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北方大风,青城山陷入烈火,怪浪毁了东海上的百艘船,幼年的李舟吾开始学剑。——这是后来的剑客们回忆颛祐
本书中的朝代为架空封建王朝,年号“颛祐”亦为杜撰。
十七年时最常提起的四件事。
那年李舟吾尚不叫李舟吾,他本是个弃婴,被一个老乞丐养大,那老丐识字不多,加之是在荆州府荆门县李家村捡到的他,便从手边仅有的半卷《百家姓》里找到“李”字,又往后多数了两个字,给他取名为“李周吴”。
直到李周吴二十岁时刺杀鲸舟剑派晋州剑舻的舻主赵嵩,才真正“扬名”:不但惊动整个鲸舟剑派,也才有了现如今的这个名字。
赵嵩性情忧愁放荡,好饮善辩、追慕风雅,每年初春都要独自去晋州城外的重阳亭赏花吟诗。两人在亭中斗剑之前,曾有过一场对谈。江湖人都说,两人所谈正是各自对剑道的体悟;在道理上,赵嵩辩赢了李周吴,稍后却死在了李周吴剑下。但也有不少人说,李周吴经此一战后剑境大进,正是因为听了赵嵩的一番高论,受益匪浅。
但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当时李周吴来到亭外,赵嵩先问其姓名,李周吴道:“在下李周吴。”
“好名字。”赵嵩点头叹道,“‘小舟从此逝,何处是吾乡’,李老弟也是漂泊人。”
李周吴道:“不,是姓李的‘李’,姓周的‘周’,姓吴的‘吴’。”
赵嵩皱眉道:“阁下到底姓什么?”
李周吴道:“……姓李。”
这便是两人斗剑之前的所有对话。李周吴杀了赵嵩后,觉得“李舟吾”这三个字不错,从此便用了这名字。到李舟吾二十九岁时,为救朋友独闯鲸舟剑派三大分堂之一——凉州“铜马剑栈”,苦战后在重重围困下脱身远遁,更是让这名字传遍天下。
赵嵩死后,鲸舟剑派开始追查李舟吾的来历,赫然发现其竟是昔年江湖魔头“伪菩萨”关阴的徒弟。关阴杀人越货,恶贯满盈,早已死去多年,他平生独来独往,没想到死前将“剑篱”传了下去。
那是在李舟吾十岁时,一个白发苍苍、满身鲜血的老剑客,遇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孩童:以关阴行事之狠辣,本该是立即杀死李舟吾,以免泄露自己行踪,毕竟关阴那时刚甩脱鲸舟剑客的追杀不久,可是李舟吾却成了关阴一脉单传的弟子,个中缘由,一直是武林中的一个谜。
——“师父,我遇到你时,也是十岁!”少年沈越倚靠在船舷上,听着师父张近讲李舟吾的故事,忍不住插了句嘴。
张近微笑道:“不错,我与那姓关的都是老头儿,可我却不会武功,不能传你厉害的剑术。”
沈越道:“对呀,师父要是会武功就好了。”张近逗他:“是吗,那你一定后悔遇到师父了?”
沈越想了想,说:“这是我最不会后悔的一件事。”
张近闻言拍拍他肩膀,温声道:“等到了峡州,找见为师的旧友,咱们便有好日子过啦。”沈越点点头,随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一起眺望江面。
江水悠悠,从沈越心头流过,他今日不太开心,因为不喜欢乘船。他曾听师父说,天下江河湖海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那么家乡的河水,与眼前的江水,也都是同一片水,那么他的娘亲在他五岁时溺亡,过了多年,亡魂早已随着河水流出越州,流淌到天下各处。他一直有个古怪之极的念头,希望天下人都不要乘船,因为水里有他娘亲的灵魂,他的娘亲很瘦弱,是经不起船压的。
他曾将这个念头讲给师父,张近沉吟说:“水里不光有你娘亲的亡魂,还有许多恶鬼,咱们乘船便是压那些恶鬼,不会伤及你娘亲。”沈越听后却又担心那些恶鬼欺负娘亲,张近说:“那咱们便在纸上写个‘嚣’字,投入水中,那些恶鬼便惧怕了,不敢再作恶。”
沈越又问:“那若是活着的人作恶,该怎么办呢?”
张近欲言又止,这一问并不难答,但他见沈越问得认真,便没说出那些惯常的答案,只轻叹道:“又想起小时候的事么?”
小时沈越的娘亲死后,他的爹爹很快续弦,生了弟弟,后母待沈越很不好。后来沈越知道,这样的事世间多有,兴许算不得“作恶”,甚至还可说是“人之常情”,好在小时的他也习惯了,本不难慢慢挨到长大,可是十岁那年他却染上了恶疾,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脑热,持续月余竟仍不见好。
村里的郎中来看过后说,这病是极难治好的,沈越多半已活不过两个月,且这病迟早还会染给家人,临近几个村子的某些人家,便是因此病成了绝户。沈越的后母听后很害怕,要将沈越赶出家门,他爹爹不肯,后母大哭,说:“你不顾念我的死活,也得顾念昕儿!”昕儿是沈越的弟弟。最后爹爹单独来对沈越说,要将他送去山上的木屋里独住。
沈越十岁时已很懂事,上山那天,他并未哭闹,爹爹说:“你在山上住两个月,我便接你回家。”他点点头,默默跟着爹爹来到半山腰的木屋。自村里的陈猎户死后,这木屋已半年多没人来过,他看着爹爹将屋子稍作打扫、又将一包干粮放进屋里,而后他又跟着爹爹走到屋门外。
爹爹打量木屋周遭,说:“山上怕有野兽,我给你搭个篱笆。”木屋里本就积了些竹竿麻绳,篱笆很快就搭起来了,他爹爹擦一把汗,看看粗疏的篱笆,自己也觉太过简陋,便道:“我再给你搭得密些。”
沈越心想若真有什么虎狼,怕是篱笆再密也挡不住,但只道:“嗯,密些好。”
他爹爹听了这话,很是高兴,愈加卖力地干活,似乎篱笆每密一分,心里的歉疚便能少一分,篱笆修好后,他爹爹已是汗流浃背。沈越看着气喘吁吁的爹爹,想说句“谢谢爹爹”,又觉太残忍,终于没说出口。
爹爹临走前说:“我过些天便来看你。”此后沈越便自己住在山上,二十多天过去,爹爹并未再来。
直到沈越在山上住满一个月时,他在屋里听见响动,恍恍惚惚地奔出木屋,却见山道上走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背负竹箱的陌生人。
那天张近上山本是想采些草药,却见一个孩童跌跌撞撞地向自己急奔过来,眼神中一点儿防备也没有,执拗又委屈地望向自己,仿佛自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张近一眼便瞧出沈越身患重病,他见沈越放声大哭,只当他病得难受,便道:“此病我懂些治法,不过有几味药须得到越州城里买。”便带着沈越下了山。
经过沈越所住村落时,才知村子里几天前来了一拨劫匪,沈越的爹爹、后母、幼弟俱被杀害,沈越独自住在山上,反而躲过一劫。
沈越与师父一起埋葬了家人,悲伤之余,心里难以抑止地生出一丝宽慰:也许爹爹真曾打算上山来看自己,甚至已说服了后母,要来接自己回家,只是不幸遭遇了劫匪,才没能来。
进城的路上,沈越忽然问张近:“怎么样才能不难过?”
张近想了一阵,道:“少着眼周遭,多看看天上,便不难过了,你瞧天上的风也好,雨也好,太阳也好,白云也罢,都是没有心的,离世间又远,它们一定都不会难过……”
沈越便仰头瞧去,雨珠扑面,黑衣人落足于庙院中的老柳树上。一瞬间姜平已掠近树下,沈越与刘独羊、冷竹紧随其后。
刘独羊叫道:“不可妄动!”姜平顿步抬眼,见那人黑巾蒙面,两鬓灰白,眼神冷冷下瞟,便道:“下来接剑。”沈越手提断剑,朗声道:“李舟吾,没想到你竟自投罗网。”
那李舟吾看也不看沈越,觑向姜平手里短剑,嘴角轻笑。姜平大怒,便待跃起出剑,骤然间院中锐风四射,那株老柳树竟突兀崩散,大大小小的碎枝断木朝着秣城剑舻四人激射而去——
四人大惊,李舟吾脚下没了枝杈,自然而然地坠地,趁着四人腾挪闪避之际,如一团幽风卷入殿内,抱起地上的祁开,将庙殿的背墙撞破一个缺口,迅疾远掠。
四人略一定神,反身也从缺口冲出庙殿,发足急追;秋雨渐歇,郊野间已有了几个行人,眼见黑衣人冲来,不及旁躲,已被撞飞出去,李舟吾去势不停,冲向江边,似要夺船渡江,姜平与刘独羊紧追其后,刚掠过那几个晕倒的行人,便听身后沈越道:“这几人伤得重。”
刘独羊叹道:“罢了。”停步呼喝姜平回来,姜平自是不甘,但他一心寻求擢升,从不违反门规,此刻却也不敢不听舻主号令。四人各自为那几个晕厥的行人运功疗伤,将他们送回家中,安置妥当。
而后四人返回老君庙,点起烛台,姜平又提出要过江搜寻李舟吾行迹,刘独羊却又不允:
“你且想想,刚才那李舟吾立在树梢,浑身不动,便能暗暗运劲将整棵树震碎袭来,你有这份功力么?”
姜平沉默一阵,道:“难道就任他逃远,将这功劳让给金陵?”秣城是江南小城,距秣城最近的大剑舻便是金陵剑舻。
刘独羊摇头道:“李舟吾可是‘五贼’之首,这天大的功劳,能落在咱们头上?听说魏副掌门病重……咳咳,怕将不久于人世,派中多少大人物想当副掌门的,又岂能不要这功劳?”
鲸舟剑派副掌门魏濯是陈老掌门的师弟,今年已是九十高龄,他当了五十年副掌门,许多弟子自入门便对“魏副掌门”这四个字习以为常,三个年轻人听了刘独羊这话,惊讶怅惘,一时都不说话。
刘独羊又道:“更何况,即便今日咱们合力能将李舟吾杀死,也必损伤不小,不如一切等袁姑娘来到后,请她定夺。”
沈越对袁姑娘是谁早有猜想,此刻更加笃定,道:“舻主将袁姑娘的位份说得这般高,看来她果真是‘袁红衣’?”
姜平、冷竹亦有此猜测,闻言神情微紧:袁红衣近年来名头极响,她出身于永州“细柳剑栈”,年纪虽轻,却是鲸舟剑派永州分堂的副堂主,也是御封的六位“神锋御史”之一,缉拿过不少厉害的恶徒漏鱼。
刘独羊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这是袁红衣的飞鸽传书。”沈越凑近瞧去,纸色被烛火一映,点点发亮,却是洒了金粉,纸上字迹端正清峻,亭亭若竹:
“……路遇漏鱼,疑与李舟吾相关,适逢别事,故引其至秣城剑舻,望刘师叔代擒之,晚辈不日即访秣城……”
沈越心下了然:刘独羊居于城中大宅,素来懒漫,只放手让三个属下去擒杀漏鱼,甚少到破庙来,昨天却突然来到,说须留意过往行人,今日更是亲费口舌诓骗祁开,原是提前收到这传书之故;再往下瞧,却是简述了一句祁开的样貌身形;又瞥向落款,见是“永州袁岫”四字,不禁诧异,他从前听说过袁红衣的姓名,本以为其名为“秀”,便道:“这个‘岫’字着实少见。”
刘独羊笑呵呵道:“听说袁红衣本名秀丽之‘秀’,但她嫌这秀字里几个笔画弯曲不直,便自己改成了同音的‘岫’字。”
姜平道:“这想法倒是古怪。”冷竹瞧着那字条,嘟囔道:“这是从一页粉蜡洒金笺上撕下来的,真可惜,这样的一页纸,能值半钱银子呢。”
“看来这祁开果真与李舟吾关系密切,竟让李舟吾亲自来救……”刘独羊喃喃自语,四人各怀心事,在庙殿里坐下歇息。
依照先前祁开所言,袁岫将在今夜亥时与他相见;可是四人等到亥时过去,便连子时也过半了,却仍不见有人来到。
沈越道:“兴许袁姑娘只是随口欺骗祁开,恐怕还要过两天才到。”
“那也有理。”刘独羊打个哈欠,“我便回家睡觉,万事明早再说。”
冷竹撇撇嘴道:“舻主,什么时候也给我们三个买大房子?”刘独羊哈哈一笑,径自出庙去了。
四年前,冷、姜、沈三人初到秣城时,这剑舻只有刘独羊自己,当时冷竹便嫌破庙寒酸,说:“咱们鲸舟剑派富裕得很,何必住在这里?”刘独羊觉得有理,便写信向分堂讨来一笔钱款,在城里置办了大宅院,冷竹喜滋滋地以为要住进新剑舻,谁知刘独羊娶了当地一个铁匠的闺女为妻,将那宅院用作新婚的家宅,他对三个年轻人说:
“这秣城剑舻是五十年前陈老掌门亲设的,这老君庙的地点,也是陈老掌门亲自选定,其中恐怕大有深意,你们便还是住在庙里,为本派好好看护这庙。”
此刻三人瞧着刘独羊走远,都郁郁不乐,尤其姜平今日,先是未能截住李舟吾,让他救走了祁开,到手的功劳飞远,后又盼着若能结识袁红衣这样的大人物,或能得到晋升的机会,可袁岫今夜却也未至,思来想去,愈觉烦乱,眼瞅沈越好整以暇地摆弄那柄霜芦刀,一股无名火起,厉声道:
“沈越,你可知我平素看重你,你怎如此不求上进!”
冷竹顿时蹙眉道:“姜平,你别瞎说。”三人在这老君庙里同住数年,彼此熟稔,说话随便,但她也觉得姜平此话太重了些。
姜平面色铁青地瞪着沈越,他平常与沈越关系颇好,只因遇到漏鱼时,沈越从不与他争抢出手,有时生擒了敌人,依照门规须得押送去分堂,姜平嫌路远耽误练剑,也是沈越自己不远千里赶赴永州;眼下他见沈越不说话,缓下语气道:“沈师弟,你的天赋不在我之下,为何迟迟不能突破境界,成为‘登舟弟子’?那便是因你每天流连茶楼酒肆,和捕快、脚夫混迹在一起,不务修剑的本业。”
冷竹翻个白眼,道:“你倒是登舟弟子,怎么还待在秣城?”
自鲸舟剑派一统武林以来,每四年录一科弟子,每科约莫三百人,这些新入门弟子住进庐山总堂的“聆剑楼”中,由二十名“艄师”传授武学,此后便被遣去各地的剑舻历练,称为“涉江弟子”。只有当弟子将本门心法“寻舟诀”修至“天府内海”之境,才能再赴总堂,经过“登舟传玉”之仪,得传本门至高剑术“心舟七刻”。
而秣城剑舻的三人虽是同科,却只有姜平是登舟弟子,依照门派惯例,登舟弟子本可被调去分堂,甚至被总堂留用,但不知为何,姜平仍被遣回了秣城剑舻。
冷竹这话正说中姜平最痛处,他本要发火,可最近他心里没来由地总似有些怕冷竹,便冷哼一声,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沈越叹道:“多谢冷师姐,不过姜师兄教训的也是。”随后两人各自回房,沈越却不睡觉,沉思一阵,取出一叠纸,提笔在每张纸上都写个大大的“嚣”字,又将纸用油浸了,带着纸走出老君庙。
天上无星无月,沈越脚踩着秋草,摸黑来到芦江边,夜半的江水仿佛也已入眠,水流轻细如小兽鼾声。
沈越将纸一张张投入江中,手里剩下最后一张时,忽听数丈外响起一道清润嗓音:“这最后一页可否先给我瞧瞧?”
沈越一凛,这才留意到岸边一块巨石上坐着一团人影,那人缓缓站起,却是披了黑缎的风帽,在暗夜里极难分辨。沈越正犹豫是否要将手里的纸投出,那人已笑道:
“原来是个‘嚣’字,这是古书上记载的驱水鬼之法。”
说话中,那人朝着沈越走近,面目浮现,是一张极俊美的男子脸孔。
“阁下好目力。”沈越赞了一句,将油纸递出,瞧出那人约莫三十岁,气度仿似京城里的富贵公子。那人瞥见纸上有油,却不去接,只道:“你的字写得可不好看。”
“是么,”沈越与那公子对视,随手掷纸入水,“不知阁下深夜到江边,所为何事?”
那公子略一静默,道:“这话我也正想要问你,夤夜不眠,当真是来投纸驱鬼么?”
“不然呢?”沈越道。
“依我看来,你此举倒像在传递什么讯息。”那公子温声细语,“譬如说,明日在这江水的下游,有个人捞起这纸,便知‘事已办成了’。”
沈越皱眉:“什么事办成了?”
那公子微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举例,又譬如说,你是要提前约什么人相见,你们有个中间人,便是这芦江上的渔夫,他一见到江上飘着油纸,便会设法通知你想见之人。再或者说,你想见的人自己就是渔夫,这就更加方便了。”
沈越失笑道:“阁下所言未免太离奇,我若真想见谁,大可径直去见。”
那公子颔首道:“你要这般说,我也不与你争论。我只问你,邹清远此人如何?”他见沈越不接话,又道:“你总不会不知道此人吧?”
沈越对眼前这人既提防又好奇,斟酌一会儿,道:“我自然知道秣城知县是谁。”他与县衙的徐捕头是好朋友,对邹知县的事确也知道不少。
那公子道:“如今朝廷正在推施新政,邹清远是宁相的门生,想必奉行起新政来是不遗余力的了?”
沈越道:“嗯,听说邹知县爱民如子,凡事亲力亲为,不但带领百姓开垦荒山,还率人丈量现有田地,评定出良劣,以对应不同田税。不过此举也惹得城中一些地主豪绅不满。”他所言都是秣城百姓皆知之事,也不怕被这公子套了话去。
“说得好,”那公子拊掌道,“想要方田均税,天下地主都会不满。你可知天下最大的地主是谁?”
沈越沉吟道:“听说前相顾飞山便是因为反对新政而遭贬黜,难道是他?”
那公子摇头道:“天下最大的地主,是鲸舟剑派。”
沈越暗自惊讶,他从前常听冷竹说想去分堂里做契部主事,如此便能经管诸多钱庄田产、水陆生意,故而他也知鲸舟剑派颇为富有,却没想到竟富到这般地步。却听那公子又道:“据说几天前邹知县孤身犯险,去附近山里招安了一伙盗匪,让他们到县衙当差,可有此事?”
沈越道:“应是有吧,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若是真的,能引导盗匪弃恶从善,倒是好事。”
那公子不置可否,沈越问道:“依阁下看来,这新政能成么?”
那公子道:“宁相主政,可谓是殚精竭虑,细致入微,但听说‘天笈军’的统领左迟左将军似不赞同新政,朝堂上文武大臣不能一心,新政难矣。”
沈越道:“阁下高见。”鲸舟剑派弟子对于天笈军并不陌生,数十年前,先皇尚是岐王时,封地靠近庐山,与鲸舟剑派多有往来,陈樗算是王府的客卿,曾指点过岐王的剑术。本来岐王在当时的诸多皇子中势力并不占优,但他向陈樗求来一页秘笈,上面是陈樗手写的一门脱胎于“寻舟诀”的速成武功,虽远不如正宗鲸舟剑术精深,但更适合军阵兵士习练。
据说岐王得到这一页秘笈后大喜过望,直呼陈樗为仙长,将秘笈称为天书,他先用这秘笈悄然训练起王府亲兵,便是日后“天笈军”的由来。
后来岐王夺得皇位,以陈樗有大功,便要拜其为国师,却被陈樗拒绝,先皇见陈樗不想参预政事,便赐为“世外侯”,不久又请陈樗派出六名弟子,协助刑部追拿武功高强、接连犯案的江洋大盗,这六名弟子,便是第一代的“神锋御史”。
“嗯,你不问问我是谁?”那公子道。
“因为我也不想告诉你我是谁。”沈越淡淡道。
那公子静默下去,转头对着黑沉沉的江面,冷不丁道: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
“什么?”沈越一愕。
“这话我是替你说的,因为你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这样想。”
“你方才那满脸淡然的神情,就是在这样想。”
“你要这般说,我也不与你争论。”沈越笑笑,“我困得很了,这便回城睡觉,告辞。”
他说完便快步远离了江岸,不再回头。
自江岸到城里,一路地势渐高,沈越来到秣城街巷间,缓下脚步,忽觉有些疲累;随即醒悟:与那公子一番对话,不知不觉间竟耗费心神颇多。
他知道那公子起先必是用了收敛气息的功法,才能瞒过他,当即在城中东兜西绕,走走停停,忽快忽慢,确信无人跟踪后,才转入城西“水井巷”的一处小宅院。
沈越进了那院子的厢房,刚掩好门、点起灯,便听床上传来一阵挣扎扭动——
祁开被捆住了手脚、嘴里塞着麻布,瞪大眼睛瞧向沈越,神情从迷惑、震惊、恍然再到迷惑,呆呆地任由沈越将他嘴里麻布取出。
沈越道:“祁兄,你饿不饿?”
祁开喃喃道:“你、你和那黑衣人是一伙的……”
沈越道:“不错,那人是我师父的朋友。”
祁开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那人武功很高,他现下在哪?”沈越笑而不答。祁开又道:“你这是……这是为什么?”
“我想请祁兄将橐籥刀经的秘笈给我。”沈越道,“祁兄并未将那秘笈烧了,对么?”
祁开道:“俺、俺不想给你……”说完才醒觉自己无异是承认了没烧秘笈,不禁一阵害怕,直勾勾地盯着沈越。
“不给也无妨,”沈越道,“祁兄自己教我也行。”
祁开咬牙道:“俺也不想教你……”
“那也难怪,祁兄是信不过我,”沈越心平气和道,“对了,先前在庙里,我并非真的废去祁兄内力,只是以‘血螯门’的指法暂时封闭了祁兄丹田,再过几个时辰便能自行恢复。”
先前祁开被那黑衣人丢到这屋里,便一直尝试提聚内力,自己也已发觉丹田疼痛愈弱,僵滞的内息也有松动迹象,此刻闻言惊喜交迸,又疑惑道:“你怎会血螯门的武功?”
沈越道:“你若想学,我教你。”见祁开闷声不吭,又道,“你若不想学血螯门指法,我还可以教你‘龙王坞’、‘鸣石剑’、‘游梦观’、‘天工斧’的武功。”
祁开惊道:“这么多武功,你从哪学来的?”
沈越也不隐瞒,道:“有的是擒杀某派漏鱼时搜到的秘笈,被我偷偷藏起或是抄录;有的是在押送漏鱼去分堂的路上,设法套来的……总之费了些心思,换一本刀经,祁兄你也不亏。”
祁开更加疑惑:“可是、可是你们鲸舟剑派是最厉害的门派,这些什么坞什么观,不都叫你们灭了吗,你学这些武功又有什么用?”
沈越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学有用的,我就喜欢学没用的。”
祁开自是不信,又问:“你以前也让那黑衣人救走漏鱼吗?”
沈越道:“救你是第一次,要请动那人出手,也没那么容易。这一处宅院是我暗中让徐捕头代我租下的,我也极少来。”
祁开听他说得坦诚,寻思一阵,道:“我饿。”
沈越笑了笑,去厨房煮了一碗葱花面,又往碗里切了几片腊肉,端回屋里,给祁开解开绳索。
祁开大口吃完面,道:“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越道:“我要做什么,不是都已讲给祁兄了么?”
祁开一愣,道:“我还想吃面。”
沈越点点头,又去厨房给他煮了一碗,这回祁开吃得慢了许多,边吃边道:
“唔,你是想为你师父报仇……是了,你那仇人多年前便是鲸舟剑派高手,那么你将鲸舟剑术练得再勤,也追不上他……倘若你与他交手时突然用出别派武功,兴许反能出其不意……”
沈越静静听着,祁开越说心中越明白:“你让那黑衣人救俺,也是因为橐籥刀法比那些门派的武功厉害,你若能练到刀王秦旌那般,不,练到俺这般,或许你那仇人便不是你对手了……你让那黑衣人等在江岸边,在得知俺会橐籥刀法后,你便向他发出手势暗号……”
沈越道:“不,我救祁兄是因为钦佩祁兄的英雄气概。”
饶是祁开再憨,也知沈越是在说笑,哼了一声道:“即便你报仇心切,可你当着你那些同门讲述你师父被杀的往事,那也太莽撞冒险了,你不怕他们起疑么?”
沈越哈哈一笑:“祁兄,我不说你莽撞,你倒说我莽撞。不过祁兄的武功修为,我确是很钦佩的,祁兄是已将那橐籥刀经全练会了么?”
祁开得意道:“橐籥刀法共有九重境界,我已练成了第八重,那第九重名叫‘九垓’,刀经上说的太过玄怪,我看当年那秦旌也未必练成,说是只有在生病时才能修练,须先‘导引闭气,以攻所患,心存其体,面、九窍、五脏、四肢、至于发端,皆令具至,觉其气云行体中,故于鼻口中达十指末
引自东晋·葛洪《神仙传》
……’”
说到这里,祁开猛然警觉闭口。
沈越笑道:“祁兄,你不愿教我,我也不会强逼,但我确有一事想请祁兄仗义相助。”
祁开瞪眼道:“什么事,你还想骗俺?”
沈越道:“此事最后再说,咱们先随便聊聊,听祁兄口音是北地人,却从小在江南一带砍柴过活,想来你爹娘是从北方搬迁过来的?”
祁开皱眉回想一会儿,道:“俺爹娘死的早,俺不记得了。”他顿了顿,吞吞吐吐道:“沈兄,你既说随便聊聊,俺便随便问问,那个,咳,晚上袁姑娘到那破庙了没有?”
沈越道:“她没来,不过她曾传书说,近日会到秣城的。对了,袁姑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何要将那宝刀送给你?”
祁开道:“她说我没兵刃,送给我防身。袁姑娘她的传书上……有没有提到俺?”沈越沉吟道:“嗯,她写了你的样貌身形,说你是瓜字脸,宽肩高个。”
祁开讶道:“可我不是瓜子脸呀?”
沈越道:“不是瓜子,是瓜字脸,袁姑娘是说你的脸像一个‘瓜’字。”
祁开悻悻然“哦”了一声;沈越道:“袁姑娘的传书上还说你与李舟吾有关。”
祁开道:“俺不认识什么李周吴、吴周李。”随即问清楚了袁岫的身份地位,叹道,“袁姑娘的地位这般高,我和她今生是永无可能了……”
沈越好奇道:“那位袁姑娘很美么,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祁开垂头丧气,自顾自道:“若是俺活在五十多年前,武林中有挺多门派的时候,兴许便更容易出人头地,与袁姑娘更般配,更不会刚出山就被你们逮住。”
沈越道:“若在门派林立的年代,一个橐籥谷的高手好端端的怎会躲在山洞里?那你坠崖也捡不到什么秘笈。”
祁开怒道:“总归是世道不好!俺苦练十年,换来了什么?”
沈越道:“其实听老辈子的人说,以前的世道更乱,如今反倒太平了许多,江湖上厮杀少了,从前为祸一方的黑道帮派也早被鲸舟剑派剿灭,不过一些流匪散寇总还是有的。旧的坏人死了,总也会有新的坏人出来。”
祁开道:“若说世道太平,为何俺以前砍柴时总受欺负,吃不饱,穿不暖,难道怪俺自己命苦?”
“这当然不怪祁兄。”沈越默然片刻,道,“再差的世道,也有富贵之人;再好的世道,也有人挨饿受欺。”
半炷香后,沈越离开了水井巷。
这一次他不再绕路,施展轻功迅疾出了城,来到郊野间,随即一怔:远处老君庙所在之处,竟是灯火通明,在黑黢黢的夜里殊为醒目。
沈越驻足张望,回想先前在庙殿里,自己与冷竹是先熄灭了烛台,才各自回房,即便冷、姜二人重又燃起烛台,也绝不会有这般煌煌明亮。
四野无光,远远近近都是夜风吹动草叶的声音,却瞧不见那些秋草,在野草与江岸之间是孤零零亮起的老君庙,仿佛昏暗海面上的一簇渔火。
沈越心中既觉危险诡谲,又莫名怅然,缓步走向破庙,临近时已听到庙院里人声喧乱,很是热闹。
他皱眉踏入庙院,四下环顾,惊见每一间厢房的屋檐上都挂满了灯笼,映得满院光耀如昼,地面上的碎枝断木已清扫干净,皴裂的青石缝隙也被细细的白砂填平,七名身穿天青色劲装的年轻剑客侍立在殿外。
他们穿的正是鲸舟剑派弟子的常服,只是秣城剑舻的几人为方便诱擒漏鱼,平日里极少穿。沈越皱眉看向庙殿内,更觉焕然一新:先前被黑衣人撞破的缺口已补好,地上铺了雪白的毡毯,一张梨木桌上华烛点点,菜馔精美。在桌子后面,从前老君神像矗立之处,摆了一把太师椅,椅上坐着的赫然是沈越在江边邂逅的那位俊美公子。
刘独羊不知何时已回到破庙,他正陪那位公子说话,瞥见沈越,赶忙喝道:“沈越,你小子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来见过严副堂主!”
那公子微笑道:“无妨,我不久前已见过沈师弟。”
刘独羊一愣,他身后的姜平、冷竹亦神情诧异。庙殿内外一时寂静,刘独羊觉出异样,快步走到庙殿外对沈越道:“你面前的可是‘神锋御史’之一、本派鲁州分堂的严画疏严副堂主,不久前你若得罪了他老人家,便赶紧谢罪,严副堂主宽宏大量,那是不会……”
严画疏忽道:“刘师叔,我老么?”
刘独羊顿住话头,笑道:“是我失言了。”沈越道:“舻主,我并未得罪严副堂主,之前我们两个是在江边偶遇,相谈甚欢。”
刘独羊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着却忍不住扭头打了个哈欠,他是在熟睡中被严画疏的属下登门叫醒,匆匆赶来老君庙,此刻颇感疲累。
严画疏笑道:“好个‘相谈甚欢’。刘师叔,你刚才是讲到有人来救祁开?”
刘独羊点点头,正要接着讲,姜平忽然抢先道:“不错,刚才刘舻主是讲到,那李舟吾从院墙外跃入……”随即恭恭敬敬地禀述起来。
严画疏似听非听,烛火将他脸颊照得清晰,沈越这才瞧出他肤色极白皙,眉毛却有些淡,嘴唇颜色也浅,像是泼上水五官便会化去。
以前沈越也曾听说过严画疏,相对于袁岫的“红衣”,严画疏有个“白玉簪”的名号:
自陈樗创出“心舟七刻”后,再无第二人能同时练成七式,门徒往往只挑选其中一式作为毕生主修,严画疏主修“心舟七刻”第七式“大泽疾雷”,修此式者多用细剑,剑身越细,此式的威力越强,譬如姜平的短剑便颇为细狭;只是越细的剑,一旦功力不够,也就越容易断折,而严画疏功力极精纯,嫌寻常细剑也太粗,便以一枚细簪为剑,成为门派中的一桩传奇。
少顷,姜平讲完,严画疏点头道:“你讲得很好。姜师弟,我知道你,你已是登舟弟子,修的也是第七式,对么?”
姜平面上微露喜色,亦有些意外,躬身道:“正是,多谢严副堂主夸赞。”
沈越听到“登舟弟子”,心念微动,这才留意到殿外那七个劲装剑客腰间都挂了碧波纹的玉佩,那是登舟弟子才有的;他曾见过姜平的那块玉佩,不过姜平总将玉佩收纳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很少拿出来,更不舍得佩戴。
严画疏转头瞧向刘独羊,道:“如此说来,是你们未能将那黑衣人截住。”刘独羊讪笑道:“是,咳咳,在本派的诸多剑舻里,我们秣城剑舻算是较小的……”
严画疏道:“最小的。”
刘独羊道:“不错,最小,连我在内只有四人,要拦住那‘五贼’之首,确是不易。”
严画疏莞尔道:“刘师叔,你好糊涂。”
冷竹闻言蹙眉,她平日虽总埋怨刘独羊自己住了大宅院,可刘独羊性情随和,在其余事上待三人着实不差,三人对刘独羊也颇存敬意,冷竹刚要出言反驳严画疏,却被刘独羊使眼色阻住。
刘独羊道:“不错,我糊涂确然是糊涂,不过我究竟糊涂在何处,还请严副堂主示下。”
严画疏道:“那个黑衣人,不是李舟吾。”
此言一出,诸人都惊诧不已,刘独羊脱口道:“是假的?”沈越亦讶声道:“这、竟是这样?”
严画疏慢悠悠道:“在‘五贼’之中,有四个都是近七年里才冒出来的,只有李舟吾,是在陈老掌门辞世之前便已扬名,甚至有传闻说,他曾经接过晚年的陈老掌门一剑而侥幸未死……以他的武功造诣,若要制住你们四个,那是轻而易举,又何必那般仓促逃窜?”
“更何况,李舟吾的性情也不似那黑衣人,你们可知,近几年有不少人暗地里将李舟吾称作什么?呵呵,‘李大侠’,要说他恶则恶矣,配不上大侠的称号,但撞伤无辜行人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刘独羊道:“原来如此。”姜平亦恍然点头:“严副堂主当真料事如神。”
严画疏道:“我再问你们,那黑衣人是多大年纪?”
姜平道:“那人蒙着面,但两鬓灰白,声音苍劲,估摸总有五十多岁了。”
“这就对了,”严画疏笑了笑,“真正的李舟吾不过三十八九岁,自不会是他。”
严画疏说完饮了一杯酒,离座踱步到院中,漫不经意道:“沈师弟,江边临别时你说要‘回城睡觉’,可是在城中另置了宅舍?”
刘、姜、冷三人都望向沈越,沈越道:“没有,我一向住在这老君庙。”
严画疏道:“可你却迟迟未回庙里。”
沈越心想先前在江边没瞧见严画疏的七名属下,这七人当时多半是在城里置办桌椅灯笼等物,才能将这破庙装点得富丽堂皇,但他确信自己在城中并未被跟踪,便坦然道:“今日逃走了祁开,我心绪不佳,便走去城里散了散心,在江边我不明严副堂主身份,便未多说,还请恕罪。”
严画疏点头道:“合情合理。我还以为你去水井巷了。”
“什么水井巷?”沈越皱眉。
“城西水井巷,南起第三个宅院,”严画疏眨了眨眼,“你没去过么?”
话音方落,院中灯笼摇晃,七名劲装剑客步法闪转,已将沈越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