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长安初雪
十月末,长安迎来了第一场雪。
谢崚穿着雪白的冬衣,坐在高台上,看禁军操练。
贺兰初担任东宫中将军后,慕容徽将原本属于东宫的禁军兵权交到了她都手中。
谢崚选中贺兰初为中将军,慕容徽感到非常惊讶。
一来,贺兰初只是个小丫头,年纪比谢崚大不了几岁。
二来,她和谢崚有过节。
以谢崚的性子,她眼里容不下沙子,选谁都不应该选贺兰初。
慕容徽忍不住亲自去问了谢崚。
谢崚当时非常无语地道?“父皇,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八卦呢?”
“说好了开府之后,东宫内官由我自己选,贺兰初是实力不够、还是门第不够,让父皇觉得她不配做东宫武官吗?”
“……”
慕容徽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谢崚的嘴是越来越毒了。
她现在的性子看起来有些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外人还不敢招惹她,连慕容徽也要让她三分。
谢崚说完后,又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些。
慕容徽很多时候都只是想要关心她,兴许是因为她这个年纪情绪不稳,慕容徽说什么她都下意识想要反驳。
奇怪的是,她只会对慕容徽这样,对别人不会,因为她知道无论她怎么样扎慕容徽,慕容徽都会无条件包容她,他是她的父亲。
想到这些,谢崚缓和语气说道:“从我八岁抵达邺城,我就开始关注贺兰初,六年来,我一直都在看着她,我了解她。”
贺兰初出风头的时候,比她出糗的时候多了。
“父皇,你要相信你女儿看人的眼光,贺兰初可以的,要不然,等冬初练兵,你也来校场看看她的本事。”
于是练兵这天,慕容徽也来了校场。
他不仅自己来了,还拉来了贺兰絮。
贺兰初穿着一身银白盔甲,执长戈立在千人禁军前。
长安初冬的寒风刺骨,贺兰初站在朔风中,依然被冻得直冒汗。
看到慕容徽和贺兰絮也来了,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谢崚真该死,把这两人请来也不跟她说一声,害她毫无心理准备。
一个是大燕的帝王,另一个是她尊敬的小叔父,在二人的注视下,贺兰初不由得紧张起来。
贺兰初今天还是第一次穿盔甲,厚重的甲胄压得她难以喘息,行动也不及平时方便。
好在她多年习武,身上有劲,不至于连盔甲都撑不起。
她喊着口令,禁军在她的指挥下,指挥禁军列阵,变换队形。
最后一个队形变换完毕,贺兰初松了口气。
操练顺利完成,没有出纰漏。
没有在慕容徽面前丢脸。
结束后,她来到高台前,拜见慕容徽。
“不愧是你们贺兰家出来的人,果然有两下子。”慕容徽对贺兰絮赞赏道。
贺兰絮笑眼眯眯地道:“阿初是太后教出来的孩子,差得到哪里去,陛下过誉了。”
谢崚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俩相交多年,熟得不能再熟了,装腔作势互吹什么彩虹屁!
见贺兰初还跪在地上,谢崚走过来扶起她,“父皇,贺兰大人,既然已经检阅完毕,那我就先带着贺兰初回去了!”
贺兰初本就跪不稳,被她用力一拽,险些摔倒。
等走远一段距离,贺兰初终于抱怨出声,“跑那么急干什么?这身盔甲太重,我跟不上呀!”
谢崚放慢了脚步,给她丢了个手帕,“今天是怀瑾生辰,我让蘅止从宫外买了些新鲜的食材回来,我们今天打火锅,我让他们午时开始生火,我们回去就差不多了。”
“火锅?”贺兰初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谢崚道:“你去到就知道了。”
这个时代还没有“火锅”的吃法,贺兰初思考片刻,又从谢崚的话中发觉了什么。
“不对,你为什么称呼季怀瑾为‘怀瑾’,你们两个人很熟吗?”
谢崚称呼她,都是连名带姓喊的,为什么她喊另一个人喊得如此亲昵。
谢崚道:“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吗?”
“……”
贺兰初:“没有。”
谢崚留季怀瑾在身边做女史。
季怀瑾没有沈川那般聪明,也不及贺兰初武术超群,季怀瑾和陈虎一样,都是资质平庸之人,所以谢崚没有给他们安排太高的职位。
东宫的官僚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谢崚天天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并没有太刻意的尊卑之分。
两人回去的时候,众人扫出了一片空地,用砖块搭了个简易炉子,正在烧炭。
季怀瑾对着炉子深深吹了一口气,冒出的黑烟顿时扑进她的肺腔,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她的旁边,沈川从容地往后退了两步,避开飞出火点子。
陈虎一声不吭地扛来大锅,思考该怎么样放上炉子更稳一些。
季怀瑾蹭了一脸灰,像只花猫,躲在一边揉眼睛,正是鸡飞狗跳之时,谢崚拍了拍季怀瑾的肩膀,递上一个手帕,“擦擦。”
季怀瑾被熏出了眼泪,道了声谢就去擦眼泪了。
谢崚环顾一周,不住嚷嚷道:“
怎么让女孩子和寿星生火,其他人干什么去了?”
陈虎找准了位置,放好了锅,一声不吭,苏蘅止穿着围裙,抱着处理好的食材从屋内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堂弟苏唐,苏唐已经十岁了,眉眼间出落得和他哥有几分相似。
这次苏蘅止进宫,也把他带来了,帮自己处理食材。
小郎君性情明快,一见谢崚,挥手高兴地喊:“殿下!”
谢崚冲他笑了笑,然后笑容收敛,将目光投向了什么都不干的沈川,“你去生火。”
沈川摊了摊手,“遵命,我来生火。”
沈川生活经验是他们这群人当中最丰富的,季怀瑾半天没有生起来的火,沈川三两下就弄好了。
架上大锅,谢崚开始炒锅底,这是她穿越前在网上学的,回到古代,很多辛辣的材料找不到,不过这也误打误撞迁就了自己。她身体不好,也吃不了辣。
热气腾腾的锅沸腾了起来,贺兰初也换好了衣服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往里下东西。
“先下肉类。”
“羊肉先下。”
“姓沈的,给我住手,够了够了,再下汤水要溢出来了!”
贺兰初本来还不知道“火锅”是什么,抱着猎奇的心态吃了几口,惊为天人,原本这样的大锅炖牛羊,她小时候经常在牧民家里吃到,但都是用清水炖。
现在炖的同样是牛羊,但是佐以谢崚秘制的汤底味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咬了几口肉,惊艳得眼睛冒光,不由得挪着小板凳往谢崚身边靠了靠,“殿下怎么想到用香料做成汤底,将各种食材一起煮来吃呢?”
谢崚咽下口中的羊肉:“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贺兰初:“哼。“
她把板凳挪了回去。
“殿下或许可以去外面开间羊肉铺子了。”
沈川说着,忽而话锋一转,道,“话说今天是怀瑾生辰,不久之后,就轮到殿下生辰了。”
谢崚动作一顿。
是呀,又快到她生辰了。
这个生辰,与往年都不一样。
贺兰初左看了一眼,右看了一眼,不太确定地道:“殿下是要及笄了吗?”
沈川瞥了她一眼,“女郎连这也记不住,怎么当上东宫中将军的?”
贺兰初:“……”
她确实没记住谢崚的生辰八字,但这也轮不到一个奴婢来说她。
她挪了挪脚,狠狠踩到沈川脚背上,用力碾了一下。
沈川笑容僵住了。
苏唐见气氛突然凝滞,小脑袋好奇地抬起,对沈川道:“哥哥,你怎么不笑了?”
谢崚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让你嘴贱,受着吧你。”
平时谢崚对他客气,不爱跟他计较,但贺兰初可不会让着他,沈川可算是踢到了铁板。
这时候苏蘅止开口解释道:“贺兰小姐说的没错,殿下今年冬天要年满十五了。”
女子年满十五而笄,谢崚要成年了。
作为燕国的储君,谢崚及笄,仪式必然隆重。慕容徽从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谢崚捧着碗,忽然有些感伤。
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她要年满十五。
此时距离她离开建康,相去七年,距离恢复记忆,相去十年,距离她来到这个世界,也快十五年了。
除了建康城,她还有一个故乡,但是那个地方,她这辈子都无法回去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将不好的情绪甩开,提起炉子上的酒壶,温酒倒入杯中,转向角落的季怀瑾,“别提这个了,今天是怀瑾生辰,我们还是先敬她一杯。”
众人也不再争吵,朝季怀瑾聚了过来,“敬怀瑾。”
“岁岁康健,平安永乐!”
埋头啃羊蹄的季怀瑾打了个激灵,连忙起身敬酒。
……
此时,慕容徽和贺兰絮正站在远处,遥遥看着这边的喜乐融融。
“原来火锅,是这么个吃法。”慕容徽恍然大悟。
方才看谢崚走得急,想必是有事,他们两人好奇,干脆跟过来看看。
看到这群孩子围着锅,叽叽喳喳说着话,不忍打搅,就远远站着看。
贺兰絮感慨:“真好呀。”
慕容徽疑惑,“怎么好?”
“年轻真好,”贺兰絮说道,“等我们年长了,未来就属于这群孩子。”
慕容徽不住被他的话逗笑:“你我不过三十有余,何必感慨年老?”
贺兰絮摇摇头,“不是感慨年老,而是感慨不年轻。”
不年轻,心绪被磨平,需要考虑的事情多了,那些轻狂、冲冠一怒就不再属于他们。有时候,反而会羡慕这些年轻气盛、可以不顾一切的少年人。
贺兰絮说着,转眼看向慕容徽,“说来,陛下,微臣已经很久没有和你独酌一杯了。”
慕容徽也道:“确实,最近是忙了些,今日不知阿絮有空否?”
两个人说着,也没心思再去看小孩子打闹,转头就命人挑了好酒送到宣室殿,回去共饮一杯。
……
谢崚这边喝得差不多了,不胜酒力的季怀瑾、陈虎、贺兰初已经东倒西歪,剩下的都是酒量大的,以及不准喝酒的小孩子。
谢崚双颊微红,却依然清醒,悄悄侧在他耳边,低语道:“辛苦你了。”
今天的食材没有劳烦厨娘,都是苏蘅止亲自动手处理的,苏蘅止能够明白谢崚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主动揽下这个活。
苏蘅止被冻僵的半边耳朵被微弱的暖气包裹,他心一颤,想着说不辛苦,话到嘴边却是:“那阿崚要奖励我吗?”
他的声音很小,只有两个人听得见,谢崚笑盈盈地盯着他的侧脸,没有说话。
苏蘅止不太敢听谢崚的回答,不住低下头,下一刻,谢崚忽然道:“别动。”
苏蘅止:“?”
谢崚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沾了点东西,现在好了。”
她将手帕交到苏蘅止掌心,侧头时双唇不经意擦过苏蘅止耳畔,“奖励嘛,肯定是有的。”——
作者有话说:e人:谢崚、沈川、贺兰初、苏唐(气氛组)
i人:苏蘅止、季怀瑾、陈虎(负责吃)
第112章 及笄礼
冬至,大雪泼洒,天地白茫茫一片。
今日宣室殿格外热闹,慕容徽召尚书台诸位文官入宫。
御案前,是几张宣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大字,一字排开,由人观赏。
谢崚年满十五,慕容徽得为她取字。
为谢崚取名的时候,慕容徽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轮到为她取字的时候,慕容徽却有些词穷。
他从一年前就开始想给她取个什么样的字好,可眼见谢崚生辰迫近,他依然迟迟没能给她选出个满意的字来。
于是慕容徽干脆抽空把朝中最为博学的几个学士找了过来,大家一起斟酌。
谢崚的名寓意山之高峰,字也要对应。
一番磋商,已经到了傍晚,慕容徽最后圈出了“峤,岫,嶎”三个字
,写在宣纸上,是他所认为比较好听,且最适合谢崚的。
山高则为峤,幽深则曰岫,连绵则名嶎。
大臣们各说各的好,叽叽喳喳争论了一天,慕容徽大脑博弈,最终也没能拍板。
眼见着暮色渐深,慕容徽挥手:“罢了,众卿退下。”
他让众人离开,只留下了贺兰絮。
慕容徽道:“阿絮,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贺兰揉着脑袋,“陛下可不要为难微臣了,这三个字都是顶好的,陛下和诸博士商议一整天都没有选出最合适的,微臣又怎么能选出来?”
慕容徽笑,“他们都不了解阿崚,只有你也是看着阿崚长大的,你但说无妨。”
“微臣真不懂这些,”贺兰絮笑着,“陛下若是真的决定不了,不妨写信到南边问问。”
“若说这世上,谁了解殿下,也就只有南边那位了,她毕竟是殿下的生母。”
慕容徽动作一顿。
但是很快,他就否决,“大雪封路,一来一回,不知岁月几何,等到回信,阿崚的生辰早就过了。”
燕楚一北一南,各自雄踞一方,互为死敌,两国断绝往来多时,商贾不通。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贺兰絮明显感觉到了他话中的犹疑。
慕容徽对南边的态度,远不如从前那般坚定。
贺兰絮提醒道:“陛下,微臣认为,为殿下取什么字倒是无所谓,殿下既然已经及笄,最重要的,是要为殿下准备的‘成年礼’。”
慕容徽眉梢凝住,露出凝重的神色。
他明白贺兰絮话中“成年礼”的意思。
这个“成年礼”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物件。
谢崚如今开府不久,身上没有什么太多的功绩,群臣愿意拜她为储君,是因为慕容徽为她撑腰。可当慕容徽百年之后,群臣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尊敬她?
即便有慕容徽替她铺路,可慕容徽为她做的再多,也终究不是她的。
若想燕国子民心甘情愿臣服于她,她还得干出些实绩来。需要让别人提起她的时候,她不只有“慕容徽女儿”这么一个称呼。
燕国尚武,所以让谢崚获得实绩的最快捷方式就是将她送上战场,让她夺下军功,助她立威。
慕容徽说道:“朕知道,而今四海之内,可动兵之地,唯有并州匪患、和南边楚国。”
“只不过并州苦寒,土匪凶狠,阿崚身体又不好,朕舍不得她移兵并州,而楚国……”
按理说,伐楚才是最大的功绩,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谢崚要是能亲自带兵攻下楚都建康,她就不愁不能让群臣拜服。
可是,谢崚绝对不可能率兵攻打故乡。
慕容徽思索许久,觉得都不可行。
将几张宣纸收起来,叠好,“不为难你了,朕再想想吧。”
贺兰絮只是提点慕容徽两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听命离开。
走出宣室殿的时候,他正巧撞上一人在暮色沉沉中穿过雪幕,提着一簇灯火朝这边走来。
“殿下怎么来了?”贺兰絮迎上去打招呼。
谢崚笑着和他打招呼,“今天是冬至,我来找父皇一起用晚膳。”
天气寒冷,谢崚喝出来的气息,瞬间凝称白雾。
“阿絮,你们在商议什么,聊得这么晚,父皇也没有留你用膳?”
贺兰絮替她拍了拍肩头的雪,“微臣赶着回府呢,殿下快进去,别冻着了。”
谢崚裹着厚斗篷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可不会冻着,我穿的可多呢!”
两人寒暄两句后,谢崚辞别贺兰絮,走进殿中。
慕容徽见她浑身是雪,不由得道:“怎么现在过来,冻着了怎么办?”
谢崚道:“父皇忘了?今天是冬至,冬至嘛,当然是要和家人一起吃顿热饭,我和你都多久没有一起用过膳了。”
慕容徽见她这副讨好卖乖的样子,若有所思道:“不会是有什么事情想要求朕吧?”
侍女为谢崚脱下斗篷,露出了谢崚手中握着的卷轴。
她听到慕容徽的话,下意识想要把手中的卷轴藏到广袖下面。
已经看到的慕容徽:“……”
果然,有事要求他。
慕容徽叹了口气,“拿出来吧,是什么东西,给朕看的、还是求朕盖章吗?”
屋里烧着地炉,温度很高。
谢崚刚从风雪中过来,一冷一热冲撞,她的脸瞬间被烘得红扑扑的。
她提着裙子在垫子前坐下,“父皇,我是真心实意想要来陪你用膳,这个东西,只是顺便拿过来而已,你不要误会了主次,父皇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
慕容徽知道小崽子是在哄他,可他年纪大了,这话听在耳中,也挺受用的。
“拿来看看。”
谢崚这才将卷轴打来,清秀字迹映入眼帘。
慕容徽目光移了过去,“这是?”
“聘书。”
谢崚认真地道,这就是她给苏蘅止的惊喜。
她和苏蘅止的婚约,只有谢鸢承认过。在燕国,苏蘅止还不算是她的未婚夫。
从前赐婚太过仓促,而如今,谢崚也要满十五了,十五之后,她便可以嫁娶了。
她想要按照礼制重新走一遍定婚全过程,三茶六礼,给苏蘅止下聘。
慕容徽凝视着她,凝视着她手中的婚书,目光黯然,“这么快,就想要成婚了吗?”
谢崚长大后,他和谢崚就不如从前那般交心,成婚之后,谢崚恐怕又要离他更远了。
谢崚却摇头,“是下聘,我还没想那么快成婚!”
成婚的话,起码也得十八以后,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谢崚话锋一转,晃了晃慕容徽手臂,“你看蘅止,那么好的一个人,要是我晚下聘,他喜欢上别人,和别人跑了怎么办,父皇,你还能找到第二个将《男则》倒背如流的男子吗?”
慕容徽心想,苏蘅止眼里就她一个,怎么可能跟别人跑了?
不过……
他目光转向她拉住自己那只手,谢崚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撒过娇了。
他点头道:“好。”
“父皇答应你。”
……
不久之后,便是谢崚的及笄礼。
这日依然是大雪,但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人都进宫来,参加谢崚的笄礼。
及笄礼在太庙举办。
谢崚换好了礼服,端坐在偏殿的梳妆镜前,喃喃自语道:“我的正宾会是谁呢?”
行笄礼,需要一位女长辈为她加笄,这位长辈,就是她的正宾。
谢崚心想会不会是太后,但她很快就听到太后卧病,无法城外赶回来参加她及笄礼的消息。
贺兰初偷溜进了偏殿,她担心谢崚误会,特地解释,“她是真的病了,我这几天才去看过她,你可别以为她是故意躲你,她才不至于干这种事!”
谢崚任由杏桃替她梳理头发,闻言回眸,“我不会这么想。”
太后来不来,她其实并不在乎。
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身素衣,乌发及腰。
阿娘,阿崚长大了。
及笄礼,应该是一个女子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
她伤感的,是谢鸢没办法陪她度过这个时刻。
贺兰初东张西望,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段夫人。”
“什么?”
“陛下请了段夫人,做你的正宾。”贺兰初说道。
段夫人德高望重,乃燕国贵妇人之首,论亲疏,是谢崚的婶母,论感情,和谢崚交好,是当之无愧最合适人选。
有了贺兰初的透露,谢崚见到段夫人坐在正宾之位时,没有丝毫惊讶。
段夫人笑容温和,“阿崚,到婶母这边来。”
谢崚素衣披发,跪在了段夫人面前的蒲团前。
段夫人笑容收敛,正色念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为了及笄礼,段夫人特地学了汉文。
唱诵完毕,她为谢崚梳头盘髻,簪上白玉簪,再加元服。
礼成之后,段夫人俯身扶起谢崚,“阿崚以后就不是小孩子了。”
她眼神示意谢崚:“到陛下那里去。”
谢崚拖拽着长长的礼服,来到了慕容徽面前,俯身一拜,“儿臣拜见父皇。”
她形似谢鸢,五官柔和,今天将头发全部梳起,严妆打扮,颇有气势。
慕容徽盯着那张和谢鸢有七分相似的面孔,恍惚了片刻。
他很快回神,道:“今日汝年满十五,朕赐尔字‘及峤’,愿尔嶷如断山,立于千仞之上。”
及峤,他想了多日,才确定的字。
他牵起了谢崚,面向群臣。
群臣齐刷刷朝着这对天下至尊的父女跪了下去,“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声音回荡在殿宇之上,谢崚目光扫过众人,在搜素着谁。
她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略有失望,目光投在苏蘅止身上。
他一身紫色礼袍,自显贵气。
谢崚心想,他如
今是跪拜她的一员,但很快,他们就能站在一起了。
谢崚及笄礼次日,慕容徽亲至苏府下聘——
作者有话说:*出自《礼仪》
事实上及笄礼有很长一段,为了写作方便只写了一部分,不想阿崚那么早成婚,起码得十八往后,先定个婚吧
改了一下阿崚的字,还是用峤比较好
第113章 再次订婚
几十车聘礼从皇宫之中运出,一路来到长安城的苏府。
沿街百姓被这阵势惊到,只赞叹苏家郎君真是好命,入了殿下青眼,连带着一家子人都鸡犬升天。
苏府内,一片喜气洋洋,侍女们张贴窗花,寡居多年的林夫人换上了新衣裳,出门迎客。
苏蘅止换好礼服,准备出去拜谢慕容徽的时候,被二叔喊到了偏房。
苏令安死后,二叔接替苏令安成为苏家家主,他拍了拍苏蘅止的肩膀,叹了又叹。
“我们苏家下一辈的几个孩子中,也就只有你最出色,你比你的弟弟们都要优秀,本来叔父指望你能够封侯拜相,为家族带来荣光。今时不同往日,大燕公主并非寻常公主,当年你父亲尚主,尚可为官做宰,你要尚主,今后注定与仕途无缘。”
“叔父想要说的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你如果现在想要后悔,还有机会,一旦接下聘帖,今后便无法回头。”
苏蘅止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二叔,你知道,侄儿是个无欲无求的人,若是没有殿下,我也不一定能封侯拜相。”
“因为有了殿下,侄儿才有了欲望,侄儿不求封侯拜相,今生所求,只求一人罢了。”
二叔看他认真的模样,却心生忧愁。
这孩子太过执着,将感情想得太简单。谢崚是什么人?苏蘅止将谢崚当成唯一的欲念,他在谢崚心中占据的份量又有多少?
到底是他兄长的遗孤,他担心苏蘅止会被伤心。
这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稚嫩童声:“父亲,陛下已经到中堂了,伯娘让大哥哥出去。”
二叔咳了一声,训斥突然闯进来的小儿子,“知道了,我心里有数,我跟你大哥哥有话要说。”
苏唐不满地道:“为什么父亲认为,只有走仕途才会为家争光,当初大伯都说了,大哥哥能嫁公主,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今天外面的人都羡慕我们大哥哥姻缘好,这才是为我们家长脸。”
苏家二叔忍不住了,“臭小子你敢驳斥你爹!”
苏唐最怕他爹,立刻把头缩了回去,苏蘅止拦在两人之间,“叔父,糖糖年纪还小,你别说他。”
苏家二叔面色缓和,“出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
苏蘅止颔首拜辞。
……
中堂之中,苏家的族老都聚在了一起。
苏令安死后,苏家的族人大部分都随着慕容徽迁都一同来到了长安。
当初徐州宴会上,这群族老大多都看见慕容徽是怎么跪下求谢鸢解除婚约的,原以为慕容徽登基以后,这桩姻缘便要不了了之,没想到苏蘅止这么有能耐,一直勾着谢崚,最后成为公主驸马的还是他。
几个堂伯道:“还真是后生可畏!”
“有令父之风。”
苏蘅止顺着人流向前走去,一一回礼致意,和众人恭维寒暄。
“蘅止!”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蘅止回头,隔着人流,谢崚一身红衣,立在门扉前,朝他露出甜甜的微笑,桃花眼眸潋滟雪光,如琥珀闪烁。
他们明明昨天才见着,却似乎久别重逢。
见到谢崚,苏蘅止心生欢喜。当即就要迎上去,但是很快,他注意到了谢崚身边的慕容徽,动作不由得矜持了些。
最后还是谢崚提着裙子朝他跑了过来,兴奋地拉过他的手,带着他穿过人群,挥袖指向窗外。
来往的杂役正在一箱一箱往里搬着,谢崚炫耀似的对他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奖励,你喜欢吗?”
苏蘅止的手紧了下,眼里怔愣片刻,笑意再次浮现,“原来殿下没有骗我。”
“真的有奖励。”
“当然了,我骗谁都不会骗蘅止,”谢崚的眉梢沾上雪花,她眼眸颤着,笑容那么美丽,“这可不全是我爹赏赐的,里面有我送给你的宝石、玉璋,聘书也是我自己写的。”
周围人声嘈杂,他们俩人之间却特别安静,他看着下面的人搬动箱匣,大着胆子捏了捏谢崚的手指,“殿下从多久之前开始准备的?”
这场盛大的订婚仪式,谢崚一定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划。
谢崚忽而转身凑上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身上,“忘了多久,一年,两年,或许更早,我总觉得,当初的订婚太过仓促,肯定要给你补一个。”
“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或许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流程,但是我想要大家都知道,我有多珍视你。”
苏蘅止对她的欲望多一分,就会越觉得自己难以以她相配,他的心中会生出许多妄念。
谢崚唯有一次又一次坚定朝他靠近,才能将他的执念扫清。
那样炙热而真诚的目光,宛如火花,一旦点燃,势不可挡,苏蘅止浑身浴火,他眼圈有些红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的。”
他很在意。
在意谢崚的心意。
……
远处,慕容徽和林夫人远远看着苏蘅止和谢崚。
少年少女的喜爱之情是骗不了人的,慕容徽收回目光,让人端上聘书,“你家孩子对这桩婚事也挺满意的。”
林夫人接过聘书,“妾虽非郎君生母,却自小抚养郎君,郎君父母罹难,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妾便做郎君的高堂,代郎君接过这封聘书。”
林夫人跪下,朝着慕容徽的方向拜了几拜。
六合相应,双方长辈各自交换信物。
慕容徽准备回去的时候,看见谢崚还在和苏蘅止聊天,没有打搅,叮嘱杏桃,“记得叮嘱她多穿衣,不要让她在雪里站太久。”
杏桃答应:“诺。”
“还有,回宫后,派人到宣室殿中来,朕有东西要交给她。”
杏桃一一应下,慕容徽上了马,穿过风雪离开。
……
谢崚待到夜里才回宫。
侍女们点燃烛火后,她很快就看见了书案上摆放的礼盒。
她初时以为只是普通的礼盒,疑惑地打开,发现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
岫玉温润,打造得光滑细腻,握在掌心,就不舍得松开了。
长辈给及笄的女孩子送发簪,是祝福的寓意,谢崚及笄礼上,收到了许多支发簪,连养病的太后也托人给她送了。
不过为什么独独这支发簪延后一天才送过来?
谢崚问道:“谁送来的。”
杏桃想起了慕容徽的话,眼一闭一睁,道:“陛下说,这是莫名其妙飞来的,要是不喜欢,赶紧丢了。”
谢崚皱了皱眉,慕容徽已经给她送过簪子了,不可能再送一次。
而且如果真的是慕容徽送的,他说一句就好了,为什么要
她“不喜欢就丢了”呢?
兴许是被风雪冻傻了,片刻后谢崚才反应过来,五指收拢,颤抖着将簪子簪在发髻上,来到镜子前。
这是……
娘亲送来的。
白色的玉,和她相配。
谢崚想起小时候,谢鸢曾经说过,她的肤色白,若佩以白玉,则更显气质出众。
她吸了吸鼻子,一股泪意涌上心头。
她曾经想过,谢鸢会易容,会乔装打扮,或许今年冬天,也会易容成某个人,悄悄出现在她的及笄礼上,远远看她一眼。
于是及笄礼那天,她目光扫过每一个宾客的脸,想着她娘会不会也在,会不会是这其中之一。
收到这根发簪,谢崚才知道她没有来。
如果她来了,她才不会通过慕容徽给谢崚送礼。
谢鸢这些年写给谢崚的信,全都被拦截了,若非慕容徽良心发现,这根发簪很有可能到不了谢崚手里。
她看着菱花镜中肖似母亲的面容,死死咬着双唇,捂住镜子中的金色眼眸,随后,深深将镜子拥入怀中。
及笄、订婚。
谢鸢都没有看见。
她以为自己已经释怀,可依然那么难过。
无法抑制的悲伤涌上心头。
她好难过。
……
谢崚这天又失眠了,只好起来看军务。
贺兰初是个劳模,军中负责她管的她管,不需要她负责的,比如说给军队讨粮等等,她也管了,直接代替谢崚去和户部掰扯,所以落到谢崚身上的事务就变少了。
谢崚很快看完了东宫的军务,又开始翻阅从宣室殿里抄录过来的朝政。
这部分政务慕容徽已经处理过了,谢崚翻阅政务,也是学习慕容徽治国的手段。
慕容徽的治国风格和谢鸢非常不一样,楚国世家盘根错节,谢鸢打得一手好太极,四两拨千斤,大多时候都是在糊弄群臣,且有一半时间都在搞党争和政斗。
而慕容徽则擅长快刀斩乱麻,直来直去,哪里出了问题,就将负责人提起来,该斩就斩,该流放流放,虽然效率搞,但避免不了刚愎自用。
谢崚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又画了个三角形。
谢鸢是被打磨过的圆,太容易被拿捏,而慕容徽棱角分明,过刚易折,谢崚想,那她自己算是什么?
她应该成为什么?
“殿下。”
谢崚回头,季怀瑾捧来了奶茶和点心,“我看夜深了,殿下还没睡,担心殿下会饿着,不妨吃些东西吧。”
谢崚夜里没胃口,捧起茶杯,只是用温奶茶暖手,并没有喝,“怀瑾,你的家人,还在吗?”
第114章 大雪
季怀瑾的眼神躲闪,露出片刻的慌乱。
“殿下,你查我了?”
谢崚摇头,“没有。”
对于季怀瑾的家里人,谢崚并不感兴趣。季怀瑾进宫那么久,从来没有和外面有过书信往来,她的十五岁生辰也是在宫中度过的,过得非常平淡,甚至有些简陋。
谢崚藏在书案下的手挪动,拿出一根紫玉簪。
“孤是想着,你的及笄礼,也没有家人为你加簪,送贺礼,若是不嫌弃,孤可以为你加簪。”
其实谢崚是在季怀瑾的生辰前一天才得知是她的生辰,谢崚没来得及为她准备贺礼。
后来她在库房礼挑了一块紫玉,让人送去找工匠打造,成了这支孔雀簪,簪子的一头是紫色宝石,好似雀鸟的眼眸。
这些天她为自己的及笄礼、订婚礼忙碌,这支簪子完工好几日,被她忘在案角,等一切结束后,她才想起来。
季怀瑾盯着谢崚手中的紫玉簪,双唇蠕动,谢崚不太清楚她是感动还是难过。
屋外大雪,灯火寂寥,谢崚忽而发觉,这个场合似乎有些简陋了。
她清了清嗓子,“其实,要是今天不合适,改日也行。”
季怀瑾沉默片刻后,摇头,“不,今天可以的。”
……
谢崚带着她,坐在梳妆镜前。
季怀瑾的发髻是自己绾的,她的手艺显然不怎么好,发髻歪歪斜斜,谢崚从来没有自己梳过髻,也梳不好,顺滑的长发好几次从她手中溜走。
杏桃见谢崚严阵以待梳了半天,还没有绾髻,主动请缨:“殿下,奴婢来吧。”
有了杏桃帮助,谢崚将季怀瑾的长发梳成高髻。
谢崚取过紫玉簪,在季怀瑾头上固定好,烛火映照下,菱花镜下少女的面容生得落落大方,有一种英姿勃发的美。
谢崚很早就注意到了季怀瑾的外貌特点,她的美,是很大气的美,不过总是畏畏缩缩的,显得撑不起这副五官,紫为贵,这紫玉,合该配她,为她的容貌点缀。
谢崚学着段氏的动作,将发簪穿过她的发髻,凝视着镜子中贵气的面孔,称赞道:“阿瑾好像五部里出来的世女。”
季怀瑾死死咬着唇,还是一声不吭,谢崚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就在这时候,她出声道:“殿下就不担心,我是一个骗子?”
谢崚愣了愣。
“我接近你的目的,我为什么想要来燕国做你的女官,你就不怕我是贪图富贵,你就不怕,我是一个彻头彻尾背信弃义的小人?”
谢崚说道:“孤不在乎。”
“孤当初许诺,只要你替孤找到沈川,孤许你官位,你已经做到了,孤就没必要将手伸得那么长,去查你的来意。”
季怀瑾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谢崚。
谢崚疑惑:“怎么了?”
季怀瑾笑了,“就是觉得,阿蒲说得对。”
“他跟你说了什么?
季怀瑾没有回答,径直朝谢崚行礼,“微臣谢过殿下赐簪之恩。”
……
今年寒潮比往年都要凶狠,连绵的大雪从长安一直下到了建康。
建康宣室殿,谢鸢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文书,忽而,周墨推门而入,朝谢鸢行礼。
当初被谢崚强行拐来的医者,如今已经在建康成婚生子,官至太医院院正,比起九年前那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而立之年的周墨蓄了长须,看上去沉稳持重,是饱受帝王信任的杏林高手。
谢鸢丢下书,探问病情,“尚书令今日可有好转?”
周墨行礼,“尚书令大人心力憔悴,是心衰之兆,微臣施加艾灸,再佐以服用人参,已经延缓尚书令病情,只不过寿数如何,还要看天命。”
谢鸢垂下眼眸。
香炉里烧着旃檀香,谢鸢双手紧握,眉目凝起。
今年秋季,谢鸢勤勉上朝,提前将很多政务都处理了,她特地空出一个月时间,说要去冬猎,实则想要北上长安去参加谢崚的及笄礼。
经过一年练习,她的易容术更加精湛,她相信自己骗得了慕容徽一次,那肯定能骗他第二次。
何况及笄礼时间短促,慕容徽定然不会发现。
她为谢崚打造了岫玉簪,想要亲手交到她的手中。
从她八岁到十五岁,谢鸢几乎没有陪伴过她,所以她更加急迫地想要经历她的成年礼。
一切都安排好了。
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谢芸忽然在朝堂上倒下,昏厥不醒。
楚国的尚书令、扬州刺史忽然间就病了,卧床不起。
在燕国的辅政三臣中,谢渲是她的师傅,教她诗书礼仪,亦父亦兄,王伦是她亲自招降的流民军统帅,为她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这一文一武两人各自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至今尚未成婚。
然而,谢鸢最信任的,却是通过家族荫蔽步步高升的谢芸。
谢芸留守扬州,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后背交给他,去任何地方。
谢芸倒下了,她就需要戒备起来,楚国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动乱。
周墨说,谢芸是操劳过度,心脉衰退,周墨也不能确定,他是否能熬过这个冬天。
天命,就是要听天由命。
谢鸢道:“你回谢府去守着,照看好他。”
周墨抬手:“诺。”
周墨走后,谢鸢终究是不放心,亲自去了一趟谢府。
谢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在厅堂
外抹眼泪。
“夫君的身体向来很好,今年冬天不知怎么的,突然间就倒了下去,大夫说要听天由命,妾身不懂医术,做不了什么,只能日夜修道拜佛,求夫君能够好转。”
她的手腕上挂着佛珠,话罢,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妾身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谢鸢扫了一眼几个孩子,谢芸三子二女,老二三四五都在,唯独谢灵则不在。
“灵则去哪了?”
谢夫人说道:“廷尉府事务繁多,灵则还在忙。”
谢灵则已经入仕为官,以谢家权势,谢灵则完全可以进尚书府,获得个不错的官职,谢芸却偏偏让他去了廷尉。
从虞朝开始,廷尉改制度,活多钱少还没权,各部有什么吃力不讨好事情,都甩给廷尉处理,像块板砖,哪里需要搬哪里,京中贵族曾言:“狗都不去廷尉!”
当时谢芸是这样说道:“灵则性子刚直,善恶过于分明,若彼生于太平盛世,大抵能成直臣,服侍陛下左右,成为锦上添花的点缀。可如今世道,缺的是荒年谷而非丰年玉,他还需要慢慢地磨,否则,就算他成为高官,今后也会被折碎。”
谢芸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为他谋算甚远,廷尉掌宫禁内外与世家相关的刑狱,扯上世家,那么问题会变得非常复杂,用来打磨谢灵则正好。
有他给谢灵则撑腰,谢灵则也不害怕得罪人。
可他似乎没有料想到,他的身子会衰败得这么快。
谢鸢穿过中房,去看望病人。
谢芸躺在床上,盯着谢鸢头上的霜白,声音沙哑道:“陛下,外面的雪很大吗?”
谢鸢拍了拍发上的雪,“是呀,雪很大,瑞雪兆丰年,明年必然大丰。”
谢芸道:“真奇怪,明明才病了没几天,却好似很久没有见过雪了,陛下,请恕微臣难以起身向陛下行礼。”
谢鸢却笑了,“朕当然不会怪你,好好养病。”
“你要快些好起来。”
她说道:“灵则那孩子,现在都还在外面奔波,要不请朕给他批几天假,让他回来,廷尉终究是太苦,等你病好之后,朕将他送去尚书台。”
谢芸却摇头,“陛下,微臣心里有数,他今日火候不够,若是借着谢家权势上去,只怕会德不配位,贻笑大方,再熬个几年,今后能走到哪一步,还得看他的修行。”
“到那时,还得劳烦陛下替微臣盯着他。”
谢鸢说道:“你快些将身体养好,你这个父亲,比朕这个君主要管用。”
谢芸笑了,“若是身体能养好再好不过,但命数非人力能更改,微臣想趁现在还有力气,向陛下求一个承诺。”
谢鸢没有直面回应,而是说道:“若是有朝一日,朕出了意外,你会怎么做?”
谢芸不暇思索:“迎回公主,竭力辅佐。”
他和谢鸢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了君臣,如果谢鸢出意外,他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稳住朝局,将这天下交给她的孩子,并且在今后余生,照顾好她的遗孤。
谢鸢也道:“所以,朕也是一样的。”
“你我之间,无需承诺。”
……
大雪还在下。
京城,花月楼。
扬州自古多风月,偏安久了,世家贵族中的子弟大多染上了奢靡好玩乐的习惯,造就了盛极一时的建康烟花巷。
而花月楼,就是如今的烟花巷第一楼,花魁流筝与雀乐,是一对双生姊妹,一人擅古筝,一人擅琵琶,被誉为建康双璧。
如今,这对双生子,正在花月楼顶楼的包厢之内待可。
一男子眯着桃花眼,倒在流筝怀中,雀乐给他喂了一颗葡萄。
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他慵懒地睁开眼睛,拾起地上的大氅。
流筝娇嗔:“乔公子,怎么快就要走了吗?”
乔洛半眯着眼,把玩着折扇,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休息够了,明天再来。”
雀乐道:“公子到时候还点我们姊妹伺候。”
乔洛笑眯眯地,缓缓解开折扇悬挂的昂贵白玉坠子,遥遥一抛,扔给了流筝,“那当然。”
他转身下楼,尚未迈下台阶,风雪中,一人长久伫立。
乔洛轻蔑一笑:“谢大郎君,你也会到这种地方来?”
谢灵则抬手拦住他,“等你。”
“乔三公子,跟我到廷尉一趟吧,有一桩案子需要你配合。”——
作者有话说:看看我们楚国的小伙伴们都在做什么
第115章 燕楚
乔洛扬着扇子,“凭什么要和你走?有证据吗?”
谢灵则让廷尉府兵拿来的诉状,手指弹开上面的挂扣,卷轴从他手上落下,黑字分行在列,“这是江东杨家的诉状,状告你昨日为争夺花月楼花魁姊妹流筝与雀乐二人,将他们家郎君打成重伤,此乃花月楼众人有目共睹,昨日杨家郎君已经不治身亡。”
“这诉状,还有仵作的诊断,就是证据!”
乔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落在他身后寥寥无几的府兵上,“就凭你这点人手,就想要将本公子带走,未免太过自信了。”
谢灵则身后的府兵围上来,乔洛身边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纷纷护在乔洛面前。
双方剑拔弩张,四周的路人见状,纷纷绕着走,生怕被误伤。
府兵靠在谢灵则身侧,小声道:“公子,双方势力悬殊,我们不一定打得过他们。”
谢灵则脸色微变。
说起来真好笑,堂堂的廷尉,所配府兵居然比不上乔家给乔洛配的侍卫。
谢灵则握住了剑柄,双唇抿禁,犹豫着是否要拔剑,十七岁少年眉目深邃,似乎有着很重的心事。
府兵不敢得罪乔家人,要是真的打起来,府兵说不准会倒戈。
他不占优势。
谢灵则终究是侧开了身子,乔洛大步走下台阶,冷笑道:“谢家郎君,不过如此。”
谢灵则道:“你说什么?”
乔洛大笑,“好狗不挡道!”
嘲讽的声音如飞雪掠过长街,他转身上了乔家马车,消失不见。
……
病榻上的谢芸并没有闲着,时刻关注着儿子的情况。
谢灵则回到谢府之前,谢芸就提前得知他吃瘪的事。
对于儿子的遭遇,谢芸显得很乐观,“学会了退让,也算是一大进步,吃亏是福,你无须难过。”
“往日廷尉司当惯了缩头乌龟,不敢得罪权贵,对于世家间的争执都是和稀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府兵都是寒门出身,你何必让人家难做,你今天敢带人拦乔洛,已经很不错了。”
看到自家儿子垂着眼眸一声不吭的样子,谢芸有些心疼了,愤愤道:“不过乔三郎的确过分,要不要为父将谢家的府兵拨一半给你,也让你出口气。”
乔家权势再大,也大不过谢家。
廷尉的府兵不敢打乔家三郎身边的侍从,谢家的府兵可不纵着他。
要是谢家出手,谢灵则不愁拿不下乔洛。
谢灵则毫不犹豫摇头,“孩儿不需要。”
乔家仗着权势压人,要是他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也成了另一种以权势压迫他人。
何况在外受了委屈,回家哭哭啼啼,要家里人帮自己出气,岂是大丈夫作态?
谢芸已经因为过劳而生病,他不能再让家人担心。
谢芸叹道:“灵则,你太过刻板正直,今后若是为父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倘若宣室殿坐着的是谢鸢,尚且能庇护谢家,可若是今后迎回谢崚——谢崚那孩子,年少时心性尚佳,但慕容氏将她掳去多年,不知道养成了什么样子。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谢崚对谢氏,没有谢鸢那种与谢家同甘共苦的感情。
谢灵则年少时就和她不对付,他鼻骨上还有被谢崚砸下的旧伤,要是他的性子还不改,有的只是吃不完的苦头。
谢灵则听着父亲的话,若有所思。
……
次日天明,谢灵则早早就出了门。
楚国太学,这座教导了大部分楚国世家子的学宫尚未开课,几个抱着书的孩童正稀稀疏疏地往里走去,清晨孩子们还没有睡醒,眼里露出清澈又迷茫的表情。
谢灵则那一届学生,已经长成,大多数学生从家族荫蔽入朝为官,不做官的,或经商、或归隐,剩下寥寥数学生从东阁移到了更小的西阁,夫子也不会再授课,而是引导学生们针砭时弊、举办诗会和辩论。
隔壁东阁的孩子们传来朗朗诵书声,西阁里的少年少女们反倒是闲着,正聚在一起玩六博。
陆玄薇投著吃子,将自己的棋子一路开进对方领地,“林敏思,你的手气这么这么差呀,这会儿最后一个子要被我吃了,你去年埋进雪里那坛美酒,恐怕又要输给我了。”
林敏思镇定自若,“六
博我早就玩腻了,你总赢我也没意思,不如换一个别的玩法。”
“换什么?”
陆玄薇大咧咧地靠在桌子上,正是心烦意乱,“最近京城不太平,尚书令重病,乔三为了争女人打死了杨家郎君,杨家家主不过一个七品侍郎,要是放在往常,这桩案子肯定不了了之了。”
“案子却偏偏落到了谢灵则那里,我都怀疑是廷尉里故意有人整他,将这么难搞的事推到他身上,没想到谢灵则也是一根筋,居然带人去围乔三,可不,被狠狠羞辱了一番。”
陆玄薇身子前倾,“要不,我们赌谢灵则吧?”
谢灵则的父亲将他拨到廷尉,就是想要他受各方面打压,逼他将刻板的性子改掉,玉雪冰心沾染泥垢,容得下世间黑与白并存。
林敏思弹开竹片,朝前挪动棋子,“好歹同窗一场,你怎么能拿人家做赌注?”
可他说着,忽而话锋一转:“我赌谢大郎君,势必会死磕到底。”
“那我加一码,”陆玄薇道,“就算不依靠谢家,他也能将这次的事摆平。”
话音刚落,坐没坐姿的陆玄薇似乎看到了什么,忽而坐正了身子。
林敏思转头望去,谢灵则身着黑色官袍,披着鹤氅出现在学堂前。
十多年同窗,谢家、林家这个孩子父母辈都是同属一派,林家、陆家也是谢氏的拥趸之一,林敏思等人和谢灵则交情还算不错,了解他的性情,所以方才才会想着打赌。
林敏思朝他招呼,“许久不见,灵则今日怎么有空回学堂来了?”
谢灵则的回答也是十分简明干脆,“找你。”
林敏思指了指自己:“我?”
谢灵则点头,“借执金吾一用。”
执金吾是建康城内的禁军,负责街市巡逻,维护城内秩序,原是由林敏思的父亲掌管。
后来林敏思父亲高升,执金吾校尉由他的兄长担任,执金吾和林家人高度绑定,所以林敏思想要将禁军调出来,也是可行的。
依然是花月楼,这天乔洛喝多了,酒醉倒在了花魁怀中,忽而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流筝的哭喊声在耳边响起,“醒醒,乔公子,乔公子,大事不好了。”
乔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黑压压的禁军已经包围了厢房,乔家的侍卫也被隔绝开外,两个禁军上前来将地上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乔洛架起来,谢灵则推开门,“乔三郎君,现在可以走了吗?”
林敏思立在花月楼前,看着谢灵则押着乔洛出来,朝他颔首致礼:“多谢。”
这让林敏思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执金吾本就是维护城内秩序的禁军,谢灵则借执金吾抓人,也算是符合规定,要是真搬出谢家府兵,可就成私人恩怨了。
换做旁人,也不一定会给谢灵则借柄,林敏思和他也算是从小长大的情分。
林敏思忽然感觉,谢灵则好像也没有像他爹说的那样刻板。
其实他脑子转得还挺快的嘛。
……
冬天缓缓过去,冰雪消融。
楚国尚书令病重,燕国经过一年的息兵,又开始了新的军事部署。
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日子里,雍州刺史贺兰絮忽而自请调任徐州。
贺兰絮是慕容徽的至亲心腹,这些年来,慕容徽信任他,已经超过了慕容德、慕容律两位弟弟。雍州刺史和徐州刺史虽然都是一州长官,但雍州乃国都所在,徐州与楚接壤,怎可相提并论?
有的人觉得,贺兰絮傻了,也有人觉得,贺兰絮和陛下生了间隙,贺兰絮是被逼离开长安的。
慕容徽居然毫无挽留,二话不说下了一纸调令,直接任命贺兰絮为徐州刺史,同时还将豫州、荆州刺史的位置撸下来给贺兰絮。
这会儿燕国的大臣们忽而回过神来,豫州、荆州、徐州,三州练成一线,这刚好就是燕国和楚国接壤的国界线。
感情慕容徽这君臣二人是唱一出双簧,为今后伐楚做准备啊!
谢崚走进宣室殿的时候,尚未赴任的贺兰絮正在和慕容徽谈话。
“徐州接壤扬州,今后若开战,必然会是主战场,所以朕命你去徐州,我大燕骑兵虽勇猛,但面临长江天险,依然难以逾越,谢鸢手下的水兵气势磅礴,艨舯遮天蔽日,若无水军,我们就算有再多精骑兵,也无力渡河一战。”
谢崚闭了闭眼,他们在讨论怎么对付她娘。
贺兰絮道:“微臣明白,此去徐州,必然操练水兵,为今后渡河作战准备。”
“现如今大燕军士多为鲜卑人,多为骑兵,快进快退,在平原上无人能敌,可军士多不擅水,到了江南难免受掣肘,朕想要你,征召徐州本地汉人为军,今后……”
谢崚听不下去了,绕过屏风闯了进去,“父皇。”——
作者有话说:事实上,我也忘了一部分楚国小伙伴们的人名,写的时候特地去翻了翻前面的章节
对比楚国小伙伴们的快活日子,如果阿崚在建康长大,大概会快乐很多
第116章 呼唤
“阿崚。”
贺兰絮和慕容徽齐齐回头,目光落在谢崚身上。
她的脸色苍白,像是病过了一场。
她脑海里回荡着两人方才说的话,燕军生长于草原,在平原作战,不擅长水战。
在徐州招募汉人,组成水军,以汉人攻打汉人,令汉人自相残杀,对于燕国而言,无疑是一步妙棋。
只是谢崚体内流淌着一半汉人血脉,她从小长大在建康城,在她懂事后,儒学老师教导她的就是汉家礼节,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看慕容徽部署。
谢崚平日出入宣室殿从不需要通报,两人也没想她这时候会来,不然,慕容徽也不会当着她的面讨论这些。
谢崚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问道:“父皇,你打算伐楚吗?”
慕容徽感知到谢崚此时的不悦,只想着快速绕过这个话题,“阿崚,你脸色看起来很差,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谢崚没有接他的招,“燕国前一年才夺雍州,说是要修生养息,而今并州未平,军队安养不过一年而已,父皇就要筹谋伐楚事宜吗?”
“以如今大燕的实力,能吞的下楚国吗?”
慕容徽知道谢崚这么说,是不想要他和谢鸢起冲突,只是灭楚是燕国朝廷人心所向,现如今北方同意,下一步,势必要南下。
贺兰絮说道:“殿下其实早就知道要有这天到来,陛下令微臣去南方只为练兵,两年以内,不会随意动兵,请殿下安心。”
谢崚心想,那两年以后呢?
慕容徽也道:“阿崚,你冷静。”
“你今天来找朕,是想要说什么。”
谢崚抿着唇,想起了她今天来找慕容徽的目的,是想着慕容徽派贺兰絮南下,特此来询问慕容徽情况。
现如今,她也冷静不下来,脑子里一团乱,没办法再和慕容徽说事情。
她摇摇头,懵懵然转
身想要离开,就在她迈出宣室殿的时候,她听见慕容徽道:“阿崚,朕以为你是能承受的。”
谢崚脚步一顿,思绪还是紊乱。
慕容徽以为谢崚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他们的对抗,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谢崚从来都是被迫接受,她没办法逃避,也没办法阻拦。
两年前,听说燕军将要和楚军对抗,谢崚忧虑得几个月没有睡过好觉。直到楚国暂避锋芒,将秦王推出来当燕国的炮灰的时候才渐渐好起来。
她的心病,一直都没好起来。
当天,谢崚再次失眠。
她睡得向来很浅,夜里稍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过来,春夜的雨水淅淅沥沥,水滴击打瓦片,声音在耳廓上无限放大,谢崚的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换了好多种睡姿,好不容易浅眠一会儿,又做了噩梦。
梦中,慕容徽死于重伤,谢鸢在大火中毁容,所有的一切,都和命中注定的结局一样。
明明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节点已经度过,可噩梦阴魂不散地缠绕着她,仿佛预兆着不好的结局。
……
苏蘅止手执油纸伞,走到主殿屋檐下。
今天谢崚在宣室殿讪讪归来的消息很快就被透给了苏蘅止。
苏蘅止虽是谢崚的未婚夫,但在他出嫁之前,依然有官职在身。
忙起来的时候,很少会进宫见谢崚。
这次是慕容徽亲自派人去请他来的。
慕容徽发现,在对谢鸢的事情上,连他也没办法劝服谢崚,只有苏蘅止的话,谢崚勉强能听进去。
详细情况慕容徽已经和他说过了,苏蘅止在屋檐下合了伞,问守夜的宫女,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睡了吗?”
小宫女迷茫地摇了摇头,谢崚睡眠那么浅,她根本就不敢在她睡觉的时候靠近,她没睡也就罢了,要是好不容易睡着,不小心将她惊醒,岂不是罪过一件。
“我知道了。”
春潮寒凉,苏蘅止握着伞躲在屋檐下,吹灭了手中的风雨灯,“我在这里等她。”
小宫女惊讶道:“你就这样站着吗?”
“对,”苏蘅止说道,“听一听雨声。”
……
谢崚再次睁开眼睛。
天边蒙蒙亮,居然已经是白天了。
她入睡的时间,可能半个时辰都不到。
她披衣起身,眼里昏沉无光,春风带着潮意,卷入屋中,宫人们已经熏艾祛潮,不过谢崚的身子异常敏感。
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舒服,胸口发疼,捂着嘴咳嗽出来。
咳嗽声立刻惊起了屋外的守夜人,仓促的脚步声响起,谢崚浑身无力,昏昏欲坠地想要找一个依靠,身子侧倾,冷不丁撞进一个人怀里。
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握住。
“手这么冷,殿下夜里没有盖好被子吗?”她听着带着轻微抱怨的声音,抬头望去,苏蘅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面前,眉头皱成一团。
谢崚看出他的脸上皮肤沾着露水,皎洁无瑕,谢崚喃喃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不会在外面等了一个晚上吧?”
苏蘅止不说话,就是默认。
谢崚心想,这人真的很傻,他的衣角都是露水的气味,他应该等了很久。
苏蘅止接过宫女手中的被褥,加盖在她的身上。
宫女们已经去烧地炉,一系列操作下来,谢崚说胸口好受了许多,苏蘅止守在床前,“我已经让他们去请太医了,喉咙疼吗?”
他拇指温和地擦过谢崚的嘴唇。
在他指腹离开的时候,谢崚才明白他方才为何会如此紧张,他替谢崚擦去的是嘴唇上的血丝。
谢崚又咳血了。
谢崚压下喉咙的血腥气,裹着被子靠在床头上,恹恹道:“头晕。”
苏蘅止说道:“殿下的心病又复发了?”
谢崚没有说话,苏蘅止就自顾自地道:“陛下只是遣人练军,现如今燕国尚且不具备吞下楚国的能力,殿下连这这点风吹草动都忧虑成这个样子,以后南北要是真的开战了,殿下又该当如何?”
殿内响起少年的一息感叹。
“多思伤身,过虑折寿,阿崚,要是你没心没肺一点就好了。”
他伸手贴着她冰冷的侧脸,“有的时候,真的想和你换一下。”
苏蘅止就是不会想太多,他这个人,天生对情感似乎有缺陷,倒不是说他感知不到七情六欲,而是他的情感很淡,欲望很低。
似乎有一层看不清的罩子,将他和外界隔开,能够走进罩子里,走进他心里,让他在意的东西,很少很少。
而如今,他的世界里走进了谢崚,她的全部喜怒哀乐,都牵动着他,他没办法再置身事外。
“不一样。”谢崚揽着他的脖子,示意他低头,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谢崚说道:“你的身体,好烫。”
苏蘅止疑惑,他为什么会烫呢?他身后摸着谢崚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着冷汗。
因为她冷,所以抓到任何东西,都是温暖的,而苏蘅止,恰恰在她的身边,是她最称手的,用来取暖的东西。
“蘅止,我好冷。”谢崚睁开金眸,露出一丝眸光,病痛的不适令她眼尾泛红,泪水打湿了眼睫毛,她低语道,“你离我近一些。”
她好冷。
苏蘅止是暖的。
只是,当她抱着苏蘅止的时候,又嫌弃他被露水沾湿的衣裳,几乎是哭闹着喊道:“你把衣服脱了。”
苏蘅止的眼眸震颤,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他明显察觉到自己下倾这个姿势,已经是逾矩了,他慌忙挣扎着起身,“我去拿牛皮暖水袋来。”
谢崚抓紧了他的手,就是不放,“不要,我就是要蘅止。”
兴许是难受到了极点,她的眼眸已经有些涣散了,只是嘴上依然坚持喊着:“脱了。”
“可是……“
“我命令你脱了。”
她从头发到寝衣都是乱糟糟的,喉咙的血腥气弥漫,双唇苍白。
衣裳半张开,露出清晰的锁骨,苏蘅止看着她,连呼吸都似乎不会了。
从小到大学的仁义道德都告诉他,虽然他和谢崚已经订婚,但是未婚夫妻毕竟是未婚夫妻,他连和谢崚共尝一颗山楂都觉得无比羞耻,何况是脱下衣裳,与她同床共枕。
乘人之隙,非君子所为。
何况躺在这里的人,是燕帝的女儿,四周皆是燕帝耳目,他今天上了谢崚的床,就是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押了上去。
可是大脑的博弈仅仅在片刻之后,理智荡然无存。
少女眼睫毛轻轻颤着,眼泪落了下来。
苏蘅止忽而觉得,谢崚太可怜了,需要有人顺着她,安慰她。
他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阿崚,你会后悔的。”
谢崚慌乱中拉开了他的外衣,一步步走向他,将身子蜷缩在他的怀里。
苏蘅止的怀抱无疑是温暖的,在被褥的包裹下好似火炉一样发烫。
缩在他怀中睡的时候,谢崚的梦都变了。
她梦见了从前和苏蘅止在太学中上课的时候,两个人总是莫名其妙依偎在一起睡着,脑袋挨着脑袋,那时候她从来不担心会失眠,也想不到太过遥远的未来。
不必叫太医,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良药。
……
次日清晨,宣室殿中,被内侍喊醒准备上朝的慕容徽双手止不住颤抖,“什么,他们两个睡了?”——
作者有话说:其实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什么都没有干,小蘅止的清白还在
……
拖了很久的改名,终于改了
第117章 前奏
谢崚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呼吸回归于平稳。
苏蘅止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怀里的就好像一个烫手山芋,他的双臂环着她,不敢抱太近,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尽量不去触碰谢崚。
一边是冰,一边是火。
火遇冰则灭,冰遇火则溶。
怕自己陷进去,也怕伤到对方。
苏蘅止在这种纠结中宛如万蚁噬心般焦灼难受,却偏偏还要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外面传来杏桃的低语。
太医来了。
苏蘅止终于松了口气,找到了可以离开谢崚的借口,他披着侍从送来的干净外裳,轻手轻脚,努力不要弄醒谢崚。
在他下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谢崚翻了个身子,双手都紧紧地抓住了苏蘅止的手腕,烛火和乍泄的天光中,苏蘅止看见她眉头紧锁,像是有着无尽的忧愁。
苏蘅止轻轻地按住谢崚的眉心,希望能够展开她的眉头,可并没有用。
于是他也好像是被传染了一般,眉头皱起。
谢崚的心病如恶魔般缠绕着她,她的身子那么脆弱,苏蘅止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谢崚还能活多久?
苏蘅止浑身一颤,不敢多想。
他甚至不敢想没有谢崚的世界。
他没有抽开手,任由谢崚抓握。
与其说是谢崚不舍得放开他,倒不如说是他不想贪念着她的依靠。
可他没有想到,跟着太医一起进来的,还有慕容徽。
他的脸上浓云密布,凝视着衣冠不整的苏蘅止,眼眸暗了下去。
他让苏蘅止来劝慰谢崚,他就是这样劝慰的?
苏蘅止跪了下去,谢崚的手卸力,滑进了被褥之中。
“陛下。”
慕容徽目光转向谢崚身上,“怎么样?”
太医当即把脉诊断,说谢崚忧思过度,伤了心神,因而病了一场。
慕容徽最害怕听见的就是“忧虑”“忧思”这种字。
别的病尚且能用药石医治,而心病,在他和谢鸢拼出个你死我活来之前,压根就没办法为她开解。
慕容徽让太医施针用药,要用最好最昂贵的药。
然后,他将苏蘅止叫出殿。
苏蘅止很听话,逆来顺受,慕容徽让他走,他就真的乖乖出去了。
“跪下。”
雨还在下。
由小雨渐渐转成了暴雨,天空中闪
过一道闪电,苏蘅止的脸上闪过光的痕迹。
苏蘅止跪在殿前白玉阶上。
刚刚换好的衣裳在大雨的侵袭之中瞬间湿了,紧紧贴着皮肤,春日早晨的寒风萧瑟,他才跪下去,就感觉到寒潮顺着雨水攀爬他每一寸皮肤。
慕容徽眼神冰冷。
燕国的帝王,向来是冷血的人,他唯独对自己的女儿宽容,而女儿之外的其他人,诸如苏蘅止,所得到的不过是爱屋及乌的垂怜。
要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做出逾矩的事情来,也要受到惩罚。
未婚媾和,还是在谢崚生病最虚弱的时候……慕容徽强行压住心中的怒火。
即便心知苏蘅止没那胆子,是谢崚故意挑起的也好,慕容徽当然不会责怪谢崚。
但是陪着谢崚犯错的另一方,苏蘅止当然要受罚。慕容徽的气,总要找个发泄口。
苏蘅止跪着,并不知晓这场责罚将会持续多久。
不过应该不会太久,让慕容徽出个气就好了。慕容徽终究是个明事理的人,出完气,他就会放过自己了。
他低着脑袋,默默地淋着雨。
而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天空中的雨停了。
谢崚身着白衣,拖着虚弱的身躯,出现在苏蘅止身边,手中撑着一把伞,就好像当年苏蘅止替她拦下大雨那般,现在她倒过来为苏蘅止撑伞。
慕容徽一惊:“你醒了。”
谢崚点了点头,因为苏蘅止她才能睡熟,苏蘅止一走,她当然就醒了。
她身体前倾,撩起衣袍,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慕容徽心一紧,抓住她的手腕往回拽,拉回屋檐下,“你疯了,外面下着雨,你不能沾水。”
谢崚仰头盯着慕容徽,倔强地拦在苏蘅止面前,一字一句地道:“父皇,如果你非要蘅止跪,我就和他一起跪。”
慕容徽真是服了她了,“回去。”
谢崚双膝抵住台阶,慕容徽根本就拽不动她。
短暂的对峙,慕容徽看着雨水沾湿她的脸颊,终究还是拗不过她。
他总是拿她没办法。
很快,慕容徽妥协了,“行,一起回去。”
……
谢崚裹在棉被里,一口一口喝着侍从送上来的姜茶,依然冷得瑟瑟发抖,她将棉被又拉得紧了一些。
慕容徽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懊悔自己的冲动,将她弄成这副样子。
苏蘅止换了衣裳,走过来接替侍从的位置,捧着姜茶喂给谢崚。
三个人皆是沉默不语,久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点尴尬。
最终还是慕容徽先开口:“阿絮今早就已经出发了。”
谢崚喝药的动作一顿,她惊愕抬头。
慕容徽的意思就是,贺兰絮已经去了徐州赴任。
慕容徽道:“冒雨走的,本来想着临走前和你见一面,道个别,可是昨天见你心情不好,他也不想打搅你。”
贺兰絮此行是为今后南下对楚动兵做准备,他不敢再见谢崚。
“咳咳咳……”
谢崚忽然间咳嗽了起来,苏蘅止放下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谢崚道:“所以,什么时候?”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兵。”
慕容徽道:“迟则五年,快则三年。”
他等不了太久了。
谢崚的身体也支撑不了太久,他不忍再见谢崚被心疾病困扰,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
……
谢崚卧床休养十多天。
期间,大部分时候都是苏蘅止陪着她,慕容徽偶尔会来,来看看谢崚好的怎么样了,顺便突击检查他们两个有没有干逾矩的事情。
谢崚虽然成年了,可是在潜意识里,慕容徽总是将她当成个小孩子看待,她终究是个姑娘家,和个少年共处一室,吃亏被占便宜的,总是她。
杏桃其实有每天朝慕容徽通报谢崚和苏蘅止的情况,两人举止虽亲密,却没有做进一步的事。
慕容徽辗转反侧,还是不放心,觉得还是需要防范于未然。
他喊了太医来。
第二天,太医们将熬好的汤药端给谢崚时,另外给苏蘅止呈上了一碗汤药。
“这是什么?”
太医道:“避子汤。”
苏蘅止:“……”
太医继续道:“此汤药无伤身体,郎君服下后,效果可持续一旬左右……”
太医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崚打断,“别管他。”
谢崚掀起床帘,目光冷冷瞥了过来,“不用喝。”
她和苏蘅止清清白白,何须喝这汤药?
苏蘅止没有听谢崚的话,仰着头将汤药饮尽,将药碗递了回去,擦干净唇上的水渍。
“上次冲撞了陛下,这次总要让他放心,既然不伤身,喝了又何妨?”
太医见苏蘅止配合,谢天谢地地离开,前去找慕容徽复命。
谢崚身体那么弱,不宜有子。慕容徽也是担心过了头。
谢崚喝完药后,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心里想的却是慕容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慕容徽越来越敏感,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忧虑很多事情。
谢崚向来知道,慕容徽是个很孤单的人。
从小就被送去长安为质,回来后又被当成弃子嫁到了楚国。
好不容易回到了楚国,与母亲、兄弟的感情更像是合作。
所以,他对谢崚总是患得患失,对待她矛盾且拧巴,想要强硬控制她,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向她妥协,因为她真的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谢崚想起他曾经在楚国和谢鸢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他虽然受谢鸢压制,但谢鸢那温和如春风的性子,正好能够开导慕容徽。
去年他和伪装成留芳的谢鸢短暂相处,虽然有被谢崚棒打鸳鸯,但谢崚觉得,那时候,他才更像是个人。
慕容徽是喜欢谢鸢的,可是因为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他们永远都无法像普通夫妻那样相爱,也没办法放开自己的感情。
谢崚合上了书,低声呢喃,“至少三年,至多五年。”
“爹爹,我会让你和阿娘在一起的。”
……
东宫臣僚,一月一诉职。
谢崚的病还没有好全,就撞上了月末诉职。
谢崚喝完药后,白衣素簪,在东宫主殿召见臣僚。
经过一个冬天
,她的臣僚中又多添了几人。
谢崚发现,原来招纳客卿后,不仅客卿本人能够勤勤恳恳为她干活,还能间接拉拢客卿背后家族。
去年年末,平阳郡守抵京之时,特地借了探望儿子陈虎之名,来拜见谢崚。
他特地屏退众人,推心置腹说了不少话,并且承诺,若是谢崚有需要,他愿意献出微薄之力。
谢崚思量许久,才明白他是在表忠心。
平阳郡守本就处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地位,他跟着慕容徽,肯定是没前提的,倒不如转而支持谢崚,或许今后还有机会分一杯羹。
谢崚来不及思索他是不是在哄骗自己,但是平阳郡守确实给了她启发。于是在接下来选拔东宫臣属的时候,别有用心选了几个门第一般,父辈在朝中担任实职的二代子弟入宫。
因为门第太高的,诸如鲜卑五部,谢崚把握不住。门第一般的,谢崚更好控制。
东宫诸事务,分给各个臣属管理,大部分都处理得很好,谢崚只要听着就好了。
等他们说完,就到谢崚想要讨论的重心了。
那就是伐楚——
作者有话说:主线任务:伐楚
第118章 谋事
“父皇今日与孤说起伐楚之期,至少三年之后,方可对江南用兵。”
谢崚裹着白狐绒披帛,纤细的手腕从广袖下露出,手臂支起脑袋,斜靠在梨花木倚栏上,看似无坐得随意,却没有人觉得她仪态不端。
谢崚的气质是从小被楚国女史盯出来的,即便抱病,也远胜于常人。
她五指好似透光的白玉,把玩着纤长的毛笔,手指在柔软的羊毫中缠绕,缓缓开口,“近些年父皇领兵,先破邺城,后夺长安,大燕兵马疲乏,还有大片疆域需要磨合,何况楚国虽弱,却仰仗天险,又有十万水兵,父皇的骑兵再强,对上茫茫江水,也只能是溃败,所以在练好水兵之前,父皇也没有把握渡江伐楚。”
“由此可见,伐楚的时间越往后推迟,等燕国水军操练完毕,就越利于楚。”
这时候贺兰初开口接上谢崚的话:“但是中间间隔的时间也不能太长。”
在燕国尚未建立之前,鲜卑人开疆拓土,靠的是以战养战。
将战争掠夺来的粮草、兵器、人口充做军队,由此不断壮大。只不过后来占据的领土多了,军队数量庞大,他们便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来养兵。
不过长时间停战,士兵耽于享乐,士气低下,想要再次聚起来,就要花费更大的力气。
何况,时间拖得久了,难免生出些变数来。
现如今的燕帝与朝中大部分大臣都是主战派,将来成了谢崚的天下,她会对自己的母族狠下手吗?
这也是慕容徽考量的因素,所以伐楚必须得在他这一辈人中完成。
“所以父皇也说,至多五年,燕兵必发。”
此言一出,周围的臣僚默认不语。
沈川听完她的话,笑说道:“殿下今天将我们聚在这里,讨论今后伐楚的事,是想要做些什么吗?”
沈川虽然没有官职,但是每次述职例会,谢崚都会让人将他也请过来,让他在一边旁听,有时候,他也会发言几句。
而且,他的嘴最碎。
谢崚转身看向他,他似乎并不在意君臣之礼,席地而坐,一语道破谢崚的意图:“殿下是想要燕胜,还是楚胜,又或者说是燕楚两败俱伤,今后再无交战能力,只能划江而治,还是两国根本打不起来呢?”
沈川笑盈盈的,和在并州时候一样,他依然喜欢穿白衣,无瑕白衣不染纤尘,笑容永远保持从容不迫,随性风流,谢崚素来看不透他。
不管怎么说,沈川不愧是她远赴并州三顾茅庐带回来的谋士,永远是最了解她那一个。
谢崚的确就是想要搞些事情。
谢崚曾经想过,让两国交兵,逼他们用倾国之力战个两败俱伤,这样之后,他们就再也打不起来了。
所以她曾经往楚国送探子,给楚国送燕军的弱点,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在关键时候出卖点情报,坑一坑爹,可两国一旦交战,局势便会变得不可控。
两败俱伤的凄惨下场,是十三州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四起,这不是两国所能承受的。
谢崚说道:“孤想要两国止战。”
众人看向谢崚。
谢崚停顿片刻,眸光渐沉:“但如果止不住,打个两败俱伤也可以。”
或许所有人都会觉得觉得,谢崚这个身份,根本不用担心两国的胜负,天下姓谢还是姓慕容,谢崚不还是公主,她只要坐享其成就好了
可是谢崚知道,慕容徽和谢鸢谁都不是愿意低头的人,失败的那个人,将会生不如死。
打个两败俱伤,他们今后数年都没办法开战。
等她年纪大了,将谢鸢和慕容徽熬老了,她有的是手段让他们和好。
众人面面相觑,对谢崚的立场有了切身体会,她不仅仅是燕国的储君,还是楚国公主,是独立于燕国和楚国的单独势力。
下面的人议论纷纷,“殿下,现如今朝廷皆是主战派,陛下也想要战,殿下如果想要阻挠伐楚,很难。”
所以,只剩下另一条路可走。
谢崚垂下眼眸,她怎么不知道阻挠伐楚很难,只是,但凡有一线希望,她也不希望走向另一个方向。
就在这时候,沈川开口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殿下,有一个地方不能放过。”
沈川接过谢崚手中的毛笔,蘸着水,在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地方。
徐州。
贺兰絮去徐州操练水军,今后徐州会成为两国开战主战场。
沈川道:“若是殿下能够握住徐州,就算真打起来了,殿下也能借机控制战局。”
谢崚盯着地图,“孤如何不知道徐州的重要,可是父皇对徐州极为看重,何况,贺兰絮已经被任命为徐州牧……”
沈川却道:“要是他没有办法上任呢?”
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周围人的目光落在沈川身上,贺兰初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怒道:“你想要对我小叔父动什么念头!”
清晰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沈川像是被打懵了,险些栽倒,茫然看向谢崚。
谢崚揉了揉太阳穴:“别想了,孤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贺兰絮在谢崚心目中的份量很大,她不会做出伤害贺兰絮的事情来。
沈川于是闭上了嘴。
……
例会结束后,众人都散了,唯独沈川还在。
他本来就长住在东宫,身份是谢崚的奴婢。
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他不算是谢崚的谋士,却比所有人都像她的谋士。
阳光从外面照了进来,沈川轻轻掸落衣角浮尘,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过即便表情再淡然,也掩盖不了脸上的那个红色巴掌。
“殿下明明知道,你想要阻拦开战,只有那么一条路可走。”
伐楚是人心所向,谢崚想要阻止一切,必须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对抗朝廷的意志。
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不是夺徐州,而是慕容徽的……
所以沈川方才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
“殿下连徐州都不敢夺,又怎么敢肖想天下?”沈川发现,谢崚只有在对待和自己不亲的人上,才会杀伐果断,譬如太后,想杀就杀,想得罪就得罪。
但是贺兰絮慕容徽都是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人,碰上亲近的的人,她就立刻会变得优柔寡断,顾虑重重。
宫室内,少女垂眸坐在阳光找不到的阴翳中眉头皱紧,安静得好似一樽塑像。沈川知道她最近病了一场,特地没有说过激的话惹她生气。”
沈川也不强迫她,只是缓缓道:“殿下如果想要夺徐州,奴婢有办法可以让贺兰絮没有办法赶到徐州。”
谢崚将他手中的毛笔抢了回来,对着他脑袋狠狠一敲,警告道:“我不会设伏杀他,也不会找人将他打成重伤,你别打他的主意。”
沈川微笑:“谁说一定要重伤他才能将他拦下,殿下真是太小瞧奴婢了。”
……
出镇外州的官员,若想要回长安,除了皇帝征召,也就只有三条路可走。
岁末诉职、国丧、丁忧。
年刚过不久,就算再等一个岁末,贺兰絮也不一定会回京。
国丧的话,无论是太后还是慕容徽,谢崚都没能力杀,她又不能当场自尽换贺兰絮回来吊唁。
那就只剩下丁忧这条路了。
“小叔父是三祖父的妾侍所生,那位如夫人是家中的侍女,因为三祖父一次宠幸,怀上了小叔父,才得了个位分,从前小叔父没有成为家主之前,她缩着脑袋做人,也算是安分守己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
贺兰絮的亲爹早没了,他的亲娘还在人世。
贺兰初愤愤地道:“自从小叔父成为家主后,她整天仗着自己对家主有生养之恩,开始在府中横冲直撞,不是打这个,就是罚那个,府里成天鸡飞狗跳的,我也是那个时候实在受不了了,让父亲分了家,搬到旁边住。”
“对了,你问她做什么?”
谢崚摇头,“只是想要了解一些情况。”
“对了,你小叔父迟迟不成婚,她不着急吗?”
当初慕容律二十多还没订婚,太后可着急了。
“当然急呀。”
众所周知,说人坏话的时候,人的力气是无限大的,贺兰初将自己在府上的见闻都说了出来,滔滔不绝,“那位夫人自小叔父刚从楚国回来的时候就为他物色闺秀,将鲜卑五部的女郎都求娶了一遍,当时小叔父籍籍无名,谁家愿意将女郎嫁给一个旁支庶子,简直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后来小叔父显贵了,开始有人愿意登门,向小叔父献上自家美人,那位夫人居然来者不拒,瞒着小叔父
全都收了塞在小叔父后院里,有一次,还误打误撞收了位女刺客,在水里下毒,差点就要了小叔父性命,小叔父也是不胜烦扰。只不过那是他的生身母亲,就算再嫌弃也没办法。”
谢崚:“……”
贺兰初眼里的嫌弃,不像是演的。
贺兰初道:“她现在天天想着要小叔父娶贵女,留个血脉,让她早点抱上孙子。小叔父去了徐州,她气得每天拉着张脸。”
“为什么要气?”
“觉得小叔父长翅膀跑了,不受她控制了,不听她叨叨了,她现在一天要去信三封,要小叔父快点回家。”
谢崚:“……”
她说道:“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第119章 花朝
不久之后就是花朝,谢崚的病也好了。
虽然鲜卑没有过花朝的习俗,但汉化的鲜卑贵族还是会在这天,携家带友,去城外踏青游玩。
谢崚这天收到了不少贵妇人的请帖,段夫人的,常夫人的,当然也有贺兰絮母亲的。
谢崚接了贺兰家的。
这个消息刚传出,就在长安中引起了一场轰动。谢崚很少参与妇人间的聚会,就连士族间的诗会雅集都很少去。
众人议论纷纷,谢崚这是成年了,要独自出来结交了。但她谁的请帖都不接,偏偏就只接了那位名声不少的夫人的请帖,恐怕是特地给贺兰家面子。
谢崚偏向贺兰家,是否背后有慕容徽的意思?
于是段夫人和常夫人见形式不对,干脆取消了自己举办的踏青会,转而一起参与到贺兰家的去了。
在外面众说纷纭揣摩谢崚的意图时,谢崚正在和慕容徽对弈。
“贺兰初让我去的。”谢崚思量片刻,落下一子,“想着病了太久,都没机会出去走走,我想带着蘅止一起去。”
慕容徽也点头,“你也该出去走走,成天闷在屋子里,会更容易生病的。”
他最担心的就是谢崚的身体,那么瘦小孱弱,明明他已经将所能找到最好的药材都喂给她,他不舍得用的也都给她了,他对自己都没有那么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好转。
都说晒太阳对身体好,慕容徽也想她多出去走走。
谢崚没有说话,专心棋局。
片刻后,谢崚放下了棋子,“父皇,你输了。”
慕容徽才发现,他走神片刻,谢崚的棋不声不响围了过来,再继续走下去,五目之内,便可定输赢。
他索性投子认输,“时候不早了,阿崚要留下用膳吗?”
谢崚拍手离开,“不吃,没胃口。”
慕容徽道:“做了你喜欢吃的莼羹,江南采回来的莼菜。”
谢崚又跑了回来,“那吃吧。”
……
慕容徽并没有觉得谢崚去赴贺兰家的宴会有何不妥。
到了花朝这天,谢崚盛装出行,换上深红色的曲裾,手执团扇,坐在马车上,披帛鎏金,金眸灿然,精致的样貌引得沿路的郎君频频回眸。
花朝本就有着男女相看的传统。
到了郊外,未订婚的男女互表心意。
谢崚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了苏蘅止,苏蘅止垂眸站在谢崚身边,温顺又和善。
但奇怪的是,没有哪家的郎君敢绕过苏蘅止,去找谢崚。
苏蘅止当然不会告诉谢崚。
当他某天当值听见宇文家郎君背后议论谢崚时,把人拉进军营里打了一顿。
他真的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窥见别人的觊觎时,他真的无法忍耐。
这些事情全京城都知道,包括慕容徽,但是慕容徽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所有人都不会告诉谢崚。
谢崚当然不会知道。
她也不会在意。
到了郊野上,她的目光开始若有若无地寻找着贺兰家如今当家的主母——贺兰絮的母亲夏夫人。
找她不难,她穿着一身粉色衣裙,捏着手帕,立在人群中,笑嘻嘻地跟着四周的女郎君攀谈,不用说,就是为她儿子物色未来妻子。
贺兰初一边要陪她待客,免得她丢了贺兰家的脸面,一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拼命翻着白眼。
这可把谢崚逗乐了,她第一次见贺兰初的时候,总觉得她和太后一样沉闷,不近人情,或许是因为接触久了,或许是因为她离开了太后,她这个人竟然变得挺好玩的。
谢崚喊了她一声,“贺兰初。”
贺兰初和她身边的夏夫人回头,看见谢崚的那刻,夏夫人眼前一亮,正想要迎上来,却被贺兰初拦下,“那位是殿下,你不能像对待其他女郎一样对待她,而且她已经有婚配了。”
夏夫人嗔怒道:“怎么,你觉得阿絮还配不上她?”
贺兰初:“……”
贺兰初耐着性子解释道:“叔祖母,公主不可能下嫁,叔父要是配她,仕途就到尽头了。”
“何况她身边那位——她的未婚夫不是好惹的,前几天宇文家公子就只是夸了一句她貌美,就被他打了一顿。”
夏夫人这才收敛,讪讪道:“可惜了。”
眼见,贺兰初拉着夏夫人朝着谢崚行礼,谢崚和贺兰初眼神交汇。
谢崚提出道:“话说,听说常夫人不久前被诊出有孕三个月,孤抱病休养,都没时间去看看她,现如今正巧她也来了,不如我们去朝她道贺吧?”
贺兰初扶着夏夫人,笑道:“正有此意。”
两人架着没有主见的夏夫人,朝常夫人的马车聚了过来。
常夫人有孕时间不长,小腹并不显怀,为了安全为上,只是坐在马车里。
慕容律也来了,寸步不离陪着自家夫人,常夫人道:“你倒也不必看我看得那么紧,也可去诗会上看看有没有青年才俊。”
慕容律一口拒绝,“他们哪有夫人重要。”
常夫人轻轻弹着慕容律脑袋,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们成婚已逾两年,鹣鲽情深,常夫人好不容易有孕,他自然是如珠似宝地捧着。
两个人在这里坐着独享二人世界,只见谢崚带着乌泱泱一群人过来。
谢崚一迎上来就微笑着道:“孤听闻夫人有孕,特地来恭贺婶母,皇祖母常言,慕容家这辈子息微弱,夫人为慕容家添为孩子,孤今后多一位弟妹,也算是多一条臂膀。”
慕容律:“……”
他觉得谢崚的性格某种程度上和谢鸢高度重合。
之前闹得那么僵,她在外人面前还是能面不改色地朝他道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学得出类拔萃。
她要恭维,慕容律夫妇俩就陪着她恭维。
常夫人道:“多谢阿崚道贺,婶母记挂在心,以后还得劳烦请殿下为婶母府中的弟妹起个名字。”
谢崚笑:“孤才学不精,取名这种事,还得劳烦父皇。”
谢崚知道常夫人只是客气一下,他们俩怎么可能真的让谢崚给孩子取名,于是不紧不慢把皮球踢给了慕容徽。
三个人寒暄着,而夏夫人却盯着常夫人的
小腹,久久不能平静。
很快,她掉头就跑,贺兰初赶紧跟上去,只听她咬牙切齿道:“七殿下和阿絮同岁,现如今王妃已有身孕,阿絮的婚事还没有着落!”
“我给他选了那么多女子,他都不接受,还想要上天娶神仙不成!”
贺兰初知道她此刻最是着急,于是道:“夫人莫急,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方才我听殿下说,殿下最近得了一美人,想要给叔父做媒……”
“真的!”夏夫人还没等贺兰初说完,忽然朝谢崚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边,“殿下,你说要给阿絮做媒,此言当真?”
夏夫人拽得谢崚差点摔倒,她站定,笑道:“原来是这件事呀,是我麾下的一位女客卿,其出身高门,才貌兼备,仰慕阿絮,所以孤想要顺水推舟做个媒,求父皇赐婚,只不过阿絮此刻不在京中,那位客卿也等不起,所以孤也就此作罢。”
出身高门,才貌兼备。
赐婚……
夏夫人眼珠子开始转起来,拉着贺兰初就往回走,“回去,给我休书一封,将那逆子喊回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要是不回来成婚,那他就是不孝!”
贺兰初连忙拽住她,“叔奶奶,你不能这样,你以为你直接写信,叔父就会回来吗?就算他回来了,他就真的会奉旨成婚吗?”
夏夫人真的很想敲她,叉着腰道:“那你想怎么办,这么好的姻缘,他怎么能不回来。”
贺兰初心想,她的心可真是大,还没说女方是谁呢,她就在这里嚷嚷。
她说道:“夫人别急,你无缘无故喊叔父,他是绝对不会回来的,他的性子你也知道,想要他听话,必须从长计议。”
夏夫人疑惑:“你有办法?”
贺兰初道:“不如夫人装病,假装病重将他召回,然后再以托付身后事的名义命他娶妻,等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就只能认命了。”
夏夫人一听,果然是好办法,但是很快又踌躇道:“我可以装病,可是怎么瞒过太医?”
贺兰初眼看时候到了,顺水推舟说道:“侄孙女这里有一剂药,叔奶奶服用后,身体便会呈现病症,太医也难以诊断,等药效过后,便会恢复如初。”
夏夫人惊喜,当即拍板,同意贺兰初的建议。
……
谢崚看着贺兰初远远地比了个手势,高兴得扯了一下苏蘅止的小辫子。
“走吧,事情大功告成,我们回宫等待消息。”
苏蘅止仰着脑袋,看向已经上马的谢崚,“殿下难得出行,不逛逛再走吗?”
谢崚懒懒说道:“没意思,那些郎君见了我好像见了鬼一样,都避着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订婚了,不愿意和我接触。”
罪魁祸首的苏蘅止心虚地错开目光,伸手擦了擦鼻子,低声道:“才不是呢。”
谢崚歪了歪脑袋,“那是什么呢,蘅止?”
在某些事情上,苏蘅止已经和谢崚心照不宣,听到这话心头一颤。
回头只见谢崚挥起马鞭,似乎就要朝他甩来,苏蘅止下意识闭上眼睛,心想这是他应得的。
然而谢崚只是用马鞭轻轻扫了一下他的额头,“笨蛋蘅止,贺兰初都告诉我了!”
“下次不要打夸我漂亮的,要打骂我丑的,懂不懂?”
苏蘅止心道那人是觊觎谢崚的美貌,不是单纯的夸,谈到谢崚美貌时伴随着强烈的占有欲,像只妖精,想要勾引他的未婚妻,还说做谢崚的妾侍也可以,苏蘅止听不下去。
只不过看着谢崚如今的模样,他解释的话说不出口,脸一红,连连点头,“知、知道了。”
少女拉动缰绳,和他拉长距离,流苏随风摇动,她抬眸望向郊野之外无边春景,在一片花海中朝他微笑:“走啦,不回宫,无边美景,辜负了可惜。”
“但人多也不好,蘅止与我去寻个没人的地方赏景吧。”
毕竟他们不久之后,就又要分离了。
……
谢崚和苏蘅止在郊外游玩整一日。
回宫后,谢崚召来沈川,“第一步棋已经完成,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让孤看看,临壑君的手段。”
……
两日后,长安发出一封急信,道夏夫人病重。贺兰初连夜叩进宫门,求慕容徽恩典,恩赐徐州刺史贺兰絮归京见母亲最后一面。
第120章 露水
慕容徽派出信使,快马加鞭,拦截还没抵达下邳的贺兰絮。
召令发出当夜,谢崚帮苏蘅止收拾东西。
“衣服多带一些,我让尚衣局将夏装赶了出来,南边应该比这里热,”谢崚将衣服打包进包袱里,“蚊虫也多,我将艾草装进香囊里,你也也带上……”
比起谢崚的忙碌,苏蘅止倒是显得无所谓,他平日照顾自己并不精细。
等她忙碌一阵子,停顿下来之后,苏蘅止才道:“阿崚,你忘了,徐州的春夏气候和长安差不多,不需要另外准备更薄的衣裳。”
谢崚抱着衣裳愣了一下,徐州与扬州相邻,扬州气候和徐州很像,只不过她太久没有回过去了,都快要忘了故乡春天该穿些什么衣裳了。
苏蘅止看出了她眼里的一丝失落,道:“不过应该要带上蓑衣和伞,那边会有暴雨。”
谢崚将伞放进了行囊中,让沈川将东西先送出城,放在马车上安置好。
做完这一切,谢崚有些累了,坐在了软榻上,喃喃道:“你可以回下邳了,真好。”
“你可以回故乡了。”
前任徐州刺史刚刚被慕容徽摘了下来,贺兰絮此时因为母亲病重离开,徐州刺史之位高悬,正好可以趁虚而入。
旧的已去,新的未来,横插一脚,占有一切,这一招谢崚是跟谢鸢学的。
她没有她娘剽窃一国的能耐,窃个徐州也是可以的。
徐州百姓,都受过苏令安恩惠,苏令安撞剑而死,更是掩盖了他从前所有的污名,留下的只剩下美名。
苏家在此地经营数年,苏蘅止身为苏令安的遗孤,备受爱戴,入徐州,取代贺兰絮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谢崚想要徐州,就必须要用到苏蘅止。
只不过今日一别,不止何时才能相见。
苏蘅止知道谢崚在感伤,过来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蹭了蹭,用自己最柔软的皮肤来取悦她。
“都说颠沛流离的人只要寻到心安之地,便算是回到了我的故乡,我亲族离散,唯有殿下,是我的心安之所,殿下在长安,长安才是我的故乡。”
谢崚笑了,她觉得苏蘅止真的越来越会哄人开心了,她俯下身,“那如果我去了别的地方呢?”
“殿下在哪,我的故乡就在哪里。”苏蘅止浓密的睫毛宛如羽毛般翕动,语气坚定不移。
明明彼此的心意早已确定,但是听他说着这句话,谢崚还是感觉到了一触即发的心动。
谢崚手上不由得用力,掐了掐他的脸,他像是打开了什
么开关,露出了一个微笑,清秀脸蛋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他像只安静的宠物,伏在软榻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敞开,任由谢崚触碰、逗弄,他甚至并不认为谢崚的挑逗会伤害到他自尊,反而很高兴自己的身体能让谢崚开心。
谢崚也笑了。
苏蘅止眉眼弯弯,“所以殿下,你可要时常想起我。”
谢崚说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可是写信怎么能够?
宫女们全都离开了,只剩下屋内的两人。
今天值夜的不是杏桃,她已经回去睡觉了。值夜小宫女知道苏郎君进宫了,特地找了个远些的地方打瞌睡。
室内昏黄,两人的影子交叠瞬间,烛火发出一声火爆。
谢崚捧着那张脸向上,引导他起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吻了上去。
她想着,她和苏蘅止有两国的婚约,是未婚夫妻,却似乎从来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过任何印记。
苏蘅止起初是惊讶,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下意识想要推开,可是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呢?
谢崚抚摸他脸颊的手下落,扣住了他的五指,环环相扣。
都要分开了,何不纵情一回?
苏蘅止闭上了眼睛,开始顺从她的节奏。
谢崚的呼吸很浅,气息微弱得好似快要沉睡过去,缠缠绵绵,惊涛骇浪。
庭院的花木沾了露水,床边的影子晃动,惊得一滴露水从叶尖滑落。
谢崚将手伸进了他的衣裳中,进一步追寻。
理智告诉苏蘅止,应该到此为止。
情欲如烈火,炙烤全身,他需要能够救火的水,需要和谢崚待得更近一些。
就好像飞蛾注定扑火,哪怕明知是赴死,他依然甘之如饴。
谢崚的喘息声开始加重,绾发的素簪从她的发间滑落,泼墨似的发丝纷飞,她抿着唇,绯红的脸上带着一丝欢愉的微笑。
短暂的分离,她的身体像是体力不支般从床榻上滑落下来,苏蘅止张开怀抱,将她搂进怀中。
谢崚眼神迷离,对上同样迷乱的苏蘅止。
心念一至,谢崚问道:“父皇给你喝的避子汤,还有效用吗?”
苏蘅止的心如山崩,心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推脱他的机会,可是谢崚看出了他的闪躲,拉住他的手将他压在地上,彻底杜绝他拒绝的可能。
吻痕密密麻麻,从他的脖颈下落到他的胸膛。
苏蘅止顺从着她,动作温柔又克制,尤其担心伤害到她,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殿内狂风骤雨持续到了半夜。
等谢崚回过神来的时候,书案翻倒,屏风歪斜,一地狼藉,铺在地上的软垫上还留有鲜血的痕迹。
谢崚浑身累得很,又觉得尤为满足,她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踏实过。
她疲惫地眯了片刻,又睁开眼睛,苏蘅止给她穿上干净的外袍,伸手覆盖住她的眼睛,“你先睡一会,我来收拾。”
他看向已经弄脏的衣裳和软毯,试探性问道:“这些,我都拿去烧了?”
“不用。”谢崚懒洋洋地道,“让她们过来收拾就好,我做事光明磊落,何须偷偷摸摸?”
苏蘅止心道,她让自己溜去徐州,不就是偷偷摸摸吗?
他低头吻了吻谢崚额头,“殿下,我会对你负责的。”
谢崚笑了,心想他今天这番作为,是不是破坏了慕容徽给他列出的“男德”里的准则?
想到这个,谢崚的心情更加愉悦了。
她也说道:“我也会对你负责的,蘅止。”
她抬手触碰苏蘅止的耳垂,他瞬间就红了,露出羞赫的表情。谢崚不由得笑出声,“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苏蘅止的脸更红了。
谢崚不再调戏他了,抬手道:“让他们准备热水,我想要泡个澡,好累,你抱我过去好不好?”
他们将殿内弄成这副模样,进来收拾的宫女见了,心便知道了八分,她们多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不由得羞红了脸。
谢崚洗完澡后躺在床上,伸手拉着苏蘅止的衣角,忽而有些不舍得他走了,迷迷糊糊中,她不由得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苏蘅止道:“守着殿下,等殿下睡熟后再离开。”
谢崚呢喃:“怎么办,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有些舍不得放你走了?”
苏蘅止抵着她的额头,他这和新婚就要和妻子分离的丈夫有什么区别。
“阿崚,我会完成你的夙愿,你想要的都会得到的。”苏蘅止道,“相信我。”
谢崚缓缓闭上眼睛,“好,我相信你。”
“蘅止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
……
杏桃一大早就去了宣室殿。
慕容徽眼前一黑,将奏折砸在自己脸上。
其实,早在将避子汤送过去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慕容徽向来是个守礼的人,在长安学习礼仪的时候,他也曾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娶一位夫人,与她白头偕老。
哪怕在他和谢鸢决裂的时候,哪怕他再恨她,也想娶她做自己的皇后,唯一的皇后,为此他空置后位多年。
所以他是绝对不能接受在成婚前乱搞。
他怎么生了个叛逆的孩子?
思来想去,觉得一定是谢鸢遗传给了她一些不好的东西。
他冷冷地移开脸上的奏章,才发现满屋的人都被他的怒火压得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都将嘴巴给朕管好了,要是让事情流传出去,可别怪朕没有手下留情。”
“还有,让苏蘅止到朕这里来。”
杏桃应了一声“是”,却站在原地,欲言又止,慕容徽问道:“怎么还不去?”
杏桃说道:“殿下昨夜派苏郎君外出,说是一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慕容徽笑容渐冷,谢崚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所以特地让苏蘅止躲起来,就是为了躲他的?
慕容徽心想收拾不了苏蘅止还不能收拾你谢崚吗?
“把公主带过来。”
谢崚大清早被人从被窝里揪起来,简单梳妆完毕,套上了衣裳被送到了宣室殿,昏昏欲睡中跪在蒲团上听训,一跪跪了两个时辰,跪得谢崚腰酸腿又疼。
慕容徽到底是她父亲,不好跟她说太多,只能拐弯抹角提醒她不能随便乱搞,做这些败坏风俗的事情,有过一次就好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云云,当然这些话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对谢崚起不了什么作用。
完了以后,慕容徽喝口茶润润嗓子,问道:“你让苏蘅止去哪了?”
谢崚愣了愣,回过神来,机械地抬起头,讳莫如深:“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画了阿崚的新图
其实昨天就画了,本来想画完蘅止一起放出来
蘅止的画了很久都没画出来,因为我不太会画男孩子,约稿是不可能约的了,所以凑合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