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她生来不是为了做谁的猎物……
猝不及防跳出个人, 佟夫人吓了一跳,正想说是谁如此不懂礼数,看着那张绑着发带, 昳丽眉目却丝毫没被压制,反而更显张扬俊美的脸庞, 又听着他嘴里的话,倒是将人给认出来了。
“二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今后啊,这偌大的平宁侯府,这金山似的财产,都归了你。不像我这福薄命苦的女儿,怕是今后都没个指望了。”至于裴淮光先前说的那些愿意奉养乌静寻的话, 佟夫人并没有放在心上,男人嘴里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就少有兑现的时候 多半只是现在说得好听而已,佟夫人几乎都能想象到眼前的裴二郎娶妻生子之后, 乌静寻会被挤兑成什么凄惨模样。
听佟夫人阴阳怪气说了一番,乌静寻轻轻抬眉, 她的小叔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
“我读书少,夫人莫笑。但这民间不是有句俗话, 叫做‘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吗?夫人总不能因为自个儿遭了蒙骗, 就先入为主觉得所有人口中的许诺都是虚妄之言吧?”裴淮光好整以暇地站在怨地,看着佟夫人陡变的脸色,又转向乌静寻。
自从迎回裴晋光的遗物,设宴下葬这几日,他们都没有说过话, 顶多是碰面时淡淡的眼神交汇,快得像是在春日暖光下薄薄的云彩,稍稍一晒,就化了,连一丝念想都不给他留。
她总是这样狠心。
偏生他又次次不记打,一看到她就只想巴巴儿地凑上去。
佟夫人声音尖锐:“始终是要继承平宁侯爵位的金贵人儿了,二公子说起话连半分礼义廉耻都不顾了。可笑我静寻嫁到你们裴家来做这劳什子世子夫人,按理说,老平宁侯已逝,世子早该承爵的,如今人没了,你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我都要忍不住疑心,是否是琼夫人偏心,眼巴巴将爵位留给幼子,而薄待长子呢?”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乌静寻蹙眉,声含警告:“阿娘是伤心太过,有些魔怔了。阿兄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入院开考,阿娘还是多多关心阿兄,让我清清静静地为夫君守着吧。”
这死丫头,她这不也是为她争取东西呢吗?!就一个空荡荡的国公夫人名号和赐下的几箱金子,能支撑她下半辈子?还不如早些寻个男人嫁了。
母女俩互相瞪眼睛,裴淮光看在眼中,唇角噙着的那点冷淡笑意也彻底没了。
“夫人是不信我能够养阿嫂一辈子?”
养,与奉养,可有着微妙的差别。
乌静寻用眼神警告裴淮光不要发疯。
佟夫人哼了一声,她知道平宁侯府这个找回来不久的二郎其实就是个草包,目不识丁,又不似他阿兄那般行军入伍,今后就算继承爵位,那也多半只是个庸庸碌碌的废物。
在这样一块砖丢下去能砸中好几个官侯的金陵城中,再等几年裴世子的军功荣耀渐渐淡了,且看这平宁侯府很快就要门庭冷落。
“口说无凭,难不成你还能给我立个凭证?”
“凭证自然是要立的。却不是给夫人,而是该给阿嫂。”裴淮光的视线一直没有从乌静寻身上挪走,看着她眉心紧蹙,看起来不大开心的模样,他声线低而喑哑,却莫名透出一股认真意味,“我愿与阿嫂共享我的一切,权柄、财富、声势……阿嫂想要的东西,我没有不允的道理。”
盛夏已过,只剩下些燥热的余韵,昨夜下了雨,屋檐下坠下的露珠打在青翠枝叶上,发出哒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大,但此时花厅内一片寂静,三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乌静寻庆幸,她早知道佟夫人会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提前叫翠屏她们下去,不然裴淮光这样的话说出去,旁人听在耳朵里,难免会误会。
……自然了,乌静寻疑心裴淮光就是故意说出这种话叫人误会的。
佟夫人满心的不悦在裴淮光这番话里慢慢转变成了另一种滋味,她拉过女儿的手,刚刚碰上去,就感觉到她的冰凉与抗拒,佟夫人不以为意,只将她拉远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裴二郎,是个傻的?”
乌静寻不知该庆幸她阿娘没有误会,还是说,这段情愫过于禁忌,禁忌到佟夫人下意识都要避开这个念头。
“老太君她们待我极好,阿娘,你不必操心,我不愿再嫁。”乌静寻言简意赅,见佟夫人脸色难看,又补充一句,“就算我今后晚景凄凉,我也不会给阿兄和今后的阿嫂侄儿她们添麻烦。阿娘,你放心吧。”
这死丫头,说这么直白作甚?
佟夫人忿忿看向裴淮光,甩手道:“罢了,管你立什么字据,许诺什么东西,反正出嫁的女儿犹如泼出去的水,我是管不了了。你今后是富贵顺遂还是穷苦潦倒,都自个儿受着吧!”
说完,人就走了。
花厅只剩下乌静寻与裴淮光。
裴淮光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不愿再嫁?嫂嫂的意思是,愿意留在这里,与我共享我的一切了。”
这人青天白日地发什么梦呢。
乌静寻回过头,连绵雨日下日光并不如何炽烈,落在她素白清丽的脸庞上,自有一种朦胧的雨意。
“我阿娘失礼在先,所以我没有在她面前多说什么。但小叔这话言重了,你的一切,自然该与你未来的妻子、孩子分享,我只是长房的嫂嫂,无须你侍奉供养。”
乌静寻态度冷淡,裙摆拂过生长着潮湿青苔的台阶,裴淮光知道,自己和那阴暗滑腻的青苔也没什么两样。
一阵熟悉又清冽的气息陡然靠近,乌静寻不由得绷紧了身子,却见他只是低下腰,替她理了理沾染上些许绿意的裙摆。
“嫂嫂讨厌这些青苔吗?”讨厌这样被突然黏上的感觉吧,“它沾上裙摆,可不好洗下。”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乌静寻有些警惕地退后两步,裙摆从他手中抽出,只留下一阵淡淡茉莉香气。
自从裴晋光走了之后,乌静寻便一直觉得裴淮光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平静之下压抑着的东西像是随时会从暗潮汹涌的水面下暴起的海怪,一口将她吞噬。
可她生来不是为了做谁的猎物。
乌静寻沉默着,没有回答,那双含着警惕与冷淡的眼瞳分外明显,裴淮光直起身子,缓缓道:“近日你就在府上待着吧,若是有谁邀你出门,都不要去。”
周庆帝与荣王的角逐渐渐浮出水面,双方都有些不想再忍耐的意味,裴淮光这些时日不仅在忙裴晋光衣冠冢入殓下葬之事,那把叫做珍珠的刀也没有停下饮血的步伐。
听着他这话,乌静寻望过去,正好看见少年清越如琥珀珠一般的眼瞳旁,明显的血丝堆积。
他看起来很累,面容苍白俊美,头束白色发带,晃眼一看,还真像是一个为兄长逝去而悲痛万分的好弟弟。
乌静寻想起荣王、昌邑郡主,有些疲乏地垂下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如来个痛快。
裴淮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快了。”
·
荣王府内
昌邑郡主伤了腿,只能卧在床上养伤,听着女使们传来关于裴晋光的消息,因为疼痛而消瘦许多的娇艳脸庞上浮现出一个阴冷的笑。
周长豫正好过来看她,见昌邑郡主露出这么一副阴暗模样,他下意识握了握拳:“腿伤可好些了?”
提到这事儿昌邑郡主就生气。
乌静寻竟然敢出手伤她,偏偏还将事儿做得十分漂亮,一点儿能循迹查案的尾巴都没给她留。
昌邑郡主沉着脸感受着伤腿处传来的痛意,不耐道:“还是老样子。”
他这个妹妹,打小就娇生惯养,这下受了伤躺在床上哪儿都不能去,自然不痛快。
周长豫没与她计较,只随口道:“你好好养伤也是件好事儿,下月北邑使者会过来,到时候少不得又要打马球、举林宴,嘈杂得很,你多歇歇也好。”
周长豫知道自家妹妹其实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凡事都喜欢与皇叔家的两个公主比,这种能出风头的场合,她若错过了,必定要懊恼好一会儿。
昌邑郡主臭着脸没说话,周长豫想了想,还有件大事儿:“下月过后,月底就是母妃忌辰,四十岁的大日子,依着父王的日子,要好好操办。你上些心,可知道?”
父王平时看着笑眯眯好脾气,但周长豫忘不了,当时才三岁的妹妹无意间扯下母妃为父王亲手编的流苏帘时,男人怫然大怒的样子。
提到荣王妃,昌邑郡主脸上出现微妙的不对劲儿,但随即浮现的就是高兴。
乌静寻的好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这一回,她倒是要看看谁能救她。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你想和我一起身败名裂吗?……
裴晋光的葬礼之后, 整个平宁侯府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交际往来,但来自皇族的邀请, 总容不得她们拒绝。
老太君看着短短一段时日内就清瘦了一大圈儿的乌静寻,沉默了一会儿, 点头道:“秋狝是每年都有的盛事,正好前段时间二郎也教了你如何骑马。到时候你多去和同龄的女郎娘子们说说话,散散心,也好。”
乌静寻知道,这场赏菊宴之后潜伏着的危机,她抓住老妇人布满橘皮的手,柔声道:“祖母不用担心我, 我会替夫君看着祖母您老人家长命百岁,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到时候就算旁人想给我委屈受, 也得看看祖母您老人家同不同意呢。”
这番话逗得老太君忍不住莞尔,连带着一时喉咙有些痒, 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乌静寻伸手替她轻轻拍着背,待缓过气之后, 老太君拍拍她的手:“好孩子,我生病这段时日, 累得你也忙上忙下的, 瞧瞧, 人都瘦了好些。翠屏啊,回去可得多给静寻炖些好吃的补补身子,过几日去宫里边儿赴宴,定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地过去。”
翠屏连忙应下。
乌静寻替老太君掖了掖被角, 又叮嘱几句,这才走了。
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她是盛夏时嫁来平宁侯府的,彼时夏树苍翠,蝉不知雪,这时候月亮门旁的海棠却早已凋谢,连石子路两旁的花圃草团都不复往日鲜活。
好像满园的勃勃生机也跟着主人的逝去,跟着消失不见。
翠屏见乌静寻盯着路旁的花草发呆,想要逗她开心,说起馒头昨儿的糗事:“馒头去啃娘子种下的药草,没想到那药草苦得很呢,馒头一咬上去就嗷嗷叫着退了下来,想去小池塘那儿喝水,又太过心急,不小心栽了进去,浑身湿漉漉的,还不要咱们碰呢。”
昨儿她侍奉老太君服药,顺势歇在了厢房,没有得见馒头那可爱又凄惨的样子,听着翠屏描述,乌静寻也忍不住翘起唇角:“它吃过一次亏,之后就不会淘气了。”
娘子声音柔缓,一如既往的好听,但翠屏听了很疑惑,依着馒头那智商,她总觉得这样的事儿今后恐怕还要再发生好多遍。
主仆俩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平宁侯府的每一条路都很平坦、宽敞,乌静寻走在上面,静静想着今后的事儿。
“娘子,您之后真要搬去溆州啊?”
穿过一片分花拂柳的月亮门,缕云园的大门在小路的尽头映入眼帘,乌静寻看着大门上随风微微摇晃的白灯笼,轻轻嗯了一声:“你觉得溆州不好吗?”
翠屏有些小纠结,倒不是说溆州不好,只是……
“娘子的家人都在金陵,您孤身往溆州去,将来身边儿没个可商量事儿的人,奴婢担心。”紫屏比她沉稳,又曾经跟着乌府的嬷嬷们学过管家查账的本事,所以这回去溆州过户房契的事儿,乌静寻交给了紫屏去办。
说来,她也去了有半旬了。
翠屏说起的这些事她也曾经担心过,但这些尚未发生之事都抵不过她对再无拘束的新生活的向往。
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总比活在木偶肚子里一样强。
“总归还有一年呢,到那时再说吧。”既然决定到时候要从平宁侯府搬出去,乌静寻就没想过在金陵,或者在近京郊的地方安家,到那时候阿娘、阿兄他们容易找上门来不说,还有个人……多半也要来找她麻烦。
许是背后念人不大好,乌静寻轻轻抬起眼睫,就看见倚在树下,那双琥珀珠般眼瞳径直望向她的少年。
看来背后念人这件事以后得少做。
乌静寻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情并不像前几日那样紧绷了,或许是因为她已经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什么国公夫人,又或是世子夫人,这些虚无的名号只是佟夫人期盼着她得到的荣光,可她早已疲于应付,在溆州这样清净的小城继续学医,说不定日后还能开一家医馆,光是想想,乌静寻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
她又何必去纠结裴淮光是否还会继续纠缠呢?就正如他的执念来得莫名其妙一样,说不定哪一日他一觉醒来,自然而然地就对她失去兴趣了。
乌静寻这样乐观地想着,走到他面前时,姿容冷淡如雪山莲花,只颔首道:“小叔也在这儿。”
虽说从老太君那儿拿到了放妻书,但乌静寻并不准备在裴淮光面前提起这一茬。
没了叔嫂这一层关系,只怕他会更疯。
裴淮光直起身子,没有掩饰自己视线之中近乎赤.裸的掠夺之意:“听说嫂嫂要在溆州置办宅院?这样的事儿,怎么不与我说。”
乌静寻知道他现在多半是在帮着某位大人物做事,手中必定有自己的势力,却没想到,他还有心思拨人盯着她。
“你找人盯着我?”
她的眼睫形容妩媚,这样直直看着人时,却没有丝毫扭捏的媚态,裴淮光只读出了她的不悦与被冒犯的反感。
“不是盯着你。”裴淮光摇头,他派去保护她的人正巧发现了她的贴身女使轻车简从地出了城,担心那女使出事,她也跟着伤心,裴淮光才允准人继续跟下去。
没想到,倒是跟出了个不知是惊还是喜的消息。
“你要去溆州。你不愿意等我?”裴淮光欺身上前,却见乌静寻不慌不忙,玉瓷般的脸庞上甚至连一点儿红意都无,还有心思示意那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女使先离开。
翠屏自然不依,她怕自家如花似玉柔弱可怜的娘子在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不如裴二郎面前吃亏!
“你先过去,替我看着人。”
乌静寻声音放得很低,翠屏心急又慌乱,她也知道,若是这样的场景叫人撞见,寡居美貌的长嫂和年少气盛的小叔子……哎哟,真是要命了!
翠屏跺着脚过去把风了。
乌静寻收回目光,对着一脸不高兴的裴淮光轻轻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愿意等你了?”
眼睛是读心的另一种方式,这双前些时日总是雾蒙蒙的眼睛今日放了晴,或许还有几片云彩在积累雨意,但裴淮光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平静不是故作坚强。
而好像是真的对裴晋光去世这事已经接受、放下。
裴淮光不知道该为自己叹气,还是该为阿兄悲哀,亦或者是,替他们两个人的赌局着急。
她的心,好像没有谁能走进去。
“你就打算舍下金陵的一切,远走溆州,什么都不要了?”裴淮光语速有些快,说话的腔调好像又回到了两个人刚见面时,他一口腔调古怪的金陵官话,彼时的乌静寻听着,倒不觉得好笑,只是好奇他从前生活在什么地方。
广袤无垠的草原,养出他这样肆意无拘的性子。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裴淮光皱起眉头,专注看向她。
乌静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想做什么事儿,就去做了,好像从来不考虑后果。可我不行,总是瞻前顾后,所以什么事儿都做不好,还累得身边的人干着急。”
裴淮光沉默,她这个时候,好像不需要回应。
“在这里,我总是会想起你阿兄。这样的日子太难过,太压抑,我总要换个环境,不能一直沉溺在悲痛之中。”乌静寻还没忘记他那些歪心思,知道扭转不了,那就只能多说些违心话,伤了他的心,也好将人带回正途。
裴淮光收回方才对裴晋光的怜悯。
原来最可怜的还是他。
裴淮光并不担心将人放走,他担心的是……“可是我会想你。”
性情执拗古怪的少年鲜少这样直白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话音刚落,不仅乌静寻怔住,连裴淮光自己耳垂上都染上淡淡绯红。
“可是我会想你。很想。”裴淮光又重复了一边,声音柔和,原先清亮的少年音调如今不知怎得,变得微微低沉,落在人耳朵里,却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战栗感。
乌静寻也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前段时间一直阴雨连绵,青石板边缘也生了浅浅的青苔,她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旋即却跌入一个带着淡淡凉意的怀抱。
他身上好像一直是冷的。
不知怎得,乌静寻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裴淮光紧了紧拢在她腰间的手,他舍不得放开:“吓傻了?”
乌静寻面无表情地拧了他一把,拧紧这个穴位,最痛。
果不其然,形容整丽的少年吃痛地蹙起眉,却还是没放手,只垂下头看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叔,你要我回答什么?”乌静寻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她不想和他对视,“我只是搬去溆州而已。”
搬去溆州,而已?
裴淮光声音有些闷:“从金陵到溆州,不眠不休地骑马过去,都要一天多。”
乌静寻心里一动。
他这么说,想来是提前查过的。
那么他……也在认真思虑过将来她搬到溆州后,去找她的事儿吗?
乌静寻明明不想惹上烦心事,小叔与寡嫂之间的事儿一旦传出去,乌家、平宁侯府都会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局面。
“金陵有许多美貌、性情好的女郎,你实在不必舍近求远。”乌静寻的手握住他手臂,轻而坚定的力道让裴淮光不自觉放开手。
“我并非是什么值得你倾心相待的人。温都苏,你回到金陵,不是为了和我一起身败名裂的,对吧?”
这是她头一回叫他的名字,说的却依旧是拒绝他的话。
裴淮光没有说话,薄唇紧紧抿着,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
翠屏见乌静寻走过来,先是打量她脸上、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而后又回头狠狠瞪了裴淮光好几眼。
想不到,这裴二郎居然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翠屏,回去了。”
娘子声音仍旧平宁柔和,翠屏听了连忙应了一声,收回视线,碎碎念道:“娘子,奴婢现在就想搬到溆州去了。”
金陵这个地方,藏着太多娘子的伤心事儿,更别提现在还有个可能随时都会爆炸的裴淮光。
翠屏真是愁得慌。
乌静寻听了她的话,笑了笑,弯下腰摸了摸冲过来迎接她的馒头:“又胖了。”
馒头甩着短短的尾巴呜呜个不停。
看着乌静寻半点没有为刚才的事儿发愁,还有心思逗馒头玩儿,翠屏跺了跺脚,冲进屋里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收拾箱笼。
“呜呜?”主人快丢球呀!
乌静寻久久没有动作,馒头急得上前用头拱她,饱满蓬松的头顶却陷下几个小坑坑。
馒头满眼疑惑,但还是乖觉地不再闹腾,让突然间情绪急转直下的主人抱着好好安静了一会儿。
隔了几日,就是秋狝。
按着往年的规矩,乌静寻让翠屏多收拾了几身衣裳,看到那枚朴素的铃兰银簪时,顿了顿,还是将它拿起,对着铜镜簪入乌润发髻间。
这是裴晋光离世后,她头一回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面对这样喧闹的场合,她下意识觉得抵触疲惫。
当看到那堆明黄帐篷下,赫然坐着昌邑郡主与荣王,乌静寻下意识想捏一捏簪子下轻轻摇晃的铃兰吊珠。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交给我 (剧情篇幅多,可……
乌静寻本该坐在臣子女眷那一块儿, 但太后召了她过去,这位高贵威严的老妇人慈爱地拉过她的手,端详了她好一阵:“好孩子, 你受苦了。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就坐在哀家身边, 陪陪哀家吧。”
乌静寻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是太后望向她的眼神看似含笑,实则冷淡不已,保养得宜的尖尖指甲陷入她掌背柔软的皮肉中,她微微仰起脸,笑容谦卑恭敬:“承蒙太后厚爱,臣妇愧受。”
见她乖顺, 太后满意地放开她的手,无视手背上那几个显眼的红印子, 随口道:“竹令,你带着国公夫人入座。”
竹令是太后身边的姑姑, 闻言屈膝福身:“是,护国公夫人, 请随奴婢过来。”
帝后、太后与公主等皇亲独占一片高台,乌静寻按着竹令指引坐在晋城公主旁边, 不巧, 左手边正是昌邑郡主。
看着女郎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旁, 她一身淡淡的白,裙摆上绣着的忍冬花淡雅素丽,垂首不语的样子像是一支经历过风雨不久的幽兰,脖颈纤细,腰若约素。
众人看在眼中, 只觉她仍陷在丧夫的悲痛之中,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潮湿忧郁。
昌邑郡主冷眼看着,她掩在裙衫下的腿还在隐隐作痛。
这次秋狝,阿兄本是不准备让她跟着过来的,可父王发了话,昌邑郡主如愿跟了过来。
她知道,上次马球赛,是乌静寻做了手脚,她才会跌马受伤。苦于没有证据,昌邑郡主只能恨恨放她一马,可今日,有父王和阿兄在,乌静寻逃不了的。
这一切总该有个终结。
昌邑郡主收回视线,嘴角含着几分冷意,将目光投向高台下正在跳剑舞的乐坊舞姬。
晋城公主与太后关系一般,可先前皇后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安分些不要生事,晋城公主只得憋着气坐在这儿看那些劳什子歌舞。
这下身边坐了个人,将她与那讨人嫌的堂姐分开了,晋城公主好奇地转过去看她:“我从前只听说过你,却没见过面。你生得这样好看,为何不出来多走动走动?”
此次秋狝定在明山,秋风清爽,悠悠吹拂过来,将坐席之中有些杂乱的脂粉香气冲淡了不少,晋城公主也闻到了自左边传来的淡淡香气。不似寻常脂粉甜美却易惹人腻味,这股香气更幽微,放在平时可能并不能嗅闻出来,现在闻着倒是不错。
乌静寻眨了眨眼:“太后曾夸臣妇贞静淑女,臣妇幼时常为外在名声所惑,为了维持那几分夸赞,不敢多交朋友。若是公主早早见了臣妇,那样拧巴憋屈的性子,想来公主也是瞧不上的。”
“怎么会!”晋城公主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坦荡可以笑着说出自己从前狭隘心性之人,见她眸光清亮柔和,仪态谦和又不似俗人那般对她百般恭维迎合,心里更多了几分喜欢。
晋城公主笑着看向她:“我喜欢你,你今后能多进宫陪我说话吗?”
乌静寻微微一笑,笑容像是春末暴雨后的茉莉,清香淡淡,但垂下的枝蔓花朵又无不显示着她的脆弱。
“家中俗事缠身,怕扰了公主。”乌静寻没有说自己或许再过段时日就会前往溆州,这样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晋城公主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远山芙蓉般的女郎乃是新寡。
她不擅长安慰人,只道:“待你心情好些了,只管进宫找我。我旁的不擅长,但玩乐这方面嘛,定然是胜过你的。”
乌静寻莞尔。
昌邑郡主看着她们谈笑,只觉得伤腿处还隐隐作痛,没忍住,还是瞥去一眼,讥讽道:“护国公夫人都有心思参与秋狝了,如何又摆出一副仍在哀痛之中的模样呢?可怜护国公魂断战场,如今北境还不太平呢,护国公夫人就跟着众人一块儿玩乐,不知护国公地下有知,是个什么心情?”
晋城公主以为堂姐又是冲着自己来的,连带着连累那位柔弱妇人也受了攻击,正想开口反击,却听乌静寻道:“太后娘娘慈爱,不忍见我沉溺悲痛之中,日久伤身。这才好心召我一块儿参加秋狝,一观我晋朝男儿英勇之风。朝中代有勇猛之士辈出,北境战场上自然也有能撑得起百姓安心的将军,我夫君在地下有知,亦会欣慰有人能替他继续守护边境安宁。”
乌静寻语气平静,并没有故作委屈或是义愤填膺,晋城公主笑着帮腔:“护国公夫人说得极是。还有,郡主可别忘了,护国公夫人乃是一品诰命,身份比你贵重,你方才见着她不起身行礼就罢了,如今还冷嘲热讽,难不成是想借讥讽护国公夫人之命,寒了那些拼命护卫北境的将士们的心吗?”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昌邑郡主面色涨红,精心养护的指甲牢牢扣紧椅背:“你胡说!”
“你要是不做贼心虚,亮什么大嗓门儿?”晋城公主不屑一顾,却见乌静寻柔柔一笑:“郡主伤了腿,不便行礼,臣妇不会与她计较。只是郡主心直口快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我一人受些委屈无妨,可戍边作战的将士们却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贱人!还敢提她的腿伤!
自猎场上传来阵阵呼喝声,乌静寻循声望去,另一座高台之上,身着赭黄色绫袍的周庆帝双手负于背后,正在同台下的臣子们说着什么。
是秋狝要正式开始了吧。
乌静寻并不感兴趣,听着马蹄阵阵奔雷而去,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匹浑身雪白,毛色流光的马儿。
白珍珠似乎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日日都要人替它梳毛,上一次翠屏拿面霜逗它,若不是闪得快,只怕白珍珠还真要试试将那面霜抹在自个儿鬃毛上的滋味。
太后举起酒盏,对着皇后笑道:“他们男人只管骑马射猎去,咱们娘俩却也不能辜负了这大好秋光。来,皇后,哀家与你共饮。”
皇后稳稳端起酒盏,对着太后的方向敬了敬:“母后好雅兴,臣妾自然奉陪。”
太后笑着喝了一口果子酿:“瞧哀家,真是人老了,糊涂了。这果子酿乃是昌邑那孩子亲手所酿,哀家尝着,滋味甚好。蕊华,替诸位夫人满上。”
皇后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下撇了撇。
又是替昌邑博揽好名声。
这种事儿皇后经历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顺带给了坐在一旁的晋城公主一个眼神——不许闹事。
晋城公主心里腻味,见女使还要往乌静寻案前酒杯倒酒,伸手拦下:“护国公夫人饮不得酒,糊涂东西,还不撤下。”
守孝之人,的确是不好饮酒食荤。
乌静寻轻声道:“多谢殿下。”
美人声音洋洋盈耳,晋城公主听了颇有些晕晕乎乎,是以没注意到昌邑郡主投来的阴毒眼神:“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晋城公主心大,可皇后稳坐中宫宝座这么多年,自是发现了昌邑郡主的小小异常。
她眉心微蹙,若是平时,堂姊妹打闹吵架就罢了,如今这么多命妇宗亲看着,若是晋城与昌邑起了龃龉,少不得要被人拿来谈论说笑。
皇后将此事记在心中。
昌邑郡主好整以暇地端着酒盏,却没有喝,余光瞥见乌静寻娴静白皙的侧脸,她冷笑一声,摩挲着酒盏上古朴华丽的花纹。
这座高台上身分最高的就是太后与皇后,其他宗亲女眷们说话时也没有太放肆,只猜想着今儿会是哪家儿郎摘下魁首。
“从前若是裴世子在金陵的时候,哪年魁首不是他?”
“你也知道若是他在啊?今年,恐怕局势又要变喽。”
“左不过是荣王世子,或是旁的武将子,有什么稀罕的?”
“说起裴世子,英年早逝,瞧他那遗孀,瞧着失魂落魄的,真是可怜。”
有几道视线随着窃窃私语落在她身上,乌静寻却仿佛无知无觉般,只在脑海中想着将来要在院子里种什么花。
等她安顿下来,或许已经是明年的夏天了。
栀子香气浓郁,种一颗在院子里,说不定馒头会被熏得嗷呜直叫。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台下表演剑舞的教坊司舞姬们不知何时变换了队形,手中长剑银光曼曼,随着她们柔软却古怪的舞姿变换,一阵阵低沉神秘的梵语从她们身上传出。
有些耳熟。
乌静寻下意识看向高台下那群姿势清奇的舞者,一缕思绪浮上,却又很快逃窜。
连姿势也有些眼熟,到底是什么呢。
乌静寻低下头,看见手腕上套着的珍珠镯子,没来由想起那把曾救下她的,那把名叫珍珠的刀。
珍珠……
乌静寻想起来了,在地宫里时,那些巫者跳的,就是这样的舞蹈!
她刚刚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一支箭簇直直飞过紫光卫的防护,朝着高台之上的周庆帝而去。而底下的舞者们手中的长剑也陡然失了原先柔曼的风姿,变得锐不可当起来,不过瞬息之间,高台之下的侍卫就被杀了个干净,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那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高台上尖叫连连,都慌着逃命。
乌静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昌邑郡主:“郡主为何不逃?”
昌邑郡主慢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盛着果子酿的酒盏被她随手掷了出去,地毯上瞬间蔓延上一阵甜腻气味。
“昌邑,昌邑,快,与皇祖母一块儿走。”
太后有些慌乱,但还是对着昌邑郡主伸出手。
皇后蹙眉,握紧晋城公主的手,在心腹的护卫下紧紧靠在一起,但手持长刀的刺客为数众多,无奈之下,她们只能照着刺客说的话,聚在一团。
坐席里的贵妇人们花容失色地聚在一团,显得仍安然坐在席前的昌邑郡主格外刺眼。
太后眼角绷紧,她不愿承认心里浮现的那个念头,可眼前的场面分明又不容她继续幻想。
另一座高台上传来刀剑相撞的声音,太后惊惶看去,却被刺客拿着长剑逼着往外走。
“昌邑,昌邑——”
昌邑郡主受伤那条腿仍不利索,但她挥退了想要搀扶她的女使,慢慢走过去,银面长剑中映出她冷漠却又兴奋的脸:“皇祖母,皇婶,晋城……你们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太后嘴唇微抖,皇后脸色虽难看,却未发一言,用力握紧晋城公主的手,现在可不是一时意气得罪昌邑的时候。
没有人回应她,那些金陵贵妇看过来的眼神惊恐中又带着憎恶。
乌静寻仍是一脸淡淡,似乎不知道现在是个情境,也不知道她待会儿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昌邑郡主抑制住心头战栗的兴奋,冷声道:“将她们都带到下面去。”
另一座高台上,周庆帝与臣下们也被荣王的人拿着刀剑逼到了角落。
两拨人马回合,身形痴肥的荣王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总是笑呵呵的脸庞上一脸阴沉。
太后见周庆帝也被刺客刀剑围住,又见荣王站在外围,惊声道:“荣王——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你皇兄放了!”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才享了这么几年福,如果周庆帝崩逝,那她还能捞到什么好日子过?
“放了?”荣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看着太后,肥肉堆积的脸庞上挤出些笑,“母后,我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今天。你不该恭喜我吗?反正我与皇兄都不是你的儿子,任谁做皇帝,都不会真心孝敬你。你这个太后,做得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捂着胸口,俨然要撅过去了。
周庆帝负手站在那里,眼下哪怕是阶下囚,他周身也照样是金尊玉贵的帝王之气,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睥睨、不屑。
荣王承受这样的眼神,足足四十多年了。
其实他一人这样也就罢了,可唯独,他唯独不能忍受的,就是他的妻子,也要跟着他一起受委屈。
“今日可真是个好日子。”多年的埋伏、隐忍与思念总要有个出口。
荣王望着连绵秋光,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柔婉秀丽的妇人嘴角噙着笑,朝他走过来。
“萨满,开始吧。”
那些冷光凛凛的刀剑对准圈子内紧紧靠在一起的众人。
乌静寻越过那些刀光剑影,和她对面头带巫冠,衣着羽衣的少年视线相撞。
裴淮光手举长剑,薄唇微微启开。
他在说,交给我。
你什么都不用怕。
第54章 第 54 章 或许我们可以做一场交易……
乌静寻见过裴淮光许多回了, 他穿着毡帽狼裘的样子,穿着侍卫甲胄的样子,甚至连衣裳下冷白而劲瘦的身体都曾看过几回。
但乍一看他这副巫族打扮, 乌静寻还是有些不敢认。
两人眼神交缠,一触即分。
周庆帝被众多手持刀剑的刺客围着, 仍面色不改,只看向隐隐有些癫狂之势的荣王,叹道:“荣王,你我兄弟二人,何至于走到这般地步。朕自问从未苛待于你,更将世子、郡主当作亲生骨肉爱护,你如今骤然造反, 可曾想过世子、郡主今后如何?”
荣王世子周长豫先前率着武将侯爵还有世家郎君们入林打猎,只有昌邑郡主站在一旁, 她冷眼看着皇祖母、皇伯父、皇伯母还有晋城被阵阵冷光剑影逼得只能簇在一块儿,脸上隐隐露出个笑。
荣王不曾回头, 只道:“我为人父亲,自然为他们谋划。”
“是吗?”周庆帝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呵呵笑了几声,“这么多年, 朕膝下无子, 宠爱世子与郡主多年。周庆帝半分不惧, 望向荣王的眼神含着怜悯、快意与胜券在握的从容:“荣王,你其实知道吧,朕为何要将长豫与昌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疼爱……”
为皇族建设看男儿射猎、赏草场风光的看台极为广阔,便是教司坊的乐姬舞姬一块儿上也不会觉得拥挤,现在这座台子上聚集了金陵城绝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家, 朝臣和女眷们本来为荣王突然发疯造反一事而慌乱,听得周庆帝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之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铮铮,再定睛一看,吓得几乎魂都要飞起来。
荣王兀然拔出一把长剑,锐利剑锋直逼周庆帝,眼里蔓上深深浅浅的血丝:“你闭嘴!”
剑锋就悬在自己脖子前,若是荣王一个激动把剑往前一刺,周庆帝就要血溅当场了。
但周庆帝仍背脊挺直,姿态雍容:“荣王在怕什么?是怕朕说出昌邑可能是朕的血脉,还是怕琬娘地下有知你不仅生前没能护住她,死后连她的清白名声都守不住,将来到了黄泉之下也不愿和你见面?”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众人心头却犹如云层之后的阵阵惊雷,炸得人头晕眼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来。
乌静寻悄悄抬眼,看向一脸冷漠,似乎并不惊讶的裴淮光。
却又赶在他回望之前挪开了视线,乌静寻做够了泥菩萨,现在她也想看看昌邑郡主的乐子。
周庆帝的话落在一堆皇室女眷耳朵里自是激起了千层浪,晋城公主看着抿唇不言,有些难堪的皇后,又看了看低下头去,眨眼间脊背都显得更加老态佝偻的太后,最后将视线定在刺客圈外,一脸茫然的昌邑郡主。
晋城公主恨恨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恶毒刻薄的姐妹?你不配!”
昌邑郡主怔怔回过神来,听到晋城公主的咒骂,感受到在场之人投来的,畏惧又轻鄙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如蚂蚁在爬,让她既难受又不知一时之间该如何下手。
乌静寻看着裴淮光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嘴唇微微翕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场众人的心神都被周庆帝突然扬起的声音给吸引过去。
“琬娘为朕诞下昌邑郡主,为皇室绵延子嗣,又累得荣王你替朕抚养女儿这么多年……你受累颇多,朕心中对你与琬娘亦有愧。”周庆帝此话一出,原本面沉如水的荣王像是一丛突然被点燃的枯柴,周身萦绕着显而易见的怒意,原本肥胖的身子霎时间灵活起来,一把夺过旁边刺客的佩刀,锋利薄薄的刀锋直直挥向周庆帝:“你住口!”
刀锋近在咫尺,周庆帝却一动不动,嘴角甚至噙着一点笑。
就在刀锋即将触碰到周庆帝脖颈的时候,高台下传来马蹄阵阵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惊呼。
“荣王……反了!”
“陛下!快些放开陛下!”
“荣王世子,你阿耶成了叛臣贼子,你怎好还安之若素地坐在马上!还不速速去劝降荣王,不要害得天子不宁,天下动荡啊!”
周长豫坐在马上,直直对着高台上荣王举着长刀恶声向周庆帝的那一幕,一时间心神动荡,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场的官员、女眷已经被荣王安排的刺客挟制住,此时回来的大多是武将、侯爵和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
见他们回来,刺客们起身上前围阵,瞧着像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荣王不在乎他自己会被冠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但他对高台上那些窃窃私语格外敏感,他只在意琬娘。
他凭什么让她生前郁郁寡欢,身后还要因为他再度蒙羞,在黄泉下亦不安生?!
琬娘……琬娘……
眼看着荣王眼中闪过痛苦与快意一齐的狠色,趁着他将刀举过头顶,即将重重劈下的瞬间,周庆帝不动声色地微微退后半步,垂在身旁的手一个用力,从掌心小筒中射出一枚银针,直直朝着荣王而去。
眼见荣王身形微滞,手中长刀重重砸落地板,那沉闷响声似乎成为一声讯号,原本被刺客牢牢钳制住的卫兵顷刻间反客为主,不仅如此,更有不少刺客当场‘叛变’,杀了同伴一个措手不及。
高台之上的局势,似乎瞬间就扭转过来。
裴淮光身负保护天子、活擒荣王的目的,不得不先闪身离开,但一双眼睛仍抽空在慌乱的人群中寻觅乌静寻的身影。
走之前,他嘴唇无声翕动。
‘退到一边’。
他会安全带她离开。
荣王被银针上淬的毒折磨得已经站立不住,肥胖臃肿的身子倒在地上,脸色紫涨,喉间发出难听的嗬嗬声。
周庆帝解了困顿,他漠视荣王暗地筹备那么多年,就在等这一日,名正言顺除去这个少时比他优秀太多的弟弟,顺便承了他的情,叫那些刺客‘不小心’杀掉一些没用的臣子。
他行至荣王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毒发的样子,笑了笑:“昌邑不是我的孩子。只是我的确中意琬娘这位弟媳,她伺候得朕很舒畅,三弟,朕该多谢你。”
天子高高在上的怜悯与猖狂逼得荣王喉咙中挤出喑哑的嗬嗬声,一双眼睛含着血泪,死死地盯着周庆帝。
从他不断启合的唇间,周庆帝也能读出荣王想要说的话。
“不得好死?不,朕只会千秋万世,万寿永昌。”
捆好了荣王,确保他没有再挣脱逃跑的机会,裴淮光起身,解下腰际长刀,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对扑上来的漏网之鱼。
在下一瞬,他那双因为蒙上血色而分外冰冷的眼瞳陡然睁大。
昌邑郡主捡起地上一把染血的长剑,直直地朝着乌静寻而去。
她身边没有护卫,那样柔弱纤瘦的一个女郎,迎着那闪着腥光的剑锋,在旁人的尖叫声中,忽然被扯进一个带着清苦气息的怀抱。
她落入一片坚实又柔软的黑暗。
有刀剑劈入血肉发出的声音。
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告诉她:“闭上眼睛。”
我带你回家。
·
裴淮光的确说到做到,直至将乌静寻带着跨进了平宁侯府的大门,脚下才踉跄一下,若不是乌静寻撑着扶了他一把,只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上。
自有管事小厮呼天抢地地迎上前来看裴家这根独苗苗,乌静寻有些脱力地站在一旁,看着裙摆上染上他的血,素净的兰花也开出血色的烂漫。
管事急忙叫人抬着二爷往里走,请大夫快些过来瞧一瞧伤势,哎哟,流了这么多血,遭大罪了!
裴淮光此时已经半昏半醒,但他仍下意识拉紧那只柔软微冷的手。
“……到家了?”
众人的视线落在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神情俱都有些莫名。
裴淮光仍固执地望着她,哪怕眼皮上坠着的压力越来越沉,他也不想就这样合上眼。
清楚他的执拗,乌静寻只好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指。
冰冷、颀长,在这样虚弱的时刻都不忘立刻将她回握的手扣得更紧些。
“到家了。”
耳畔响起女郎柔和又无奈的声音,身上血意几乎染透玄衣的少年唇角似乎扯出一个满足的笑。
旋即闭上眼,乌静寻手另一头的扯力突然大了些。
他昏了过去。
但即便如此,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仍没有放开。
这下大家的眼神几乎是不加遮掩地震惊起来。
乌静寻对今后可能会遭遇怎样的流言分外平静:“先送他回序平院。”
管事他们这下仿佛才如梦初醒一般,忙张罗着将重伤昏迷的二爷抬回序平院。
琼夫人得了消息,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赶过来时,正巧看见乌静寻垂着眉眼,另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和少年交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了。
琼夫人并未随着伤重的幼子离去,而是走到乌静寻身边,病弱的妇人高高扬起手,在场的其余人几乎都不忍地别开眼,不愿看见命运本就悲惨的世子夫人挨打。
那声清脆的巴掌声却始终未曾响起。
琼夫人刚刚只是气上头了,看着才归家不久的幼子浑身浴血,她几乎催心剖肝,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的二郎何至于如此拼命?!
可她竟然轻飘飘地截住了那一巴掌。
乌静寻那双漆黑静默的眼瞳紧紧盯着她。
“与其打我发气,不如为你的儿子做些实事。”
“夫人,或许我们可以做一场交易。”
·
裴淮光醒来时,身上传来的痛感十分折磨人,但他也没露出什么虚弱之色,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清湛,四处望去,显然是在寻人。
这让一直坐在床前守着他的琼夫人心里不由得感到一丝酸楚。
这天下有多少好女郎可着他挑,为什么就是要执着于一个已经嫁过人,又与他关系紧密的寡妇呢?
但此时再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琼夫人看着少年明显黯淡下去的眼瞳,心里一痛,上前关怀几句:“二郎,你如今觉得如何了?可还痛得厉害么?”
裴淮光点点头,却不想说话。
直到门吱呀一声响,漏进来一束天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浓浓的米粥香气。
乌静寻端着一个小托盘进来,上边儿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许是没想到裴淮光那么快就醒来了,乌静寻怔了怔,迎上他仿佛无所感一般炽热专注的视线,她下意识别过头去,微红的指尖拂过髻边垂下的几缕发丝:“我做了些肉粥,二郎既醒了,就喝一些吧。”
其实裴淮光现在并没有胃口,但眼前神情平宁柔和的女郎,还有她手里捧着的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都是只会在他梦里才出现的景象。
他一时分不清他已经醒来,还是仍留在梦里。
裴淮光回过神来时,嘴唇碰到一阵温热柔软。
熬煮得烂烂的米里混杂着肉与菜的香气,裴淮光下意识张开口,一阵温热顺着轨道下腹,他这时候才清晰地意识到,他是清醒的。
眼前端着碗耐心喂他,眼界低垂若蝶翼的女郎,也不是虚妄。
“你是在……可怜我?”
乌静寻没有说话,只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喂他喝完了那碗粥。
考虑到他可能刚刚醒来,胃口欠佳,但受到重创的身体又急需养分,乌静寻没敢熬太多,只大半碗,叫他腹中垫着些,稍后再喝些补血固元的药汤就是。
她不说话,只安静地喂他喝完那碗粥,裴淮光也默然地垂下眼,珍惜两人难得的,可以稍稍称得上几分亲近的独处时刻。
琼夫人不知何时已经带着人退下了。
屋内只有她们二人。
“你不必担心,宫里那边儿传来消息,叫你好生养伤。”
裴淮光摇头:“你知道,我不关心这个。”
乌静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半晌,就在屋外天光逐渐变得昏暗下来时,裴淮光才得到她的回音。
“我不是可怜你。”
只是在最后做一些她理应做的事。
裴淮光看着那只覆上来的细白素手,琥珀珠一般的眼瞳里头一回浮现出可以称之为愕然的情绪。
“你先好好养伤。其他的……我们之后再说,好吗?”
女郎的声调温柔得像一场绮丽梦境。
裴淮光听见自己应答的声音也轻得像是浮云一角,生怕动静再大些,会让这场梦境顷刻破裂。
“好。”——
作者有话说:滚回来复健了TVT
想了好久还是先把这篇文继续捡起来写,真的很对不起追更的小天使,一定会努力写完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恐怕此时已是尸骨无存
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与自己小叔之间可能存着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不过几日, 金陵街头巷尾到处可闻这样的流言。
乌静寻不是没有感知到府上仆役女使们私下望过来时鄙夷又不可置信的目光,只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儿。
裴淮光身体底子好,养了几日, 已经能下床了。
这日乌静寻拎着食盒去序平院时,正巧碰见天使从屋内走出, 见着她,一甩拂尘,面白无须的脸庞上带着笑意,也无端让人觉得阴冷:“哟,世子夫人可是过来瞧指挥使的?”
乌静寻握着食盒提柄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指挥使?”
“正是。”天使一副与有荣焉的浮夸模样,“指挥使在擒获荣王叛党一事上立了大功, 陛下龙颜大悦,不仅叫奴才送来许多赏赐, 更是钦定了指挥使的位置……这份荣宠,可以头一份儿的啊。”
若是真心嘉赏, 大可在裴淮光受伤回府的第二日就降下恩旨。
如今那些流言甚嚣尘上,周庆帝却大张旗鼓地送来奖赏、官职, 无疑会叫人将更多目光落在平宁侯府,落在她与裴淮光身上。
帝王心术, 实在难测, 可裴淮光自个儿愿意, 乌静寻没有立场,也没有好管闲事的打算。
看着天使的背影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乌静寻收回目光,往里走了两步,见裴淮光站在廊庑下, 脸色仍旧苍白,脸庞线条因为伤病显得愈发凌厉,整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都像是一把半出鞘的宝剑,带着一股锋芒锐意。
不知他在那儿看多久了。
乌静寻定了定神,走了过去:“外边儿风大,你出来做什么。”
序平院院墙边种着几株芭蕉,乌静寻从月亮门走进来,在秋日里仍旧松翠的芭蕉轻轻抖簌,她看见裴淮光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自觉地拎走食盒。
在食盒易主的过程中,两个人的手不可避免地轻轻碰触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躺得腻烦了,想来看看,你怎么还不来。”
裴淮光虽然躺在床上养伤,但他先前在雀鸣卫中的人手仍在运作,那些带着靡靡之色的流言自然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没有制止,是因为他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她却一如既往……不,她的变化,是从他负伤护住她之后开始的。
比之从前的冷淡疏离,她好像一瞬抛离了那些壁垒,愿意接受他的心意了。
都说人过惯了苦日子,在幸福来临时,总会疑心这是梦境。裴淮光如今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他调慢了脚步,和她一块儿踏上台阶,语气里带着些漫不经心:“我做了个噩梦。”
乌静寻低低‘嗯’了一声,声调上扬,显出一些礼貌的疑惑。
“我梦见你不在我身边。”裴淮光的语气有些低迷,乌静寻不知是他察觉了什么,还是有意无意想要诈她一诈,“到处寻都寻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是去找阿兄,再不回来了。”
乌静寻笑了。
她的确是想走没错,却没有笨到要去殉情的地步。
她与裴世子,本身也不是多么亲厚的夫妻。
乌静寻别开眼去:“我炖了些党参乌鸡汤,你趁热喝了吧。”
见她没有回应,裴淮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好。
他告诉自己。
这样已经很好了。
只要她愿意接受他的情意,留在他身边,就是他最大的满足。
待到他换来周庆帝赐婚的旨意,他们就能堂堂正正在一起。
这一天不会久了。
乌静寻只将补汤送到,没有待太久,翠屏来寻她:“缕云园里来了客人,正等着您呢。”
客人?
乌静寻眉头微微蹙起,不过这样正好,今日她不知怎得,总觉得和裴淮光在一块儿相处有些不自在。
“你慢慢喝,我先回去了。”
裴淮光捏着汤勺,嗯了一声,在女郎即将踏出这道门时,忽然道:“汤很好喝。”
乌静寻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莞尔:“你喜欢就好。”
主仆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裴淮光收回视线,平声道:“措九。”
有一道黑衣身影从梁上跃了下来:“指挥使。”
“去清一清近日的流言。”碗盏中的鸡汤清亮,散发着并不腻人的温暖香气,裴淮光凌厉俊美的脸庞被笼罩在这层香气中,话音却像是数九寒天积厚的冰,“世家大族里的腌臜事儿,随便一件出来,都比这有趣得多。”
措九低声应是。
·
缕云园内
乌静寻看着面前正努力对着她笑的乌舜华,她瘦了很多,原先眉眼之间张扬肆意的傲气淡去许多,她之前从来不敢想,自己这个千宠万娇的妹妹,在自己面前也会露出这样局促的神情。
还是她回过神来,上前拉住了乌舜华的手:“来,坐。”
翠屏从前是不喜欢这位二娘子的,但现在见她形容清瘦,不复从前的活泼英气,心里也有些感慨,没要乌静寻吩咐,自个儿便进屋去给她们泡茶了。
“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乌静寻大概能猜出来她是为了什么过来,声音柔和,“你呢?虽说你惯来是会苦夏的,但如今都到了秋日里,你怎么还这样瘦。”
长姊温柔婉约的声音像是汨汨春水淌进乌舜华心里,她这才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她。
明明……明明是担心她,才来看她的,怎么现在变成她安慰心疼自己了?
乌舜华故作轻松:“我很好啊,就是天生吃不胖,怎么,你嫉妒啦?”
还是这样故意爱嘴上顶人的妹妹比较可爱。
乌静寻露出这几日里头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瘦些好,胖些也不错。快要入冬了,在庄子上可还习惯吗?我熬了些桂花蜜,待会儿你带些走吧,放在水里、糕点上甜甜嘴儿,从前你最爱吃了。”
乌舜华看着她,却突然生了气。
只是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乌静寻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她。
“你怎么还是这样的烂好人性子啊?!你知道外边儿街头巷尾都怎么传你的吗!”乌舜华很想将气势摆足一些,可是话到了嘴边,眼泪也跟着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你老是替别人着想,你自己呢?就活该过这样一直被别人操控的日子吗?”
过去是她那个为爱浑噩了脑子的阿娘,现在又是她那个疯魔到觊觎寡嫂的小叔!
乌静寻笑着摇了摇头,那双多情妩媚的狐狸眼望着她,微微一弯,就漏出比月华还要温柔的情意。
“不。不会一直这样的。”多的话,她无法和乌舜华明说,她的妹妹一直是个火爆直接的性子,告诉她太多,若是裴淮光今后盯上她,只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乌静寻只能握紧她的手:“我会过得很好。舜华,我希望你也是。”
乌舜华不知道乌静寻暗地里的谋划,只当她是认命了,心里又着急又心痛,恨自己现在连光明正大替她说句话的机会都不能有。一个非亲生的妹妹,哪儿有立场去劝说阿兄将守寡的长姊接回家?
乌家也不再是她的家了。
“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保重自己,舜华。”乌静寻像是小时候那般,轻轻替妹妹顺好毛毛躁躁的头发,又拍了拍她,“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就这么,赶她走了?
乌舜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乌静寻却很坚持:“去吧。”
看着乌舜华怒气冲冲里又带着些恋恋不舍的背影,翠屏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二娘子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娘子何不留她用了午膳再走呢?”
终归都是要离开的,或早或迟而已。
乌静寻摇了摇头,进屋寻了绣箩,坐在罗汉床上继续绣着那件未完成的衣裳。
翠屏看着,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娘子这是想开了呢,还是太过伤心害怕,才不得已为为之。
翠屏想起二爷望着娘子的眼神,也不像是见色起意,那样珍视的眼神……她撇了撇嘴,反正没在她们娘子的亲耶娘和阿兄身上看到过。
·
“你想去护国寺上香?”
这一日乌静寻去到序平院时,琼夫人也在。
老太君许是听到了外边儿的流言,不想去管,可心里又过不去那个坎,已经许久未出门了。
想到那位和蔼慈爱的老人,继而想到第一回见她时,身侧青年对着老太君珍而重之地介绍她,是他即将过门的妻子。
早在她低下头去的那一瞬,裴淮光便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琼夫人连忙提醒她:“护国寺是个好地方,这些日子家中发生了不少事,你去上上香,顺便散散心也是好的。”
乌静寻颔首:“是。”
裴淮光摈去那丝微妙的不舒服:“我陪你去。”
乌静寻摇摇头:“寺中人多,别冲撞着你了。”
裴淮光还想说些什么,琼夫人却道:“二郎忘了?十九那日陛下设宴,你祖母年纪大了不爱去这样的场合,少不得要叫你陪着我走一趟。”
没了一个为国作战的儿子,她还有另一个深得帝心的儿子,琼夫人望着裴淮光的眼神慈爱温柔。
乌静寻也点头:“我只去半日就回来,若你归家得早,便来接我吧。”
她鲜少这样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这几日经历得多了些,但裴淮光还是分外珍惜这样的时刻。
他颔首:“好。”
可十九那日,裴淮光出了宫门,翻身上了马,正打算直接往护国寺去接她回家,收到的却是荣王余孽反扑,在山路上意图挟持世子夫人,两班人马对持间,载着世子夫人和她身边儿女使的那辆马车受了惊跌下山崖,恐怕已是尸骨无存。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她又骗了他一道
“二爷?”
深秋的风吹乱了座下马驹的鬃毛, 圆领袍上银线和碧色丝线织成的孔雀在瑟瑟寒风中依稀发出几声凄惶的悲鸣,但很快又被腰间挂着的那把漆黑长刀隐隐震颤出的杀气压住。
前来回禀消息的侍卫有些胆寒,二爷的脸色……好难看。
不对, 又岂止是一句轻飘飘的好难看能形容的。
“我不信。”好半晌,他才听到裴淮光的回答, 护卫有些糊涂,但还是如实道:“是属下亲眼看见载着世子夫人和翠屏的那辆马车翻下了山崖,做不了假。”
做不了假?这世间能做假的事儿可太多了。
裴淮光绷紧的脸,凛冽的秋风直直砸在他脸上,他似无所觉,朝着护国寺奔马而去。
因此事涉及荣王余孽,现场不仅有平宁侯府的人, 也有雀鸣卫的人,落在裴淮光眼中, 乌压压的人乱成一团,看得人心烦意乱。
“裴副使。”
雀鸣卫的人见着那道冷霜风寒的身影出现, 识趣地打了个招呼。
雀鸣卫是周庆帝一手锻造的刀,但他从不会将这柄刀轻易交给某个人, 或者说,高高在上的天子乐见底下的狗为了争夺刀柄的控制权而露出的丑恶模样。
裴淮光年纪轻轻, 虽说在荣王造反一事中立了大功, 但雀鸣卫中的另一位副使曹明显却对这个生得面若冷玉的年轻郎君很不服气, 觉得他不过是个仗着出身荫庇才得到周庆帝青眼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和他这样真刀真枪靠着功绩被提拉上来的武官相提并论?
偏偏这样的人,如今正是和他同任雀鸣卫副使,真是叫人不痛快。
曹明显挑了挑眉:“今儿裴指挥使不是进宫陪陛下下棋么?这样劳累的活儿,交给我们兄弟去做就是, 裴指挥使金尊玉贵,何必冒着冷风亲自过来一趟?”
他语气奚落,裴淮光径直翻身下马,往山崖边走去。
近来多秋雨,山崖旁的泥路被压出两道深而凌乱的车辙印记,从那些痕迹中不难看出当时场面的惊险。
“当时驾车的马夫何在?府上的护卫呢?即便是雨天泥路难行,府上驾车所用的马都是性情温顺,又善识途的马,又怎会突然发狂不受控制,径直冲下山崖?”山崖下云雾缭绕,翻腾的雾气模糊了人的视野,裴淮光只能听见山崖下波涛拍岸的怒吼声。
那声音狂放不羁,落在他心头的浪涛一下比一下重,带着空茫的回音。
见裴淮光一来就连连发问,俨然是不将他放在眼中,是要与他抢夺这里主事之人的话语权的意思,曹明显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见其他人竟然真的被他的威势所震慑一般,乖乖回了话,他心头更是怒火中烧。
曹明显眼睛一转,想起今日遇难的人是谁,不由得扯出一个暧昧又讥讽的笑:“难怪裴副使这样心急如焚,原来是痛惜美人香消玉殒的缘故。这名声不好的女人啊,大都短命,裴副使可别怪老兄我没提醒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回味一番就成了,可别做得这样明显,当心之后的弟妹吃醋啊。”
说着,他笑着用拳头去碰裴淮光的后背,却被他反擒住手臂,将人押到了山崖边。
两个副使突然间就掐起来了,裴副使还把曹副使摁在了泥地里,半边身子都探出去了,若是一放手……啧,之后要办丧事的可就不止是平宁侯府了,曹府那儿恐怕也要拉个台子挂白灯笼喽!
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崖边,曹明显还没反应过来,他闻着近在咫尺的土腥气还有山崖下不断扑上来的冷风,大叫道:“裴淮光!你我同为副使,你敢这样欺我?!”
说着,他试着挣了挣,却没能逃过那阵桎梏。
这死小子,手劲儿还挺大!
裴淮光紧紧钳着他,那双冷然眼瞳里染着熊熊的怒火,烈得来似乎要烧干山崖下汹涌不绝的江水。
“曹副使说错了。”有冷而坚硬的东西贴上曹明显面颊,裴淮光单手押着他,另一只手用刀鞘重重拍了拍曹明显的脸,这样带着屈辱意味的动作疼得他呲牙咧嘴,但濒死的恐惧却让他的感官在此时变得更加灵敏,裴淮光接下来说的话也就变得格外清晰,“多嘴长舌之人,大都短命。曹副使若不信,我找一个现成的例子给你瞧瞧?”
曹明显听完免不了一怒,竟然用他先前说的话摆他一道!
但现在不是打嘴炮的时候,曹明显生怕他手上一个没力气,让自己跌落山崖,饶是心中再憋屈,也不得不软声求饶:“裴副使,裴老弟,哥哥我刚刚一时间被冷风吹蒙了脑子,说错话,你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啊。”
哥哥?他也配?
裴淮光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把他又往崖边送了送。
身后的雀鸣卫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
“二郎!”
有一道饱含着不可置信、担忧等诸多情绪的女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腿脚不利落的贵妇人由人搀着下了马车,正急急往这边走来。
裴淮光没有转头,只漠然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山崖。
琼夫人腿脚不便,但还是坚持走了过来,见他死死将一个明显是四品打扮的官吏压在泥地里,露出的半张侧脸冷淡得都能凝出霜雪来,一时间又气又伤心:“二郎,你这是做什么?就算你心痛你嫂嫂无端遭难,但换个角度,那孩子守得艰难,她如今能和你阿兄在地底下再做回夫妻,她自己心里边儿都是高兴的!我知道你连连失去了兄嫂,但,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
琼夫人絮叨半晌,裴淮光不为所动,只略略侧眼看她,似笑非笑:“您似乎很是笃定,她死了。”
他的眼瞳像琉璃珠一样剔透深邃,在昏暗的天光下,也依旧亮得惊人。
琼夫人下意识避开那阵视线,望向云雾蒸腾的山崖下,语气似乎也沾染上了潮湿气息:“你阿嫂一个弱女子,跌下山崖,能有什么活头?二郎,不要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
有意思。
裴淮光松了反擒着曹明显的手,在所有人下意识惊呼之下又踹了他一脚,生生将人从坠崖边缘踹回了泥地里。
丝毫不觉得自己闯了祸的青年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露出了一个乖张的笑容:“您说,她跌下去那一刻,是害怕,还是觉得解脱?”
琼夫人强撑着没有露出异样,轻声道:“静寻深爱你阿兄,知道他们夫妻俩能再续前缘,自然是高兴居多。”
裴淮光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留下原地一群稀里糊涂的人。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还半躺在泥地里半死不活的曹明显:“曹副使,这还……查不查啊?”
曹明显还惊魂未定呢,听了这话摆了摆手,骂道:“没看到老子滚了一身泥水?还不快先扶着我上马回京!”什么狗屁案子,他们平宁侯府都烂成什么样了,叔嫂通.奸……还有脸恐吓他!
曹明显骂骂咧咧地走了,在场的雀鸣卫便都默契地收了手。
与其跟着曹副使这个草包,不如多讨好些那位看起来更年轻有为的裴副使。
·
秋日严寒,急速奔驰之下门帘被风吹打得不住作响,吹进车厢的风冻得两个年轻女郎只能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翠屏还有些在状况外:“娘子,娘子……咱们这是……逃出来了吗?”
原本她还担心那伙人真的是那劳什子荣王余孽,是要找娘子麻烦来的,却不曾想,只是让她们上了马车,一路飞驰,她观察了一番车窗外的天色变化,入秋了之后天黑得更快了,如今外边儿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起码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护国寺本就在京郊,这么一折腾下来,她们离金陵城越来越远了。
翠屏倒没有什么舍得与舍不得的情绪,她本就是被买来陪在娘子身边长大的丫头,能一路追随娘子,她就安心。
乌静寻点了点头:“是啊,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语气轻快,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含着一些翠屏读不懂的惆怅。
是因为金陵城里还有娘子放不下的人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翠屏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然是裴淮光那张俊美到过分的脸,她自个儿都吓了一跳,抖了抖,乌静寻以为她是太冷了,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女郎馥郁的冷香充斥周身,翠屏鼻头一酸,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们终于出来了,今后的日子都不用再受人钳制了。翠屏,要高兴才是。”
翠屏咽下哭腔,用力点了点头:“是,是!我们都要开心才是。”
乌静寻将下巴枕在她背上,嗯了一声。
琼夫人派来的人依约将她们送到了松渡口,并给她们联系好了客船:“再行半日水路,便可达到隋城。这是夫人留给您的房契,枣子胡同七十二号,您收好。”
乌静寻与翠屏上了客船,这艘规模不小的船不仅仅有她们两位客人,想来也是,琼夫人不想让裴淮光有找到她们的可能,多使几个障眼法也是有的。
但翠屏跟着乌静寻下船时还有几分不解,主仆俩行了一段路,看到城墙牌匾上写着大大的‘桐城’二字,瞪大了眼睛:“娘子,咱们不是要去隋城吗?”
乌静寻笑了笑,将那张琼夫人赠予的房契撕了个干净,揉成一团丢在了路旁的水沟里。
“我们去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这样更好,翠屏。”
万一琼夫人那儿漏了风声,将她们的踪迹泄露出去,又是一场麻烦。
桐城和金陵不同,处处都是烟火气,人们脸上却又带着和善的笑。
乌静寻难得生出些憧憬,能在这里度过余生,想想就叫人觉得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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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中暗潮汹涌,裴淮光冒着绵绵不绝的秋雨再度翻身上马,马儿连日奔波,原本雪白的毛发都被路上的尘土蒙上一层黄灰。
裴淮光安抚地摸了摸马头,许诺道:“到时候叫她给你喂糖吃。”
他没有明说是谁,但马儿还记得那个笑容温柔的女郎。
马儿不闹腾了,裴淮光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重如擂鼓。
他走到枣子胡同七十二号门前,从外观看,这是一座很小的小院,不过依她的性子,肯选择大宅子才不正常。
他抬手叩门。
一连叩了好几下,都没有人开门,裴淮光看着指节上沾染的灰,默然半晌。
旁边有一户人家打开了门,似乎被他连续叩门的动静给惹恼了,但看见那道颀长肃杀的玄衣身影,大婶脸上的怒意不由得退了退,转而道:“这儿没有人住哩,小伙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没有猜错。
她又骗了他一道。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擦干净指节上的灰尘,转身消失在湿漉漉的小巷中。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或许全都是他自作多情
金陵入了冬, 从夜里开始下着雪,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那抹骑在白色神驹上的玄色身影便格外瞩目些。
琼夫人等了半晌, 终于等到裴淮光回府,又高兴又急切, 忙叫人扶着她往前走。
“二郎。”
琼夫人无奈,她的小儿子如今愈发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了,竟能拿了她身边的人去审问,硬生生逼问出乌静寻的下落。
她心知肚明,哪怕找出尸首,二郎也不见得会死心,但琼夫人没有想到, 他的动作会那样快,急到她都来不及遣人去给乌静寻送信。
好在乌静寻自己也藏了一手, 没有按着先前与她约定好的那般在隋城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而是不知去到了哪里。
琼夫人想, 其实这样也好,出了金陵, 没人知道她的过往,她今后再嫁人, 或是抱一个孩子养在膝下, 日子都会慢慢好过起来。
裴淮光神情冷淡, 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氅衣,碎玉琼花般的雪没有在上面沾染上半点痕迹,好像他这个人,无论她怎么捂,都无法在他已经冰硬的心上留下痕迹。
在琼夫人含着几分忧郁的目光注视中, 裴淮光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扶住了她孱弱的身躯:“母亲近来为阿嫂丧事颇多辛劳,应该多歇息才是。”
见二爷这样体贴,虽不知那张俊美面庞下藏的究竟是什么心思,原本搀扶着琼夫人的黄姑还是默默后退两步,给母子俩留足说话的地方。
自从裴淮光自隋城回来之后,便换了称呼,不再疏离地称呼她为夫人,但一声声的‘母亲’中,琼夫人却读出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讽刺。
如果裴淮光没有亲自去隋城找乌静寻,琼夫人或许还会真的相信他此时的情绪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但……
“你想府上为静寻发丧,到底是想让自己死心,还是想让外人死心?”
面对琼夫人的诘问,裴淮光笑了笑,冷玉般的青年神情柔和下来,扶着琼夫人步入长廊,飞雪只能落在檐下地板上,他身上那件玄色大氅依旧乌润发亮,不染一丝寒意。
“阿嫂走得突然,我们身为她的家人,自然要体体面面地送她最后一程。阿兄远在九泉之下,若知此事,也会高兴的。”琼夫人走得慢,裴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只可惜阿嫂去得突然,不能喝我与新妇的喜酒。”
檐下飞雪不绝,雪花柔软,琼夫人此时却觉得片片雪花都化作冷冰冰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摩梭着她的心头肉,痛得她苦不堪言。
琼夫人顺势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又罕见含了些怒意地望着她失而复得,最珍视的孩子。
“你怎么还存着这样的念头,二郎!”说到最后,她声调微微扬起,对于常年体虚的人来说,这样高昂的声气无异于在更快地透支她们的体力,远远跟在后面的黄姑听见动静,有些担忧。
“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她安生,也让你自己从此安定下来吗?你年纪轻轻,深受皇恩,哪家的好女郎说不到?为何还要——”
“母亲。”裴淮光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忽然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抬起放在自己心口上,“此刻,这里燃的全是火。”
他现在苦苦压抑,是因为知道还有重逢的机会。
如果连这样的念头都不给他……裴淮光微微眯起眼,那不如叫他死了。
琼夫人怔怔地望进那双深邃如静湖一般的琥珀眼瞳之中,在表面的死寂之下,燃着簇簇不灭的火,亮得几乎灼痛了琼夫人的眼。
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喃喃道:“为了一个女人……闹得你们兄弟为她神魂颠倒,不顾前程,我真是不明白。”
他不需要别人明白。
“儿心中有数。”裴淮光微弯着眼,冷玉似的面容上露出被世俗驯化般的温和笑意,“天冷,请母亲多加保重。忙过了阿嫂的葬礼,待开了春,还要辛苦母亲盯着我的婚事。”
这孽障!
琼夫人一时间只觉天昏地暗,闭了闭眼,强忍着没有立即晕过去。
谁曾想,她和乌静寻费尽心思搭的一个局,最后竟便宜了他,没了那层叔嫂关系的牵扯,他行事更是肆无忌惮起来了!
·
桐城是一座小城,乌静寻和翠屏租下了一座小院,很小,但院子里有一颗极高大的槐树,饶是在霜雪环绕的冬日里,它依旧干净挺拔。
翠屏将揉好的面团用巾子盖住,只等着它发酵,待会儿剁了肉馅儿包饺子吃。
如今她和娘子一人分睡一间屋子,但为了省些炭火,白日里她们都凑在一堆,做绣活儿,看话本子,平淡的日常,对于她和娘子来说却无比珍贵。
屋门噶呀一声响,翠屏关好门,不叫屋外的风雪吹散屋内的暖气:“这门一动就嘎嘎响,晚上风扑的时候还有些吓人呢。娘子,等开春了咱们去抱只狗崽儿回来养吧?”
乌静寻用钳子拨了拨炭盆里埋着的栗子,见栗子外壳被烘烤得迸开一道缝,她手疾眼快地将栗子夹了出来,一边儿招呼翠屏过来吃,一边儿点头:“好啊。”她想起那只被她取名为‘馒头’的小狗,白绒绒的,像是黑曜石一样漂亮的一对圆眼睛时常温顺地望着她。
可她不是一个好主人。
“算了。”乌静寻又很快改口,在翠屏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笑了笑,“养几只大鹅吧,听说大鹅比狗更凶呢。”
翠屏只是想有个能守家的,听到乌静寻这样说,点了点头:“欸,好。”
被炭火烘烤熟了的栗子又甜又糯,乌静寻一连吃了好几个,翠屏看她专心剥栗子壳的侧脸,笑道:“娘子这些天的胃口变好了,脸上总算多了些肉。”
金陵是一国都城,繁华无匹,对她来说,却是一个终年笼罩着阴沉乌云的地方。
桐城很小,却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乌静寻翘了翘唇角:“明儿咱们上街裁几匹布做新衣裳吧?快过年了,图个好兆头。”
她这么说,原本想要推辞不用做自己那身的翠屏看着乌静寻脸上放松又自然的笑,舍不得扫她的兴,点头答应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乌静寻抬头看向窗外,桐城的雪要比金陵温柔许多,只把地上淹成浅浅一层白霜。
那个人一直没有找过来。
乌静寻知道他很聪明,说不定会从什么地方寻找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把她又挖出来。
她免不了有些忧虑,但又不想将这份担忧暴露在翠屏面前,引得她也跟着烦恼,只能压抑着情绪。
有落雪从树枝上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乌静寻收回视线,听翠屏絮絮叨叨地说着上街买菜的趣事儿,东家萝卜比西家萝卜便宜一文,有个大娘偷偷拧下萝卜缨子被卖菜的老者发现,两人吵了好久,想来买萝卜的人都怕沾染上麻烦,最后竟是便宜了西家萝卜,很快便卖完收摊了,东家老板气得直说要那大娘赔偿她,大娘自是不肯,两人掰扯个没完。
翠屏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她跟着娘子身边长大,少有直面市井生活的时候,遇见那些事自然觉得新鲜,可她说着说着,觉得屋子里太过安静,扭头一看,乌静寻已经伏在小几上睡着了,比玉瓷还要细腻的脸上晕着淡淡的红。
翠屏给她寻了被子盖上,又将人摆正了睡在罗汉床上,便去厨房剁肉馅包饺子了,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时,发现乌静寻还在睡。
“娘子,我包了你最爱吃的素三鲜馅儿呢!桐城的醋和咱们那儿闻着不一样,蘸饺子吃说不定更有风味些,你快尝尝。”
翠屏兴致勃勃地摆好碗筷,却没有听到乌静寻回应,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却见将自己紧紧蜷缩在被子里的女郎面容潮红,眉头紧锁,她心头一跳,伸手碰了碰乌静寻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的热意涌了上来。
这是发热了!
翠屏顿时急了,想出门去请大夫,又怕乌静寻一个人待在屋里会出什么岔子,一时间急得团团转。但见乌静寻烧得面颊通红的样子,她用巾子沾了些温水给她润了润唇,又替她拢好被子,急匆匆地披了挡雪的蓑衣出去了。
乌静寻这一病来势汹汹,或是水土不服,或是压抑着的情绪一时露出,病了好几日,总是不见好。
翠屏担心不已,但她们付了租金,手上的现银不多,翠屏不敢用银票兑钱,只好从娘子妆奁里拿了一支放在底下,最不起眼的钗子拿去典当,换了三两银子,好歹缓了眼下的困境。
那支钗子进了当铺,却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依着某项命令,被汇集到了一处。
最终被送到了裴淮光手中。
他拨弄着钗子上垂下的流苏缨子,漫不经心地看向桌案上摆着的首饰图样。
那是他从前交给匠人的首饰图纸。
他该说她狠心还是有情?
逃离金陵,却带着他送她的钗子。
想要抛弃过去,所以典当了这支钗子。
或许这些全都是他自作多情,她根本没有想起这支钗子的来历。
不过没关系,他会让她记起来。
裴淮光站起身,捞起一旁的玄色氅衣,迎着漫天飞雪,离开了平宁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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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外的边疆小城中,时年五岁的大丫正开开心心地用稻草编蜻蜓玩儿,却见西屋传来一阵动静,她蹦蹦跳跳地起身去看,正好和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的英武男人对上眼。
“哇——”
大丫哭了起来,这个叔叔的眼神好可怕,他的脸也好可怕!
裴晋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胡茬硬硬的刺手,一条疤痕横贯左脸,如同一条丑陋的肉虫盘桓在他英俊面容上。
门口的大丫仍在哭,很快便把她娘给吸引了过来,她连忙在腰上系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抱起女儿哄,看见裴晋光沉默地坐在床上,有些惊讶:“你醒啦?”没等裴晋光回答,她又扯着嗓子道,“当家的,你救回来的那个疤脸汉子真活过来了!”
疤脸汉子……
裴晋光沉默了一下,他现在到底是有多丑?
他和在娘亲怀里一抽一抽的大丫再次对上眼神,微微一笑,昔日玉面将军的风采柔和了他此时瘦得凹陷下去,显得过于凌厉的面庞,大丫不哭了,嗦了嗦手指头,埋在娘亲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
裴晋光笑了笑,这个小丫头让他想起远在金陵的妻子。
他看向屋外呼啸的风雪。
竟是已经入冬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这一次,他要她心甘情愿
乌静寻她们如今住在桐城南门上的松子巷里, 巷子里的街坊邻居们大都是和善老实的人,这日孙大娘出门倒水,看见那户新搬来的人家门口立着一个黑乎乎的高大影子, 心头就是一紧。
新搬来的那两个丫头生得都好看,尤其是皮肤更白些的那个, 一张小脸笑起来比她院子里种的三角梅还要美。孙大娘想起她刚搬来时亲自送来的那一碟子糖饼,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样模样好、性情好,还有一手好厨艺的女郎,叫巷子里那些未婚的毛头小子们都心浮气躁的,只等着再过些时候就让媒婆上门说亲呢!
这后生鬼鬼祟祟的,孙大娘坚信自己从那截挺拔的玄色背影中读出了些不怀好意的色咪咪之情,手里的水也不急着泼了, 端着盆就往前走:“欸!那个小伙子,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
裴淮光在门口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 细密的雪花落在他几乎静止的眼睫上,听着小院子里传来的低低咳嗽声和说话声, 那张俊美的脸庞不知是冻的,还是心绪不佳, 苍白面色之下那双琥珀似的眼瞳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戾气。
此时忽闻孙大娘的呼喝声,裴淮光心绪更是不佳, 冷冷瞥了一眼那膀大腰圆的妇人一眼, 他收回目光, 没有开口。
孙大娘看见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先是一愣,随后又觉得痛心疾首。
这样俊的后生,偏偏不学好,和那些纨绔一样想要玩女人!
“我们松子巷里的人可都是清清白白的, 容不得你在这儿作怪!”孙大娘自觉说得很有气势,看着青年比霜雪更冷、更白的侧脸,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道乌娘子生得好,巷子里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她。可没一个像你这样放肆的,不都等着过了年安稳些再上门提亲?你还敢青天白日的就敢摸上门去,今儿也就是遇见了我,若是被那些个长舌妇看见了,可不得编排出许多酸话来!乌娘子一个小寡妇本来就够可怜的了,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就该多为她考虑才是……”
孙大娘的一通絮叨落在裴淮光耳朵里,只剩下几句关键的话。
“有许多人,喜欢她,想要上门提亲?”
孙大娘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乌娘子生得漂亮,人又和善,谁不喜欢?可怜她前一个夫郎没有福气,之后要找啊,该找个体格健壮些的,护得住她才好。”
不过相识几日,这大娘就开始真心实意地为她考虑起来。
也是,只要是她存心想与谁交好,就没有不成的道理。
她只独独对他不假辞色,而已。
周身叫嚣着想要见到她、抱住她的欲.望仿佛刹那间被风雪冰冻,裴淮光微微颔首,说了句‘多谢’,只身走了。
这一次,他要她心甘情愿。
孙大娘看着那后生挺拔修长的背影,觉得自己很是有几分‘为人师’的天赋,这不就一个为色所迷的好后生给引上正途了吗?
孙大娘正美着,一旁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边儿打开,露出翠屏冻得鼻头红红的一张脸,见孙大娘一个人站在那儿,还有些莫名:“大娘?我怎么听见有男人的说话声呢?”
孙大娘张了张嘴,想起裴淮光那张阴郁但实在美貌的脸,想着人家知错就改,她也不好坏了他在乌娘子跟前的形象,这俩人在外形上顶顶登对,若是将来成了亲,生出的小崽不知道该有多可爱。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豪爽道:“给过路的人指了个方向,没事儿!”
孙大娘是她们的邻居,刚搬来的时候帮了她们很多,是个爱唠叨却很热心肠的大娘。螺青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虽说疑惑问路需要有来有回说那么多句吗?但她也没多想,只叫孙大娘再等等,跑回去拿了一碟酒酿发糕给她,描绘着青花的白色瓷碟上四块儿白白胖胖的发糕散发着甜蜜的气息,孙大娘一看,哎哟两声:“不成不成,我就从你们门口路过,哪能拿你们这样的好东西?”
孙大娘连连推拒,门板后又传来一道轻柔女声,在这素净到有些寡淡的巷子里如同春水一般漾开,站在巷尾,正欲翻身上马的裴淮光身形一僵。
“孙大娘,你拿回去给果姐儿她们甜甜嘴吧。”乌静寻病了有些时候,这两日好转了些,她也不闲着,琢磨着今后要做些什么营生。
光靠她们手里那点儿银子坐吃山空自然是不行的,今后翠屏遇上了喜欢的人,她也要为她存一份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做绣活儿太亏眼睛,乌静寻也不想发生什么昔日故人看见熟悉的针脚功夫顺藤摸瓜找到她的戏码。
好在她尚有一门好厨艺。
或许她应该感谢阿娘?
孙大娘看着天仙似的女郎柔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嗓门儿都不自觉放轻了:“这怎么好意思呢?果姐儿年纪小,哪里用得着吃这样的好东西……”
“大娘只当帮我一个忙。我与翠屏想着过些时日去盘个铺子做糕饼生意,您和果姐儿替我尝尝味道,若是您也觉得好,那我便能放下一大半儿的心了。”
面前的女郎面似芙蓉,眼神真挚,被赋予重任的孙大娘忍不住笑开了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裴淮光将她们的对话尽数收于耳底,糕饼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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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乌静寻喝了大夫新开的几贴药,人很快又康健起来,只是翠屏拘着她不叫她去厨房:“娘子总说我性子急,您这回是怎么了?若是等铺子开起来了,您又病倒了,奴婢那点儿手艺,那些个客人怕是要气得当场将饼扔到我身上呢!”
听着她这样说,乌静寻莞尔,因为大病一场而愈发瘦得伶仃的脸庞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轻愁之意,但那双狐狸眼却极亮,像是养在玉池里的两丸黑水银。
螺青说的有道理,乌静寻便也不再坚持,只拿了纸笔过来,慢慢思忖着糕饼铺子里该推出什么点心。
桐城地处南方,从每日巷子里袅袅腾起的炊烟香气来说,这里的人口味偏甜偏重,而且桐城地界并不大,若是她要开糕饼铺子,做从前那些精细点心定然是不行的。妇人小孩,贩夫走卒都爱吃的糕饼点心,都有什么呢?
乌静寻思索半晌,半晌都没有落笔。
翠屏掀开帘子进来,见她托着腮发呆,拿着钳子拨弄了一下埋在炭盆里的红薯,笑着看她:“孙大娘送来的红薯个头可真大,烤好之后中间又跟蜜糖似的又甜又糯,不过娘子才好了些,红薯这种东西不能吃多了,咱们一人一半吧。”
翠屏现在越来越有管家娘子的样子了。
炭盆里的火苗映入女郎眼瞳中,她忽然想起什么:“上回咱们问孙大娘买的红枣是不是还剩了些?”
翠屏想了想,点头:“娘子是想喝红枣粥吗?奴婢这就去泡一些。”
“翠屏,现在这里没有平宁侯府的世子夫人,只有我和你,你不必再这样客气。”乌静寻轻轻瞪她一眼,下了榻穿鞋,“我病了这么些时日,内外都要你一人忙活,我已是很不安了。我去就好。”
她的声音又柔又暖,翠屏听得心里边儿也热乎乎的,想说什么,又只能笨拙地点头:“那娘子多穿件衣裳再出去。”
乌静寻笑着点了点头。
红薯烤得差不多了,娘子还没回来,翠屏正想起身去找,却见乌静寻端着一碟子枣泥糕走进来:“你尝尝。”
从前娘子为了讨主君和佟夫人喜欢,在庖厨一事上很是刻苦,汤羹点心,小炒佳肴都是手到擒来,但看着这一碟子散发着甜蜜枣香的枣泥糕时,翠屏还是眼前一亮。
“好吃!”
见翠屏欢喜得来连烤好的红薯都顾不上了,乌静寻漂亮的嘴角翘了翘,她喜欢通过她的双手创造出的东西得到别人真心的喜欢与认可的感觉。
这样几乎令人飘飘然的满足,是从前被困在深宅高院、女书女诫中的雀鸟体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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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静寻和翠屏选了冬月里的一个日子开张,期间翠屏还犹豫地问了一句:“娘子,要不咱们也去东大街那个算命先生那儿算一算吧?选一个吉日再开张,说不定生意会更好呢。”
乌静寻坐在小杌子上,耐心地给一筐的红枣去核,闻言只笑:“你是怕大家不喜欢我的手艺吗?”
她对那些鬼神之事不过了了,她最痛苦的那些年,那尊观音像就摆在台子上,高高在上地看着她懦弱、无能的样子。
她从来不曾遇到过可以称之为上天垂爱的幸事。
……不,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感念一个人,曾经带给她新生的希望。
只是最后都没有了。
乌静寻平心静气地把枣核剔出,动作又快又好,被嫩白指尖掐着的大枣仍旧饱满干净。
翠屏听着她的问话,连忙摇头,用肯定的语气道:“怎么会!娘子的手艺这样好,您瞧孙大娘她们回回都赞不绝口,等开张了说不定铺子门口还要排队呢!”
乌静寻被她稍有些夸张的口吻给逗笑了,素容乌发,不簪金玉,仍是光华不掩,这样一笑起来,小小的屋子里也生出一种辉光来。
“但愿如此吧。”乌静寻撇开过往的那些经历带来的晦暗情绪,她看着屋外放晴的天,尚未完全安静下来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飘过一条极淡的思念。
不知道金陵今年的冬天,会不会特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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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五这一日,离松子巷不远的街道上,一家名为老槐记的点心铺子开张了。
乌静寻不想用自己的名姓给铺子起名,便用了院子里那颗大槐树的名字,还真别说,老槐记这个名字听起来还很有一番几十年老字号的感觉。
孙大娘和几个从前接过乌静寻不少点心投喂的邻居过来,准备给她捧个场。
来的路上,邻居芸娘还有些担心:“乌娘子应当不会把价钱设得太高吧?咱们这小地方,吃不出来用了些什么好东西,我就怕她太实心眼儿,做些名贵点心来卖。”
有几人跟着点头,她们对这刚搬来不久的邻居是存了几分好感,也愿意花几十个铜板陪着热闹热闹,如果太贵了,她们虽然还是会咬牙买下一两块儿充充场面,但心里到底不乐意。
她们去的时候,老槐记前只有零星几个人,见着这儿新开了一家店铺,好奇地探头瞧瞧,但闻着屋子里馥郁又甜蜜的香气,又觉得自个儿囊中羞涩,只怕消费不起,因此赶紧加快脚步走了。
回家吃豆饭也挺好的。
孙大娘抱着孙女果姐儿走进来,看着小小的店铺被收拾得整洁干净,一进屋子,那股勾得人腹鸣的甜香气更浓。
她们几个大人还好,像果姐儿和另外几个小孩儿已经忍不住捂着嗷嗷叫的肚子开始喊饿了。
乌静寻和她们寒暄几句,端来一碟子红糖酥饼,摸了摸果姐儿的头:“好孩子,快吃吧。”
孙大娘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忙从荷包里掏出铜板要数给她:“从前只是邻里间互相送些东西也就罢了,今天是你开张大喜的日子,这一碟酥饼用了不少红糖呢,我们可不能再厚着脸皮白吃白喝。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可不能骗我!”
没有大人允许,果姐儿只能吮着手指,大眼睛巴巴儿地看着那碟子香香的红糖酥饼。
乌静寻浅浅颔首:“红糖酥饼一斤四十五文,今日刚开张,未来三天来买糕饼都给打八折。这一碟子是半斤,打过折后是十八文钱。”
一斤才四十五文?
孙大娘几个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要知道现在一两红砂糖可都要卖她们十五文了,更别提白面每斗都要四十五文了,乌娘子这价钱定得只能说一句公道。
最近桐城在征工重修灵渠,松子巷的男人们大多都去了那儿干苦力活儿,日日早出晚归,一天下来也能带回一百多文的工钱。
想到自家男人累得黝黑精瘦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孩子渴望的小脸,妇人们大手一挥:“也给我们称半斤酥饼!”快要过年了,买些酥饼回来给男人和孩子甜甜嘴也是好的,若是今年年景再好些,买些回去待客也挺好的。
这时候铺子里没什么人,乌静寻留住孙大娘她们,又给她们泡了一壶红枣茶,在她们的夸赞声中轻轻颔首,又返回后厨。
乌静寻之前一眼看中这间小铺子,除了价钱和位置都合适,后厨和前堂能直接相连也是一点。
孙大娘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家常,果姐儿和另外几个小孩子拿着酥饼,在台阶上排排坐,有路人走过,看见那乖乖坐成一排的小萝卜头,都不自觉露出笑。
接着她们的视线就被小孩子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吸引了。
嗯……什么东西怪香的?
有越来越多的人被排排坐着啃酥饼的小孩们吸引进去,结果就是,大人们喜笑颜开,拎着大包小包的糕饼回家,被挤到只能去角落蹲着啃酥饼的小孩们敢怒不敢言。
哼哼,趁着阿娘她们没注意,再拿一个!
·
裴淮光拂去一身风雪,进了书房。
有几个油纸包静静地放在桌案上,天气冷,那股馥郁的甜香随着热度的冷却淡了一些,但当青年颀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拆开绳子时,糕饼的香气还是在一刹那间俘获了他的全部心神。
从桐城到金陵,哪怕底下人已经努力在赶路了,但是送到裴淮光面前时,那些糕饼口感还是变得冷硬了些。
眉眼隽朗的青年却仿若不知,连茶水都没要,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将几个油纸包里的点心都吃掉了。
……他也吃过她亲手做的点心,比这些还好吃。
只是那时候的点心、鸡汤、粥羹是热的,她望过来的眼神、嘴角带着的笑却冰得不行。
裴淮光拿过帕子擦了擦手,那些冷硬的糕饼下肚,撑得他有些想吐,但心底那簇火却越燃越旺。
徐徐图之。
他在心底这样告诫自己。
可他忍得真的好辛苦。
裴淮光又阴着脸过了好几日,才被他整顿好不久的雀鸣卫见指挥使天天冷着一张俊脸,连上前恭贺他升职的心思都不敢升起。
直至一封密信被快马加鞭地送到裴淮光面前。
青年冷漠的瞳孔中终于映出一点亮光。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他的机会来了
他的机会来了。
裴淮光想起自己年幼时, 为了猎到一只野鹿,他静默无声地埋在雪地里将近两日。
野鹿踏过他埋伏之地上的草甸时,那样富有生命力的律动让他被冻得泛青的肌肤泛起发热的渴望感。
等到他寻到机会, 亲手杀死那头野鹿时,滚烫的血液溅到他脸庞上, 那种心怦怦直跳,极为兴奋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
但过往的那些感觉,都比不上此刻。
裴淮光已经决定,这一次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生同寝、死同穴。在机会来临的这一刻, 这些时日犹如钝刀不断破开愈合的伤口,又细细磨着里面的血肉那样并不十分疼痛, 却让人难以忍受的等待,也有了终结的时候。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
不行, 桐城与金陵之间距离那么远,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多危险。
裴淮光此时浑忘了他在桐城布下了多少暗探。有他先前的吩咐在, 暗探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乌静寻一个人孤身上路。
雀鸣卫其他人看见他们的指挥使大人那张总是沉得能滴下水来的俊脸乍然间放晴,还有些不习惯。
这段时日他们□□练得已经生出了反应, 看见裴淮光, 身上的皮就不自觉绷得发紧。
有胆大的见裴淮光步伐匆匆, 出声问道:“大人,您这是要进宫吗?”
这么一副表情进宫,怎么,圣人是要把公主许配给他?
裴淮光飞快睨了他们一眼,摇头:“私事。”
此话一出, 其他人心思更活跃了些。
私事?按着指挥使恨不得在雀鸣卫立地生根的架势,他能有什么私事?
但裴淮光显然没有耐心再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他大步匆匆地出了雀鸣卫的大堂,来到马厩,白珍珠原本正懒洋洋地嚼着草,见主人来了,忙呸呸几口把嘴里的草都吐了出去。
要出去吃新鲜的草了!
看出白珍珠一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裴淮光满意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上马,一截劲挺的腰身分外流畅。
“走了,去找你的女主人。”
白珍珠四蹄乘风,管你去找谁,反正它能出门就行!
·
桐城
有妇人挎着篮子特地绕路来到‘老槐记’,见大门紧紧关着,有些失望:“这掌柜怎地了?连着那么几日不开门,我家那姑娘想吃她们家的红枣糕,都缠了我好几天了。”
不是她不想买,是买不到啊!
旁边铺子的小二正站在门口吆喝,听那妇人嘴里念念叨叨的,好心道:“大婶儿,我劝你别在这儿买了。她们家的东西吃死人了哩!人都被抓走了,小掌柜急得到处找关系,啧,也没法啊。”
妇人被骇了一跳,也顾不上计较被小二叫‘大婶’了,嫌恶地看了一眼招牌上的老槐记三个字,啐了一口:“我当是什么好东西,那么惹得我家孩子发馋,结果里面加了黑心玩意儿!哎呀真是——”
妇人摇着头走了,小二看了眼门扉紧闭的铺子,也觉得可惜。
隔壁的小掌柜长得很漂亮,是他在桐城这样的小地方从来没有见过的美貌,哪怕他娶不到这样的美人,日日在眼前晃悠,多看她两眼,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啊。
只可惜,她被那恶霸头子看上了。这下好了,只怕下一步就是八抬花轿被扛回去做人小妾了吧?
小二长吁短叹一阵,察觉到铺子里掌柜偷来警告的一瞥,又老老实实地开始叫卖起来。
“好吃的糖炒栗子——颗颗又糯又甜喏!”
现在仍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街道上弥漫带着香气的白雾被风一吹,很快就散了。
乌静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小心打点过大牢门口凶神恶煞的守卫,提着篮子往里走。
翠屏靠在墙上,暮冬的天气,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血渍洇开大片大片的红花,那些花开得越艳,翠屏的生命流逝就越快。
乌静寻飞快地偏了偏头,擦掉脸上的泪。
她在固执什么?又在倔强什么呢?
明明知道,她这样的祸害,谁靠得近了,都不会开心。
“翠屏,翠屏。”
随着她的小声呼唤,翠屏醒了过来,她看见乌静寻温柔却苍白的笑脸,下意识一惊,但她身边没有什么可以遮挡她身上伤痕的东西。
只有散发着陈腐气息的稻草。
乌静寻发现了她下意识的动作,忍下眼里的酸涩,打开食盒,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我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白糖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大牢的栅栏间隙刚好能容忍她的一只手伸进去。
翠屏伸出手,接过那块还散发着热气的白糖糕,用尽了力气,才颤颤巍巍地将白糖糕举到面前吃了一口。
“好吃。”翠屏的脸色很不好,但是她的眼睛亮亮的,“娘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乌静寻故作轻松道:“白糖糕就是要新鲜出锅的时候,趁热吃,味道最好。今日你先将就着,等到下回我们回家,我再做给你吃。”
翠屏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
乌静寻低着头,没有看她。
“娘子,你走吧。离开这里。”
翠屏身上很痛,但她猜到乌静寻接下来的决定之后,心里更痛。
她仓惶地掉下了眼泪,喃喃道:“为什么老天爷总是要你受苦……我们明明已经离开金陵了。”
可桐城也不是她们的安乐窝。
这里的县丞之子无意中看见了乌静寻,当即惊为天人,说什么都要娶她回家做小老婆。乌静寻拒绝之后,他却恼羞成怒,使了毒计,故意说是自家下人吃了她们铺子里的糕点被毒死了,让捕快将翠屏抓进大牢。
乌静寻抓着栅栏的手绷得很紧,上面青紫的血管分明。
翠屏看着她的脸色,也憔悴得不像话,又重复了一遍:“娘子,走吧。”
“翠屏,我……”乌静寻咽下喉头的哽咽,握紧了她的手,勉强笑道,“你别担心。我再想想法子,一定会有办法的。”
翠屏愿意牺牲自己,让她独自逃走。
但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小陪她长大的翠屏死在这样冰冷的地方?
出了大牢之后,乌静寻看见不远处有一抬小轿。
县丞之子名唤孙虎成,站在轿子边等着的人正是他身边的得力走狗,李三。
李三看见面色苍白,却难掩风华的美人从阴暗逼仄的大牢里走了出来,眼里闪过几分惊艳与猥琐,笑嘻嘻地上前:“六姨娘,走吧。”
她过了门,可不就是少爷的第六房小妾?
乌静寻一个眼风都不曾往他那儿扫,面无表情地上了小轿。
李三受了冷落,也不在意,着迷地使劲儿嗅了嗅空气里残存着的幽幽香气,一扬手:“起轿!”
眼看着那抬小轿离开,隐在周围的暗探有些焦急。
指挥使的脚程怎么那么慢!再不快些,未来指挥使夫人就要和别的男人入洞房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地探出一个咕咕头,之后会调整一下,改为周更
第60章 第六十章 般般,过来
乌静寻坐在轿子里, 苍白脸庞上一片平静。
她低下头,袖中缓缓滑出一把锋锐的匕首,刀锋十分锋利, 稍稍一转,由精钢锻造的匕首便折射出泠泠的冷光, 落在她寒潭一般的眼眸中,飞速沉寂下去。
一想到待会儿这把漂亮又极具危险性的匕首会捅进孙虎成那个畜生的身体,乌静寻有些怜惜地轻轻摩挲着柄身。
要辛苦你了。
不过,若是她的猜想没有错的话,这把匕首,与翠屏,就都能幸免于难。
乌静寻知道自己是在冒险。
她素白的手指攥紧了垂在膝盖上的披风, 力道之大,原本柔软的披风也碾磨出细微的痛感。
她没有办法了。
小轿很快停在一处别院前。
孙虎成得了消息, 早早就候在门口,等着接他的大美人六姨娘进门, 看着他翘首以待,就差流口水的痴肥模样, 李三嘿嘿笑着上前:“少爷,小的幸不辱命, 把六姨娘给您带回来了。”
孙虎成一把推开他, 粗粗胖胖像是十根小水萝卜的手来回搓了搓, 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一个色咪咪的笑,径直朝着小轿走去:“美人儿,美人儿,我的心肝儿,快快下轿, 我抱你入洞房!”
不止李三,抬轿的几个小喽啰脸上也跟着露出猥琐的笑,起哄让大美人下轿,不要误了吉时。
孙虎成却瞪了他们一眼:“滚一边儿去!老子的美人儿,你们跟着沾什么光?”
小喽啰们讷讷低下头,赔笑着轻轻打了几下嘴:“是小的们为少爷高兴得都糊涂了!糊涂了不是……”
李三瞥了一眼始终安静的小轿,故意道:“六姨娘脸皮薄,被咱们这一起哄,怕是羞得恼了。不如咱们将轿子直接抬进给六姨娘准备的新房里,方便少爷洞房嘛!”
孙虎成被肉挤得小小的眼睛一亮:“好主意!”说着,他费劲地挥了挥手,“快抬着轿子,跟我走!”
小喽啰们心里默默啐了他一口,面上仍高高兴兴地抬起轿子,进了别院。
乌静寻握紧了袖里的匕首,忍下心头的焦灼,挺直了脊背,直到小轿再次落地,帘子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掀开时,她也只是冷冷睨了来人一眼。
美人含霜带煞的一眼并没能让孙虎成生气,反而更让他觉得骨酥筋软。
被她瞪一眼都爽成这样,那待会儿入了洞房……
孙虎成心神荡漾,就想伸出手拉她:“美人儿,我扶着你下来,小心些,你若跌着哪儿,我该心疼死了……”
乌静寻身子微微往内侧了侧,避开他的手,微抬下颌,那是一个傲慢又不悦的姿态。
“孙少爷要纳我做妾,就只有这么点儿诚意么?”
珠辉玉丽的大美人,哪怕此时素着一张脸,语气冷淡,也美得让人心惊。
孙虎成晕晕乎乎的,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一吸气,就能闻见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
和他的五房姨娘都不一样,好清新,好脱俗,好好闻……
神思荡漾之下,孙虎成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道:“美人儿想要什么,我立刻找人拿来献给你!金银珠宝,还是房屋地契,只要你提,我无不允!”
乌静寻眼睫垂着,并不想看那张垂涎之色过于明显的脸,只道:
“虽是做妾,我也要龙凤花烛,花冠红衣。还有,我今后,就是六姨娘,位份虽最末,但我绝不会向前面五位姨娘卑躬屈膝。”
孙虎成连连点头,一边吩咐底下人去办,一边好声好气地哄她:“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入了府,就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哪里舍得你受委屈。等明日,咱们入了洞房,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我就叫那五个姨娘来你面前给你磕头敬茶。”
乌静寻先前的话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她对侍奉在孙虎成身边的女人并没有恶意,无论她们是自愿,还是被迫侍奉在这样一个恶人身边,到头来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而已。
听孙虎成这么说,她心里下意识泛起更深一层的恶心,别过脸去:
“孙少爷好大的威风,到头来只是让我初至后院,就树敌颇多,何曾真的替我着想过?”
孙虎成听她似嗔似怒的一番话,骨头更是酥了一半。
美人儿这么说,可不就是真心想过与他的以后?要不然她作甚说这番话?
激动之下,孙虎成听到乌静寻说等到喜堂布置好之后再下轿,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人都到他地盘上了,左右伺候的全都是他的人,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还能跑得出他的手掌心?
再不济,牢里还有个人质呢。
不怕她不从。
孙虎成喜气洋洋地操办和美人儿拜堂的事了,轿帘落了下去,却挡不住周遭的嘈杂声。
乌静寻握紧袖中的匕首,力道之大,在她柔嫩的掌心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是有些疼。
但这阵疼痛,恰好能压过她此时心底的烦躁与慌乱。
她等的那个人,会来吗?
别院里的下人都熟知孙虎成的性子,知道他为了轿子里那位板上钉钉的六姨娘抓心挠肺了许久,现在好不容易快抱得美人归,心里指不定跟猫抓似的,又急又慌,因此他们也不敢磨蹭。
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就将喜堂布置好了。
喜婆被人拉着赶了过来,这会儿气还没喘匀呢,就得摆出一张喜气盈盈的笑脸:“新娘子,快下轿吧,新郎官可等急了。”
周围适时地响起各种乐器奏成的喜乐,催新娘下轿。
乌静寻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轿帘,才想起身,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铮鸣声。
热热闹闹的喜乐一停。
院子里的人们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纷纷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孙虎成脸色阴沉,走起路来,脸上的横肉都在抖。
“是谁要扰了我和美人儿的好事?”孙虎成语气十分不耐,指了指李三。
“你,去,好好收拾一顿上门找事的贱人!真是没点眼力劲儿。等爷我和美人儿共度春宵之后,再陪他们耍耍!”
李三嗳了一声,正想招呼在一旁等着看新娘子的小喽啰们跟他走,却见小院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刀锋仍在滴血的长刀。
乌静寻不再犹豫,从小轿里走出。
她的视线直直落在数步之外,似熟悉,又更陌生的俊美青年身上。
看着他隐隐泛着青的冷峭脸庞,乌静寻的心忽地一松。
裴淮光看着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脸苍白,瘦得来哪怕披上了厚厚的披风,身形也依旧细得可怜,眉头颦得更紧。
他觑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嗤了一声,望向她的眼神含着不欲掩饰的势在必得。
“般般,过来。”
他知道,她会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