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么?其实算不上。
    人间,雪还在飘,但天黑了。
    方恪趴在沈辞年的桌子上睡了一下午,明明刚刚睡醒,无穷无尽的疲惫却在睁眼的一瞬间如纷纷扬扬的大雪般拍在脸上。
    空气很寒冷,寒气从风衣底下钻进去,脊背和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
    但,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身上并不温暖,也没有谁临走时将外套披在他肩膀上。
    习惯了。
    真的习惯了。
    方恪看着黑漆漆的办公室,发了一会呆。
    最后一个走的老师关了灯,就好像他不存在。
    长夜发酵着酸臭的气息,像是被冻在冰箱里的恶臭尸体,被人遗忘久了,再怎么冷藏也还是腐烂了,黄褐尸水流了一地狼藉。
    方恪搓了一下胳膊,无所谓地走出去,整座教学楼没有亮一盏灯,所有人都离开了。
    从走廊看下去,只有路灯和保安室还有微弱亮光。
    方恪没回家,他骑上摩托,冲上只有枯草的花坛,然后猛得翘起前车头,从伸缩门上跃了过去。
    保安室大叔的骂声被他甩在身后。
    是夜,街上还有不少行车,灯红酒绿,车群在流动,方恪扭了下油门,逆行。
    被逼停的司机纷纷辱骂,后车来不及刹住又追尾了那个司机,交警在赶来的路上,方恪却反而将油门拧到底。
    这行为其实一点也不帅,其实并不洒脱,其实自由的气息他从未体验过,其实他从来都不是不羁,他只是坏,他就是坏,他从骨子里就坏透了。
    他只是自私。
    方恪心里空了一小会,随之反涌上来的却是更多杂乱的情绪,像美术生的颜料桶,无论颜色多么鲜艳,混在一起永远是脏兮兮的暗灰色。
    情绪太多了,就只剩下烦。
    太烦了,控制不住,甚至想从别人的轿车头顶骑过去。
    他很难有听话的时候,他破天荒在学校等了沈辞年一下午,甚至一开始还想听一下课,甚至他想过明天起来吃个早饭,然后走路上学。
    甚至他都调好了手表,让它准时在凌晨六点震动。
    他已经想改变了,不需要沈辞年做什么,只需要远远看着他,他可能就会变好一点点。
    可沈辞年却偏要避着他。
    偏要避着他!
    他的浮木飘远了,他的希望沉底了,他的帕罗西汀不想给他救赎。
    为什么!
    方恪直接骑上了高速,仍旧是逆行,交警拦不住他,他在发疯,他甚至双手松了摩托的把手,他像一只鸟那样张开双臂,很想就这么一死了之。
    没什么理由,因为他是个烂人。
    他不想活了,就这样。
    可前方偏偏出现了泡沫墙,头顶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噪声,对讲机的声音被扩大。
    “方恪,你在发什么神经?你知不知道你对玩家计划有多重要?你在干什么?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想死就可以死吗???”
    他不听,也不停。
    他不管不顾一头撞上泡沫墙,摩托倒地,他也倒在地上,两眼空洞地望着天空。
    “你闲的是不是?你闲就去下副本!别浪费社会资源!一天到晚盯着你,你知不知道现在警力多紧张?!”
    胳膊青了,腿上也有伤,头擦破了一点,在流血。
    他懒得管,对讲机还在对着他喋喋不休,他闭上眼,把螺旋浆的声音幻想成葬礼上的锣鼓声。
    “方恪!你死了吗?!没死就起来下副本!《孪村》里有我们要的阴劵,难度太高我们的人评估过,没你拿不到。公告说副本周三开,周四晚上前把它送到玩家会,否则……”
    否则否则,否则怎么样?
    来一通说教,关他个几天?
    “否则你就别在外面待了,现在就送你回a市!”
    好,好的很。
    方恪冷着脸从地上站起来,不去管四分五裂的摩托,直接揪住一个交警把他从电车上拉下来,然后骑着带双色闪灯的小电驴沿着高速返回。
    身后,他的摩托爆炸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很快被早已准备好的消防车扑灭。
    他带着怨气捶了几下电车的喇叭。
    滴——!滴滴——!
    晚几分钟站起来,也许他就可以葬身火海,也许他的灵魂还有机会逃脱。
    两边警车夹道护送他,他眼角余光一闪而过几个捕灵笼。
    好的很。根本没机会。
    他不知道他干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刚下高速他就弃了车,直升机仍然盘旋在他头顶。
    “方恪,我们已经给你最大的容忍度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你,唯独想死绝对不行!”
    “你心情不好上街喝酒去,你就是去赌去嫖,你实在不行你去蹦个极!你好好想清楚,你的安全是为全人类负责!”
    “闭嘴,滚。”
    “你去哪?给我报备!”
    “地摊。”
    “那就好,别想着骗我,你心脏里面可是有定位器,我随时随地盯着你的去向。”
    直升机离开了。
    不好的回忆却慢慢涌上心头,高二下半年他其实休过学,就在他晋升榜二之后。
    那天下午,方济民忽然出现在十四班门口,身后保镖一拥而上,硬扭着他去做了一场手术。
    他还记得被绑着推进手术室前方济民的眼神:冷漠、忌惮,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从此他的心里多了一个定位器,可以瞬间远程引爆那种。
    手术还没结束,方济民就走了,只让留下来照顾他的保镖给他带了一句话。
    “为了人类的安全,我们做出这样的决定。”
    就像十多年前,为了人类的安全,方济民让他疑似叛变的母亲死在了副本里。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没做出决定,都认为可以再观望,也许那是误会。
    但方济民却还是骗她下了副本,没把她再带出来。
    他母亲没叛变。
    他也没叛变,方济民却往他心脏里放了颗炸弹。
    伤养好后他就更疯了,没人在意他为什么发疯,只是用厌恶的眼光、警惕的眼光盯着他,然后离他远一点。
    方恪逛着夜市一条街,吃着十块钱买的六串铁板鱿鱼,把第四罐啤酒的铁瓶子丢在地上,斜着眼睛看地摊上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有垃圾桶,他不丢,他就要丢地上。
    他在人海里慢慢流动,短暂感到与他们融为了一体。
    但好景不长,有人认出了他。
    那人指着他一声“方恪”,人群瞬间散开,他身周的位置空出来,人们围着他,像看猴子一样看着他。
    方恪顿了顿脚,低头继续吃鱿鱼。
    辛辣的感觉刺激着味蕾,他却好像麻木了。
    他一个人走在人群中,浑身是伤,头发沾血,背影看上去很落魄。
    “妈妈,他是坏人吗?我们为什么要躲他?”
    “他不是坏人”,女人却紧紧抓住孩子的手,“但他很危险,宝贝你千万要离他远一点。”
    “他为什么在流血?”
    “不知道,可能又去打架了吧。”
    “哦,那他就是坏人!因为老师说打架不好,打架的都是坏孩子!”
    方恪听见了,没在意,走进便利店买了第五罐啤酒,打开,仰头喝了一口。
    习惯了。他不在意,从来都不在意。
    最初会在意,现在不在意。
    现在…其实在意,但以后就不会在意。
    以后,会在意吗?
    他不是习惯了吗?
    哦,酒精放大了他的情绪,他醉了。
    他蹲在路边,蹲在挂满雾凇的树旁边,忽然就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崩溃。
    他用冻红的手打开手表,拨出上面唯一的号码。
    第一遍没通,第二遍才通,沈辞年的声音依旧清冷:“什么事?”
    “来接我”,方恪蹲着,抿着唇,“摔了一跤,喝了很多酒,喝高了,迷路。”
    “凭什么”,沈辞年语气漫不经心的,“我不是你的司机。”
    “……求你。”
    电话那头沈辞年坐正了一点,似乎有些惊讶,沉默片刻后,他冷声:“在哪?”
    报完地址,挂断电话,方恪蹲在路边把啤酒喝完,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摔裂开的口香糖盒子,倒出一粒已经变形的口香糖,用受伤还在微微颤抖的手送入口中。
    他在城北,离学校很远,他以为至少要嚼没味了沈辞年才会来,可没几分钟就有一辆车停在了他身前。
    门开了,下车的不是沈辞年。
    “尾号1998的单主给你叫了车,嘱咐送你去医院,要帮忙扶一下吗?”
    最后一丝期待被车门打开时扇动的风吹散了。
    他的求救就这么被无视了,不算完全无视,但比无视更让他难受。
    他上了车,夜景在风雪里飞速倒退,中雪下个不停,唐县好像已经几百年没有天晴过。
    “送我回老城区。”
    司机调了头,繁华一点点落尽,霓虹灯光逐渐远去。
    他们好像连人带车都沉沦在了漆黑的暮色里。
    穿着厚厚御寒服的行人越来越少,老城区安静得仿佛没有住人。
    偶尔一两声凄厉的猫叫打破寂静,给夜添上几抹冷色。
    七弯八拐到了地方,方恪下车就走。
    “等等,还没给钱,单主点的到付。”
    方恪愣在了原地,他凶狠地转过身,语气愤怒:“你说什么?!”
    “这……到付。”
    到。付。
    方恪啐出嚼了一路的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