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柠檬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许思睿回了回头,但回到一半就把头扭回去了。
祝婴宁本想更进一步向沈霏介绍许思睿,结果沈霏说:“那你们久未见面,是不是得一起吃顿饭?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吧,有点尴尬。”
“没事呀。”她说,“我去跟他说一声,他应该不会介意的,总不能我们两个去吃然后丢下你一个人。”
沈霏摇头如拨浪鼓:“不了,我怕生,这种场合对我来说太折磨了,我去酒店随便吃点就行,你要是不放心,我到酒店给你说一声。”
她说着就低头用手机叫车了,祝婴宁拿她没办法,只能让沈霏把滴滴行程共享给她。
沈霏的车到得很快,车甫一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一样。许思睿见状,终于同祝婴宁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朋友这就走了?”
“嗯,对。”祝婴宁点点头,“她先回酒店了。”
话音落地,沈霏的车也开走了,气氛不知为何变得尴尬起来。
祝婴宁看向他,主动开口:“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吗?我请你。”边说边低头叫车,定位到离这最近的商圈。
许思睿说:“我来叫车吧。”
他也低头摆弄手机,然而好巧不巧,附近几公里最后一辆车在几秒种前刚被沈霏叫走,随着她的离开扬长而去,他们的叫车界面不约而同转着等待中的圆圈。
就这么干巴巴硬站了五分钟,才有一辆三公里外还在载客的车接单,预测送完客人到他们这里还要十分钟。
这么长的空余,本有许多话可以聊,然而她和他却都显得异常沉默。两个人中间隔了两三米的距离,宽得能再塞进去一支仪仗队。
沉默了十分钟,网约车才赶到他们面前。祝婴宁习惯性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她每次独自叫车都习惯坐这个位置,觉得这样显得更为亲切,没有太多“把司机当司机”的距离感。而和她相反,许思睿是坚定不移的后座主义,他总是尽量避免和陌生人的一切没必要的寒暄。
副驾驶座的车门和后座的门同时拉开,他们两个都怔了怔,接着才自顾自钻进车内入座。
在网约车上当然也很沉默。
祝婴宁时不时划亮屏幕看看沈霏的位置,而后座的许思睿似乎也有回不完的消息。
快到目的地时,她上大众点评查了几家评分还行的餐厅。其实可以直接开口问他想去哪一家的,但她还是默默将餐厅的介绍链接分享到了他的微.信,打字问他
想吃哪家。
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年前,往上划,是断断续续且数不尽的转账记录,从2015年冬持续到2017年冬,全是她转给他的,而他一个都没有接收,要么直接退还,要么等到转账过期系统自行退还。她盯着那些转账记录看了几分钟,直到车子到站,才熄灭手机屏幕,打开车门下了车。
许思睿已经在车上挑好了地点,一家西餐厅。下车后他直接带着她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进门,洗手,入座,点菜。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中途半句废话都没有。
点餐完毕,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任何可以作为调和剂的东西消失了,分别四年的生疏开始逐次显现出来。
她微微低头盯着面前点餐用的二维码,心里没头没尾地想着时代发展真快,还记得多年前与他吃饭,遍地都还是服务员点餐,服务员会走到桌旁问“您好,请问想吃点什么”,而现在随便哪家餐厅的桌角都已经贴上了二维码。
与时代的变化同步变化的还有他本人。
与她为了方便行动因而从一而终选择的学生装不同,许思睿穿的是西装,一看用料就知道贵得吓死人那种。
她不是没见过他穿西服,以前模联比赛,参赛选手都需正装出席,那时他穿西装就已经很夺目了。现在与那时还不大一样——那时再耀眼夺目,也有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做作感,而现在,他的骨架已经彻底长开了,修长且精健的四肢完全将衬衫撑起来,留下来的空余也不再显得单薄,反而显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
这套西装仿佛生来就该穿在他身上。
她杂七杂八地想着心事,拿以前与现在对比,没留意到坐在她对面的许思睿始终目不转睛看着她,直到她从思绪中回过神,发觉今天的事多少承了他的情,于情于理都该认认真真向他道个谢,遂开口:“谢谢你今……”
话还没说完,他就同时开口说:“你跟我在一起很尴尬?”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
这几年下来,祝婴宁接触了不少人和事,也学到不少圆滑的技巧。这种对话放在从前,她绝对会实诚地回答他的问题,但现在她已经明白自己完全可以借着声音重叠假装没听清,把他的问题随意敷衍过去。
她知晓这些无伤大雅的谈话技巧,但她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想敷衍地对待他。
短暂的停顿后,她轻轻笑了笑,迎上他的视线:“可能有点。毕竟我们太久没见了,我觉得……”
她后半句话是“我觉得你有点陌生”,可这句话在她口腔里绕了绕,最终还是没有出口。
许思睿也没有马上接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在他们之间如潮水般浸润开。
就在她费尽心思搜刮新话题,以便缓解此刻尴尬的氛围时,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孩从他们身旁经过——小孩用手里的羽毛铅笔挠了挠男人的鼻子,男人皱了皱鼻尖,毫无遮拦地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微妙,没有朝向他们这一边,也没有避开他们这一边,更没有用手遮挡,是侧对着他们打出来的。说有意不至于,对方应当只是素质较低,没有打喷嚏要用手遮的意识,因为他的口水也喷了自己小孩儿一脸。
遇到这种情况,祝婴宁一般都会选择性无视,可是在那男人喷嚏将要打出的那一秒,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许思睿眼疾手快伸出双手,用左右手分别盖住了自己和她的杯口。
喷嚏结束,他也没有马上把手收回来,多停留了几秒钟,直到他觉得空气中他看不到的那些唾沫因子都已经消失了,才收回手,嫌恶地从桌柜里抽出包酒精棉片,在自己手背上反复擦拭。
擦完,抬眸一看,正对上祝婴宁的视线,她愣愣地瞪着他,目光出神。
“怎么……?”
“了”字还没出口,就听到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刚起头她还稍微压抑着笑声,笑声化为气音从鼻腔里哼出,垂头任由肩膀耸动,后面越笑越放肆,扶着桌沿,前仰后合,人笑得几乎要贴在桌面上。
许思睿愣了愣,问她:“你笑什么?”
祝婴宁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是“没什么”还是笑得没法回答的意思。
他又问了一遍“你笑什么”,她还是摆手没答话。
许思睿皱起眉,过了几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他完全搞不懂笑点在哪。
服务员过来给他们上菜的时候,就看到这桌客人跟两个傻子一样,面对面笑得话都讲不出来。她默默放下餐盘,加快脚步离开。
直到肚子里那根筋都笑疼了,祝婴宁才捂着肚子勉强止住了笑。
她觉得自己傻透了。
不是因为突然笑起来傻,而是因为不久之前的想法。
陌生个屁啊。才几年没见,她就又开始自顾自塑造距离,觉得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许思睿根本就没变,不是吗?还是一样有龟毛的洁癖,还是一样喜欢不动声色地装高冷,却会细心地照顾到别人,以及,还是一样——会在她笑起来以后边腹诽吐槽边随着她笑。
她确实不知道这几年来他生活的细节,但一个人的本性也许并不会轻易随着时间与别离而改变。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他们面对面坐在这里,都还在做自己。
她忽然就觉得眼眶有些潮湿。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他们的离别其实一点都不唯
美,甚至可称狼藉。
那天她去见完章嘉程,告诉他“我暂时没打算进入一段感情”,回家以后,匆匆赶来的许思睿便问她“你答应他了吗”,出于自保,她下意识用友谊清晰地划开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就像她问章嘉程“你还喜欢我”时,他着急忙慌地掩饰说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一样。
但许思睿后面的反应又让她犹豫了。
雷声掩蔽了他的话,她什么都没有听清,然而她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源源不断的泪倒映出她决绝又迷茫的眼睛。
他为什么要哭得好像被她抛弃一样伤心呢?
说不清是什么在驱动她,也许是青春正当时的年纪赋予她的勇气,她想,最后一回——她再勇敢最后一回,如果他回应她,那她就跟他在一起。
她开口了,对他说:“我没有答应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
她等着许思睿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只要他问了,她就会告诉他答案,告诉他——她一直以来都非常非常喜欢他。
可是许思睿什么都没有问。
他猛然瞪大眼睛看着她,时间在长久的对视中流逝,时至今日,祝婴宁依然无法理解他当初那个眼神的含义,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只知道,漫长的许多秒过去,他始终沉默不语。
而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回答。
祝婴宁以为自己会深深感到失望或者受伤,但那一刻,她惊讶自己感受到的竟是一股源于内心的释然。
窗外雨过天晴,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地板,点亮他们各自的脸庞。
她看着他尚存泪痕的脸,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许思睿,这次我真的要朝前走了。
后来高考填报志愿,他们报了不同的大学,她留在北京,他远赴上海。
大一开学以后,地理位置的远离天然地淡化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联系对方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分不清是哪一天真正开始断联的,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发现周天晴每次都比她更快得知许思睿的近况。她越来越频繁地从他人口中听说他,甚至逢年过节同学小聚,连远在深圳读书的邹皓都能随意说出关于许思睿的几件她不知道的小事。
他们现在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每次试图思考这个问题,繁忙的学业和社团事务都会将她的思维打散。
慢慢的,她甚至都不怎么想起许思睿了。
即使想起,心里也淡淡的,并无多少波澜。
直到大一第一学期即将结束的某一天,周天晴突然告诉她,今后不需要再攒钱还给许正康资助费。
她以为是周天晴替她还了那笔钱,忙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道谢,周天晴在视频那头笑着,说:“不是我,是睿睿替你还了,你要是实在还想还,就直接转账给他吧。”
她吃了一惊,点开她与许思睿久未对话的微.信,思忖半天,试着用自己勤工俭学攒下来的费用转了一千块过去。
他没有收。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收。
之后每隔两三个月,她都会用奖学金或者兼职来的费用转点钱过去,但许思睿一次都没有接收,要么自己退回,要么等到转账过期系统退回。
她坚持不懈给他转钱,他也坚持不懈不收她的钱。一笔笔转账记录成了他们大学四年唯一的联系。
直到大四第二学期,她忙于毕业论文和各种事关她未来职业走向的考试,无暇再给他转账。
直到现在。
想起这些往事,她不再感到伤感或遗憾,只有淡如流水的温暖残留下来,像那天雷雨过后隔着窗玻璃铺在他们脸上的阳光。
她看着桌面上被他护住的那杯柠檬水,嘴角扬起微笑,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他,问:“许思睿,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他像是愣了愣,随即才低声应:“……嗯。”
过了几秒,又问,“你呢?”
“我也还好。”
分离不是终章,各自朝前走后,他们在新的岔路口相遇。
无需询问来路与去处,瞬间的相遇便已值得永恒。
她举起那杯柠檬水,朝他的方向送了送:“干杯?”
杯沿轻轻相碰。
敬恒久不变的友谊。
敬阳光正好的秋日。
第172章 呆毛
饭菜端上来以后,他们边吃边聊起了天。
主要是她在问他问题,比如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工作。许思睿说得很笼统,只说“有些事要处理”,说完可能是怕她觉得他这个回答是故意防着她对她有所隐瞒,又补了句“现在还没什么眉目,等做成了再跟你说”。
祝婴宁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个性了,总是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才会说,从来不喜欢把目标当成成就宣扬,小到给她准备生日礼物,大到高二那年做的游戏在高三挣了钱——天地可鉴,这事周天晴和周天澜至今都还不知情。
断断续续聊了整顿饭的时间,祝婴宁才发现一直是自己在问他各项琐事,弄得跟查户口一样,于是礼尚往来地问:“你有什么需要问我的吗?”
许思睿摇摇头:“没有。”
她半开玩笑:“你对我一点点好奇都没有啊?”
他没有随她笑,看着她微微弯起的眼睛,淡淡道:“你的事我都知道。”
她心中震动,脸上调侃的笑也卡在嘴角。
说不清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威力,又在她心里掀起怎样的涟漪,接下来他们都没怎么开口了,静静吃完最后那点食物,又面对面干坐了一会儿,她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都已经快要十点了,说她不好晾着沈霏太久,要是太晚回去说不定会吵着沈霏睡觉。
“你住在哪里?我帮你叫辆车回去。”他问。
祝婴宁说出了酒店名字,一家很常见的连锁酒店,中规中矩。
谁知她说完,许思睿竟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说他也住在那里。
“嗯?这么巧?”她惊讶道。
仔细想想,好像也不稀奇,农达运公司坐落于郊区,附近没有太多酒店可供选择,她们挑这家酒店纯粹是中午吃完饭即将赶到公司的时候,为了方便晚上入住,随意在公司附近选了家还看得过去的,如果许思睿赶巧来这边办事,他和她们选到同家酒店也不是没可能。
“那……”她迟疑片刻,“我们一起回去?”
“嗯。”他点头应,顺带低头叫起了车。
一路无话到酒店。
进了酒店大厅,祝婴宁跟前台要了点东西,转头问许思睿住在几楼。他说了自己的楼层,她听完再次大吃一惊:“……我们也在那层,你在哪一间?”
“1107。”
“我在1112。”
奇数房号在同一侧,偶数房号在奇数房号的对面,许思睿的房间正好在她们房间的斜右上角。
一起搭电梯到11楼,祝婴宁仍没从缘分的巧妙中回过神,便听许思睿对她说:“我先进去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哦,好。”她呆笨地应了一声,目送许思睿进了自己的房间,才转身用房卡开门。
沈霏已经洗好了澡,坐在床脚玩消消乐,看到她,抬头朝她一笑:“怎么样,队长?和你朋友聊得好吗?我看你朋友还挺帅。”
聊得好吗?
这问题她着实答不上来,尴尬笑笑,含糊咕哝了句“还行”就拿上衣服去洗手间洗漱了。
洗头时,也许是难得静下来了的缘故,她的思绪渐渐开始游离,许思睿那句“你的事我都知道”魔音贯耳一样环绕在她耳畔。她叹了口气,一巴掌将这句话糊开。
快速打理好了自己,她从卫生间里出来,边吹头发边浏览着这两天参观时做的笔记。
很乱,最好趁着记忆热乎整理一下。
祝婴宁不是拖延的性格,她想到什么都会立刻去做。吹完头发,把吹风机放回原位,她就坐在酒店配备的书桌前开始归整笔记了。
沈霏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消消乐,羞愧道:“队长,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今天也很累了,躺着休息吧。”她说完,想起什么,从换下来的脏衣服的衣兜里摸出两块创口贴——这是她刚刚上来前跟前台要来的——放到沈霏那张床的床头柜上,让她明天穿鞋时贴在脚后跟。
“这样不容易磨破。”她解释说。
沈霏愣了片刻,眼圈微红,闷闷地“嗯”了一声,做不出上前拥抱这种肉麻的举动,只能诚恳地说:“谢谢。”
这两天出差,她们每天都日行两万步以上,沈霏虽然不算娇生惯养——她姥爷在世时,对她的体态要求很高,也很注重她的体魄,每天晨起都会带她练八段锦——不过毕竟也没怎么吃过苦,很少这样长时间走路,再加上人又细皮嫩肉的,走了两天下来,脚后跟被鞋沿磨得破皮流血。
她忍着没说,没想到祝婴宁连这种小事都有注意到。
感动完,再看消消乐,越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挣扎着要起来帮忙,直到被祝婴宁严厉地喝了句“去睡觉”才灰头土脸地躺了回去。
奔忙一天,她确实已经很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久便迷糊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片羽毛,在半空中飘啊飘啊。
也不知道飘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将她从昏沉梦境中吵醒。
她猛然睁开眼,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感官从睡梦中恢复,那道砸门声却变得更加清晰,才惊恐地看向她们房间的门,又惊恐地看向依然坐在书桌前的祝婴宁,眼神充满惶惑。
祝婴宁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躺在床上别下来。
“可能是谁喝醉了在砸门。”她用气音向沈霏解释,说完从椅子上滑下来,拿起连接前台的座机开始拨打电话,时不时留意着门的方向。
沈霏听到她条缕清晰地向前台说明了情况,又看到她挂断电话,端起烧水壶走到了门旁。
她的镇定让沈霏疯狂乱跳的心脏逐渐缓和下来,她裹紧被子,挪到床尾处,抻长脖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祝婴宁和那扇轰轰作响的房门。
门外的人见砸门无果,又开始按门把,边按边踹,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不知说着什么。听声音是陌生男人的声音,不像她们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门被那人踹得摇摇欲坠。祝婴宁默默计算着前台通知保安
而后保安赶上来所需要花费的时间。
正飞快思考着,门外就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找谁?”
是许思睿。
她半悬起来的心脏在听清他声音那一秒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门外的响动瞬间停息了,她听到许思睿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我问你找谁?”这次声音离她更近,也更冷,听着像是朝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门外那人畏畏缩缩地嘟哝起来,什么“搞错了”“没找谁”,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打算开溜。他没给他机会逃跑,她在门内听到了他们肢体冲突的响动,怕出什么意外,她把水壶交给沈霏,让她在屋里待好,自己则掀开门走了出去。
一开门就看到许思睿反剪着那人的手。被他制服的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不出年纪,脸颊通红,浑身刺鼻酒味。
几乎是她打开门的同时,保安也赶了上来,从许思睿手里接过这个人,斥道:“你住哪?啊?!你是哪一间的客人?!”男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保安将他带下去了,说绝对不会再让他有机会上来。
等他们离开了,祝婴宁才有闲暇好好看向许思睿。这一看她差点笑出声来。他穿着身睡衣,脚上还趿拉着酒店附带的纸拖鞋,脸颊木木的,头顶上方翘起一缕头发,看起来是睡到一半迷迷糊糊赶过来的。
“谢谢你啊。”她感激道。
“没事儿。”他慢吞吞地说。
“你去睡吧,有保安处理,应该没什么事了。”她赶他回去睡觉。
许思睿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木楞楞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祝婴宁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沈霏还紧张地端着水壶,跪在床尾,问她:“队长,那人走了没?”
“走了。”她从沈霏手里接过水壶,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自己则回到书桌前继续整理笔记。
现在是凌晨一点多,沈霏心有余悸,把自己裹回被子里,翻来覆去半个多小时才重新睡着,祝婴宁听到了她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
在这阵安然绵长的呼吸声里,她借着卫生间门前昏暗的照明灯,把最后那点零碎的笔记扫了尾。
合上笔帽,看了眼时间,已经两点半了。
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关掉所有灯,摸黑打算回到自己床上睡觉。
走到床尾的时候,她的膝盖因看不清而轻轻磕到了床板。疼倒是不怎么疼,但那一瞬间,福至心灵,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在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者说冲动的驱使下,她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口,轻轻打开了那扇门。
往右看,走廊光线明亮,许思睿就守在她们这间房旁边,背靠墙壁蹲着,手环抱膝盖,头埋进臂弯,睡得迷迷糊糊,只有头顶翘起来的那缕头发依然坚.挺。
第173章 灯塔
她心里某个角落塌陷下来,如同一场小范围的山体滑坡,如同干涸发白的土地被雨水浸润,变得格外柔软潮湿。
她是在感动吗?
祝婴宁分不清自己心里那些纤细复杂盘根虬结的感受。
她伸出手,又收回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最终也只是用指腹轻轻点了点他头顶翘起来的那簇头发。头发像草叶一样,在她手指的力道下弯折,她手指移开,他的头发又顽强地弹回来。
她轻声笑起来,没有叫醒他,转身回了房间,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一条薄毯——这是她大学期间赶往外地参加实习、竞赛以及种种实践活动的坐车神器,看起来薄,盖起来暖,不占地方,随时随地都可以盖在身上睡一觉。她带着毯子来到门外,站在许思睿面前比划了一下,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尽量将毛毯披在他身上而不吵醒她。
这个举动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毛毯盖完,她竟累出满头大汗,用手臂擦了擦额前的汗,她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这才回到自己房间,躺回床上睡觉了。
本来以为今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可能得再躺一会儿才能睡着,没想到都不用两三分钟,她就睡熟了,一夜安然无梦。
第二天早上,祝婴宁和沈霏搭高铁回G省,许思睿坐飞机回上海,他们在酒店门口分别,各自前往各自的工作地点。
离别时并没有出现任何煽情画面,一切都太过平静自然,以至于人都坐到了高铁上,祝婴宁才一骨碌坐起来,惊呼:“我的毛毯!”
“?”
沈霏被她吓了一跳,从笔记本电脑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嗯?”
“……没事,我发神经而已。”
她重新躺回了座椅靠背,叹气,心想就当报答他昨天一整天的出手相助好了,就是那条毯子真的很好盖……算了,也没关系。她安慰着自己,找到手机,翻出自己的购物记录重新下单。
**
回到村里,处理完了出差的一切手续,祝婴宁又投入到了繁忙的日常事务中。
考察很成功,但这份成功若不能转化为实际行动,那么终究只是纸上谈兵。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说服村民加入集体养殖。
乍一看仿佛只需要走进村民家里,把好处给大家摆出来就成了,现实却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村民们习惯了自产自销,就算不加入合作社,他们也能养好自己家的那几头猪,供自己和家人吃饱穿暖。他们完全想不出冒险加入
合作社、把自己家养的猪迁移到合作社的必要,害怕这个所谓的合作社只是他们这些村干部一拍脑袋临时决定的,风险却要由身为村民的他们自己承担。
即使请出了王胜举以及其他几个村的村支书共同做思想工作,大家也都对合作社抱有很大质疑。
说服群众没有捷径可走,祝婴宁只能天天去、天天说,变着法子给村民们讲解合作社的好处——可以统一采购降低成本、统一管控防范病害、统一销售扩大市场,甚至有望打通线上市场进行线上销售,大家共享利益,共担风险,比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挣得多、亏得少。
村民们听不懂高端的专业词汇,她就用通俗易懂的方言讲,同时也理解了前面的那些驻村工作队伍为什么要帮村民扫地,这说到底其实是打感情牌、拉近距离的一种方式。
讲到无计可施的时候,她和沈霏、温文旭也会争着抢着给村民扫地沤肥。她甚至还听到温文旭打电话回去向他家人吹嘘他现在成挑粪高手了。至于她自己,不知是说话太多还是急得上火,嘴里接连长了几个口腔溃疡。
说服村民的同时,合作社也在同步建立,半个月过去,大家在她的碎碎念下不胜其烦,同时也对她天天强调的“挣得多、亏得少”以及国家对合作社的福利政策起了些兴趣,开始有几户村民同意出几只猪仔加入合作社。那天祝婴宁激动得差点跪下来烧高香,回家立马就和沈霏温文旭涮了顿火锅庆祝。
人说到底是从众的,有了第一个人打头,后面其他村民的加入便顺理成章了。
村里十一户养猪的农户或多或少都出了些猪苗,与此同时,也有其他没养猪的村民见他们兴师动众的,心里蠢蠢欲动,跑来问祝婴宁:“小祝同志,我们没有猪,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挣钱了吗?”
她喜道:“当然不是,虽然你们没有养猪,但也可以投入资金,盈利以后也可以获得分红。”
“我们哪来的资金?”
她像个卖保险的一样开始给他们介绍农民贷款。
成效是缓慢却卓绝的,到了十一月底,他们村这个合作社竟然也拼拼凑凑出了三百来只猪。
祝婴宁与王胜举带头从村里挑了几个有养殖经验的人,外加从外面聘请的一两个技术人员,构成了这个村养殖场的养殖班底。温文旭熟悉会计业务,负责监督合作社的账务透明化,沈霏负责协助技术人员提供夜间温控系统的技术支持,祝婴宁把持大方向,负责规划合作社的未来发展,寻找可以合作的肉联厂或者成立村集体自身的线上淘.宝店铺。
一切尘埃落地那天,王胜举说要请祝婴宁他们三人吃顿饭。
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月,他们三人几乎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过,全靠沈霏妈妈源源不断寄来的补品以及能量棒他们才没有低血糖晕倒。
吃饭地点在王胜举家里。王胜举和妻子攀长虹一起在厨房做饭,做完将饭菜端出来,笑说他们三人现在活像三个乞丐:“给你们每人一个空碗蹲到村门口,路过的狗看了都得往你们碗里投几块硬币。”
温文旭闻言大笑,举杯向王胜举敬酒。
这种酒是村民自酿的,王胜举在此地居住多年,喝惯了这种酒,自然海量。温文旭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的典型,堪堪喝完一杯便就地栽倒不省人事了。
好在他的酒品还行,喝醉以后也只是睡大觉,不会发疯闹人。王胜举还没喝尽兴,举杯向她们两个女生:“来一口?”
说来一口,祝婴宁便真的只是“来一口”,严格控制在清醒范围内,绝不给自己一点点喝醉酒的机会。
令她震惊的是沈霏。
沈霏酒量惊人,和王胜举一杯杯对酌,竟然丝毫不见醉态,面色淡定得像在喝白开水。王胜举高兴得不行,直夸这孩子有前途。
直到饭席过半,咚的一声,沈霏毫无征兆地栽倒在温文旭身边,祝婴宁才意识到她只是喝酒不上脸而已,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醉。
她哭笑不得,从攀长虹手里接过两条薄被,分别给沈霏和温文旭盖上。
攀长虹数落王胜举:“你看看你,一把年纪还这样欺负小孩儿,老不害臊的!不许再喝了!”说着一把夺走王胜举的酒杯,想了想,把他下酒的小鱼干也端走了。
王胜举朝祝婴宁吐了吐舌头,嘀咕:“惹不起惹不起。”
她微笑起来。
在阵阵醇厚酒香里,坐在她对面的王胜举夹了勺青菜塞进嘴里,对她说:“这个周末你们都别工作,好好放松一下。”
她果断摇头:“我还得值班呢,支书,让沈霏和温文旭休息吧。”
“小事,我让燕子跟你换一下就行了。”王胜举用筷子在半空中点了点,“劳逸结合,你们都多久没休息了?小祝,我知道你积极,可身为领导者,你得明白一件事儿。你的行动对小沈和小温来说,就像一个榜样,一个灯塔。你不休息,他们也不可能停下来休息,只有你休息了,他们才能真正放松,你能理解吗?”
祝婴宁怔愣片刻,被他点醒,呆呆点了点头。
“这个周末你们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吧,去见见你们各自的家人朋友,或者结伴去城里好好放松一下,村里的事儿有我们,再不行你攀姨也能过去帮忙。”王胜举说。
第174章 弑父
祝婴宁到底还是将王胜举的话听进去了。
周五下班——
高铁外的窗景飞速倒退,她坐在座位上,身侧是一个外放抖.音视频的大爷。
短暂的两天假期,她不是没想过回隔壁市看看阿妈,但一想到几个月后过年便要回去了,又觉得还是去趟北京探望祝知微和周天晴她们吧。
车程一共四个小时,她昏昏沉沉睡掉一半的时间,剩下那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睁眼刷起手机。
她玩手机的频率并不比休息的频率高多少,虽然有微.信,但唯一一条朋友圈还是注册微信当天发的,是2014年高考结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天,图片是毫无构图可言的她和录取通知书的合照,内容为「新生活,我来了/龇牙笑.jpg」,现在看又傻又土,简直尬得不行。
不过她一直留着没删。
打开几百年难得看一回的朋友圈,她慢悠悠浏览起朋友们的新生活。
有人抱怨老板,有人抱怨导师,有人忙于二战,有人外出旅游,甚至还有人结婚了。
她在一张张或生分或熟悉的面孔里看到了许多从前的朋友。
吴波现在在当网文编辑——这事儿说来话长,她有段时间的梦想是成为艺人助理近距离观摩帅哥,为此不惜托家里的关系在当时某个十八线小糊豆身边实习了一段时间。实习后她对明星的滤镜就彻底破碎了,冲祝婴宁抱怨说爱豆需要控制体重,碳水吃得少,脾气很暴,更重要的是:“他吃饭不规律,肠胃不好,又经常熬夜,你知道的,反正就是……他有口臭!”
口臭威力无穷,成功赶走了吴波。
她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助理梦破碎后,想起自己的爱好除了爱帅哥,还有看小说,于是转而去某个刚起步的网文APP实习,由于表现好,破格转正了,现在每天都能免费阅读小说。
当然,这是美化过的说法,真实情况据她口述,是“爱好变成工作以后就像一坨狗屎”。
祝婴宁刷到她的朋友圈,是她掌管的无数个作者群,关键信息都码掉了,只有鲜红的“99+”停留在页面上,附图的文案是:「每天发信息都小心翼翼,生怕把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发到工作群里……」
她笑了笑,点了个赞,继续朝下刷。
紧随其后的是邵彦君演出的照片。
和她们这些中规中矩读书的人的路径不同,邵彦君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读书了,用家里给的钱开了家酒吧,在酒吧组建自己的乐队驻唱。她没有做生意的天赋,酒吧被她经营得半死不活,就在酒吧即将结业倒闭的时候,她心血来潮带着自己的乐队报名参加了当时一个新兴的乐队综艺,结果竟然火了。半死不活的酒吧从此人满为患,不过邵彦君很少再回酒吧驻唱,她忙着带乐队全国巡演。
至于戴以泽,他还在国外读书,朋友圈发的都是些充满艺术氛围的展览及店铺,祝婴宁点进他主页看了看,发现他现在也有在给国外的模特设计衣服。
邹皓本科学的是金融,现在在读研,朋友圈发的都是在券商实习时光鲜亮丽的照片,但点进主页能看到他的个性签名写着“金融狗都不学”。
谭菁菁本科学的是法学,她极少发朋友圈,关于她的消息祝婴宁都是零零散散从同学口中听说的,大家说她简直就是考神附体,小到大学期间的四六级考试,大到法考、考公,她都能一次性高分通过。被人问到为什么不去律所工作,谭菁菁说她的目标不是当律师而是当法官。
还有孙明远,他大学期间在父母的建议下学了口腔医学,发了张图说他练习的时候把模型的牙龈磨掉了,文案「谁想来找我看牙/奸笑.jpg」。
……
断断续续看了很多同学的朋友圈,祝婴宁有点困
惑怎么她刷了这么久还没刷到许思睿的,难道他也不怎么发朋友圈么?
好奇地从他的微信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主页,她发现他的朋友圈和她一样寥寥无几,从2014年到现在,统共也就五六条吧,而且都很有个性地只有照片没有附文。
照片大部分是路边碰巧遇到的小猫或者含羞草,以及月亮、路灯等等各种文艺且细碎的生活片段,很少出现他本人,就算出现,最多也就是拍一拍自己的影子或者手指。
正翻看着,手机上方忽然弹出了许思睿的消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突兀的问号。
她愣了愣,纳闷他怎么有读心术,知道她正在看他的朋友圈,直到退出去至聊天界面,才发现是她刚刚通过他的头像进入他朋友圈主页时不小心拍到了他的头像。
聊天界面出现了一行小小的「我拍了拍“许思睿”的头说我想你了」。
那一瞬间的感受无法言喻,她既想笑,觉得他是不是傻啊,弄一个这样的拍一拍文案,却又莫名有些窝心。
本来还想着用“手机在裤兜里自己摩擦到了”掩饰一下,可在聊天界面停留许久,她最终还是打字回:「我在看你的朋友圈,不小心拍到了。」
那头的许思睿隔了好半天才回复,言简意赅:「你现在重新去看看。」
她再次点进他的头像进入他的朋友圈,惊讶地发现他朋友圈竟然瞬间多了许多新内容。
「你之前是不是把我拉进了某个屏蔽分组,然后刚刚才着急忙慌地把我拉出来?」
「……」
「不是。」
「我把仅自己可见的内容放出来了。」
好吧,是她小人之心了。
她慢慢浏览着那些内容。
许思睿基本是把朋友圈当日记用,可能是为了激励自己,每次取得一点点小小的成就,他都会发一条仅自己可见的内容。有取得奖学金的记录,有竞赛获奖的记录,有和小组成员熬夜做游戏的记录,有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bug,也有几杯被他们小组成员当酒干的空杯的美式……从此刻倒推回从前,如同穿越时光隧道,她一点点窥见到了他大学的生活轨迹。
她一边看一边顺手点赞,直到高铁即将到站,许思睿才发来一张朋友圈“99+”消息提醒的截图,说:「……再点赞拉黑你。」
“……”
她撇撇嘴,又顶风作案点赞了一条,这才收回手机,起身准备下车。
早在今天上午她就通知祝知微自己要来了,告诉对方不用来高铁站接她,她自己打车过去就好,结果祝知微还是执意要了她的车次信息。高铁到站时,她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等在出站口了。
祝婴宁循着车牌号找过去,找到她的车,飞速拉开车门跳进了副驾驶座。
“你没带行李箱?”祝知微边开车边打量她。
“没呢,就待两天,衣服装背包里就够了。”
“吃饭了没?”
“吃了点面包。”
“我点了小龙虾,都给你剥好了,回去热热就能吃。”
一来一回的对话如暖流注入她坐车坐到疲倦的身体,她嗯了一声,狗腿地说:“微微姐,你对我真好。”
“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她笑。
车子汇入车流,往家的方向奔去。
四十分钟后到达祝知微的家。
几年前她虽然出面反抗了黄俞亮,可店铺被他恶意刷单很久,评分已经救不回来了。她也后悔过自己的优柔寡断,觉得当初要是再果敢一点儿,说不定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颓丧了一段时间后,她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另一个机遇。
事情说来赶巧,当初为了向黄俞亮的妻子提供他有私生子的证据,祝知微加过对方的微.信。两人基本不聊天,但她有时打开手机娱乐,能看到对方发的朋友圈,其中有一条是:「又通过朋友代购了一个心水很久的包包~」
普普通通的一条朋友圈,却在祝知微心里点亮了细小的火种。
那几年微.信刚刚火起来,微商还是一个新兴职业。
她从这条朋友圈里嗅到了一个微妙的商机——由于之前卖的服装定位是轻奢,她Q.Q和微.信加了不少手头有闲钱的中产阶级独立女性,这些人处于“可以买贵的,但不能买贵了”这个层次的消费水平,微商完美契合了她们的消费需求。
刚好祝婴宁也住校读大学了,祝知微在北京了无牵挂,于是她当机立断搬去了深圳,在那里租了间房子跑代购做微商。
起步阶段肯定是辛苦的,然而也是那个辛苦的阶段让她重新找回了自食其力的自信。
经过四年的积累,她的收入渐渐稳定下来,不仅有了可观的积蓄,还有了一批忠实客户。
这些客户里不乏有钱的富人,和她们接触下来,祝知微渐渐意识到像她这样单打独斗的个体工商户,与其赚普通人的钱,不如将精力瞄准富人,在这方面做精做深。与此同时,代购行业迎来井喷,她预见了这个行业饱和后无可避免的衰落,于是2017年末,她开始尝试转型,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打起了玉石的主意。
同当初决定从北京搬去深圳一样,祝知微当机立断从深圳搬到了素有玉都之称的阳美,在那里学习如何辨认高品质翡翠及和田玉。
做个体玉石最缺的就是客源,而祝知微恰恰相反——她不缺客人,只缺一点知识。客源是她独到的优势,到了2018年下半年,她已经成功开拓起了自己的玉石市场,客户就是一线大城市的富太太们。
祝婴宁这趟回北京正好赶上了祝知微回北京见客户,不然说不定还没法见着她。
小龙虾果然已经放凉了,祝知微端着盘子去加热,又开了瓶红酒,给自己和祝婴宁都倒了一点。
面对面喝着酒吃着小龙虾,祝知微笑着说她打算干到三十五岁就退休。
“到时把这些年存下来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拿来投资,一部分拿来环游世界,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特别特别好!”她眼睛亮晶晶的,眼尾因笑容而微微下垂。
胡侃完自己的事情,想起什么,祝知微说:“对了,宁宁,你知不知道思睿的事?”
“嗯?”她咽下嘴里的食物,迷茫道,“知道他的什么事?”
“哦……那你应该是不知道了。”祝知微耸肩笑道,“我也是从他小姨那边听说的,就是啊——我说出来,你别吓一跳,他把许正康告上法庭了。”——
作者有话说:来月经痛经中……今天只有一章,明天多更点。
第175章 时间线
这件事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怔愣过后,祝婴宁向祝知微追问细节,祝知微却说她也不清楚了。
祝知微和周天晴自从之前那个春节一起吃过饭以后,便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周天晴的年龄比她大了一轮,给过她许多生活和事业上的建议,许思睿打官司的事也是她俩通电话时周天晴不小心说漏嘴的。
祝婴宁想起那天在农达运公司的相遇,许思睿说他有事,但还没有眉目,要等做成了再告诉她,难道就是指这件事吗?
当晚她在祝知微家留宿,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前往周天澜家。
周天澜早在三年前就出狱了。由于当时祝婴宁和许思睿都在大学住校,许思睿又远在上海,家里没人住,周天晴怕她孤单,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父母家与她同住,导致这边的房子一度闲置了下来。
周天澜服刑时,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他们所有人都默契地对许正康出轨的事选择了缄口,直到她出狱,周天晴才将真相告知于她。半年后,周天澜与许正康协议离婚,这间房子被许正康转到了她名下。至此周天澜才从自己父母家搬来这间房子长居。
说长居其实也不太准确,她与许正康离婚后,为了庆祝她的新生,顺便帮她转换心情,周天晴给她报了一堆旅游团,导致周天澜不是在旅游就是在准备旅游的路上。
她目前在摩洛哥一个叫舍夫沙万的小镇旅游,发了很多靓照在ins上。小镇整体是蓝色的,如一块块凝固的玻璃海。
北京这边的房子没人看顾,周天晴暂时搬过来给姐姐看家,所以严格来讲,祝婴宁是去见周天晴的。
她已经提前给周天晴打了电话,告知自己今天中午会过去吃饭。
坐车到达小区楼下,她熟门熟路来到16楼按响门铃。
隔着一扇门,她隐隐约约听到铃声在屋子里回荡,却久久等不到有人来给她开门。祝婴宁毕竟在这里住了高中三年,有这里的备用钥匙,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门打开,干脆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径自走了进去。
在玄关处换完拖鞋,她喊了声“小姨,你在吗”,依然没得到回应,趿着拖鞋一头雾水走进屋里,就见洗手间关着门,水声哗哗。
哦,原来在洗澡。
她正打算走到客厅看会儿电视等周天晴洗完,就见洗手间的门在她面前打开了,许思睿擦着头发从里面走了出来,带出了洗手间里蒸腾缭绕的湿热雾气。
祝婴宁:“?”
他可能也没想到洗
完澡出来会见到她,眼神微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表情都有些空白。
过了许久,还是她先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他把头上的毛巾扯下来,随意扔到一边肩上,说:“我回来住几天,顺便处理点事。”
她恍然大悟,猜测是许正康官司的事,但许思睿没有直接告诉她,她不好直接问,只能挑了个比较安全的问题问他:“哦……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他抿了抿唇角。
祝婴宁点点头。
尬聊完,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她看了眼他的装束——他刚洗完澡,虽然穿得严严整整,可到底与上次见面西装革履的模样不同,显得私人化许多。尽管以前同住一个屋檐下,看过无数次他洗完澡的模样,此刻她还是感到一股微妙的局促,也许是太久没再见过类似场景的缘故。
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形貌变了。
与之前单薄的少年身形不同,他又长高了一些,身上也有了些精健的肌肉,贴着骨薄薄地蔓延出去,虽然薄,看起来却很结实,与块垒分明的大块肌肉不同,既不嚣张也不造作,应当是平时打羽毛球或者进行其他运动时顺带练出来的。
肌肉在衣服遮蔽下其实看不真切,她之所以能感受得那么清楚,还要仰仗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近到不礼貌的程度,但也能清晰感觉到他洗完澡后身上透出来的热气。
他还是很白,但不再是以前生病时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
她也说不清楚现在是哪种白,只能笼统地将其描述为肤如凝脂。
这些细微且陌生的变化让他站在她面前时莫名多了几分压迫感。
她后退一步,盯着客厅,没话找话地说:“……小姨不在吗?”
“她出去买菜了。”他扫了她一眼,没去拿吹风机,反而走到客厅,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指了指电视,“看点什么?”
“嗯……都行,看看最近热播的剧吧。”她乱七八糟地给出了一个很没主见的回答,从洗手间前的走廊踱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见许思睿打开了电视机,首页弹出来的就是正在热映的爱情连续剧,图片赫然是男女主角在接吻,祝婴宁大受惊吓,连忙改口道,“要不看《士兵突击》?”
“?”
许思睿默了默,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行。”
他搜索出《士兵突击》,点了放映。
一片荒山呈现在屏幕上,身为主人公的农村娃许三多出现在了屏幕里,正被村里孩子围殴,他爹赶来救场,看到许三多打不还手的熊样,气不打一处来,赶走熊孩子们后又把他揍了一顿,痛骂他是龟儿子。
朴素且土气的乡音大大冲淡了氛围的暧昧,祝婴宁瞬间觉得舒坦多了,松了口气,随手抓来个靠枕抱在怀里。
她才刚调整好了坐姿,许思睿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距离不算近,可也许是因为他腿长,坐下来以后,他的大腿还是隔着两层布料碰到了她的腿。
说碰都有些夸大其词,其实仅仅只是挨着而已,中间还有层层布料组隔。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她仍旧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大腿传来的泛着潮气的热度。
他以前的体温有这么高吗?
祝婴宁非常不自在,想要挪开腿,又怕动作太明显,反而惹他怀疑。纠结得肠胃都要打结了,身边的许思睿却像没事人一样舒展地靠到了沙发靠背上,手随意往沙发靠背上一搭,看起来很是悠闲自在。
她莫名来了气,主要是在气自己,觉得自己神经兮兮的,从刚刚开始到现在也不知道都在紧张些什么,这么一想,干脆也学着许思睿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的腿和他挨着,专心致志看起了电视剧。
她从以前读书开始就有一套自己的集中注意力的方法,很好使。真正沉下心去做某事后,她便感觉不到外界的纷扰了,即使只是看电视也看得认真入神。
时间在电视的背景音中一点一滴流淌。第一集结束,片尾曲响起,祝婴宁这才从电视机上抽回神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扭头,却对上了许思睿的眼神。
他在看她。
她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怎么了?”
“没什么。”许思睿淡淡道,同时淡淡地瞥开了目光。
她困惑地凝视他片刻,脑子里电光火石,骤然想起上次相遇时被他顺走的那条毯子,忙问:“对了许思睿,上次在酒店,我那条毯子是被你带走了吗?”
他盯着电视屏幕,没看她:“什么毯子?”
“就是……”她比划了一下,“我披在你身上的那条……大概这么大一张,颜色是咖色,你醒来没看到吗?”
“不知道,不见了吧。”他答得极其敷衍。
祝婴宁狐疑地拧起眉:“不见了?”
“嗯。”他含糊应着。
她越想越怀疑,眯缝眼睛使劲盯着他的侧脸,恨不得用眼神在上面盯出一个洞。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许思睿的耳根红了,待要仔细去看,下一刻,门铃忽然在客厅里响起。她瞬间忘了刚刚想做什么,从沙发上蹦起来,跑去给周天晴开门,雀跃道:“小姨!”
周天晴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物,腾不出手欢迎她。祝婴宁正想帮周天晴分担一下,许思睿就从她背后伸出了手,自周天晴手里接过各种外送袋,转身朝厨房去了。
手里有了空闲,周天晴笑眯眯地伸手捏她胳膊和肩膀:“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捏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变瘦,周天晴才拍拍她的背,催她去餐桌旁坐好等吃。
“等这么久饿坏了吧?”周天晴说,“睿睿也是,大早上的急匆匆从上海赶到北京,连饭都还没吃。你们两个等会儿都多吃点儿。”
祝婴宁怔了怔:“早上……他今天早上来的?”
他不是说他前天来的吗?为什么要骗她?
她迷惑不解的时候,许思睿恰好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听到了周天晴的话,表情微微一僵,但很快调整好神色,对周天晴说:“你记错了。”
周天晴没反应过来:“记错什么?”
许思睿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说:“我前天来的。”
“?”
愣了足足五秒,周天晴才长长地“啊”了一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对、对,是我记错了,你前天来的,瞧我这记性。唉,人到了中年就是这样。”
祝婴宁哭也不是笑也不成,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两个人当她是白痴吗?
第176章 服了你了
缘关系的家人
关于许思睿究竟是哪天回北京的,祝婴宁没再追究,因为她实在太饿了,他很狡猾地在她满脸疑云的时候拆开了食物的袋子,阵阵香气勾人馋虫,所谓民以食为天,她研究天去了,决心不再计较这些微末的细节。
餐桌上其乐融融,周天晴不像许正康,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们边聊边吃,一顿饭吃得漫长且愉快。
有了周天晴当调和,与许思睿独处时那种淡淡的不自在消散了大半,吃完饭,他们三人还玩起了周天晴新买的Switch。
祝婴宁玩电子游戏的能力依然令人不敢恭维,连续输了几场后,她找出茶几柜子里的扑克牌说要玩斗地主。
“我突然想午睡了。”许思睿说。
“?”
她一把逮住他,“不行!”
吵吵闹闹地磨蹭掉一个下午的时光,晚饭周天晴说要亲自下厨大展神通,被许思睿明令禁止了,祝婴宁问为什么,他偷偷告诉她周天晴这人做饭不仅缺乏常识,还喜欢灵机一动。
之前她做蛋糕灵机一动把鸡蛋换成了鹅蛋,做出来的蛋糕腥得根本没法吃,偏偏姥姥姥爷奉行鼓励式教育,硬逼许思睿吃完了,被他问起“你们自己怎么不吃”,他们说:“我们是老人,你要尊老爱幼。”
还有一次,周天晴不知从哪里听说把完整的鸡蛋放进微波炉加热会爆炸,于是灵机一动,将鸡蛋切成两半放进微波炉,没想到还是爆炸了。微波炉里的鸡蛋碎尸最后也是许思睿被迫一点点抠掉的。
介于周天晴的斑斑劣迹,许思睿把她发配到了洗碗槽前洗菜和剥蒜。晚饭主要是他和祝婴宁合作完成的,周天晴起到一个在旁边提供情绪价值的作用。
那天晚上祝婴宁在自己曾经待了三年的客房入睡。哦——现在不能叫客房了。自从彻底从许正康手中拥有这套房子后,周天澜就把这间房间改成了她的专属房间,说会永远在这儿给她留个位置。
她房间的布局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四件套也都是洗好收起来的,重新铺上以后能闻到洗衣液的馨香。
熟悉的甜滋滋的香味儿。
她闭上眼睛,睡了这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
周日上午,祝婴宁坐车回村里。
离开前,她还是没有直接问许思睿许正康的事,只告诉他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尽管开口找她帮忙。
“只要能帮上,我一定尽力帮你。”她说。
“知道了。”他边说边把一个行李箱推到了她面前。
“嗯?”她不解其意。
许思睿解释说里面是给她买的一些冬季的衣服:“你那村子不是没暖气吗?12月都快下雪了,早点备好衣服,到时才好过冬。衣服都是洗好晾干直接就能穿的。还有棉被,太大了就没塞里面,到时我给……我让我妈给你寄过去就好。”
“你说得我像只需要囤粮过冬的松鼠一样。”她笑着接过行李箱的拉杆,手在握把上捏了捏,沉默良久,抬头问,“这些衣服是你帮我买的?”
“不是。”他否认道,“是我妈。”
她便慢悠悠“哦”了一声。
验证的方法有很多,比如现在就打电话找周天澜对峙,问她里面都有些什么衣服,要是答不上来,就证明许思睿多半又在撒谎。
可是……
她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任何验证的必要。
因为不管是谁买的,有一个事实是肯定的——这里的人都像爱家人一样爱着她。
她一度以为自己亲缘浅,可或许是上天瞧她可怜,又给她送来很多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爱着很多人,也被很多人关爱着。
祝婴宁皱了皱鼻尖,忍下鼻酸,说:“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周阿姨。”
他嗯了声,伸手去够车钥匙,说先开车送她去高铁站。
**
从北京到G省也不过四个小时的高铁,却像从一个世界扎入了另一个世界。北京是她短暂的休憩之地,而这里是她的战场。祝婴宁整理好精神,很快又投入到了乡村建设工作中。
她和沈霏他们离开的这两天,合作社的运行基本正常。在合作社工作的几位农户不习惯一次性养这么多猪,刚上手时出了点小纰漏,跑了几只猪仔,但很快又找回来了。
祝婴宁问王胜举那几只猪仔是怎么找回来的,他说:“很简单,让小孩去找,谁找到奖励谁玩手机,才半个小时就都找齐了。既不浪费大人的工作时间,又能提高效率。”听得她啼笑皆非。
合作社逐渐步上正轨后,她同王胜举商议往后的道路,一致认为最高效的方式是引入专业的养殖企业,与这些大企业合作,不然靠他们自己从零开始去搞营销做线上店铺,不知要花上多少年才能打响品牌的知名度。
但在何时开始谈合作上,他们产生了一些分歧。
王胜举说他可以申请将养猪项目纳入本地重点招商项目库,利用招商局的单位优势寻找合适的企业。他的意见是等村里的合作社做出一些成果以后,再拿着成果去说服对方,不然两手空空过去给人画饼,会让一些本来有望与他们合作的企业对他们产生不好的印象,从而影响到后续合作的展开。
祝婴宁却觉得他们等不到做出成果的时候——怎样才算“做出成果”呢?
每个企业有每个企业的标准,也许这家企业觉得好的成果,在那家企业眼里就是小儿科了。就算他们做出成果,也不可能凭这些成果说服所有人,还不如边搞养殖边招商引资,根据企业给的反馈及时调整自身不足之处,就像以前的连续剧边拍边放、根据观众意见及时修改剧本一样。
总之,她认为招商工作应该和合作社的发展同步推进,没必要等一个结束再去做另一个,后者是囿于保守思维了。
有分歧自然免不了争吵,她和王胜举第一次就工作的事产生了一些摩擦。
王胜举说她急功近利,被“急于做出成就”这事儿冲昏了头脑。
这个评价让祝婴宁回家后郁闷了半天,她从来没想过急功近利这个词也能应用到自己身上。
沈霏安慰她说:“队长,我不觉得急功近利是什么坏事,说实话,我们来这工作,除了理想层面上的为人民服务以外,肯定也考虑过现实因素,也都想在这做出点成绩,方便以后晋升。就得有急功近利的心态,未来才能大展宏图。”
“沈霏同志,你说话好直。”温文旭被沈霏理科生的直白吓了一跳,转头发挥起他身为文科生的说话艺术,“队长,我觉得,你这人确实急功近利,但你急的不是自己的功、近的不是自己的利,你急的是乡村的功、近的是人民的利,既然这样,被人评价句急功近利,也算符合现实,是不是?这真没什么。”
被他们换着花样开解,祝婴宁心里那点郁闷很快转为了好笑:“……行了,不聊这个。我想问问你们对招商的事是怎么看的?”
“我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我听你的,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沈霏说。
温文旭说:“队长,我们是一个team,劲儿肯定得往一处使。”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说服支书。”
她将“边说边做”这事儿发挥到了极致,在说服王胜举的同时,也着手查找起了合适的企业的资料。最后之所以成功说服王胜举,也是因为她搬着自己查阅并整理好的笔记过去,向他清晰罗列出自己选中的几家企业各自的优势和发展潜能、她要如何与这些企业进行初步接触以及后续其他人员的跟进。
王胜举看完了她整理出来的资料,只说了五个字:“我服了你了。”
“支书,你是真的服了我了还是在说反话?”她对这话解读无果,干脆打出真诚牌。
王胜举摇头笑:“……我是真的服了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唉,我是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思维了,你有什么需要配合的
再告诉我,我负责给你们做好后备保障。”
“好的!谢谢支书。”她喜笑颜开地离开。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当时被王胜举评为“急功近利”的决策非常正确,在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发之前,正是因为她紧锣密鼓的多线程工作安排,才让她所在的这个村庄赶在经济受到疫情冲击之前成功打响了自己的品牌,也为疫情后的经济复苏奠定了足够的基础。
后续便是与企业的初步接触,祝婴宁和沈霏、温文旭他们再次忙成了陀螺。
温文旭说初步接触可以只发邮件或打电话,但祝婴宁并不想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她觉得发邮件是单向的,而她需要的是双向筛选。除了企业方面决定是否要与他们合作,她也得深入企业内部实地考察他们的实际情况,决定是否要与他们展开合作。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又筹备起新一轮出差,这次她决定把沈霏和温文旭都带去。
出差前的准备工作十分繁重,她带领沈霏他们录制并剪辑了合作社的短视频,准备了详尽的项目推介书,从猪肉品质到市场需求分析、初步效益预测,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晚上还常常集体预演招商谈话的形式,确保只欠东风了,才向上级申请出差。
等待审批下来的时候,她难得有点儿空闲,在宿舍休息了一个下午,躺在床上刷着手机,通过网络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用吴波的话来说,她绝对是深居简出的2G网民。
朋友圈依然人生百态,她边看边犯困,困得将要睡着的时候,许思睿两天前发的一条朋友圈闯入了她的视野。
她勉强睁开眼睛浏览了一下文案,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随之飞到了九霄云外。
许思睿发的这条朋友圈只有一张照片,是法院的传票。
她看了下他这条朋友圈的点赞——如果是对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这会儿应该早有许多共友点赞,可点赞那一栏空空如也。
是单独发给她看的吗?
祝婴宁点开那张图片,细细浏览起了地点、时间和被传事由。
第177章 小许董
出差日期最后定在12月下旬,人员增加了一个乡镇上的领导,由于需要在最短路径内多看几家公司,他们的出差路线安排得十分紧凑,从G省出发,途径两个省,最远到达北京,接着又绕不同的路线回来,总共走访11家企业,为期十天。
如此紧凑的行程,从第一天开始,大家便都绷紧了神经。
第五天到北京的时候,他们已经谈了六个企业,情况说乐观也乐观,说不乐观也不乐观。
受到8月份传入中国的非洲猪瘟的影响,中小企业亏损严重,趋于选择保守策略,无意在元气大伤的时候冒进投资新兴项目;大型集团企业则凭借资本、防疫技术等优势实现了逆势扩张,在全国出栏生猪数量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市场份额。
他们原先锁定的目标是中小企业,谈了几家下来,却都没有收获预期的回应,反而是大型集团企业对他们抛出了意料之外的橄榄枝。
负责人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受到非洲猪瘟影响,2019年的猪肉价格必将迎来飙升,为了抢占市场份额,他们上层领导决定利用疫情扩大生产经营规模,吞并散户。祝婴宁他们任职的村子没有受到猪瘟影响,且品质高,这是他们的优势。
“不过——”负责人将话锋一转,“采购种猪在我们的基地自行繁殖,以及到你们的村子里建养殖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需要承担的风险也不是一个量级,我们凭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
他说完便引导话题,开始与他们商议起从他们这采购种猪的可行性。
即使祝婴宁事先与沈霏他们做过预案,也没预见过这种可能性,他们的思维一直局限在对方会对他们的生产规模、初期效益和市场认可度产生质疑,万万没想到对方确实对他们的项目表现出了兴趣,只是兴趣点和他们期望的天差地别。
要是将种猪卖给他们,短期内村子确实可以通过此道获利,但,长期呢?企业势必能形成自己的规模化养殖,不再需要村子提供的货源,到时就是妥妥的为他人做嫁衣裳,富的人继续富得流油,穷的人继续穷穿地心。
从企业出来后,祝婴宁越想越懊悔,觉得自己早该考虑到这种可能的,就不会在洽谈时被对方的思维牵着走,也不会全程都显得哑口无言。她怎么能忽视这么大一个缺口呢?
连她都这样,沈霏他们就更不用说了,一起来出差的乡镇领导主要是增加他们这个招商小队的分量,相当于一块敲门砖,对内里门道实则一知半解,几乎指望不上。
接下来还有五家企业需要谈,他们在北京的酒店稍作调整,临时改了一下接下来洽谈的重心,把重点放到了如何游说大型企业上。
“好难啊。”温文旭哀嚎着,往酒店房间内的地毯上就地一扑。
和他们同行的乡镇领导心态倒是很好,说吃饱喝足才有干劲,催他们到酒店一楼餐厅吃饭。
祝婴宁一直低头对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飞快敲击,闻言抬起头,说自己今晚就不随他们一起吃了,她要单独离开两个小时。
“为什么?”沈霏问。
他们今晚没有特殊安排,离开两个小时于事无碍,然而祝婴宁是那种能工作就绝不轻易休息的人,沈霏单纯好奇她突然离开是出于什么缘故。
“我有亲戚朋友在北京。”她笼统地说。
领导闻言满脸了然,说:“对,我记得小祝你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北京读的,行,那你去吧,别说两个小时,三四个小时也可以,明早的高铁几点出发你还记得吧?多留意着点儿,别错过车次就行。”
她颔首谢过,收拾好了手头的笔记本,把重要的电子设备托给沈霏保管,站在原地思忖片刻,好像没什么需要带的,于是揣上手机就走了。
说是两个小时,但她出门那阵不巧赶上了晚高峰,路上堵得吓人,到达目的地就花了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司机把车停在目的地,在她解安全带下车时八卦地问:“小姐,你打官司啊?”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车门打开,外面就是法院正门。
距离她看到许思睿发的那条朋友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发现传票上的开庭时间恰好与她出差的时间重合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许思睿,甚至没有主动找他私聊什么——因为担心自己出差中途临时有事,没法履约,反而让他失望。
看了眼手机,晚上六点二十三分,已经过了法院下班时间了,她不确定许思睿还有没有在里面。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来了这里能做什么,好像没什么能做的,仅仅只能提供一点陪伴。
可即使只是一点点陪伴,祝婴宁也觉得自己应该来这一趟。
她见证过许思睿的少年时代,正如他也见证过她的少年时代一样。她知道许正康曾经是他生命中一个跨越不过去的一座山。而现在,山峦崩殂,他正尝试翻越这座生命里的高山,举刀挥向父亲虚伪的意象。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这么重要的时刻,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是自己一个人面对。
不过也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他有家人朋友,应该不至于一个人来这种场合吧?
祝婴宁胡思乱想着,没留意到前方正门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许正康。
直到听到他粗野的骂声,她才循声望去,看到许正康被一众朋友拉着胳膊揽着肩膀,但仍激动地想要扭身朝走在另一边的许思睿冲过去,嘴里胡乱咧咧着各种难听的脏话,其中当属白眼狼出现的频次最高,骂到激动之处,甚至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口不择言说许思睿是狗杂种。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许思睿双手插兜,对此置若罔闻。她定睛一看,发现他两边耳朵里都塞了耳机——这很许思睿,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走得旁若无人,从她身边掠过,没看到她。
趁他站在马路边低头用手机发消息的功夫,祝婴宁踮着脚尖走到他背后,故意拍了拍他远离她的那侧肩膀。
许思睿果然回错了头,见身后没人,头扭到另一侧,看清是她以后,眼睛簇然一亮,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来干什么?”
她心想你都发朋友圈了,居然还问我来干什么,嗯,这也很许思睿。
“我来看看你把被告人气成什么样了。”她也跟着乱答。
没料到她是这个回答,许思睿扬起一边眉毛笑起来。
冬日天黑得快,他的笑容在昏暗光线下纯净亮眼,又隐隐张扬,像一捧反光的清泉。
网约车停在他们面前,他拉她一起坐进后座。
在车里,通过他的叙述,祝婴宁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以为的揭露许正康栽赃陷害周天晴的罪名不同,许思睿是以另一个事由起诉他的。
大学期间,他一直想找出许正康逃税避税以及栽赃陷害的证据,可一直没进展,直到某天他忽然意识到心术不正的人不可能只在一件事上心术不正,即使无法以他期望的罪名状告许正康,也能用别的官司让他自乱阵脚。沿着这个思路,许思睿寻找起以前与许正康合作过后来却与其反目的
企业家。
听他讲到这里,祝婴宁茅塞顿开,想起许正康以前是做食品生意的,而农达运也有在卖猪肉制品,猜测着说:“所以那天在农达运……”
“对。”这回许思睿承认得爽快,“我还小的时候,许正康跟农达运的创始人谢志刚走得很近,偶尔也会带我去那边玩。不过后来他们的关系就恶化了,我12岁开始就再没去过那家公司。”
按理来说,此时她应该顺着他的话题问许正康和谢志刚之间有什么恩怨,但祝婴宁的关注重点跑偏到了别的地方,她一锤膝盖,醍醐灌顶:“哦……我知道了!难怪他们叫你小许董呢,是不是因为以前他们公司的人管许正康叫许董,而你又是他的儿子,他们就顺口管你叫小许董了?”
他愣了愣,没想到她关注的是这个,哭笑不得:“对。”
“我还以为你真成哪家公司的董事长了。”她说不清笑点是什么,莫名乐了起来,努力憋住笑意,绷出一脸严肃状,将右手伸给他,一副要跟他握手的样子,“你好,小许董。”
“?”
他用右手手背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下,无奈道,“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说?”
“不好意思,你继续说。”她严肃地点了点头,把手收回来。
许思睿张了张口,却忘了自己刚刚说到哪,哑口无言了一会儿,舌尖顶住上颚啧了一声:“……我忘了。”
祝婴宁严肃地提醒道:“您说到您12岁以后就没再去过农达运公司了,小许董。”
“……”
这一茬究竟能不能过去了?!许思睿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
第178章 酒吧
谢志刚与许正康的恩怨说穿了是许正康这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造成的,那时他们合作进行某个生意项目,许正康的公司负责采购,结果他在采购过程中两头吃,不仅收了供应商的贿赂,还向农达运谎报了采购金额,被谢志刚本人识破了。碍于多年来的情面,且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实际损失,谢志刚没把他怎样,可也不想再跟他这种人合作,两人就此一刀两断。
许思睿找到谢志刚时,他已经退休了,六十多岁的老人,当年的事既然没即时追究,也不可能放到多年后再平白折腾一通给自己找事做。不过看在许思睿帮他们升级了公司系统的份上,谢志刚提供给了他别的线索——关于许正康制作食品时以次充好的证据。
以这个证据为起点,几个月来,许思睿找了无数许正康以前雇佣的员工以及合作过的供应商,一点点收集那些陈年的证据,最后向法院提起了诉讼。开庭之前,他偶然听到法院里的人员将他这个案子戏称为大义灭亲案。
“说得还挺准。”车外街景一掠而过,他哼笑一声,笑声嘲讽的尾音被风湮没。
他说许正康多半还会提出二审,但也没关系,无论他想怎么蹦跶,他都会奉陪到底。他还说张海生身为许正康的发小,这次开庭却没出席,来的反而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
“张海生可能知道害怕了,不过害怕也没用,不管是他还是许正康,不管是以前的烂账还是他们对我妈做的事,我迟早会一件件算清楚,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云淡风轻,眼神深处满是平静,可只有经历过以及见证过的人才懂现在的淡然是用以前多少次无能的不甘换来的。
许思睿讲完,头微微一偏,看到祝婴宁正含笑注视着他。
不同于刚才的玩笑,她笑得很浅,如微风煦雨,朝霞流水,眼睛因笑意而弯成柔软的笑弧,睫毛深深。
他抬了抬放在座位上的手指,下意识想触碰她的眼睛,抬到一半,反应过来,又将手放了回去,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问:“笑什么?”
“我替你感到高兴,许思睿。”她微笑着说,“从今以后,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了。”
他心中骤起波澜,却将脸撇向一边,手支下颌,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喃喃道:“……还是有的。”
“谁?”她好奇地问。
他在窗玻璃的反光上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知道。”
**
等网约车停下来,祝婴宁才后知后觉自己忘了问许思睿把目的地定在哪儿了。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她打开安全带下车。
许思睿伸手在车顶上垫了一下,防止她摸黑下车时撞到头:“吃晚饭。”
“你确定要在这里吃吗?”她站定,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酒吧。
这间酒吧坐落在一条小巷里,不知是地理位置的缘故还是现在时间尚早的缘故,门口荒无人烟,只有一块廉价的灯牌戳在地上,上面写着酒吧的名字,法文名,她读不出来。
酒吧的门是掩着的,许思睿推开门,里头的灯只堪堪亮了一半,一个不知是客人还是员工的人坐在角落里,看到他们,熟稔地说:“早。”
“早。”许思睿回应。
“早。”虽然不明白大傍晚的“早”在哪儿了,不过出于礼貌,祝婴宁也跟着爽朗地问了声好。
她问许思睿这是他常来的酒吧吗,他摇头说他也是第一次来。
“那你刚刚应那个人应得那么自然……”她暗自吐槽。
“我们北京人就是这么热情。”
“?”
在酒吧里挑了个双人位入座,许思睿问那个不知是客人还是员工的人这间酒吧有没有主食。
“啊?你们在酒吧点主食啊?好奇葩。”那人站起来,抓了抓头发,边打哈欠边说,“有我刚刚点外卖吃剩的披萨,你们吃吗?我没吃过的,本来只想点一份,刚睡醒眼睛不好使,点成了双人套餐,而且还是我最讨厌的榴莲披萨。你们要的话送给你们了,不然也是要进垃圾桶的。”
祝婴宁被这个松弛的回答松弛得目瞪口呆,心想难道你就不奇葩了吗,而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许思睿竟然说:“那拿出来看看吧,谢谢了。”
“我们真的要吃别人吃剩的外卖吗……?”她不得不怀疑许思睿是不是因为出钱请律师打官司,导致资金周转出现了一些困难,她委婉地暗示道,“今天是你大捷的日子,按理应该我请你的,我们去外面找家你喜欢的店点些你喜欢的菜吧?”
“不用。”许思睿拒绝了,还说,“你要是嫌弃,我们可以重新叫份外卖进来。”
……这个外卖是非叫不可吗?这个酒吧也是非待不可吗?
她终究没把这些话问出来,因为那个疑似老板的人已经端着他吃剩的外卖出来了。她僵硬地道了谢,等老板离开,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盒榴
莲披萨——包装还是完好的,食物封口贴没被拆过,上面也没有被注射过的可疑洞口。
祝婴宁的严阵以待让坐在对面的许思睿轻声笑了出来:“你对酒吧的印象是什么?不用这么紧张。”
他说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家酒吧是张霖的表哥开的,刚那个松弛的老板就是张霖的表哥,以前打游戏互相见过面,彼此知根知底。
她听完,脸颊因恼羞成怒而微微泛红,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还以为你们不认识。”
“因为逗你很好玩。”他双手抱臂,向后靠了靠,懒懒散散靠在座椅的靠背上。说完又用指腹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不过,有安全意识是好事。”
“……”
“吃吧,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许思睿指了指披萨盒子,“待会儿完事了再去吃正餐。”
她撕下封口贴,戴上手套,把尚且温热的披萨扯出一块,习惯性想给他,递到一半又觉得他实在太讨厌了,于是拐了个弯送进自己嘴里。等嘴里那口披萨嚼完咽下了,祝婴宁才问出从进来开始就疑惑的事情:“完事是指什么事?这个酒吧有什么活动吗?”
“嗯。”他淡淡应了声,下巴微抬,示意她看背后,“有个知名乐队的快闪活动,趁现在没人先占个好位子,要不等会儿被粉丝发现了传到网上,我们就算背上长翅膀也飞不进来了。”
知名乐队?
她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预感,回过头,只见酒吧的正门鱼贯走进来五个人,为首的那个正是好久不见的邵彦君。
第179章 野心
“!”
她惊喜地扭头看许思睿,“你知道是她所以才带我来的?!”
这人双手抱臂,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表情既得瑟又欠嗖嗖的。
他和邵彦君不认识,单纯只是同个高中互相听说过名字的程度,是前些天听了张霖的泄密,才知道今晚这里有场他们的秘密快闪活动。
邵彦君穿着身黑漆漆的衣服,戴着大黑墨镜,头发束成了高马尾顶在天灵盖上,像枚冲天炮,乐队其他人也是类似的装束,背着吉他贝斯前后错落着走进来,乍一看宛如一群狂风过境的乌鸦。
她领着乐队成员目不斜视走向酒吧的表演台,那里已经摆了架子鼓和唱杆等物。经过祝婴宁身边时,她潇洒地一抬左手,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支笔和一张便签,龙飞凤舞签上了自己的艺名,往她桌子上一拍,就继续朝前走了,也不管她究竟需不需要,强买强卖得很。
祝婴宁盯着那张张牙舞爪的便签无声笑了起来,将写有签名的便签小心收入衣兜里。
这场景细说起来很魔幻,她在酒吧里吃别人不要的榴莲披萨,身边是刚把父亲告上法庭的人,台上是多年未见秘密出行的高中同桌,一切都怪怪的,却令人倍感轻松和愉悦。
她分了块披萨给许思睿,看着台上的邵彦君他们调试乐器测试话筒。
大概过了三五分钟,邵彦君握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对同伴说:“第一首来首别人的歌暖暖场子吧。”
“好啊,谁的?”她的同伴接话。
“TheBeatles?”有人提议。
“天天只会念叨你的破甲壳虫乐队。”有人吐槽。
“那到底来不来嘛?HeyJude?”
“来来来。”
旋律响起时,邵彦君的歌声也同步响起,与祝婴宁记忆中的嗓音相似又不同,经过岁月打磨,她的唱功变得更成熟老道了,有细水长流的温柔与希望,如娓娓道来的朋友间的絮语。
HeyJude,dontmakeitbad.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
Remembertoletherintoyourheart,
Thenyoucanstarttomakeitbetter
酒吧的门没有关,唱到“HeyJude,dontletmedown”的时候,有两个女生自门口探头探脑往里面看,说:“我听到有人在唱Beatles?”
老板坐在门旁,朝她们举了举酒杯:“进来喝杯酒吗?”
两个女生你推我我推你,害羞地笑着进来了,走到表演台下的桌子落座,其中一人看着台上乌漆嘛黑的几个人,嘶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他们有点眼熟啊?”
她的朋友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他们好像是之前上过综艺的那个乐队!”
“啊?!真的假的?莉莉不是他们的粉丝吗,快发消息告诉她!”
“你发吧,我要拍照。”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在做梦一样。祝婴宁记得自己仅仅只是把吃剩的外卖包装袋拿去酒吧后门的垃圾桶那儿扔掉了,再回来的时候,原本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的酒吧骤然变得水泄不通,人与人摩肩接踵,你踩着我的脚,我蹬着你的腿,手臂交叠,如无数新生的枝干,笔直蜿蜒向空中。
尖叫,推搡,唱歌,蹦跳……小小的酒吧热闹非凡,灯光乱晃,彩带乱飘,鼓点合着歌声,从她的鞋底轰上来,连带着她的胸腔都在激烈地共鸣,心脏随着鼓点嗡嗡作响。
邵彦君他们唱完了披头士的歌,改唱起自己的歌曲,大概是这个缘故,酒吧外一批批涌入了越来越多狂热的歌迷。
她被人群挤进去又挤出来,就像涨潮与退潮时身不由己的贝壳,一会儿被拍到海岸上,一会儿又被水流卷入昏暗的海底。踮脚眺望他们的座位,许思睿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跑哪儿去了?
她费力地转动脖颈,试图在人影攒动里找到许思睿的身影,入目却竟是缤纷的飘带。
“许思睿——”呼唤他的声音也湮没在人群的喊声和乐声中。
她一筹莫展,正打算挤去外面找个人少的地方打电话给他,就被人从后面拎住后颈的衣服,提溜小鸡一样拎出去了。
“……”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捉鸡的手法只有许思睿干得出来。
他把她拎到后门外,往空地上一放,单手掐着腰,另一只手在脖颈侧边扇风,问她:“你还打算在这待吗?”
“不要了,人好多。”祝婴宁有点招架不住这种场合,“既然已经见到了邵彦君,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待吧。”
显然许思睿也对人多的场合敬谢不敏,闻言松了口气,见有新的粉丝从后门匆匆忙忙冲进酒吧里,怕她被人挤到,又把她往靠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低头问她想去哪里。
由于靠得近,他说话时温热的唇息自上而下扑到了她的睫毛上,像一阵断续轻柔的风,她愣了愣,抬眼就是他近在咫尺的瑰丽的唇以及漆黑的瞳孔。原本想说刚刚坐车的时候看到这附近有条美食街,不如去那里逛逛的,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滞好几秒,才缓慢地将打好的草稿机械麻木地念了出来。
“行。”许思睿垂眸搜了下美食街的地址,转身带路。
虽然是工作日,但这个时间点,美食街的人比起刚才的酒吧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许思睿走在她斜后方的位置,时不时抬手替她挡一下人。
那种独处时诡异的局促感又冒出来了,祝婴宁边往嘴里塞东西边绞尽脑汁地找些没趣的话题。
谈到这几天的出差,她言语中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苦恼。
“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他看着她的眼睛道。
“就是……”
她把这几天见了不同公司遇到的不同问题同他倾诉了,闻言,许思睿轻笑两声:“我提炼一下,你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就是没法说服他们到你们村子本地开养殖场,对吧?”
“嗯。”她点点头。
“你要是想听我的意见,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平静地说,“凡事用数据说话——
用数据证明到你们那里开养殖场的必要性,就这样。”
“可是用哪种类型的数据?我们现在还没盈利,用效益肯定说服不了对方,如果只是给出预测的效益,估计他们也无法信服。这么大的企业了,各方各面都很成熟,怎么可能相信我们画的那几块大饼嘛。”她耷拉着眉毛,指甲在章鱼小丸子的外壳包装上胡乱抠来抠去。
这是她想问题时无意识的小动作,从高中带到现在,许思睿看得好笑,伸手解救出快被她抠烂的章鱼小丸子,用牙签挑了个完整的丸子递给她,随口说:“这就要靠你自己想了,你才是最了解这个项目的人。”
“……好吧。”她接过来咬了半口。
**
回到酒店时将近十一点,沈霏洗完了澡,正躺在被窝里玩手机,听到祝婴宁进来的动静,吃了一惊:“队长?我还以为你得凌晨才回来呢。”
“我怕回来太晚吵醒你。”祝婴宁蹲在行李箱前找衣服洗澡。
她走到卫生间洗浴,迅速冲完了澡,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又挤出牙膏刷牙。
沈霏就着她洗漱的水声继续玩消消乐,一局快要通关的时候,忽然看到祝婴宁嘴里含着泡沫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瞪大眼睛,神色既激动又犹豫,含糊不清地对她说:“……我有了一个想法。”
她通关完毕,抬眼问:“什么想法?”
“你说……我们请农林专业的学生或者专家过来研究我们村那些猪的饮食结构怎么样?”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熠熠闪光,“只要能证明这些猪必须食用当地的植物才能长出这么鲜美的肉质,或者只要能证明当地的土壤含有这些猪生长必不可少的微量元素,甚至只要能证明当地水土中这些微量元素的含量比别的地方高也行,也许就能说服他们来当地办养殖场了。”
沈霏怔了几秒,垂头沉思:“……好像是个思路。”
用数据说话,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数据了。
**
祝婴宁行动力惊人,出差完毕回到村庄,立刻就着手联络起了她本科期间做义工时合作过的农林专业的学生以及他们的导师。
这些学生多半已经读研了,有各自的课题要忙,不过他们说这是个好项目,虽然他们本人没时间参加,但可以给她推荐他们仍在读本科的学弟学妹。白送的研究课题对本科生来说不要白不要,很快那边就组建出了一支队伍,约好1月上旬在指导老师的带领下抽空过来采样调查。
“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得知这个喜讯,温文旭激动得频频做抹泪状。
祝婴宁还以为他感慨的是他们这个项目有进展太不容易了,没想到他说:“我们这地方终于要迎来一些年轻鲜活的生命了,太不容易了!我要好好准备一下……对,对,我要吸取他们的朝气和阳气。”
“?”
她苦笑道,“你说得我们像三个老妖怪一样。”
不过温文旭说的也没错,生活在老龄化严重的山村,他们虽然不是这里最年轻的人,却是青壮年劳力里最年轻的,小到帮老年的阿公阿婆干体力活,大到慰问孤寡老人空缺的内心,不管是体力还是情绪,他们一直在源源不断供给村里的老人养分,如同土壤向树木的根系提供养料。
时间久了,心灵上的疲倦无可避免。回想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月来与许思睿零星的几次接触就像下雨前鱼类跃出水面呼吸一样,是她奔忙的日子里难得的休憩,给了她跃出水面呼吸的缺口。
农林学院的学生到达当天,王胜举盛装出席,带着燕子和二柱一同出来迎接。
调查活动为期五天,村委会特意给大学生们配备了住宿空间,还给带队老师单独准备了一间房。
五天下来,只要忙完自己的工作,祝婴宁他们都会过去协助大学生们调查,向他们介绍村里的发展。年轻的大一大二学生活力满满,走到哪笑到哪,晚上还会拉他们一起玩桌游或者熄灯讲鬼故事。别说温文旭了,就连沈霏都背地里告诉她说“队长,我好像年轻了十岁”。
祝婴宁深有同感。
五天后,送别了这些前来考察的大学生,村里再度沉寂下来,她打扫着他们的住宿间,对前来帮忙的沈霏和温文旭说:“我们村需要更多年轻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温文旭弯腰捡起地上的垃圾,“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嘛。唉……这政策我都会背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难我们也可以做到。”她向他们描绘未来蓝图,“等养殖场做起来了,我们就能顺势扶持当地电商发展了,到时一定会有年轻人愿意返乡的。村里的两委班子也需要新鲜血液,燕姐和柱哥好是好,就是做事儿缺乏激情,如果有年轻人加入带动他们,也许他们会更有干劲。相应的,他们也可以为年轻人提供经验。”
“好大一块饼,队长,你撑到我了。”温文旭摸了摸肚皮。
她笑:“你不相信我?”
午后阳光正好,将窗外残余的初雪映得波光粼粼,像湖面的反光。祝婴宁背光站着,面容成虚影,身周围绕着一圈细碎光芒,笑容也像镀着光晕。
温文旭想,如果是不了解他们队长的人,大概容易被她朴实无华的外表以及偶尔刻板古旧的教条骗过去,以为她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没有太大野心。可只要与她深入相处过,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非常狂妄的人。
妄图拯救一座村庄,妄图带动一方经济,妄图扶持一地人民。
这难道还不够狂吗?
她的轻狂隐藏在朴实下,只有寸寸拨开外头的泥土,才能看清其中所包裹着的——她灼灼且光辉的野心。
第180章 心碎
十天后,农林专业的学生给他们寄来了初步检查报告,证明当地土壤里确实含有猪生长所需的某些微量元素,至于含量多少,以及与其他地区土壤的对比,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精准数据还未送达,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除了与队员庆祝,祝婴宁想了想,顺带发微.信告诉了许思睿这个喜讯。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她在这方面保留着古老的习惯,对微.信等通讯工具的使用仅仅停留在说正事的层次,几乎从来不用它们闲聊。想与亲朋好友联络也是直接打电话,至于小.红.书、微.博、抖.音这些娱乐软件,也只是偶尔打开瞟几眼热搜,免得自己跟不上时代发展,然后就没了。
温文旭因此称呼她为老派年轻人。
主动在网络上分享一个可以不分享的消息不是她的风格,她感到有些不习惯,好在许思睿很快回复了她,而且他的回复比她还要老气横秋,是一个竖起大拇指点赞的默认表情。
很简单,简单到难以解读出什么实际意义。
她看着那个表情莫名其妙地笑了半天。
**
1月17日是她的生日,从零点开始,祝婴宁便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人的祝福。
由于接电话接得太频繁,导致一整天下来,只要有电话打到她这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来电备注就接起来了。
傍晚六点,她在厨房洗菜,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随意擦了擦手就按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脆甜的女声:“生日快乐,宁宁姐姐!”
“小冉?”她惊喜不已,眉眼都弯了起来。
她还以为跟章嘉程提了分手,小冉多半也不会再与她联系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份心意打电话过来祝福她。
“你放学啦?今天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同有些人一对猫猫狗狗说话就忍不住夹起嗓子一样,祝婴宁一对小冉说话就忍不住夹嗓音,尾音总是扬着几分笑意。
“日子就那样,没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小冉老成地回答,答
完又叽叽喳喳同她说起她精心为她挑选的生日礼物,说她在商场选了一个预防腱鞘炎的护具,“我想你的工作经常要用到电脑,还是提前预防一下比较好。”
祝婴宁的心软成一片:“你有心啦,你真好。”
“那是当然。”小冉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夸赞,可下一秒她说的话就让祝婴宁愣住了,她说,“礼物我让我哥哥回国的时候再一起给你吧,他也真是的,前几天我问他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他居然说还没有!哪有男朋友这样当的嘛,还是得看我。”
她握着手机,看着碗槽水龙头里的水断断续续往下漏,微微出神。
章嘉程没跟小冉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吗?
她不知道他是为了照顾小冉的心情才没说,还是怎么回事,但无论如何,这个误会让她心里并不好受,尤其听到小冉纯真又生机盎然的声音,听到她还在单纯地展望着那个不会到来的将来。
“小冉,我……”
她想说我跟你哥哥已经分手了,又觉得在这个关头对她说这些话有些残忍,她特意打电话过来祝她生日快乐,她却要告知她这个并不愉快的消息,现在说这些话真的合适吗?
可是现在不说,难道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打电话过去说就合适了?难道过两个月说就合适了?
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合适的一天。
她不喜欢欺骗,尤其骗的还是对方的一片拳拳真心。
犹豫再三,祝婴宁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很轻:“小冉,我跟你哥哥已经分手了。”
她说完,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响,像被谁摁了静音键似的,怕对方多想,她赶紧补充:“但是,我跟他的关系怎样,并不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你还是可以找我分享你的烦恼和趣事,我和你还是好朋友。你送我生日礼物,我真的很高兴,不过你还在读书,以后不要这么破费啦,心意到了就好。”
小冉长久地没有发出声音,就在祝婴宁以为信号不好或者她已经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才轻声开口,不确定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哥哥去了国外,你不想异地?我哥哥在国外是不是忽视你了?”
与小孩子谈起分手原因有些窘迫,可为了打消小冉的疑虑,她还是叹了口气,说:“不是。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但你哥哥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有些方面不合适而已。”
“哪里不合适?”她执拗地追问,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下了判断,“我知道,肯定是我哥哥哪里做错了,你们在吵架对不对?我打电话去骂我哥哥,你们能和好吗?难道是因为他变心了,所以你才不肯原谅他吗?”
“小冉……”她有些无奈。
小孩子难以理解不合适为什么会导致分手,以为离间爱情的只可能是“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她不知从何开始解释,而小冉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她听到电话那头小冉的声音带有细微的泣音,执着地重复道:“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你们一定能和好的。”
她说完就将电话挂断了,剩祝婴宁握着手机,心里百感交集,既无能无力,又深深感到心碎。
**
那之后的好几天,她的情绪都不太高昂,但过年前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村里的各种杂事自不必说,学院那边的详细报告也出来了,她想在年前尽量推进手头这个项目,所以只能努力忽略低落,将报告整合到项目推介书里,联络了县书记,希望由她那边出面,以县的名义给企业发送邮件,邀请企业的人过来实地考察。
好在县那边也很重视她这个扶贫项目,书记百忙之中抽空回应了她的请求,给她列出来的那几家企业都发了邀请函和项目推介书。
接下来就剩等待了。
2019年的新年匆匆而至,她和沈霏温文旭他们也迎来了工作以来的第一个春节。
交接完了这一年的所有工作,除夕当天,沈霏和温文旭相继坐飞机离开了。接连送走了他们,她才回空荡荡的宿舍收拾自己的行李,搭上早就预约好的顺风车赶往自己的老家——
作者有话说:明天感情线有重大进展(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