔有梁鱼她们几个牵着狗、骑着马巡逻的,都停下来向明月打招呼。


    见她们面色红润,双目有光,开口中气十足,便知过得不错,明月很满意。


    翻过这座小山坡的山脊后,就能看见对面的郁郁葱葱,一片片果林、一拢拢菜园,都被打理得方方正正,茂盛异常,一眼望不到头。


    明月饶有兴致地看了一回,还跳下马来凑近了t细瞧,“如今染坊和明园那边日常所食用的菜蔬都是这里的吧?”


    高大娘满面红光,骄傲地说:“何止呀,这边有河,水源不断,所产极多,还时常拉进城里去卖钱呢!”


    先前只有一座山头时,高大娘已经能够在实现染坊自己自足之余,零星供应给明园一点菜蔬。等后来明月又大手笔的加了两座山,就很吃不完了。


    明月听着也高兴,“那很好了。”


    回头问问具体去哪里卖,若不方便的话,不如直接送去汇芸楼,也省了那边四处采买之苦。


    “七管事都记在账上呢,说来日这边但凡有个大小修整或是谁有个大病小灾的,就不用再从公中要银子了。”高大娘说。


    明月听得不住点头,这法子倒不错,难为她们这样精打细算的。


    等会儿问问七娘每月能有多少盈余,不够的话自己再添点,免得束手束脚。


    高大娘滔滔不绝地说着,“如今也种了好些果树,不过大多不能当年结果,或是味道不好,最快的也要明后年才能见成效。待到那时,两边吃的果子也无需外头买去,还能多出一些来制成果脯,或自己留着慢慢吃,或带去城中换钱,都使得。”


    几个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山脚下,明月就发现这两座山都用栅栏围了起来。


    不等她问,高大娘便主动解释说,“这边多有瓜果蔬菜,那边养着牲口和鸡鸭鹅等物,它们也是挑嘴的,唯恐过来糟践了果子。这样围起来,就不怕了,也能防着外人误闯、偷盗,牲畜走失。”


    还没上山呢,就隐隐听到牲畜的动静,再往深处走时,气味也来了。


    这就是高大娘想得周到了:三座山,各揽一宗事,彼此互不干扰,家禽家畜离人住的地方最远,就不至于影响日常起居和染布。


    “猪牛羊各养了百来头,有专门养了喝奶的,有专门养了吃肉的,如今有些已经揣了崽呢!都用册子记着,身上也用染料画了圈。”说起这些,高大娘真是如数家珍,“靠池塘的地方还养了许多鸭子和鹅,牲口和鸡们也都来那边喝水,下了的蛋也多在池塘边,三样蛋加起来,每天能有一百多个呢!吃不完的我都腌起来……”


    整座山都是自家的,开工时并不吝啬人力、地面,挖的池塘极大,乍一看都像个小湖了,旁边还挺着两条细细的柳叶舟。里面特意种了许多荷花,时值八月中,大多败了,只余零星几朵,但荷叶依旧浓翠密布,还有许多莲蓬,分外旖旎。


    正如高大娘所说,池塘边围着许多牲口饮水,水中又有很多鸭子和白鹅游动,时不时叫两声,梳理梳理羽毛,分外惬意。


    “荷花开得极多,偶尔染坊的人也过来瞧瞧,既帮忙,又散心,多出来的还能摘了往城里卖。”高大娘说起这些事便滔滔不绝起来,“还有这些莲叶、莲蓬也都能摘了做菜,一时用不完的货晾干了,收起来货也能进城卖,还有秋天之后的藕、鱼虾……”


    前面第二座山中瓜果蔬菜所产的不好的,都可以拿到这边来喂家禽家畜,而家禽家畜们的粪便和莲花塘里的淤泥,又可以作为肥料返给前面的菜园和果林,无论什么都不会浪费。


    明月便将高大娘夸了又夸,“您可真是太能干了,原先只叫您管厨房,真是屈才,如今才算是施展开了!”


    高大娘被她夸得飘飘然,浑身毛孔都透着畅快,嘴角死活压不下去,“哪里哪里,也不是我一个人干的。如今我也不大做饭了,日常打理的事又有帮手……”


    还是出来干活好!不光月月有钱拿,东家还隔三差五就这样狠命地夸,逢年过节又赏东西。可在家里呢,所有人都觉得她干这些事应当应分的事儿,半辈子没听见几句甜嘴的话。


    “哎,下面的人干得好,说明上面的人带头带得好。”明月笑道,“您这可不算一般人了呀,如今手底下又管着养鸡鸭鹅的,又管着放牛羊羊的,还管着那么些菜地果园,又管着厨房的事儿,大小也是个正经管事了。”


    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已经不仅仅是叫大家自给自足了,还能反过来帮着明月盈利,功劳很大!


    人才就该享受人才应有的对待,明月决定这几天就整理一下,把高大娘这边独立出来,也给她正经大管事的薪酬。


    “管事?”高大娘想也不想就把脑袋甩成波浪鼓,连连推辞,“我就是个做饭种田的,哪里能管得了事儿呢?不成不成,这个真不成!”


    “您自己算算自己管了多少摊子事儿,又管了多少人,怎么不算管事儿的呢?”明月大笑,不等她拒绝便拍板钉钉,“行了,就这么说定了。”


    不去看高大娘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涨红的脸,明月重新将视线投放在山坡上,看着满山遍野的牲口和家禽,还有远处郁郁葱葱连成一片的果园菜地,以及有些模糊了的,变得很小的染坊,心中满是满足。


    这都是我多年打拼的结果,这些土地,这些物产,它们所带来的银钱,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啊,真好!


    出来走走果然是对的。


    第127章


    巡视了自己的产业之后,明月心情大好,一时兴起想起文人颇爱白鹅,也便下马逗弄,谁知却被一只大白鹅扑闪着翅膀撵得满地乱跑,嗷嗷直叫。


    苏小郎见状,冲过去一把扭断了白鹅的脖子。


    于是明月临时决定晚饭加一道菜:烧大鹅。


    高大娘在旁边拍着巴掌,又笑又可惜。


    倒不是可惜大鹅,原本就是养了吃的,而是可惜没提前放血,回头炖出来滋味就差些。


    她连忙让苏小郎倒提着,自己从腰间掏出小刀来往鹅脖子上一抹,趁着还热乎放出血来,“存了血不大好吃。”


    这只鹅体格庞大,生性好斗,又因为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所以格外骄傲,今儿算是遇到硬茬子了。


    “羽毛漂亮,”高大娘笑着说,“等会儿去厨房拔毛,我留出些好的来,给您做把鹅毛扇,又风雅又风凉。”


    还能报仇。


    大鹅拧人可疼了。


    明月哼哼几声,冲耷拉着脑袋的大鹅瞪了一眼。


    再让你啄我!


    在几座山上跑了一圈,玩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明月的心情果然畅快许多,直到傍晚才带着好些新鲜蔬菜溜溜哒哒回住处。


    七娘等人早得着信儿等着了,见她来,都是说不尽的欢喜。


    现在染坊里有近四十号人,十来条狗,有明月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今儿都挨着看了一遍,记了记名字和特长。


    对几个据七娘等人说表现特别好的,明月重点表扬,还当众发了二两银子的赏钱,引得其余人都羡慕坏了,暗暗发誓也要努力干活。


    见一个个两眼放光,七娘笑骂道:“没见过世面的,东家待咱们好着呢!你们问问头一批来的,比这个更丰厚的多着呢!”


    头茬女工们闻言,在后辈们惊讶和艳羡的目光中挺直了脊梁,把脑袋仰得高高的!


    染坊的位置虽然偏,但物产丰富,伙食一点儿不比城中差,甚至好些普通百姓都比不上他们吃的。


    高大娘亲自带人下厨,使出十二分本事,置办了好丰盛一桌饭菜。


    席间她一个劲儿的催明月吃,将那饭碗使劲儿压了又压,结结实实砖头一般,还将大鹅的那两根大腿都夹给她,“多吃,吃了长得高跑得快!”


    她对待这里的每个人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生怕大家吃不饱,饿着了。


    据梁鱼等人反馈,她们才来那两个月都跟吹了气似的长肉,动作都不似往常利落,一个个吓得够呛,私底下玩命锻炼。


    吴冰夫妻被派出去做事那几日,二碗在这边顶着,天天被高大娘追在屁股后头喂饭吃,每顿何止二碗啊!后来她老远看见高大娘就跑,实在是撑怕了。


    那鹅甚大,明月还吃了别的菜,撑得肚儿圆,最后还剩一条腿,实在吃不完,偷偷塞给苏小郎那个饭桶。


    苏小郎也撑得直打嗝儿。


    用过饭后,明月在七娘和朱杏的陪同下到处溜达消食,顺便巡视染坊。


    染坊守备森严,苏小郎就不用那么拘着,自去同许久不见的梁鱼等人切磋。


    “才吃了饭,当心些,”见他撒了欢儿,明月扬声道,“别闹腾得胃疼!”


    被人管着真不赖,苏小郎嘿t嘿直笑,笑得梁鱼等人满头雾水、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对明月说:“东家放心,我们点到即止。”


    多年习武之人,各自都有数,明月也不过多干涉,点点头就走了。


    看到后院新挂着几张布,大约有一丈来高,却是白鹅戏水的染色图案,颇有野趣,又有几分不染世俗的天真烂漫。明月来了兴致,扭头问朱杏,“这是你新近做的?”


    以前她并不觉得大鹅可爱,可现在看了这块染布,上面的白鹅姿态优美,纤尘不染,衬着溪流、草地的背景,竟真看出几分讨喜来。


    朱杏点头,“做着玩的。”


    比起染各种绚烂梦幻的色彩,其实她个人更喜欢将风景“挪”到布面上,因为前者呈现的旖旎灿烂远在天边,可山川草木却近在眼前,让她觉得很踏实。


    “真不错,若做的多了,可以试着放到城中酒楼去卖,”明月说,“现在好多读书人都喜欢这个呢,拿了去做成衣裳也好,做成屏风也罢,应该不愁卖。”


    或者弄些更小的卷轴、扇面之流,价格更低,更方便携带展示,想来更好卖。


    朱杏眼睛一亮。


    她没接触过什么读书人,自然不知道读书人喜欢什么,不过东家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朱杏是急性子,想做什么便要立刻做,一刻也等不得。


    于是她马上放弃陪明月和七娘闲逛,跑回自己专属的屋子里捣鼓起来。


    明月和七娘对视一眼,都笑了。


    “她还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七娘笑道。


    “我倒很佩服她,”明月悠悠道,“坚守本心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都是您纵得,”七娘失笑道,“隔三岔五就叫她歇着,别累着,外头哪个东家这样?恨不得骨头都榨出油来。动不动就甩头撇下东家跑了,换了谁忍得了?”


    “有真本事的我都纵着,”明月大笑,冲她挑挑眉毛,“你看,我不也纵容你寻我的不是?”


    七娘跟着笑了一场,忽道,“东家,您有心事?”


    “怎么这么说?”明月停下脚步,笑吟吟看她,“我自觉表现得跟以往并无不同。”


    “说不好为什么,”七娘想了想,摇摇头,“只是一种感觉,感觉您好像不大开心。”


    心事是会写在脸上的,纵然有心遮掩,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在眉梢眼角。


    笑容渐渐从明月脸上褪去。


    她看着天边的晚霞,“七娘,我跟卞慈散伙了。”


    虽说跟官府的买卖与染坊无关,但七娘对明月的意义非同一般,不光是管事、伙伴,更像朋友、家人,所以与卞慈合伙一事,明月一早就告诉了七娘。


    当时七娘还有些担心,唯恐她受欺负呢。


    这会儿一听,七娘登时暴跳如雷,“我就说那厮不是好人!散伙就散伙,谁还求着他不成?”


    明月被她逗乐了,“你怎么不问为甚么散伙?也许是我的不是呢?”


    “你能有什么不是!”情急之下,七娘连“您”都不说了,竖起两道浓眉,张口就把卞慈骂了个狗血淋头,“天下乌鸦一般黑,狗男人们都一个熊样儿!没什么好东西!”


    她不问原因,更不问明月是不是吃了亏,只一味痛骂。


    明月大为感动,一下子跳到她背上去,搂着她的脖子使劲蹭,“啊,七娘,好七娘,你怎么这么好!你怎么对我这样好!”


    七娘反手把她托住了,“你好,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


    明月的头发蹭得七娘痒痒的,七娘忍不住笑,故意弯腰、侧身,做出些夸张的大动作吓唬她。


    明月吱哇乱叫,挣扎着想跳下地,怎料七娘却得了趣儿,放声大笑,背着她狂奔不止。


    “哇啊啊啊……”


    这天晚上,染坊上下所有人都看见七管事背着东家满院子乱窜。


    当晚,明月跟七娘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说睡觉,其实两个早便习惯独处的人谁都没睡着,脑袋挨着脑袋说话。


    “闹掰了倒不怕,”七娘盯着黑漆漆的房梁说,“只是男人们都是小肚鸡肠,他会不会报复咱们?”


    即便同为报复,当官的和普通百姓所能招致的后果天差地别。


    要不,提前转移?


    可这里是她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明月也思考过这个问题,“眼下倒不会。”


    卞慈此人,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自有一套行事准则,要做什么就摆在明面上,甚少做私下报复那一套。


    当然了,人都会变,尤其这次还是自己先发制人,他恐怕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明月翻了个身,“况且,我对他也非毫无保留。”


    她还有压箱底的绝招,这一招正是支撑她同卞慈散伙的底气,也是接下来处理娄旭一事的关键。


    明月决定直接跟娄旭见面。


    一来,她已经尝试过与红莺接触,对方态度异常坚决,且贪心不足,再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转机。


    二来,她承诺过不再走红莺这条路,就该说到做到。


    “他好歹是个七品官呢,”七娘有点没底,“会同意见面么?”


    当官的架子都大得很!


    “七分把握吧。”明月谨慎地说。


    她与红莺未谈成,但也未撕破脸,送去的礼物对方悉数留下,而她也没有明确表示不会再去,于情于理,娄旭都不该拒绝。


    果然,娄旭同意见面。


    明月借着赏荷的由头,请他在八月十三前往自己和薛掌柜新开的酒楼,如果谈成,还能顺便游湖、赏月。


    八月十三傍晚,娄旭带着两个随从,如约而至。


    他的容貌平平,就是最常见到的文人模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留着一点胡须。乍一看,跟街上随处可见的文人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他的下巴微微抬着,眼神也总是向下的。


    见明月是个年轻姑娘,娄旭眼神微妙,难得有了点笑模样,“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谁能想到名动四方的霞染出自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之手。”


    “您实在过奖了。”明月笑笑,“百忙之中,劳您赏光拨冗前来,着实感激不尽,还请上座。”


    汇芸楼的这间阁儿正对西湖,窗子也格外大些,放眼望去,大片西湖荷塘和远处的矮山尽收眼底,分外美丽。


    娄旭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好,好到明月心中警铃大作。


    这显然很不寻常。


    他表现得很和气,虽然仍难掩倨傲,但竟会主动同明月说笑,然后渐渐地,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听明月说到,但凡朝廷有什么要求,定会全力以赴时,娄旭意义不明的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果然想要什么都行?”


    说到这里,就是要要好处、讲条件了,明月却反其道而行之,“当然不是。”


    娄旭弗然色变,瞬间拉了脸,“嗯?”


    明月丝毫不惧,正色道:“倘或娄大人想要天上的星星,请恕民女无能为力。不过想来您最通情达理不过,必不会这样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商人吧?”


    娄旭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江老板真是个妙人啊,痛快痛快,本官喜欢!”


    他自己喝了一杯,然后又眯着眼看明月,不紧不慢道:“本官无需天上星,只要……”


    黏腻油滑的视线一点点攀爬到明月脸上,令她有种近乎实质的作呕,一边靠墙立着的苏小郎拳头都硬了。


    “只要人间月。”娄旭轻浮地说完,一只手已朝明月的脸伸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摆设似的站着的苏小郎一个箭步上前,啪一下捏住了娄旭的腕子。


    “大人醉了。”


    “放肆!”娄旭的两个随从抢上前来。


    二碗不甘示弱,瞪起牛大的眼睛怒视着,只待明月一声令下,便要将眼前这个腌臜货打个半死。


    娄旭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近乎带着几分阴森的看向明月,冷笑道:“这就是江老板的待客之道么?”


    明月不紧不慢地抓起帕子,擦了擦手,又往方才娄旭想碰却没碰到的面颊上蹭了蹭,这才反问:“这便是娄大人的为客之道么?”


    “大胆!”娄旭想要拍案而起,一只手腕却仍被苏小郎钳得死死的,挣了几下没挣脱,不由恼羞成怒,“好好好,我看你不仅不想谈生意,连自家买卖都不想做了!”


    区区一介商贾,竟敢对朝廷命官动手,t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两名随从试图上前解救自家主人,却被二碗一拳一个撂倒在地。


    娄旭非高官,他们也不是什么有货的练家子,只是体格好,略习得一点拳脚在身,跟着跑腿儿的。毕竟天底下有几个人敢跟当官的动手?自从跟着娄旭,他们还从未出过手。


    结果今日一个照面就被放倒。


    比起输给一个女人的耻辱,他们更震撼的是:这娘们儿怎么敢啊!


    你今日跟当官的动手,怕不是明儿就要下大狱!


    如此肆无忌惮,难道大有来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开始扑在地上哼哼,一幅被打得爬不起来的样子。


    二碗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我,我这么厉害了?


    娄旭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反了,反了!”


    “我劝大人三思。”


    明月今日敢单独同娄旭会面,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在全面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她来赴一场至少有七成胜算的赌局!


    明月挺直腰背,眼睛抬得比娄旭更高,一字一顿,“我乃武阳郡主门客,你敢动我?”


    第128章


    官场之中,无人不识武阳郡主,可这四个字从一个杭州女商口中说出,便带了几分别样意味。


    挣扎和怒火戛然而止,娄旭先是近乎本能地畏惧;继而是狐疑,疑惑她怎么攀附上郡主娘娘的;最后便是恼火,被愚弄的恼火。


    我堂堂七品官都未曾有幸见过郡主尊面,你区区一介商贾,怎么可能得了郡主青眼,成为她的门客!


    哼,不过是胡说八道!


    “大胆!”电光火石间,娄旭认定明月在虚张声势,再开口便是疾声厉色,“你可知冒领郡主名头乃是大罪!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话虽如此,可不知怎的,娄旭的声音忽然就比方才低了一截。


    明月嗤笑出声,拔下发间镶嵌着红宝石的金簪,双手托举,在娄旭眼前晃了一晃,“此物乃武阳郡主亲赐,出自京城官营作坊一等巧匠之手,但凡你有些见识,就该认识上面的戳!”


    离八月十五还有几日,若非有大用,她才懒得戴着明晃晃的金簪出来招摇!


    娄旭自然无福得见武阳郡主,可确实曾在拜访某位高官时见过贵人赏赐之物,那上面的戳,与此物上的,如出一辙。


    他突然有些口干,喉头剧烈滚动。


    莫非,莫非她真是武阳郡主的门客?


    “我观大人手眼颇通天,”明月又小心地将那金簪插了回去,理理乌发,端起茶水浅啜一口,慢条斯理道,“如若不信,大可以往武阳郡主府去信,请郡主亲自为您解惑。”


    娄旭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细密的汗珠迅速从毛孔中渗出。


    他,他算什么手眼通天,又哪来的本事能摸到武阳郡主府的门槛!


    她这般肆无忌惮,纵无十分准,只怕也有九分了!


    明月看似胸有成竹,实则暗自捏着把汗,心脏狂跳更胜擂鼓,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娄旭的反应。


    此刻见他面上多了几分惶恐,额头、鼻尖也隐隐冒汗,便知稳了。


    自己怕,是怕走漏风声后武阳郡主怪罪,但……显然娄旭更怕!


    她借着吃茶的动作,狠狠掐了把手心,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后才确认这不是梦。


    这一场,我赌赢了!


    她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对苏小郎道:“瞧你,这样紧张做什么?还不快松开?”


    又对娄旭笑道:“跟着的人不知轻重,叫大人受惊了,真是罪过。”


    苏小郎依言放手,又警告般地瞪了娄旭一眼,这才慢慢退回明月身侧。


    重获自由的娄旭脑中嗡嗡作响,既羞且怒,脸上倒了染缸般精彩,一时青,一时红,一时白。


    那两个长随刚才还躺在地上哼哼,这会儿却都“忘却疼痛”,纷纷上前搀扶,被娄旭一把甩开。


    狗东西,刚才干什么去了!


    本官养你们做什么吃的!


    娄旭狠狠喘着粗气,重新坐回座位中,越想越气,抬头去剜苏小郎。


    即便你主子当真是武阳郡主的门客,可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我?!


    若愤怒的眼神可化为利刃,只怕此刻苏小郎早在娄旭的怒视下化为齑粉。


    明月轻笑一声,“不过他虽冒失,却也是跟我在郡主府住过的,对了,武阳郡主还赏了他一匹宝马呢。”


    说着,明月朝窗外努努嘴儿,“哝,就在楼下拴着,啧,我也有一匹,娇贵得很,比伺候人还精细些……”


    在郡主府住过?


    住过?!


    郡主娘娘还留宿了?!


    你何德何能啊!


    已经涌到娄旭嘴边的咒骂戛然而止。


    娄旭充满憋屈地抻了抻脖子,将它们原路咽了回去。


    好好好,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得了武阳郡主青眼,连带着奴才也在郡主前露脸。


    还,还得了赏赐!


    老子活了这么大,连郡主的影子都没见过!你一个奴才,竟然也配骑郡主赏赐的马!


    事到如今,娄旭已经不再怀疑明月的身份。


    因为无论是首饰上的官办作坊的戳,还是郡主府中出来的宝马身上的印记,民间皆不得随意仿制,违者,乃大不敬之罪!


    而且,武阳郡主得多么喜爱、信任她,才会在赏赐时爱屋及乌,连她的随从都跟着沾光啊!


    怎么办?


    本以为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想到竟然一脚踢在铁板上?!


    本官,我,我是不是得罪郡主了?


    空前的恐慌之中,他甚至又联想起许多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这位江老板乃霞染制作者,而霞染,恰恰就是被京城贵人们带起来的!


    是了,武阳郡主!


    武阳郡主就在京城!


    除了她,还有谁有这般的能力和人缘,可以直接将料子送到皇后娘娘案头!


    娄旭的脚跟仿佛连通西湖,冷汗从他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中一起涌出,涔涔而下,源源不断。


    他的脸彻底白了,脑袋也有些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武阳郡主何许人也?


    正统皇室血脉,官家和皇后娘娘面前的大红人!从小到大在宫中住的日子恨不得比在王府更久!


    我,我得罪了她的门客?!


    今日之事,万一被郡主知道了……


    娄旭一阵窒息,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凡事适可而止,见火候差不多了,明月幽幽一叹,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娄旭瞬间一个激灵,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有心替郡主,咳,”似乎说漏了嘴,明月连忙收住话头,另换了个说法,“我本有心请教,奈何娄大人似乎……”


    她作势要站起身来,“也罢,看来是老天不眷顾,我还是……”


    “江老板!”娄旭骤然回神,猛地扑了过去,膝盖狠狠撞在桌子上也顾不得喊疼。


    此时此刻,他简直恨不得左右开弓狂扇自己的嘴巴子,又想求老天让时光倒流,收回方才的浪荡言行……


    “嗯?”


    眼见娄旭的指尖又要来抓明月,苏小郎和二碗两个人四只眼睛齐齐一瞪。


    娄旭猛地收回,手忙脚乱地在明月跟前站直,努力恢复文人风度,“江老板,江老板,误会,误会啊,大水冲了龙王庙,天大的误会!”


    “哦?”明月犹如一个听到卖家同意降价的买家般,顺水推舟地留步,“果然是误会么?”


    “自然是误会!”曾经高高在上的曹官突然变了副样子,笑容可掬,说话柔和,声音中甚至隐隐带了谄媚,“江老板今日做东,宴席未开,怎好说走就走?坐坐坐,请坐!”


    他很想干脆把人按住,听他掏心挖肺地表表对武阳郡主的忠心,奈何又怕明月误会,两只手一时向前,一时后缩,说不出的滑稽。


    明月顺势坐下,语气中满是怀疑,“可方才……”


    娄旭脸上热辣辣的,冷汗混着热汗一并流下。


    可身为官员,机变还是有的,娄旭脱口而出,“瞧我,真是糊涂了,方才,哦对,方才我与江老板一见如故,颇觉面善,竟很像我远嫁的女儿……”


    当爹的想摸摸许久不见的女儿的脸,不算出格吧?


    苏小郎和二碗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明月更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隐隐做呕。


    真有你的,这种离谱的谎言都说得出口!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娄旭热情且胡乱地同明月套近乎,最后实在没得说了才引入正题,“江老板实在太过谦逊,若早说是,咳,这个,本官也颇欣赏江老板这般年轻有为的巾帼。说起来,衙门中正需要一位可靠的商场中人帮朝廷分忧,不知江老板肯不肯受累啊?”


    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却被人捧到眼前,前后变化之剧烈,堪称荒诞。


    再看眼前笑容可掬的娄旭,前倨t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注】。


    明月怦然心动,面上却还忍耐得住,耐着性子将隐患一一排除,“可我资历尚浅……”


    “哎!”娄旭不假思索道,“谁不是年轻时候过来的?年轻人正需要历练,资历是最不要紧的东西,多做几次便有了。”


    “听闻城中佼佼者甚多……”


    “嗨,江老板以女子之躯,年纪轻轻便做下这般事业,又有万麟馆的履历在,何须妄自菲薄?”娄旭又补了句,“谁也不会说什么。”


    意思是他会负责一切善后。


    明月再问:“大人以为,我果然做得?”


    “做得做得!”娄旭斩钉截铁,“江老板家的货连宫中贵人和京中的皇亲国戚们尚且推崇备至,杭州的官员们难不成还比他们更尊贵些?”


    谁不愿意,让他们自己滚去同郡主娘娘说!


    “果然不是看在……”明月的眼睛飞快地往上瞟了瞟,“的面子上?”


    若说不是,狗都不信。娄旭可耻地迟疑了,“这个,当然是江老板能力出众,不过,咳,不过若能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明月无师自通,骤然收敛笑意,肃然道:“这话好没意思,难道是郡主求你的?此事郡主并不知情!”


    娄旭自觉参悟到要害,忙从善如流道:“不敢不敢,下官失言!”


    情急之下,连“下官”的谦称都出来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明月继续道:“尔等如今寸功未建便先要起好处来,竟是郡主欠你的好大人情,如此买卖,我可不敢接,免得来日败坏了郡主的美名,我也无法向郡主交代!”


    说罢,又要作势起身,“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言一出,娄旭的冷汗都下来了,慌忙抬起袖子擦拭,“不敢不敢……”


    他虽在官场,却只是七品小官;虽有实权,对上皇亲国戚便如蝼蚁一般,哪里来的钢筋铁骨能撑得起这般大的帽子呢?


    “郡主什么都没说!”娄旭忙道。


    “嗯?”明月一眼扫过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娄旭立刻福至心灵,“此事与旁人无关,皆因江老板你的货又好又实惠,花的钱又少,又能多办实事,朝廷自然喜欢。”


    上面的人哪个不是如此?既要实实在在的好处,又要结结实实的美名,自己却偏偏提到贵人名讳,真是乱了方寸,坏了规矩!


    明月趁热打铁,“不过此事不是娄大人一个人能决定的吧,上面的几位?”


    依卞慈之前所言,娄旭需得上报本地通判,待通判看过后,再报给知府黄文本,如此一线三人均无异议,这件事才算最终定下来。


    娄旭便胸有成竹道:“江老板放心,些微小事,容我去办。”


    本地通判是个老油子,自然有他的小算盘,可那算盘的背景再硬,能硬得过武阳郡主吗?


    而知府黄文本出来乍到,根基不稳,且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这几天频频被参,自顾不暇,只要自己和通判两个人咬定了人选,他想反对也无用。


    娄旭逃也似地去了。


    阁儿里转眼只剩下明月和两个护卫,桌上饭菜纹丝未动,惟有两只酒杯无声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梦。


    曾经难如登天的事情,突然就如流水般办成了,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游人嬉笑声,潺潺流水声,墙角虫鸣声……种种声音迅速涌来,让明月终于有了一丝实感。


    她没有久久未动。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明月突然有些口渴,想喝水,可端起茶杯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不是怕,而是亢奋。


    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短暂体验过权力的甘美之后留下的余韵,经久不散。


    她的脸有些烫,头有些鼓胀,心尖儿有种说不出的麻痹,这种麻痹游走全身,最终都化为畅快的吐息。


    啊,果然,果然啊!


    难怪男人们都拼了命地追逐权力,难怪武阳郡主身在皇家也不敢懈怠,原来权力才是世间最无解的利刃,所向披靡!


    自始至终,武阳郡主不仅没有出现,甚至连一张纸、一句话都没留下,但仍旧轻而易举地将横亘在明月面前的困难击得粉碎。


    酣畅淋漓!


    明月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出了点汗,她扯扯嘴角,发出几声像笑又不像笑的怪声,整个人瞬间脱力,向后瘫坐在大圈椅里。


    “东家?”苏小郎轻声道,“没事吧?”


    明月仰头看着房顶,目光涣散,贪婪地汲取着体内最后一丝愉悦。


    真好啊!


    许久之后,她才喃喃自语,“为何以前都没想过要这么干呢?”


    才拧了手巾过来的苏小郎下意识回了句,“大约是怕郡主怪罪吧。”


    “是啊,怕郡主怪罪……”明月接过手巾,用力擦了擦脸,湿润的水汽迅速滋润了皮肤,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也带走了长久以来的顾虑。


    她不光怕郡主怪罪,也怕常夫人知道后不悦,更怕因此得罪了旁人……


    当日她与卞慈相争,有许多论断无法苟同,但现在回想起来,有几句话说得很对:她太瞻前顾后。


    怕这怕那,所以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说得难听点,就算自己不借助郡主的威风在外为非作歹,难道郡主就没有这样的猜测了吗?


    不为牟取私利,谁会无缘无故到处讨好、奉承呢?


    既然牟取,又怎会束之高阁,弃之不用?


    正如所有人都默认采买是肥差一般,或许武阳郡主频频给赏赐的行为,就已经默许了她借势。


    “呼……”


    一扇全新的大门在明月面前徐徐展开,新奇的体验令她容光焕发、跃跃欲试,零星野心如荒原野火,迅速蔓延,熊熊燃烧。


    “东家,”苏小郎不是很确定地问,“这就成了?”


    “还差点火候。”明月迅速从兴奋中抽离,“曹官之上还有通判,自然不会轻信的,不过……问题不大!”


    苏小郎只听后面四个字,跟着高兴起来,“那就好,东家,忙活了半天,快用饭吧。”


    明月这才有功夫觉得饿。


    好一番斗智斗勇,简直比出去疯跑一个时辰还累人,可她一看桌上饭菜便皱起眉头。


    大多是照顾娄旭的口味和喜好叫的,没几个她爱吃的。


    “叫伙计来,”明月对二碗道,“我重新点几个菜,这些你们吃吧,不够再加。”


    “哎!”多好的席面呀,二碗开开心心往外走,险些撞到人,“咦,卞大人?”——


    作者有话说:【注】这句话出自《神探狄仁杰》,台词真的太好了!


    第129章


    二碗自认不算聪明,却也记得之前明月和卞慈闹得不太愉快,此时再看卞慈时,便有些警惕。


    她横在门口,并不相让。


    卞慈也不往里走,只隔着二碗的肩膀看向里面坐着的明月。


    汇芸楼的阁儿讲究私密,晚间走廊上的灯火并不算明亮,卞慈又穿了身鸦青色的便服,远远望去,整个人好似融入夜色的游魂。


    他的眉骨很高,背光而立,一双眼睛都被笼罩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一旁的苏小郎见了,立刻起身,将明月整个人挡在身后,“卞大人有什么事么?”


    阴魂不散,你想干嘛?


    明月微怔,隔壁?他一直都在?!


    明月可不相信什么巧合,他一定是特意来的。


    那,岂不是说她和娄旭的谈话都被听见了。


    偷听算什么!非君子所为!


    可转念一想,卞慈打从一开始就不算君子,这会儿大大方方出来,想必也没打算否认。


    不过事情办成了,明月也不在乎他知道不知道,只催促二碗,“去叫伙计来。”


    我饿得很,着急点菜呢。


    二碗这才应了,噔噔下楼。


    快些,万一打起来……


    隔着苏小郎的背,明月边擦手边道:“我现在很饿,而且很高兴,不想听任何扫兴的话。”


    好嚣张啊!


    就连充当人墙的苏小郎都忍不住愣了下。


    这么说,没问题么?


    卞慈竟然没生气。


    “江老板应该不会吝啬一顿散伙饭吧?”


    其实他应该生气的。


    至少在外人看来,从五品官员被一名商人甩脸子、单边搞散伙,可谓颜面尽失,纵然不大加报复,也该怒火中烧。


    但诡异的是……他气不起来。


    明知对方可能不需要、不会领情,他依旧忍不住暗中留意她的动向,猜测她的下一步。


    卞慈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连武萍都说,“头儿,我说话难听你可别往心里去,以往人家同你有说有笑时,也没见你这么日思夜想的,这不是……”


    不是犯贱么!


    卞慈假借切磋之名将他打了一顿,边打边觉得他说得对。


    人往往会在拥有过后再失t去时,才意识到某些曾经可有可无的东西早已悄然入侵。


    从两条腿自动往汇芸楼走的那一刻起,卞慈就知道自己输了。


    而这个狡猾的姑娘同样意识到这一点,于是迅速变得嚣张、有恃无恐。


    明月确实觉察到了。


    也许语言难以形容,但卞慈的出现立刻就让明月确认:他并未因自己要求散伙而恼怒,甚至还在暗中操心。


    虽然有些多余。


    这样的局面,显然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都要好。


    无论如何,少个敌人绝对不是坏事。


    二碗已迅速归来,身后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伙计。


    明月立刻点了五六样自己爱吃的菜,又交代伙计,“添一双碗筷。”


    多双筷子的事儿。


    至于你爱吃不爱吃,我不管。


    伙计应了,伸脖子往阁儿里看了眼,“里头的菜还没动,不合您的胃口吗?小的撤了?”


    这也摆不开啊!


    卞慈被明月光明正大的试探闹得没脾气,主动加了个自己爱吃的菜,“摆在这边。”


    若武萍在场,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怜:讨饭都讨不到自己喜欢的。


    但最让卞慈觉得可怕的是:他甘之如饴!


    听着门口的动静,明月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从码头散伙开始,卞慈就在不断退让、追逐。


    而这种事,有一就会有二,只要慢慢地,一点点来,最终结果会令所有人惊讶。


    明月往卞慈所在的阁儿走时,苏小郎看后者的眼神活像在看心怀叵测的拐子。


    他的目光是如此强烈,以致于卞慈不由嗤笑出声,“若我果然有歹意,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的心思。


    那样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护卫该有的。


    在此之前,明月和卞慈一起用过很多顿饭、喝过许多次茶,对彼此的口味和习惯非常熟悉。


    卞慈知道她很能忍,也知道她很看重“吃饭”这件事,知道她今天折腾了这么久,粒米未进,一定饿坏了。


    所以,谁也没说话,真就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隔壁的苏小郎和二碗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甚至提前把桌子抬到门口,确保隔壁一旦有动静,就能第一时间从门口、窗子里蹿出去。


    用过饭后,卞慈又叫了一壶菊花茶,以茶代酒,举杯致意,“恭喜。”


    夜深了,不宜饮茶,菊花清热败火,正适合这几日气候、心绪变幻。


    他的来意,二人心知肚明,没用上,这很好。


    “多谢。”明月一饮而尽,想了下,“其实你今天本不必来的。”


    我们散伙了,你可以不管的;


    我自己办成了,你来了也白来。


    谁也没有提武阳郡主。


    卞慈明白她的意思,既有不被需要的失落,又难免升起一点被反复试探的无奈:


    我为什么来,你我不都很清楚么?


    因为放不下。


    他只问了一句话,“在此之前,你有十足的把握?”


    明月失笑,“做生意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如仕途升降,尘埃落定前,谁敢打包票?


    重要的是,我赌赢了。


    “你不明白掌握了权力的男人是什么。”卞慈摇头,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他们会凭空生出邪念,会无视规矩乃至律法,渴望摧毁、驯服……”


    这一点无关女子的容貌、年龄和地位,只是单纯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以前你或许不需要懂,但既然主动入局,时时要同官员打交道,就该比对手更了解他们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受伤,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取胜。


    明月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确实,她自以为不如红莺风流妩媚,穿着也严实,见惯风月的娄旭未必会动歪心思,可谁知……


    “也许你在想,大不了放弃这门买卖,”卞慈毫不留情地撕开明月刻意回避的风险,“可从你向他递出请柬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倘或你赌输了呢?他甚至无需费心思打压你的生意,杭州很大,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让一个人彻底消失不是什么难事……”


    哪怕武阳郡主真的看重她,可毕竟远在天边,等武阳郡主接到消息,什么都晚了!


    待到那时,纵然发落了娄旭又如何?


    人死不能复生!


    聪慧、勇敢、狡黠,这些都很好,可唯独面对绝对的权力,毫无胜算。


    明月沉默良久,“我没有选择。”


    就此放弃,她真的不甘心。


    可正因方才亲自品尝过权力的滋味,明月才前所未有的明白此行之凶险,知道卞慈所言不虚:


    面对武阳郡主的威名,娄旭一败涂地;而面对一位实权派官员,任何一名商人同样会一败涂地。


    “利用我。”卞慈一字一顿。


    明月脑中嗡的一声,“什么?”


    “利用我,”卞慈慢慢地,又说了一遍,“利用你可以利用的一切。”


    包括我。


    如果一定要赌,那就想方设法让胜算变大。


    明月脑袋里乱哄哄的,心脏怦怦直跳,耳畔只剩下那三个字。


    利用?


    谁?


    面对自愿献祭,鲜少有人不心动,明月亦不例外。


    但她不敢。


    “我不敢。”良久,她迎着卞慈眼睛,轻声道。


    卞慈感到荒诞,“武阳郡主那般身份,你敢,一个五品、六品官……”


    “这并非忌惮于谁的身份,”明月打断他,“而是我不敢想以后……”


    武阳郡主高高在上,她为明月带来的每一次好处都像“偷来的”,都是“意外之喜”,本不在计划之内。


    所以明月也可以坦然接受“随时失去”的结局。


    最重要的是,她与武阳郡主之间没有任何私人情感。


    但卞慈不同。


    卞慈对她也好,她对卞慈也罢,私心都算不得清白。


    人一旦陷入情网,就会不由自主,就会失去理智和冷静。


    卞慈现在能坐在这里,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以前那个转运司判官可不会这样感情用事。


    他来,他认栽,是因为他赌得起,但明月赌不起:亲生父亲尚且不可靠,更何况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对,他现在对自己确实有情分,可情分是会变的!她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松懈,真的交付出信任,倘或某日卞慈变了,不再卑微,她会何等狼狈。


    如果注定会失去,那明月情愿从未得到。


    “你不能因噎废食!”卞慈感到无力,憋闷异常。


    她像极了河蚌,平时稍稍露出一点嫩肉来,俏皮又可爱,可每当关系可以更进一步时,便会飞速合上蚌壳,完全封闭。


    你对我并非毫无情谊,我已经往前走了这么远,你就不能迈出哪怕一步?


    “我可以换种东西吃。”明月干脆道。


    “这对我不公平!”太过荒唐,卞慈差点气笑了。


    “是我让你来的吗?你跟我谈什么公平!”明月觉得他更荒唐,冷笑道,“这个世道本就不公平,你我的地位、处境也不公平!你会对一个可以随时掌握自己生死的上官推心置腹吗?”


    若她也拥有高贵的出身、强大的背景,当然可以抛开一切,轰轰烈烈享受情爱。


    但她没有!


    她输不起!


    所以,她永远不会以将自己置于险地为代价去为别人交付公平!


    “我不会跟上司谈情说爱。”卞慈咬牙切齿道。


    什么破比方!


    明月寸步不让,“你之所以能这么说,是因为哪怕一个女人身居高位,也鲜少会像男人一样无耻、残暴。”


    几句话犹如利剑,狠狠刺入卞慈胸口,可疼痛之余,他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他们太像了。


    相似的两个人会彼此吸引,却又会因为同样的尖刺而无法更进一步。


    他和她都不想放弃现有的一切,同样,也不愿勉强对方去做不想做的事。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看着卞慈一阵恶风般卷下楼去,苏小郎连忙凑到明月身边,“东家,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好像吵得比码头那回更凶啊。


    明月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没事。”


    若卞慈不愿退让,那么今天这顿饭就是真正的散伙饭;


    可若他愿意退让,下次再见时,她能利用的只会更多。


    深夜的杭州城外四野无人,高低起伏的群山绵延不绝,黑压压乌漆漆的树影重重叠叠,合着四面八方传来的虫鸣、兽哮,明亮月色照耀下更显诡异。


    “头儿……”


    心腹属官在卞慈身后夺命狂追,眼睁睁看到前面的马跑到浑身大汗才慢慢停下来。


    卞慈一言不发滚鞍落马,叫坐骑自己去河边喝水,他则沉着脸死死盯着河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天边泛起鱼鳞白,卞慈才阴恻恻道:“杭州府衙那个叫娄旭的曹官……”t


    第130章


    却说娄旭,离开汇芸楼后直奔红莺的所在。


    进门时红莺正斜倚在榻上吃葡萄。尚在梨园时,红莺便是位娇气的主儿,如今有娄旭撑腰,越发猖狂,必叫小丫头跪在地上剥了皮,再膝行至跟前,高高捧到她手边,方用小银叉子吃两口。


    见娄旭进门,红莺也不起身,眼波流转,娇滴滴道:“老爷~”


    娄旭不在意那小丫头死活,只是回想起方才自己的狼狈,再看看红莺的悠闲惬意,不由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连人带葡萄悉数打翻在地。


    红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唇边瞬间渗出血丝,金钗跌落,头发也乱了,好不狼狈。


    周围的丫头们都吓坏了,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娄旭犹不解气,指着地上的红莺骂道:“无知贱妇,险些坏我大事!”


    红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本能地拽着他的裤脚,顶着半张肿起来的脸怯怯哀求,“老爷息怒,妾有不是,自愿弥补……”


    方才那一巴掌,娄旭用了十足的力气,红莺一开口,疼痛便从面颊一直撕扯到头皮、耳根。


    可她现在不敢叫痛。


    以往她使这一套时,娄旭纵有十二分火气也会骤然熄灭,可今日却不同。


    娄旭非但不领情,反而越加恼火,蹲下去死死抓着她的下巴喝问道:“我且问你,前儿那位江老板送来的东西呢?她来时,你竟恶语相向,简直反了天了!”


    红莺美目圆睁,心中叫苦不迭。


    我恶语相向,不都是素日你教的么?况且当日我将她打发走,晚间你来时,都同你细细说过,你还说我做得好。


    怎么如今又突然成了我的不是?


    至于送来的东西,娄旭依旧存在红莺这里。


    银子她还没来得及动,但带来的料子却有一匹送到裁缝铺裁衣裳了。另外还有两封上等点心,不耐久放,也被红莺散与众人吃了。


    娄旭又骂几句,定了定神,烦躁地让她取出礼单,亲自去库房比着单子对了一遍,吩咐心腹全都带回家,“明儿一早你就出门打听,看缺的料子和点心外头卖多少银子,加倍补上,补好了就赶紧送回去!”


    那位江老板突然见自己,必然是对红莺的对待不满,他一定要尽快弥补。


    那样的人,招待好了或许没功,但招待不好,但凡她找机会向武阳郡主说几句不好听的……


    胡思乱想中,娄旭匆匆回到自己家。


    才进门,便有小厮往内院正牌夫人通报,满面喜色,“夫人,老爷回来了,还带着许多东西呢!”


    自打有了红莺,娄旭便频频宿在外面,邢夫人对习以为常,这会儿听见,却也没有多么欢喜,略理理鬓发便去门口迎接。


    嬷嬷犹豫了下,“夫人,老爷连着三四天不回这边来,不如再往前走走。”


    起码出了正院,多少显得热情些。


    邢夫人淡淡道:“心不在这里,便是狗儿似的跟着又如何?”


    嬷嬷张了张嘴,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奶大的孩子,不说话了。


    过了约么一刻钟,娄旭果然拉着脸来到后院,也不正经同邢夫人说话,进门便要水梳洗。


    邢夫人见他脸儿黄黄的,衣裳也有些乱,背心处拧巴着,似乎是出汗后又半干了,仍贴在肌肤上,心中便有猜测:这是在外惊着了!


    果不其然,娄旭在卧房里沐浴时便忍不住又将红莺骂了一回,又让邢夫人亲自处理礼单的事,“别人办事我不放心,明儿你亲自盯着些。”


    次日一早,娄旭便匆匆出门,邢夫人的奶嬷嬷满面喜色,迫不及待地同她讲:“夫人,都打听清楚了,昨儿老爷狠狠发作了那小蹄子,说不得便要失宠了,真是痛快……”


    邢夫人正对镜梳妆,听了这话仍是淡淡的,“有什么好痛快的?没了红莺,还会有蓝莺、绿莺,况且她那猖狂样儿,不都是老爷纵得?”


    如今出了事,老爷便三下两下推得干净,装的没事儿人似的。


    可那位江老板什么来头,老爷自己尚且不清不楚的,红莺一个被豢养在内宅的女人,又从何得知?


    红莺受苦,邢夫人不能说半点不开心,但开心之余,却也难免物伤其类。


    有朝一日,她自己还不知会怎样呢!


    再说娄旭,出门后直奔通判杜斯民处。


    他去得早,杜斯民正在家中用早饭,听到门子来报还纳闷儿呢,“我同他私下往来不多,怎么这个时候找到家里来了?”


    他夫人便道:“事不寻常,必有缘故,说不得便是急事,还是见见吧。”


    想着这会儿来,娄旭必然没用早饭,忙叫厨房里添一副碗筷,再弄两个小菜。


    娄旭身着便服而来,亦未束头巾,只用木簪随意簪了,神色匆匆,进门便作了个大揖,歉然道:“扰了贤伉俪清净,着实是下官的不是。”


    见他这个样子,夫人便知他有要事相商,“正好我也用完了,先去了,你们慢聊。”


    娄旭垂首目送。


    杜斯民这才请他坐下,“一并用些吧。”


    娄旭自己不吃,杜斯民还要吃呢,娄旭便告一声罪,小心地往凳子上挨了半边屁股,陪着略用了些。


    用过饭后,杜斯民以清茶漱口,这才问起来意。


    娄旭挑着能说的说了,“下官想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只不知大人高见?”


    有人常年巴结他,自然也有人走杜斯民的路子,事到如今,娄旭当然会放弃其他人,改推明月,就是不知道杜斯民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郡主门客?荒谬,无稽之谈!”杜斯民端着茶盏,嗤笑一声,“你我还是天子门生呢!”


    这样的鬼话,亏你也信!


    好端端的,武阳郡主打发人来杭州作甚?


    她又不缺银子!


    况且纵然选门客,哪里就轮得到一个孤女、商女了?


    她的身份,给郡主提鞋都不配!


    “大人教训的是,”娄旭熟练道,“下官最初也不信的,可她的话挑不出破绽,神态间极其从容、自信,还说什么大可以亲自去京城验证。”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凡是冒充的,被他呵斥几句,必然心虚!


    可她没有。


    “糊涂!”杜斯民皱眉斥道,“你没读过兵法不成?此为攻心之计!”


    谁会去验?


    若为真,郡主知道了必然大怒,还以为下头的人不将她放在眼中呢;若为假,岂不显得你我像傻子,连个真假都分不清!


    娄旭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京中上用官办作坊的首饰和郡主府赐下的骏马为证……”


    所有的进士都可自称天子门生,三年一届,多的是!


    可武阳郡主的门客,却不常有,普通人莫说拿出那许多物证来,恐怕连武阳郡主的名头都没听过呢!


    杜斯民动作一顿,“首饰可以造假……”


    娄旭迅速接上,“此为大不敬之罪。”


    杜斯民的面色凝重了一点,“你看过那马了?”


    “看过,”娄旭比了两根手指,“就在楼下,下官亲眼所见,确实是郡主府的印记无疑。”


    顿了顿,他又提醒说:“大人,当初那流霞染,便是因武阳郡主四处赠送而风靡一时,名动至今。若非二者有关联,郡主千金之躯,怎肯费心?”


    昨夜他一宿没睡,翻来覆去将种种细节串联到一起想了又想,许多缺失之处亦自动补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流霞染售价高昂,可各地达官显贵仍趋之若鹜,说不定姓江的只是个收钱的,转手就送到武阳郡主府里!


    嘶,这就有点难办了。


    杜斯民放下茶盏,轻轻捋着胡须,站起来踱了两步。


    若果然是真的,那位江老板的意思,兴许就是武阳郡主的意思。


    可武阳郡主要这门生意作甚?


    她不缺银子的呀。


    杜斯民脚步一顿,不对,谁会嫌银子多呢?


    武阳郡主虽然受宠,宫中赏赐不断,但多为布料、首饰、摆设,无法流通。至于下面孝敬么,她老人家奢靡成性,又爱豢养面首,只怕多少银子也不够挥霍的。


    杭州富庶,况且远离京师,纵然武阳郡主大肆敛财,宫中也听不到消息,照样装作乖巧……


    对,一定是这样。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见杜斯民神色变幻,娄旭便知事情有了七分准,“大人,眼下,可不早了啊。”


    各地府衙开销需得户部核准、官家朱批,来年的钱款,需得提前一年批复。而户部腊月初便要封账、盘点,故而各地方的请账折子最迟十一月就要递进去。


    眼下已是八月中,曹官娄旭和通判杜斯民t之上,还横着一个知府黄文本,纵然黄文本同意了,还要算上从杭州送往京城的路途耗费、年末户部各地请奏积压排队,以及户部官员、官家批复的时间。


    九月之前若送不出去,只怕就麻烦了。


    况且武阳郡主就在京城,手眼通天,他们早一日把折子送去,武阳郡主便能早一日知道,也算全了他们的忠心和孝心。


    杜斯民点点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尽快安排本官见见那位江老板。”


    娄旭一怔,见杜斯民锐利的眼神扫来,连忙低下头,“是,下官这就去办。”


    啧,虽说早有猜测,但听杜斯民这样说,娄旭依旧无法克制地升起一点不快。


    被抢功的不快。


    若杜斯民不出面,稍后再见明月时,娄旭大可以将所有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可现在杜斯民点了名要亲自会一会,他的官职比自己高,权力比自己大,来日武阳郡主眼中,还能有自己一席之地么?


    杜斯民看出他的小算盘,当下悠悠道:“放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见娄旭面露尴尬,杜斯民又抢在他开口前说:“事关重大,本官必要亲自验证了才好,倘或是个巨骗,来日东窗事发,你我自不必说,整个杭州府都要沦为官场笑柄。”


    娄旭精神一振,“大人思虑周全,下官万万不及。只是大人,您要如何验证呢?”


    还能怎么验?


    杜斯民摆摆手,“你自会知道。”


    八月十四当日有些仓促,十五、十六是假期,想来没人愿意出来谈买卖,倘或那位江老板是货真价实的武阳郡主门客,更是开罪不得。


    于是便约了十七。


    接到娄旭的口信时,明月还感慨呢,权力真好用,瞧瞧,原本鼻孔朝天的官老爷,如今也细致体贴起来。


    地点还在汇芸楼。


    这是娄旭的主意,他说当初既然江老板选在汇芸楼,定然有其道理。那酒楼是最近刚开的,没准儿也是武阳郡主的产业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杜斯民觉得有道理,准了。


    八月十七当夜,明月如期赴约。


    再见面,娄旭一派熟稔,热切招呼,又帮忙介绍了杜斯民。


    通判!


    这还是明月第一回近距离见活的通判呢,开口时的热情无比真挚。


    娄旭临时充当中人,待饭菜摆齐,又道:“西湖美景在前,不吃几杯着实说不过去。”


    明月便笑道:“实不相瞒,民女身体有恙,吃不得,两位大人自便,请容民女以茶代酒,不知可否?”


    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跟两个官员同席,能不沾就不沾。


    娄旭一怔,下意识看向杜斯民,见他只是挑了挑眉毛,没出声,便笑着打圆场,“君子不强人所难,自是可以。”


    杜斯民忽然来了句,“江老板纵横商场,果然滴酒不沾?”


    私下跟朋友么,明月自然可以喝一点,但在外面谈买卖时,明月还真就滴酒不沾,“是。”


    这种事要么不提,要么就始终如一、否认到底,一旦你说“酒量不好”,在他们看来,就是能喝。而只要开了这个头,就止不住了:一杯是喝,两杯三杯也是喝,你喝了他的却不喝我的,是不是瞧不起我?


    杜斯民哦了声,笑笑,“那便不喝。”


    莫非真是武阳郡主门客?寻常商贾若无门路,见了官恨不得跪下当奴才,怎得这般有恃无恐?


    有娄旭居中穿针引线,又有杜斯民投鼠忌器、明月有心维护,三人的宴席竟很轻快,有说有笑的。


    不过三人的大心思都没在席面上,略吃了几筷子之后,便听杜斯民道:“我等久在杭州,不能时时拜会郡主,真是可惜。说来也巧,前儿我才得了几盆名种菊花,想着是郡主所爱,可否请江老板代为进献?”


    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狐狸,在这儿等着我呢?


    “杜大人一番心意,实在难得,不过郡主素爱茶花,尤以金茶为最,这菊花么……”


    杜斯民哈哈大笑,没有半点被戳穿的尴尬,紧接着又道:“说起来,之前我还有幸同郡马爷见过几次,许是郡马爷记错了,或是我听岔了也未可知。”


    普通人听到“郡马爷”三个字,必会敬畏,说不得要讲些奉承话,可明月却不吃这一套,只意义不明地发出一点鼻音,带着近乎狗仗人势的桀骜道:“郡主的心思,岂是别人能猜的?”


    郡马爷但凡受宠,武阳郡主也不至于在府中养一群花样翻新的面首!


    这姓杜的还想拿郡马爷的名头诈我呢,明月心道,郡马爷又如何?他之所以是郡马爷,皆因武阳郡主下嫁!


    说得难听点,他昨天是郡马爷,今天是郡马爷,很可能明天就不是了。


    但郡主,永远都是郡主!


    明月言语、神态间对武阳郡主的推崇近乎实质,显然没把郡马爷放在眼里,恰恰是这般反应,彻底让杜斯民放了心。


    是了,是了,武阳郡主的门客,正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