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恶人谷19 再会
荆无命顺着望去。
他直到今天才发现, 原来被大家称为陈二麻子的男人其实是个相当年轻的青年,这家伙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样,像个街边的无赖。
而当他不笑后,身上的棱角就显露出来了。
而颇为严肃的陈二麻子正一脸警惕的行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道上, 他左顾右盼, 确定周围没人后, 没入山林中那条偏僻隐秘的暗道。
这家伙要去干什么?
这条小道又将通往恶人谷何处?
林娴微微皱眉, 一时间, 过往的信息在她脑中一一掠过,她想起根本不存在的东市, 想起了神秘的黑面具,想起失踪的路小佳,想起闪烁其词的司马烟。
而这些线索不断汇聚完善, 却始终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拼图。林娴直觉告诉她,以往所有的困惑都能从陈二麻子的此行中获得答案。
但一股不详的预感也随之升起。她知道,一旦搅混进这滩浑水, 她的生活就再不会和以往相同。
女人垂眸思索片刻。
兀自笑了声。
随即,她动身追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 道路越发崎岖。
男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深林中。绿荫之下,苍郁的树影遮天蔽日,看上去竟无路可走。
陈二麻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 但做事细致入微, 即使赶路途中也不忘处理掉行踪痕迹。若非林娴是野路子出身的行家, 大概早就迷失在这片密林里。
每当荆无命认为前面是条走不通的死路时, 林娴总能找出方法,从死路中开辟一条活路。
柳暗花明。
当冷光透过云层洒向地面,朦胧的云雾中, 世间万物都染上一层缥缈之色。层叠的阴云下,林娴站在高处,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没想到这山谷中竟然还有个“山谷”。
建筑林立,错落有致。
无论是哪一栋独屋,其华美程度远超洛阳上好客栈的水准。如果说恶人谷从表面上就像个桃源,那么这里看上去就像桃源中的桃源。
荆无命静默,问:“这个地方你来过吗?”
林娴也跟着静默。
她当然没来过。
她怀疑恶人谷也没几个人还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陈二麻子擅轻功,”林娴分析,“要么是有人雇他来这里偷什么东西,要么他就是来这儿和人接头。”
“总之,先下去看看。”
荆无命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你在想什么?”
林娴没回答,她眼神略略放空,似乎还在整理思绪。半响,她开口:“我在想,大街上有人打起来了的时候,通常来讲旁观的群众总忍不住上前看戏。”
“吃瓜很有意思,但如果被赶来的捕快抓住,当作从犯处理那就麻烦了。”
荆无命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想凑热闹,又担心惹上麻烦?”
“一点麻烦算什么。”林娴叹口气,“比起来,我更担心血溅到我身上。”
男人不以为然:“这对你有影响么?”
“当然有啊。”
林娴转头看着他,眼中一片认真:“我见不得杀生。”
荆无命还想说什么,他却看见林娴的表情忽然变了。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动作一顿,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难得消失掉。
荆无命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然后他看到了眼前那个人。
应该说,那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人。
面前那个男人,神情麻木,骨瘦如柴。红褐色的暗疮顺着皮肤蔓延,狰狞又可怖。
枯黄肮脏的头发稀稀疏疏地从头皮中散开,最让人震惊的是从那褴褛、甚至无法蔽体的衣袍中露出的肢体,他似乎全身都如尸体般开始腐烂,
像这种人,本该早就死了,可他却偏偏活着。
当看到林娴和荆无命两人时,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却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就连那原本蹒跚的步伐也忍不住跟着踉跄起来,几欲摔倒。
但他最终没有倒地,一双手扶住了他。
那是林娴的手。
“求求你……”
“你想要我救你?”女人居高临下地问,逆着光,她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荆无命猜测林娴不会答应。她待人处事界限分明,不是个会管闲事的人。
那人身体颤抖。
热泪从合不上的眼眶中涌了出来,而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如看救命稻草。
“杀了我”
“我、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如破损的风箱,像是拼尽力气吐出最后一口气,“给我个痛快”
如果伸手救这个男人意味着麻烦缠身。
那么杀了他呢?
会不会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时至今日,死在林娴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最开始她还会从睡梦中惊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起因动机和每一个细节在脑中翻来覆去盘出浆来,确信对方该死,确定自己没错。
但后来时间长了,她也麻了。
无关对错,人就是死了,就是她下的手,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求求你……”
男人面容扭曲,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而眼前这张扭曲痛苦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那些面孔重叠起来。
林娴没说话,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曾经也有人这样求过她?
男人忽然整个人抽搐起来,他双目圆睁,面容狰狞,手中力度暴涨,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这份折磨。
还没等林娴出手。
一道暗器破空从侧面飞来。
迅猛精准地擦过那人的喉间,带着撕裂下来的血肉牢牢钉在树上。顷刻,男人的喉咙被开了个洞,被割断的脖颈顿时血花四溅。
他没开口,林娴看着他缓缓倒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还染上一丝平静。
没气了。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要去往何处,也许他曾经是某人的儿子,是某人的丈夫,是某人的父亲,但在这一刻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的身份只剩下一个。
——死人。
林娴眨眨眼,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溅出来的血滴顺着脸流下。
她也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一把火像在心底灼烧,胃反酸,脑袋有点涨。
林娴抹了把脸,垂眼。
这时,一只如白玉般的手恰到好处的递出手帕。林娴顺着抬起视线,对上那双秀美又透着冷漠的眼眸。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
*
林娴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
她想过很多种和阿玉再次见面的场景,却从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场景。
“我还是觉得,你穿红色更好看。”
林娴叹息。
阿玉这次穿着一身白衣,面容柔顺温宁,眼神平静,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她面前,锋芒尽敛,似乎留在林娴印象中那个如刀锋般锐利的女人只是个错觉。
当褪去红裙,他看上去只是个秀气的漂亮青年。
“那你肯定会很喜欢我阿姐,”阿玉微微一笑,补充一句,“她和我长得很像。”
男人的尸体在他们逐渐冷寂下来。
随即,密密麻麻的虫子如黑烟般从他尸体爬了出来,而那男人的全身都快速扁下来,骨髓像化掉了般。顷刻不到,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人皮在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
在她脑海中,林仙儿忍不住开口问。她平日已经很少出声发言。但眼前这尸体的模样是如此恐怖,如此惨烈,让人忍不住物伤其类,心底生寒。
林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她问:“我在恶人谷里一直没听到你的消息。”
“我倒是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阿玉微笑,“我听说你在这恶人谷里混的不错,都当上客栈老板了?”
他对林娴并无恶感,反倒有几分轻浅的认同感。早在第一次见面,他就从这女人温和无害的外表下,嗅到那份同类的气息。
“阿玉,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男人不答反问:“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调查一个小孩的下落,”林娴指了指一旁的荆无命,“那是他的徒弟,名字叫路小佳。”
荆无命没反驳。
这么说其实也算不上假话。
“一个小孩?”阿玉一挑眉,直截了当开口:“就算这个小孩的失踪和恶人谷有关,他也不会在恶人谷中。这里充其量只能算个情报站点。”
听他这么一说,林娴顿时确定了。
对于恶人谷的情况,这个叫阿玉的男人不像司马烟那般讳忌莫深,他了解得更多,接触到的也更多。
就算不是这权力游戏中的执棋人,他也是棋盘上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知道被拐走的小孩去向会是什么地方么?”
“那可能性就多了。他被拐走的理由说不准,或许是因为他的脸,或许是因为性别年纪,或者说只是因为他在某方面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的视线飞快瞟过一旁的荆无命,补充一句。
“也说不定只是单纯被人拖累。”
阿玉耸耸肩,总结,“总之,要看具体盯上他的是哪一方的势力。”
“哪一方势力?”
荆无命捕捉到关键词,“这其中还有不同势力?”
阿玉一愣,这才意识到双方信息不对等。他一直以为林娴两人是要有预谋才会进入这里,不说有多了解,但大致情况还是该摸清才对。
但显然,面前这两人对这里的情况似乎一无所知。
阿玉怀疑的眯了眯眼:“你知道多少?”
见套不出话,林娴也不装了,实话实说:“这要取决于你愿意告诉我多少。”
秀气漂亮的男人沉吟片刻,放缓语气。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但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为什么?”
阿玉指了指脚边尸体。
“因为,追他的人很快就会过来了。”
第32章 恶人谷20 答案
“追他的人?”林娴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阿玉歪着头想了想, 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半响,他做出决定。
“你听说一个叫做蛊神教的组织呢?”
“那是什么?”
“没听过也正常, ”阿玉说, “这也不是什么正规大门派, 只是一群信蛊神的疯子聚集成堆而已, 他们相信等蛊神降世后他们能超脱轮回成仙。”
“蛊神?”林娴皱眉, “这个世界可没有神。”
“是啊,”阿玉双眸微垂, 语气带着微妙的古怪,“所以他们想要亲自造个神出来。”
林娴一愣,只感觉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他们在搞人体实验?”
她轻轻发问, 语气似乎很平静。
“人体实验?”秀气的男人将这个词在嘴里咀嚼一番,嗤笑,“这个词倒不准确, 对他们来说这可不算实验,应该说对神的献祭才对。”
“蛊——”荆无命沉吟片刻, 眉头一皱,“他们是从苗疆来的?”他的想法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苗疆的那些蛊又神秘又麻烦。
阿玉解释:“是从苗部叛出来的疯子, 就算在当地, 他们也不受待见。”
不知为何, 这个漂亮青年对这些细节似乎很了解。
“为什么他们会在恶人谷扎根?”
“简单, 因为他们交了钱啊。”阿玉斯条慢理地补充,“我是指,很多钱。”
“所有人都知道恶人谷是恶人的聚集地, 不为世间所容,也没人敢轻易踏足。对于某些本身就见不得人的勾当来说,这里不就成了最佳的藏身处咯。”
这些秘辛被这个秀气漂亮的青年用略带讥嘲的语气一一剥茧抽丝,林娴感觉遮挡在面前的这片迷雾逐渐散开,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起来。
阿玉嘴角扬起,勾出个微笑。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恶人谷里只有西市没有东市么?”
林娴看着他,眼神阴郁,沉默不语。
青年搭着她的肩,指向阴云笼罩下坐落有序、一字排开的建筑房屋。
“右角第一栋建筑,是开设在东市的拍卖场,每月一次,拍卖品更是什么都有,连体婴的尸体,重曈人的眼睛,侏儒的”他微妙一顿,继续说,“总之,怎么猎奇怎么来。”
“你猜,那些卖家和拍卖场背后的老板是什么身份?”
似乎压根没期待林娴的回答,阿玉接着介绍:“往左走,是制药的作坊,成品流通全国各地,却始终没人能找到它源自何处。”
“再往下数,开的是……”
就这么洋洋洒洒丢出一大堆骇人听闻的大瓜后,漂亮青年终于肯闭嘴了。看见林娴的表情,阿玉双手抱胸,扬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
林娴的确明白阿玉的意思了。
原来,她和荆无命绕这么大半天找到的这地方就是恶人谷的东市。
她之前以为小鱼儿带她去的人皮市场就是恶人谷中最隐秘的角落了。但实际上,这潜伏在暗处、连存在都让人不确定的东市,才是恶人谷真正的暗市。
而这暗市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恶人谷的居民设立。
这暗市的真正服务对象,是谷外那些挥金如土,癖好猎奇的豪商,是以别人痛苦作乐的变态权贵,是那些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邪教疯子。
恶人谷的恶人只是个幌子。
是啊,这是多好的一个据点啊。世人对恶人谷避之不及,而谷内人也多对外来者心生排斥,不会轻易接纳。纵然有愿意舍身涉险的人,也早像燕南天那样第一时间就被恶人谷的居民合伙弄残了。
就算这暗市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左右都设在恶人谷中,那全部推给恶人谷的这帮恶棍就好了。
反正这里的人大多作恶多端,无论什么时候横死街头都只能说死有余辜。既然如此,那么再背上几桩骂名也不算事儿。
为什么这恶人谷屹立这么多年都不倒?
因为恶人谷是黑的。
只要这黑色的恶人谷还在,那世间的所有势力都能保持白色。
林娴不是傻子,这些关键点只需要阿玉提点几句,她脑子就立即转过弯来了。女人默然不语,良久慢慢开口:“谢谢你告诉我,阿玉。”
“免了吧,我心不诚,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青年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打断。
林娴却说:“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在帮我。你不承认是你的事,要谢你是我的事。”
阿玉一笑,不置可否。
然后他听见林娴继续开口。
“你曾经说自己难得做好事,所以做就要做到底。那么这一次你也会继续帮我对吧?”
阿玉一挑眉。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女人抬头看他,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终于消失掉,笑意全无,眼中的风暴逐渐酿起。
“我要你带我去蛊神教的据点。”
*
阴云。
远方的群山在晦暗的天幕衬托下显得苍凉又辽远,
闷雷在浓密的云层中焦躁不安地响动,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微风拂过山林,掺杂着淡不可闻的血腥气。
天幕下,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悄然进行。
蛊神教据点的前厅冷冷清清,几把老旧的椅子乱七八招的摆放在各处,灰尘遍布各处,仿佛经年没有打扫过,只有一个穿着旧衫的汉子抱刀守在角落里。
一见有人闯入,那男人皱眉,立马警觉地迎上来:“你们是什么人?”
来者没答。
男人面容肃冷:“再靠近我就动手了。”
林娴没说话,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般继续向前,就像走进自家的庭院般自然。
男人咬了咬牙。
拔刀。
还没来得及挥动手中长刀,他整个人却拦腰断成两节,血水洒了一地。林娴迈过他的尸体,捡起刀柄。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漂亮青年,眼神平淡。
不知为何,阿玉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注视着一泓不见底的黑潭,又像凝视着某种死物。
“走吧。”
林娴说。
接下来的路都很顺畅。
走在最前方的女人就没停顿过,无论是谁挡在她面前,都直接一刀一个。
目睹全过程的阿玉因她节节攀升的冷酷气势惊讶,更因她骤然显露的雷霆手段悚然。
在他看来,林娴是个很能藏锋的人。
无论这女人本质是什么,从表面看来她都是那副温和没脾气的模样。仿佛她的脊骨被打断过,棱角早已被磨平,再缝缝补补重新拼凑出个别扭又圆滑的形状。
而这几乎快融入骨髓的伪装却毫无征兆地突然被她亲手揭下,露出的面孔让人心惊胆寒。
就这么一路突进,他们到达最里层。
那是个看起来毫不起眼,如库房般的地方,推开门,柜架上是摆放得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的全是林娴叫不出名字的蛊虫。
里面的场景宛如人间地狱。
女人如厌倦般垂眸,反手关门。
这一天大概是她杀人最多的一次,又或许是她杀人最少的一次。因为对她来说,眼前所见的实在没几个算得上是人的。
但她到最后也没救下几个人。
当她朝屋内为首那男人发问:“你是他们头头?”
被她掐住脖子的男人没有回答,涨红的脸只勾出个诡异狠辣的笑容,紧接着黑色的液体从他五官溢出。
“异教徒”
林娴一怔,松手。
只见那人软塌塌倒地,骨肉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融,无声无息地变成一具空皮,随着他一死,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响起。
不过眨眼间,原本如人畜般被关押在屋内的药人纷纷气绝倒地身亡。
到现在他都没搞明白林娴突然杀上门的原因。不过就算死,他也没打算将研究成果留给林娴。
压力给到了场内剩下的最后那人。
那是个弱不禁风、文士扮相的中年男人,冷汗直流、结结巴巴地甩锅:“我、我只是个医师”
林娴没理他,从地道里揪出个被藏起来的小孩。
那是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正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第一眼林娴以为他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实验品,但一秒后她就打消了这个猜想。面前这小孩气色红润,身体强健,连身上穿的衣服用的是上等布料。
即使看到这血腥至极的场面,他也没多惊慌,似乎平日已习以为常,视若无睹。
终于,从这一片红色马赛克中,小孩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惊喜开口:“爹”
中年男人顿时脸色惨白。
他冲到林娴脚边不住磕头,涕泗横流:“求求你大人,饶了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林娴没理他,开口:“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男人不住点头,脑中飞速转动,想着接下来该怎么狡辩才能让眼前这女人对他恶感降低。
也许他该供出蛊虫的成效。
还是说这计划背后的投资人才是她追踪的对象?
他前思后想,没想到林娴问他的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简单到和所有的阴谋诡计毫不相干。
她问:“你儿子今年几岁?”
男人咽了咽口水,轻声答:“再过几天就八岁了。”
“你很在意你儿子?”
男人用尽此生最大的真诚:“他就是我的命根子。”
林娴点头表示知晓,随即又问:“这里面死的小孩也有七八岁左右的,既然你能这么在意自己的孩子,那为什么不能稍微替别人的孩子考虑考虑?”
其实这个问题也相当简单,简单到他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抢答。
但他敢答么?
这个女人想听到的又是哪个版本的答案?
林娴也不急,就这么静静等他头脑风暴,男人思绪良久,嘴唇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冷汗悄然从他额间落下。
第33章 恶人谷21 立场
“算了。”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厌倦。道理她都懂, 无非是刀没扎到自己身上,所以不会觉得痛。
有个哲人曾说过,道德只是低等人群体用来阻碍高等人的虚构事物。【注1】
虽然林娴如今对这观点不置可否,但世界上总有一批人对此奉为圭臬, 当做真理。
要问这蛊神教这帮疯子为什么这么做。
其实真没有什么原因, 只是因为权力握在了他们手中, 只因为他们想, 只因为他们可以。
就像她现在也是如此。
从事件性质来讲, 她可以狡辩自己是个路见不平,铲奸除恶的英雄。
但其实林娴心底明白, 她的行为无关善恶。只是因为心中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又被人血淋淋地撕开舞到了她面前,她在迁怒。
从某种程度来讲, 她和眼前这些人没什么区别。她要杀蛊神教这帮人,也只是因为她想,因为她可以。
“求求你。”
似乎察觉到自己难逃一死, 男人跪在她脚边不住磕头,心中依旧怀有一丝期待。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 但我儿子是无辜的。”
没等林娴开口,旁边看好戏的阿玉不嫌事大地说风凉话:“叔啊,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么。”
女人没反驳也没赞同。
她垂眸, 冷淡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深沉如渊, 什么也折射不出来。
男人心底一沉。
狠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男人咬了咬牙,猛地暴起出手, 剑光自他袖中绽放。
他的动作很快,这一招更是用尽了全力。
但林娴的动作比他更快。
女人仿佛早有预料般侧身闪避,扬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小刀便准确无误地割断他喉咙。
血花四溅。
男人瘫软倒地。
林娴抹了把脸色的血迹,转身,对上那道注视着全过程的眼眸。
不远处的这个小孩比小鱼儿还矮上一点,眼眸黑白分明,呆呆愣愣的望着他,不知所措,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
在末世林娴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睛,因为末世很少有孩子能活下来。
“我本无意在你面前出手,”林娴解释,“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理所当然,你父亲迟早会有这一天。”
“我杀他,是因为他有千万种该死的理由。”
她神情自若,态度坦然。
“而我杀了你父亲,你长大以后想找我报仇,也有你的理由。”
男孩死死瞪着她,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双眼血红,呼吸染上几分急促,仿佛脑中终于开始解析在这种场合该有的情绪。
林娴抽出刀,丢到他面前。
“我会等着你。”-
望着小孩跌跌撞撞跑远的身影,在一旁的阿玉双手抱胸,似乎有些遗憾。
“不怕放虎归山?”
林娴摇头:“如果日后我真死在他手里,说明我命该如此。”
漂亮青年眉一挑,有些意外:“你没我想得这么狠。”
“他什么都还没做过不是么。”
女人淡淡开口,“再说,我放过那小孩不是因为下不了手,也不是为了他父亲,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为什么?”
“因为怒气是很容易增幅的。”林娴说,“一味放纵怒气不值得,那样会很危险。”
青年神情顿时一肃。
他不怕实力强横、杀他如捏蚂蚁的人,也不怕深谙人心、单凭一张嘴就能挑动纠纷的人,但偏偏对这种连自己的情绪都能理性分配、收放自如的人忌惮万分。
因为他就是这一类人。
事到如今,阿玉还是不知道为何林娴在蛊神教一事上反应如此激烈。
但他知道一点。
林娴这种人,如果结盟,那将是最最可靠的队友;如果结仇,那将是最可怕的敌人。
既然决定不和林娴为敌,那他就要成为她的朋友,
这好事一做就要做到底才行。
思绪辗转一番,阿玉犹豫片刻,开口:“你今日这般行事,其实不妥。”
“不妥?”
林娴意味不明地重复他说的这个词。
“蛊神教做的事是很恶心,但你明晃晃地冲进来把他们宰了,可以,但不值得。”阿玉冷静说,“即使要对付他们,也不该在今天,不该用这种手段。”
他本以为林娴纵然心生厌恶也会按耐住行动,回去从长计议,没想到这家伙直接冲过去将对方老窝端了,把人都噶了,连骨灰都挫得一干二净。
在林娴朝第一个人下手时,阿玉是懵逼的。还没等他打断,转眼间事态一下子就扩大。直到林娴将这蛊神教灭了个遍后,他再阻止也于事无补了。
“恶人谷的秩序是由黑面具制订,蛊神教驻扎在这儿的据点是交了钱的。”阿玉一顿,冷静分析:“换句话说,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是经黑面具批准的。”
像林娴这样二话没说就闯进来把人家老巢给掀了,无疑是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闹这么一出,对黑面具来说在挑衅。如果他们不对你出手,就没法继续维持在这恶人谷中的威信。不给你个教训,他们也没法给别的租客一个交代,”
林娴思考片刻,承认:“你说得没错。”
站在蛊神教的角度,人规规矩矩交了钱才扎根恶人谷的据点就这么被端了,人也被灭得七七八八。
这不恨死她才怪。
从黑面具角度来说,也是如此。
这安安稳稳运行了这么多年的规矩都没问题。结果她一来,先是抢了司马烟的客栈不说,安安稳稳过了大半个月,大家都放下警惕了,结果她直接憋了个大的,将暗市的生意给搅了。
“站在他们的立场,或许我才是反派。”
林娴的确有很多种更稳妥,更周全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甚至她完全可以抽身此事,没必要亲自出面。
但她偏偏选的是最激进的方法。
但要说后悔,林娴也并不后悔。
她确信,即使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林娴来说,这帮老菜帮子称不上棘手的敌人,但她的确被他们的骚操作恶心到了。
“黑面具有黑面具的立场,蛊神教的人有蛊神教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林娴慢慢开口,冷淡的视线落到面前这漂亮秀气的青年身上。
“那么阿玉,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告诉我这些?”
这家伙游走在外界和恶人谷之间,身份成谜,纵然她对林娴伸过手,现在的发言也是处处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但他毕竟在替黑面具做事不是么?
院内的气氛无端冷上几分。
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呼啸,闷雷翻滚,树叶摩挲,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你觉得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察觉到她的意思,青年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他不悦的眯起眼睛,脸上露出被冒犯的神情。
林娴微微歪头,盯着他:“你不是?”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从她嘴里说出却无端带着几分不详的味道。
阿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他的答案至关重要,一旦答错,他的下场会相当不妙。
“我当然不是。”
他斟酌着开口,边说边组织语言:“你也知道,我就是个破搞采购的,像这种核心的生意可轮不上我。”
阿玉是在替黑面具干活。
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恶人谷的人。
在第一次见面时,其实她也看出来了,这青年对恶人谷的态度是不屑中掺着丝不起眼的厌恶,对他的老板黑面具也是满怀社畜的怨气。
她早知道暗市的情况,虽然厌恶,但无可奈何。
林娴没说话,似乎在衡量着他说法的真实性。半响后,她移开视线。
“好,我信你。”
这句话像是赦令般,气氛骤然一松,还没等这古怪感慢慢消融下去,荆无命走进门。
在看到院里一片红色马赛克时其实他是震惊的。但荆无命毕竟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过几秒就调整好表情,目不斜视的走近,将身上的麻袋放下来。
“找到消息了吗?”
林娴问,这时她身上那股狠辣暴虐的气息已经彻底收敛起来,看上去平和如故,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冷淡。
“没有。”
荆无命脸色紧绷,随即补充:“但倒是找到了个人。”
进东市后,他们就分头行动。
林娴要唐玉带她去蛊神教,荆无命忙着找路小佳的下落。
忙了半天,他是半点有用信息都没找到。反而碰巧把游走在东市的陈二麻子给揪了出来。
荆无命本身就一直和他不对盘,看到之后二话不说,直接下黑手打晕绑了过来。
在进门前,他还觉得或许这陈二麻子多少有点用。
看到蛊神教这一片惨状,荆无命忽然又觉得这男人绑得着实鸡肋了点。
诚然,他们是跟着陈二麻子才进的暗市。
但现在看情况,这暗市里水深得很,陈二麻子最多算个在浅水区扑腾乱窜的小鱼小虾。绑了套不出什么情报,但就这么放了也有点可惜。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醒后也没挣扎,而是沉默的边装死,便在心底盘算起来。
走来的这一路,陈二麻子在脑中是把所有可能性都猜了个遍,他本以为这一遭和以前接过的脏活有关,或者说是过去的仇家找上门来。
直到林娴蹲下身,取下套在他脑袋上的面罩。
重获光明后,陈二麻子看见眼前这熟悉的面孔,这才露出诧异惊讶的表情。
“老板?”
“又见面了。”林娴叹息一声:“陈二麻子。”
第34章 恶人谷22 武当弃徒
陈二麻子不是个笨蛋, 脑袋转了转,顿时想出其中的玄妙来。
“你们在跟踪我?”
他刚想开个玩笑,打哈哈将事情糊弄过去,这时, 陈二麻子才看清院里的场景, 顿时表情认真起来。
“这些人是你们杀的?”
林娴纠正:“准确来说, 是我杀的。”
“你可真能惹事啊老板, ”纵然还被绑着, 陈二麻子那张嘴也没闲着,“刚来着暗市第一天就把这儿掀个天翻地覆, 再呆久点是不是能直接将恶人谷的人都给掰回正道改信佛啊?”
林娴没理会他的玩笑。
她问:“陈二麻子,为什么你出现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生意呗。”陈二麻子油滑地说,“老板, 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
“什么生意?”
“送信啊,”男人答得大大方方,一脸坦然, “你也知道我腿脚功夫不错。”
林娴又问:“是谁雇佣的你?”
“这我就不能说了。”
林娴淡淡问:“就算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说?”
陈二麻子依旧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就算一刀砍了我,那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林娴蹲下身, 直视他的眼睛。
“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真的超级不爽。”林娴说得相当认真,“所以我出口的话, 你最好当心一点。”
这不像是个威胁, 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陈二麻子笑得更开了,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逐渐聚集在周遭的杀意。
他说:“老板, 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吧。”
林娴问:“你想要钱?”
“不。”
“不?”
“正因为我缺钱,所以我喜欢钱。而一个喜欢钱的人,往往尊重掏钱的人。”他慢慢开口, 眼神讥诮,那懒散的调子带着几分难得的硬气,“所以当我说不告诉你时,你最好也当真一点。”
围聚在他身上的杀气几乎要实质化,寒气如针刺骨。陈二麻子毫不怀疑林娴会在下一秒拔刀砍他,毕竟这女人有过先例。
“你当真不说?”
冷汗从他额间渗出,男人脸色不变:“不说。”
“好,有骨气。”
杀气一收,连周围的气氛也随之松下来。
林娴状态切换自如,换个话题问:“你早知道这东市的底细?”
陈二麻子承认得干脆利落:“我知道。”
“其他人也知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我都能知道,那总有人也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
虽然黑面具将暗市的消息封闭,但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像陈二麻子,像司马烟,谷里总会有聪明人会察觉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涌动,但多是冷眼旁观、明哲保身。
林娴默然不语。
荆无命冷声问:“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甘心被人当刀使?”
男人耸肩:“钱难挣屎难吃,哪里都这样啦。”
荆无命冷笑:“即使像东市这种屎你也要跪着吃?”
陈二麻子倒也没生气,只是啧啧感慨几声。
“所以说我和你这傻叉合不来,”他踩一捧一,“像这种话,老板就绝对问不出来。”
荆无命脸色一黑,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了。而陈二麻子脸上惧色全无,他甚至还蹭了蹭背后的柱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咱们就这么说吧,这暗市里的腌臜事是我做的么?”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不是吧,是谷外那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才对。”
“勾结他们在恶人谷扎根于这东市的是我么?好处是我拿的么?”
“也不是,是黑面具那帮人才对。”
陈二麻子理直气壮地反驳,拒绝道德绑架。
“我是知道暗市,但我一没参与,二没从中获利,来这儿也只是为了送信。所以跟我有关系么?”
“是,这里面的勾当是挺恶心的。但我一个人管得着么?掺和进去我又有什么好处?”陈二麻子用词犀利直白,“看见路边的狗屎,大家都会远远避开,谁还会主动弯腰去清理狗屎的啊。”
“当然,我承认,这也有我本身就是烂人的原因。”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如果我不烂,我干嘛还在这恶人谷混啊,早就出去当大侠,当英雄了。”
这男人一张小嘴叭叭叭,自己就把所有能被怼的话都提前堵死了。
荆无命竟一下子无话可怼。
陈二麻子打嘴仗成功后,转头又看向林娴:“我这么回答,你满意吗?”
——他这番话,与其是说给荆无命听,倒不如是说给林娴听的。
女人淡淡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答案,又谈什么满不满意。”
“是啊,你知道。”男人赞同地点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嘲弄,“所以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还会生气。你一早就知道我们是这种烂人了不是么?”
陈二麻子为人疏懒,却精细。
说不定他才是这谷中将林娴看得最透的那个。
所有人都说这林姑娘脾气温和好说话,陈二麻子却只看得见她眼底的敷衍和不走心。
恶人谷里大多数人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逼不得已才进谷的。林娴和他们不同,她可以选择。
而陈二麻子能看出来,尽管她在恶人谷里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这女人压根就没打算长久留下来。
之前他心情好,还捧场做戏配合她演一演。
现在他被绑在地上,受人盘问,自然是连装都不想装了,语气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恶人谷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将一潭黑水硬生生洗白。”
“如果你看不惯,那就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林娴想了想,否决:“我不能走。”
以前她可以走,她也的确打算带着小昭离开。但在见过今日的场景后,林娴知道,无论今后走多远,这暗市都会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那么就加入我们。”
林娴再次摇头。
——这恶人谷的道,不是她的道。
如果像他们这样默认暗市存在的合理性,那她就是在谋杀曾经的自己。
“那没办法啦,你干脆杀了我们吧。”
青年靠在房柱上,手脚被牢牢绑住,语气却相当干脆决绝:“如果你想让我们变好,那我只能说毫无意义。我们没法改,也不想改。”
闷雷在乌云中翻滚作响,仿佛沉吟着什么。
第一滴雨落下,清脆的打在屋檐上。紧接着,是成千上万的细密雨点。
雨幕中,她和这个男人隔空对视。
陈二麻子觉得自己言尽于此,该劝的都劝了:“老板,这三条路你选哪一条?”
林娴平静道:“我哪一条都不选。”
“但你迟早得选一边才行。”
林娴想了想,承认:“你说得没错。”
“可问题在于,你给我的选择我都不喜欢,无论怎么选,我心底都不大痛快。”
女人一摊手。
“非要选,那我选第四条路吧。”
陈二麻子皱起眉,脸上带着几分恼怒,“世界上没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别太天真了老板。”
林娴淡淡瞅了他一眼。
“做选择的是我,你激动什么?”
男人一噎,原本升起的怒火也瞬间哑了下去。
林娴顿了顿,开口。“我知道,其实你心底对东市暗地里的这些勾当也很在意。”
她语速不紧不慢,剖析起他的心理如看显微镜下的标本:“你屈服妥协,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你劝我放弃,其实只是在希望证明自己没做错而已。”
“怎么样?自我洗脑有效果吗?你的负罪感减轻了么?”
青年默然不语。
林娴叹口气,此时气氛莫名松弛下来。
忽略掉这细雨,这暮色,周围这成堆的红色马赛克,面前的场景就像两个老友在唠嗑。
“就算面对同样的处境,人与人的认知角度不同,能力不同,做法不同,那么最后得出的结果也会不同。”
“而我没法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她的语气平和又笃定,“因为我不是你,丁弃。”
雨势忽然急促起来。
细雨打湿了林娴倦怠的眉眼。在她面前,是青年骤然认真起来的表情-
听见这个名字,荆无命一愣,诧异地抬眼。
他听说过面前这人的传闻。
这个人在江湖中算得上出名,比起本名,还是他的绰号更为人熟知。
——武当弃徒,丁弃。
他本是个世家弟子,但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赶出家门。
武当的长老心慈将他收入门下,没想到他在人人视为武林圣地的武当玄真观里依旧我行我素,整天酗酒挑事,让人不堪其扰。
在被师父将他逐出武当后,丁弃就失去了下落,没想到竟然跑这恶人谷里来了。
青年眼中染上几分不善:“你调查我?”
“我可没那闲工夫。”林娴耸耸肩,“如果你当了这客栈老板你就知道了,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也难免有八卦会飞进我耳中。而我偏偏是个听力不错的人。”
“这怎么能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马甲不牢靠,别人一扒就掉了。”
开玩笑,她凭本事听到的听到的八卦,怎么能说是故意调查。
林娴一边嘴上甩锅,一边将丁弃放掉。
重获自由后,男人先是活动下胳膊:“为什么放我?”
“因为我不打算杀你。”
丁弃盯着她审视了好久,然后他开口:“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也肯定听说过我的过去。”
林娴回答:“知道一点。”
丁弃没说话,紧紧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于是林娴想了想:“他们口中的你关我什么事,你不就站在我面前么。”
听见这个回答,男人却叹了口气:“老板,你是个妙人。真希望你能活久点。”
林娴也跟着叹口气:“我也希望自己能活久点。”
“但你在今天搞这么一出,怕是把黑面具那帮人得罪透底,没法善了。”
“你说错了,”林娴纠正,“之前我和那些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境况。”
她的视线投向院内。
荒凉的庭院里横尸数具,潮湿的空气中仍然掺杂着几分血腥味。
“既然我知道了,那就注定没法善了。”
第35章 恶人谷23 宣告
雨天。
放眼望去, 天空乌云密布,云层堆叠,连一束光都透不进来。
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连绵不绝, 似乎整个恶人谷都被笼罩上一层阴郁的底色,
青石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
客栈里的情景虽然比不上原本那么拥挤, 但也称得上热闹。
——这称不上宽敞, 也绝对不算狭小的大厅竟然能坐得满满当当。
青年猜测一方面是因为下雨, 没人愿意被关在屋里傻瞪眼没事干,所以干脆跑客栈和大家吹吹牛聊聊天。
但他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这坐在厅内的食客, 并不全是为了吃饭喝酒打诨插的,还有的,是为了暗市里那场骚乱而来。
恶人谷里知道暗市的人不多, 但也不少。
蛊神教据点被灭一事瞒不住有心人的耳朵。
阿玉坐在客栈大厅里,安静听别人吹着牛逼,他慢慢摩挲着手中酒杯的花纹, 却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四周。
他看到丁弃同往日般坐在大厅里,和狐朋狗友们聚在一起打诨插科, 他喝了很多酒,眼底却一片清明。
之前见过一面的荆无命,身影从门后一闪而过。
四处落座的散客们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眼神却时不时落在楼梯转角。
青年的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的那三人身上。
那是两男一女, 一个笑意盈盈的绿衣少女, 其中一个男人瘦高个, 身形瘦削眼窝凹陷,另一个身形矮胖,脸上却带着讨喜和气的笑。
大厅中似乎没多少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但一旦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就没有几个人会毫不在意地移开。
阿玉知道那几人的身份。
——十大恶人,‘半人半鬼’阴九幽,‘不男不女’屠娇娇,‘笑里藏刀’哈哈儿
他不知道这些人来这儿是要做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来。
现在这客栈的喧嚣热闹,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刹那的平静。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望,有人想从这风波中牟利,有人计划着给那坏了规矩的林姑娘教训,也有人只是想目睹事态会向何处发展。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那个女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代替她操持生意的是司马烟正笑眯眯地同相熟的食客交谈着什么,似乎对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
青年到现在也没想通林娴所说的第四条路怎么走。
他知道林娴想让这腐朽僵化的恶人谷有所改变,但这恶人谷的规矩,不是她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这里的人经过上百年的摸索,无数的流血斗争,才形成这最适合恶人谷的制度。
——既然它存在,那就说明它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在这制度背后,默默站着一大群利益既得者,无论谁想动摇这制度,都得接受他们的疯狂反对。
林娴要做的事,是站在‘大势’的对立面。
——或许连她自己也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做,所以才一直没出现。
青年心中忽然冒出这个猜测。
如果这种可能性照进现实,他不会感到意外。但莫名其妙,他会觉得有些可惜,就像看一个开头还算精彩的故事,还没迎来高潮就迅速走向烂尾。
虽然林娴之前对他怀疑的确让他觉得有被冒犯到,但说到底,阿玉不讨厌林娴这个人。
他们只见过两次,但每次林娴的举措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要问他为什么要瞒着黑面具,违背立场来帮她,其实青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非要说,那只能说是一时兴起而已。
他对黑面具没什么忠诚度,更谈不上什么归属感。他之所以会替黑面具干活,也只是因为黑面具的游老当初许过他一个承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承诺还没兑现,阿玉也等麻了。
他逐渐意识到,这承诺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他这头蠢驴是永远也没有得到的那一天。
诚然,游老开给他的报酬不算差,但他又不是冲着钱来的。要是图钱图利,他当年早就跑去找他二叔了。
当无良老板不谈待遇,天天画大饼谈情怀时,谁不跑谁是怨种。
阿玉是跑了。
在白打工这么多年,他早就攒了一肚子怒气。在遇上林娴那天,他正好准备提桶跑路,自然是卖老东家的黑料卖得相当爽快。
但林娴接下来的操作是真惊到他了。
她下手得太果断,太决绝,没有丝毫犹豫过得罪黑面具会是什么后果。
愚蠢,鲁莽。
阿玉本可以从很多角度批判林娴的傻气。
但林娴的愤怒却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他无言以对,真实到他放在口中的利弊权衡都显得虚伪苍白。
青年秀丽的五官在烛光下蒙上一层阴影,他微垂眼眸,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那双黑色的眼眸中带着某种压抑的沉郁,让他看起来锋利又不好接近。
一个人只有在面对抉择时才能显露出本性。
就像当初姑姑临死前的那一抹微笑,老祖宗递给他的那把刀,就像阿姐雨中扶住他的那双手。
他就是在这么一次次选择中,认清了周围人的面孔,认清了自己的面孔。而时至今日,林娴那藏在迷雾中的面孔似乎也露出些轮廓。
他不由好奇,面对现在的局面,林娴会怎么选,会怎么做?-
在这客栈里跑上跑下,忙前忙后的时候,司马烟脸上是带笑的。
在经历下岗失业后再被重聘上岗后,短短一月,他心态大起大落,最终还是调整过来。司马烟已经想通了,既然林娴以后是要出谷的,那么恶人谷里的客栈她总得交给别人打理。
既然别人可以,那他这个前店主为什么不可以?
再说,这林姑娘算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看上去也不热衷于搞事发癫。虽然人是琢磨不透了点,但跟着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事情。
只要他在打工期间好好表现,那这客栈迟早是能落回他手里。
这样盘算着,司马烟干活儿的劲头又足了起来,他打定主意要做出些业绩让人另眼相看,所以店里的菜品推出了新花式,厅内破烂的桌椅也全部换了一轮,甚至连门口的牌匾也翻了新。
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这么卖力干活别人都看在眼里,这客栈林娴日后不交给他,都说不过去啊。
司马烟美滋滋地想。
肯定能成,但他平日也要和林娴打好关系。
所以等林娴走下楼时,首先迎接她的是司马烟殷勤如舔狗般的问候。
唐宇遥遥从大厅角落里望去,林娴似乎对司马烟的态度有些意外,但也接受得理所当然。
她脸上表情淡淡,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林娴和荆无命打了个招呼,视线快速扫过四周,像是什么也不在意地收回视线。
她笑嘻嘻地招呼起几个相熟的食客。
“林姑娘你是不知道,”有人开玩笑道:“司马烟这次回来后倒是好好把这客栈整改了一番。这小子在你手下打工的积极性可比他之前当掌柜时强多了。”
林娴失笑,她当然知道司马烟这是在挣表现来了。然而,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但话还是不能这么说。
“司马兄业务水平比我强多了,有他在我自然放心。”
林娴保留地夸赞一句。
司马烟明面上谦虚几句,可嘴角还是跟着上扬,来了波商业互吹:“哪里哪里,还是林姑娘你培养得好。”
林娴微笑:“别这么说,这几天你的行动我都看在眼里。我很看好你。”
司马烟还没来得及高兴,然后他听见林娴用轻飘飘的语气继续开口,毫不在意地放出一道重磅消息:“所以这客栈的生意,我打算今后都交给你了。”
周遭的人动作一顿。
面面相觑,脸上也都是诧异之色,纷纷发问。
“林姑娘,怎么你这么突然就不干了?”
“对啊对啊,你这掌柜不是干得挺好的么?”
“因为眼下我有了更重要的事想要做。”林娴回答,她拍拍司马烟的肩膀,语气语重心长:“所以司马兄,就靠你了,以后好好干活啊。”
司马烟脸上的表情呆呆愣愣的,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幸福来得这么快。
还没等被从天而降的礼包砸中的幸福感晕乎乎地升上头,他瞥见面前这女人的表情,顿时心中一冷,脑子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林娴的表情他并不陌生。
当初她也是带着同样的笑容看了大半天的戏,随即一句话推翻他们商量了大半天后的决定,最后如切菜般刷刷刷将葛耿几人砍翻的。
这一模一样的地点,这同样充当见证的人群,这似曾相识的对话
对司马烟来说,这一切就像历史重演,
男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轻轻问,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您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林娴微微一笑,笑容轻浅。她脸上的笑意让司马烟心寒,而接下来的出口话更让他心底凉了半截。
“我打算给自己升职加薪。”
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还喧闹嘈杂的客栈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下来。
酒也没人喝了,菜也没人吃了,牛也没人有兴致再继续吹了。
该按刀的人,默默抬了抬指尖。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柜台旁的那女人身上。
狂风呼啸,吹的门板跟着晃动起来,屋外闷雷轰鸣,雨势似乎也急促了起来。
客栈里一片死寂。
只听见雨点啪嗒作响,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带着震动人心的力量。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司马烟干笑一声打破沉寂,企图缓和气氛,“这客栈中你就是老大了,还能升什么职呢?难不成您打算扩展其他生意不成?”
冷风中,烛火不住摇曳着,摇摇欲坠,时而高,时而低,在墙壁上投射出无数如鬼魅般的影子。
站在柜台旁的那女人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似乎面前众人的骚动议论和她全然无关。
“也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那我就换种说法吧。”
林娴环顾一圈,将厅内众人各异的表情尽收眼里。她的态度很平静,不像是在宣言,只是通知。她的声音也很轻,在这安静的客栈里掷地有声。
她说——
“我要做这恶人谷的谷主。”
门外,一道惊雷‘轰’得炸响。
闪电如利刃般划过夜空,雨点铺天盖地的落下。
丁弃双眼微缩,猛地抬头。
寂静中,烛光摇曳,照亮林娴沉郁平静的眼眸。
——第四条路。
如果这里的规矩让她不满意,那她就推翻这规矩,成为新的秩序制定者。
第36章 恶人谷24 种鸡
随着当林娴话一出口,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这恶人谷自古以来便是无主之地,或许也曾经有人也妄图在这恶人谷中划地为王,但斗来斗去,时至今日, 也没人成功。
久而久之, 恶人谷没有领头人便成了惯例。
就连黑面具的统治不敢摆在明面上。
所有规矩都披着一层名为‘自由’的壳子, 让人错以为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
当林娴说这话时, 没人相信她真能做到。
但也没人敢提出质疑。
上次葛耿几人的教训过于惨烈, 就算有人心有不服,也没人打算当场触林娴的霉头。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竟然没人开口说话。
但很快沉寂被人打破,只听见一声冷哼从角落里发出:“就凭你当恶人谷的谷主?”
还没等林娴开口,另一道声音笑道:“小鬼向来不知天高地厚啦。”
那里几人自顾自的对话, 像是压根没把林娴当回事。众人纷纷移目望去,看清那三人的身影后,纷纷一惊, 什么时候阴九幽、哈哈儿、屠娇娇,十大恶人中的这三位到这儿来了?
绿衣女微笑:“那你们不打算给他一点教训?”
“当然得给啊。”
话音刚落, 哈哈儿随手抓起司马烟新买的酒碗一甩,那白碗如急电般飞出,迎面朝林娴袭来。
又在空中兀自炸开。
碎片满天散落, 化作无数暗器, 铺天盖地朝林娴袭来。女人身形一闪, 暗器顿时没入她身后的柜台。
林娴提刀, 朝那三人掠去。那三位恶人也不急,顿时嬉笑着四处逃窜。
“不好,小鬼怒了。”
阴九幽声音缥缥缈缈, 断断续续,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呢喃,带着让人汗毛耸立的鬼气。
明明话刚出口,他人却瞬间退到几丈后。[注1]
绿衣少女娇笑一声,随即将一道轻柔的薄纱抛向林娴面前,遮挡视线:“别生气妹妹,生气就不好看了。”
林娴抽开纱巾后她也已经逃远。
女人环顾四周,思绪转动。
——这三人都是经验老道的老江湖,闪避的方向都各不相同。追一个,另外两个就能脱身。
林娴追上跑得最慢的哈哈儿。
矮胖的中年人开始时还能面露笑意,见招拆招。只见他在地上连滚几圈。虽然形象全无,逼格全失,但确实躲开了接二连三的攻击。
渐渐的,哈哈儿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无论他人闪到哪里,林娴的刀就跟到哪里。
“打不过打不过,小鬼太难缠了。”哈哈儿大呼,连滚带爬的往后几步,气急败坏,“都死了吗?还不动手我人就快没啦。”
他忽然一声暴喝,众人皆一惊。
混乱中,三道不起眼的身影猛地从人群中暴起,自林娴身后拔刀,朝着她脑袋直斩而下。
女人闪避,提刀转身一砍。
刀尖从腰部没入,从右肩穿出,转眼间其中一个刺客已被拦腰斩断。
绽着血花的刀没有停留,刀身一转,洞穿右侧那人的胸壁。
瞬息之间,场中已经多了两道尸体。
最后那人飞扑而至,拔剑出鞘。
林娴右手轻弹,一把匕首破空而出。
掠起的刀光一闪而没,如闪电般飞射而来,穿过那人的喉咙,钉入背后的房柱。血花溅落在桌面,烛火晃了晃,连碗中的酒水都未被打翻。
这几下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巧得令人惊奇,决绝得更让人忍不住心底发寒。
“不跟你们玩了。”
绿衣少女娇笑一声,往后一跃,没入人群。
屠娇娇跑路了。
“这小鬼有点厉害。”哈哈儿大笑,撺掇身旁那男人:“阴公,咱们一起来?”
话虽这么说,当两人共同出手时,矮胖男人动作稍慢一拍。攻势在半空中却兀自一转,那一掌拍向阴九幽的背后,掌风带着内力,直接将他推向林娴。
随即矮胖男人身形一折,拔腿后退。
当退到安全地段后,这厮大喊:“对不住啊阴公,你武功强还是你来顶住,我家里有事,溜了溜了。”
随即哈哈儿遁地逃离。
阴九幽心中吐血。
他就知道,他不能跟哈哈儿这老六混一起!
明明他是几人中轻功最好的,但偏偏最后,只有他一人落入这女人手中。
林娴的刀尖轻轻抵在他脖子上,刃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阴九幽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异动立马人头落地。
然而她没有出刀。
女人若有所思地瞧着面前瘦削阴森的阴九幽,她莫名觉得他身上的‘气’有些熟悉。
林娴想了想,恍然大悟。
“我记得你。”
“当时你来收客栈保护费时,我还多交了不少。”她眼中多了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不咸不淡地补充一句,“你带面具时要比现在看起来高点。”
阴九幽顿时脸色一变。
他自认为伪装无懈可击,这么多年也一直没人发现过什么马脚,没想到他捂了这么久的马甲,就这么轻轻松松被面前这女人给扒下来。
在一旁吃瓜的人更是震惊。
他们当然早知道黑面具只可能会是谷中的高手,但扒下其中成员的真实身份,这还是头一遭。
阴九幽不论实力还是都能站在这恶人谷食物链的顶端,他是黑面具,让人惊讶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更重要在于,如果他是黑面具——
那逃走的屠娇娇和哈哈儿呢?
这恶人谷里还有多少黑面具?
隐藏在面具背后的又是哪些为人熟知的面孔?
*
阴九幽无言,脸色难看。
他现在处于左右为难的局面。如果他的马甲没掉,现在这一处只能算是恶人谷的普通私斗。但林娴将他的马甲一扒,事态顿时微妙起来了。
无论他现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能当做黑面具对林娴这宣言的回应。
所以他不能退缩,也决不能示弱。
他知道林娴没有立即杀他,那就必然有求于她。然而这女人似乎也不着急,就这么抬着手,将剑架在她脖子上,就这么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阴九幽深呼吸一口。
他知道林娴在等,等他率先屈服。
而阴九幽也在等,等她先率先提要求。
时间悄悄流逝,林娴架在她脖子上的刀依旧很稳,而男人额间却渐渐渗出汗来。
在他周围,无数道意味深长的视线从各处朝他投来,阴九幽知道,时间拖得越长,越丢脸的是他。
于是男人咬咬牙,沉不住气地开口:“既然我今天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句话说得倒是很硬气。
林娴一晒:“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坏人了。”
阴九幽问:“你想当恶人谷的谷主?”
林娴莞尔一笑。
阴九幽瞪着眼:“恶人谷从没有过谷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林娴点点头,表示明白:“哦,那我就是第一个。”
“如果你执意要当这恶人谷的谷主,没人会服你。”阴九幽慢慢说,“杀了我更没人会服你。”
四周气氛不由一凝,在场人吃瓜的乐子人都跟着表情一肃,虽然没有人说话附和,但实际上他们心中都认同着阴九幽说的这句话。
原本这还只属于她和阴九幽的个人矛盾,但随着阴九幽这话一出,林娴顿时被放到了恶人谷的对立面上,这家伙挑拨矛盾是有一手。
女人笑了笑:“没关系,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让大家都满意,我不需要所有人都服我。”
——只要最不服她的那一批人去地狱里憋着后,剩下的人自然会服她了。
“更何况,这些是我该操心的事情。”林娴淡淡道,“你不如担心些更实际的问题。毕竟你砸了我的店,捣乱了大家吃饭喝酒的兴致,还打算杀我不是么?”
阴九幽辩解:“这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是啊,但现在只有你还在这里不是么?”
所以林娴也只找他算账。
阴九幽没辙,他目光警惕地问:“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林娴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她说:“黑面具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些人?”
四周一静,所有人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翘首以待等着阴九幽的答案。
男人心中顿时入坠冰窑。
这女人好狠辣的心。
她知道林娴是故意挑这种场合逼问他这个问题。阴九幽要是说了,世人眼中是什么看法暂且不提,黑面具内部那边他肯定是说过不去;他不说,那么林娴要杀他就理所当然。
阴九幽呼吸一窒。
半响,他瞪着眼,声音嘶哑道:“我不能说。”
林娴架在在他脖子上的刀微微收紧,鲜红的血顺着锋利的刃面流了出来:“你当真不说?”
男人梗着脖子没说话,牙关紧咬,眼底却闪过几分不起眼的屈服。
世界这么大,阴九幽是真的不想死。
林娴无动于衷。
如果阴九幽只是普通的闹事者,说不定她还会放过他,但既然他是黑面具,那就不一样了。像他这样恶贯满盈的一个人也会如此畏惧死亡?
女人叹口气,忽然放下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其实我很好奇,凭你的地位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在这恶人谷混得不错。”林娴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黑面具?为了钱?为了地位?利益?还是说你就喜欢这种被人惧怕的感觉?”
阴九幽在心里一边思考着她的态度,一边为自己盘算后路。跑路的哈哈儿是指望不上了,他现在要活命,就只有靠自己。
既然林娴放下刀,那就说明这女人其实也不打算直接杀了他。是了,他毕竟是黑面具中的一员。无论林娴未来打算做什么,她总有用得到他的时候。
阴九幽心中燃起求生的希望,刚想张口辩白。
然后他听见林娴说:“算了。”
她不容置疑地伸出手,指尖抵住他脑袋,那双黝黑的眼眸里闪动着冷淡又诡异的色彩。
“其实我也不是很好奇。”
阴九幽只感觉到额间一凉,随即是一阵剧痛随之扩散全身,像是整个人都快被撕裂开。他低头,看见诡异的黑线自他皮肤下浮现,以超乎常理的速度飞快蔓延。
紧接着,血肉湮灭。
先是指尖,手臂,耳朵……
惨叫声刚出就戛然而断。
不到瞬息,阴九幽整个人就凭空消失不见,只剩下轻飘飘的衣服落地。
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链式媒介xxxx起爆阵。
学名很长,连林娴自己都记不太清,所以她一般叫它‘炸你没商量’。
耗蓝少,启动速度快,冷却时间短。更重要的是,只要媒介用对,魔力足够,这爆炸就会不断扩大,无穷无尽,直到把目标物彻底炸没。
这大概是林娴用得最顺手的一个法阵了,杀人放火,居家必备。
超好用,她当初炸世界用的就是这招!
阴九幽人是被炸没了,但他消失的方式还是给旁观者带来了点小小的震撼。对于见惯了鲜血的江湖客来说,这冲击力要远远比血肉横飞的场景大的多。
因为未知,因为恐惧,因为不理解。
林娴依旧站在原地,淡淡垂着眼,那平和的表情里似乎也透露出几分非人感来。
她知道用这招会被当作异端。
但她偏偏还是用了。
在众人畏惧的目光里,林娴却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一件毫不相关的小事。
她想,可惜这次的魔法小鱼儿又没缘看见。
*
林娴转了转眼珠,视线投向面前的吃瓜群众。
她一笑,顿时透露出几分烟火气。
“抱歉,各位,今天扰了大家吃饭喝酒的兴致,为了赔罪,明天本店酒水全免,欢迎大家再来。”
众人也随着她干笑几声,没有应答也不敢拒绝,纷纷随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匆匆离开。
“今天都这么晚了,我,我先告辞了。”
“我也……”
“我家里种的鸡……”
没过多久,原本满当的大厅走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司马烟望着大厅内的一片狼藉长吁短叹,中年人脸色惨白,一副大祸临头的模样:“林姑娘,你这次可害死我了啊。”
是他太傻,太天真。
之前林娴告诉他她没有争端夺利搞事之心,他竟然傻乎乎的相信了。没想到这女人不声不响这么多天,竟然是在准备给他憋了个大的。
在搞事之前,她是谁也没通知。
现在司马烟上了她这条贼船下不来,肠子都快悔青了。林娴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的确把司马烟给坑了。但事已至此,也改变不了什么。
“别这么啊司马兄,想开点。”林娴拍拍他肩膀,慢慢灌鸡汤,“你要把这当作人生的转折点,说不定我就成了你生命中的贵人呢?”
贵什么贵,仇人还差不多!
司马烟心中吐血,脸上还硬生生挤出个虚弱的微笑。他骂也不敢骂,打也打不过,只能继续憋着。
“你说得对。”
中年人一边收拾厅里的残局,一边在心中盘算起今后的出路。之前他是打死也不愿出谷的。而现在,司马烟开始认真考虑凑活着留下来和出去面对旧仇家,哪种选择的活命几率更大点。
林娴转头,视线移向一旁。
大厅中的人早就走了个干净,一片狼藉中,只有荆无命还呆在这里。
林娴看了他半响,叹口气。
她环顾一圈,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一旁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自饮自啜起来。
“你知道我不是个好人对吧?”她问荆无命。
男人回答:“我知道。”
林娴自我剖析:“我呢,其实真的相当怕麻烦。”
“如果有什么事我不想知道,那我就把眼睛闭上,把耳朵蒙住,不听不看,自我催眠。”林娴说着,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但这世界上总有人强迫我睁眼,把我捂耳的手给扯下来,非要我看到外面这惨景才满意。”
她看到了,她听到了,她知道了。
所以她不舒服了。
而林娴感到不痛快的时候,她就要拉着别人陪她一起不痛快。
屋内两人静默无言,门外雨声淅沥。
荆无命看着她冷淡的表情,忽然觉得此时林娴要比平日多了几分真实。
男人想了想,也拿起酒坛倒了碗酒来。
林娴说:“你不喝酒。”
“是啊。”荆无命淡淡瞥了她一眼,“但今天例外。”
林娴听他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看见她的微笑,男人忽然觉得心中莫名涌上几分温暖。在这孤寂的夜里,这股暖意是如此明显。
自上官金虹死后,荆无命在黑暗里走了太久。
直到林娴之前的那句话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才恍恍惚惚从黑暗中睁开眼睛。这时候他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道浅淡的影子出现在自己视野里。
然而这道影子和上官金虹不同。
她无声无色。
一无所求,也不带任何偏见。
或许正是这样,大家才一点点被吸引到那人身边。
望着周围人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他依然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要说失望,其实也称不上有多失望,毕竟他早就和孤独长伴多年。
荆无命知道,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说能建立就能建立的,没人朝他伸手,他也没法朝别人伸手。
他以为这种处境会继续到天荒地老。
直到坐在这一片狼藉的客栈里,直到这略带苦涩的酒入口,直到面前这女人第一次朝他露出浅淡真切的微笑,直到这寒风吹进烛光飘摇,荆无命忽然有种从悬浮的半空中落地般的踏实感。
这时,一道清脆的叩门声传来。
林娴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那漂亮秀丽的青年正懒洋洋地倚在门栏旁,他头发因湿润而微微卷起,水珠顺着他脸庞滑落。这个人浑身是雨,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对上她的视线,青年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店家,这么晚了,生意还做不?”
——是阿玉
*
林娴莞尔:“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当时我肯定要走啊。”他理所当然地一摊手,“大家都走,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不尴尬么?”
林娴问:“你来做什么?”
“我来,当然是为了帮你。”
青年自来熟地走进,拉了把椅子在林娴身边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你不是黑面具那边的人?”
“我不干了,”青年满不在乎地提起这茬,然后他指了指林娴,笑道:“还是你们这边更有趣点。”
林娴实在有些摸不透这家伙在打什么算盘。
她思考片刻,问:“为什么你要帮我?”
世上的确有人会毫无目的地做某些事,仅仅是因为自身人格高尚,但她知道阿玉绝不是这其中一个。
青年似乎也明白,如果他今天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那林娴就不会放下对他的戒心。
他斟酌片刻,不确定地说:“因为你很强。”
这句话没错。
“人也很对我胃口。”
林娴不置可否。
“看上去你是个好老板?”
这就得采访下司马烟了。
阿玉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没错,就由你来当谷主吧。”
青年一把握住她的手,热情地开口:“你肯定会当得很好,我们一起给那些孙贼点颜色看看。”
他着实长得好看,那柔软的笑眼如消融积雪的暖阳,让人忍不住叹息。
林娴冷酷地抽回手。
“我问的是你要帮我的理由,不是听你来吹嘘我的竞争优势的。”林娴给他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阿玉,帮我你又有什么好处?”
青年陷入沉默。
那张秀美的脸上表情有些沉郁,他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然后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来。
“如果你当谷主,那说不定会有所不同……”
还没等林娴听清他在说什么,青年就立即岔开话题:“没什么,你说过你当我是朋友?”
林娴承认:“没错。”
“那就相信我吧。”青年淡淡把玩着酒杯,语气笃定:“我不会害你,不仅如此,我会对你很有用。”
林娴让他举例。
阿玉想了想,透露个消息:“你知道黑面具背后的首领是谁么?”
“谁?”
“我也不知道他的来历。”青年不急不忙地补充一句:“但我知道他是什么长相,年纪多大,是男是女。”
“你见过他?”
阿玉微微一笑:“其实你也见过他。”
林娴一愣,随即思绪转动起来。她和阿玉总共也见过三次,一次是今天,在这客栈里;一次是蛊神教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进谷那天了。
她和阿玉在进谷的半路上相遇,那天青年苦大仇深的押着一车的货物去见一个老人。
明明只是一面之缘,林娴连那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可但现在她还记得那老者朝她投来的视线。明明只是普通一瞥,却带着种让她无法忽略的违和感。
林娴微微皱眉,凭直觉开口:“是进谷时那个老人?”
阿玉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只是淡淡接了一句。
“他姓游。”
林娴是真没想到,这操控了恶人谷这么多年的幕后人竟然是看起来如此平凡的一个老者。
“他看起来有些普通。”
“因为他的确不以身手出众,要论武功,他连我都打不过。”阿玉点了点脑袋:“游老特殊在这里。”
林娴神情一肃。
她知道,在这恶人谷里能以脑子让众人心服口服实在不是件易事。
唐玉没再多言,换了个话题。
“其实你今天这么做很好。”
林娴心中一动,问:“怎么说?”
“谷中大部分人其实并不了解暗市的情况。你之前对蛊神教动手,黑面具必然是要给你点教训才行。
而他们要一个人死的方法不要太多,像今天潜伏的这些杀手只是打头阵而已,一旦刺杀失败,等着你的只各种下三路的手段。
就算你能全部防下来,也会很累,很麻烦。”
阿玉继续分析:“而今天搞这么一处,就将你和黑面具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
青年眼神微妙,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接下来他们不仅不会轻易对你动手,更是会期盼着你活久点,活得安稳点。你猜,这是为什么?”
林娴听见阿玉的这么一说,先是一愣,她低头思索片刻,然后给出答案。
“为了统治权。”
第37章 恶人谷25 小广告
阿玉打了个响指, “没错。”
“恶人谷的确崇尚暴力,但暴力和暴力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青年耐心地把其中的弯弯绕绕掰开讲。“比如说张三偷李四家养的鸡后,李四一怒之下把张三宰了,这能被接受, 因为从性质上讲这算是私斗。
但如果在你宣布要当谷主后, 黑面具悄悄派人把你给噶了, 那就犯忌讳了。”
林娴不傻, 阿玉这么一提点她瞬间明白过来。说白了, 其实这就跟阴九幽之前说的那些话道理相通。
——恶人谷里最崇尚的价值观就是自由。
不做孙子的自由,凭心选择的自由, 被当做异类的自由
可以说,就是因为向往这份自由,恶徒们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投奔‘恶人圣地’。正因这核心价值观, 恶人谷里的这摊烂泥才能凝聚到一起。
而统治着恶人谷的黑面具正是精确抓住这一点。
单看他们的做法就知道了,这恶人谷里的规矩都全披着层‘自由’的壳子,给人一种可以自由选择的错觉。
所以就算有人在谷中遭遇不平等的对待, 他们也只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时运不济或身手太菜, 所以在谷中没法活得舒服自在。
这个组织在恶人谷中的能量渗透各处,靠着压迫剥削敛财。但这只占小头,真正赚钱的业务还得是对外开放的暗市, 里面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才是真正的暴利。
只要一直有人走投无路而入这恶人谷, 只要一直有人向往这‘自由’而不出谷, 这搞钱的手段就一直有效。
林娴不知道他们到底从中牟利多少。
但单她知道, 要是想维持住这份暴利,黑面具就必须得维持住恶人谷的这份‘自由’才行。
林娴在暗市闹这么一出,黑面具为了维持威信必须得对她动手, 今天潜伏在客栈的杀手只是第一波,如果没成功,等待她的本该是源源不断、层出不穷的刺杀。
但在她放言要当谷主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如果林娴现在死,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将‘她的死亡’和‘黑面具下的黑手’联系到一起。
群众可不会在乎林娴死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们的关注点只会放在‘原来一有人质疑黑面具的统治,就会立马被杀。’这个事实上。
然后他们就从梦中惊醒,意识到原来这里的自由只是错觉,是假象,幻灭之后就不会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这样一来,黑面具统治的根基就会被动摇。
望着女人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阿玉问:“想通了?”
林娴叹口气:“想通了。”
——她发现阿玉这个人的确很好用。
“不过,你也别放松太早,他们不对付你,是因为他们压根不用着急。”
“现在你是竖起来的靶子,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这谷里人的反对也能让你束手无策,如梗在刺。”青年慢悠悠点出事实,“因为你才是逆流而行的那一个。”
“小心可别被浪潮拍死在沙滩上啊,谷主。”
青年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认真,林娴知道他在提醒她这条路不好走。
其实阿玉纯粹想多了。
林娴从一开始就对这些人的道德底线没多大的期待,更没奢望能改变多少。
开玩笑,能在这恶人谷里混的都是些老油条了。
你要真让他们抛弃定型多年的三观,去玩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游戏,这怎么可能啊?
她自己都做不到。
还不如去教幼儿园的小孩子学三字经来的更快。
林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恶人谷里别人是什么德行她管不了,但暗市她必须要端掉。
当谷主只是达到这个目标的一条路,但不是唯一的路。她是不想开杀戒,不是不能。真把她逼急眼,大不了她直接掀桌不玩了,开完大招带着小昭跑路。
林娴刚想说些什么,只见司马烟急冲冲进门,慌慌张张地朝她喊道:“林姑娘,不好出事了!”
“这大半夜的,还能有什么事?”
“还不是那些租客,”司马烟擦擦额头的冷汗,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外衫:“他们闹着要退租呢。”
林娴和阿玉闻言,对视一眼,想法不约而同地浮现在脑海中。
——第一波浪潮来了。
*
走进租客聚集的现场时,周围人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林娴只觉得分外吵闹,闹哄哄的什么也听不清。
一见到她,这些人就熄声了。
他们和林娴也认识这么久了,当然知道这林姑娘待人一视同仁,即使对他们这些租客也毫无偏见,平时处事公平周到,比捧高踩低的司马烟好多了。
他们领她这份情。
即使到这一步面对她心中也不免几分心虚。
林娴微笑。
“这么晚了,大家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为首那汉子硬邦邦回答:“林姑娘,你就别管了。”
“今天我们这些兄弟是打定主意要走,租金咱也不要了。你是个聪明人,也能体谅我们的难处。咱们好说好散,以后见面还能做朋友。”
但和客栈里那些光顾她生意的食客不同,那些人和她没太大利益交际,自然毫无顾忌。他们还住在这客栈里,林娴若要和黑面具作对,他们多少也会受牵连。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撇开交际。
林娴也不生气,问:“是么,那你们打算出谷?”
男人一噎,喃喃道:“出谷也不至于……”
谁在谷外没几个仇家啊?他就是被太多人追杀才逃进谷的,出谷说不定比赖在这儿还死的更快。
“还是说,决定卖身去做个奴仆?”
汉子脸色更难看了,如果他们早有这个念头,那么何必挤在这客栈呢。
林娴话音一转,安抚道:“我能理解大家的想法,但你们不觉得自己决定得太仓促了么?这么晚你们出去也住不了其他地方啊。”
“当然,我也绝没有强迫你们就在这里的想法。”女人淡淡开口,“大家来去自由,我绝不勉强。”
听她这么说,众人纷纷脸色一松。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点。
“不过,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我正好也说个事吧。”林娴话音一转,宣布:“从明天起,客栈里的房租定价统一标准,只收三两银子。”
众人愣住了,不得不说这个价格在恶人谷中简直良心得不可思议。
“怎么这么突然……”
“之前是因为黑面具从租金里抽成,但现在……”林娴视线从面前近百来号人身上扫过,她微微一笑,语气淡然,“这客栈归我,自然是我想收多少收多少。”
有人还是不敢信。
“这租金是按日收还是按周收?”
“一月三两。”
林娴话一出,在场的人不由呼吸一滞。
这感觉就像好不容易把背上的石头甩下,结果回头一看,石头里面竟然藏了金。
“另外,我还有几个住处出租。”
一边旁听的司马烟先是一愣,这林姑娘整天呆在这客栈里,哪儿来的其他住所?
随即他立即反应过来,之前被林娴宰了的葛耿那几人的财产不还在她名下么。虽然林娴之后就像完全忘了般从没提过,但这谷中也没人有胆子昧下来。
司马烟这时候才发现了一个盲点。
站在他面前的这女人平时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上大概是谷中资产最多的富婆了。
葛耿那几人可都是谷中的高手,拥有的居所可不止一处,也都是些让人眼馋的好地段。
似乎想起什么,林娴转头确认:“阴九幽砸了我的店子,现在他死了,按道理他的财产也归给我吧?”她盘算着这孙子赚了这么多黑心钱,财产肯定不少。
男人谄媚一笑:“当然归您。”
“那就好。”林娴理所当然地吩咐,“这些屋子反正我也住不完,你明天收拾收拾租出去吧。”
司马烟随即立马问:“林姑娘,租金定价多少?”
“租金?其实我也没想过赚什么钱,”林娴笑了笑,她的目的也不是赚钱,“那就意思意思,一两银子吧。”
众人沉默不语。
林娴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慢慢想,好好想,想好后明天可以来找我。”林娴微微一笑,补充一句,“先到先得。”
她刚一转头,立即有人就叫住她。
“林姑娘,你说的可是认真的。”
林娴淡淡回望过去,她对这人有点印象。这男人之前还是会来客栈喝酒的那一流,好像生了什么病还是惹到什么人了,总之他现在是沦落到住客栈了。
他当然是想回归以前的位置的,但却找不到机会。
见林娴没答话,那汉子又问了一次,眼睛紧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这个问题似乎对他很重要。
“真的是一两银子的租金?”
林娴微微一笑。
“当然,只要你们敢住,那为什么不行?”
场上一片喧哗。
林娴转身就走,司马烟屁颠屁颠的跟上前:“林姑娘,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租一间?”
别人说不定在犹豫要不要上船,但他司马烟不同,反正他现在是绑死在林娴这条船上了,他不怕!
林娴答应得也爽快:“行啊,你要哪儿的单间?”
“不是。”他扭扭捏捏,期期艾艾问,“我想租个套房,看在我替你干活的份上,这是可以的吧?”
林娴失笑。
她觉得司马烟这家伙着实有趣,危机真正来临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从不说不该说话,不做多余的事。而当真正的变动发生在他面前时,他却从不细想其中深意,只是一心想着为自己谋利。
林娴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她说:“司马啊,你稍微有点灵性吧。”
司马烟知道这是被拒绝了。
他有些失望,但也不气馁,继续跟上前:“除了出租这件事,姑娘还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他只是打工人的本能作祟,想在老板面前挣挣表现,没想到林娴还真给他指派了个任务。
“还真有。”林娴点头,“明天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司马烟一愣:“什么事?”
女人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更是让他一头雾水。
她说——
“你去贴小广告吧。”
第38章 恶人谷26 喊口号
阿齐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
他推开窗, 屋外的冷风将困意也吹散几分,看着外面破晓,男人慢慢走出门。
阿齐先是在灶房里生好火,然后拿起扫帚将院内枯黄的落叶打扫一番。通常当他见到万春流那屋的灯亮起来时, 他也差不多扫完地了。
男人将扫帚放好, 径直走进厨房端出粥来。
当他将早餐递进万春流那屋时, 那瘦削的男人不在意地朝他点点头, 吩咐:“就放这儿吧。”
万春流整个人都快俯在书桌旁, 连头也没抬。
——他还在翻看着堆积在桌上如山般高的资料。
万春流眼中闪过几分思索,他有几分思路但还待验证。他是在为小昭的病想办法, 虽然这个小姑娘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当收拾好碗筷后,阿齐就出门了。
每天他都会上街买菜和购置点日用。阿齐左转右转,这条路他太熟悉了, 几乎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尽头。
阿齐十七岁进谷,到现在已经三十七,他就这么二十年如一日的走在同一条道上。
其实男人原本不叫阿齐, 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就像他快忘了自己当初又是为何进谷,怎么从当初的意气风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老实说, 跟在万春流身边做个药仆也不算糟糕。
万春流人不坏,平时要求不多,还会大大方方地每月给他点钱。阿齐知道, 比起那些成天受折磨的仆从来说。他能跟着万春流已经很幸运了。
他不奢求太多, 走一步算一步。
也就是在这时候, 阿齐才看见今天的街道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宽阔的街道上, 到处贴着的都是告示。每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张,纸面上字迹格外清晰。
阿齐忍不住驻足。
他会识字,这是个他谁也没告诉过的秘密。阿齐知道, 在恶人谷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
男人警惕的观察下四周,确定无人后,这才将视线落在告示中。
这告示当然是司马烟按照林娴的指示搞出来的。
上面传递着三则消息。
第一是客栈的租金统一降价了。
大概是因为前几天闹得那一出,阿齐猜测。
从林娴将阴九幽宰了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开始和她划清距离,就连客栈的生意也瞬间冷清了不少。
第二条通知是在谷中的几个好地段,有几套空屋以单间的形式出租,价格便宜得让人砸舌。
这和他也没多大关系。
男人淡淡将视线移向告示底部那则通知。
——客栈欢迎任何人入住。
这看起来只是句平常又官方的客套话,然而接下来这句话却让阿齐忍不住视线一凝。
——若拮据者,可凭劳作代替租金。
别人或许对这则通知不屑一顾,但阿齐不同。男人呼吸多了几分急促,他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如果这样,那他是不是也能脱离万春流,独立生活?
阿齐沉默站立良久,最终还是按捺住心中的躁动。
万春流挺好的。
就算他身份低他一头,万春流也从没刻意折磨羞辱过他。比起是奴仆,男人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在他手下干活的伙计。
虽然阿齐这么告诫自己,但他心中明白,有什么地方还是不一样了。
*
“其实我实在看不出来,你这么做价值何在。”望着那齐姓哑仆远去的身影,阿玉淡淡评价。
林娴托腮问:“阿玉,你当过狗吗?”
那漂亮的青年转头看着她,眼中尽是困惑。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没人会想当狗,无论绳子另一方的人有多好,也没人会忘记拴在脖子上的镣铐。”
那靠岸的江船上,曹勉满是是血的身影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林娴叹了口气,“你可别小看了人,一个人为了不当狗,可是会做出些相当恐怖的事情。”
阿玉没有反驳。
他正是不愿做游老手下的狗,才转来帮助林娴的。
阿玉又问:“他做不做狗,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林娴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托腮忽然道:“你不觉得这恶人谷的权力结构就像个金字塔么?”
“金字塔?”
“没错。”林娴用手比划着,换了个更通俗的解释:“或者说三角形。”
十大恶人之流的高手位处三角形的顶层,虽然他们人数最少,却占用最多的资源。
被她杀的葛耿几人和万春流站在第二层,他们享受着谷中上好的独院,还能庇护个一二人做奴仆。
丁弃、司马烟这类是第三层,他们要么在恶人谷中经营着一门生意,勉强过活;要么凭借自己的身手时不时找点活儿干。这一类人很少升到第二层,却时不时会有人沦落至第四层,
住在客栈里的那些人是第四层了。
住在这里的人有的心有不甘,早晚认为自己会时来运转,恢复到之前的处境。而有的则早已认命,心惊胆战的过活,生怕自己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很多人认为金字塔就在此结束了。
但实际上,在这金字塔的底部还有一层。
像那姓齐的哑仆正处于这底层。
那一层人数虽多,但一直沉默着,他们的生存资源近乎被挤压到临界点。没人注意到他们是怎么过活的,也没人在意他们的想法。
因为他们压根不会被认同成一种声音,他们压根没有被当作是人。
阿玉默然片刻,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林娴微微一笑:“你知道?”
“你是想颠覆这恶人谷的秩序啊。”
“你太高估我了,阿玉。”林娴笑了笑,纠正:“如果这秩序真能被颠覆,那只能说明这里的制度本身就不合理,所以才摇摇欲坠,一击即溃。”
*
在那之后,恶人谷依旧风平浪静,似乎什么变故也没发生。只是那贴在墙上的告示每天都被人撕下不少,又在第二天被人原封不动的贴回去。
就像两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较着劲。
青年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墙上的告示若有所思。
“陈二麻子,你在做什么?”
听见有人叫他,丁弃淡淡收回视线:“没什么。”
“你还在看这个啊。”
汉子走进一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扯下被贴在墙上的那张皱巴巴的告示撕个粉碎,不忿道:“真不知道那姓林的在想什么,竟然决定把葛耿他们的房子租出去,还是租给那些人。”
青年知道,他只是在不爽,原本挤在客栈的那些下层人,竟然一下子跨越阶层住进葛耿他们的屋子里。
丁弃淡淡回道:“这又不限定租户身份,你想要,你也可以去住。”
男人哈哈大笑:“我疯了才会在这时候站队。”
“走走走,别管这些事了,那些人要斗法等他们斗去,咱们还是想想下顿还吃点啥实在点。”
说着,他勾住丁弃的脖子,嬉笑着走远。
丁弃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要去的地方叫积香坊,原本是街道里卖糕点的。
但因为客栈闹这么一出,原本常聚在客栈的食客也转移阵地,在这里开辟出新的聚集地。但相比他们所熟悉的客栈,这积香坊还是差点意思。
有人放下酒杯:“这酒,还是客栈里的好喝。”
这句话没人反驳。
丁弃还在沉思,这时身旁的人捅了捅胳膊,“你看,王五来了。”
青年拉回思绪,将视线投向刚进门那男人。
王五是这恶人谷的老人,之前还和他们一起喝过酒,但一年前他犯了事住进客栈后他们就没联系过了。
听说这家伙最近从林娴手中租了间单屋,正是当初葛耿留下的那个住所。
“那个人来干什么?”
丁弃身旁的人不由抱怨,他似乎已经忘了就在一年前他也曾和王五一同喝着酒,开过玩笑。
在恶人谷中,规矩都是心照不宣的。
不同阶层的人都自成一圈,所以在王五住进客栈后他们就没再带他一起玩了。
如今他从客栈搬出,按道理他们该重新接纳他才对,但偏偏王五的得势又和林娴扯不开联系。
这家伙的处境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男人似乎压根没在意投向自己身上的视线,他捏了捏泛白的衣角,大声一吼:“小二,上酒。”
刚经历业务转型的积香坊伙计左看右看,一脸为难地开口:“客人,你看——”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一道嗤笑自角落里清晰响起。
“凭你也能在这儿喝酒?”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似乎四周的气氛似乎都随着这一句话变得微妙起来。
在场不少人也赞同这一观点。
王五虽然从客栈搬出,但他是走了捷径的。
今日是王五可以和他们同桌而坐,那么明天呢,是不是那些端茶送水,做奴仆的人也能和他们坐在一起?
说到底,他们对王五的观感微妙,不只是因为林娴的缘故,更多来自于对自身权益的维护。
王五脸色阴沉:“凭什么我不能坐在这里喝酒?”
“因为你不配。”
汉子冷笑一声,右掌一拍,身旁的桌子顿时断开。
“现在我配不配?”
喊话那人见状一惊,不由沉默。
王五没打算轻易罢休。他明白,如果就此示弱,那么接下来就没人会把他放在眼底。王五径直走过去,揪住喊话那人的衣襟,将他硬生生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现在我配不配?”
那人扑腾着,他想挣扎,可王五的手却像铁铸的般让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王五望着面前这人憋红了的脸,一字一句发问。
“现在我配不配?”
这时候,在场人才忽然发现,这个受他们鄙夷嫌弃的男人其实和他们的实力相差无几。
一时间竟没人再开口。
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幕的女人将场内人神态各异的表情尽收眼底,扬起一抹看好戏的微笑。无论接下来的场景会以什么样的结局告终,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无论是将葛耿他们的房子租出去,还是鼓动身处金字塔底的那些人独立出去。林娴的这些举措说到底就是一个目的——
她要让人开始质疑。
自由。
能够无拘无束的生活大概是所有人的梦想,特别是在这封建王权统治下,这个概念的确足够吸引人心。黑面具能中推出这一核心价值观,做法很聪明,但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
一部分人的自由,就注定会让另一部分人的生活变得不自由。恶人谷如今的局面正是完全体现了一点。
——在金字塔顶端的强者人数稀少,却占据了绝大多数好处;处于底层的弱者被挤压得毫无生存空间。
有人多拿几份资源,就注定有人资源受损。
虽然按照江湖人推崇的“强者为尊”的逻辑,这一局面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当自己成为被压迫的那一方时,观念就不一样了。
说到底这里的‘自由’也只是黑面具喊出来口号而已。
而口号她也会喊。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能和自由相提并论的呢?
林娴只想起一个词。
这个词,是由秦末那第一场农民起义的首领喊出;经历了千年的演化发展,是无数人甘愿流血斗争、牺牲一切也要达到的成就。
这个词,包含着所有人对社会最美好的期望。
——平等。
第39章 恶人谷27 平等
寂静中, 丁弃起身。
青年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就像完全没察觉到面前这一触即发的局面:“行了,大家都是来喝酒的,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他伸手想把陷入纠纷的两人拉开。
王五没动。
丁弃青筋暴起, 指尖飞快在他手背上戳两下。
王五还没察觉出他用的是什么功夫, 只觉得手腕一震, 不由吃痛地卸下力道。
揉了揉发麻的手腕, 王五眼中多了几分凝重。
在他印象中这陈二麻子从不爱管闲事, 武功也没这么高才对。原来这家伙平日没个正形,竟然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丁齐接住倒下那男人, 脸上依旧一副笑嘻嘻地模样:“王哥,别这么大火气嘛。”
王五听他这称呼,神色复杂, 没再开口。
随即丁齐转身朝向被他救下那人,望着对方脸上不忿的表情,丁弃无声叹了口气。
“道歉。”
男人双眼骤缩, 面容扭曲,有些难以置信。
“凭什么我要道歉?”
他还以为丁齐起身是为了替他出头的。没想到转头就被背刺。
“就凭这个人曾经帮过你。”丁齐淡淡道, 他一向是个记性相当好的人:“当初你刚来时,也没人搭理你,是这个人第一个请你喝酒。”
听闻这话, 那人脸色青白交加, 最后还是气弱下来。
丁弃随后端起酒碗。
“王哥, 我请你一杯酒。”
王五拒绝:“我没帮过你, 不值得你的酒。”
——他不需要人可怜。
但丁齐却继续说:“是,但你曾请过我一顿饭。”
男人依旧表情淡淡,“我可不记得曾经请你吃过什么。”
“你没请陈二麻子吃过饭, 但你给初进谷那个快要饿死的小子塞过一个馒头,并告诉他,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按以前的方式活不下去了就换种活法。”
丁弃那懒散的表情难得收敛起来,他就是因为那一个冷掉的馒头,那一句话才活到现在。
他将酒碗往前一送:“这一句话,值一杯酒。”
这不大的客厅似乎都随着这么一句话安静下来,没人再开口,似乎所有人都被什么东西触动到了。
这恶人谷都是些连真名都不敢轻易交付的亡命之徒,
那么情呢?
像他们这样的人,还会存在真情么?
沉默中,一个汉子慢慢站起身。
“王五,我也请你一杯酒。”他中气十足的话在屋内回荡,“当初我被仇家打个半死,还是你小子背我去见的万春流。这杯酒,你值得我请。”
紧接着,又是几人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站了起来。
“当初我”
“我也”
丁弃举起的手一直没放下,眼中却浮现出笑意:“王哥,你不喝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啊。”
见此场景,王五的表情似乎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勾了勾僵硬的嘴角,眼中闪过几分暖意。
男人接过酒,一饮而尽。
似乎随着那温热的酒过肚,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就这么消弭下去。
没人注意到,暗处悄悄起身离去的那两道身影-
月明,星稀。
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红衣女人感慨:“丁弃是个聪明人,他这么一搅倒是在帮你。”
这个人大概从林娴发布的告示中就猜出她的意图了。林娴拉拢位处金字塔底部的人,利用他们对平等的的追求在恶人谷起事,意在打破恶人谷的等级秩序。
王五和原利益既得者的冲突在所难免。
丁弃看出来了,所以他出面打了张感情牌,凭借大家曾经和王五的交际,将他们之间的冲突模糊掉。这样一来,本来落在林娴身上的关注也会减少。
林娴耸耸肩,不置可否:“我倒希望他们能直接打起来。”丁弃搞这一出,的确让两方对立减轻了。
可偏偏林娴想要的就是对立。
阿玉说:“他们一打,矛盾就会激化,大家对站在王五背后的你敌意就越深。”
“是啊,但这都是暂时的,时间一长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林娴笑了笑:“到那时侯,挨骂最多的人就不会是我,而是黑面具了。”
阿玉有些茫然。
见他不解,林娴换了种说法。
“就这么说吧,阿玉。”
林娴给他做假设,“你是个公司的小主管,每天早九晚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生怕被降职。你觉得你很惨,但一想到在你手下的小员工活得更累,挣得更少,你就觉得自己没这么惨了。”
“然而一天,你手下的员工忽然走关系被塞到和你同样的位置。用着比你更好的资源,工资涨的比你还快,活儿还比你轻松,你会怎么想?”
青年沉思。
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性,他讶然抬头。
“没错。”林娴露出微笑,肯定了他的猜想。
“你会觉得不平衡。”
她这一系列举措,与其说是在煽动金字塔底层那些人追求平等,不如说是为了动摇丁弃这些站在金字塔第三层的人,让他们感觉到不平等才对。
人的地位是通过对比才能确定的。林娴发布的这三则通知,提高的是金字塔底层的地位,扩充的是和他们位处同一阶层的人。因此,反应最大的就是第三层了。
目前,他们只会将敌意都集中在林娴身上。
但时间一长,差异就出来了。
他们会发现,客栈里面的人过得也不惨了,原本不如自己的人爬起来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过得还比自己舒服。这就显得乖乖交高价租金,遵守黑面具秩序的他们像个冤大头。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林娴懒洋洋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阿玉会怎么做?
他当然会连夜提桶跑路,踹了前司找下家。
即便生活在恶人谷里的这些人不跑,但也绝对会对黑面具的制度感到不满。
而这份不满,就是林娴最终所求的。
如果她选择和黑面具硬碰硬,对方自然有无数中方法治她,但她这一招釜底抽薪倒让他们束手无策起来。
“这么一说,丁弃插手倒是搅了你的局?”
“无所谓,现在这样也行。”林娴不在意地说,“反正时间一长,矛盾自然会暴露出来。”
她只需要再等等就行了。
阿玉幸灾乐祸地笑:“现在头疼的该是黑面具了。”
似乎随着变装,他性格中原本隐藏得好好的那几分恶劣也暴露出来了。
林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冷不防说:“你气息隐匿得不错啊。”
明明穿着一身显眼的红衣,在那小屋里呆了这么久,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小子绝对接受过相当专业的训练。
阿玉顿时警觉,保守回赞:“你易容术也做得不错。”
这句话是真话。
阿玉看了眼站在他身旁这‘男人’,身形瘦高,五官平淡,乍一看毫无特点,无论是谁都没法将这个人和客栈的林姑娘联系起来。
青年本身就是易容术的高手,但就算是他也完全没看出林娴的伪装有什么破绽。
林娴不在意地笑笑。
这小子太警惕了,她只是随口一夸而已,完全没有想扒他马甲的打算。
走到客栈,林娴和阿玉忽然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附近探头探脑,他似乎在客栈内观望什么,又似乎不愿意有人发现他的到来。
——是小鱼儿。
林娴失笑。
“这小孩最近一直在客栈附近徘徊,”阿玉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他是十大恶人养的孩子。”
“没事的。”林娴说,“我认识他。”
小鱼儿之前明明都闹着要和她绝交了,现在跑来大概是听说了她的传闻,心中不放心她的处境。
“不用管他?”
“不用管他。”林娴换个话题问:“按你了解,黑面具接下来会怎么做?”
阿玉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大概会琢磨着该怎么杀你吧。”
这一句话倒不是开玩笑。
杀了她的确是最直接解决问题的办法,毕竟这一切纷争都是因她而起。只要林娴一死,他们有无数种方法按下不满的声音,让恶人谷回归平静。
但杀她也是个技术活。
黑面具需要用合适的理由,在合适的地点,还需要合适的人下手,林娴想不出他们能整出什么活儿来。
*
王五在客栈中闹这一出,就像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纵然在不远的将来会掀起风暴,但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一天,林娴正教小昭在屋里识字。
她是越教越心虚,越教越汗流浃背。起初林娴是想拒绝的,但当面对小姑娘请求时那满是憧憬的眼神,她是真说不出那句:想不到吧,其实我也是个文盲。
在一旁的荆无命看着她那缺胳膊断腿的简体字,实在忍不住吐槽:“你这写的什么东西啊。”
见到他,林娴顿时如蒙大赦。
“交给你了。”她用力拍拍荆无命肩膀,语重心长:“好好干,这是老板下的任务。”
随即对小昭甩锅:“有问题问你荆叔叔去。”
荆无命愕然,实在没想到路过时随口一句吐槽,竟然替自己揽了件活儿来。
他和这小姑娘面面相觑。
小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这让荆无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小姑娘和那气人的小鱼儿不一样,又和他徒弟路小佳也不一样。他有些捉摸不透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
就当林娴如释重负的时候,司马烟冲进来朝她汇报:“林姑娘,外面来客了。”
林娴一愣。
这客栈已经冷清很多天了,怎么会突然来人?
林娴走出一看。
只见一个穿布衣的老人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大厅周遭的布置。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富家翁的扮相,白发斑驳,脸上满是皱纹,却精神矍铄。
林娴一见到他,不由放缓脚步。
这人没带任何武器,动作更全是破绽。
像这样一个老人,本不该出现在恶人谷中,可他偏偏来了,偏偏站到了林娴的面前。
老者抬头,对她微微一笑。
“我姓游。”
他自我介绍道。
林娴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黑面具的首领会找上门来了。
第40章 恶人谷28 招安
一见气氛不对, 司马烟很识相地立马找了个理由溜了。荆无命刚想避嫌离开,林娴却阻止他。
“你留下。”
荆无命朝她望去,林娴表情依旧淡淡的,什么想法也看不出来。
“茶还是酒?”她问。
老人微笑着回答:“茶就行。”
客栈冷冷清清, 即使在这大白天里也只剩下三人。
荆无命只觉得面前的场景说不出的古怪, 共处一桌的这两人本该是置彼此于死地的死敌, 但他们偏偏这么气氛平和地坐在一起, 喝着同一壶热水泡出来的茶。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关注过你。”
游老慢腾腾开口, “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但在你入谷那天, 我和你远远见过一面。”
林娴没说话。
——她没有忘记。
“那时候我就有所预感,你的到来会让这恶人谷变得有所不同。”游老说:“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他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他们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林娴放下茶杯。
“咱们就省去这些没必要的客套话,说点有用的好了,你来是为了什么?”
老人微微一笑, 似乎没有介意她这份失礼。
他也慢悠悠放下茶杯,随着杯底落入桌面传出的一声轻响, 他的回答也在这大厅中响起。
“我来,是想和你谈谈蛊神教。”
他直视着林娴,这样开头——
“蛊神教那帮人的做法的确过头了。但站在我的立场上, 却没办法过多干涉。”游老淡淡评价。“你灭了蛊神教, 于公, 我理应给你个教训。于私, 我却敬佩你。”
他话一出,林娴也有些意外。
——她的确没预料到老人会这么说。
游老说:“你似乎认为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游老看着她眼睛,语气诚恳:“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在面对蛊神教做的那些事时,也当然会感到不舒服。”
“从个人角度,我厌恶他们。”游老说,“但作为黑面具的首领就不一样了,我不能以我的喜好行事,凡事都要讲规矩。而蛊神教他们遵守了恶人谷的规矩,我自然也不能违背规矩将他们拒之门外。”
“说到底,我们和你的矛盾也是如此。和私仇扯不上联系,都是因为这规矩而已。”
林娴笑:“所以你打算为了这规矩继续对付我?”
“不。”老人理性放弃,“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这么做。”通过王五这一出,林娴已经证明了她不好对付。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劝服你。”
林娴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老者。她靠在椅子上,似乎在坐等他能说些什么。
“你在这恶人谷做的事,其实和我们也没什么区别。”老人拿起茶壶,慢慢帮林娴掺满,“你想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让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这很美好,但并不现实。”
“能混在这谷中的人,多是崇尚‘弱肉强食’这套道理,你让他们接受资源会被强者剥夺,这很容易。但你要是想让他们将本该得手的东西让给比自己弱的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
“纵然你能打倒我们,那下一步呢?”
老人语调平缓却诚恳,他似乎真心实意地在替林娴分析她如今的处境。
“你又该如何在这恶人谷中构造新的秩序,又该如何去维持这一秩序?”
“更何况,你要替你周围人做些打算才行。”游老说:“无论你要做什么,呆在你身边的那些人都会受到牵连。你想过和你交好的万春流的处境么?你想过那条小鱼么?你想过你的小侍女么?”
“你身手很强,但呆在你身边的那些人却不强。”
游老将泡好的茶轻轻推到林娴面前。
“你要做的事情,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么?”
雾气中,女人的眉眼模糊不清。林娴微微抬眼,和对面的老者视线交汇。
*
屋外,小鱼儿探头探脑地从墙上往院内张望。
“你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冷不防从他身后想起,小鱼儿被吓一大跳,手一滑直接跌倒。
当他看清背后来人时,才松了口气。
“什么嘛,是小昭啊。”
小鱼儿揉了揉屁股,心中说不出是放松多点还是失落多点,“我还以为是你家姑娘呢。”
“姑娘有事,正忙着呢。”
小鱼儿吐槽:“她能有什么事啊,客栈的生意都这么冷清了。”
小昭说:“姑娘有客要见。”
小鱼儿顿时来精神了:“她要见什么人?”
“不知道。”
“那你总看见了吧,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小昭依旧摇摇头:“不知道。”
小鱼儿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姑娘抬了抬眼:“因为我不在意。”
小鱼儿又记起来了,是的,之前和小昭聊天也是这样,不论聊什么话题这小姑娘最后都能聊死。
他沉默片刻,扭扭捏捏地发问:“小林她最近有没有提起过我?”
“有啊。”小昭点点头,“姑娘前几天还提起你。”
小鱼儿眼睛一亮。
“真的吗?她说我什么?”
“她说,为什么小鱼儿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小鱼儿一听,顿时又焉了下去。
小昭本想绕过他直接离开,见到他这样,她想了想,还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你在闹什么别扭?”
望着湛蓝的天空,小鱼儿沉默下来。过了好久,他开口:“我不是在她闹别扭,我是在和自己闹别扭。”
明明林娴这么多天不来找他,他就应该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排不上号。他早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对她抱有期待。
小鱼儿叹了口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听他这么一说,小昭想了想,摇头。
“不,你是在生姑娘的气。”
听她这么一说,小鱼儿倒真有些生气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在气什么?”
小昭没有在意他有些冲的语气,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安静注视着他,仿佛要看透他的心底。
“你生气,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对她很好,但她却永远那副淡淡的样子。你留在她身边,她不会拒绝。你要离开,她也不介意。你气,是气她不像你在意她这般毫无保留地在意你。”
小昭斯条慢理地分析,说出口的话却刀刀致命。小鱼儿只感觉自己收到了一万点暴击,这时候他听小昭顿了顿,继续说:“而我知道,是因为我以前也这样想。”
小鱼儿一愣,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那后来呢?”
小昭说:“后来我想通了。”
“想通了?”
“没错,姑娘她”
小昭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半响她得出结论:“她不是月亮,更不是那根救命稻草。”
“姑娘就是姑娘。”
*
大厅里,女人垂眼一笑。
“你替我考虑了很多,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也没说错。”她顿了顿,继续说,“但你忽略了几点。”
游老有些迟疑:“我忽略了什么?”
“第一,你说这里的人崇尚的是‘实力为尊’的丛林法则,那我就是这丛林中至强者。”她语气轻柔,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嘲讽:“你压根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筹码,更没有威胁我的资格。”
“第二,恶人谷的未来会怎样都和我没关系。管他甚至制度不制度,长久不长久,我不在乎。如果这恶人谷就此消亡,那只能说明它没有存在的必要。”
林娴慢慢从椅子上坐起来,神情中透着几分冷漠。
“第三,我不体谅。”
“你左一口规矩,右一口生意,倒是将自己从蛊神教这件事上摘得干干净净。但事实上,我不在乎你什么生意什么规矩。”
“你犯了我的忌讳,让我不舒服,那我也要让你不舒服,事情就这么简单而已。”
老者沉默。
他终于摸清林娴的态度了。
游老原本以为林娴只是借着蛊神教的由头挑事,最终目的是趁机夺权而已,但他想错了。
她对权力没兴趣,对利益没兴趣,就连周遭的羁绊也不能束缚住她的行动。
她是打定主意要对黑面具出手。
老者声音沙哑地问:“就因为蛊神教这件小事?”
“就因为这件事。”
他沉默片刻,再次尝试:“你应该明白,即使你取缔了暗市,这世间的恶也不会消失。黑面具做的只是给它们提供了一个场所而已。”
“是啊,你说的没错。”
林娴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但所有事情都因你而起,所以我就打你。”
老者瞪着她没说话。
半响,他叹了口气:“看样子今天我是白来了一遭。”
林娴朝他笑笑。
老人没在多说,起身离去。在这整个过程,他从始至终没分给荆无命多一个眼神。
“为什不把他留下来?”
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荆无命抱剑问。
林娴没回答,她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就当荆无命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时,他听见林娴意味不明地开口:“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
走到门外,林娴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的声响。待她走进,便听见小昭正对小鱼儿熬鸡汤。
“你觉得她没法对你敞开心扉,或许是她天生能给的就这么多。虽然有所保留,但也不意味着她对你的关心就是假的。”
林娴一笑,走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见她的声音,小鱼儿顿时弹射而起。他圆溜溜的眼睛左转右转,语气格外不太自然。
“我,我是来见小昭的。”
“好吧。”林娴也不拆穿:“现在你见到了。”
“对,所以我现在该走了。”
小鱼儿转身就走,脚步却格外迟缓。
林娴叫住他。
少年转头,如炸毛的猫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是期待她会说什么又似乎有所畏惧:“怎么了?”
“过几天来吃蛋糕吧。”
林娴靠在门柱旁,安静地看着他笑。
小鱼儿一愣,随即只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哦。”
随即小鱼儿离开客栈往回走。
他一开始走的很慢,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后面脚步越发轻快,从最开始的慢走变成一蹦一跳。
有些话即使没有言明,那份真情也会传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