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人伦惨剧


    梁含章略吃惊, 没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的太子居然有一天会亲自请她帮忙绞发,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再看到他眼底若有似无的讥诮, 终于明白过来,也不扭捏,大方自然道:“包在我身上”。


    本想戏弄她,自己反倒成为被戏弄之人,看到女人游刃有余拿来绸巾,李琤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的性子,怎与初时相差甚大?


    还未等他想明白,已经被人牵到榻前坐下,绸巾包裹着他头发, 女人软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按在他头上, 传来绸巾与发丝的摩擦声,令人惬意。


    李琤动作逐渐放松,手腕撑在案几上侧坐着。身后之人的青丝不时从他肩膀掠过,传来丝麻的痒意。看到随着那人动作不断起伏舞动的青丝, 李琤内心有如被人扔下一颗小石子, 泛着阵阵涟漪。


    几乎一瞬间,他忽然又觉得室内温度有些高了。察觉到身体的异样, 太子劈手夺过绸巾,声音染上几分哑意,“孤自己来吧”。


    梁含章觉得莫名,最后目光扫过他里衣包裹着的躯体,似是看到了什么,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


    看清她眼底的笑意,李琤恼怒非常,刚准备挥手让人退下, 却听到外面传来李福的声音:“殿下,长公主在外堂恭候”。


    “她来做什么?”李琤皱眉,扔掉手里的绸巾准备起身。


    “公主是来找奉仪娘娘的”,李福似乎也察觉到殿下的不虞,声音愈发谨慎小心。


    李琤掀眼皮看了她一眼,摆手道:“你去吧”。抬脚入内室更衣。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被长公主的到来打搅,梁含章内心略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公主来找她想必是邀自己一同出门赏玩。刚好她要去一趟陶然居。


    思及此,梁含章脚步生风,走得丝毫不留恋。


    “章娘!”远远看见来人,李洛华忙迎上来。她今日穿着颇为隆重,头上戴着象征公主身份的祥云九凤发冠,一袭红衣摇曳及地,耳垂戴着精致贵重的明月珰,看着贵气逼人。


    “公主,您今日怎么来了?”梁含章带着人往里屋走,不忘回头问。


    李洛华用食指点她额头,颇为玩笑纵容的样子,“我知道今日皇兄休沐你们二人恨不得黏在一起,可来找你是有正事”。


    “不知是何正事?”梁含章斟茶递给她。长平公主展颜一笑,“伯义侯府你还记得吧?”


    伯义侯府庄家,不就是上次当众让她难堪的庄月府上吗?梁含章虽说不是个记仇的性子,但庄月那人可没忘。


    “庄家二房多年无子,只得庄月一个女儿。不料二夫人老蚌生珠,真真生下了嫡子。那小娃娃今日满月,二房的人请我来主持满月礼”,李洛华牵着她手道:


    “我也不喜那个庄月,怎奈她母亲殷氏是驸马的表姑,有这一层关系在,我也不好拒绝”。


    “想你也是闲来无事,不若跟我一起出去走走?那个庄月就是打小娇生惯养被宠坏了,若是她还敢对你有意见”,李洛华冷哼一声,手指轻轻摇着茶盏,眉宇间自是一股睥睨之气,“本宫不介意把满月宴搅个天翻地覆”。


    梁含章自是信她的话,公主有足够的资本也有足够的傲气。若是她偏袒庄家,上次百花宴也不会当众让庄月出丑了。


    她鲜少交际,也想趁此机会与其他人打打交道,故而笑道:“也可,待我去换身衣裳再同你一起去”。


    李洛华笑:“章娘可莫要穿得太耀眼,否则把我的风头也比下去了”。梁含章斜她一眼,也玩笑起来:“公主可当心,说不准真把您给比下去了呢?”


    “好啊你,越发伶牙俐齿了是吧?”李洛华作势打她。


    孙刘二位嬷嬷看到奉仪与公主关系非同寻常,也觉欣慰。天家的人没有不喜欢奉仪的,现在众人最期盼的就是奉仪何日为殿下诞下子嗣了!


    现下正值仲春,天气不热,想着是满月宴得穿得喜庆些,孙嬷嬷便为她选了件粉色襦裙,梳个凌云髻,上面搭配几支白玉发簪。流苏随着她动作轻轻摇晃,看着娇俏异常。


    长平公主把她抱在怀里忍不住道:“章娘长得真真娇俏,这段时日有没有把皇兄迷住?”因她年长梁含章一岁,她平日言语行事皆是长姐风格。


    梁含章俏脸一红。自那日弹琴夜游之后,她跟殿下的关系确实突飞猛进,也能看出男人眼底的情动。可是,人家死活不碰她啊!真真愁死个人。


    见她脸色似乎有些难为情,长平公主意识到事态严重,心中一紧:“怎么了?”


    梁含章扭扭捏捏跟她说了,末尾还不忘添一句:“你说殿下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啊?”否则昨晚都那样了,为何还不碰她?


    李洛华若有所思。按理说男人尝过味道极少能丢开手,本来兄长身边没个同房侍妾就极让人怀疑了,偏他都有感觉了还不肯临幸。


    莫非,真有难言之隐害怕被人发现?意识到此猜想可能是真的,公主脸色愈发凝重。


    都怪她与母后疏忽,居然没注意到皇兄这方面的病症,男人脸皮薄,这方面有问题也颇觉丢脸,故而讳疾忌医。


    越想越觉得之前发生的事都能完整串成一条线,李洛华声音郑重,安慰她:“章娘莫慌,待我明日去找母后商讨,定能想出个两全之法”。既不会伤了皇兄面子,也不会让他讳疾忌医。


    看到公主肃然的表情,梁含章隐隐有种感觉,事情好像往她不可控制的方向去了-


    马车穿过朱雀大街,听着外面热闹的呼声,梁含章忍不住掀开一角帘子,看到不远处经过的陶然居,心中为难。不知要找何借口进去一趟。


    公主显然也看到了,她扫过梁含章发上的玉簪,突然道:“这段时间陶然居又新打了一批首饰样子,章娘你头上的款式太老旧了,等从伯义侯府回来我跟你一起去挑选”。


    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梁含章无比感激看着长平公主,说不出话来。


    李洛华宠溺揉揉她头发,忽然意识到这一手下去发髻会乱,行到中途的手倏然一转,落到她脸上,捏着她脸上的肉细细揉着。


    多日的相处,二人关系早已熟稔异常。长平公主有个毛病,最爱揉人家的脸。梁含章由一开始的抗议到如今习以为常。


    实在是公主性格强势,她抗议好似也没什么用。


    马车在一座高大府邸门前停下来,车夫在外提醒:“殿下,伯义侯府到了”。掀开车帘,门口已是车水马龙,停着不少达官贵人的马车。小子丫鬟们的身影左右穿梭,被这一场满月宴折腾得头眼昏花。


    李洛华扶着宫娥的手小心下马车。这是带有长公主徽章的马车,甫一停下便有人注意到了。


    站在门口迎客的老爷模样的男子带着一行人疾步走到车前,躬身行礼:“公主万福”。


    梁含章仔细打量对方,发现他身着华裳面带红光,身材高而颀长,腮边留着美髯。虽然上了年纪,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逸。


    “恭迎公主大驾犬子满月宴,微臣荣幸之至!”公主乃一国之尊,又是亲自莅临侯府的满月宴,按照礼节得侯府众人出门迎接。


    可侯府老太君身子不济不能久站,在门口等了没多久就感觉头眼昏花,只得回去歇息。二房夫人殷氏生子时出血过多,尚在坐月子。


    而庄家大房……更是没一个人出来迎接。看着满满跪了一地的达官显贵,李洛华眼神冷冷扫过,在庄家人身上流连片刻,不着痕迹皱了皱眉。


    清冷的声音响起:“起吧”。


    “多谢公主殿下,多谢奉仪娘娘!”众人齐声高呼。梁含章惊奇,没想到她也在众人跪拜之列。


    李洛华低声解释:“你是皇兄的奉仪,是皇兄的人。不论位份高低,在外皆是以君臣之礼跪拜”。


    梁含章这才恍然大悟。这样想想当东宫奉仪的日子还挺舒坦。瞧,庄月虽一脸不忿,不也得乖乖跪地上迎接她吗?


    众人起身之际,府邸门前有一满头银发的老太君拄着拐杖赶来,丫鬟在旁边小心搀扶。她赶到公主脚前跪拜行礼:“公主大驾,老身却不小心来迟,实在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李洛华亲自搀扶老太君起身,笑道:“老太君不必忧心,我今日是以晚辈身份参加贵府满月宴的,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伯义侯府有从龙之功,侯爷庄远江更是为大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最后身死沙场。故而公主都会卖伯义侯府几分薄面。


    说起来庄家有件人人乐道的奇事,长房庄远江与妻高氏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庄秉怀继承爵位,为现任侯爷。次子庄秉初与兄长乃双生之胎,二人皆为武将,而今守卫边关,只有年关才会归家一趟。


    说起来长房夫人高氏原是个有福气的,侯府满门显赫全在长房身上,她又连诞二子,侯夫人的身份固若金汤。


    谁料天不遂人愿,长房早年丢了年纪最小的女儿,派了许多人出去都找不回来,高氏日日以泪洗面。没多久又传来庄远江身死疆场的消息。一连串打击之下,高氏精神再支撑不住,疯了。


    “老太君身子不便,咱们快些进去吧”,眼看她在庄远松的搀扶下都有些站不稳,李洛华忙劝道。


    老夫人也知自己身子不中用,外面日头大更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连连点头。


    余光瞥到站在一旁的梁含章,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是疑惑问:“这位是?”


    公主方才忙着说话没顾得上介绍梁含章,拉着她手为老太君介绍:“这是东宫的奉仪娘娘”。


    老太君年迈久不闻朝事,更不知东宫何时多了位奉仪娘娘。不过对方是君,她是臣,老太君听完忙屈身行礼。


    梁含章只是小小奉仪哪敢拿乔,亲自上前搀扶老太君。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老太君虽生得佛祖悲悯之相,却无端让人心里不舒服。


    门口不是叙话之地,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府邸而去。庄月跟在后面看到梁含章得意洋洋的样子,暗地里啐了一口。


    眼神一转又看到自家爹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心中隐隐生出一股郁气。


    若阿弟未出生,她就是二房膝下唯一的孩子。大哥二哥镇守边关许久不归家,侯府只她一个晚辈,多年来不论是爹娘亦或是老太君,都把她捧在手心疼。


    可如今阿弟才刚出生没多久,爹娘就仿佛忘了她这个女儿,吃穿用度一概不问,所有心思全花在那刚出生的小娃娃身上。


    因而,愈是看到父母欢喜,她心里越难过,隐隐还有几丝嫉妒。没人在意的角落,她手指紧紧攥成拳-


    伯义侯府毕竟是百年世家,又受当今天子倚仗,因而此次满月宴不少朝廷命官携家眷同来。


    男女分席,男客在二堂,女客在外堂。


    一盏茶功夫后,奶娘抱着小公子出来面见公主。李洛华看着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小娃娃,莫名想到瑜哥儿出生那会子也是这样,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看得人心都化了。


    公主忍不住把小儿抱在怀里逗弄,其他朝廷命妇看到小儿如此得公主青睐,一时心中又羡又妒。


    庄家二房平平无奇,不就是仗着长房的功劳才能在长安权贵面前立足吗?若没有长房,祖宗基业守不守得住都难说。


    下来就是满月宴的礼仪步骤,小公子要沐浴神水,而携柳枝沾水的需是德高望重之人。今日请公主前来恰就是为此事。


    梁含章觉得正堂憋闷,坐着的又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没有谁能聊得下去,便想出门透透气。


    孙嬷嬷紧跟其后。庄月注意力不时在梁含章和小公子身上徘徊,察觉到人出去,紧接着也找了个理由退下。


    庄府今日大喜到处都是人,梁含章是个不爱交际的性子,便带着孙嬷嬷往僻静的地方走。


    穿过一汪碧湖,面前是片竹林。此地僻静清幽,不时有几只小鸟穿梭其中,中有两条蜿蜒小径直通道路尽头。竹影婆娑下,倒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走到石桌前坐下,梁含章喘了口气:“嬷嬷,咱们在此地休息片刻吧”。孙嬷嬷年纪大又一连走了这许多路,也觉得乏累不堪,扶着旁边的石墩子坐下了。


    一片静谧,只隐约传来远处客人朦胧的交谈声。


    突然梁含章脚跟旁的草窠传来一阵响声,孙嬷嬷以为是什么蛇虫蚁兽,吓得跳起来,忙拉着梁含章就要跑。


    却不料草丛中传来“喵”一声,很快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从里面钻出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二人,身上还沾着许多杂草。


    “嬷嬷,这就是只猫而已”,梁含章安慰旁边老妇。孙嬷嬷长松口气,不怪她为何这般惊弓之鸟,只因小时被毒蛇咬过差点丢性命,自此对那等毒物实在害怕。


    一时间心有余悸,她忍不住道:“娘娘,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快走吧”。


    竹林虽说清幽雅静,无数竹子遮天蔽日有些甚至长得密密麻麻,将泰半日光遮了去,如今天色稍一黯淡下来,竹林便显得有些阴森。


    忽然觉得背后发凉,她点点头准备随嬷嬷一同出去。刚抬起脚步,不料听到身后传来丫鬟的惊呼声:“夫人!夫人!您不能走啊!”


    二人循声望去,发现一衣着朴素,不修边幅的妇人正往这个方向疾冲而来,她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小厮,嘴里不住喊着。那妇人却置若罔闻。


    她不过一闺阁妇人,身子又弱,很快被追来的小厮按住。那小厮看上去极年轻,脸上尽是愤怒之色:“你这死婆娘乱跑什么?再跑小心爷爷打死你!”


    他仗着这地方偏僻,老太君年纪大了许多事管不着,往后侯府的中馈之权只怕要交到二夫人手里。为了讨好二夫人完成她的吩咐,小厮暗地里没少对这妇人打骂折磨。


    “来安,你小声些!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其中一丫鬟怕人听到忙阻止那小厮。今日是小公子的满月宴,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她担心几人举动落入外人眼里。


    小厮往地上啐了一口:“反正她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我们在骂她,只要好姐姐不说出去,没人知道”。说着又冲那丫鬟嬉皮笑脸起来。


    那妇人被摁在地上仍旧挣扎不休,嘴里呜呜叫着。挣扎之下,鬓边一缕白发垂落到脸侧。察觉到小厮的手劲儿愈松,她寻了机会突然挣扎出来,就要往梁含章她们半蹲着的方向跑去,嘴里不住喊着:“杳杳!我的杳杳!”


    “你这个贱人!”这举动彻底惹怒了小厮,他一手扯住妇人肩膀,一手高高扬起下一瞬重重甩在妇人脸上。


    极重的“啪”一声,在寂静的竹林显得尤为明显。很快妇人的脸便红肿一片,看着极是可怖。


    孙嬷嬷在旁小声解释:“娘娘,想必这就是庄府的大夫人了”。大夫人高氏早年相继失女丧夫,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庄家人一直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来丢人现眼。


    看到妇人头上的银丝,梁含章再忍耐不住,从竹林里走出来大喝一声:“放肆!”


    众丫鬟小厮被声音吼得身子一颤,转头却发现一个身着粉色襦裙,长相明艳的女子怒气冲冲走过来。


    看她衣着打扮,估计是哪家的贵人小姐。想到此,打人的小厮这才慌了神,几人吓得“噗通”一声跪地。


    梁含章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怒目而视质问:“你们为何打骂她?”丫鬟小厮心中有鬼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倒是方才被打的高氏看到梁含章,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抓着她衣袖热泪盈眶,“杳杳!我的杳杳!”


    梁含章看着她脸上的伤痕,一时间心口刺痛,她蹲下身子与高氏平齐,柔声问:“杳杳是谁?”


    “杳杳是我女儿!我的女儿!你是杳杳!你是我女儿!”高氏话说得颠三倒四,说完又不再看她,盯着地上一抔黄土喃喃:“我的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似乎为方才的行为找到解释,小厮马上跳出来指着高氏辩解:“夫人整日疯癫,方才还想偷跑出去,奴才们只是想阻止夫人罢了”。


    “阻止?”梁含章眼神一凛,煞气毕现:“你所说的阻止就是对主子又打又骂?”见小厮还想继续狡辩,她大喝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到你方才打人!”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奴才倒反过来打主子,你算什么东西?你那双爪子也配?”梁含章盯着小厮眼神森冷,“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手脚砍了,把舌头拔了!”


    这话着实威慑力太过,地上跪着的人都吓得胆儿颤。许是小厮太过自大,许是梁含章的脸实在没什么侵略性。


    那小厮撇撇嘴,最终抬首顶嘴:“就算你是贵人家的小姐,也断没有权力干涉我们庄家的事情,庄家如今是老太君和二夫人当家,您要罚我也得越过她们去!”


    他话说得有恃无恐,思及二夫人对自己的器重,越发觉得自己背靠大山身有倚仗。


    二夫人可是驸马爷的表姑,有这一层关系在,寻常官宦便奈何不了他去。左不过在二夫人面前得个办事不力这样不轻不重的惩罚。


    要砍他手脚,拔他舌头,做梦!


    孙嬷嬷听到奉仪字字珠玑的话一时也觉惊诧,没想到娘娘看着柔柔弱弱一个人,骂起人来气势丝毫不减。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梁含章双眼紧紧盯着小厮,在他跟前左右踱步,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幽幽道:“我是东宫奉仪,你看我有没有权力越过你家二夫人?”看她神色不像作伪,小厮这才慌了神,额头砰砰磕在地上求饶:


    “娘娘!小人不知是娘娘尊驾,无意冒犯,还望娘娘恕罪!”


    “恕罪?”梁含章冷哼一声,“你也配?”旋即随意指了个跪地的丫鬟:“去请你们庄家管事来,就说我向庄府讨要个小厮,看他怎么说”。


    丫鬟哆嗦着身子跑出竹林了。


    她本不欲在庄家宴席上惹人非议,可庄家如此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庄月偷窥了许久。


    丫鬟匆匆去找管事,管事也觉棘手,更不敢在大喜的日子惊动老太君和二老爷,只得跟在丫鬟身后赶来。


    “你就是庄家的管事?”梁含章冷眼看着来人。


    管事姓王名芳,人长得矮小干瘦,像一根被晒干水分的肉肠。他颧骨高耸眼神精明,一副市侩嘴脸。讪笑道:“回娘娘的话,小的正是庄府的管事”。


    “你们府上的小厮殴打主子,这事儿你管不管?”梁含章眼神从他身上扫过,一股轻蔑之气。


    “是小的行事不周,辱了娘娘尊驾,实在该死!”王芳小心翼翼赔罪,旋即神色一冷,朝左右吩咐:“把人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


    小厮听到王芳的吩咐,显然松了口气。梁含章又岂会看不出二人的眉眼官司,淡淡道:“这小厮,我要了,不知王管事意下如何?”


    “这……”王芳左右为难,“这小厮手脚粗笨,小的担心折辱了娘娘,还是算了吧?”


    “非也,我看这小厮手脚伶俐,身边正愁没个跑腿的,这小厮看着正好”。


    王芳犹豫许久,还是没敢随意做决定,最终道:“这事得二夫人定夺,容小的请示二夫人再来回娘娘”。


    “去吧”,梁含章挥挥手,既然今日管了这事,也不怕闹大,随便他们去搬救兵,左右她都占理。


    “杳杳,我的女儿”高氏两手抱膝蹲在地上,不住喃喃自语。


    看到她面容沧桑,头上混杂着许多白发,眼底布满血丝。梁含章忽然觉得无尽的悲哀在心口蔓延,心脏似乎被人狠狠攥着喘不过气。


    这大夫人,本该生活一帆风顺喜乐无忧,谁料一朝失去女儿,转眼丈夫又战死沙场。这样的人伦惨剧强加在一个女人身上,极度的悲剧压力下,精神又怎会不错乱。


    说来可笑,高氏是因为女儿不见才变得这般模样。而她,她是被亲生父母以十文钱价格卖掉的。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还会想起曾经有个女儿吗?她们会不会……也曾为自己行为感到一丝羞耻?她们会不会在难眠的夜晚里想起她,就如同这位高夫人一般。


    大抵,是不会的吧。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在此。那一瞬间,梁含章多希望面前的妇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聊以自/慰她那千疮百孔的心脏-


    “爹爹,祖母!奉仪娘娘要杀人了!”庄月急匆匆跑进正堂,尖细的嗓子一吼,将堂内宾客吓个半死。


    “放肆!”老太君气得扬起手中拐杖打她,“奉仪娘娘也是你能编排的?还不滚出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不举


    “是真的!”庄月看到曾经对自己疼爱无比的祖母现在却变了一副嘴面, 心中刺痛,眼神闪过一丝狠厉:


    “她们现在就在后院的竹林里, 正闹得不可开交,还说要把来安的手脚都砍了!”听到竹林二字,二老爷和老太君眼神皆闪过异样。


    话音刚落,堂内众人窃窃私语,言语之间都是对奉仪的议论。


    李洛华“嘭”的拍响身前案桌,冷声道:“事实不明就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来人,把这言语不详的小姐拖下去,让她好好反省!”


    看着孙女儿被狼狈拖出去, 老太君也于心不忍, 求情道:“殿下,月儿也是一时失言,还望殿下宽恕则个”。


    李洛华扫了眼堂下,不少人已经在议论纷纷, 胸中郁气无处发, 冷声道:“好吧,就依老太君所言”。


    庄月这小贱人妙就妙在这里, 不管事情真假先嚎一嗓子,此事过后不论真相如何,在整个长安城奉仪的名声都会受损。


    史官会聚众奏表奉仪行事鲁莽,才不配位,将压力施加到父皇那里。即使父皇不予理睬,经过此事的发酵,人们对奉仪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这打得一手好算盘!李洛华冷哼,看来是百花宴那天她喝的湖水还不够。既如此, 她就再加一把火。


    方才庄月提到竹林二字时,公主没忽略庄家人骤然变白的脸色,她断定其中有鬼。章娘是个行事稳妥的人,绝不会随便杀人,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去一探究竟。


    只听长平公主镇定道:“方才庄姑娘说竹林出了事,既然如此,众位都随本宫一同前往,也好探个究竟”。


    “公主,不可!”老太君和二老爷连忙阻止,神色之间满是紧张,“那地方偏僻,多有蛇虫异兽,众位贵妇前往只怕不妥”。


    “本宫觉得极妥”,看见一个两个讳莫如深,李洛华的意志愈发坚定,“本宫都去得,众位又怎去不得?还是说,老太君瞧不起各位姐妹?”


    这话一抛出来,老太君瞬间偃旗息鼓。只得眼神暗示二老爷将事情处理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竹林而去,谁也没注意到跟在后面的庄月却突然调转了方向。


    她走向小公子奶娘的屋内,趁着大家都往竹林跑无瑕顾及这里,偷偷往香炉放了把不易察觉的香料,这才折身离开。


    奶娘回到卧房发现香炉正燃烧着,一时心中疑惑,她记得离开前这香炉早灭了的。因为公子小不能熏香,香炉很少用了。


    谁知这时却莫名燃烧起来。奶娘也懒得管它,猜想是哪个丫头燃香忘记了。所幸现在公子不在她手里,不然这香非得扑灭不可。


    李洛华来到竹林,发现梁含章和孙嬷嬷都在谢前面,一时间觉得找到主心骨。她疾步走上去小声问道:“章娘,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梁含章疑惑这事怎么就惊动了公主,还以为是管事的拿不定主意跑去告诉老太君,一五一十跟公主说了。


    李洛华看着坐在旁边的高夫人,气得脸色涨红。父皇未登基时因家世相仿缘故,她小时候来过几次伯义侯府玩,跟高氏也算熟悉。


    未曾料到,庄家这帮人面兽心的禽兽,居然这样对待高夫人!


    她冷哼一声,大声朝众人解释:“庄家虐待大夫人,还责令手下对其殴打辱骂。方才奉仪要惩罚的小厮就是殴打高夫人之人。老太君,庄二爷,给本宫个解释吧?”


    眼尖的看清高夫人的脸,一时间有些吃惊。只听说高夫人丢女丧夫神志不清被关在府里,未曾想遭受的却是这般非人的折磨。


    要知道,庄家的满门荣耀皆系在大房身上,二房吃着大房的恩惠却虐待大夫人,其心实在可诛。


    这下子就是想瞒也瞒不过去了。


    庄家人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二老爷突然转身,往还在坐月子的殷氏脸上狠狠一扇:“贱人,都是你惹下的事儿,还有脸在这里哭?”


    殷氏被一股力量助推,身子本就虚弱,下一瞬直接倒地,脸上火辣辣不止。她哭哭啼啼不敢出声。


    这事儿有她授意不假,可老爷难道就没这个意思吗?他看不过大房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小便在兄长的阴影下长大,兄长的一双儿子又长得极为出色。


    他呢?资质平平,庸碌半生现在才堪堪得个血脉。这口气叫他如何忍下去!


    “贱人!”眼见二老爷还准备殴打殷氏,李洛华适时阻止:“行了,殷夫人身子见不得风,先把人扶下去”。


    又扬声道:“此事本宫会如实上报圣上,诸位夫人今日亲眼目睹高夫人被虐待的惨状,方才庄月所言乃是诬告。诸位归府也可据实禀告家中老爷,让他们给圣人上折子”。


    一众妇人纷纷下跪,“臣妇遵命”。


    眼瞧着长平公主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势必将此事闹大,老太君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长公主却不顾庄家人惨白的面色,继续道:“避免庄家二房再继续加害高夫人,本宫会调遣人来专门照顾夫人起居”。她扬首吩咐,“青杏,你着手料理此事”。


    “奴婢遵旨”,青杏是公主身边的大丫鬟,行事极为稳妥。


    眼见公主安排得井井有条,梁含章只觉身子一松,感激道:“公主,谢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李洛华不解,“老侯爷为国捐躯,高夫人两个儿子现今正在守卫疆场。他们吃着大房的恩惠不思还报也就罢了,胆敢行此恶事,本宫绝不轻饶!”


    这事闹大,就算圣上不降旨,庄家二房的脸面也早毁了。离开之际,一直低头的高夫人突然站起身,朝梁含章的方向招手:“杳杳!杳杳!”


    梁含章看着她眼底的泪光,鬼使神差的也朝她招了招手。


    “杳杳是谁?”李洛华问。


    梁含章叹息一声,“是高夫人女儿的小名”。


    “说起来,这高夫人也是可怜”。


    长平公主小时候曾到庄府拜访过几次,知道庄家丢了个小姑娘,那姑娘年纪应是与她一般无二,头上扎着几根小辫子,在高夫人的帮助下摇摇晃晃走出来,还不甚稳当。见到来人也不怕,逢人就甜甜地笑。


    听说高夫人怀孕时早产,因此缘故,小女娃走路年龄比寻常孩子晚上不少。


    经此一遭,庄家的满月宴是彻底办不下去了,公主一行人早早离席而去。重新坐回马车上,李洛华长长吐了口郁气。


    “庄家人真是败坏心情,走,我带你去陶然居挑首饰去!”长公主搂着她兴冲冲喊。


    梁含章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眼睛不可抑止黯淡下去。她闷闷道:“公主,你的那个陶然居还需要帮手吗?”联络地点选在陶然居,若是没正经理由,她老往哪儿跑也不是个事。


    “怎么,你要来帮忙?”


    “我在东宫太无聊了,整天没事干,殿下也忙,我就想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苦着一张脸。


    提起皇兄,李洛华又想到他身上的病症,嘴角的笑意逐渐僵住。她想了想,道:


    “忙倒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但章娘若是想找事情干可以来陶然居帮忙,过几日我让青杏安排些轻松能打发时间的活儿给你干,你看如何?”


    “多谢公主!”梁含章脸上扬起笑,“不拘泥轻松不轻松,只要有活儿干就行”。


    “这可不一样,你堂堂奉仪怎能干那些下人的活,皇兄若知道非扒我皮不可!”李洛华朝她扮鬼脸。


    马车很快行至陶然居,因为在竹林的一番辩论梁含章的发髻松散不少,她又叫了先前伺候的簪娘进来。


    “娘娘这时候叫奴来,可是有消息了?”簪娘走近她压低声音道。


    梁含章手指死死攥着衣角,深吸一口气,旋即抬眼问:“我阿兄如何了?”


    簪娘奸笑,干瘦扭曲的手指攀上她脖颈:“娘娘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梁显那厮便能好好活着”。声音陡然凌厉,“可若娘娘总想耍些小聪明,你阿兄是死是活,奴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要说到做到”。


    “瞧娘娘说的,咱们梁国人最讲信义二字,该答应娘娘的绝不会亏欠”。她直起身子,脸色恢复冷漠:“娘娘快说吧,莫要平白耽误时间”。


    梁含章犹豫片刻,艰涩开口:“太子好像怀疑大将军朱孝文了,我今早看到驸马写给太子的书信”。


    簪娘脸色一喜,似是不可置信,眼神狐疑确认:“娘娘当真?”


    “自然是真,但到底是不是太子做的局我就不清楚了”,这其中的是非交给她们判断。


    察觉她神色不似作伪,簪娘终于激动道:“娘娘此事做得好,这消息我一定传到主人耳里。至于娘娘,若是情报准确,奴一定为娘娘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梁含章颇觉无趣,摆手拒绝,“只要你们信守承诺,不折磨阿兄就行了”。


    “还有,不要再叫我娘娘”。


    “是,奴遵旨”。簪娘眼里发出阴险毒辣的光芒,扭曲的手指搭在胸前显得极为可怖。


    自那情报说出口,梁含章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就像被洪流裹挟的泥沙,轰轰荡荡往前走,但确切要走向哪里,她不知道,也没有做决定的权力-


    翌日,长平公主早早来到长春宫找皇后商量。


    “洛华,这么早来所为何事?”王皇后看着面色端肃的女儿,颇觉疑惑。


    公主一五一十汇报昨日之事,末了还不忘问一句:“母后,你说皇兄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皇后大骇,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呵斥:“瞎说!”她的儿子怎可能有问题。之所以多年不亲近女色,不过像他父皇一般克己复礼、严于己身罢了。怎到了女儿嘴里就成了“身体有问题”?


    不可能,王皇后不断安慰自己。


    “母后”,公主亲昵抱着她胳膊撒娇,皱眉道:“女儿也不是成心诅咒皇兄。可您想想,若皇兄没遇到奉仪前一直清心寡欲也就罢了。为何如今身边都有奉仪了,皇兄还那样对人家,不就是怕被发现吗?”


    似是觉得母女俩私底下讨论兄长房中事不甚妥当,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经此一说,皇后眉毛拧在一起,看上去忧心忡忡。


    皇儿自小性格独立,不像李瑄李洛华自小养在身边成天黏着她。后被封为太子搬到太子宫后,自己更是对长子鲜有照顾。


    莫非,真像洛华说的那般?


    “可是,若你皇兄身子真有毛病,母后可怎么开这个口?本宫前日赠他血红酒就是为了给二人助兴用的,可昨日你皇兄居然派李福来传话,话里话外让我莫再插手他后院之事。这可如何是好?”


    回想起昨日李福战战兢兢来长春宫传话,王皇后就觉得一阵头疼。


    长子性子孤僻,又少言寡语。不像两个小的,兼之在狄府养了这么多年,与她关系本就不亲厚。如今发话,她这个当母亲的又怎好再插足?


    可是,若洛华说的是真的,他身子有问题却一直讳疾忌医,这可如何是好?储君是国之根本,他这样迟迟不临幸女子诞下子嗣。不消几年,朝臣迟早会议论纷纷。


    到那时,有心之人借机搅浑水,提出废长立幼此类言论,届时必定国家动荡,民心不稳。


    帝后虽疼爱幼子,却都从未动过易储的心思。因为她们心里清楚,长子能坐上太子之位不仅仅依靠的是嫡长身份。更多的是他自身的能力。


    而皇二子李瑄,当个大将军也好,当个闲散王爷也好。但决计没能力坐稳太子之位。


    皇后思考得更多的是国本,一想到此事可能是真的,她就愁得坐立不安。都怪她,这么多年疏于对长子的照顾和关心,竟忽略了他身体这么大的毛病。


    “母后,皇兄恼怒你赠血红酒不就是担心自己病症被发现吗?可身体有毛病就得治。皇城有无数医术精湛的太医,何愁医治不好皇兄的病症?”况且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真相尚不明朗。


    “那依洛华之见?”皇后碰到这棘手的问题,罕见的没了主意。


    “依女儿之见,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母后可安排一位医术精湛且信得过的太医来长春宫,届时再请皇兄前来。不论如何先让太医把脉看看再说”。


    反正她们是一家人,就算这等羞于启齿的病症被母后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依洛华之见?”皇后内心惴惴,生怕再惹得长子不喜。天长日久,这母子之情就真的断了——


    作者有话说:五一假后感觉好忙,不懂老师为什么那么喜欢翻转课堂,让学生上去讲PPT,对i人来说简直灾难[化了][化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兴师问罪


    “本宫明日就召太子来长春宫”, 王皇后神色紧张,“不, 今日就召他”。每日上完早朝,太子都会在玄光殿处理政务,多是酉时方回太子府。


    想必现在太子就在前面的玄光殿。


    “既如此,女儿就先走了”,李洛华准备打道回府。毕竟她是皇兄的胞妹,又是个女儿家。她若在场说不定皇兄更不自在。


    王皇后也想到这一层,顾不上送别女儿,忙着手让人去请太医院院正白叔齐前来。待人来后她简单嘱咐一番,才让宋嬷嬷去前殿请太子。


    自那晚喝了血红酒意乱情迷差点误事后, 李琤总觉得身体不对劲, 晚上翻来覆去说不着。即使好不容易安眠,梦中出现的也是那女子的脸。


    她强吻上来,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窗户纸被捅破,他们关系好似变得不一样了。


    李琤坐在上首, 眉间皱成“川”字型, 手肘架在案桌上,骨指难耐揉着太阳穴, 没听清下首的夏常在说什么。


    “殿下?殿下?”夏常连叫了几声才把人的魂儿拉回来。众官皆惊,今日殿下心神不宁屡屡失神,与平日认真端肃的形象相差甚远。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李福知晓其中底细,无声朝他们太子摇了摇头。拒绝的是他,现在想念的也是他。殿下真是固执。


    真不知道他们太子府什么时候才能有小主子诞生。


    夏常又耐心重复一遍,李琤听完后随意吩咐了几句打发人下去了。


    “殿下,可要休息片刻?”李福凑近他问。


    李琤也觉精神不济,正欲点头。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说宋嬷嬷求见。


    宋嬷嬷?母后又找他何事?李琤直觉不简单, 不由皱眉。


    宋嬷嬷进门行礼,陈述来意:“娘娘知殿下处理公务辛苦,特地备下饭食,请殿下到长春宫一叙”。


    李琤正欲拒绝,宋嬷嬷又道:“娘娘这几日颇觉身子不适,方才请了院正前来把脉,殿下何不进去探望探望?”此话一出,太子瞬间没了拒绝的理由。


    自古以孝为大,如今母亲身子不适,作儿子的却不闻不问置之不理,这是何道理?


    不过太子到底没忘记上次皇后把他骗去长春宫赐酒一事。留了个心眼儿,心想待会儿不论皇后再赠何东西他都不要,即使无可奈何收了也不会带回东宫,更不会交给奉仪。


    行到长春宫,不见饭食,却见王皇后焦急得左右踱步,白叔齐站在一旁低头默不作声。


    听到动静,皇后转过脸惊喜道:“琤儿来了?”室内只有太医和母后二人,寻常一众侍婢皆退出门外,李琤觉得古怪,却不好直言。只道:“听宋嬷嬷说母后身子不适?”


    “略有些头痛脑热的,不妨事。而今母后更担心皇儿的身体”。


    “儿臣的身体?”太子觉得奇怪。他身体一向康健又多年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比不上彪悍勇猛的大将军,但绝不会是病秧子那一类人。


    如今母后却说担心他身体,他身体有何好担心的?


    王皇后神色焦灼,下令众人皆在外候着顺带把门关上,连李福都不能留。太子不解之色越发明显,不知道自己母后要搞什么名堂。


    殿内只剩下三人,皇后拉着太子在榻前坐下,小心问道:“皇儿这些年来可觉身子不适?”


    李琤捏了捏指腹,面无表情:“并未”。


    “这里只有我们三人,白院正医德高尚更不会乱说,皇儿莫要再隐瞒,讳疾忌医可不行”。


    被面前这荒唐的一幕激得发笑,李琤问:“儿臣不解母后这是何意,儿臣身体向来康健,又何来讳疾忌医一说?”


    打了这么久哑谜,皇后也按耐不住了,她微微拔高声音:“皇儿,莫再隐瞒了,母后都知道。你之所以多年不曾临幸女子,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体的问题?”


    话音落下,满室静谧。


    李琤:!


    此话从何说起!


    他忽然感觉脑子一瞬间空白,这是被气懵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压抑夺门而去的欲望。


    咬牙切齿:“母后,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到底是谁在背地里造他的谣!


    “谁说的不要紧,你是太子,若是迟迟没有子嗣必定遭朝臣议论。母后也是为你好,有病咱不怕,长安城汇聚天下神医,定能治好你的病……”


    “母后!”他声音拔高打断这场荒唐的谈话,“今日如实告知母后,儿臣身体并没有什么隐疾,若没有其他事儿臣先告退了”。说完就要往外走。一向不怎么情绪外露的脸上布满阴霾。


    王皇后连忙扯住对方袖子,面带惊异:“不论如何,得先让太医诊脉再说”。当母亲的一旦强势起来,太子也反驳不了。


    李琤觉得不可理喻且荒谬:“母后,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您为何就是不信呢?”


    白叔齐低头盯着自己鞋尖不敢出声,只沉默听着这对母子的荒唐对峙。


    看太子脸色认真不似作伪,皇后也有一瞬间动摇,莫非这真是一场乌龙?


    “那你身边为何这么多年没个姬妾?”不说姬妾,连伺候的都是男的。她送到太子府的两个嬷嬷整天抱怨没事儿干。


    李琤嗤笑:“父皇未娶母后为妻时,身边不也没妾室通房么?”这是对未来妻子基本的尊重,怎么到他这里,便成了身有隐疾?


    想到皇帝,皇后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讪讪道:“那为何母后送血红酒那晚,你没有临幸奉仪?”


    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因为她好像已经意识到这的的确确就是场乌龙。


    李琤抬眸,似捕捉到什么,开口问:“儿臣有没有幸奉仪,母后又怎会知道?”莫非在东宫安插了眼睛?


    察觉到儿子误会,皇后连忙开口解释:“皇儿莫多想,母后没有派人监视你”。


    “那为何……”连这等私密事也知道?


    王皇后叹了口气,直觉瞒不下去了,直接摊牌:“方才洛华来找过我,说昨日奉仪跟她说似乎察觉到你身体有恙,母后一时心急,这才酿成大错”。


    奉仪?李琤回想起昨晚看到她时躲闪的眼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


    气得咬牙切齿,一口气差点顺不上来。亏他担心当时她神志不清占人便宜,没想到她不但脑子清醒,还对此事耿耿于怀。


    在外面就是这么编排他的?!


    若这事再有下次,他还能忍,他就不是李琤!


    皇后看到太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有些担心:“皇儿,你没事吧?”


    李琤浑身气血上涌,开口解释:“当时奉仪喝醉酒神志不清,儿臣不好对她做什么。至于儿臣身体的问题,母后不必忧心,实乃无稽之谈”。


    既然母后真想抱孙子,他何不遂她的愿?省得那女人整日在外面造他的谣。简直欠打!


    一想到芷兰居那女人,李琤就气得牙痒痒。


    李福看到他家太子黑着脸出来直接往外走,觉得疑惑。不是说娘娘备了珍馐菜肴吗?怎么都不吃一口直接走了?


    走到玄光殿门前,李琤脚步一顿旋即掉头,吩咐:“回东宫”。这一顿气吃下来,他也没什么心思处理公务了-


    李固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后独自一人凭栏远眺,背影说不出的郁闷。他走过去道:


    “朕方才看见太子怒气冲冲回东宫,不知是发生了何事。你为何又闷闷不乐?”莫非母子连心,连脾气都是同一时间发的?


    王皇后苦着脸,捏着他衣领的金丝龙袍,“我好像做错事了”。了解完来龙去脉,惠安帝抚掌大笑。


    皇后怒:“你笑什么?”哪有他这样的,不安慰也就罢了,还落井下石!


    李固眼尾带着笑意,声音低沉钻进耳朵,还带着一阵阵热气:


    “皇后难道忘了,朕未娶夫人之前,不也憋了好几年?”对要求较高的男子来说,鱼水之欢不是跟谁都能做的。那人,必须是自己心仪之人。


    显然,太子也是一样。


    “你啊,就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了,朕看太子离开的架势。啧啧,奉仪估计惨了”。


    皇后也觉得对不起奉仪那孩子,控诉道:“都是洛华害了我!”英气的眉毛立起,脸色红润。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此刻的她仍然一副少女娇俏模样。


    至少在圣上眼里是这样的。


    惠安帝看得心中微动,回想起这几十年来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的艰难岁月,内心感慨万千,低声哄她:“是,洛华那孩子太没规矩。怎什么事情都往外说,改天朕好好教训她”。


    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小心捏着,感叹道:“蓁娘,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若他不曾举事,她嫁过来能当个国公夫人,衣食无忧。


    可他眼睁睁看着多年的战火纷飞,民生凋敝,而长安城的王公贵族们依旧歌舞升平,不识干戈。地方贪官恶吏行奸使诈,骄横跋扈。


    那个王朝,早在骨子里烂掉了。


    也许是为了天下百姓,也许为了追名逐利的那点私心。惠安帝不自大,更不自诩才气惊人。


    但看着“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荒唐王室,那落日余晖一点点没落,内心涌起强烈的渴望——若他是这天下之主,绝不会治理成这个样子。于是,招兵买马韬光养晦,李氏在蜀地打出反梁的号召,世人皆惊。


    不忠不义的是他,欺世盗名的也是他,却连累得妻儿与自己一同受苦。当年生下瑄儿没出月子,益州被困,而他远在徐州自顾不暇,皇后骁勇,亲自上马与敌军厮杀,成功击退来军。


    但却为此,身体落下了病根子,时不时得喝汤药调理。


    李固不是圣人,他无愧天下苍生,却唯独对自己妻儿,永远怀着愧疚之心。若当年不曾举事,蓁娘就不会受如此多苦头,琤儿,也不会与爹娘形同陌路。


    皇后感觉到他心情低落,声音紧接着沉闷,问道:“怎么了,大白天的在这儿悲春伤秋什么?”皇帝都当了,难道还退位不成?


    “我也没觉得有何辛苦,你尊重我、爱护我,不曾纳妾室妃嫔,不给我气受。我于天下女子来说,已经是幸运的了”。


    说完忍不住锤他,眼神睥睨,“是不是后悔,想纳妃子了?”


    惠安帝连连摇头,将她的手抓住,“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哪还有这个精力?”声调轻柔,眼神温和能溢出水,“再说,即使我年轻几十岁,也不会纳妾纳妃。我李固此生只有蓁娘一人,生同衾死同穴”。


    莫名听到他的表白,皇后脸色一红,不好意思道:“那你惆怅什么?”


    李固笑笑,抬手将人扯在怀里,长长呼了一口气,“没什么,看到琤儿长大不少,颁布诏令合宜有方。朕想着……也该退位了”。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千辛万苦打下来的辽阔江山,还未曾与皇后一同见证……-


    李琤到芷兰居时,梁含章刚用完午膳没多久,正歪在榻上看书。膳后的时间总是格外容易困倦,她握着书册,脑袋一点一点,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门外突然传来请安声,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一身赭黄色蟒袍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前。


    不由疑惑:他平时极少这个时间回来,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来芷兰居。


    瞥到男人黑着一张脸,梁含章直觉事情不简单。


    正欲打算放下书起身请安,太子淡漠开口:“你昨日跟洛华出门,到底造了孤什么谣?”


    造谣?


    天地良心,她怎会造太子的谣?


    那双黑眸沉沉凝着自己,梁含章吓得不敢与他直视,复低头反思:她有造谣吗?没有吧。自己怎么不记得有这事,难道说谁在外面给太子进谗言,企图挑拨二人感情?


    太子脸色沉沉,似笑非笑,高大的身躯站在榻前极具压迫感。梁含章不敢大声呼吸,小心抬头辩解:“殿下芝兰玉树,妾仰慕已久,怎会造殿下的谣?”


    “呵”,李琤冷笑,青紫的脸上压抑着怒气:“就是你,昨日与洛华造谣孤不能人事”。


    若是忽略他那张脸,单听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根本发现不了男人正在气头上。这话落到梁含章耳朵里,不啻于一阵惊雷。


    她想起来了,好像昨日确实跟公主说太子身体有疾。可是那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就传到太子耳朵里了?


    梁含章惊疑不定,偷偷抬眼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脸上满是心虚,声如蚊呓:“这……这……臣妾觉得殿下应该是误会了”。


    “误会?”李琤一拳砸在案上,上面的东西瞬间七零八落滚下来,他半眯着眼,舌头抵着后槽牙:


    “今日母后召孤去长春宫,说要请太医院院正给孤治病。你说,这谣言传得如此广,不是奉仪的功劳?”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云雨


    二人身体距离极近, 梁含章能清楚看到他浓密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想到那晚的事,她莫名来了底气, 直视他:


    “是我说的,怎么了?那晚上我腿都感受到殿下的……了,殿下居然半道直接跑了,这不是身有隐疾是什么?”


    小嘴一撇,理直气壮:“我这是为殿下好,殿下可莫因一点脸面,耽误终身大事”。


    看她小嘴叭叭,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李琤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抬手扶额缓了半刻, 方解释道:


    “孤只是觉得那晚你神志不清,不好趁人之危。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不能人事了?”况且他能不能人事,她不是一清二楚么。


    “既然殿下能人事,又为何不愿碰臣妾。是臣妾伺候不周吗?”女人柔夷搭在他肩上, 青丝柔柔贴在身前, 缕缕幽香直扑入鼻。仿佛没察觉自己此刻动作有多勾人。


    “殿下,要证明一下么?”


    李琤只觉小腹涌上一股邪火, 盯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也逐渐失了理智。顾不上现在是白天,寝殿门还未关上。他身体往下压,脸上还带着冷意:


    “既如此,你别反悔”。


    “不后……唔”话未说完,嘴唇便被男人封住,似是珍馐美味般叼着不肯放手,喘息声越发大, 带着朦胧的潮气。


    他循着女人的香唇横冲直撞,略过对方牙齿,不断碾压、啃咬。梁含章节节败退,男人愈战愈勇。嘴唇一寸寸碾过她肌肤。


    在脖颈处却停顿下来,他看到前日自己在上面留的痕迹已经结痂,眼眸蒙了一层水雾,肉眼可见变温柔。他轻轻吻上那伤痕,似在无声安慰。


    男人的情意如潺潺流水,梁含章几乎溺毙其中。她双手搂着男人脖子,随着他激烈的动作浮沉,眼神迷蒙,不住喃喃:“殿下……殿下……”


    潮起潮落,女人逐渐没了力气。


    泄愤一般,她咬着对方脖子,恶狠狠骂:“李琤!”


    男人一怔,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吃惊过后,心脏却如幽深平静的井水,咕咚咕咚往上冒着气泡,带着丝缕缕的甜。


    旋即握了握她汗津津的小手,笑道:“还敢出去造孤的谣吗?”像没感觉到疼痛一般。


    女人又羞又气,闭眼不看他,破罐子破摔般道:“我就造!殿下不能人事,殿下身体有隐……”


    男人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动作越发激烈,眼睛沾满情欲,灼热的呼吸钻进她耳朵,声音不怒自威:“找打!”


    那床榻较小,躺一个人绰绰有余,躺两个就有点多了。榻子承受不住激烈的动作,吱吱响起来。


    温度逐渐升高,男人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肌肤相贴,能清楚感受彼此的心跳。


    满室香浓,意乱情迷……


    守在门外的李福和孙嬷嬷隔着屏风听到里面的动作,两两相望,眼底都带着震惊与不可置信。旋即贴心为二人关好殿门。


    孙嬷嬷吩咐其他丫鬟下去备水,自己拉着李福站得稍远一些。笑呵呵道:“没想到殿下端方稳重一个人,居然大白天的……实在令人惊讶”。


    李福也觉奇怪,殿下在长春宫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连午膳都没用,直接抱着奉仪共赴巫山云雨了。实在令人费解。


    不过这结果倒是让他们喜闻乐见。察觉到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伺候,老太监扶了扶自己老腰,走到院子的石凳坐下。


    孙嬷嬷也坐在旁边,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边上聊天,倒也聊得自在。


    一个没留神,突然看到冬至手里抱着一摞书,就要开门冲进去,孙嬷嬷连忙小跑着追上她:“冬至,你不能进去!”


    冬至停下脚步,小脸因跑动而变得通红,她不解问:“为什么?娘娘方才让奴婢寻书,这些都是她要的”。


    “娘娘现在不方便,不需要看什么书”,孙嬷嬷苦口婆心,拉着小姑娘往一边走,压低声音道:“殿下也在里面呢,你可不能进去冲撞了”。


    殿下?听着里面似乎传来女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冬至年纪虽小,也不是一无所知,瞬间想到二人在里屋干什么。


    小脸一热,她讪讪道:“多谢嬷嬷提醒”。又看了看院子里坐着的李福,道:“那奴婢先告辞了,等娘娘得空再把这些书给她送过去”。


    平日看着清心寡欲一个人,折腾起来,直到日落西山方肯罢休。开始时没觉得有什么,等一切偃旗息鼓时,大半天没进食的太子方感觉饥饿。


    望了一眼旁边呼吸绵长的女人,他忽然感到满足,眼底盛满细碎的光。把软被小心盖在她身上,俯身轻吻她额头,才翻身下床。


    他穿好里衣,传唤外面守着的人:“备水”。声音一出,才发觉沙哑。


    宫娥鱼贯而入,闻到内室的靡靡之气,一时间都闹了个大红脸。平日衣着一丝不苟的太子更是只穿了件里衣,宫娥们哪里见过太子这般模样,低着头不敢再看。


    李琤进湢室沐浴,洗完后又吩咐宫女伺候娘娘梳洗。小姑娘正睡得香甜,丫鬟们不敢贸然叫醒。


    李琤看见,脚步一顿,旋即走了过去。他挥退宫娥,亲自抱着她起身。梁含章闻到男人身上清冽的皂角香,挣扎着要下来,双手不断挥舞,嘴巴喃喃:“不要了……不要了”。


    李琤轻笑,捏着对方鼻子不让她呼吸。窒息之下,怀中的人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头顶那张俊脸,梁含章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搂住他脖子,软软道:“殿下,臣妾好累”。


    “孤先带你沐浴,洗好再回来睡,嗯?”


    “不要,好累,好困”,女人声音小小,脑袋窝在他怀里一拱一拱。看到这一幕,太子只觉一股暖流在心间缓缓流淌。


    他哄道:“听话,洗完再睡”。


    梁含章意识逐渐清明,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放到水里,身后男人用簪子固定她头发,手里拿着皂角,似乎真打算亲自为她沐浴。


    女人心里突然涌出羞耻感,她双手横在胸前,皱着小脸道:“还是让丫鬟们进来吧”。让一国储君为她沐浴,短时间内有点接受不良。


    看到她通红的耳尖,李琤眼底含笑,把巾子递到她手里,从善如流出去了。湢室门关上一瞬间,浴桶里的女人长长舒了口气。


    看到身上交错的红痕,梁含章只觉脑袋疼。没想到平日温润尔雅的一个人,一朝纵欲,时间居然那么长。


    看样子,等她洗完出来,都能用晚膳了-


    李琤满面春光出来,刚想让人备膳,等了一下午的李福凑过来小声道:“殿下,赵将军正等在前堂,说有要事禀报”。


    他也不想这时候打搅殿下和娘娘的浓情蜜意,实在是人赵将军等了许久,且看起来真有急事的样子。


    李琤眼神一顿,片刻后方道:“孤先更衣再出去”。


    这里是奉仪的芷兰居,此番又是殿下第一次留宿,自然没有属于他的衣物。太监从听风阁带衣物送过去,他收拾整齐,才随李福一同出殿。


    赵文见殿下脚步生风,眉尖都泛着喜色,一时也觉得纳罕。随着身影逐渐靠近,自然看清殿下脖颈的咬痕。


    那一排整齐的牙印,一看就是被女人咬的。他心里天马行空想着,到底没忘记来东宫的目的。赵文神色恢复冷峻,抱拳行礼道:“殿下,出事了!”


    “何事?”太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略微有些沙哑。


    “大将军朱孝文逃了!”


    李琤听完神色一冷,手中茶盏放在桌上,身上的暖意瞬间消融,只留下无尽的冷色。


    “是这样的,属下按照殿下吩咐严密监视朱孝文,以为他跟往常一样直接从兵营打马回家。没想到今日探子来报,说朱孝文昨夜根本没归府”。


    太子眼眸幽深,觉得此事不简单:“此事可还曾向何人泄露?”


    赵文思忖片刻,回道:“除了殿下,臣手下的都尉冯涛也知道,监视行动他全程参与其中”。


    “将冯涛抓拿下狱,严加审讯”,李琤斩钉截铁吩咐。赵文愣了片刻,旋即抱拳:“属下遵命!”


    “等等”,太子似又想到什么,“他的家室都还在长安吧?”


    “回殿下,朱孝文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打算乔装出城,被暗卫逮住了,现下正关押在大将军府”。


    “既如此”男人声音清冷,冷哼,“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世人皆知,琰光太子虽有贤德之名,实际上最是多疑善妒,刻薄寡恩。若是怀疑大将军背叛他,又会怎么做呢?


    驸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殿下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终于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嗯,下去吧”。


    赵文正欲抬脚离开,又被太子叫住,“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琤沉吟良久,施然道:“让洛华多找点事情干,别总有事没事往东宫跑”,还总带着奉仪干坏事。


    赵文不明所以,直到目光再次定格在殿下脖子的痕迹上,终于反应过来。闷声笑:“属下遵命”。


    只是这笑还未出口,便被太子一记冷光给憋回去了。


    太子怕回去打扰梁含章休息,加之手里有公务要忙,干脆照旧在前堂用膳。


    这顿饭从长春宫拖到东宫,终于是吃上了。


    用完膳食,李琤继续处理公务。惠安帝这段时间隐约露出退位之意,朝中一应大小事务皆落在储君身上,是以他每日朝事繁忙,没多少休息时间。


    又翻到赵文寄给他的信,上面说朱孝文利用自己大将军的身份一直协助梁朝,暗地发展势力,似乎还有倒卖军械的嫌疑。


    没想到军械的窝藏地点没打探出来,倒让朱孝文跑了。


    真的是冯涛泄露的消息?李琤揉揉疲乏的眼睛,只觉得这朝廷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宁静。潜在水底的无数波涛暗涌,还未真正浮出水面。


    梁国虽亡,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中还存在多股属于梁朝的势力。这逆党之事,越发棘手了。


    让人高兴的是,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努力,隐太子琰光贤良的名声不复存在,大晋的道观庙宇也成功拆卸,大批道士已经遣送回乡耕种务桑,没发生什么大规模的暴乱。


    看到太子一脸疲态,李福奉茶后在旁边小心劝道:“殿下,不若休息一下吧”。总这么辛劳身体迟早吃不消。


    李琤望一眼窗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淡。院子高大的榕树隐在黑暗中,愈发显出夜晚的寂寥。


    几乎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心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样的寂寥,已经伴随他走过无数春秋了。


    习惯了孤独,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皆牵动着心绪,有如一颗石子砸在平静的水面,泛出阵阵涟漪。再想轻而易举恢复原样,已经不可能了。


    望着夜色,李琤心里忍不住想,也不知道后院那个女人醒来没有。下人们都顺着她,也不知道是否任由她睡到天昏地暗,连晚膳也不吃。


    李福好似他肚子里的蛔虫,小声提醒:“殿下,奉仪娘娘已经醒了,听说现在正用膳”。


    李琤斜他一眼,那意思告诫他:多嘴。虽脸上没承认,然,太子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径自往芷兰居方向走去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为孤生个孩子


    今日朝堂发生了场激烈的争斗。


    圣上长姐之女——安阳郡主看上了大理寺卿杨泓, 欲下嫁与之同修百年之好。


    惠安帝的长姐,那是圣上都敬仰的存在。她当年嫁扬州刺史为妻, 在圣上起兵,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脱口大骂其篡逆之狗贼时,长公主却率先响应,亲手杀死与自己意见不合的夫婿,将李氏大军引入扬州。


    可以说,李氏大军打着“清君侧”旗号踏入中原,一路上势如破竹,很大程度上有赖长公主的功劳。


    长公主之女, 堂堂安阳郡主, 下嫁一个大理寺卿,怎么说都算委屈了。可人家安阳郡主喜欢,又能怎么着。


    不料,谁也没想到, 杨家居然毫不犹豫拒绝了此婚事, 不把天家脸面放在眼里。甚至直言安阳郡主嚣张跋扈,实在难堪杨家之妇。


    弘农杨氏, 百年大族家族繁茂,朝野上下多为杨先师提拔,门多故吏,自然有直接拒绝郡主的底气。


    可是郡主是皇家人,拒绝郡主何异于直接打皇族的脸面。惠安帝大怒,一气之下命人将杨泓抓拿下狱,以听候审。


    霎时,士族与皇族之间因此导火索, 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矛盾逐渐尖锐,朝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御书房。


    惠安帝身子不适,正在内侍的伺候下服用汤药,不时手掌握成拳,抵在嘴边咳几声,看样子是被气狠了。


    服用完汤药,他将眼神投向下首的太子,问道:“如今天家与士族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长此以往,必定爆发冲突与动乱,太子是如何想的?”


    这想法早萦绕在李琤脑海多时,如今终于有了良好的契机,他拱手道:“士族树大根深,如虎似豺。不止杨家,单说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些五姓七望,哪个不是雄踞一方的百年大族?更有甚者,地方百姓只知士族,不识圣人。长此以往,必定危及江山社稷”。


    “是啊,朕也甚是忧心”,惠安帝用茶盖轻轻翻着茶碗,面带忧虑。想他陇西李氏不也是世家其中的一支吗,最后成功坐上帝位成了那万人之尊,世家的权势地位如何,他一清二楚。


    也正是如此清楚,他才担心日后其他世家效仿。毕竟,君王有道还是无道,全在叛乱者的言语之间。


    惠安帝觉得此事越发棘手起来。


    “陛下,儿臣倒有一计”。他声音依旧沉着冷静,但圣上不难听出他话里蕴含的底气。


    微微侧了身子,饶有趣味:“哦?琤儿说说看”。


    “世家子弟垄断科举制度日久,朝廷擢拔上来的都是锦绣膏梁、不思进取之辈。若想逐步瓦解士族,首要之策,必须还以科举制度公平公正,提拔寒门子弟,为我社稷所用”。


    “可,他们若闹起来,该当如何?”


    李琤嗤笑,“此事本就上不得台面,我大晋律法明文规定,科举的目的是选贤举能唯才是用,前朝偏袒士族遗留下来的陋习,早该摒弃。一来士族阶层好脸面,二来国法森严,容不得他们置喙”。


    闹一闹总会有的,只是世家到底比不过寒门人多势大,这一举措惠及寒门,有他们的支持,不愁办不下去。


    “另外,世家大族雄踞一方实力不可小觑,愈发猖獗。有些行商不纳税,地方官员行事都得询问士族意见方可做决定。兼之随意殴打百姓,出了事便让人冒名顶罪。诸如种种,罄竹难书。


    “儿臣以为,应该提高士族的关税,限制他们经商贸易往来,将此权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没了钱,他们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惠安帝思索良久,觉得此计可行,吩咐太子着手去办。一般新君册立,朝廷都会开恩科,前几年朝局尚不安稳便推延至今。如今提出来,刚好给寒门子弟进官为爵的机会。


    看着太子意气风发,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如一颗旭日朝阳在大晋上空冉冉升起,带着泽被万民的光辉瑞气,李固感叹一声,“还是年轻好啊”。


    他已垂垂老矣,身子眼看着一日差似一日,这万里江山的未来,终究会交到太子手上,早一天晚一天,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更何况,他是真的想休息了。


    太子知道惠安帝想说什么,垂眸行礼,站在下首的身影如潇潇润竹,高大笔挺:


    “父皇,如今乃多事之秋,您在位放能安稳民心,三军不乱,万望父皇三思”。历朝历代皇权更迭,朝野上下都不会平静,即使他贵为储君,朝中泰半是自己势力。


    李固清楚事情轻重缓急,这想法也就想想罢了,御座上的他,不知还得熬几年。一国帝王说着尊贵好听,可他就如那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这帝位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稳的。带兵打仗他游刃有余,但应付江山大事,未免吃力了些。


    如今年纪上来了,前面吃了许多年的苦,人也越发怠惰。就想带着妻子好好看看这万里江山。就都交给太子去做吧,对于这个能干的儿子,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罢了,都听琤儿的就是”。


    隔日,愤怒叠加的杨家人还想据理力争,没想到圣上不但把杨泓放了,澄清安阳公主下嫁乃无稽之谈,还特封杨国公为正二品太子少师,位列三公,世代荣宠。


    要知道,虽然那只是个虚职,可听着高大光鲜啊。士族还想跟圣上大干一场,直接被这个消息炸傻了。


    泥人尚且有三分血性,圣上贵为天子,居然轻而易举就原谅了昨日的冒犯?还是说,其中暗含什么阴谋?


    不过,既然圣上给台阶下,士族也不是专门与皇家对着干的人。他们虽然门荫繁茂,可说到底还是臣属。既然圣上愿意放下此事,他们就顺坡下驴了吧。


    随后,圣旨又前前后后擢升其他世家的官职,多为虚职并无任何实权。世家得了好处脸面好看,因而随后太子提出开恩科选拔有真才实干的人才时候,世家并未有任何异议。


    毕竟家族底蕴摆在那里,若是凭真才实学,他们也远远能胜之普通寒门。朝廷大大小小的官职依旧笼络在他们手里。这一点不足为惧。


    还未等脸上的笑落下去,太子又放了一个响雷,朝廷对于世家的关税要额外提高,并且限制他们出海。


    太子说得好听:“岭南洪涝,西北干旱,西南地动,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身为朝廷官员当忠君体国,常思还报”。


    以杨氏为首的官员首先表示不赞同,可朝廷到底不是世族一家独大,有许多清流或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文官武将表示赞成,反驳世家刚被封官萌荫子弟,当思还报。


    还能怎么办,他们不可能连吃带拿,刚被擢升便妄想踩在天家的脸面上蹦跶。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看向太子的目光有些咬牙切齿。


    看着温温润润一个人,还以为是个没手段的,谁承想一出手便正中七寸。


    这两个月李琤格外忙碌,天不亮便去上早朝,往往回来时梁含章已经睡下了。


    因那日的误会,两人关系更近一步,在李福劝说之下,李琤由一开始偶尔在芷兰居留宿,到现在每日必回。俨然把芷兰居当成了他的听风阁。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温香软玉在怀,让他重新回到之前的冷清孤苦,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了。


    这夜,他踏着露水回府。透过窗牖看到殿内还燃烧着的烛火,便知是对方给他留的。心间一阵暖意流淌。


    这样的日子,真好。


    跨进殿门,还以为梁含章早睡过去,因为据他这几个月来的观察得知,那女人爱好便是睡觉,戌时左右就睡了,第二天往往巳时方起。


    幸亏这东宫没有太子妃,帝后对她也宽仁,否则照她这般怠惰的性子,迟早惹出事来。


    他一边兀自想着一边往内走去,嘴角不觉染上笑意。


    想像寻常一般,进去看看她有没有踢被子。现在虽是夏日,可殿中摆满冰鉴,他还是担心对方会因此着凉。毕竟对方那睡姿,真是、不敢恭维。


    没想到甫一进去,正对上梁含章似含着月华星子般的眼睛。她笑盈盈从案桌后起身迎上来:“殿下”,声音柔柔的,还带着尾音。


    李琤眼神一僵,旋即往桌边走去,一边解衣,一边状似不经意问:“怎么还没睡?”


    她拉住他手,眼神示意想帮他更衣。李琤只犹豫了一瞬,便也随着她了。因先前帮过几次,梁含章对他繁复的蟒袍也算了解,绕到他身前踮脚摸他头,示意对方弯腰。


    太子乖乖配合,很快头上的十二梁冠便被解开轻轻放在一边桌子上。小巧精致的手旋即绕到他腰间,不仅不慢解着系带。


    李琤低头看着几乎靠到怀里的女人,水蛇一般的小腰若有似无贴在前面,双手四处乱按,丝毫不像为他宽衣解带。


    太子眸色愈深,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手臂横在她腰间迅速往上一提。女人双足悬空视线与他平齐。


    “怎么,奉仪要勾引孤?”嗓音沉沉,带着十足的压抑。


    二人许久没这般说过话,倒让梁含章差点忘了,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储君,她现在在干什么?在撩拨储君。


    女人轻轻伏在他身上,一双柔夷揽着他脖颈,声音轻柔:“殿下”。尾音带着钩子,似一片片轻飘的羽毛,挠得男人心中发痒。


    太子不由分说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抬脚往旁边床榻走去。轻扫一下铜钩,床帷便顺着主人的吩咐轻轻落下。帐内帐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这晚是春分夏至在守夜,在门口候着的二人听到在殿下进去不久,里面传来奉仪娇娇媚媚的声音。


    内榻,潮湿闷热,是另一番天空。床榻有规律摇晃着,透过纱帐,隐约看到交缠的一双影子。


    男人握住女人的手举在头顶,牙齿轻咬着她耳垂,声音带着破笼而出的欲/望:“章娘,给我生个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章娘。


    梁含章意识朦胧,快要淹没在这场浪潮中,听到他的话不由大为震惊。她、她只是潜伏在东宫的细作,待来日大事成时,会毫不犹豫离开。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她该怎么办?孩子的母亲是前朝细作,一旦事发,那小小稚子又该如何自处。有这样一位母亲,该是他一生的污点罢。


    到时候,太子会顾及血脉亲情,留她孩子一命么?梁含章不敢赌,天家本就无亲情可言,更何况以后殿下总会娶妻纳妾,届时有了旁的孩子,他还会在乎区区一奉仪之子么。


    即使留了孩子一命,恐怕也不会再相见了吧。毕竟,那孩子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向他提醒着——他母亲是前朝旧人,孩子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场骗局。


    梁含章猛一觳觫,惊得心脏隐隐发凉,吓出一阵冷汗。不,她不能怀孕,孩子是无辜的,不该卷入这场斗争中。


    她,得想个法子避孕。


    李琤见她双眼迷离,眼神呆滞,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太过孟浪导致她感到被逼迫,不由笑道:


    “莫慌,一切顺其自然。”他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看到女人在自己身下绽放,迷蒙的眼睛满心满眼都是他,不由得心中一软。


    这个想法几乎霎时便跳出脑海。若她有孕,生下的孩子定然十分可人罢。东宫后院空虚,他年纪也已二十又二,不算年轻了,这个年纪许多世家子弟的孩子早能跑能跳了。


    而自己贵为储君,必须要一个孩子,以安朝臣的心,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而且,对于他和章娘的孩子,太子是十分期待的。待孩子出生,不论是男是女,他都会悉心陪伴,不让孩子在没有父爱的环境中长大。


    他童年的遗憾,绝不会在孩子身上发生。


    太子目光温柔,握着她手畅享未来,却忽略了奉仪逐渐惨白的脸色。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窥见阴谋


    没等她找到契机, 太子这几天突然清闲起来,总爱把奏疏往芷兰居搬, 占用她桌子翻看奏折。


    梁含章本就身虚体寒,寻常时候月事不准。她心里细细盘算着,只希望这几天的担忧都是多虑。


    若不是太子那日的话,她差点忘记避孕这茬。


    等有空,再借故去陶然居的档口买避子药。心里藏着事儿,干什么都静不下心来。看着不远处那沉湎公务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梁含章不太期待他往芷兰居跑。


    犹豫许久,她问道:“殿下, 您这几日不用上朝处理公务吗?”一连几日赖在这里, 莫不是想安逸享乐了?


    李琤没有抬头,不时拿着朱笔批阅:“你忘了?这两日休沐不用上朝”。


    “可,你已经待了好几日了……”梁含章小声嘀咕。


    太子轻轻一笑:“怎么,看到孤便觉得烦了?”


    “没觉着烦”, 她赤脚从床上下来, 走到他旁边坐下,声音软糯:“殿下贵为人君, 日理万机,臣妾怕耽误你的正事”。


    李琤回握住她手轻轻拍了拍,安慰:“莫担心,孤不会懈怠政务”。倒是他父皇,天天想着撂担子不干,偌大的公务压在肩膀上,他想想都要觉得头疼。


    “今日在府是有正事”,他解释着, 斧凿刀刻的脸上挂着柔情,“待会儿带你到狄太师家拜访一二”。


    “狄、狄太师?”梁含章疑惑,这种场合为何要带上她,好没有道理。


    “孤看你整日闷在府上,刚好有事找太师,便想将你带上”。他停顿了下,似是害怕她拘谨,“孤自小在狄府长大,狄公此人温和仁善,他也会喜欢你的”。


    他语气不容置喙,梁含章也拒绝不开,只好应下。


    用过早膳,带着东宫徽章的马车便缓缓驶向皇城东南方,往狄府而去。


    正值夏日,柳枝随风缠绕,晴空万里无云,偶尔看到几片云絮,似是生生被人用柳絮镶嵌上去的。一路上听着蝉鸣,若不是有马车隔着,外面的热浪早滚滚而入。


    梁含章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官道平稳,不会有被晃醒的机会。李琤还是担心,遂把人揽在怀里,手臂环过她腰,低头翻看着奏折。


    过了良久,车内的冰鉴都融化不少,外面终于传来李福的声音:“殿下,狄太师府上到了”。


    这声音自然也惊醒了梁含章,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头顶是太子的脸,而自己正窝在对方怀里。


    以为自己是主动靠上去的,不由一跳,忙退出来告罪:“殿下,臣妾扰了殿下公务,实在抱歉”。


    李琤想说没事,又看到对方醒来便一脸疏离,全然不似平常。心里隐隐不悦,便也没回她。


    过了片刻方放下手中奏疏,起身道:“走吧”。


    殿下出来时,狠狠剜了李福一眼。老总管呆在原地,不明所以。天马行空想了一番今日发生的事,他没干什么惹殿下生气啊。


    殿下的心思,越发难测了。


    因没有事先通传,狄家人并不知道太子过府拜望。听到下人禀告,才慌忙赶来迎接。


    老太师年过耄耋,走路都需人搀扶,一双眼睛早已浑浊不堪。下颌留着一圈白须,眉毛又长又白。远远看着像个得道高僧。


    他颤巍巍过来行礼,却被太子一把手扶住,笑问:“太师这段时日觉着身子如何?”


    狄太师笑呵呵的:“托殿下的福,老头子身子一直硬朗”。


    “这是因为太师修为足够,是颐养天年之像,与孤有何关系?”说着又拍拍狄太师向旁边介绍:“这是太子府上的奉仪”。


    狄太师微眯着眼睛,努力看清站在太子旁边的女子,旋即笑道:“老夫年纪大了,越发不能视物。不过大致瞧着娘娘是个标志人儿,与殿下这么一站,还真是般配”。


    狄家大大小小十来口人都很和善,也没那么多规矩,梁含章能清楚感觉到太子自踏入狄府,心情比在长春宫放松不少。概因他自小在此长大的缘故。


    狄夫人笑着提议:“殿下进去说话吧,此处燥热,恐娘娘受不住”。狄夫人是狄太师长子之妻,如今也满头银发了。看着身宽体胖,倒是个和善面孔。


    李琤回头一看,果然发现梁含章额上渗出的豆大汗珠。她这个小身板,冷也怕,热也怕。若不是来了东宫,真不知道哪家能伺候得了。


    旋即点点头。一行人往东花厅走去。


    李琤在前面不时与狄太师闲谈,把老人逗得眉开眼笑。梁含章看着他搀扶老人的高大身影,一时间怔愣,没想到他也有如此健谈的时候。


    狄老夫人很早就过世了,生下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如今都到了当祖父祖母的年纪。


    大夫人看着较稳重,她与梁含章走在后头,不时介绍着狄府的一景一物。“可惜弟妹如今卧床,不然她若是在身边,定能介绍得比我更好”,老夫人笑道。旁边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小童在叽叽喳喳,大概是府上的孙辈。


    她口中的弟妹自然就是狄家二房的人。狄家家规严谨,长幼有序,从未发生什么不孝不悌之事。故而大夫人跟妯娌关系也十分要好。


    梁含章摆手:“不碍事,章娘是晚辈,本应亲自拜会长辈,岂有长辈亲迎之礼?”


    大夫人听完,脸色越发慈祥。叹道:“好孩子,我也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今个你们堪堪站在面前,真真一对壁人似的,但愿能长长久久才好”。


    她也曾听说东宫纳了个奉仪,地位之低,还以为是不得宠的。没想到今日过府拜望,殿下居然亲自带着她来了。可见奉仪在太子心中的地位非同寻常。


    很奇怪,漫步在狄府,梁含章心情也前所未有的轻松。与上次在伯义侯府的完全不同。


    提到伯义侯府,梁含章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太子跟她说的。


    庄家二房嫡女庄月因嫉妒,偷偷在乳娘房间的香炉上放了有毒的香料。这香料大人闻着倒没什么,只是刚出生的小娃娃就受不住了。


    那小儿喝了乳娘的奶,很快便浑身抽搐高烧不退,等医官赶到时,小儿缩成小小一团,看着甚是可怜。无数医官诊治,皆说药石无医。只能凭药物吊着小儿一条命,但就算成功存活下来,估计变成头脑呆傻的痴汉。


    圣上念小儿惨剧,并未重罚二房一家。不过敕旨二房一脉回到老家,京城的侯府与他们再无干系。


    即使圣上不罚,二房也乱完了。二房殷氏来到官府,状告女儿故意杀人,举止风癫无状,大抵是刺激过大,精神失常了。


    二爷嫌丢脸,骂骂咧咧把疯妇拉回家,连带着老太君,一家人不依不舍从长安回到老家。庄月虽没被送进官狱,但她所作所为人人皆知,后半辈子怕是没着落了。


    说起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行人在东花厅用过茶之后,随意闲聊起来。狄太师浑浊的眼睛望向女眷这边,揶揄朝太子道:“不知老夫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东宫降生的小殿下”。


    李琤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并未答话。这几天他本想派太医好好调理一下奉仪的身子,奈何每每提到此事,对方总顾左右而言其他,似乎在逃避。


    太子心中虽疑惑,却也不好再逼,便把事情先搁置一边。今日被老太师明晃晃问出来,饶是镇定如斯,也不禁有些尴尬局促。


    老太师捋捋胡须,意味深长:“殿下加冠已逾两年,东宫该添小殿下了”。


    李琤知道贵为储君,几乎全天下的人眼睛都会放在他后院之事上,遂饮了口茶道:“老先生莫担心,喜事很快会有的”。


    狄太师大笑:“那老夫就恭等殿下的喜事了!”言语间不无期盼,“到时候莫忘了请老夫喝一杯满月酒啊!”


    他如今已过耄耋之年,狄家四世同堂,多少孙辈曾孙辈的满月酒他都喝过了,唯独最期待的还是太子府上的满月酒。


    在他看来,殿下前半生飘零,与帝后关系生疏,只有膝下有血脉相连的孩子,他才能真正放心。


    长叹一声,谆谆教诲道:“殿下莫要怪罪圣上和皇后,当年那个处境,她们也无可奈何”。


    李琤不欲在今日谈其他,很快转移话题:“老太师府上的方瓜倒是香甜,孤在东宫都没尝过如此好的”。


    狄太师知道他在逃避,无奈叹息。却依旧顺着他话答:“这方瓜是严哥儿媳妇在府上后院种的,老夫尝着确实甘甜可口,殿下若喜欢可带些回东宫尝尝”。严哥儿是他孙辈,如今在御史台任职。


    “那孤便却之不恭了”。李琤丝毫不推辞。丝毫不担心自己玩笑话会让对方诚惶诚恐。也许,在狄府那几年,确实是他人生中最舒心不过的日子了。


    待在花厅,梁含章觉得左右不得劲,便想出去更衣。本打算让府上丫鬟带她去就行,没想到大夫人也觉东花厅太闷,提出亲自带她过去。


    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得陪自己辛苦走一遭,梁含章觉得很不好意思。


    李琤察觉到女眷这边的动静,吩咐随行出来的春分照顾好奉仪。


    更衣出来绕过游廊,顺着僻静的幽径,几竿翠竹在微风徐徐下簌簌作响,旁边就是一方湖水,带着水汽的微风拂面,让夏日的燥热也减轻几分。


    这时有丫鬟赶来通知大夫人有要事,需她亲自处理一趟。事态紧急,大夫人无可奈何,只好连连致歉。


    正好梁含章想自己随便走走,旁边有春分就够了,让人家一直伴在身边总不好意思,也未觉得冒犯。


    穿过幽径,前面是一大片葡萄架子,仿佛绵延不尽。架子上挂着一串串绿色诱人的葡萄,沉甸甸的,可爱无比。


    蝉声阵阵,热浪翻滚,昭示着夏天真正的到来。梁含章蹲下身子穿梭在葡萄架下,没注意到旁边的春分没了踪影。


    愈走愈深,她正觉口干舌燥之际,瞥见不远处底下有石桌子和石椅,阳光照不到,便显得凉爽许多。倚着葡萄架子,看着头顶上的一串串葡萄,在微风下饮酒品茗,该是多么惬意。


    她之所以会有此念头,只因平时闲暇时候太子兴致上来,会邀她一同品茗,偶尔也会操琴助乐。


    梁含章无数次幻想,如果她不曾背负琰光的仇恨,如果她与太子立场相同,她也不舍得欺骗那样一个如圭如璋的男人。


    正当望着不远处出神之际,旁边传来窸窣声,还未等梁含章反应过来,被一双大掌牢牢禁锢着嘴巴。


    梁含章大惊,可对方死死压住她身体,丝毫动弹不得。这一片葡萄园地势偏僻,怕是鲜少有人涉足。意识到就算喊出声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努力让自己镇定。把注意力都放在身后之人身上。


    横在嘴前的那双手布满青筋,肤色略偏黑,瞧着应是个男人。梁含章不敢激怒对方,只得暗暗敛下声色。


    同时心里快速思索,这是她的仇家,还是太子的仇家,是狄府的人,是用她借此要挟太子?他对东宫行踪如此了如指掌,想必来头不小。


    男人见她平静下来,很快便松开桎梏,语调轻挑:“章娘,是吧?”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白嫩的肌肤。


    骤然听到自己名字,她猛一觳觫,颤着声音问:“你,你是谁?”她不会武功,计谋也平平,若不是梁朝人硬推她到这个位置上,她怕只是万千平庸众生中的一员。因此遇到这等骇人情况,罕见的没了主意。


    身后人愉悦一笑:“你是梁国派来的奸细,我说得没错吧?”


    “前不久大将军朱孝文逃走,不正得益于你的功劳么?”可怜太子还以为运筹帷幄,殊不知朱孝文自始至终都不是琰光的人。


    梁含章再次骇然,心脏几乎骤停:“你到底是谁?究竟要干什么?”对方如此清楚自己情况,莫非是友军?可瞧着又不像。


    感觉到脖子下一阵冰冷,她小心觑着那柄匕首,大气不敢出。脑子飞速运转,这是太师府邸,太师跟太子关系亲厚,若狄家人没有通敌嫌疑,莫非……是太子有意试探她?


    一想到这个可能,梁含章心脏差点从喉咙跳出来,哆嗦着问:“你是谁?什么梁国的奸细,我听不明白”。


    身后人叹了声,粗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洁白纤细的脖颈,往衣领下探去,带来一阵阵颤栗。梁含章死死咬住嘴唇。太子的性格她清楚,若真有意试探,不会允许别人如此折辱她。


    所以,他不是太子的人。


    “莫慌,我不会把你身份抖出去。”他桀桀的笑声响起,肆无忌惮。毕竟让太子发现他喜爱的女人居然是别人派来的奸细,这不是很好玩吗?一想到那时候太子的反应,他就颇觉有趣。


    “我只想来看看,太子宠爱有加的侍妾,到底是如何的国色天香”,男人鼻子凑到她脖子处深吸一口,声音迷恋,“果然国色天香”。


    仿佛毒蛇信子舔/弄着脖颈,梁含章一阵恶寒。


    “你,你到底意欲何为?”意识到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逐渐松开,她找准时机挣脱出去。不料男人铁臂一伸,又将她揽在怀里。森森笑着:“别走啊”。


    梁含章是真的怕了,眼睛涌上泪珠,抽噎着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似是叹息,“都说看看太子的女人长何模样”,轻轻咬着她耳垂,声音暧昧,“这太子看着端方肃穆,没想到还挺会享受,啧啧”。


    又将脸上蒙着的黑布扯开,与她面对面,食指搭在她下巴微微用力,让对方与自己对视。湛黑的眼珠仿佛直勾勾望到心底,让人不寒而栗。


    看到那熟悉的眉眼,梁含章仿佛意识到什么,旋即脑袋一阵阵发黑。双腿发软,低呼一声,很快便没了意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有孕


    卯时三刻, 阳光已带着微微灼意,透过万寿纹窗棂斜照在内寝的祥云架子床上, 蝉声未至,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露水的潮湿。


    梁含章微微睁开眼睛,感受到刺眼的阳光,朦胧中看到一团黑色影子坐在榻旁。她脑子怔愣,忽然忆起在狄府见到的男人,猛一激灵,吓得几乎直接从床上蹿起来。


    骤然响起的动静吵醒旁边守了一夜的人。他撑着额头的手慢慢松开,睁眼看她,轻声问道:“你醒了?”声音不似寻常般平静, 隐隐还有些难以压抑的欣喜。


    即使经过一晚上时间消化, 李琤依旧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轻飘飘的,仿佛处在云雾,稍微一不小心, 便随着微风飘走了。


    男人甫一出声, 梁含章才反应过来,旁边那团黑影正是太子。看他眼底青黑, 面容疲倦,穿在身上的依旧是去狄府前换的玄金圆领袍。奇道:“殿下如此疲倦,怎不上床来睡?”看着架势,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说着就要拉他上来。


    男人摇了摇头,醇厚的嗓音响起:“不了,孤身上脏得很”。因一直守在她身边,他不曾有时间沐浴净面。其实李福等人也进来劝过,但他太激动了, 根本抑制不住想与她共处一室。


    男人面色温柔,湛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话语还隐含担忧:“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吗?”


    她昨日在狄府突然失踪,春分惊慌失措来告知的时候,李琤只觉得心口被人狠狠剜了一块,正呼呼往里灌着风。早知如此,她出去时他该多派几个人跟上。


    阖府的人寻找,最后是在葡萄架下发现昏迷的奉仪。李琤不知当时抱着她往回走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只觉心绪前所未有的慌乱。


    若是,她真出了事。太子不敢深思……


    好在,她突然昏聩是旁的原因导致。


    梁含章感受着男人逐渐贴近的躯体,一时间有些局促。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殿下,臣妾感觉胸闷,更衣后忍不住在狄府逛了下,后面脑子发晕,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臣妾,应该没闯什么祸罢?”她内心忐忑,害怕太子质问自己为何乱走,为何莫名晕倒。她该怎么说?


    一想到葡萄架下那男人湛黑的眸子,熟悉的眉眼,声音尤带狠厉,梁含章只觉事情越加复杂了。


    他为何会饶自己一命,又为何偷偷潜在狄太师府上,只为见她一面?狄家,当真是清白的么?


    心里胡乱想着,她又偷偷觑了眼旁边的太子。此事,要不要与他实话实说?


    “没有,你莫担心”,李琤温柔地摸摸她鸦黑的鬓角,轻声道:“你昨日突然昏迷,整整昏睡了一夜”。


    “一夜?”梁含章目瞪口呆,难道说,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吗,当时只是觉得意识尽失,没想到居然昏迷这么长时间!


    “对”,男人点点头,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温声道:“章娘,我要跟你说件事”。


    他歪头,斟酌了下措辞,“准确来说,是件喜事”。男人眉目舒展,风姿隽爽的脸上满是郑重。


    梁含章此刻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既奇怪又担忧,还含了丝隐隐约约的好奇。


    “殿下,您说”。她看着对面的男人,终于道。


    男人捏了捏她指腹,左手搭在她脊背轻轻抚摸着,笑道:“章娘,你有身孕了”。


    “什么?!”梁含章差点从床上直接跳起来,她没听错吧,居然有了身孕!殿下是在跟她开玩笑么。她怎么可能有身孕,她又怎么能够有身孕!


    他怕不是唬她的罢。梁含章惊疑未定,目光一寸寸扫过对方的脸,企图从上面发现一丝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


    太子满是笑意的脸上隐含笃定,梁含章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痕迹。也是,堂堂储君,在这种事情上,有何开玩笑的必要么?


    思及此,她一张脸逐渐吓得惨白,瞪大眼睛,整个身子不住觳觫。明明现在正是夏日,她却觉得如数九寒天,冷得她忍不住发抖。


    太子宽大有力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小腹,面上满是对未来的期盼:“孤心里正期盼着,这小家伙就不声不响来了,可见有多迫不及待”。


    “母后她们也知道了,本想亲自来探望一二,被孤全推辞了。你现在刚醒,精神头不好,切不可为了旁的事操劳”。


    “洛华那边孤也跟她说了,往后那陶然居你不必去,安心待在东宫养胎”。他目光灼灼,“孤已经向父皇请旨,不论你这胎是男是女,都给你晋位份。先暂时委屈给你正四品的良媛,待孤日后登位,定会让你做一宫之主”。


    毕竟,她肚子里怀的可是他第一个骨肉,身份尊贵些,即使不合礼制,朝臣也挑不出错来。


    男人絮絮叨叨说着,终于反应过来女人的沉默。抬首一看,她双目无神,正呆呆望着不远处的多宝阁,不知在想什么。


    李琤以为她是被吓傻了,毕竟昨日太医说出她怀有身孕的话后,连他也吓了一跳。现在覆在她肚子上的手还隐隐发抖。


    不知不觉,一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偷偷在她肚子里扎根。几乎霎时间,李琤已经能想象到日后孩子出生,长得像他又像她的稚儿,是多么惹人怜爱。


    “你莫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放宽心好好养胎就行了,外面的事皆有孤做主”。他低头亲亲她手背,声音里满是怜爱。


    “殿下……”女人终于说话了,仿佛那声音不是自己的,她不可置信摸着自己肚子,“这里,真的有孩子了?”事情怎会如此凑巧,他前不久才说让她怀个孩子,这还没过几天,她果真怀上了?


    “起初孤也不敢相信,昨夜请太医院院正过来把脉,确定你怀了身孕”,不知想到什么,他有些懊恼,“你身子不好,都怪孤前几日孟浪”。若是害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有孕了?真的有孕了?”女人低声喃喃,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仿佛被这大喜事惊得魂魄都飞了。


    李琤也不打扰,就静静守在旁边,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梁含章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自己奸细的身份,一会儿又担心日后身份被殿下识破。心情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该留下这个孩子吗?若是留下,日后东窗事发,殿下会好好善待吗?


    可若不留下,且不说她是否舍得,单从方才太子的话语间就可推测出来,她落胎的机会只怕少之又少。


    怀了孩子,她该怎么办?


    正出神,刘嬷嬷端着膳食笑盈盈进来了。


    李琤顺势接过,炖得糜烂的枣儿粳米粥散发着香味儿,他拿着羹勺小心搅拌,轻轻吹着。待觉得温度适宜后,才舀起一小口递过来:“尝尝”。


    梁含章神情恍惚,机械地张开嘴巴喝着粳米粥,明明那粥最是软糯香甜不过,在她嘴里只觉得寡淡至极。


    刘嬷嬷在一旁笑问:“殿下,宫里的贺礼都送过来了,还未收入库房,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道:“你们跟李福几个去挑些看上去合眼称心的,拿过来给娘娘把玩”。


    “还有,芷兰居的布局要好好整改,尖锐的桌角器具通通搬走,地板再铺上一层地衣”,他皱眉看了眼旁边摆放的冰鉴,“冰盆也不宜放过多,免得娘娘身子受寒”。


    老嬷嬷恭敬应一声是,又道:“对了,阖府上下的赏钱都发下去了,一众丫鬟小厮们跪在院子门外,想着给娘娘道喜”。


    李琤听闻连连摇头:“娘娘身子正弱,太医嘱咐要好生将养。你吩咐下去,就说心意到了就行了,不必亲自见娘娘的面”。


    粳米粥刚到一半,梁含章便摇摇头示意自己喝不下去了。太子接过锦帕亲自为她擦拭嘴角,侧首又对嬷嬷道:“孤政务缠身,对府上之事不可能事事兼顾,你等日后要尽心尽力侍奉良媛,不可疏忽,明白吗?”


    “老奴明白”。这些不必太子说,她们是皇后身边的老人,自然知道如何伺候好主子。


    “殿下”,李福弓腰从外面进来,白里透红的脸上满是焦急:“圣上旨意,让殿下尽快进宫一趟”。


    李琤擦拭的手一顿,不由皱眉:“何事如此紧急?”


    “老奴也不知,不过看杨内侍上气不接下气赶来,怕是出了大事”。


    李琤听完,也知耽搁不得,只好起身将锦帕放一旁,摸摸床榻上呆呆的人儿嘱咐道:“宫里有急事,孤先进宫一趟。你乖乖在府上养胎,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两位嬷嬷说,知道吗?”


    梁含章无意识点头。待发现男人没得到她的回应而微微皱眉时,她起身,嘴唇贴上他脸颊,柔柔道:“殿下放心去吧,臣妾和孩子在家等你”。


    家?这个词于李琤来说,是最遥远不过的存在。可如今听到它从良媛口中说出来,竟觉得一点也不违和。甚至,心里隐约带着期盼。


    他,终于也有家了,独属于他们的家。太子胸膛一阵阵热流翻涌,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捏捏她白皙的脸颊。终于恋恋不舍道:“孤走了”。


    梁含章点点头,亮晶晶的眸子一错不错盯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刘嬷嬷将这情意绵绵的一幕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了然又是欣慰。


    她们东宫,可终于要有小主子降生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梁含章死死攥着锦被一角,指尖因为极度用力导致泛白。


    以后的日子,她该怎么办?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天灾


    太子走后没多久, 御医就到了,为奉仪仔细把了脉, 方道:“娘娘脉象平稳,想来应无大碍,好好将养着就行了”。


    “可要继续服用安胎药?”孙嬷嬷在一旁问。


    太医捋捋胡子,沉吟片刻:“娘娘身体本就比寻常妇人虚弱些,先暂且吃着,老夫会时时关注着娘娘的状况”。


    梁含章整个人还是呆愣愣的,面对太医的问话,也只是无意识回答。孙刘二嬷嬷疑心她方醒来,应是精神不济, 在太医退下后便准备整理床榻, 让她睡得更舒适些。


    这时,殿门外却传来稚童银铃般的喊声:“舅母!”还未等他继续扯开嗓子,便被妇人的呵斥声打断。


    李洛华拍拍儿子胖乎乎的手,满脸嫌弃:“舅母肚子里怀着小宝宝, 不可吵闹。再乱叫, 小心本宫把你送回去”。


    这皮猴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本来之前说得好好的, 没想到刚到殿门便如脱缰的野马,拽都拽不住。


    梁含章听到声音,平静的面上起了变化,有些吃惊道:“是公主来了吗?嬷嬷快快请人进来”。说着就要起身。


    孙嬷嬷看着奉仪依旧如雪一般苍白的面庞,既想让她好好歇息,又恐怠慢公主,犹豫片刻,还是亲自出门将人迎进来。


    赵瑜挣脱公主的手蹦蹦跳跳, 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张开双臂就要朝她扑过来,被长平公主眼疾手快截住。恼怒呵斥:“你再这般莽撞,娘当真要把你送回去了!”


    赵瑜讪讪停下,终于记起公主一路上的嘱咐,小心翼翼走到梁含章面前,大大的眼睛满是好奇:“舅母,阿娘说你肚子里有了小宝宝,是真的吗?”


    梁含章笑着从榻上下来,吩咐下人看座。拉着赵瑜的小手走过去道:“是呀,瑜哥儿很快就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开不开心?”


    “开心!”瑜哥儿点头如捣蒜,童言稚语道:“我要小弟弟,等弟弟出来可以教他玩弹弓,上树掏鸟蛋。才不要妹妹,妹妹只会哭,我摸摸她小脸就委屈得回去告状,哼!”


    梁含章与公主听到此话,相视大笑。


    李洛华解释道:“他有几个堂弟堂妹,平时过节也会回老宅待会儿,看见妹妹长得白净便坏心眼逗人家,导致现在姐儿一听到瑜哥儿大名,直吓得两股战战。”说着又指赵瑜笑骂:“真真是我生下的混球儿”。


    赵瑜冲母亲扮鬼脸,接过梁含章递过来的粉果跑开了。


    奉仪笑答:“小孩子嘛,可不都是这样子的”。


    公主看着面前靠在软枕上的女子面容白净,弱柳扶风,虽脸上带着笑意,浑身上下却笼罩着说不出的愁态。不由问:“章娘,你身子可觉得不适?”


    梁含章摇头,“为难公主特地来瞧我,章娘感激不尽”。李洛华在她身边坐下,随意给自己斟了杯茶,不在意道:“这有何值得感激的?”


    说着又皱眉:“本来母后也想来的,但好话歹话说尽,皇兄都以打扰你休息为由推脱了。我跟瑜哥儿还是趁皇兄不在,偷偷过来的”。


    她跟李琤的关系,本就不似一起长大的兄妹亲厚,更何况上次不小心插足他后院之事。她怕行为过火,惹得皇兄不喜。


    “章娘?”公主一连问了几声,旁边无意识绞弄着手指的女人终于回过神,一双眼似被乌云遮住,云山雾罩的。


    李洛华不由担心:“章娘,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若是信得过我,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梁含章心中苦笑,她心中的苦闷如何为外人道,难道要跟公主说她不想怀太子的孩子吗。她如何有这胆子。


    略微定了定神,她调整呼吸,正色摇头:“没有,就是骤然得知有孕,一时间难免吃惊”。


    公主反复看她,眼睛察不出情绪,不知信了没有。温声安慰:


    “你莫怕,当年我怀瑜儿时也是这般,吃不好,觉得什么东西到了嘴里都没滋味,晚上更是被闹得辗转难眠,有时更是隐隐生出不想要这孩子的冲动”。


    梁含章大惊,并未料到公主会这般说。


    “可是,瑜哥儿生出来那一刻,他小小的身子窝在驸马怀里,如猫儿般呢喃。我一颗心就忍不住软了,他是这世上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既然选择我为母亲,这就是一种缘分”。


    公主性情豁达,鲜少会与她说这等掏心窝子的话。梁含章自知对方一片良苦用心。可是,她的情形与公主不一样。


    她肚子里的孩子要背负的,是两个朝代之间的仇恨。若将大人的仇恨强行加诸在一稚儿身上,她身为母亲,如何能够忍心。


    “章娘,放宽心好好养胎才是正理”,公主轻轻拍她肩膀,“你要知道,皇兄年纪不小了,若是东宫迟迟没有子嗣,朝臣私底下定会议论。你忍心他遭受那等流言蜚语吗?”


    且观之皇兄对她的态度,怕是存了几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态度。如此这般,孩子不从章娘肚子里出,难道还会有第二人选?


    自己固然跟章娘交好,也知道怀有身孕的女子必定遭受一番折磨。可是,对方既是太子府上的奉仪,不日便会封为良媛。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她的使命。毕竟论及亲疏,太子才是她兄长。她与奉仪的交集,全是因为太子的缘故。


    梁含章也察觉到公主话中隐约的指点,心中暗恼,自己情绪确实有些明显了。


    于是抬手轻轻抚摸肚子,如世间最寻常不过的母亲,憧憬着孩子的降生,低头笑道:“这孩子亦是我和殿下期盼的,身为一个母亲,我无时无刻不因他的到来感到欣喜”。她只是,舍不得孩子受苦罢了。


    女子眸光温柔似水,动作显得虔诚又郑重。那可是无辜的孩子啊。若她是个身世清白之人,如今局面又怎会如此两难。


    对方是一国储贰,身份贵重。若生下他的孩子,想必一辈子都会衣食无忧。


    李洛华知道方才自己的话不太妥当,听到梁含章的话,彻底放下心底那点奇怪的担忧。她抓着赵瑜吃得满是油污一双手,拿过帕子擦拭。


    笑道:“孕中女子本就多思,章娘日后若觉得烦闷,可以让人来公主府上传话,我与瑜儿都可过来陪你”。


    说着又嫌弃揪着儿子耳朵:“这小子最近听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故事,小嘴叭叭,说得一套一套的。他跟过来正好能解闷”。


    赵瑜吃痛捂住耳朵,气呼呼瞪着亲娘:“阿娘,疼!”


    “疼就对了,叫你不长记性,明明出门前都跟你说过不能再吃这些零嘴,你看看,是不是没把娘的话放眼里?”


    赵瑜哼气,哒哒从她怀里挣开,抱着梁含章胳膊摇头晃脑道:“放了,瑜儿把它放眼里了。可是吃东西是用嘴巴吃的,我没放嘴巴上,一时就把娘亲的嘱咐忘记了”。得意洋洋的小脸带着狡黠。


    看着这对母子的互动,梁含章摸着瑜哥儿圆圆的脑袋,忍不住笑。公主又跟她东拉西扯了许久,详细嘱咐孕中女子的种种忌讳。


    最后在嬷嬷频频望过来的目光中,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终于意识到时间不早了。她得快些回去,否则待会儿怕是要撞到回府的皇兄。


    且观之良媛脸上也难掩倦色,应是一直忍着没好意思说。自知打扰,只好抬手让下人将随行带来的贺礼放下,带着瑜哥儿依依不舍离开了。


    梁含章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哈欠,看到身边一直是孙刘二嬷嬷,连春分几人的面都未曾见到。不由问:“春分她们呢?”


    春分因昨日行事疏忽,没守好奉仪,殿下一怒之下罚了十大板。最后还特地吩咐那几个丫鬟年纪小不知轻重,安排在外院干些洒扫的活计就行了。


    梁含章听此,又暗暗叹了口气。若身边是春分几个,她的计划尚有些胜算。可二人都被打发出去了,她身边只剩下两位年长稳重的嬷嬷。不说偷偷买堕胎药,即便日后想出门,怕也轻易不得了。


    “娘娘,时间不早了,不若老奴去传午膳?”毕竟饭后还要喝安胎药。


    梁含章心中抑抑,却也知干着急解决不了问题。她得好好筹谋,找个由头把身孕落了,且不能让太医发现。


    一想到该如何避免让那些个医术精湛的太医发现,梁含章又觉一阵头疼。


    这孩子,是万万留不得的,留下只会是隐患。不仅害了她和太子,也会连累阿兄。若是梁国那群逆党以孩子作伐,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她攥着玉箸,暗暗下定决心。


    宫里的贺礼被嬷嬷和李福筛选一遍,觉得适合她把玩的小玩意儿,流水一般送到芷兰居。


    梁含章看着琳琅满目的贵重物品,内心唏嘘。各色檀木盒子上,装着如意长命锁,用红绸包裹着的和田玉手镯,还有诸如小孩子玩的拨浪鼓,小风车,应有尽有。可见,帝后对太子第一个孩子都十分重视。


    梁含章又想到昨日挟持她,行为放荡的男子。不由得皱眉,凭直觉,她觉得对方定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必那秘密还是针对太子的。


    只是,他私底下入京,到底在筹谋什么呢?


    乾元殿。


    惠安帝忧心忡忡,手中的奏折狠狠掷到地上,胸口气得上下起伏,怒喝:“这群蠹虫!拿着朕给他们的俸禄,却干尽丧尽天良之事!旬月上呈的奏表几近溢美之词,却个个皆如虎兕猛禽,酆都恶鬼,如此虐杀我治下良民。可恨!可恨!”


    手掌重重砸在御案上,面色涨红,气得整个人身形不稳。左右吓得连忙搀扶。


    李琤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一众心腹低头跪在御案下,帝王在上面气得浑身发抖。


    余光看到那抹清隽的身影,皇帝强压下怒气,重新在龙椅前坐下。让左右把急报一五一十向太子陈明。


    太子听完脸色骤然变冷,进门前眉间的喜色瞬间被寒冰覆盖,一向端肃的人也忍不住厉骂:“这群尸位素餐的狗官!”


    朝廷三十万两赈灾银运到江南道,眼见着都要分下去了,一众官员却上报白银被一群贼首截获,至今不知所踪。


    说得比唱得好听,难道那白银不是流入他们口袋了么!事情过去这么多天才想着上报,江南道的一群蠹虫,真的愈发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


    “江南刚洪涝不久,又闹瘟疫。这笔银子可以说解民倒悬之危,如今却凭空消失,就算把一众官员通通斩首,也难消民怨!”惠安帝气得咬牙切齿。


    “眼下江南形式紧急,恐有灾民暴乱发生,彻查官银失踪之事,陛下要派个德高望重的人前往”。李琤站在一众官僚面前尤其突出,修长挺拔的身躯萧萧肃肃。


    “只是,该派谁人前去才好?”李固皱眉道。


    “陛下容禀,儿臣倒有一人选”。他声音在大殿响起,铿锵有力:


    “臣觉得工部尚书魏照生堪此大任。他常年在工部处理屯田水利事宜,不论行事还是驭下才能,皆十分突出。最重要一点,他曾在江南道担任过数十年的刺史,对江南可谓了然于心。故,臣认为魏尚书能堪大任”。


    惠安帝心中也有几个人选,只是一时间踌躇不定,太子的话一出来,看圣上的反应,这事八成拍板了。但圣上还是象征性问了下诸臣僚:“诸位爱卿以为魏尚书能堪此大任否?”


    话音一落,自然无任何异议。


    魏照生看起来四五十岁,腮边留着一圈美髯,着紫色官袍的身躯依旧挺拔,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骨。他出列叩拜:“臣定当鞠躬尽瘁,披肝沥胆,不负圣上殿下厚望”。


    “陛下,江南瘟疫横行,必须尽快安排善解疫病的太医赶往江南。另外,洪涝刚散,许多农作物都被水淹,百姓食不果腹。朝廷必须尽快拨粮赈灾,以安社稷”。


    惠安帝赞同点头:“太子如今监国,一切全权交给太子去办”。


    待将各种细枝末节一一议清,御座上的帝王长长叹气:“但愿江南的百姓能顺利挺过这一关”。


    有官员下拜附和:“圣上洪福滔天,威仪赫赫。太子又有擎天驾海之才,江南百姓定能顺利度过难关”。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心悦你


    待议完政事, 天色已逐渐见晚。臣工们井然有序退出乾元殿。大殿上仅留下皇帝,太子和魏照生三人。


    李琤神色严峻, 斟酌良久,终于道:“陛下,臣想着代替魏尚书,亲自前往江南一趟”。


    “什么?”惠安帝大吃一惊,霍地从御座前站起来,“这是为何?”


    “儿臣要借尚书大人的身份,去看看江南的水,到底有多深。”自听到三十万两白银被劫,他就觉得事态万分紧急。


    说着, 他架着眉骨, 声线愈寒:“这银钱,怕是被人拿去偷偷购置军械了”。


    “你说的是梁朝逆党?”


    太子停顿片刻,摇了摇头,“儿臣尚且没有十足把握, 但料想应该不是梁朝逆党。逆党势单力薄, 远在西南。唯一的优势便是地理位置。四面环山,中间又有大江阻断, 如此天险易守难攻。只要我们成功开辟通往那里的道路,大军辎重能通过,便不足为惧”。


    “南岭山脉阻挡行军,而湘南郡与岭南之间有灵渠,我军可从灵渠进入,绕道岭南,依水路直捣夜郎。届时,哪怕土司再想凭借地理优势, 也无法获胜”。


    太子让左右拿出舆图,指着上面的路线细细规划,“如此一来,大军行走路线解决,剩下唯一值得担忧的事。岭南瘴气严重,大军长途跋涉疲劳日久,只怕身子受不住。因而要安排足够医官随行,确保军士不为瘴气所困”。


    皇帝和魏尚书眼睛循着太子修长的手指移动,也觉此计可行。如此一来,绕道岭南,要修的栈道便少了一大半,大军辎重更容易进入。


    “既梁朝逆党群灭之指日可待,殿下为何要亲自往江南一趟?”魏照生不解。


    惠安帝与太子对视一眼,察觉到对方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忽然意识到什么。他问:“莫非太子认为,除逆党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势力?”


    李琤点头,“梁朝逆党不过夏日飞蝗,蹦跶不了几天了,并不足以畏惧。儿臣最担心的是劫持官银,购置军械的这一伙人。他们借着逆党的身影躲在暗处,时时窥探着朝廷一举一动。其幕后之人城府,不可谓不深”。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若是逆党与这伙贼人勾结,妄图颠覆神庙……太子眉心愈深。


    惠安帝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心头,嘭一声重重砸在御案上:“这些个贼人,天下难得过几年太平盛世,他们便蠢蠢欲动妄图篡位了?老子还没死呢!”


    一着急,他行军打仗时候的那套粗蛮便暴露无遗。


    李琤敛了神色,低声劝道:“陛下莫忧,左不过些逆臣贼子罢了,妄图虐害生灵,欺瞒天子,他们还没那个本事”。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


    惠安帝看着玉树临风,处事稳妥的太子,一时间只觉无比欣慰。


    这厢议完政事,夕阳早已隐入天边。夏日晚风渐起,吹动着男人身上的衣袍。


    李固望着夜色,不由转头道:“天色已晚,不如太子直接在皇宫住一晚?”现已过宵禁,太子脸上又满是疲态,惠安帝不禁皱眉。


    并非圣上思子心切,更不是担心对方会被巡夜的金吾卫逮捕。身为太子,对方有在整个长安城横行的权力。只是在皇宫歇一晚也没什么,明日还要早朝,省得他跑来跑去。


    话说,一开始皇帝对太子府的位置尤其不满意。太子府处在皇城东面,进入皇城得足足绕过两条大街。他跟皇后在皇宫住着,孤零零的两个人,尤其凄凉。


    儿女们离得远,他数次想让太子直接在皇宫前殿随意选一片宫殿作太子宫得了,只是太子府毕竟是传承许久的太子府邸,如今已经住习惯了,不论自己怎么劝,好说歹说,太子就是不肯搬。


    李琤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勾起,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愉悦。摆手拒绝:“不了,良媛还怀着身孕,孤得回去陪她”。一双眸子望着远方,隐约藏着星辰大海。


    李固一时间愕然。这还是他印象中的太子么,怎么感觉换了个芯子一般。毕竟在他看来,长子身为储君,行事一向规矩稳重,何曾露出过这般模样?


    想到不久后自己也要当上祖父,帝王的脸上也逐渐泛出喜色。他捶着太子硬邦邦的肩膀,大笑:“好小子,真给你爹争气!”


    想到自己应承的话,他又道:“等她生下孩子,朕定会给她升升位份。答应你的事绝对不食言”。


    太子却突然转头,郑重道:“父皇,儿臣想尽快给她升位份。毕竟,她肚子里怀的,是儿臣第一个骨肉”。


    李固直愣愣看了太子许久,忽然抚掌大笑:“好好好,朕明日便命人去宣旨,不会委屈你那娇娇儿的”。


    太子自然听出父皇话中的揶揄,耳尖悄悄染上薄红。拱手行礼:“多谢父皇”。


    父子二人双双立在大殿前,仰望着漫天繁星。一向不亲厚的父子,因为悄然到来的小小生命,隔在二人之间的沟壑正缓慢消弭。


    李琤驱马疾驰,甫在东宫门前停下,便将白玉马鞭扔给站在旁边的李贵,一壁解着衣襟上的暗扣,一壁出声询问:


    “良媛今日干了什么?可用过膳食,太医可按时前来请脉?”明明圣旨还未到,他却一直叫的是良媛。


    李贵躬身跟在后面,一一作答。听到白日公主曾到府上拜望,李琤压下眉眼,隐约可见不耐。


    “她来干什么?”明知道良媛怀有身孕,她又想挑唆对方干什么坏事?


    李贵讪讪答:“公主殿下是带着小世子来的,与娘娘说了许多话。奴才远远瞧着娘娘抱着小世子,似乎十分开怀”。


    “那小子还要人抱?娘娘没伤到吧?”


    不是太子厚此薄彼,实在是赵瑜那小家伙的力气他见识过,小小一个人儿,猛冲过来撞在怀里,能生生撞得人七窍离体。他实在害怕小世子没个轻重,冲撞了肚里的孩子。


    听到李贵汇报小世子一直规规矩矩,不曾有任何莽撞的举动。李琤方松一口气,不多时便走到院门口。


    透过窗牖看着里面的隐约微光,李琤顿觉神清气爽,一整日的疲惫霎时消失不见,心底只剩下无比的满足。


    他解了外衣递给李贵,压低脚步声轻轻走进去,看到床帐里隆起的一团,不由失笑。


    小心坐在床沿,他微微侧身如愿看到呼吸平稳的女人。她脸色没有今早那般惨白,已回过几分血色。


    看到她脸上一缕俏皮的碎发随着她呼吸不断起伏,他抬手将碎发拢到耳后,手掌压着她鬓角轻轻抚摸,动作间满是怜惜。


    正当他盯得入神,女人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床榻边上坐着的男人,惊喜出声:“殿下?”


    “是孤”,男人轻声答,又问:“是孤吵醒你了?”梁含章沉默摇头。


    男人身躯高大,几乎把不远处那盏小小的烛火完全遮挡,梁含章看不清他的脸色,只依恋地将他干燥粗粝的手掌放在脸上贴着。


    看她眼底满是痴迷与依赖,太子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想把人搂在怀里好好怜爱一番。只是,此情此景,他无论如何得克制自己,不能像几天前那般孟浪。


    两厢无话,女人感受着他的呼吸,自然也觉察出他的疲态。拉着他手让人躺下:“殿下累了一天了,躺着休息下吧”。


    男人摇头,连忙把手抽出来,有几分局促道:“孤未曾沐浴,恐身上气味熏到你”。


    他自昨晚到现在还未曾沐浴,这一路上也不是没闻到身上隐约的气味。自己一个大男人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对方是怀着身孕的女郎。


    他口中的女郎却丝毫不介怀,不由分说拉着人躺下,半撑起的身子靠上他胸膛,一寸又一寸仔细端详。眼波流转,面上满是心疼,“殿下辛苦了”。


    李琤闻着身上女人的馨香,只觉通体舒泰,小心搂着对方,笑道:“孤为一国储君,谈何辛苦?不过做孤该做的罢了”。


    把视线重新落到她小腹上,低低问:“你呢?可觉得身子不适?”


    梁含章摇头,一翻身,整个人几乎窝在太子怀里:“臣妾吃好喝好,怎会觉得不适?”


    太子声音迟疑,带了几分羞赧:“孤听说怀有身孕时,孩子会胎动踹母亲,有时踹得狠了,母亲也会感觉疼痛”。


    话未说完,他怀中的女人扬起笑脸,噗嗤一笑,“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胎动固然存在,可我们肚子里的如今堪堪两个月,还没彻底长出来,是没有力气踹臣妾的”。


    李琤特别喜欢她话中“我们”二字,仿佛透过这两字,他立时就想象出他们亲密无间的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纠缠在一起,没有分开的机会。


    女人软若无骨的小手往他腰间探去,不知在寻什么。断断续续的触碰让太子身上热气翻涌。他压着眉峰,抓住对方作乱的小手,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梁含章自他怀中挣扎起身,还想继续寻找。被男人有力的铁臂一揽,又重新躺回去。


    他手臂自对方脖颈处穿过,压低的声音带着哑意:“在找什么?”


    被男人沉重的身躯禁锢,梁含章只能乖乖躺在旁边,颇觉无趣,又抬手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


    太子啧一声,粗喘声渐重,声音间满是无可奈何:“今夜怎这般不乖?”那语气,哄小孩子似的。


    女人双眸直视着他,颇有得寸进尺之势:“臣妾不乖,殿下难道就不喜欢了么?”


    太子轻笑,眉宇间满是柔情,攥着她手往自己心口探去,“如此这般,你可相信了?”


    “孤心里一直是有你的,并不是因你怀了孤的孩子,才对你爱重”。


    他神色郑重,梁含章与他对视,只觉撞进一双晦暗幽深的眸子,她直觉想逃,男人却丝毫不给她机会。


    反手压着她脸颊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无比珍重:“章娘,孤心悦你”。


    清冽的嗓音如空谷相撞的青石,梁含章脑袋一片茫然,呆呆望着男人。他的发冠散了,头发有几缕垂至耳侧,略显凌乱潦草的他,却丝毫不减身上的翩翩风采。


    她心底感叹:这男人怎生长得这般好看。这般温润端肃一个人,何德何能居然能让她遇见。


    脑子有片刻失神。刹那间,她破天荒觉得,好像被琰光挟制来到东宫,也不算太坏的事情。


    毕竟,自她来到东宫,享受到的是她这个身份远不能企及的生活。这个男人温柔如水,除了一开始想杀她之外,其他时间都是极好的。


    在这里,她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任何人都可摆弄的物件。


    女人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李琤内心似被人用手揪住,紧张得呼吸都局促几分。莫非,自己的话太孟浪了,吓坏了她?


    男人微微抬眼,眼神中满是懊悔。正想开口解释时,怀中的人瓮声瓮气问了句:“我不信,你心中不是还有那个琴娘子吗?”


    那人藏在他心中这般久,以至于每每想到,便忍不住操琴抚弄一番。他的心可真大,能一下子装下这么多人。


    似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李琤失神片刻,方找回自己声音:“其实,我于她,大抵算不上爱慕”。


    毕竟当时双方年纪都小,只是单纯的交流陪伴,与大人口中的爱慕扯不上任何关系。


    “当时我被囚在长孙府,戾帝恼父皇拒绝他的提议,便想通过折磨我来泄愤。当年我在小小的阁楼上,周围都是兵士把守,一连几天滴水未进。”


    眼看着差点饿死过去,被关在他隔壁的李福便打算下去偷些吃的上来。没想到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对小女娘的行为熟视无睹,对李福却丝毫不含糊。


    硕大的军棍沉闷砸在太监身上,当时李福跟在他旁边时,已经是阉人之躯了。


    棍子入肉的声音,声声入耳。可对方忍得面色狰狞,嘴唇出血,依旧不肯吭一下声。


    李琤已不大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只知道自己扒着窗牖望向下面,看到不断翻飞的军棍,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而躺在地上的李福,咬牙切齿目眦欲裂,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滚落下。


    很快地上便出现一摊血迹。兵士们打完也不管,就这么让人在地上躺着,周身湿漉漉一片,宛若死人。


    地上的血逐渐凝固,变成骇人的黑紫色。李琤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内心深处涌现无尽的悲凉。


    这,大抵就是死亡吧。


    如昙花一般,还未在这世界绽放足够光彩,便要重归湮没。


    第30章 第三十章 也期望你为孤生个女儿……


    夜沉如水, 湘妃色蚊帐挂在金色螭首上,帐内阒寂无声, 只依稀传来一阵轻浅的呼吸。


    借着黯弱的烛光,李琤侧过身子,静静看着旁边的人,嘴角始终吟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从她紧闭的双目,琼鼻,落到那带着美丽弧度的檀口。流连忘返,仿佛有什么特殊的魔力般,让他无法自拔。


    夜色寂静,守在屏风外的嬷嬷隐约看到, 一向端肃庄重、少情寡欲的殿下, 两手撑在旁边,身子轻轻覆在奉仪身上。唇齿相依,痴迷纠缠着。


    老嬷嬷眼观鼻鼻观心,立马低下头, 不敢乱看。


    良久后, 里侧才传来脚步声。太子衣衫凌乱,颀长的身影走出。


    孙嬷嬷问道:“殿下, 热水已备好,您可是现在沐浴?”


    李琤脚步微顿,旋即点头。往湢室走去的当口,似是想起什么,提醒道:“最近京都不太平,莫轻易让良媛出门,省得冲撞了肚子里的孩子”。


    孙嬷嬷低声应是。偷偷瞥了眼前面高大的身影,即使只身着白色里衣, 发髻凌乱,依旧掩盖不住灼灼风华。


    舌头仿佛打了结。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琤沐浴不喜人伺候,等宫娥都下去后,发现嬷嬷还站在旁边。看到她脸上的纠结,不由得疑惑:“嬷嬷可是有何要说的吗?”


    孙嬷嬷长呼一口气,看着殿下白净的面庞,隐约还带着餍足之色。不敢深思,斟酌着劝道:“殿下,老奴有几句真心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嬷嬷多年前就伺候在皇后身边,李琤即使贵为太子,对她们亦多有尊重。他将衣物放到旁边的桁架上,侧过身子看她,清润的声音响起:“嬷嬷但说无妨”。


    此处本是奉仪住的芷兰居,因这几个月太子习惯住在此,故而随处可见太子居住的痕迹。


    桁架上的玄金衣物,四爪蟒纹白玉鎏金蹀躞带,还有不远处立了个白玉架子,专门用来盛放太子梁冠。


    仿佛这儿才是正儿八经太子寝居。


    “殿下青春年少,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每夜与娘娘同榻而眠,难免会擦枪走火”,孙嬷嬷帮忙整理他的衣物,继续劝道:


    “这原本也没什么要紧,但今时不同往日,娘娘肚子里怀着龙嗣,太医说胎相并不十分稳固。老奴担心殿下把持不住,让娘娘肚子里的龙嗣受惊”。


    她看着太子一寸寸变黑的脸色,壮着胆子继续道:“老奴知道殿下与奉仪鹣鲽情深,可一辈子这么长,殿下实在不必贪图这几个月的快活,让娘娘诞下龙子才是正事。故而,老奴建议殿下这段时间,还是回前殿的听风阁睡吧”。


    哆嗦着说完,预想中的斥骂并没有到来。太子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既不说好也没说不好。孙嬷嬷琢磨不透太子此刻的情绪。


    周围阒寂,只隐约传来外面多宝阁上的沙漏滴落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嬷嬷手脚发麻,以为殿下就打算这么晾着自己时,却听到头顶上的人倏地笑了。


    他扯过锦帕往水池走去,不甚在意道:“嬷嬷不必担心,孤能分得清事态缓急轻重,这二者之间孰轻孰重,孤自有区处。”


    说着又折身,亲自扶起孙嬷嬷,声音清越:“孤又不是那等急色之人,嬷嬷在东宫住了这么久,难道还未曾知晓么?”


    “天色不早,嬷嬷年纪大了,还是快快回去歇息吧,不必在此守着了”。他抬手挥退。


    孙嬷嬷看着笑意盎然的太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一时竟猜不准殿下是何心思。不过,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想必做事自会顾及奉仪肚子里的龙嗣。


    如此,她就放心了。


    太子赤身跨进浴池,水雾弥漫之中,只依稀看到男人靠在旁边,不知在想什么。


    孙嬷嬷出来遇到守夜的刘嬷嬷,忍不住把方才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刘嬷嬷听完皱眉,摇头道:“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太子是储君,他想住哪里,他想干什么,哪容得下我们这些个奴婢的置喙?”她指着孙嬷嬷脑袋,恨铁不成钢:


    “咱们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说白了,即使在东宫住了这许久,一举一动在殿下眼里,皆代表皇后娘娘的指令。你这样无疑是告诉殿下,娘娘意图插足殿下后院之事,破坏他与奉仪的感情。你想想,殿下听了能高兴起来么?”


    “更何况,前儿娘娘送来血红酒欲促成好事,殿下还特意派李福去长春宫告知,让娘娘莫再插手此事。可见他对奉仪是真的上了心了,你又缘何傻愣愣触犯殿下的逆鳞?”


    孙嬷嬷平时看着挺利索一个人,看事物却没有刘嬷嬷通透。经刘嬷嬷一番话,她才彻底明白。


    连连拍自己脑袋,暗骂糊涂。


    “这奉仪娘娘,说不定是极贵的命格呐”,刘嬷嬷仰望着天空,轻声呢喃。


    孙嬷嬷陡然一惊,心脏都吓得从喉咙跳出来。她不可置信:“……你莫不是胡言乱语?”


    里面那位,身份摆明了在哪儿,即使太子如何喜欢,难道还能越过帝后去?更何况,太子一向心如明镜,如此色令智昏之事,她不相信殿下能做出来。


    刘嬷嬷看着她,但笑不语。


    这一插曲梁含章自然不知道,她靠在太子怀里沉沉睡去,不知不觉来到梦中。


    这一次,她梦见的不是琰光,也不是兄长,而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高氏。那高氏看上去很年轻,身穿石榴红裙,内衬淡粉色雪纱齐胸襦,帔帛如轻蝶缠臂,一派雍容华贵的打扮。


    她手里举着小风车,朝仅到自己膝盖处的垂髫稚儿扬手笑着,小女孩跑得较慢,看得出腿脚不利索。笑嘻嘻追着小风车跑,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随风四散。


    梁含章站在旁边,虽然以一个看客的身份,亦觉眼前画面十分美好。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四周扬起沙沙的风声。乌云蔽日,野兽怒号,方才还生机盎然的花园,转眼变成一片坟茔。不时传来乌鸦的哀嚎,凄凄切切,声音能往人骨头缝里钻。


    那对母女却没料到危险似的,依旧在原地追逐着。梁含章心里着急想大声提醒,喉咙却被棉絮堵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远处传来一阵虎啸,坟茔不远处,一双带着血腥气味的琥珀色眸子骤现,是大虫!


    它斑斓的皮毛融入风雨大作的前夕,仿佛技艺精湛的画家手上的水墨画。沉重的爪子踩在坟茔上,粗暴地扒开,很快那坟茔的位置便出现了累累白骨。


    长啸一声,大虫有条不紊冲那母女而去,其意图不言而喻。梁含章心脏如同被人死死攥住,她脸色苍白,失声大喊:“快走!有大虫,快走!”


    嬉戏的母女依旧没反应,不知是没听到她的喊声,还是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只机械般的追逐。


    猛虎踩着白骨,细碎的咯吱声传来,它扬起头颅,露出尚且沾着血迹的森森白牙,张开血盆大口欲把那对母女吞吃入腹。


    “快跑啊!快跑!”梁含章急得浑身冒汗,想也不想便冲上去。


    可奇怪的是,不论她如何努力,那段极短的距离始终跑不完。她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猛虎拱起脊背,猛然腾越而上,利爪撕裂皮肉。


    转眼,天地之间满是血色。


    “不要!快跑啊,快跑!”梁含章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阵阵痉挛,眼睁睁看着血腥的一幕,方才嬉戏的母女,身躯已化为累累白骨,与埋在坟茔里的别无二致。


    天高地阔,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目睹着人类悄无声息的死亡。她身形不稳,脑子嗡嗡一片,下一瞬直接瘫软在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令她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与此同时,她听到白云深处有一个声音,熟悉又温柔,焦急喊着她名字。


    很奇怪,听到这声音,方才所有的恐惧,惶惑,悚然,皆如潮水般慢慢消散。


    她幽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湘妃色床帐内,而旁边的男人正抱着自己,神色焦灼又担忧。


    “章娘,你终于醒了!”他吓得额上满是汗,声音不似寻常般平静,仔细听还能听到微微的颤抖。


    女人泪眼迷蒙,眼尾还淌着泪珠,声音闷闷的:“殿下”。


    “我在,我在的”。他有意识避开对方小腹,紧紧将人拥入怀中,又怜又爱,不断安慰:“你莫慌,我都在的”。


    “殿下,太医来了”,嬷嬷掀开一角帷帐,压低声音道。


    李琤把人微微提起抱在怀里,牵着她右手腕让外侧的太医诊脉。略微低头,看到女人如木胎泥塑,只机械地抬手,眼睛木然看着他里衣上的纹路。不由心中一紧。


    太医诊完脉,跪地回禀:“禀殿下,娘娘脉象弦急,肝气郁结,神魂颠倒,应是忧思过甚,故而魔障入梦”。


    李琤皱眉:“可有破解之法?”


    “殿下安心,娘娘神元未损,容臣开一副安神汤药调理,旬日便可安宁”。


    听到又要喝药,李琤眉心愈深:“她怀着身孕,这药可有影响?”


    “回殿下,此药疏肝润肺,药性不强,服用几日而已,对娘娘腹中胎儿不会造成影响”。见殿下仍不满意,他斟酌了下,又补充道:“对娘娘亦没有多大影响”。


    虽话是如此,但是药三分毒,李琤还是想通过不用药的方法治疗。“可还有旁的法子?”


    太医犹豫了下,下意识看了眼厚重的床帐,拱手答:“此乃心病所致,只要娘娘心平气和,莫要忧思,此疾便可不治而愈”。


    李琤扫了眼怀中眼神依旧木然的人,心中沉沉,又问了几句便让人下去煎药了。


    他手掌轻轻压在她鬓角,小心疏通着头发。问道:“章娘,你梦到什么了?可否同孤说说”。耐心又温柔。


    梁含章确也极贪恋那抹温柔。失神的眼睛逐渐落在男人脸上,轻声答:“我……梦见了死人”。


    “那一对母女,在我面前生生被大虫吃了,而我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她嗓子好似被开水烫过,每说一字都觉艰难无比。


    李琤轻轻将人揽在怀里,亲她额头安慰:“只是个梦而已,梦都是反的,你切莫当真”。


    梁含章眉眼低垂,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着:“那对母女我认识,就是伯义侯府的大夫人高氏,那小姑娘应就是她女儿”。


    “伯义侯府?”太子身体微微挺直,让她枕得更加舒服些,奇怪道:“你怎会梦到她们?”


    庄家大房多年前丢了个孩子,他也略有耳闻,恐怕连高氏自己都不知道女儿如今长什么模样。她一个只见过高氏一次的人,就能认出对方女儿了?李琤摇头,有些不相信。


    女人双手紧紧攥着他衣角,声音小小,还未彻底缓过来:“其实我也认不得她女儿,不过看梦中的情景,还有那稚子的年纪与相貌,应该就是高氏之女”。


    她也觉得奇怪,为何好端端的,会梦见毫不相干的人呢?是她白日太过忧思,还是这梦有何暗示?


    不能想,一想脑子就突突地疼。李琤看她脸色在灯下愈显苍白,忙让人平躺下,双手绕过她脑袋,放在两侧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


    榻上的女人却不肯,执意要起身。她不安道:“臣妾卑微出身,如何能当殿下如此相待?”


    每每到这时候,李琤强势的一面便彻底显现出来。他声音强硬:“孤是太子,孤说的话你敢不听?”


    梁含章只得乖乖躺着。


    他手上动作不停,又道:“太医说你这是忧思所致。章娘,你有何心事一定要跟我说,莫一个人憋在心里。这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早听说怀有身孕的女子会情绪大变,吃不好睡不好,异常辛苦。当时他还觉得夸大其词,现在看来,所言不虚。


    心中因她有孕的喜悦渐渐被雨水浇灭,看着她惨白的唇,微弱的呼吸,太子眉毛愈拧愈深。


    梁含章惊讶于他手法之好,其实他温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时,她就逐渐缓过来了。


    听到男人问话,内心有一瞬间怔愣。她自然清楚自己忧思过甚的真正原因,她在犹豫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若是落胎,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才不让太医发现。


    可这一切,是无论如何不能跟太子言明的。


    她努力挤出一抹笑:“臣妾并没忧思什么,只是骤然怀上孩子,担心照顾不好,让孩子受委屈,也让殿下失望”。


    李琤停下手中动作,面带惊讶,似乎没想到她忧思是因为这个原因。遂长叹口气,“这一切都不是你该担心的,你只需好好静养,外面的一切都有孤做主”。


    他上下审视着她,侧身与她贴得更近,呼吸洒在她脸上,目光灼灼:


    “你是不是担心日后生了女儿,孤和父皇会不高兴?”若是这般,这一切便都能解释得通了。


    梁含章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这反应落在太子眼中,正好印证他的猜想。男人似是无可奈何,捏着她瓷白的小脸解释:


    “你放心,就算是女儿亦不会失望。孤是一国储君,虽希望膝下有继承人,却也期盼你能为我生个女儿。”


    “若是女儿,她便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日后出降的驸马,亦是万里挑一”。他感受着手掌的轻软触感,眼中也带了几丝对未来的向往:


    “父皇母后你也见过了,她们最是和善不过,也并未对你有任何不满。这一切不过是你庸人自扰的想法罢了”。


    “莫要多想了,可好?”他微压嗓音,低低哄着。


    男人右手撑在罗汉床上,侧身的当口,从衣领处隐约可窥见精壮的胸膛。梁含章面上一热,随口答道:“好”。说着重新靠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