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对上明月百感交集的眼神,不用她开口,卞慈都觉得自己没救了。
他的人生并不算顺风顺水,但自觉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总有解决之法。
唯独遇上这个姑娘,一步退,步步退,节节溃败。
她是操纵人心的精魅,从不主动要求他去做什么,但偏偏……远比开口效果更好。
卞慈在心中自嘲一笑,余光掠过正看着这边的童琪英,胸口迅速滋生出敌意混杂着同命相连的复杂。
他分明时常会觉得自己身处悬崖,只要开始坠落,便永无止境。
她太聪明,也太狠心,卞慈有时觉得她过分多情、处处招惹,有时又觉得她是不是根本不懂情爱两个字怎么写,所以每次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冷眼旁观。
卞慈缓缓吐了口气,“此事并非全然为你。”
这话不假。
他虽时常觉得自己可悲,亦常感到近乎扭曲的快乐和庆幸,庆幸有一个可以分享之人,可以得到肯定和称赞,甚至偶尔聆听一点怜悯和抚慰的人。
曾经他竭尽全力想要升官,但每每达成目的之后便会怅然若失。
官位,财富,人脉,他拥有的分明越来越多,可胸口却日益空洞,每每夜深人静时,仿佛都能听见裹挟着水汽的冷风自肋骨间呼啸而过。
如今不同了。
他知道有人永远不会真正拒绝他,只要主动靠近,就能从她口中听到真心的夸赞和肯定。
这让他获得了一种几近孩童完成课业般的满足和宁静。
“上元节前若回得来,”分别时,卞慈轻轻拉住她的衣角,“同我游湖吧。”
吏部的晋升文书下来了,这些日子他正在同即将入京述职的前任副使单继远交割。
二人之前曾因税款一案闹过龃龉,如今也算不得和睦。不过同为官场中人,面子情还是要的,分别在即,没必要再生波澜。
于是交割竟意外顺畅。
卞慈知道明月要例行进京,于是赶在她开口回绝前微微放软了语气,“陪陪我。”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还没心无旁骛的玩过呢。
他给予了,所以可以适当索取,这是无师自通的法门。
对上那双罕见地带了点哀求的眼睛,明月果然同意了。
不得不说,他的这副皮相还是很好看的,只要有心放低身段,很少有人可以硬下心肠拒绝。
卞慈笑起来,视线越过明月的肩膀,看着童琪英笑起来,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
童琪英听见了,脸色不大好,却不知该如何阻拦。
他能以何种身份阻拦?
可转念一想,明月可以每年年底入京同自己相会,而卞慈虽近在眼前,却不得时时相见……况且我们还曾在孤山食肆频频碰面,更以琴相赠。
这么想着,童琪英又快活起来。
二人睨着彼此,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十月十七,关于官员供奉的批文下来了,娄旭亲自派人给明月送过去的。
直到亲手摸到,亲眼见到上面的朱红大印,明月一直悬着的半颗心才算真正落回肚子里。
“呼……”
总算是,成了!
有了这纸批文,各处进展才算名正言顺,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的。
她立刻派人往七娘、徐掌柜、薛掌柜处去信,让她们放开手脚大胆干:
朝廷都准了,还怕什么!
额外还跟七娘和徐掌柜强调,最迟正月下旬各路官员的俸禄就要到手,所以织户必须年前到位,所有人都不能回家过年,额外给一份贴补,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直接走。期间若有不服管理闹事的,大可以找厢军的庞承局镇压,那是自家人,不必忌讳。
人多了,难免生出几个刺儿头来,绝不能轻饶,哪怕撵人,也得先惩治一番,杀鸡儆猴了再撵。
“我马上要进京,”借邀请邢夫人赏枫的由头,明月再次找到娄旭,“需要劳烦娄大人帮我尽快联络各方面的官吏,提前疏通下。”
进京?肯定是去见武阳郡主!
娄旭一个激灵就撑着拐站了起来,“进京万万耽误不得!放心,有了批文就好办了,两天,最迟两天!”
多好的机会啊!
这位江老板是个有大肚量、大胸怀的,只要自己用心,万一,嘿嘿,万一她心情好,在郡主跟前捎带着提自己一嘴呢?
那可比什么都强!
娄旭油滑的时候是真油滑,想办事时也是真的尽心,知道自己面子不够大,便联合了通判杜斯民直接将统管杭州东城区的军都指挥使孟于安请了过来。
大禄厢军实行厢、军、指挥、都的大四级编制,其中最低的“都”满员一百人,头领为都头、副都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都头,而非民间地方衙门尊称捕快的那种。
五都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军,首领为军都指挥使,掌管两千五百人,官居五品。
十军为一厢,军都指挥使之上便是厢都指挥使,为本地最高军事指挥长官,除非朝廷调遣,等闲不会出面。
也就是说,孟于安就是杭州本地掌管实际防卫庶务的两位最高长官之一。
虽说朝廷素来重文轻武,文官越级调派武将实属寻常,然娄旭不过区区八品曹官,如何差遣得了与杜斯民平级的孟于安?
纵在京中,五品也是够入宫赴宴的品级了。
但杜斯民亲自发话就不同了。
孟于安也是个爽快人,要么完全不鸟娄旭,可既然来了,便也坦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他虽不清楚明月的底细,但在来之前也得了杜斯民些微嘱咐,知道这是个有靠山的人,不好得罪,爽朗道:“既然朝廷批文下来了,没说的,该如何便如何,不过按规矩办事罢了。江老板是新人,休要嫌我聒噪,有些事,说不得要先摆在台面上讲一讲,免得日后琐碎。”
别的不说,今日这一桌酒菜实在价格不菲。
汇芸楼开张不久,但酒菜极佳、装饰考究,外头难得一见的霞染在这里只好做帘子,又有书法名家空空子老先生的墨宝做匾,引无数文人墨客竞相来看,可谓一座难求。
似孟于安这等粗人,等闲少往这里来。
明月笑道:“孟指挥使是个爽快人,我也爱丑话说在前头,但说无妨。”
孟于安跟着笑了两声,“听说江老板在城外新建织坊,那么便是从无到有,细说前来,要紧的不过三大项,一为治安,二防天灾,三么,要防瘟疫。不知江老板那边究竟有多少人呢?”
明月如实相告,“那边同我一个旧染坊连在一处,还有一些田庄,算上年底要招起来的织户,共有五座山,起码在五百人上下,纵略有出入,也相差不大。”
“够一个指挥的t人了,不可马虎啊!”
还真不少,京城官办的锦绫院也才四百多张织机,武林门外夹城巷的织锦院也才有织机三百余!
这么大的作坊,放眼全国都数得上,光每年纳税便不是小数目,难怪能引得杜斯民出面。
孟于安沉吟片刻,“我是个粗人,就不绕弯子了,户籍、路引之流不归我管,不过江老板做的是丝绸买卖,织坊内又多女子,天长日久的,难免引人觊觎,这是外防。而在朝廷和衙门看来,不拘男女,五百青壮聚在一处,倘若有朝一日因某种缘故而骚乱起来,也不容小觑,这就叫内防……”
别说五百号活人了,哪怕就是五百头头猪,真乱起来也够人喝一壶的。
历朝历代起家造反时,聚集的也不过几十、百来号,多少村子也才几十口人呢。
这些都是正道理,并无任何刁钻之处,明月点头表示理解,“杜大人和娄大人之前都晓以利害,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实不相瞒,我的叔父亦为厢军中人,深知其不易,必不会叫大人和兄弟们为难,也绝不让任何人白忙活。”
“哦?”孟于安眼睛一亮,“你叔父也在厢军?投在何处,姓甚名谁,现居何职?”
“便是杭州城外负责西湖一带治安的承局庞磬。”明月道。
“我知道他,”孟于安笑起来,再看明月时已有了点亲近之意,“武艺不错,也是条汉子。”
就是嘴巴笨,人情往来上短了些,白混这么多年的资历。
“有您这句话,叔父还不知高兴得怎样呢。”明月笑着替他斟茶。
行伍中人重情重义远胜寻常文官,有了这层关系,就不算完全的官员和商户,而是有点沾亲带故了。
那边娄旭和杜斯民面面相觑:
不是个孤女吗?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异姓叔父!
孟于安吃了茶,再开口时,语气便和软不少,也不叫明月“江老板”了,“你虽替朝廷分忧,可到底只在地方,算不得皇商,我的人也不好直接过去拱卫,这样就犯了忌讳。依照惯例,可扩大巡逻圈,回头我跟那一带的兄弟们打声招呼,每日早晚去走一趟就是了。以我的经验,贼人作恶也大多在日落之后,如此一来,有什么不对也能及时应对。”
“您考虑周全,就这么办吧。”明月一口应下。
白天各处乌压压都是人,精神饱满,贼人想必也不敢乱来。
“各处的开销……”
明月才起头就被孟于安打断了,“自家人,又是为朝廷效力,不必婆妈。”
明月失笑,坚持道:“按理说,尊者赐,不敢辞,可于公,朝廷兵马不是为私人养的;于私,到底是晚辈一点心意,绝不敢慷他人之慨。”
上官固然可以凭一句话送人情,但实地去做的还是下头的小兵小卒,拿不到实际的好处却要多干活,天长日久的,人家可不管你有甚么关系,难免敷衍、怨气滋生。
人命关天,明月可不想贪小便宜吃大亏。
孟于安点点头,“也好。”
这就算是默认了这句“晚辈”。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的起了点欣赏的心思。
庞磬这个侄女,很不错啊。
年纪虽轻,办事却老道又周全。
孟于安最烦那种仗着有点臭钱、有点靠山,就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说一句,对方能回十句的。
他虽是五品的官,但朝廷重文轻武,一般有点钱的豪商巨贾、乡绅什么的,还真不怎么把他们这些丘八放在眼里。
像明月这种谦逊又愿意配合的就很好。
这么想着,孟于安说得就更细致了,“此为人祸,第二个嘛,就是天灾。杭州地界最常见的不过水灾、火灾。你选的地方我知道,不错,地势高且缓,等闲积水淹不着,水灾且不去想它。要紧的就是火。头一个,你那里有许多林木、房舍,又多织机、布匹,皆为易燃物,干燥时一点火星便可引燃一大片,若要保完全,需得常年安置水缸若干,另有水袋、水囊、汲桶、铁锚、火钩火镰等灭火器具也需齐备,更要会用……”【注】
他刚说完,一旁的杜斯民就接上笑道:“江老板把这些准备好,来衙门说一声,自有人去核验,批个条子也就是了。”
明月道:“应该的,人命关天嘛,马虎不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有各项我不知道的开销,诸位也只管提。”
五百号人呢,还有那么多货,万一出点什么篓子,挣多少钱都不够赔的。一个闹不好还可能有牢狱之灾,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回头散了,她再打发人往这三处各送一笔银子,也要往叔叔婶婶那边打声招呼,接下来她不在杭州,需要各处协力看顾才好。
“第三么,”孟于安已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人口众多,又有不少外地来的,难免水土不服,本地湿热,易滋生疾病,虽不强求,但今日我既然来了,少不得多一句嘴,你不防在其中设个药房,聘请医者二三,也好防患于未然。城外距城内着实远了些,入夜后城门关闭,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有个抓取。”
明月听懂了他的话外音,随之一凌,“您是说瘟疫?”
“不错。”孟于安点头,表情空前严肃,仿佛随时要上阵杀敌一般,“凡有异常必须即刻上报,病者不得外出,相关者亦不得随意入城,违者严惩不贷。真到了那个时候,官家震怒,哪座靠山也救不了你。”
都说水火无情,杀人无数,可瘟疫之可怕,更甚于水火。一旦发动,足可灭国,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明月郑重点头,“多谢提醒,我务必牢记在心,也会叮嘱上下注意。”
这一点她还真没考虑到。
木质建筑居多,而且又是数百号人聚集之处,湿热的环境下囊括吃喝拉撒,万一有什么不好,真就窜窝子了。
明月突然有点后怕。
像这些事情,但凡有人看她不顺眼,压根儿不必特意费心思设陷阱,因为新人根本就想不那么周全!
届时新人不问,官员也不主动告知,回头一查一个准儿!
明月特意掏出小本子把这几点都记下来,又细细地问了一些自己想到的细节,还有娄旭帮忙补充,记了慢慢几页纸,基本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最后,确认没有疏漏之后,明月起身以茶代酒敬了几杯。
“两日后我要启程进京,期间若有什么,还望几位大人帮忙斡旋,必有重谢!”
杜斯民率先笑道:“好说好说,职责而已,毕竟江老板顺了,我等的俸禄也有着落不是?”
明月接的买卖就是本地官员俸禄的一部分,他这么说倒也不错。
在场众人以杜斯民实际品级最高,他带头玩笑,孟于安和娄旭自然买账,气氛便很热烈。
一杯茶吃尽,杜斯民又意有所指道:“也劳江老板代我等问好。”
娄旭的表现比他更热情更殷勤,就差把渴望在武阳郡主跟前露脸写在额头上了。
明月对此不否认,却也不应承,凭他们做去。
武阳郡主的面子是谁都能卖的么?
且不说郡主答不答应,明月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代劳的资格!
孟于安看着杜斯民和娄旭的举动,迟疑片刻,主动开口说:“年下各处难免纷乱,此去京城千里之遥,可需要人手押运?”
明月不禁为他的热情和不见外感到震惊:啥?用朝廷的兵来办我的私事?
殊不知各处公器私用早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屡禁不止。
便如之前的京城商贩沈云来,还没替衙门办差呢,就敢与官员勾结,利用官船大摇大摆逃税。而厢军本不起眼,也没什么地位,职责之一就是为达官显贵们保驾护航,一来二去的,“保驾护航”的界限便不那么分明了,许多有门路的商贾也敢指使,往各处送什么“生辰纲”之流。
在孟于安看来,明月这个商人还是太心慈手软有原则了些。分明有这么硬的靠山,竟然一直没出过幺蛾子!
大禄一年丝绸产量约合三千五百万匹,其中两浙路就占了近六成,而两浙路下辖一府十三州二军,皆为盛产丝绸之所,平均每地产丝绸一百三十万匹。【注2】哪怕杭州多些,且照一百五十万匹计,而来年明月一人连公用加私销,就要上交产出近二十六万匹,占了整个杭州丝绸年产量的小两成!
如此体量,莫说丝绸行当,就是放眼所有的行当中也算有名有姓的了。
有钱有势便嚣张,此乃人之常情。
她经手如此大的买卖,这样有钱,还有那么大t的靠山,却这么老实,这么本分,这么按规矩办事,还会说人话、体恤上下,对地方官而言真是活菩萨!
孟于安开口之前,明月还真没往这上头想过,但既然对方开口,就有交善之意,不如顺水推舟接下来,来日也有个还人情、继续往来的由头。
况且今年进京,她要带的东西不少,而城外正大兴土木,又要陆续迁来人口,人手方面,确实有点不凑手。
明月便应下这份好意,要了三个精装能干的士兵同行。
杜斯民更隐晦地表示,若有需要,他可以帮忙批条子,直接走官道,安全又快捷,至少能少走三四成弯路。
明月当即表示很需要。
厢兵都用了,也不差这条官道!
出门后,苏小郎还问呢,“东家,怎么要三个?”
北方人大多喜欢双数,要四个也不多嘛。
明月道:“孟于安今日再和煦,终究是交浅言深,况且兵终究是兵,日夜同吃同睡同操练,合在一处怕不是一人顶俩,若叫他们两两一组,恐拧成一股绳反过来窥探咱们。”
三个就不同了。
人天生爱两两一组扎堆儿,三人同行,必有一人被冷落,长路漫漫,自然要向己方靠拢——
作者有话说:【注】这里并非我杜撰,宋代历史上就是非常非常非常注重防火灭火,各种专业消防队伍和器材层出不穷,人口众多的大都城还会在城里建造瞭望楼,随时观察各处。
【注2】数据有迹可循,都是我通过各种纸质资料查到后合理估算出来的,不用怀疑哈,哪怕有出入也不会太大。江南一带丝绸出名,一是自己生产出名,二是交通和经济发达,作为丝绸集散地出名,所以产量和年均走货量不是一回事哈。
第142章
十月十七接到朝廷批文,十月十九娄旭组织会面,十月二十杜斯民批了走官道的条子、孟于安拨派士兵,明月十月二十一就马不停蹄启程进京,全程非常紧凑。
考虑到太年轻的恐经验不足,太年长的未免倚老卖老,孟于安拨给明月的三名士兵都同她年纪相仿,乍一看,也都颇老实。
一行人皆擅骑,改换陆路后每日睁眼就跑,闭眼便睡,其实没有多少交流的机会。
尤其冬半年北上,沿途又多荒凉,迎面吹来的冷硬西北风里裹挟着沙粒,不张嘴都要往耳朵、鼻孔里钻,谁敢寒暄?
不过总要停下来睡觉吃饭的,每到这个时候,明月的预想就成了真:三人行,总有一人落单。
未必是那二人有意排挤,但五根手指头尚且不一样长,又怎敢求他人一碗水端平?
总有几个关系更亲近的。
都是年轻人,哪个耐得住寂寞?同行伍的不搭理,落单那厮也不在意,便拿着干粮饼子颠儿颠儿凑过去找苏小郎说话,又问京城风物。
他活了二十年,还没出过杭州呢。
“三言两语的,这如何说得完?过不几日你也就去了,自己看就是。”苏小郎以去过京城几次,虽说觉得不过尔尔,但此刻旁人真问起来时,又隐隐有些骄傲,觉得京城实在是好。
那士兵嘿嘿笑,“总听人说京城巍峨,眼下无事,你就同我说说吧,省得我甚事不晓,行错言差,丢了江老板的脸。”
苏小郎余光一瞥,就见方才还扎堆凑头小声说话的另外两个士兵也不出声了,眼巴巴瞅着这边,吭哧吭哧拿屁股往这里蹭。
“也罢,我就扯几句!”
就这么一天天下来,众人日日闲聊,偶尔苏小郎和二碗也拉着他们比划拳脚,待到京城时,已十分熟稔。
私下里苏小郎偷偷告诉明月,“也不怪禁军瞧不起厢军,本事实在稀松,拳脚软绵绵的……”
“厢军没钱呐,”明月叹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禁军是朝廷管的,户部照应着,无需为生计发愁,又有各地聘来的好师傅带着,好兵器使着,苦了谁都苦不了他们,流水银子花下来,自然锻出人才。”
厢军呢?地方招募的杂牌军,既被人轻视又没银子,禁军吃饱穿暖心无旁骛练本事时,厢军在做什么?被派到各处筑桥铺路、守城巡街、帮达官显贵运送木材、生辰纲!干好了没赏,干坏了有罚。
甚至两浙路的厢军都算得天独厚,起码家乡富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好歹饿不死,那些个穷苦之地的厢军就惨了,是真的能饿死人的。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厢军要什么没什么,如何锻造气势和本事?
最要命的是,兵户世袭,只要祖上是丘八,生得子子孙孙都是丘八!
想逃?
犯法的!
除非像庞磬那样熬出个一官半职,不然子孙后代都不能科举。
可当兵的千千万,做官的才几个?
厚道点的,如庞磬这般,还能想着拉手底下的弟兄一把,替他们谋划生计;不厚道的,手下的俸禄先往自己手里刮一道……
这样的人生,当真一眼就望到头,久而久之,自然得过且过混日子。
苏小郎听罢,半晌不言语,“是我轻浮了。”
跟着明月几年,吃香喝辣,家底都攒下了,他已渐渐忘了长辈们曾经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日子。
明月笑着搓了搓他的脑袋瓜子。
手下的人开始忘却曾经的苦日子,说明她这个东家做得还不错!
进到京城,明月先找客栈住下,叫热水狠狠搓洗一回,休整一夜后,先让苏小郎和二碗把年礼给常夫人送去,说明先去拜过武阳郡主,回来后叫那三个士兵也换了新衣裳。
三人都有些脸红。
娘也,活这么大,哪里穿过这样的好衣裳!
苏小郎便道:“世人难免以貌取人,稍后你们也要帮着往郡主府送礼,总不好太随意。”
“随意”二字说得犹为客气,一路奔波,裤/裆和屁股都快磨破了,简直没眼看。
郡主府?!
三人直接吓懵了。
所幸三人连入府的资格都没有,送到郡主府后角门就离开了。
回到客栈,三人犹觉在梦中。
天爷,他们不光到了天子脚下,竟还望郡主娘娘家门口晃了一圈!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光宗耀祖啊!
其中一人盯着干干净净的房梁,忽自嘲一笑,酸溜溜道:“瞧瞧人家,再瞧瞧咱们,过的什么日子!”
郡主娘娘都见得!
他们呢,只能在后角门搬货,郡主府的门子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同苏小郎最亲近的那个士兵听了,心里有些不得劲,“那也是人家风里雨里自己挣的。”
远的不说,就进京这一趟,多冷多累啊,他们这些爷们儿都冻得皮开肉绽,人家一个年轻小姑娘硬是这么多年挺过来,如今锦衣玉食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最初说话那人不屑一顾,嗤笑道:“呦,小石头,出来一趟给你点儿剩饭剩菜就收买了?”
替明月说话的士兵姓石,因年纪小,众人总叫他小石头。小石头听了这话,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放屁!”
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早前你帮别人跑腿卖命,人家给的少了,你背地里骂人家吝啬寒酸;如今人家大方了,你还不知足,背后说长道短,像什么话!
“行了,都少说两句!”一直没出声那人年纪虽不大,入伍却早,略有些资历,原本不想掺和,这会儿也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先瞪了挑事那厮一眼,“来也是你愿意的,你若不想来,在杭州时早说啊,多的是兄弟想出来挣钱!如今新衣裳穿了,好客栈也住了,一色酒肉也吃了,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会儿又扯什么鸟甚!”
又看小石头,“你也是,少说几句。”
一听这话,挑事那厮立刻气白了脸。
这不明摆着拉偏架嘛!
本欲回敬一二,可眼见着如今自己被孤立出来,若逞嘴上一时之快,只怕要吃亏,只好胡乱嘟囔两句,翻身裹着被子睡大头觉去了。
剩下小石头和老兵对视一眼,都收拾收拾出门逛街去了。
难得来京城一趟,不出去见识见识白瞎了。
却说明月依旧带苏小郎和二碗去拜见武阳郡主,去时郡主正宴客,等了近两个时辰才得见。
此番除了各样寻常年货外,明月例行上交了亲手撰写的《地方杂志》。
因上次记录两浙路并周边各地水文气候立下大功,此次她越加用心,更加入了一点地方官员的升降、调派情况,并民间风评。
怎料武阳郡主看后粉面含煞,冷声道:“窥探百官行踪,你好大t的胆子!”
这是明月首次以门客的身份先到武阳郡主府上拜会,未曾见过常夫人,不经点拨,本能地感到慌乱,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做错了。
可不知怎的,她突然冷静下来。
不对。
若武阳郡主真的生气,直接叫人料理了就是,眼不见为净,何必再把自己叫到眼前训斥,多生一回气?
况且就多年来她对武阳郡主的了解,这位贵女貌似远离是非、安心享乐,实则极其醉心权术。
她虽命自己留心各地民生,但真的是在乎百姓吗?
不尽然。
不过是想以此为台阶,巩固她在帝后心中的地位,巩固宠爱和实际到手的权势罢了。
那么帝后关心什么?鸡蛋几文钱一斤?田里的萝卜白菜卖了多少吗?
想明白这些之后,明月迅速安定下来,先诚惶诚恐行大礼谢罪,然后才说出缘故。
“郡主容禀,并非民女有心窥探,实则只是像往年一样记载民生啊!皆因前番郡主厚赐,民女受之有愧,分外惶恐,尽心竭力想要回报一二。然气候水文所载有限,民女少不得深入民间挖掘,而百姓家贫,无有娱乐,除却议论家长里短,也不过说些坊间蜚短流长,难免谈及地方官好坏,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啊。民女对郡主之心,可昭日月,可见青天,绝不敢有所隐瞒、扭转,只能一五一十地写上去。”
武阳郡主没有说话,周围的人俱都大气不敢出,室内静谧更胜坟茔。
武阳郡主静静坐在主位上,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指按在杯盖上,一下下刮着茶盏。茶盖与杯口相接,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犹如刀刮过骨,令人毛骨悚然。
明月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位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而武阳郡主正是要用这种无声的威亚来警告她,不要以为得了好脸就敢胡乱揣测上位者的心思。
这是作为门客的她初次登门的下马威。
是单纯的下马威吗?还是自己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漏了风声?
不,明月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应该。
娄旭和杜斯民畏惧皇权更甚于自己,就目前的接触来看,二人并无直接接触武阳郡主的途径,否则也不必对自己那般殷勤,自然更不可能跑到武阳郡主跟前嚼蛆……
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确实是在为武阳郡主办差,也从未借助郡主的名头在外惹是生非。
从上次与常夫人往来书信内容可知,这种程度的事,郡主绝不会在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阳郡主才发出一声,“果然么?”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丝毫欺瞒,郡主明鉴!”明月立刻停止胡思乱想,恳切道。
武阳郡主忽然笑了一声,脆如银铃,声音也轻快起来,“料你也不敢,起来吧。”
“谢郡主。”
“听说还没落脚就过来了?”
明月道:“是,郡主待民女之恩,比山高、比海深,既给了民女上门的殊荣,民女不敢懈怠。”
“还算懂事。”武阳郡主满意地点点头,随意问了几句。
明月一一用心作答,还特别提到这次年礼中的“白鹅戏水”,“有一卷湖丝苏绣的长卷子,一卷扎染的大卷,一点儿野趣罢了。”
也不知哪儿来的风气,近几年文人墨客们似乎越来越喜欢大白鹅了,朱杏和芳星做得那些个相关的染色、苏绣放在汇芸楼,都卖得极好!
武阳郡主就喜欢这种平时见不到的野物,果然叫人取过来看,但见清水碧波浮白鹅,白鹅矫健洁净,果然不错。
北方虽也有鹅,但水少,似江南那般秀丽纤细的水文更少,就衬不大出白鹅的美丽。
这次明月没能在武阳郡主府留宿,出来后,冷风一吹,她跟着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紧了紧斗篷。
真冷啊。
伴君如伴虎,此言果然不虚。
于平头百姓而言,武阳郡主就是君。
以君为靠山固然威风,可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回到客栈后,小石头他们都在,明月一看就发现了三人的不对劲。
还是一双一单,但组合的人换了,显然是自己外出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小石头年轻,没什么外出的经验,心事都写在脸上,但嘴巴却很牢靠,并未向明月告状。
对内怎么斗都好说,可出门在外,他们三个就是一体,不能叫外人看笑话。
明月笑笑,权当不知道,把他们三个叫到跟前,一人给了两个五两的银锭子,“这五两是拿给你们上官看的,跟我进京都是这个数。另外五两你们不要对外说,就当给家里人置办点年货吧。”
孟于安肯定看不上这点儿银子,但他不是这三个人的直接上官,拦不住小石头他们的顶头上司盘剥克扣。如此一来,甭管被克扣也好,想额外孝敬孟于安也罢,都不至于捉襟见肘。
三十两银子对现在的明月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对这些苦哈哈的厢兵而言,却可能是救命钱。
小石头三人见了银子,更是心思各异,或感激,或贪婪,不便详述。
他们三个不好往常夫人那里去,仍住在客栈,明月休整完毕带苏小郎他们出门时,苏小郎忍不住道:“东家未免忒宽和了些。”
出来一趟就有十两银子,这样的肥差打着灯笼都难找!
明月的眼神有些冷,“他们自然不值这个价,我为的是孟于安。”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是孟于安拨过来的,厚待他们就是给孟于安面子,日后再往来也方便些。
纵然厢军不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的,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日后她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不先展示诚意如何能行?
风雪更大了,明月仰起脸吐了口气,看口中白龙须臾间消散在天地间,幽幽道:“你且看着吧,同样十两银子,有的怕不是不等捂热就没了。二碗,你去叫上黄三,悄悄跟着他们三个,看接下来几天都往哪里去。”
几两银子足以验出品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后她就知道该使唤谁、避开谁了。
军户确实不好销,但调遣、换上司却极好操作。
第143章
身处这座陌生而繁华的都城,小石头三人只要想到官家就在几条街之外,便如在云端,茫然又狂热。行走在开封城的大街小巷,他们不自觉挺胸抬头,仿佛了成了沐浴天家恩德的一员。
二碗和黄三完全无需藏匿,大大方方尾随便目睹了全程:
临时拼凑的小石头二人组都给家里人办了一些年货,而另一个,转头就把才到手的十两银子赌光了。
明月对三人的品行就有数了。
男人好不好,先看他顾不顾家,出门在外还能把家人放在首位的,就不至于坏到骨子里。
退一万步说,就算坏,至少也有个软肋,能放心使唤。
至于赌鬼?
早晚得死。
去童琪英家送帖子的苏小郎也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没见到人?”明月倒不意外,头也不抬地翻了页书,“他刚进京,又近腊月,想必往来交际颇多……”
常夫人新给了两本唐诗,她正硬着头皮看呢。
“确实没见到,不过似乎有些不寻常,”苏小郎道,“那门子悄悄问我是不是杭州来的,我说是,他就告诉说,前几日童相公就去城外寺庙里住了,叫我们只管往外头寻。”
“城外寺庙?”明月诧异,“都十一月中了,又不是无家可归,他去寺庙做什么!”
童家虽算不得一流门第,亦世代为官,颇有底蕴,京中有专供族人来此居住的大宅,怎么童琪英反而避到城外?
苏小郎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童家规矩森严,门子只管外门的事,对内院一无所知,问也白问。
明月想了下,“罢了,明儿就去城外看看。”
究竟如何,找本人一问便知。
北方冷得早,明月一行人来的路上就赶上两场雪,次日早起出城时,弥漫着薄雾的空中尚浮着细小的雪粒,撒盐也似。
童琪英所在的寺庙离城颇远,考虑到山路难行,明月特意雇了辆马车。
从外面看,马车平平无奇,实则内部大有乾坤:车厢四面内壁缝了厚重柔软的皮毛,保温防撞,帘子是羊毛毡子做的,挡风又透气,里面烧起火盆,比春天还暖和呢,冰天雪地里睡都使得。
车轮和马蹄铁也是特制的,表层有纹路,专为冬日防滑。
出了城,喧嚣也渐渐远去,耳畔唯余车轮和马蹄碾压碎冰的声音。
明月挑起车帘向外看去,t但见入目一片荒凉。最近的雪不是很大,路边的矮山和枯树都没遮干净,横七竖八、细骨伶仃的干枯树枝正干尸一般地随风摇摆。
地上露出些枯黄的草甸,乱七八糟的支棱着,像极了得病褪毛的斑秃老狗。
明月看了两眼就把车帘放下了。
她不大喜欢冬天,太苦了。
只有富贵人家才喜欢冬天,因为可以赏雪,但于穷苦人家而言,寒冬和大雪意味着需要更多的燃料和食物,让本就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可能是灭顶之灾。
曾经的明月虽不至于流落街头,但每到冬日,她都会在半夜饿醒、冻醒……
后来出逃,她又要一年到头顶着严寒酷暑往返卖命。
哪怕时至今日,明月也没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安安稳稳地渡过哪怕一个冬季。
冬天就意味着奔波,意味着危险,意味着四处赔小心打点……她讨厌冬天。
“可恶的冬天。”明月窝在暖烘烘的皮毛间嘟囔了句,顺手往嘴里塞了枚蜜饯,黏稠的蜜意久久不散。
路途漫漫,又无甚风景可看,明月被迫抓起唐诗。
说来也怪,初看时只觉绕口,各样典故更是层出不穷,根本看不懂。
可真硬着头皮背了几首之后,当时不觉得怎样,可指不定什么时候,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来一句,“啊,原来是这样……”
细细品味,果然有几分滋味。
奈何晦涩的居多。
车辆行驶的咯吱声伴着些微摇晃,时候一长,明月慢慢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苏小郎在外面低声道:“东家,东家?快到了。”
城外的雪比城里大多了,明月裹挟着一股热气探出头来,立刻就被扑面而来的冷意激了个哆嗦,“嘶,呵!”
好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无垠松林随着山脊绵延起伏,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天边而去,层层叠叠的雪白与浓翠混在一处,交缠间偶尔露出一点冷硬的黑色山脊,分外壮阔,越发衬出人之渺小。
明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富含水汽的松香迅速充斥了鼻腔,五脏六腑都透着凉。
见她心情好转,苏小郎也笑,“童相公怪会找地方的。”
雪山深处,穷人来了是送死,富人来了却是惬意。
再走约么半刻钟,远方松林间赫然露出几角飞檐,混杂着白雪与青松气味的空气中又染上了檀香。
倏然钟声自山间响起,震落簌簌白雪,纷纷扬扬间,若干松枝顺势弹起。
再往前走就是众济寺的地盘了。
众济寺分两大块,山上是本寺所在,山腰另有一处别院,专供金贵香客门居住,童琪英就在那里。
临近年底,来众济寺歇脚的香客奇多,别院外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精致车马,一时间竟不知该找哪一间。
别院门口也有僧侣把守,明月亲自下车问询。
原本想着,来都来了,不如捐点香油钱,结个善缘,结果她发现遇见的和尚各个面泛红光,显然伙食不错,顿时没了施舍之心。
呵,这众济寺的产业没准儿比自己还多呢!
“明月?!”那僧侣尚未回答,童琪英的声音就自斜前方响起。
他裹得棉球也似,鼻尖和下巴冻得红彤彤的,笑容径直从眼底涌出来,又惊又喜,“天这样冷,你真的来啦!”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熟的随从,手里各提着一只陶罐,也不知装了什么。
“商人无信不立,”明月笑着同他见礼,“既然说了,自然要来。”
“明月,我,”童琪英骤然回神,带着点忐忑和期冀地望着她,“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江老板,江老板,太生疏了。
她既来了,绝非对自己无情,称呼亲昵一点,也无不可……吧?
明月挑眉,“可不可以的,不都叫了么?”
谁说只有自己在试探呢?
见她并未着恼,童琪英感到由衷的快乐,“瞧我,竟在外面说话,天冷,快进屋吧。”
“你从哪里来?”明月边打量屋子边好奇道。
众济寺到底有没有钱另当别论,别院的装潢十分朴素,只是简单的砖墙盖瓦,屋子里面也清清静静的,唯有墙上挂了一轴山水,与周围的土炕、素被、木桌格格不入,估摸着是童琪英自己带来的。
“南方少有这样的好雪,快坐。”进了屋,童琪英解下斗篷,早有小厮端了热水来洗手,又有热茶,“我去后山取了松枝上的雪,正好你来,煮一壶茶你喝。”
明月也洗了手,围着炉子烘去身上寒意,闻言笑道:“一小盏尝个味儿就好,免得我不识货,糟践了好东西。”
她本不大在意喝什么。
况且雪水性寒,女子不宜多饮。
“甚么好东西,只占了点清冽的便宜,又有些松香罢了。”童琪英也笑了,坦然自嘲道,“不过是我百无聊赖,附庸风雅而已。”
这时节来别院的也多是高门,其中不乏与童家有旧的,真是哪里都躲不开。作为晚辈,童琪英少不得亲去拜会,可他也实在不愿日日寒暄,索性借口多出去,眼不见为净。
“随便坐吧,这里讲究不得,委屈你了。”他说。
“这里虽素净些,可该有的都有,炕头烧得热乎乎的,墙瓦亦不漏风,童相公尚且住得,我何苦之有?”明月跟着笑,去窗边小桌坐下,看他烹茶。
童琪英的双手细长白皙,骨节分明,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公子哥儿出身,又自小浸染,凡与琴棋书画诗酒茶之流相关的消遣,做起来总是很赏心悦目。
明月托腮看着,毫不避讳,倒把童琪英看得不好意思,脸蛋红扑扑的,手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明月莞尔,侧过脸,透过窗缝看院景。
很常见的小两进院子,角落里长着一棵歪脖子松树,松针上堆满白雪,倒有些意思。
“好端端的,怎么到这里来?”明月转回视线,像是玩笑,又带着几分认真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童琪英的动作顿了顿。
他沉默片刻,终于低低地笑起来。
果然还是她,直白坦率,又有几分近乎天真的残忍,从不掩饰。
明月的意思很明显,有童老头儿的前车之鉴在,童家其他人的态度和立场可想而知,若童琪英真的因为她跟族人闹翻,童家人定然恼火。他们不可能放弃自家前途无量的晚辈,那么就势必要把怨恨倾泻到她身上。
更有甚者,为了劝童琪英“迷途知返”,说不定也会有童家人想方设法地叫他吃些苦头。
比如眼下,童琪英究竟是自愿、主动过来的,还是被逼过来的,这一点对明月很重要。
如果是后者,说明童琪英的处境已经非常尴尬、危险。
明月从不认为虚无缥缈的情爱能够支撑漫长的人生。
也许现在童琪英真的很喜欢她,自觉有情饮水饱,抑或在家人的反对下倔劲儿上涌,但终有一日他会厌倦、会后悔,会觉得当下的窘迫和困顿全是由明月这个外人造成的……
明月是个商人,她固然看好童琪英,希望眼下漫长的押宝能在未来的某一日得到丰厚的回报,但如果局面提前失控,她就必须重新权衡:
尚未完全成功的官场伙伴可能带来的利润能否覆盖若干现任官员敌对的风险?
如果不能,现在放弃童琪英,童家人会相信她、放过她吗?
如果能,那么她需要调动怎样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确保对方在回到正轨后回馈给她更为丰厚的回报?
“不,”茶水重新开始流动,伴着清脆的落水声,童琪英干脆利落道,“归根究底,是为了我自己。”
为眼前的姑娘?有一点吧。
但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他自己,这点毋庸置疑。
他没办法说谎,做不到那样卑劣自私地将责任施加给心仪的姑娘。
在杭州与祖父的冲突只能算个导火索,让童琪英彻底认清了事实:家人爱家族名誉更甚于爱他。
此次进京,他确实先回了家,拜见了各路亲友,但那些人见到他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问他最近如何,身体怎样,而是想让他去联姻。
“你是个好孩子,自小便乖巧懂事,又早早中了举人,难得又是这个品貌……”记忆中长辈们慈祥和善的面孔在童琪英眼前扭曲,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们不像在看一个晚辈,一位血亲,而是端详什么待价而沽的稀罕货品。
又是这一套!
乖巧懂事,乖巧懂事!
儿时童琪英曾以为这是夸奖,不惜放弃孩童与生俱来的天真烂漫,竭尽全力让自己更乖巧、更懂事,以便获得更多来自师长的肯t定。
可长大后,他却慢慢发现,越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承受得越多,反倒是那些打小就被骂“顽劣不堪”的兄弟姐妹们,活得比他轻快肆意多了。
童琪英厌倦了长辈们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安排他的人生,让他这样,让他那样。
他是个活人,有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踏出第一步后,就再也没办法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不要太天真,”叔父压抑着怒火的声音犹在耳边,“从你呱呱坠地之日起,你就享尽了家族带给你的好处,如今翅膀硬了,就想自立门户?”
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能有今日,家族的托举当居首功,这一点,我不会否认。”茶沏好了,童琪英将其中一盏推过来,平静道。
有这句话打底,明月就放心了。
她是真怕童琪英无法接受,一时热血上头,闹什么“恩断义绝”。
明月试着喝了口茶。
嗯,确有股松香,然后……没了。
也许是她太过庸俗,混合茶香后,实在品不出雪水和泉水、井水有多大分别。
“放眼天下,高门大户、世家豪强不在少数,可能不能成事,最要紧的还是看人。”高门大户确实盛产能人,但细论起来,废物更多,可见最重要的还是个人天分。
童琪英抿了抿嘴,好像也觉得自己有点厉害了。
无论如何,他确实从家族之中获益良多,理应报答,但他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旁人言听计从了。
“不过你接下来三年要在国子学读书,”明月放下茶杯,“到底是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闹得太僵也不好。”
“进京之前我曾与祖父聊过,”童琪英道,“无妨。”
祖孙俩各退一步,私下里达成了协议,只要童琪英闹得不过分,老爷子是不会干涉的。
“东家,”聊了几句,二碗从外面进来,“马安顿好了,院子也定了,外面的和尚已经去取新被褥了。”
冬季日短,雪势渐大,当日不便折返,说不得要住一夜。
明月要住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可以一同深谈,一起用饭,一起赏雪、散步……童琪英听了便很高兴,“这边虽不好沾染荤腥,但庙里的素斋很有名,素鸡、素鸭的滋味足可以假乱真。对了,后山还有一片腊梅,十分好看……”
晌午用过素斋,果然鲜香味美,明月还有点吃撑了。
饭后,天稍稍放晴了些,童琪英便带她去后山赏花。
白茫茫冰天雪地间果有若干遒劲腊梅,嫩黄花朵分外显眼,细薄花瓣簌簌抖动,自有生机。
“这是素心,那是虎蹄……”童琪英自幼饱读诗书,知道许多典故,可谓信手拈来,明月听得津津有味。
因年下往来的多为贵客,怠慢不得,这庙里的主持还特意将后山凉亭围起半边,安置软垫、泥炉和炭火,方便游玩的客人们随时歇脚。
雪地里走得久了,靴底边缘难免被积雪打湿了些,两人便去亭中烤火。
走了半日,确实有些累了,这会儿被炉火一烘,明月便泛起懒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也觉沉重。
说起来,自离开杭州北上至今,她还没正经休息过呢。
童琪英看着她的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回去睡吧……”
话音未落,明月的脑袋便猛地往一边砸去,童琪英忙伸手托住,犹豫了下,慢慢将肩膀挪过去。
唉,她一定累坏了。
童琪英小心翼翼地将斗篷往明月身上盖了盖,一抬头,浑身一僵。
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能看清她面上细小的绒毛和长长的眼睫,还有眼睛下淡淡的青色,显示出她连日的疲惫。
风自外吹入,掀乱了明月的额发,搔在脸上痒痒的,她本能地皱起眉头。
童琪英下意识伸出手去,想帮她理一理,指尖快到近前时,又莫名的胆怯,猛地瑟缩了下。
不知何时起,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口干舌燥,仿佛要做什么坏事一样的心虚起来。
砰砰,砰砰……
他终于像魔怔了一样,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轻轻地,飞快地在明月额上吻了一下,然后骤然清醒。
我,我在做什么啊!
热血如浪潮般疯狂上涌,冲击得童琪英头晕目眩,巨大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惊得他几乎原地跳起,又恐吵醒了休憩中的人。
他突然不敢动弹,维持着垂首的动作,懊恼又满足,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
“佛门清净地,你在做什么?”本该睡着的明月突然睁开眼睛。
童琪英脸上轰一下炸开,滚烫一片。
“我……”他结巴着,脑海中空白一片,不知该忏悔还是为自己辩解。
出生至今二十载,他从未将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恨不得就此死去。
“我……”他像个绝望的罪人。
“傻子!”明月眼底沁出浅浅的笑意,伸手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拉——
作者有话说:先对最近更新不稳定说声抱歉,熟悉我的老读者应该都知道,正常情况下我一般不会这样,就算有事也会请假,像最近这种紊乱,确实是因为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太好,之前评论区和微博也提过,不想胡乱编造借口,但是也觉得这种私事每次都拿出来讲很不好,有装可怜的嫌疑,毕竟读者就是花钱看文的,没必要拿作者本人现实生活中的不快乐给读者添堵……这一周我没有榜单,更新确实不稳定,然后小说本身也在收尾阶段了,会尽量按照原定计划十月之前完结。
第144章
新年宴上,以杭州知府黄文本、通判杜斯民为首的一干官员并乡绅及商界代表齐聚一堂,前者例行对后者进行慰问,以表彰他们日常对杭州商业繁荣和财政赋税的贡献。
今年商界代表共有九位,分两张桌,其中女郎两位,除明月之外,另有一名制糖业的女商巨贾,姓罗名英,因她在家中行九,故而人称“罗九姐”。
罗英今年三十七岁,前后四次参加新年宴,光碰过杯的杭州知府就经历过三任,是名副其实的老资历。
明月对她早有耳闻,只今日才得一见,不免多瞧了几眼。
而罗英对明月这位年轻的后起之秀亦颇有兴趣,一抬头,两人四目就对了眼。
二人皆是一怔,都看到彼此眼中纯粹的好奇和欣赏,然后便无声笑起来,隔着几个人,遥遥举杯示意。
就在此时,一干官员与乡绅代表们寒暄完毕,抬脚往这边来,众商人代表齐齐起身,做受宠若惊状。
“真是后生可畏,巾帼不让须眉呀!”通判杜斯民率先望向明月,笑道。
闯出名头的大女商本就不多,明月又年轻,座位偏偏又极其靠前,由不得人不注意。
是知府黄文本一手促成明月前来赴宴不假,但他本人对明月莫说了解,甚至见都没见过,自然不便开口。
而杜斯民看出他的心思,更有意借明月在武阳郡主跟前卖好,便主动打破僵局。
“大人谬赞,一时侥幸而已,实在惶恐……”明月依旧以茶代酒,特意将杯口压低三分。
她对外宣称喝了酒就会死,从不在外饮酒,时至今日未曾破例。
杜斯民不计较,黄文本不计较,其他人看了,自然不好说什么,统统装瞎。
黄文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明月,嘴上却没说太多,仿佛她的到来与他无关。
好年轻的一张脸,好精明的一双眼!
二人虽素未谋面,但明月归来之后便分别向黄文本、杜斯民、娄旭和孟于安送了重礼。
世人因利而聚,也会因利而散,说到底,他们表面卖自己面子,实则畏惧于武阳郡主之威!
威名可用一时,却不能用一世,后续若要长久合作,就不能光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该给的好处一点都不能少。
如此威逼利诱,方可长久。
给黄文本的那份年礼中,特意带了一对武阳郡主赏赐的官办作坊梅花钗,用的是绣着茶花的锦匣。
能随手拿官办作坊所产之物打赏人的,必为皇亲国戚,而那一干人中钟爱茶花的,唯有武阳郡主一人。
至此,黄文本探究之事真相大白。
二人交换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杯茶下肚,明月才算松了口气。
好算没出错。
太累了,走官道也没轻松到哪里去,浑身上下的皮肉、关节、筋骨都恨不得原地淌成一滩。
她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新年宴之前回家,没休息几日就过来赴宴,t根本没缓过来。
诡异的是,她的身体疲惫,精神却极其亢奋:
这是她第一次公开且正式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历年由官府举办的宴会受邀者名单都会入《地方志》,一代代流传下去,从今往后,杭州商界自会有她的传说!
除明月和罗英之外,另有船商、茶商、盐商、香料脂粉商、药材商等,都非初次与会,彼此之间也算熟悉,此刻多用好奇而谨慎的眼神打量着明月,打量着这个年纪几乎可以当他们女儿甚至是孙女的年轻姑娘。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她到底是什么来路,以什么资格跻身此地的呢?
但没有任何刁难发生,一切顺利到不可思议。
除了碧波园的郑大官人之外,明月和其他商人都是第一次正式会面,但大家都表现得热情极了,友善极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
今日宴会是地方官府承办的,还邀请了其他临时来杭州的中央官员,代表的是整个杭州地界的脸面,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什么恩怨情仇,私下里再怎么闹都不要紧,可若在今日捅篓子、砸了摊子,知府黄文本第一个饶不过他。
况且小财靠挣,大财靠命,杭州有钱人很多,但有钱的这份上,就绝不仅仅是能力和运气能解释得了的。
在场众人谁没有靠山?不看僧面看佛面,得罪商人本人无关紧要,可若得罪了其背后的靠山,后患无穷……
能在这里露脸的都是人精,自然不会那么没眼色。
黄文本转了一圈,做足了亲民友善的姿态后,便重新回到主座上,郑重宣布了几项本地衙门的官员变动,其中就有卞慈正式接任转运司衙门副转运使一事。
转运司衙门不归地方官府管辖,不过黄文本总管一地民政,今日宴会也是他一力主办,居中协调亦无不可。
再者,不怕说句刻薄的话,接下来一年之中,也就是在座的各行各业的英才们之间打交道,有什么变动,今日提前打个招呼、认认脸儿,日后跑动也省事些。
商界代表和本地官员之间隔着乡绅代表,明月抬头望过去时,恰见卞慈也正看着她。
明月无声笑起来,遥遥举杯致意。
从今往后,卞慈就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大员,实权在握,而非附带的荣誉虚职。
卞慈亦勾起唇角,举杯回敬,眼底亦有赞赏。
人海重重中,他们不能发一言,可却对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父母官致辞后,宴会场上便微微松弛些许,紧挨着的众人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该谋划的谋划,该贺喜的贺喜。
尤其商界代表的位置比较偏,官员和乡绅们只肯做面子情,走了过场后便不肯多看一眼,众人更是“肆无忌惮”,甚至频频离开座位,与其他同仁“现场勾连”。
明月的邻居,家住碧波园的船商郑大官人率先表示祝贺,“江老板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佩服,佩服!”
座次比自家都靠前,可之前竟一点动静没听见!
明月谦虚一回,真心话夹杂着谎言倾泻而出,“实非我有意隐瞒,跟官府的买卖数十日前方敲定,我又在北面走亲访友,这不是前儿才到家,才看到帖子,险些没来得及准备……着实仓促!”
离开京城后,明月又照例去了固县,拜访孙三、王大官人、林太太等人。
那里的买卖早就比不上杭州了,但固县乃她发家之地,对明月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总要去一趟的。
托杜斯民的福,明月往返都可走官道,着实省了不少时日,又顺道去拜访了州城的吴状师。
等走完这一圈再回杭州,已是腊月下旬,处处张灯结彩,只等着过年了。
在这期间,杭州的人情往来都是春枝代劳的,新年宴的请帖更是在明月去京城之后才到
郑大官人连连点头,心里却半个字都不信的。
才知道?
骗鬼呢!
你城外的织坊恨不得半年前就开始建了,十天后就要交货,你跟我说才知道?
不过她能一口气压过本地那么多老资格的绸缎商人,一举拿下这宗大买卖,实在出人意料。
啧,以前真是小瞧她了。
有郑大官人起头,同桌几位商界前辈也跟着寒暄起来,方才杜斯民开口时那点微妙的气氛瞬间消散:瞎子都看得出杜斯民私底下肯定同江明月有往来!
管他日后会不会合作呢,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既然不是同行,搞好关系总没错儿。
保不齐哪天就用到人家了呢!
有了钱之后,再想赚钱就会变得很容易,曾经的困难和阻碍都会主动让道,陌生的合作伙伴也会自己凑上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轻而易举就能达成曾经看似不可能的合作。
此时此刻,明月看到的都是笑脸,所见的皆是朋友,仿佛随时可以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她分明滴酒未沾,可这种美妙的感觉却令她熏熏欲醉、飘飘欲仙……
多么奇妙啊,多么美好啊。
宴会结束后,一个眼熟的小厮偷偷给明月递了张条子。
是娄旭写的,请她次日去说话,说有新买卖。
连续奔波数月,新年宴又持续到凌晨,强悍如明月亦不禁有些怨言:您就不能过了年再说啊?
怨言归怨言,次日依旧早早赶去。
距离城外坠马已有数月,娄旭早用不着拄拐了,又重燃干劲,开始主动给明月揽活。
“江老板,此次北上你走官道,可住过驿站?”
依照律法,商人莫说住驿站,就连官道都不许走的,但杜斯民主动送人情批条子,明月也没故作清高。
“住过,怎么说?”
娄旭嘿嘿笑了几声,意味深长道:“那江老板觉得,杭州驿站较外地如何?”
明月不假思索道:“南来北往这许多驿站,鲜有能出其右者……”
哦,她懂了。
驿站就相当于朝廷给各路官员免费提供的客栈,其开销由中央户部拨款和地方财政两部分构成,前者通常只能维持基本运转,后者才是让地方驿站脱颖而出的重点。
故而驿站等同于一地门面,可以直接体现一地财政状况,与地方官本人的政绩挂钩,所以大有文章可做。
杭州历史悠久,既是历史名城,又是军事、交通枢纽,光杭州府本地就有东南西北四座大型驿站,再算上辖下若干州、镇,大大小小的驿站加起来足有数十处之多!
杭州地理位置优越,气候适宜,很容易出政绩,户部拨款素来慷慨;而本地也有钱,所以驿站修建得非常宽敞豪华。尤其针对高级官员的房间,陈设十分讲究,在别的地方需要经年累月反复浆洗后使用的铺盖、坐垫、帘子等物,杭州驿站基本用几次就丢。
如此一来,各处需要经常换新,开销自然就大。
接待,无非“衣食住行”,“食”与明月无关,但“衣住行”却都可以掺一脚。
上到官员们歇息的铺盖、坐垫、枕头,下到目光所及之处的门帘、车篷、车帘,乃至紧急替换的成衣、传递公文的缎子封皮等物,都需要布料。
“各地驿站大小不等,”娄旭同她细细算来,“大的有几十间房、几十辆车,小的也有三五间房、三两辆车,合计房舍上千间、马车数百架!车马耗费暂且不提,单算房舍,按规矩,同僚们离开后的铺盖都需要拆洗,可丝绸能洗几次呢?一匹布也只好做一床被子、一张床单,粗粗算来,每年少说也要消耗丝绸数千匹之巨!”
“当然啦,”娄旭说得口干舌燥,自己倒了杯茶,笑道,“这买卖自然无法与官员俸禄相提并论,满打满算三五万两罢了,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嘛,对不对?”
何止!
官员俸禄都是放在明面上的,说几两就是几两,但驿站接待不同,可操作的猫腻多着呢!
打个比方,同样一床铺盖,正常可以浆洗十次吧,但如果报了“污损”呢?或是连续多雨,天公不作美,铺盖都发霉了呢?就必须换新的!
涉及本地颜面,地方官大多不会计较。
如此一来,无论是新品来路还是“污损”的去向,都有文章可做。
真能担得起一句挥霍无度。
但花的不是自家银子,赚钱一方的明月自然乐见其成。
“娄大人说得是。”随着了解的深入,她也知道娄旭当初为何能那般的嚣张,那般的肆无忌惮。
他的品级确实不算高,但实际掌握的权力太大,手指缝里随t便漏一点出来,就足够一个人一夜暴富。
第145章
“这买卖好是好,只恐暂时应付不来。”明月不无忧虑。
送上门来的银子,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可明记织坊刚刚组建完毕,光官员俸禄一项便已是极限,实在没有余力再生产驿站所需。
贪多嚼不烂,若贸然接下,万一到时候交不了货,两头都得罪。
“哎,这个无妨!”娄旭摆手笑说,“只怕明年江老板想做也不成,此事已有人接了,批文跟你那份前后脚下来的,明记想做,最快也要后年才行。”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虽说他与明月相识开局不利,然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对方主动送上年礼就说明她愿意把曾经的不快翻篇,也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如此心胸气度,着实难得,娄旭不是那等糊涂到家的,当然要主动示好。
后年?!
明月暗喜,还有足足一年筹备呢,多少人才笼络不起来?
而且知府黄文本刚刚上任,通判杜斯民、曹官娄旭也没到升迁或调任的时候,只要她准备充分,这笔买卖就跑不了。
明月心中主意已定,倒真心实意的对娄旭道了声谢。
见她领情,娄旭亦高兴。
左右是拿朝廷的银子卖人情,买卖给谁做不是做?大不了好处少要点罢了。可若果然能同武阳郡主搭上线,嘶,受用不尽,几代人都受用不尽啊!
他自然知道郡主娘娘不是容易讨好的,明月也绝不会轻易帮忙,但事在人为,万一呢?
人活着,总要有点指望不是?
与娄旭道别之后,明月才算真正卸下一年的重担,预备着过年了。
今年年景好,明月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便叫莲笙给每人多发一套过冬的衣裳,饭菜里都要见油花,不许吝啬。
上下一干人等个个喜气盈腮,排着队上来谢恩。
知道明月回杭州,卢珍又打发人来送了年货。
来的是卢珍的心腹婆子,“夫人说了,知道您什么都不缺,但既然认了亲戚,就要真心相待,故而送的都是女孩儿家常用的贴身物件,您将就着用,千万别嫌弃。”
原本卢珍就觉着以明月的身家与自家做亲戚有些低就了,不曾想她年下竟然又作为商届代表出席新年宴,真真正正成了一方的大人物,越发厚待她几分。
“婶婶实在客气了,她对我这样用心,我感激都来不及呢,哪里会嫌弃!”明月歪在靠窗的榻上笑道,桌上一盆怒放的十八学士衬得她人比花娇,“家里人都还好吗?可还有别的什么要紧的话托你捎过来?”
她一走两三个月,这边的事儿委托庞磬帮忙看着,如今织坊安稳落地,头一批货都快出来了,听春枝的意思啊,庞磬没少出力。
“夫人和老爷倒没说什么,只嘱咐奴婢看看您气色如何,好放心。”这年月,外出就是搏命,哪怕明月带着护卫走官道也不敢说一定无事,更何况还是南来北往数月之久,卢珍不担心才怪。
“夫人还说,您往来奔波必然十分辛苦,自家骨肉,且不必见外,只管安心休养,过年再说。若有要事,只管打发人传话即可,或是说与在附近巡逻的老爷听……”
明月彻底放松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门亲戚真是认对了。
不过对方宽和体贴,明月也不好“恃宠而骄”,待好生把人送出去,略闭了闭眼又对莲笙:“这么着,明儿你打发个伶俐人往那边走一趟,说我一切都好,叫他们不必担心。说好了今年在那边过年的,过两日我亲自过去陪他们说话……”
让传话的人顺带着捎回信儿,总显得不郑重,还是单独跑一趟的好。
莲笙领命而去。
屋子里迅速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东家累了,努力放轻手脚,将炭火填好、热茶备好,悄无声息退出卧房,静悄悄坐在外间守着。
明月调整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惬意地闭上眼睛。
可算能歇一歇了。
呼,好累啊。
明月突然就懂了,为何那些话本子只写什么公子、小姐谈情说爱,因为其他为了生计奔波的人根本就没空!
便如她,如卞慈,甚至如童琪英,一个个为了前程呕心沥血、绞尽脑汁,连安稳休息都是奢望,又哪里来的闲暇因情伤怀、多愁善感?
比起担心心上人冷了饿了苦了累了,更该担心自己会不会因过度劳累而亡!
接下来几日,明月哪儿都不去,就窝在家里睡大觉,睡够了就在园子里溜达,这儿瞧瞧,那儿看看,逗弄逗弄下半年刚添的孔雀,骚扰骚扰埋头做螺钿的老楚头……
除夕当日一大早,明月就包袱款款地去了叔叔婶婶家里。
新得的二哥和二嫂也在,大哥那边儿也回了信,补了见面礼,明月都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既是一家人,就不必太客套,过分推辞反而生分。
守岁无聊,庞磬就说起明月不在期间织坊那边的事。
“大致还算顺利,只因动静较大,引了附近不少人来卖货、看热闹,我看要不了多久啊,那边就能生出个镇子来!人一多啊,难免鱼龙混杂,有些个泼皮无赖想浑水摸鱼偷东西,叫我带人按住打了一顿也就老实了……”
“这就是有叔叔的好处了,”明月道,“若非自家人,怎肯这般上心?”
“嘿,你可别夸他,”卢珍从一旁笑道,“赶明儿又不知道姓什么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
“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成什么人了,”庞磬无奈道,“对了,防火的家伙事我也都细细看过,杜通判那边也派人验过,批了条子。”
说到这里,庞磬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借着帮你办事,年前我同你婶婶也往孟大人那里走了一趟……”
以往没门路,他们想套近乎都不成,如今借着明月打得底子,孟于安待他们倒颇和气。
明月知道庞磬的心思,当即把手一摆,提前止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日后我劳烦叔叔婶婶的地方且多着呢!”
卢珍从后面踢了庞磬一脚,笑道:“我们都明白,只你叔叔嘴笨罢了。”
庞磬跟着笑了几声,果然渐渐放开了,“说起来,那几日我还听你那边那个徐掌柜说,似乎有不少的桑农和蚕户想过来投靠,到底怎么样,我没细问,赶明儿你们自己聊。”
明月点头,“好。”
有人想主动投靠也不意外,单打独斗毕竟太累了,风险又大,出了事没有高个子顶着,动不动就砸到自己头上来,独门独户哪里承受得起!
经过新年宴之后,大约来投靠的人就更多了……
这倒算瞌睡遇上送枕头的,有了这些新人,没准她还真能揽一揽驿站的活儿呢。
过年一番热闹自不必说,转眼进到正月,明月去城外织坊清点布匹,第一次与娄旭交割。
布匹顺利入库,杜斯民也跟着安心。
明月固然有靠山,但于此道终究是新人,织坊和织户都是几个月间仓促拼凑的,究竟能不能如期交付,交上来的又是否合格,在此之前,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现在好了,稳了!
心下松动,杜斯民还主动与明月玩笑,“江老板忙活许久,上元节也不歇歇么?”
明月笑道:“有劳记挂,我还真该歇歇了。”
还有个讨债的等着呢。
杜斯民听了,面上泛起一点暧昧的了然的笑。
上元佳节,历来都是青年男女们借机表明心意的大日子,说起来,江老板虽事业有成,却尚未成家呢!
啧,也不知是那个有福的……
想到这里,杜斯民又试探道:“相识一场,来日江老板可要请我吃杯喜酒啊!”
明月莞尔,并未正面回答,“若有机会,自然要请。”
只怕是没这个机会喽!
转眼到了上元节当日,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又有无数年轻男女相约游玩,当真是秋波暗扫、眉目传情,便是平时最刻薄的老夫子、愚书生,此刻也不禁露出欣慰的过来人的笑,暗许一句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明月提前备了两个面具,还没下车就递给卞慈一个,卞慈直接就给气笑了,“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明月早预料到他的反应,笑盈盈又往前递了递,“此风俗古已有之,并非我刁难。”
卞慈没动,盯着那面具许久,忽幽幽来了一句,“你在京城同那位童公子玩乐时,也以面具示人吗?”
古已有之又如何?不戴的亦大有人在!
明月丝毫不吃激将法这一套,边戴面具边t似笑非笑道,“才子未入官场与人相交,乃风流韵事,你我呢?这叫官商勾结。”
新年宴过后,无论她还是升官的卞慈,都摇身一变成了风头正劲的出名肥猪,这样两个人上元佳节凑到一处玩耍,傻子都能品出味儿来!
消息传开,与两人皆无益处。
“咔嚓”一声脆响,卞慈直接将那面具边缘捏碎了。
如今她竟半点不遮掩了!
她竟当真跑去京城找那个姓童的!
“哎哎,”明月朝那面具努努嘴儿,“弄坏了自己买新的啊,我可不给你买第二遍!”
说完又嘟囔两句,“多大人了还糟蹋东西,亏我还挑了许久呢!”
卞慈一僵,默默地将那碎了边的面具戴上。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难免觉得憋屈:她准备得太过充分,也太果决,仿佛两个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
明月屈起腿往外蹭了两下,才要下车,就见卞慈默默地伸过胳膊。
脸上有面具遮着,看不见表情,明月低笑一声,抓着他的胳膊跳下地。
“况且,”她站稳了,正色道,“你也好,我也罢,皆知眼下不是终点,要往上走,敌明我暗最好不过……”
譬如此次,如果她和卞慈的关系一开始就放在明处,别人暂且不提,黄文本少不得要恨屋及乌,横生枝节。
卞慈隔着面具呵了声,不知可否。
明月站稳后就收回手,大摇大摆往前走。
卞慈站在原地,盯着空落落的胳膊看了会儿,也跟了上去。
上元节灯会一连三天,多有辖下乡镇的百姓入内游玩,城门彻夜不关,处处灯火通明,车马往来如织,行人摩肩接踵,明月和卞慈根本没办法保持距离,被迫肩膀挨着肩膀的走,时不时还要注意避开迎面而来的车马行人。有好几次,明月都差点被撞到。
过桥时,桥梁本就狭窄,几个小孩却还抓着黏答答的糖人窜来窜去,明月才要躲闪,便见卞慈斜出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的同时按住冲过来的孩童脑瓜,然后手掌一翻,拨冬瓜似的将两个孩子拨了出去。
“多谢。”明月低头看着干干净净的衣裳,伸手拍打下上面的薄尘,“这衣服还是头回上身呢,脏了可惜。”
正经湖丝苏绣,还用鱼胶粘了螺钿片拼成的梅花,一过水就毁了。
、
卞慈的手忽然探过来,轻轻握住了明月的指尖,“人多……”
明月一侧的眉毛高高扬起,并未挣扎,“所以呢?”
卞慈的喉头耸动一下,声音有些哑,“我带你走。”
皮肤接触的瞬间,他几乎感到一阵酥麻,似有一点点火苗顺着肌肤深入体内,迅速游窜炸开。
他的手指蜷缩几下,见明月没有拒绝,便似得到了鼓舞一般攀援而上,最终将明月整只手都攥在掌心,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她微微带着凉意的指尖。
在面具遮掩下,卞慈低垂了眉眼,无声发出一道源自灵魂深处的满足的谓叹。
真好。
愿岁岁有今日,年年共此时。
第146章
“东家,您似乎……很高兴。”
回明园安歇之前,苏小郎试探着说。
“有吗?”明月随口道。
见苏小郎点头,她笑了笑,“也许吧。”
纵然立场不一,也曾闹过不愉快,但她和卞慈深知彼此的阴暗和不可示人的野心,所以哪怕每次都少不了打嘴仗,但……每次相处的感觉都不坏。
两人的默契甚至会伴随一次次“摩擦”而加深。
他们都太累,压力也太大,迫切地需要有个跟自己处境相当的人一起,彼此宣泄,彼此分担。
明月打了个哈欠,她有点累了,又不太想睡。
白天总有忙不完的事,走不完的关节,唯有深夜,唯有深夜才是独属于她自己的静谧时光,若不及享受便闭上眼一觉睡过去,总觉得太亏。
“陪我去凉亭里坐坐吧。”
坐在假山高处的凉亭中,恰好可以看见在西湖内外彻夜游玩的人们燃放的焰火。
那焰火一朵又一朵,骤然亮起,又迅速消散,整座天空像极了花开荼蘼的春日。
对习惯了北方严寒的人而言,杭州正月的夜风并不算尖刻,但苏小郎还是习惯性站在上风口。
明月瞧了他一眼,“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她曾提出过让苏小郎顺路回家,但他拒绝了。
“嘭!”
又是一团焰火炸开,照亮了苏小郎的大半边脸,也照出他躲闪眼神之下的心虚。
他近乎慌乱地张口,可话未出口就被明月打断,“头有点疼。”
苏小郎立刻就顾不上解释了,“我帮您揉揉吧。”
习武之人火气旺,力道足,苏小郎的手指轻轻落下来,很舒服。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唯有上空不断炸开的焰火砰砰作响,仿佛是谁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才幽幽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非痴傻,很多话不一定要说出口才懂。几年来苏小郎的亦步亦趋、欲盖弥彰,还有苏父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乃至破罐子破摔……
很小她便知道,想要的东西要自己去争取,攥到手的,一定不要松开。
她就是这样贪心。
“我,”长久以来的秘密被戳破,苏小郎狼狈地别开眼,黯然道,“我自知比不上卞大人和童相公……”
他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卑鄙地觊觎着高高在上的月亮。
那是月亮啊,月亮只看得见太阳和星星,又怎会照耀阴沟?
怎么办?
怎么办?东家会生气吗?会怎么看我,会赶我走吗?
“傻子,”明月却突然笑起来,“他们怎么跟你比?”
苏小郎动作一顿,蓦地睁大眼睛。
什么,什么意思?
不是“我怎么跟他们比”,而是“他们怎么跟我比?”
“除七娘和春枝,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几年下来,明月已然习惯了他的陪伴。只要苏小郎在,她就不会疑神疑鬼,因为他永远在半步之外,随时听候召唤。
平静的话无异平地一声雷,直炸得苏小郎头晕目眩,心荡神驰。
明月没有再说话。
卞慈也好,童琪英也罢,他们的世界太大太复杂,在他们心中,前程永远排第一,至于情爱?呵!
但苏小郎不同。
他的世界很小很单纯,明月就是他的前程。
苏小郎也没说话。
他的心酥了,化了,整个人活像泡在一汪热乎乎的糖水里,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顺着晚风刮走。
明月无声笑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的。
苏小郎自愿放弃了离开的机会。
上元节过后,明月专门去了城外,亲自验收织坊。
正如庞磬所言,庞大的织坊吸引了不少附近的百姓来山脚下买卖,熙熙攘攘,俨然有了几分烟火气。
“您可算把春枝给我派来了,之前我又管账又管人,真是头都要大了!”七娘死死拉住明月的手,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她跟着明月干本属阴差阳错,天公作美,当初帮着打下手已算赶鸭子上架,后面染坊起来,又要管人,真真儿是硬撑下来的。
如今人员调整,明月让春枝过来管理人员,七娘只管账目、开销,虽说总量上来了,但多的只是重复,熟练之后就很轻松。
明月失笑,“能者多劳嘛,怎么样,还适应吧?”
老染坊、新染坊、织坊和庄园的各项出入账目,也够累的。
“还好,田庄那边有高大娘先过一遍,老染坊呢,又都是做熟了的,一切照旧。新染坊和织坊一并走账,忙乱也有限。”几年历练下来,七娘早已非吴下阿蒙。
七娘一边说,一边带明月去看了各色灭火器械。
“当初为防洪灾,房舍大多建在山腰、山顶上,部分房屋离水远,所以除了汲筒、水囊、水缸等物之外,咱们还专门修建了几座水车,挖了水塘,将低处的水引到上面去。如此一来,日常取水用水方便不说,万一有火情也能就地取水灭火。”
“水火无情,万万马虎不得啊!”明月郑重道。
四百号人呢,要么不出事,要么就是大事。
“是,”七娘说,“我跟春枝、高大娘都恨不得日日耳提面命,拎着他们的耳朵往里灌……”
“到底长进了,”明月笑道,“如今也是出口成章了。”
“耳提面命”这样的话,几年前的七娘可不会讲。
“您就打趣我吧。”七娘跟着笑,既羞涩,又骄傲。
有时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曾经那些不堪的日子是如此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场t终于摆脱的噩梦。
“我是替你高兴,”明月笑,“对了,来时我见山脚下人不少,似乎还有摊子?”
“是,”七娘解释说:“咱们这里虽有伙房,但不少织工手头散漫,发了工钱就想法子吃吃喝喝,哪里攒得下!况且您早前就说过,织坊、染坊内严禁饮酒,总有人忍不住出去找酒喝,我们又不好把人圈禁了……”
“饮酒,”明月眉头微蹙,“这个确实有些麻烦。”
饮酒不犯法,这里又只是作坊,还真不好办。
“您放心,这点我跟春枝商议着解决了,”七娘道,“上下山出入口都有人盘查的,不许他们带酒上来,另外每日进入作坊之前,也有专人挨个查看仪容仪表,有酒气的立刻撵走,绝不许神志不清时做工。”
醉酒之人手眼不稳,说得好听点,怕他们做工时笨手笨脚弄伤自己;说难听点,万一连累人怎么办?
所以在这方面,七娘和春枝的态度都非常坚决。
“所幸做这行的多是女子,知道轻重,”七娘庆幸道,“曾有两个刺头儿,也被我们杀鸡儆猴撵走了,如今剩下的都是本分的。”
男人多的地方总是混乱,织坊还算好的,九成以上是女人,不必额外嘱咐就挺干净整洁有秩序。
明月点头,“那就好。”
七娘继续说:“再者有念家的,不能时时见到家人,三不五时就想托人帮忙跑个腿儿报平安,或是请人把挣的钱带回去。
另外,咱们这边虽有几座山做田庄、果园、菜地,终究有些佐料之流是种不出来的,便有精明的商人特意来此兜售。有时咱们的人也不能一口气包圆,那些货郎也懒得再担回去,便在山脚下就地摆摊,卖给附近的村民……”
一来二去的,附近的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能买到以往进城才能买到的货物,便慢慢聚集起来。
而人一多,就开始出现简易的茶棚、食肆等,俨然出现了市集的雏形。
可以说,明月以一己之力盘活了这片荒原。
明月:“热闹些就热闹些吧,跟巡逻的人打招呼了么?”
有人气倒不错,只是人口一多,摩擦也多,风险也大,得找人一起扛。
“说了,”七娘道,“庞大人亲自往那边打了招呼,已经预备加派人手。领头的官儿也亲自来看过了,说是再这么下去,一日两次巡逻只怕要增为三次、四次了呢。”
她们怕出事,官府的人更怕。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高坡,正好可以俯视山脚下。
离得有些远,看不大精细,但往来人群却做不得假。
明月大略算了算,觉得这么下去不妥,“这边离城和村庄都不算近,万一遇到天气不佳,或是忘了时辰,只怕就进不去城门了……”
与其让这些人胡乱“生长”,不如她带头修一座简单的客栈。不必多么奢华,能有个热汤热饭、片瓦遮身,供大家歇脚的地方就行。
这样一来,不光各地的商贩们能更从容些,便是往返于城村之间的百姓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七娘也是奔波过的人,知道在外不易,听后大喜,“正是呢,夜间赶路危险重重,这样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儿。”
“回头我找人划算划算,”明月三言两语敲定主意,“也不在乎挣钱,不赔钱,甚至略搭进去几个也行,权当给咱们积福了。”
明月在城外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回城。
才进门,莲笙就说张六郎来过,说有好房子,问明月要不要。
说起来,明月已有许久没买房子了,这会儿冷不丁一听,倒有点兴致,“难不成还有比明园更适合我的?”
还真有!
至少张六郎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西湖美景固然好,可毗邻水面,湿气过重,长年累月的,难免于身体有碍。您是办大事的人,少不得与各大衙门打交道,频频往返于城内外,何不在城中另置宅院,免于往返奔波之苦?况且城中繁华,人气鼎盛,相较湖畔园林,更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不假,如今明月虽大部分时间住在明园,但也经常去城中办事,有时来不及出城,就在最初那座二进小院子里凑合几日。
可住惯了大园子之后再看小院儿,只觉得哪儿哪儿都局促。
第147章
“以我的身份,最多不过二进的院子,没什么意思。”
明月摇摇头。
城内建筑不比城外,都是官府统一领建的,不许随意更改格局,买得再多也是二进。如今的她已经习惯了自家有山有水有树林,进有宽敞大屋,出有亭台楼阁,哪里回得去逼仄之所呢?
张六郎嘻嘻一笑,“不瞒您说,我既然来了,便是有了筹谋,您可愿拨冗一听?”
明月一乐,叫人换热茶,“但说无妨。”
他是精明人,自然不会头脑一热就上门。
“如今我手头有两套现成院子,都是一条巷子的,地段不错,主人家有意寻一个可靠的买主出手。这样的屋子也只配江老板您这样的人物住,可正如您方才所言,到底是小庙难容大佛。我想着,外头不许乱改,可院子里谁也管不着!不如把那一整条巷子都买下来,彼此之间打通了,也如明园一般关起门来爱怎样营造便怎样营造,做个横着的大二进,另建修建庭院、亭台楼阁、会客马场都使得,任凭谁来查验都不逾制!”张六郎笑道,“那边能起二层小楼呢,这么一来,便不算拘束了。”
明月听得眼前一亮,这法子倒不错。
西湖边什么都好,就是太潮了。
只是据她所知,一条巷子少说有十户,听张六郎的意思,只三两家想卖,那剩下的?
“嗨,这您放心,我也有主意了。”张六郎来之前就把可能遇到的问题想了一遍,不假思索道,“寻常人家,住在哪里不是住?只要您愿意花点小钱儿,剩下的,我一一替您料理!”
张六郎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
他手中有不少房源,用这些房源去置换那条巷子里的屋子。
张六郎事先查过了,那条巷子里没有老宅,也没出过什么名人、显贵,断无扒着不放的道理。只要新居位置不差,补给点钱,应该没多少人会拒绝。
银子就是世上最可爱的东西,只要银子够多,没有买不来的。
“那些屋子市价大多约在一千二三百两,一条巷子买下来万来两,跟园子一比,算什么呢?后期营造么,这个丰俭由人,全看江老板您自己,不过我倒颇识得几位营造好手……”张六郎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其实若论住,自然是城里闹中取静来得舒坦,一概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近在眼前,同各衙门各位大人往来、待客也便宜。什么时候您在城里住烦了腻了,再回明园消遣不迟。”
这几年明月不敢说日进斗金,也算腰缠万贯,偏偏她穷惯了,累惯了,既不吃喝嫖赌,也不骄奢淫逸,大笔大笔的银子只进不出,浑似貔貅一般。
既如此,买房置地倒不错。
不过……她突然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也许是手头太过宽绰,她开始不大在意银子,以至于有点儿被张六郎牵着走了。
城内的房舍,本就可有可无,可看张六郎这个架势,俨然已经替她谋划起将来了!
明月不喜欢旁人替她做主,谁也不行。
这很不好。
“那些都是买下来之后的事,”明月垂下眼帘笑了笑,摆摆手,“要不要买还不晓得,先不忙说。”
张六郎笑容一滞,旋即笑得更殷勤,“对您来说,这点银子还算银子么?九牛一毛罢了,换个自在,值了!”
明月斜倚在软枕上,闻言似笑非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啊,穷怕了,抠得很。”
她曾挨家挨户上门兜售布匹,如今风水轮流转,也有人上门兜售房屋来了。
可买匹布多少钱,买座房子多少钱?张六郎此行究竟是觉得自己年轻肤浅好糊弄呢,还是熟客,可以随意宰杀?
张六郎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讪讪道:“挣钱不易,应该的,哈哈,应该的。”
见明月眼睛都不往自己身上瞥,张六郎难免生出几分黯然:
果然岁月不饶人,若早几年,只消他一笑,多的是女眷慷t慨解囊……
眼见明月不作声,空气安静得近乎尴尬,张六郎忙硬着头皮打圆场,“今日过来,也不为别的,想着有日子没见了,怪想您的。再一个,那房子确实好,您之前那样照顾我的生意,如今有了好东西,我自然也头一个想着您。您若不喜欢,我才好再卖给旁人……”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奉承中混着六分真,四分假,叫人分辨不清。
想吗?确实是,但明月觉得比起自己这个人,张六郎大约更想自己兜里的银子。
可他是生意人呐,就跟自己一样,生意人想银子天经地义!
明月不是不理解,但很不愿意熟人拿自己当肥猪宰,既想赚钱,又满口为她好……
见明月还是不说话,张六郎额头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明月是他这几年经手过的最慷慨最爽快的客人之一,一旦得罪了,失去的不仅是她,还有可能蔓延到与她同一圈子的其他豪商。
一想到这种可能,张六郎就恨不得时光倒流。
他绞尽脑汁想着补救的法子,可思来想去,无计可施,索性一咬牙,坦诚相待,“当然了,您若能照应照应我的买卖……对了,还没出正月呢,要不我给您唱个曲儿?“
“那倒不必,”明月没有作践人的癖好,赶在张六郎起身亮相之前开口,又示意他放松,“你我相识年岁不久,但都知道彼此什么脾气,也算朋友一场,以后有话不妨直说,在外打拼都不容易,能帮就帮一把,这也没什么。别绕来绕去的,生分了。”
她照顾别人的生意,那人就得念她的好,记她的情,来日要还的,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自己掏银子,反倒要欠别人人情。
“是,是,”张六郎汗颜道,“是我心急了,瞧这事儿办的!”
话糙理不糙,提前把话说开了挺好。
是他得意忘形,觉得明月和气好说话,近来才出了大风头,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说不得就不会拒绝。
可他偏偏忘了一点,他以前的接触的多是风月场上往来惯了的客人,那类人平生最好面子,只要被架起来,哪怕不喜欢的东西,为了面子也会咬牙忍下来。
但明月不一样,她是真正自己一点一滴打拼起来的,面子这种东西能当银子使吗?
且不说张六郎心中作何感想,这件事也给明月提了个醒。
她不可能每见到一个人就去解释自己的靠山,所以在外面的人看来,她就是个年轻的暴发户,一时撞大运赚了大钱,怀抱重金招摇过市,势必会引来许多比张六郎更坏、更别有用心的恶棍。
日后她要更加警惕,绝不能被别人三言两语的奉承话带跑偏。
两人敞开了说话,气氛终于渐渐回暖。
张六郎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整理心绪,这才听明月在那边慢慢道:“在城内置办宅院,倒也使得,只是你需得先打听清楚了,那些人愿不愿意搬走,有没有不省事的,免得来日我定了主意了,却又听见谁坐地起价。”
经过方才那一出儿,张六郎还有什么可说的?连连点头,“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这是其一,”明月想了下,揉揉眉心,“自己拾掇着实太繁琐了些,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你额外也帮忙搜罗着,看有没有如明园这般旁人收拾好了的。”
老实讲,她自认于营造一道并无多少天赋,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若叫她从头开始拾掇,保不齐要闹成什么烂摊子。而且改建房屋绝非易事,要想气派好看,没个三两年功夫是不成的,还不如捡现成。
见她还愿意让自己去做,张六郎喜不自胜,满口应下。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他果然卯足了干劲去找,几乎将整座杭州城都翻遍了。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张六郎将近几个月的房舍消息整理成册,自觉有了眉目,再次往明园去。
当下正是泛舟游玩的好时节,船就有些不够用的,张六郎到西湖边时,码头上空荡荡的,都载着客人往湖里去了。
他只好去旁边的茶馆等候,进门前还特意给了门口的孩童几个铜板,叫他帮自己留心过往船只,“船一来就喊我!”
茶博士也忙,张六郎才落座,就见邻桌几位有些眼熟,不觉多瞧了几眼。
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
几息过后,双方都认出彼此,忙拱手寒暄,“呦,张老板!”
“不敢不敢,我不过混口饭吃,在几位跟前算班门弄斧了!”
那边几个坐着的正是张六郎当年尚在梨园时的几位主顾,说来巧了,也是做丝绸相关生意的,在本地颇有名气,也曾担过朝廷买卖。
打头那位往张六郎身上一扫,笑道:“怎么,自己出来游湖?”
到底是梨园出身,如今虽略有了点年纪,但举手投足仍极有风致。
张六郎道:“我哪里有几位老板这样惬意,跑买卖来的。”
“哦?”另一人端着茶杯调侃,“来这边跑买卖,看样子是大买卖,不知是哪家主顾啊?”
他本是随口一问,张六郎却迟疑了下才含糊道:“哪里就定下来了,单看谁家赏光吧……”
同行是冤家,这几人虽与江老板素不相识,但江老板今年却是抢了他们的活儿,说出来只怕要糟。
说话间,一个小孩从门口探进脑袋来,冲张六郎吆喝,“船来了!”
张六郎如蒙大赦,顾不得茶刚上桌,忙端起来几口饮尽,强忍热气匆匆朝那几人一拱手,歉意道:“对不住,我先行一步,改日再请几位吃茶!”
说罢,转身离去。
“哎,别着急走啊!”一人满头雾水,对着他的背影啧道。
最开始说话那人却盯着张六郎上船,从窗子里看着他往对岸而去,忽冷笑出声,“好啊,这是捡高枝儿了!”
那个方向的主顾,还能有谁!
第148章
“姐夫,什么高枝儿?”同伴好奇道。
说话那人冷冷道:“住在西湖对岸那一带的不过几家,童家、赵家且瞧不上张六郎,至于红枫庄、碧波园,有自己的人,也轮不上他……”
他早就听说明园是张六郎一手操办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他那妻弟对此事有些呆,听得云里雾里,兀自发问,被同桌第三人从下面踹了一脚方嘟囔着闭嘴。
“唐当家,”第三人笑着收回腿,“敞开大门做生意,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姓江的婆娘找上门要买园子,张六郎还能不卖?
唐当家斜觑着他,凉丝丝道,“高盛,莫在我跟前弄鬼儿,摆出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给谁看?去岁就给人夺了买卖的是哪个?”
说话时,几位游客也进来等船,原本想坐在他们邻桌,结果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面儿呢,隐隐听他语气不对,对视一眼,麻溜儿站起来换地方了。
一番阴阳怪气说得高盛笑容尽褪,眉宇低沉,再开口时也带了几分烦躁,“那你说,怎么办?”
早年他同姓唐的妻弟要好,后来因对方姐姐的亲事结识了姓唐的,因都在丝绸行当,这几年便时常扎堆做买卖。一人力孤,三人势大,能不能抵得上诸葛孔明暂且不提,但过去几年中,他们三人确实垄断了本地官方丝绸交易的七成江山。
可谁能想到呢,春风得意之时,突然斜地里杀出个江明月!
明月去万麟馆之前,那边学子们的衣裳原本是高盛做来着,按不成文的规矩,至少还能有一年。
万麟馆的买卖统共几百两的赚头,不值一提,可一是丢不起这个人,二则对方果然借这股东风,立刻又从唐当家手中将铁板钉钉的“官员丝绸”买卖夺了去……
一时间,三人成了好大的笑话!
唐当家的妻弟冯欢随手往嘴里丢了一枚点心,边咀嚼边吊儿郎当道:“还能怎么办?软的不行来硬的!”
想毁掉一个人很容易,只要对症下药,没有不得手的,类似的事情他做的多了,这些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
人一旦有了钱,便会滋生出许多爱好,那么不妨针对他这个爱好专门做套,联合人里应外合如此这般。
之前有个富商喜欢古董,被人逮住机会设下层层陷阱,十几万的银子花出去,只得到了一堆破铜烂铁,消息传开后,那厮羞愤交加,精神气儿就断了,产业也渐渐衰败。
还有人爱看戏,那更简单,找几个戏子粉头里应外合,最后把他的家产掏空不说,原来t的家也给祸祸散了……
就算他没有爱好也不难,人天性喜欢享乐,就引着他花钱:有被人几次三番做局染上赌瘾的,哪怕几座金山,也经不住几场输。
还有年纪大了怕死了,被骗着养生修仙求长寿的,流水样的银子花出去,买回来一堆“金丹”把自己毒死了……
“说得轻巧!”高盛看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便皱眉,“那婆娘年岁不大,办事却极老道,织坊那边各色器具都是齐备的,衙门的人一早便核验过了,日夜都有厢军巡逻,山中还养着一群狗,守备森严……对了,听说她还不知从哪里认了个什么外八门的叔父,正在厢军任职,官职虽不高,可有了这层关系,便比寻常人亲近许多,哪有缝子可钻?”
他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几口茶继续道:“她从不单独出门,每每离家,身边至少跟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壮好手,想色诱都不成。而且只要在外用餐,那两个护卫绝不会吃东西,就算饿了也只吃随身带的肉干,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她不听曲儿,不看戏,不沉迷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也不找乐伎取乐,更没有什么特别嘈杂的爱好,要么四处跑买卖,要么就在家把门一关自己取乐,挣那么多银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说到最后,高盛简直带了几分无法理解的愤怒:
你挣了那么多银子,倒是该死的花啊!
话音刚落,便见唐当家和冯欢俱都眼神古怪的望过来,高盛的身体不自觉向后一抻,“怎么?”
冯欢吭哧吭哧笑了几声,拍着他的肩膀戏谑道:“好啊,高当家,方才听你说得云淡风轻,我还寻思你何时变得这般稳重慷慨,没想到啊,哈哈哈……”
私底下比谁都心急,比谁查得都清楚。
装什么体面人?
真当自己手上的血干了就没味了?
高盛面上一热,索性豁出去了,“你我不是外人,说那些作甚!还是正经想想主意,解了燃眉之急要紧。“
难不成就这么坐以待毙,他受不来这个窝囊气!
“此路不通,还有别路,怕什么!”冯欢不以为意道,“方才那个法子是对事,既然不通,那就直接冲人、冲产业下手,正好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引人入套比较保险,纵然来日事发,哪怕天王老子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但战线很长,布局极大,但凡此人自制力强一点,此局便不攻自破。
不过事业有成的人往往自高自大、一意孤行,自以为能掌控全局,要么不入套,一旦入了套,九头牛都拉不回,鲜少有人脱身。
至于冯欢说的冲人和产业下手,手段往往低级、简单、狠辣、粗暴,只要够狠,就有可能令对手和他的产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纵然不成,也能挫其一时锐气,保管十年八年缓不过来,更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但这个方法需要手上染血,风险极大,事发后官府必会插手,不比上一个不留痕迹。
“不妥。”唐当家皱眉,“那娄旭和杜斯民多么难缠,你我都领教过,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姓江的一介年轻女流做得这样大的生意,手腕且不说,不可能没有靠山。弄死她倒不要紧,怕只怕牵出后面的大人物来,到时候报复在咱们身上。”
如今他家大业大,是成就也是牵绊,做不到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她有靠山,咱们往年也没少打点,怕她不成?”冯欢一双三角眼眯起,不屑嗤笑道,“只要小心行事,不留证据不就完了?好歹咱们也是杭州响当当的人物,多少人仰仗你我吃饭,我就不信官府敢没有证据就拿人!那么多穷鬼留给衙门养活不成?”
以前做的那几出,最后不都是不了了之的么?
唐当家拉下脸来,“你姐姐素日怎么教导你的,多大人了,还满口无遮拦!”
大庭广众之下便口出狂言,倘或被人听到了,来日事发,还能有跑?
一听“姐姐”二字,冯欢便瞬间老实起来,嘟囔几声,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他不过安静片刻,又对唐当家嚷道:“我不说了还不成,可姐夫,你可不能跟我姐告状!”
唐当家拉着脸嗯了声,也知道见好就收,想着过去这么多年,冯欢替自己办了不少见不得人的脏活儿,复又和缓语气安慰道:“急什么?你一番好意我自然明白,不过好事多磨,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日子还长呢,我就不信有人真的无懈可击!”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先查清楚了方能对症下药,以求一击即中。
“日子长?她才多大,日子比咱更长!”高盛带些烦躁地说,“瞧瞧她如鱼得水的样子吧,保不齐来年咱们连口汤都喝不上!”
万事开头难,一顺则百顺,她江明月如今势头正盛,若不出手阻拦,来年会更上一层,就更不是对手了。
冯欢最容易被人三言两语带跑偏,一时被高盛说出火气,本想习惯性接话,可余光瞥见自家姐夫黑着的脸,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他挠挠头,憋得浑身发痒,没奈何,抓过茶杯来就灌。
“空发牢骚没用,”唐当家对高盛道,见他似有不服,当即又补了句要命的话,“不然你去啊。”
又没人拦着,你若真那么忍不得,只管冲出去杀人好了,岸边有的是船,划到明园才几个钱儿?
总这么义愤填膺的,自己却屁股都不动一下,不就是想挑拨冯欢那没脑子的冲锋陷阵么!
高盛张了张嘴,把自己憋得通红,最终还是愤愤地哼了声。
把姓江的弄死,我也跟着伏诛?那图什么!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
不行,我走到今天不容易,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高盛等人如何烦恼暂且不提,如今明月真是春风得意,她从没感觉这么好过。
跟官府做买卖当真省心省力,上面有人罩着,不用担心收不回本钱来,也不必再费心费力的找买家,货一交,立刻就散出去,没有后顾之忧……顺利得像极了人坐在家里,银子乖乖的飞到了她的荷包里。
因与官府做买卖的名声,所有人都开始对她笑脸相迎,出门在外谁不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江老板,到哪里不是座上宾?
就连一直对她若即若离的卖茶的钱太太,这段时间也时常登门,想邀请她入股茶园呢。
但明月不懂茶叶,生怕给人坑了,便婉拒了。
至于什么人手短缺,就更不用担心了。
人的名,树的影,名头打出去之后,多有人争相来投,就连最头疼的护院人选亦人满为患。明月让梁鱼等人挑人品和武艺都过硬的选二十个,仔细操练一番后,分配到各处,以老带新,连明园内外也加了四个。
织坊、染坊、农庄那边更是接连不断,日日有人前来询问能不能也到这里来做工。
大家都早听说了,这边的东家要求虽然严格些,但为人厚道,从不玩虚的,月钱从不随意克扣不说,干的好了额外有奖励,逢年过节还给发东西,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活计。
若问真假,那还用问吗?看看那些胖了一圈的工匠们就知道了!
原本城外织坊就往大了建,额外空出几间以备不时之需,保守估计可供给六七百人同时开工,几个月下来,竟也快要填满了。
日间开工时,咔嚓嚓机杼声不绝于耳,真真儿的声势浩大。
至于房产,明月也在张六郎的张罗下陆陆续续购入了若干住宅和商铺。有的预备仔细修整后自住,有的则转手租出去。有这些固定产业打底,纵然她来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每个月也稳稳当当有租子可收,不怕坐吃山空。
跟着明月干了几年,七娘和春枝等人手中亦颇有余钱,她们无有家眷,更无甚烧银子的爱好,也不知该如何打理私产,便都埋头挨着明月的产业也买了一些。
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起闯过来,早就习惯了聚在一处,还是挨着安心。
一年下来,明月几乎掌握了杭州近四成的丝绸吞吐量,又包了若干山,吸引了各行各业许多人来。如今以老染坊为中心,四周渐渐兴建起许多食肆、茶馆,乃至车马行、客栈、药店等,时时有大小商队停靠,常住人口直逼一千五百人,俨然似座小小城镇。
短短几年工夫,明月的商业版图便疯狂扩张,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称明半t城。
眼下她自然没有半城之资,但她还这样年轻,只要能保持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来日“半城”定然名副其实!
如此种种,年底进京时,明月加重了给武阳郡主的礼。
她借武阳郡主之势发家一事并未大肆宣扬,京师远在天边,按道理说,武阳郡主不会知晓。但明月谨慎惯了,觉得对方既然会找自己做事,未必没有其他眼线,倘或此事辗转传入武阳郡主耳中……只怕会横生枝节,倒不如自己主动进献。
几年节礼送下来,明月几无可送,数次绞尽脑汁未果,索性在去年的基础上多加了三万两银票。
武阳郡主身份尊贵,又备受皇恩,想必什么好东西都看腻了,还是直接给银子吧!
银票轻薄,外人看不出,但明月自己不放心,就在进京的随行人员名单中加上了吴冰夫妻。
今年各处人手充足,吴冰夫妻年中就被调到明园了。
苏小郎和二碗都是正直人,固然可以为明月不顾性命,但……明月偶尔也需要几个可以不分青红皂白随时出手的狠辣人物。
吴冰夫妻正合适。
进京后,常夫人和童琪英都夸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就连武阳郡主也多瞧两眼,可见是红气养人。
好消息接连不断,因上供及时,用料也实在,明月很顺利地拿下了次年的“官员俸禄”,以及驿站的布匹买卖。
此事多因娄旭促成,明月也算投桃报李,私下里与他分润,杜斯民亦有好处不提。
世人因利而聚,更要有长长久久的利益交叉才能一直是友非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那套是行不通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明月在京城风光无限的腊月间,唐当家却面沉如水。
早在十一月时,他久久没能等到批文便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月中去找杜斯民探口风,对方却含糊其词,让他继续等待,当时唐当家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转眼进到腊月,依旧没有消息,唐当家便知落空了。
他转头找人一打听,果然又落到了明记手中。
“明记,明记,”猜测成真,唐当家咬牙切齿,“江明月,又是她!”
自己吃肉,旁人连口汤也喝不上吗?
饶是唐当家素有忍功,也忍不住携带厚礼再次找到杜斯民,以请教的名义打探内幕。
以往杜斯民没少拿他的好处,此刻不好一言不发,便开始打官腔,“哎,唐当家,生意场上的事么,便如那天气变幻无常,尘埃落定之前,谁敢说一定包给谁家呢?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岂是我等可以轻易置喙的?左不过风水轮流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你也是此间老人了,岂不知这个不能连着做,任凭是谁,最多就是这一年罢了,来年花落谁家尚未可知,急什么呢?”
唐当家还想再说什么,杜斯民却已隐隐有些不耐,他只好作罢,心中却犹如火烧:
真是翻脸不认账,喂不熟的白眼狼,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
狗屁的不能轻易置喙,往年你不还翻云覆雨,玩弄好似自家产业么?
如今又扯什么不许连着做,打量我是三岁孩童好糊弄么?口口声声不许连着做,可我都连着做了多少年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换个名头再来过的事儿还少吗?以往他和高盛几人不都是这样,今年是他,明年是冯欢,后年又是高盛,看似轮流做,其实都是一家子……
这样的把戏我们玩得,难道江明月玩不得吗?
第149章
如今唐当家倒不算走投无路,他好歹在杭州经营多年,攒下不少老客户,另有各衙门日常使用的零散买卖……
然私人买卖需要卖家时刻维护与客户的关系,不稳定且繁琐,银子回笼也慢,怎能与官府的大宗买卖相提并论!
若他没经历过也就罢了,可已经尝过甜头的人怎能接受如此大的落差。
不行,一定要想个法子!
唐当家心绪翻滚时,明月正在城外织坊那边大摆宴席,犒劳过去一年辛苦劳作的工匠们。
她素来如此,自己好过了,也从不吝啬慷慨地回馈,于是上到染坊、织坊的工匠,下到委身过来的佃户并往来巡逻的厢军,共计五六百人,在正月十五这日都得以敞开了吃喝。
据高大娘回忆,当日光杀翻的肥猪肥羊就足有几十头,又有各色鸡鸭鹅并精细米饭、新鲜菜蔬,常见的笋子竟排不上号!
节下各处都涨价,哪怕是自家山上养的,放到外面也值不少银子呢。有人粗粗算了一回,光这一日宴席只怕就要上千的银子,真真好大的手笔。
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被这样重视过,各个红光满面,喜气盈腮,吃得口滑,恨不得把过去几十年缺的油水都补回来。
眼见气氛正酣,春枝带头举杯示意,“敬东家!”
众人见状,纷纷群起响应,嘴里塞着肉的拼命抻着脖子咽下去,一抹嘴端着碗站起来,不管里面有没有酒水,齐声唱道:“敬东家!”
数百人齐声喊口号,当真撼山震地,外面山脚下各家铺子的人听了,十分艳羡。
真是叫这些人赶上了,碰上这样慷慨的东家!
明月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的名字名副其实,当真如一轮被无数星子簇拥的月亮。
“也敬你们!”明月以茶代酒先干为敬,扬声道,“过去一年,大家伙儿都辛苦了,来年再接再厉,一起赚大钱!”
“赚大钱!”
再没什么能比赚钱更刺激的,几乎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大喊。
几百号人一起闹,说笑的、喊叫的、唱曲儿的,什么都有,明月听得头疼,半道儿就撤了。
夜色已深,但月光很好,明园同在城外,也不怕关城门回不去……回家吧!
莲笙等人也在明园玩,一群年轻姑娘提着花灯说笑,见她深夜归来,纷纷上前伺候。
明月摆摆手,笑道:“你们自玩去吧,不用过来了。”
众人皆知她心口如一,齐齐谢恩,然后便嘻嘻哈哈散了。
倒是莲笙留下来,“我白日已经同家人聚过了,这会儿我也走了困,可别撵我走。”
明月失笑,“瞧你说的,我成什么人了?正好我也不困,咱们说说话。”
自从春枝带着苏父去城外支援七娘,明园里就剩下她一个正经主子,虽还有老楚头和苏小郎等人相伴,到底不是同龄同性人,有些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莲笙笑道,“那边人多,一定排着队的往您跟前凑呢,可吃好了?我做了红丝馎饦,可要热热的吃一碗暖胃?”
“许久不尝你的手艺了,”明月摸摸肚子,“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馋了,煮几碗吧,咱们一块吃,人多了吃得香。”
“哎!”莲笙欢欢喜喜去了,果然麻利地斩虾肉、捏馎饦,也不要厨房的人帮忙,把做好的生馎饦搬到明月屋里,现放在炉子上煮,没一会儿就得了。
苏小郎和二碗面前都放着盆,埋头淅里呼噜吃得欢,看着就香甜。
明月往自己碗里多倒了点香醋,看着粉红色的俏皮虾肉,闻着香甜滚烫的香气,越发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方停。
见她吃得好,莲笙也高兴,又陪她在院子里转圈消食,说起正事,“午后卢夫人打发人来过,问您什么时候得空,似乎有要事相商。您看我怎么回呢?”
要事?卢珍是个外粗内细的稳妥人,若果然没有要事,断然不会这样讲。而且庞磬明明就在明园附近巡逻,只要想,哪天见不到,何须卢珍额外传话?
其中必有缘故。
“不用回了,”明月伸个懒腰,“明儿午后我亲自走一趟。”
随着她商业版图的稳步扩张,如今两边的地位有了进一步的倾斜,但至少明面上对方仍是长辈,而且相处非常愉快,明月就很愿意把这份关系好好维护下去。
次日见明月亲自过来,卢珍面上罕见的放弃一丝窘迫。
庞磬照例在外巡逻,她先拉着明月去里面坐下,亲自倒了热茶,然后才搓着手道:“论理儿,实在不好开这个口……”
听到这儿明月就已经猜着了,当下把手一抬,“婶子不必再说,需要多少?”
卢珍目瞪口呆,过了会儿才诧异道:“你就不问我要银子做什么吗?”
明月笑道:“咱们相认年岁虽然不久,可我深知你和叔叔的为人,若不是情非得已,哪里会开这个口。”
卢珍t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顿了顿却道:“不行,你不问是你慷慨大度,这事我可得先同你讲一讲,不然良心不安。”
借着明月与官府的买卖,庞磬顺利跟孟于安搭上线,几次往来之后,那边透出意思,说有一个军官年纪有点大了,大约是升不上去的,想在这一二年间退下来。他是个厢军出身的从六品武官,纵然退了也没几个告老银钱,所以他本人的意思呢,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私底下捞一笔:如果有人出钱,他愿意担保举荐,算是把他的位子转出去。
“你是个有见识的,素来又有主意,正好,帮我们合计合计,看此事能不能做。”日常生活关心归关心,大事上卢珍从未以长辈自居,一直很尊重明月的想法。
明月想了下,“消息可靠么?”
卢珍点头,“孟大人作保,安排那人同我们见了一面,确实不假。”
明月道:“若果然如此,这是好事,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拿到手里的好处才是自己的,要尽快办。”
卢珍松了口气,“原本我同你叔叔也这样想,可”,她迟疑了下,小声道,“他张口就要三千两,我们哪里出得起?叫人帮着还了下价,现在最少也要两千五百两。”
这个根本就是个天文数字!
庞磬品级不高,也不是那等好盘剥的,日常油水有限,还时常接济旁人,这么多年下来,还真就没攒下几个大子儿!
如今家里攒出来的大头还是当年明月送的几十亩地的产出呢!
夫妻俩关起门来琢磨半天,各处凑了凑,就算再找要好的平级同僚借一点,满打满算八百来两,差着远了去了!
熟人之中若问谁最有钱,非明月莫属。
可庞磬拉不下这个脸。
他一个做叔叔的转头去找侄女儿要钱,像什么话!
况且他深知一个道理,要想关系好,最好别沾钱,一旦过钱就容易变味儿。
“说不得是咱们好高骛远了,许是老天爷的意思,不是咱们的就不是咱们的,随他去吧!”庞磬想得倒开。
他的意思是,既然对方后年就要退,不如再等等,届时价钱肯定更低,正好这边也攒一攒。
但是卢珍却不这么觉得。
她的想法和明月差不多,都觉得机会难得,现在孟于安还在任上,关系都是现成的,万一过两年他也换了,不管这一档的事儿了,前期做的功夫不都白瞎了嘛!万一到时候别人也想上位呢,也浪费了明月一番苦心安排。
而且早一步上位,光夫妻俩每年的俸禄就能多出来不少,更有许多便利,于前途也有益。
所以纵然庞磬勒令不许外传,卢珍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跟明月商议。
打从认亲那日起,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是一家人,这件事就不能瞒着明月,没得生分。
“两千五百两买一个从六品官,确实划算。”明月说。
听说官场上分三个档,三品、五品、七品各自为界,三品以上多为真正的国之砥柱、朝廷栋梁,很多都是虚职荣誉,注定会青史留名的。这个不光要靠人脉和财力,更要看个人能力。
五品以上可以参加宫宴,算是正经的中级,能力、运气、人脉和财力缺一不可。
至于五品和七品之间,就很有的说了,尤其是武官,升迁任免户部并不大在意,只要地方官推荐、履历够了就行。
世人皆称七品为芝麻官,可见其微薄,虽有实权,然仕途有限,除非时来运转,否则基本没有进入朝廷核心的可能。
眼下庞磬是八品,较七品更矮一头,偏偏四海升平,无仗可打,可谓前途惨淡。
而六品就不同了,纵然实际地位和七品八品的文官差不多,但毕竟品级摆在那里,就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轻视的了。
此局意义重大,一定要拿下来。
“若来日叔父问起,婶子只管说是我从外面听来的,”明月当即叫人去取银子,“就说是我的意思。”
八品叔父和六品叔父说出去,差别可太大了。
卢珍当真感激不尽,忙写了欠条。
明月不差这几千银子,但卢珍坚持如此,也只好罢了。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你还是小辈,我厚着脸皮借钱已说不过去,哪里能不写欠条!”卢珍正色道,又在欠条上写明白了每年还钱的金额。
晚间庞磬回来,卢珍依着明月的意思说了,庞磬听后果然又羞又愧。
“唉,虽说当初是各取所需,可石头还能捂热了呢,如今看来咱们真是占了大便宜了!”
若无明月从中穿针引线,庞磬这辈子到死也就是八品封顶了。
从六品啊,他正值壮年,只要脚踏实地好好干,死前怎么也能混到从五品了。
只要攀上从五品的门槛,逢年过节都有朝廷的特别恩典,后代还能受荫庇进国子学!这可是多少银子都换不来的无上荣光。
卢珍推他一把,“亏你长了这个大身板,关键时候又婆婆妈妈起来,说这些动听话有什么用,倒不如把实际的好处抓在手里,来日也好照应她。”
说是什么亲人之间的关心,可大侄女成长到如今的地位,早已不是区区八品小官能照应得了的了。他们若止步不前,来日只能成为对方的拖累,时候久了,翻来覆去说那些苍白无力的话只会叫人厌烦。
庞磬被她堵得没话说,细细一琢磨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只好按下不提。
晚间到底睡不着,庞磬就戳戳卢珍,“改天咱们找个有威望的人,帮着立个身后文书,你我百年之后家产一分为三,三个孩子各一份!”
夫妻俩只有两个儿子,那么第三个孩子说的自然就是明月。
卢珍乐了,转过脸来看着他笑,“谁稀罕你这点破铜烂铁不成?”
庞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梗着脖子道:“她稀罕不稀罕是她的事,咱们给不给是咱们的心意。”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总不能因为她有本事有钱就让她吃亏吧!
卢珍眉眼柔和。
两口子同床共枕这么多年,默契非常,早在庞磬开口时她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方才不过说句玩笑话而已。
她吐了口气,想了想又补充说:“既要这么着,改日就给老大和老大媳妇去信,老二一家子也叫到跟前来,将此事原委原原本本说清楚了,也叫他们念着明月的好,省得来日起龃龉……”
倘或来日哪家的小子真进了国子学,也是他们姑姑的功劳!
第150章
名声打出去之后,城外织坊隔三岔五便有织户来投,对此,七娘和春枝自然乐见其成,但也不是来者不拒。
每有人来,必经重重考核,一看手艺,二看人品,三则要看性情喜好。
那些手艺好、品性佳,办事麻利又爱干净的,可评一等,派去与徐掌柜合办的高等织坊内,专织湖丝,月钱也最高。
略次一等的,留在大织坊内专做官府供奉;再次一些的,便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织工,另有新辟出来的小作坊,可容纳百人上下,专门用普通丝生产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时兴花色。这样的布料销路最广,对细节要求不算严苛,当然,织工们的工钱也是三类人中最低的。
除大织坊对官府的活计,另外两处织坊产出的成品布料会分别送往薛掌柜的铺子和汇芸楼,供全国各地往来客商品鉴打样,并供给固县销售。
汇芸楼一楼大堂有专门展示的多宝阁,里面摆放着薛掌柜和明记各人生产的得意之作,还有朱杏、老楚头、芳星等人做的染色、螺钿和苏绣屏风、挂画等,花样繁多。
每月明月和薛掌柜都会从中挑选得意之作,专门摆放到显眼位置,或直接从二三楼挑空处悬挂而下,随风飘荡,风流旖旎,竟成一景。
如此一来,不必伙计刻意兜售,往来用餐、应酬的食客进门就能看见。有觉得不错的,便会随口问价钱,觉得合适就顺手带几件走。
渐渐地,就开始有各地客商专门往汇芸楼来看:谁都知道这里有各样新鲜花色,反正去哪里都要吃饭,不如就在这里,还能租它家的画舫游西湖呢!
四月初,有个姓吕的商人来要了一批葫芦宝瓶纹提花绡,做佛诞节之用。
五月中,那位吕掌柜又来,说那批货卖得不错,想同这边谈一笔大买卖。
近半年来,如他这般由小及大的客商不在少数,负责这部分买卖的香兰并不惊讶,熟练地请他入后面阁儿详谈。
“不知您想要作何用途的何种纹样,想用什么丝t,染什么色,大约要多少呢?”
吕掌柜不答反问:“你能做得了主么?”
香兰笑容不变,“做不做得了主,单看您要怎样的货。”
如今她已历练出来,明月适当放权:等闲分量的买卖不必上报,直接联系七娘即可。
吕掌柜慢慢吃了口茶,闻言微微一笑,抽出雪白的湖丝手帕轻轻拭了拭嘴角,“丝么,中等寻常蚕丝即可,花纹、颜色一概都有限,只是量么,略大了些,少说也要五千匹,你可做得了主?”
五千匹?!
香兰吃了一惊,“敢问贵客要运往哪里呢?”
东家在不少地方都有买卖,再加上薛掌柜,两边铺的摊子可不算小,必须事先问清楚,免得重叠,回头成了自家内斗。
吕掌柜也不瞒她,抬手往东边遥遥一指,“实不相瞒,我是个跑海的商人,这批货是要贩到高丽和倭国去的,五千匹还未必够卖呢。”
如今海运发达,大禄造船业乃当世一流,海商并不罕见。而大禄丝绸更举世闻名,东西诸国无不为之痴迷,每年通过陆运、海运送出去的丝绸少说也有几十万、上百万匹,五千确实不算多。
那就没冲突了,香兰暗自松了口气,又问:“恕我冒昧,瞧您的气派,必为个中老手,不会没做过海外丝绸买卖,既如此,必有旧日伴当,怎么如今?”
做任何事都需要磨合,全程费时费力不说,还有风险,所以只要不出岔子,大家都不会轻易更换合作对象。
吕掌柜微微蹙眉,“此事恕我无可奉告,买卖自愿,钱货两讫,不刨根究底也是道上规矩。我是诚心要货,你尽快去问你们东家,若八月初一之前做得出五千匹,再行细论无妨;若做不出,我马上去找下一家。”
“中秋之前?”香兰吃了一惊。
今儿可是五月中了,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半月功夫!这还不算商谈的细节呢。
“不错,”吕掌柜点头,“我要得急,不然也不会来找你们了。”
听到这里,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放眼整个杭州城,能在不耽搁原有买卖的前提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交货的,似乎也只有她们家了。
香兰不敢耽搁,送走吕掌柜后立刻去了明园,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中秋前就要?”明月也有些意外,“工期有些赶呐。”
徐掌柜那边的织坊不能动,各地的霞染、流霞染都从那边出;大织坊也不能随意接手,跟官府的买卖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么剩下的,就是最近几个月新扩招的小织坊。
明月在心中飞快盘算起来:小织坊现有织工八十六人,技艺不过寻常,织不得繁复纹样,寻常花色每日每台机不过一匹,每日八十六匹。
如无意外,每个月就是两千五百八十匹,两个月是五千一百六十匹,刚刚好。
但太刚好,就有点不保险。
而且这里还涉及到花纹和染色的问题,眼下正值多雨季,万一阴雨连绵,染的布干不了呢?
或是万一他要的花色复杂,织工织造更慢呢?
可若因这点潜在的可能就放弃,未免有些可惜。
五千匹的一口气买卖啊,若能拿下,小织坊的销路也就有了着落,不必再熬心费神四处兜售了。
而且只要合作愉快,就有九分可能发展成长期客户,以后也有了指望……
明月沉吟片刻,“你可知他姓名,住在哪里?”
香兰点头,“他叫吕德昌,住址也在方才我给您的名帖内写明白了。”
顿了顿,又说:“他似乎真的很急,说还在问着别家,若两天内咱们不给回信儿,就当黄了。”
大宗货自然是一家出最好,省心省力,品质还统一。但若实在找不到能一家出的,杭州多的是小型织坊,一家家费劲凑也就是了。
“八月初一就要货,能不急么!”明月道,“你去给他回信,明日午后在汇芸楼见。”
行不行的,谈谈细节再说!
说到海商……当天下午,明月就去了碧波园。
去时郑大官人在外应酬,只郑太太在家,听明白明月来意后,郑太太道:“两浙路的大小海商不在少数,一时半刻的,我还真说不准,不如你再略坐坐,等外子晚间应酬回来了一并问过。”
明月果然在碧波园混了一顿晚饭,等月上梢头,郑大官人带着淡淡酒气归来又问了一遍。
“吕德昌,”因有外客在,郑大官人并未换衣裳,只叫了水搓了把脸,端着碗醒酒汤慢慢喝,半晌哦了声,“确实有这么号人,他家有一艘船还是我船坞里出的呢。”
明月又向他核对了住址和样貌,确认无误后放下心来,“听着倒是好大买卖。”
“再大,还能有江老板您的买卖大吗?”郑大官人笑道,“自家费时费力小打小闹,哪里比得上同官府买卖来得畅快!”
明月摆摆手,“快别说这话,叫我脸上臊得慌。我可是听说了,您那边也在预备同水军合作呢。”
“难!”郑大官人吐了口浊气,许是酒气上头,难得说了点真心话,“水军用船颇苛刻,掏银子也不爽快,有时船交上去三五年了,船钱还没影儿呢!届时负责的官员都换届了,新来的不认,旧去的不管,成烂账的还少吗?”
虽说都是做朝廷的买卖,可明月的丝绸每位官吏都有份,所以没人会反对,但船就不一样了,管水军的才几个?内地的才不管你坏了多少,恨不得一毛不拔呢!
反倒不如直接卖给民间商人,至少大家都痛快,明白因货两讫的道理,就算落魄了也能变卖家业填窟窿……
造船业内的事情明月不懂,不好乱讲,只附和着说了几句,又问吕德昌人品如何,是否可信。
郑大官人揉揉额头,坦率道:“我同他还真不熟,不过江老板,做买卖不就那么回事儿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给出去,银子收回来就完了,他人品如何、拿了货去作甚,与你我何干?”
只要给钱,买了船、买了布去一把火烧了又怎样?
郑大官人醉归醉,神志犹在:他跟吕德昌确实不熟,但同样的,跟明月也没熟到哪里去,万一给其中一方打了保票,后续出事,他就难逃干系。
还是三不沾的好!
次日吕德昌如约而至,先同明月见过了,便直接说起要求,“要一千柿蒂纹,一千万字不到头,一千卷草纹,一千菱格,一千提花吹雪。颜色么,都是常见的红绿黄蓝黑白之流的纯色,但彩色的要比市面上的更浓艳些。另外,我知道江老板名下亦有绣娘,若来得及,再要五百苏绣,市面上常见的花色即可。不过那些蛮子无甚眼光,欣赏不来山水意境,花鸟多些……”
总体而言,这些要求还真不算过分,虽要提花,但都是最常见最成熟的经典提花,会操作花机的织工都做得。
至于苏绣,那也简单,直接从民间织户手中收来白胚布就好,也碍不着织坊的事。
明月简单盘算了下,“这倒不难,只是若要颜色浓重艳丽,染料必须增多,这块本钱就上来了。另外,要多厚呢?什么时节穿?”
丝绸本钱一看丝质,二看工艺,这两者都定下来之后,就看厚薄。简单来说,普通织法之中,布料越厚,用的蚕丝就越多,本钱自然也会更贵。
吕德昌道:“那些人倒不爱什么纱绡绮的,不知江老板见过那边的衣裳没有,何曾有半点韵味,俱都直挺挺的厚重。”
话里话外,难掩鄙夷。
不过这也难怪,放眼当今世上,大禄就是头一号最强盛最繁华的国度,由不得他们不骄傲。
明月让人从大厅里抱了几匹布上来,吕德昌挨着看过,先选定了厚度,终究没有合适的颜色。
“您要的太急,哪里来得及调色,”明月起身道,“走吧,去店里看看现货。“
两人又往薛掌柜店里走了一趟,选定了颜色和最终的提花。
吕德昌抹着汗道:“怎么样,江老板?“
由不得他不着急,高丽和倭国素来仰慕中原文明,也跟着过中秋,若赶不上这一遭,挣不着这一趟银子,那可就白瞎了!
明月反复想了想,还真能做!
布料厚归厚,但织法不变,只需提前将丝线捻成粗的即可,并不会因此而减速。
而且吕德昌要的那几个颜色,说真的,国内还真不好卖,但染色简单啊!深知犯不着朱杏亲自出手!
厚布加重颜料,成本嗖一下子就上去了,再算上提花的工艺和染色的工费,粗粗核算下来,这么一匹布的本钱就高达二两半左右。
“按规矩呢,定布需t要先交三成的定金,但是您这个要的太急了,我得叫工人加紧着办,说不得晚上还要熬夜做,另有开销,所以我得要五成。”明月放下算盘说。
“五成?”吕德昌咋舌,“这也太多了吧?”
“不算多了,”明月摇头,坚持不退,“想必吕掌柜也是冲我们的招牌来的,我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能如期交出符合您要求的大宗货的织坊,眼下只我一家。”
单看五千匹布其实不算多,但这件事难就难在吕德昌要得急,而且颜色和厚度也不是现在市面上有的,必须现做。
吕德昌皱眉,试图讨价还价,“像您这么大规模的织坊确实不多,可散户和小织坊多不胜数……”
“当然,”明月微笑,“可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风险不是吗?不然也不会直接来找我们了。”
头一个,提花并不是每个散户都会的工艺,就算会,也未必有能织提花的织机。
其次,明月曾经也从散户手中收购,深知其中的苦闷,因为每个人的习惯、技术乃至喜好不同,导致织出来的成品布质量参差不齐。而且很多人根本就不守时,光去收就是一项苦差事,甚至收到手才发现根本就不合格……
两边好一番讨价还价,明月寸步不让,吕德昌也无可奈何,但也提出了另外的要求。
“我相信明记的招牌,也可以交五成定金,甚至一口气全交了也不要紧。但文书中必须约定,如果你们不能按时交付怎么办!”
说得难听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明记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光房产田庄就有多少了?吕德昌还真不怕她赔不起。
但既然要签订契约文书,那么就要约束双方,总不能自家步步受限,而另一家而却肆无忌惮吧。
明月没意见,“自然。”
尤其是这种加急的货,买家本身就承担着风险,因为一旦不能按时拿到货,接下来的买卖就黄了,损失的可不仅是商机,所以卖家也必须给出相应的保障。
如今的行规是若卖家不能按时出货,不仅要如数退还定金,而且还要按照卖家过往出手时的货物价格进行赔付。
比如说吕德昌从明月这边拿布是二两半一匹,但他是要运到高丽和倭国去卖的,在那边的丝绸贵比黄金,一匹普通丝绸也会身价激增,至少卖到三十两,若果然错失商机,而且责任完全在于明月的话,那么明月就必须按照三十两的价格给他补上,这也才算公平。
谈了半日,双方终于达成一致,痛快地签了文书。
因为港口在东面,而明月的染坊织坊也在城东,所以届时会由吕德昌的队伍直接出城向东,从那边仓库取货后继续往东到港口,这样不必来回折腾,双方都能省一点。
买卖谈成,吕德昌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也有心情跟明月闲聊了。明月就顺势问他海外的买卖的怎么样。
以明月如今的声名和体量,会关注海外贸易并不奇怪,海外诸国的人多着呢、场子大着呢,吕德昌倒不怕她抢生意,“我若说不赚钱,江老板你肯定也不信,赚嘛是赚一点,可风险也大,本钱也高,光一条两三千料的大海船就要几万两了,辛辛苦苦出海一趟,一条船哪里够,起码也要三条起步!不然势单力孤,也容易被水匪盯上。出海文书还要年年另买,如今也是一年高似一年。再算上日常维护和有经验的舵手水手几百人吃喝拉撒,外加各处的关税、打点等等。别看从这边去往高丽只要几天,可途中常有风浪,一不留神,整条船队都倾覆了,血本无归不说,这边未结清的货款、死伤船员和伙计的善后……一次受挫就能让你八辈子爬不起来。”
跑海运嘛,豁出去的是命,赚回来的是金。
若老天赏脸,可一夜暴富,可若老天无情,也可一夜倾家荡产。
就是这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