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门打开了,几个人走了进来,在灯光下一字排开。


    都是非常清瘦的身材,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乌黑的头发和眼睛,还戴着金丝边眼镜。


    “真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


    暗红色的酒液滑入杯中,霍修然放下酒瓶之后,将杯子往自己的左手边推了推。


    “舟车劳顿,或许也累了,不如先挑几个中意的陪您好好休息一下。”


    包厢沙发顶部的灯光昏暗,直直地落在下方人的眉骨上,在眼前形成了阴影,看不清眼神。


    尽管如此,可alpha凌厉的气质掩盖不住,一点都没有前来寻欢作乐的模样,让站成一排的几个男孩心里有些打鼓。


    “愣着干什么。”


    霍修然的笑意并不因为谢积玉冷冷的态度而减少,倒是抬眼看向面前站着的几个人。


    “还不过来陪老板喝酒?”


    这种地方的消费水平跟外面不是一个量级的,能有资格坐在这里的自然是非富即贵。


    尽管眼前这个alpha看着确实不太好相处,但依旧有两个胆子大一些的男孩走近,一左一右坐在了身边。


    其中一人拿起那杯酒喝了一口,就要往alpha的唇上贴过去。


    “看来霍先生没懂我的意思。”


    谢积玉转过头看着霍修然,让那个男孩只亲到了空气,只能下意识把酒咽了下去,猛地咳嗽了两声。


    “这几个已经是我这里最像的了。”


    霍修然叹了口气,似乎是为难的模样,可脸上依旧笑眯眯的,伸手挑起离他最近的那个男孩的下巴,摩挲着他的脸。


    男孩像小狗一样舔了舔霍修然的手指,任由对方将他的眼镜拂在了沙发上。


    “难道说您的亡妻,私底下不这样?”


    谢积玉的手臂看似放松地垂在身侧,但是修长的五指早就握紧了,无名指上的戒指折射着冷光。


    “我今天过来不是陪你演戏的,霍先生既然之前就见过他的照片,就该知道你藏起了我的人。”


    霍修然瞪大了眼睛,惊讶道:“谁?”


    似乎是这方空气的空气都不流动了,谢积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处的刺痛让他开口艰难。


    他缓了好几秒,几个字才慢慢从舌尖滚落:“我的妻子,方引。”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霍修然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立刻转变为了担忧和小心翼翼,轻声接着道,“我倒是认识几个不错的精神科专家,需不需要帮您推荐一下?”


    “他没死。”谢积玉定定地开口。


    “好吧,没死。”


    霍修然顺着他说,面上的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可我看新闻上说你们二位恩爱,他要是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到你身边?”


    谢积玉的喉结很艰难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咽下什么苦果。


    “我从不干强迫别人的事情,你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人,都是自愿留下来的。有的人犯了罪被通缉,有的人家破人亡命悬一线,有的人被仇家追杀……说白了,就是过去的一切都不堪回首,所以才留在我这混口饭吃。”


    霍修然看着谢积玉,嘴角的弧度没有一丝变化。


    “出来玩而已,很正常,不需要搞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既然谢先生喜欢您亡妻那个类型,我开门做生意,肯定拼尽全力为您找到。”


    霍修然笑着站了起来,叫来了服务生,又送来了几件衣服,都是医用样式的白大褂。


    只是它们的布料是那种微透的款式,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用在医院的东西。


    霍修然指着一直站在那边的其他几个人男孩道:“谢先生的亡妻是位医生,你们要是能让他满意,说不定就能被带回联邦,那可真是一朝飞上枝头了。”


    谢积玉眼中沉着可怖的神色,空气中出现了一些来自顶级alpha的压迫感。


    只是这感觉并不算强烈,霍修然眉头都没皱一下,还在继续说话:“到时候,如果你们中的谁能跟谢先生结婚……”


    “去年你过得挺不顺的吧,跟亲弟弟夺权差点一命呜呼,当时你流落在外面,被一个人救起——就是那个人。”


    谢积玉的声音没有波动,却像一柄锋利得长剑,直指霍修然的咽喉。


    “而且如果霍岚回来,你还守得住现在的东西吗?”


    霍修然的脸色终于变了:“霍岚没那个本事了。”


    谢积玉冷冷地笑了一声:“之前的他,确实没这个本事。但巧的是,我有。”


    两个alpha对峙着,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去年的斗争太过惨烈,霍家的内部几乎是被血洗了一遍,霍修然也中枪了,一度生命垂危。


    要不是被方引救下,躲了几天等到了老部下,那今天这里的老板就是霍岚了。


    霍岚在失败后就逃去了国外,虽然残余势力算不上威胁,但毕竟算是个不稳定因素,故霍修然也有派人去寻找他的踪迹。


    从收集上来的信息来看,霍岚几乎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但如果有谢积玉的帮助,情况就会变得不再可控。


    霍修然慢慢敛起了神情。


    去年的事情算是进行的比较隐秘,再血腥也只有很少人知道内情。


    可谢积玉看上去不仅仅知道内情,甚至有可能已经联系上了霍岚,那自己的这片地下王国就有不稳的风险。


    这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霍修然的思绪,经理在门外说要送酒进来。


    霍修然面上表情一僵,不过转瞬即逝,朗声道:“进来吧。”


    门打开,经理进来,放下了一瓶唐培里侬。


    “多大点事,不用大动肝火,都好商量。”


    霍修然慢慢地把那瓶酒打开,然后又帮谢积玉倒了一杯。


    “说起来,我这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等喝完这杯,我就带你去找他确认一下。”


    谢积玉将准备发作的情绪压下来,把那杯香气馥郁的酒液一饮而尽:“可以了吗?”


    霍修然走在前面,脚步慢慢的,看上去很悠闲,一路上看到熟客还会打招呼。


    谢积玉则冷着脸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十分钟才到了另一个建筑之前。


    这是地下城的拳场,不要命的规则带来了更多赌徒,但拳手们的报酬也很丰厚。


    观众的吼叫声和拳拳到肉的骨折声不绝于耳,空气中酒精味混着信息素气息和血腥味,一时间让人难以忍受。


    两人越过人群走到后台,站在了一扇门之前。


    还没等谢积玉将一口气呼出来,霍修然便推开了那沾着不少血迹的门。


    里面的空间不大,地上布满了沾着血的纱布,几个已经结束的拳手随意地坐着,身边还有帮他们处理伤口的人。


    霍修然叫了一个名字,其中一个医生立刻应了一声,满眼堆笑地走了过来。


    “老板,您找我?”


    对方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面对霍修然的时候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满脸谄媚。


    “去年就是他,我受伤的时候帮我包扎的。是不是,老吴?”


    “对对对!想当年啊,我……”


    谢积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唱一和,目光一凛:“你在耍我?”


    霍修然很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积玉忽然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人提了起来,神色凶狠:“你把方引弄到哪去了?”


    地下城的警卫看到这一幕立刻就要冲上来,却被霍修然抬手制止了。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你那个妻子在我这里。如果他还活着,还对你还有意思,你即便不来他也会追着你跑。”


    霍修然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有被威胁到。


    “现在你都追到这里来了,他如果真的在这里,不出现的原因不是很明显吗?”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还摊了摊手,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那就是不想跟你走。”


    谢积玉的手猛地一抖,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手上的力道也消失了,让霍修然很轻松地打掉了他的手。


    记忆又回到了前年的那个深秋,当时方引被绑架到郊外的老工业园区里,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


    有意识留下的那句话也是“不想跟你走”。


    此时一阵铃声响起,谢积玉僵直了半晌才看了看手机屏幕,缓缓地转身离开了。


    方引穿着整齐,包就放在沙发上,明明已经夜深了,但他还在来回踱步。


    时间过得很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的套间门才被敲响,外面传来了霍修然的声音。


    “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了。”霍修然走进来,看着方引的目光有些沉重,“你真的现在就要走吗?”


    方引点了点头:“他随时都会改主意,到时候要是真威胁你,我们两个的处境都会很艰难。”


    霍修然随手将衣服前襟里的一个东西扔在了沙发上。


    那是一枚微型监听器,刚才谢积玉的话方引都听到了,也知道他此次前来竟然将差点要了霍修然命的霍岚也拉过来作为筹码。


    方引不想自己到时候被谢积玉抓个正着,更不能连累霍修然。


    “可接应你的人还没到,边境又不安宁,你要在哪里安身?”


    方引把包背在身上:“水和食物都有,两天而已,很快的。”


    他与霍修然做了个简单的告别,便在夜色中离开了地下城。


    杨清的线人会在后天将车和证件送到指定位置,现在方引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藏身。


    这几天霍修然的人也在帮他望风,得知大街上那些陌生人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但方引并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在隐秘的小巷子里穿梭,在老民居附近停了下来。


    他当时走得太着急,老民居里的一些东西还是要清理一下,以免留下后患。


    此刻是凌晨三点,万籁俱寂,邻居们都睡着,有什么动静都会很明显,方引只能靠在巷子的角落里静静等待着。


    他垂着眼,却又想到了谢积玉的话。


    为什么对方会如此肯定自己没死?难道是特勤局那边漏了什么消息吗?


    但或许只是乍一乍霍修然而已,如果他真的满世界找自己,那杨清肯定会第一个告知的。


    方引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想太多了。


    此时已经到了夏末,五点多的时候天色就有了发白的迹象,老民居里的窗户一扇一扇亮起,邻居们该起床了。


    方引打着呵欠走过去,在楼梯上遇到出门的邻居,也只说自己是在外面玩了几天才回来。


    等到了三楼的小房间里,方引迅速把几叠文书证件拿了出来,包括陈隐这个身份的相关证件和新的身份资料,一起丢到一个铁质的旧桶中点燃了。


    在等待燃烧的间隙,他又将自己的生活用品都收拢到一起,包括衣服和洗漱品等等,走到阳台精准地丢到下面的垃圾堆里。


    这个房子本就不大,方引也从未打算在此常住,东西就很少,十五分钟就解决完了。


    方引站门口,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地方,握紧了双肩包的带子,打开了门。


    只是入眼却跟刚才来的时候不一样,是一片黑暗,楼梯灯不知道为什么熄灭了。


    老民居的楼梯又窄又陡,加上刚才已经适应了火光的亮度,此刻不开灯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方引的手放在墙上,慢慢摸索着楼梯灯的开关。


    可下一秒,他的手就被抓住了。


    条件反射让方引立刻要抽回自己的手,但对方却握得很紧,立刻有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别怕,是我。”


    方引大脑像中毒一样被麻痹了。


    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在以极快频率震颤着,手心滚烫,像一块炭火按在方引的皮肤上。


    谢积玉颤抖的声音随着混乱的呼吸传出来:“方引?你……真的还活着?”


    方引身体僵着,沉默地低着头,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空气中,尽管很淡,但方引还是闻到了那一缕兰花香信息素。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


    谢积玉没能这句话说完,方引立刻将手腕下压,电光火石之间就挣脱了谢积玉的钳制。


    他一个转身返回了房子,几大步便跨到了阳台上,轻松地坐在了阳台围栏的边缘。


    外面天色又白了一点,月亮挂在山巅上,沁着淡淡的光,天地之间是一片朦胧的蓝色,方引的脸却沉在昏暗中。


    湿润的晨风拂过他的衣角,却似乎要将他吹走了。


    跟上来的谢积玉看到这一幕目眦尽裂,一点都不敢上前,声音抖得要碎了,几乎要忍不住跪下来:“你要做什么?快下来!!”


    可方引像什么都没听到,转身便跳了下去,消失在了谢积玉的视线里。


    “方引——!!!”——


    作者有话说:我努力了,见上面了[墨镜]


    第152章


    方引的身体急速下坠,踩上了几乎已经风化的雨棚,一阵破碎声之后即刻就破了。


    穿过破洞,腰部却狠狠撞上一根横斜的晾衣竿,木竿“咔嚓”断裂,下坠方向失控。


    最后“砰”地一声,整个人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滚了一圈,才勉强稳住。


    方引挣扎着撑起身体,顾不上确认自己此刻的状况,踉跄着冲向旁边纵横交错的小巷深处,耳边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一切。


    他一刻都不敢停留,七拐八绕地跑了足足快半个小时,确认没有人跟上来之后才转进了人声鼎沸的早市广场。


    方引买了不一样的衣服和帽子,换上之后又将本来的丢进垃圾桶里,向东走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上。


    没走几公里,就看到了一个破旧的废弃车辆处理厂。


    方引给了对方一笔钱,让他找辆车把自己送到边境线的位置上。


    其实小城广场再朝南走,就是连接外面的车站了,但方引并不敢正大光明地过去,生怕有人早早地就在那守株待兔。


    虽然废车场做的不是客运生意,但方引给的钱不少,老板便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土路又窄又崎岖,老旧的车行驶在上面摇摇晃晃,似乎每颠簸一下就有散架的风险。


    方引坐在副驾驶上,等剧烈的心跳缓了一点下去,理智这才缓缓回笼。


    仅仅两个小时前,他再一次接触了谢积玉,这个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他不是来找那所谓的替代品么,为什么一下子能发现自己还活着,并且找上门来,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方引的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句“接你回家”的话,指尖不受控制地嵌入发间,心里不自觉地焦虑了起来。


    无数次在噩梦中浮现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要毁于一旦的绝望感开始慢慢聚拢。


    谢积玉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方引现在跟与世隔绝差不多,根本没办法跟杨清或者卢明翊取得联系,确认其中的问题。


    他原本打算销毁老民居里面的东西之后,在城外找个小旅馆足不出户地待两天,等到了时间就去与杨清的线人接头,拿到合法的假身份之后就可以顺利入境加兰斯,去那个小乡村生活了。


    但谢积玉的出现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方引不得不重新考虑。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自己藏身的地方,这样的能量不容小觑,他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能应付过去。


    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谢积玉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手里也没有实证。


    想到了这里,方引便没有那么紧张了,开始计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小城向西走十几公里就可以到边境,越过一条大河之后就到了另一个国家济索。


    济索是个南北走向的狭长小国,也只有向东继续穿过它之后,才能再到加兰斯的西侧边境。


    而本轮爆发的武装冲突当中,正是济索这一块的边境遭到了大量武装袭击,很多当地人都四散逃离。


    车停在了距离边境不远的地方,方引下车之后才将剩下的一半钱给到那个老板。


    眼看着车子又摇摇晃晃地开远了,方引才慢慢朝着边境线走去。


    脚下的这块土地不富裕,甚至算得上是贫瘠,所以济索逃难的人们大部分都选择朝东逃往加兰斯,这一块鲜少有人会过来,于是连边境巡逻人员都没有。


    不过这倒是给方引带来了不少便利。


    天色还早,他找了个废弃的小屋准备先短暂地休整一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有几条已经凝结了的长长血线,应该是从阳台上跳下来的时候被雨棚刮到的。


    方引的身体素质还不错,只是从三楼往下跳着实是人生第一回。


    当时的大脑几乎已经宕机了,逃跑是个下意识的行为,其实没有经过思考。


    他低头,摸了摸手腕,那里好像还残存着谢积玉手心的温度。


    真的就只差一点点,虽然被刮伤了,但是这个代价小得微不足道。


    方引简单地帮伤口消了毒,又吃了片消炎药,等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才开始穿越那些崎岖的山林。


    他将时间算得很好,就这样走了两三个小时,终于进入了济索,看到了当地的小镇。


    方引朝着那个方向又走了十几分钟,看到了一个被烧得焦黑残破的界牌,上面隐约可以辨认出“新芽镇”三个字。


    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跟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相符。


    许多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框架,窗户空洞得像失明的眼睛。有些房子被炸掉一角,露出里面破碎的家具和私人物品,墙上布满弹孔和爆炸冲击波造成的龟裂纹。


    方引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碎石、焦黑的金属碎片和碎玻璃让他的步速很慢,被烧毁的公共汽车残骸甚至阻塞了部分道路,让他不得不绕行。


    距离上一次袭击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新闻上说双方已经进入了谈判中,所以暂时平静了下来。


    房子对很多人来说是唯一的栖身之所,尽管警报还没有完全解除,还是有居民拖家带口了返回了小镇。


    有人在废墟中整理幸存出来的可怜家当,有人在被炸得露天的厨房里准备餐食,几个小孩在废墟里寻宝地翻找着什么东西,就算是一个布满灰土的玩具也能让他们开心好久。


    一个老妇人弯着腰,颤颤巍巍地要掀起一块落在家门口的大石头。


    方引连忙上去扶住了对方,然后将那块石头翻起来扔到了一边,这才发现下面还残留着一块被烧掉一半的绣花桌布。


    老妇人连忙将那桌布拿起来抱在怀里,很心痛地摸了摸那焦黑的边缘,才对方引感激道:“谢谢你啊孩子。”


    方引摇了摇头,扶着对方坐下之后才问:“您知道这附近哪里能打电话吗?”


    “再往前走就是镇长家,那里应该能试一试。”


    方引循着方向走过去,没有过多辨认就发现了位置,因为那里聚集着不少人。


    镇长的房子还算幸运,只是被炸掉了一个角,不至于影响整体结构。


    有人拿着照片,在人群中徘徊、询问,寻找失散的亲人,在电话前等着的人不少。


    方引垂着眼睛,只在角落里安静地等着。


    期间有个抱着小孩子的女人,挂掉电话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堪称麻木,手臂上有道狰狞的伤口都没有处理。


    方引忍不住叫住了她,她和那小女孩才缓慢地移动眼珠看过来。


    “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女人听完只是摇了摇头,嗓音哑得不像话:“不用了。”


    “你孩子饿了吧。”方引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一袋饼干递到小女孩面前,“她在一边吃着,我帮你治疗一下。”


    这种时候物资是极度匮乏的,小女孩看着那饼干,又看向了母亲。


    她或许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饥饿的感觉是无法隐藏的。


    于是小女孩拿着饼干慢慢地吃着,方引和那女人随意坐在房屋被炸出来的石头上,开始帮她消毒上药。


    等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小女孩忽然把一块饼干递到女人的嘴边:“妈妈,吃。”


    女人摸了摸女儿的头:“我不饿,你吃吧。”


    小女孩却很执拗,硬是将饼干塞到了女人的口中。


    她在女儿的目光中咀嚼起了饼干,不知道为什么却猛地流出了眼泪,随后放声大哭。


    女人哭了很久,附近的人听到都沉默地低下了头,其他人的哽咽声也不再压抑。


    方引什么都没说,只在处理完伤口之后,将几颗消炎药用纸包好递给女人,又拿出一个小面包给了她。


    夜深了,小镇的人们都散去了,方引这才上前去拨通了电话。


    “是我。”电话被接通的一刹那方引便直截了当地开口,“他找到我了。”


    杨清安静了几秒:“你现在怎么样?”


    “我已经出来了,没事。”方引顿了顿,“当时很黑,我没让他看到我的脸。但我需要确认,你们是不是泄露了什么消息?他到底是有线索才找上门来,还是只是以为我是个跟方引很像的人?”


    “泄露消息不可能。他确实怀疑特勤局逼死了你,后来也大张旗鼓地找跟你相似的人,但是我们当时都以为那只是——”


    电话那头的杨清猛地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暗骂了两个字。


    方引皱眉:“怎么说?”


    “我们可能被他给骗过去了。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你还活着,但从我们这里挖不出线索,所以就以寻找相似的人为理由,好正大光明地找你。”


    杨清一声叹息传了过来。


    “怪不得他这两个月全世界到处飞,原来是为了这个。”


    方引心里有些焦躁起来:“所以呢,谢积玉找我的目的是什么,你们还没有调查出来?”


    提到这个话题,杨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踌躇了几秒才道:“我们在查……”


    “不过他没看到我的脸,更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手上目前应该不会有我还活着的证据。”


    方引顿了顿,又想到这个可能性不是百分之百,说话又急躁了起来。


    “这个案子不仅关乎我,也关乎你们的业绩。至少在保护证人这方面,多少也用点心吧?”


    电话那头的杨清无话可说,彻底沉默了下来。


    方引没时间跟他耗,只问:“明天晚上就能跟你的线人接头了,这个计划应该不会再有变动了吧?”


    “没有没有,还是按原计划来!”杨清说着,像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道,“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方引累了一天,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好心情了,疲惫地靠在墙上闭着眼:“什么?”


    “周知绪醒了!”


    方引猛地睁开了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母亲,周知绪,今天下午的时候醒过来了。”


    方引一时间像是傻了,只能愣在了那里:“醒了?”


    杨清肯定地“嗯”了一声:“他醒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虽然躺了一年多,还需要时间才能恢复,但是确实醒了。”


    “他怎么样?”方引没有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我……我要去见他!”


    “可以啊,等你明天入境,我就在加兰斯安排人接应你。”杨清顿了顿,“对了,你现在在哪?”


    方引艰难地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缓缓道:“新芽镇,我今晚先在这凑合一下。”


    “新芽镇?那不是武装冲突的区域吗?”


    “是啊,不过这一轮结束了,也有不少居民都回来了。虽然算不得完全安全,但我就在这待一夜而已,没事的。”


    在挂电话之前,方引又跟杨清强调了一下等自己入境之后见周知绪不会被阻拦,这才放下心来。


    夜已经很深了,他挑挑拣拣,找到了一个无人的破房子,准备靠在墙角休息一下。


    屋顶被炸掉了一半,方引仰头,却发现墨蓝的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很漂亮。


    他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尽管身处四面漏风的废墟,身上还有疼痛,但方引的心情却忽然一下子好了起来。


    一年多了,周知绪终于要醒了,而自己也将结束这种颠沛流离的不安生活。


    这种情绪像是小火苗一般,缓缓地在心里灼烧着,尽管很累,方引也花了一个多小时后才进入睡眠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浅眠中睁开了眼睛。


    足足过了三秒钟,方引才意识到吵醒自己的是一阵低沉的轰隆声。


    是车吗?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但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突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


    轰隆!


    方引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判断什么,火光伴随着爆炸声传来过来。


    大地震颤,泥土、碎石和灼热的气浪,几乎要掀翻了这个破损的小镇。


    方引的世界瞬间被巨响吞没,冲击波让他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仿佛被全部挤压出去,只剩下尖锐、持续不断的耳鸣。


    几秒,也可能是几分钟后,意识才像破碎的镜子一样勉强拼凑回来。


    方引双手护着头,任由石块砸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勉强在小屋倒塌之前扑了出去,只是他的脚还是被屋顶上的木头砸到了。


    此刻根本来不及检查,方引第一时间跟着人群,忍着剧痛朝着小镇防空洞跑去。


    眼看着防空洞不远了,天空中那种恐怖的尖啸声又传来过来。


    人们绝望地抬起头,导弹的火光暗淡地划过他们的脸,朝防空洞的方向掉了下去。


    第153章


    轰!!!


    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整个防空洞像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剧烈地横向摇晃。


    应急灯疯狂闪烁,瞬间熄灭了一盏。大块大块的碎石和泥灰从洞顶轰然砸落,人群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不少人半路摔倒,又引得更多后来人摔在了一起,简直混乱到了极致。


    方引刚刚扶起一个摔倒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又有一阵巨大的爆炸响起,整个防空洞再次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被震得站不稳,倒成了一片。


    灰尘浓得如同固体,呛得人无法呼吸。


    等爆炸声退去,尖锐的耳鸣声清晰起来,仿佛有电钻在方引颅内轰鸣。


    十几分钟后,外面又重新安静了下来,但没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袭击。


    防空洞内无人敢动,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被震落的灰尘灰尘仍在缓缓飘落,应急灯微弱的光线重新稳定,照亮了一张张布满灰尘、泪痕和惊魂未定的脸。


    方引缩在一个人挤人的角落里,他尝试动了一下左腿,一阵后知后觉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差点叫出声来。


    他将裤腿提起来,解开鞋带,发现左脚的脚腕已经有了红肿的迹象,应该是刚才在慌乱中被砸到的。


    方引小心地伸手去检查了一番,虽然还是痛,但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


    虽然行动起来不太方便,不过也不至于完全走不了。


    他抬手看看了表,现在才凌晨四点多,离天亮不太远了。


    这次袭击太过突然,新闻明明说双方正处在和谈之中,所以当地的居民才返回家乡。


    连防空警报都没有,不少人都猝不及防地受了伤,痛苦的叫声响成一片。


    虽然外面已经安静了下来,但没有人敢出去看看情况,生怕又遇到下一次袭击。


    就这样一直煎熬地等到了快七点钟的时候,终于有人壮着胆子站了起来朝外走去,方引也在其中。


    清晨的小镇不少地方还冒着黑烟和火光,澈蓝的天空都被熏得灰蒙蒙的。尽管危险还没有解除,但还是有人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大概是想去寻找自己的家人吧。


    方引的目光由西向东扫过小镇,朝着远方延绵不断的戈壁滩看过去。


    他和杨清的线人越好今晚在路边的一家加油站会面,到时候有了加兰斯的合法身份,便可以顺利入境,去见已经醒来的周知绪。


    毕竟保持了一年多时间的植物人状态,刚刚苏醒可能会出现神思不清,四肢不听使唤等问题,自己总是陪在他身边会好一些。


    想到此,方引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松快。


    只是眼下还没有完全摆脱危险,他也不敢太松懈,又返回了防空洞中躲着。


    不少居民在袭击的时候还在睡梦中,许多人都伤得挺重。


    此刻条件恶劣,没有足够的药品,也没办法好好治疗,方引只能为骨折的人做一些紧急处理,避免他们伤势恶化。


    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帮十几个人固定了伤处,结束的时候已经累得浑身是汗。


    方引终于可以闭着眼靠在墙上休息,耳中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再也没有爆炸声传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大力敲响了防空洞的大门。


    人们望着那扇门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来得到底是敌是友,直到外面的人介绍他们是联合国的维和部队,这才有人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外面空地上停着几辆卡车,穿制服的军人正在分发食品,人们便连忙涌了上去排队。


    在这个过程中,方引听着那些军人说话,也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


    交火双方在谈判过程中闹得不愉快,其中一方为了报复,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袭击了居民区。


    这种完全违背现代战争原则的事情一出,所有人都没想到。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上军事法庭是后面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对难民们进行人道主义救援。


    方引一个人又去了镇长的房子里,只是通讯早已被炸断,电话现在完全联系不到外面了。


    他想让那些军人给他一个打电话的机会,对方只说他们的设备是军用的,不能外借。但等到把小镇的人转移到安全的避难所之后,打电话就方便了。


    方引问了一句避难所的位置,却发现跟自己要去的加兰斯边境是南辕北辙,是个反方向了。


    而且在上车之前所有人都要录入身份信息,这东西方引此刻是完全没有的。


    于是到了中午,等其他人收拾完东西开始登记的时候,方引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这种边境都是欠发达区域,路都仅仅是两车道,边上是焦黄色的茫茫戈壁滩,视线所及,只有单调的、一个叠一个的土丘,上面分布着稀疏且干枯的植被。


    午后太阳大,虽然已经到了夏末,但是体感也有四十摄氏度左右,偶尔刮到脸上的风都是灼热的。


    方引将外套脱下来搭在头上,只能勉强挡住一些直射的阳光,额发还是被汗水给浸湿了,嘴唇都有些干裂。


    虽然包里还有两瓶水,但毕竟还要考虑到其他意外发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并不打算喝。


    眩晕和高温甚至不是最大的问题,是方引脚上的伤极大地拖慢了他的步行速度。


    每一步踩下去,路上松散的沙石都让脚踝承受着额外的冲击力,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不要慢下来。


    这条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行进过程甚至很像方引曾经在电影中看到的古代酷刑,不过一旦想到周知绪,他就会清醒一点过来,这个过程似乎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黄昏,终于看到了远处的黑点,那是说好用来接头的废弃加油站。


    方引坐在了一棵枯死的树下方,一下子喝下去了半瓶水,等太阳彻底下去这才重新出发。


    这次的脚步轻快了一些,大半个小时就走到了加油站附近,便看到有人在朝他招手。


    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杨清的线人。


    方引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脚踝,一瘸一拐地缓慢地移到了对方面前。


    “我们都被空袭的消息吓死了,又联系不上你,你没事吧?”


    “只是脚扭了一下,没问题。”


    年轻人点了点头,将方引领到加油站后面,那里停靠着一辆灰扑扑的吉普车,他从车的驾驶位上拿出了一叠证件和一把枪递过来。


    “现在上头知道济索正有武装冲突,为了防止难民涌入,也为了方便本国人入境,所以开放了通道。”


    说着,年轻人拍了拍车。


    “这辆车和你手上的身份都是在系统中有备案的,车子开过去,证件交给对方,你就可以轻松过关。”


    方引将证件拿在手里,又接过了车钥匙,才跟年轻人道别。


    为了防止再有意外情况,他一上车便向着边境驶去。


    国门面前的人工通道挤着不少人,不过大部分应该都不是加兰斯本国的,只是吵着闹着要入境。


    方引将车开到车辆通行的那一侧,入境官员将他的证件验证了一下,见没有问题立刻放了行,异常顺利。


    毕竟已经到了安全的环境里,方引开着车窗,只觉得太阳下去之后戈壁滩的风吹过来都凉爽了许多。


    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涌上来,其中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松。


    方引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感受着皮革的纹理和引擎的微颤,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他终于“活”了。


    车子畅快地开了十几公里之后在路边停了下来,方引喝了水,又吃了点东西,然后拨通了杨清的电话。


    这次几乎没有等待,立刻就有人接了。


    “方引?是你吗?现在怎么样?”


    “我顺利入境了,现在把车停在路边给你打电话。”


    “那就好,收到空袭警报的时候简直要吓死我了。”


    “我没事,只是稍微扭了一下而已。”方引顿了顿,“你把我母亲住的那个疗养院的地址给我,我按照导航过去。”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几秒,然后杨清才开口:“你这个样子会让人担心的,你先去那个村子安顿下来,然后有时间再过来吧。”


    “我是医生,我知道我没事,快把地址给我。”


    “那个……你不要这么着急,你先休息休息不是很好嘛,以后有的是时间。”


    方引听着杨清这个遮遮掩掩的模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出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清短暂地沉默了两秒钟。


    方引脸色顿时暗了下来,立刻追问:“是不是方敬岁找到他了?”


    “这个没有,你放心!”


    “难道是又昏睡过去了?还是癌细胞扩散了?还是出现了严重的后遗症或者并发症?”


    “都不是的,就别瞎猜了。”


    方引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那你给我一个准话,到底怎么了?不然,我明天就一定要见到他。”


    “其……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就是周知绪他,失忆了。”


    “失忆?”方引有些茫然地重复,“那他还记得多少?有问起我吗?”


    “也是今天才发现的。唉,周知绪以为自己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暂时想不起来你。”


    失忆确实是个没想到意外的情况,因为手术并没有伤害到存储记忆的海马体。


    方引沉默了一会:“知道了,不过我还是看看他吧。”


    “最好不要过去。”


    杨清叹了一口气,只能说了实话。


    “他闹着要见方敬年,说对方是他的男朋友,在雪山失踪了,一直问我们有没有找到对方。”


    方引愣住了。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蜷在了一起,然后滑到了膝盖上。


    “不过医生说了这种情况是有机会恢复的,已经在研究了。这种失忆更多的是多大的精神刺激导致的,跟手术的关系不太大,现在已经邀请专家会诊了。只是评估下来觉得目前的周知绪还不能受新刺激,得慢慢来。”


    “这样啊。”方引下意识地回应道。


    “所以现在,你先去那个小村落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让自己紧绷的状态缓过来,就当是紧绷一年多时间以后的度假了。”


    说着,杨清干笑了一声,希望把话题变得轻松一些。


    “这期间你无论需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送过去。等到时候周知绪恢复了,你再去见他,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方引望着悬在戈壁滩上方的一轮弯月,干涩的唇动了动:“那确实还是不能把我的存在跟他说。”


    “只是暂时的,你先安顿下来再说。到时候也可以远程跟医生聊聊病情,看怎么解决比较好。”


    方引正准备说“我是骨科医生,其实不擅长这块的内容”的时候,边上忽然驶出一辆巡逻车与他并排停着,还按了按车喇叭。


    一个警察从副驾驶的车窗里转过头来:“这里还不太安全,不要停留。超前再开一个小时就有汽车旅馆。”


    杨清大概也听到了,便说:“你先过去休息,有事我们明天联系。”


    于是方引挂断了电话,在警察的目光中发动了车子,一路向前。


    深蓝色的天鹅绒天幕从地平线一直铺展到头顶,碎钻般的星辰密密麻麻,将白天灼热的戈壁滩染上一层清冷的银霜。


    方引开着车,行驶在这一条暗灰色的路上,心里却像是被麻木填满了,从他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他曾经设想过关于周知绪的很多后果,甚至想到了一辈子都醒不来,或者因为并发症猝死等等,但怎么都没想到命运会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周知绪竟全然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的存在。


    我感觉自己被你系在了土地上,不用再风中飘来飘去,此生都没有落脚点——这是周知绪曾经亲口对方引说过的话。


    方引觉得自己的脚踝剧痛传导到了心脏的位置,已经痛到难以忍耐了,不得不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于是又停下了车。


    没过多久,一辆机车从后面快速跟上来。


    两个带着头盔的人拿着铁棍,一下子敲碎了吉普车的玻璃。


    方引苍白的脸上都是汗,努力将自己的意识收拢起来,转头看了他们半晌,直到那两人都开始急了,他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是抢劫的。


    于是他走下车,任由两人将车里的一些现金翻了出来。


    “就这么一点点?”其中一人很不满地将棍子抵在方引的肩膀上,“身上还有什么东西,都给我交出来!”


    方引将上衣口袋里的硬币拿了出来,然后又摸了摸,将裤子口袋里的几张纸币递给了对方。


    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珠慢慢地在副驾驶上转了转,这才发现那把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到座椅下面去了。


    方引望着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笑了一下。


    其中一个小个子的抢劫犯很灵光地顺着方引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那把枪的存在,立刻扑上去抢到了手里,然后指向了方引。


    “居然还有枪?这个车里还有什么,都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晚上八点多,戈壁滩夜晚的气温已经降到了二十摄氏度左右,远处飘过来的风里似乎还有淡淡的海腥味。


    方引像是没注意到黑洞洞的枪口,只是朝着风来的地方望去。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没休息好的头疼,隐隐作痛的心脏,红肿青紫的脚踝,以及身上不知道多少处的皮外伤……


    整个人像是被巨大的车轮碾过。


    尽管有微凉的晚风吹着,但那感觉与一刀刀凌迟无异。


    他忍着痛,机械地抬起手指向旁边,转过头看着那两人:“附近是不是有海?”


    劫匪狐疑地对视了一眼:“是有,你要干什么?”


    于是方引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吉普车,踏上了崎岖不平的戈壁滩。


    小个子劫匪望着方引一瘸一拐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喂,你要干什么?”


    墨蓝色的天幕上,月色冷冷地落了下来,为方引披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淡淡光晕。


    “我去看看海。”


    另一个胖一些劫匪的嗓音有些憨憨的,指着钥匙都没拔下来的吉普车,愣愣地问:“那你车还要吗?”


    夜晚风起,方引半长的头发被吹了起来,几乎挡住了他的脸,将一切神情都隐匿其中。


    他转头,看着那两个呆愣在原地的劫匪,嗓音里竟然有一丝轻松的意味。


    “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彩虹屁]


    第154章


    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一点火光忽明忽暗。


    一股灼热苦涩的焦油地钻入喉管深处,在肺里翻腾片刻再徐徐吐出。


    随着缭绕的烟雾升起,手里的几张纸终于不再颤抖,细微的摩擦声消失了。


    谢积玉以前并不抽烟,在他看来,一切令人上瘾的东西都是有害的。


    无论是对某个物件,还是某个人,只要有了存心去追逐的想法,那就意味着意志不再独立,人格受到了外物操控,便有随时坍塌的风险。


    从小到大,他是吃过教训的,便将这条铁律牢牢地刻在脑中。


    可在过去的这年一多时间里,他第一次发现,烟这种有害的东西,竟然也能在某些时候让他坠入雾里,彻底放松下来。


    谢积玉睁开眼,又看向手里那份鉴定报告,上面的白纸黑字地写着,确认两段DNA样本来源于同一个人。


    车窗被敲响了,外面站着几个气喘吁吁的人。


    “老板,从早上到现在,车站也就几十个乘客,我们都一一验过了,没找到!”


    “城里的小旅馆已经搜了70%了,但目前还没有找到。”


    “地下城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也没有人进去。”


    “……”


    谢积玉的手指在那几张纸上摩挲了一会,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才冷静地强调:“继续找。如果看到了人,只需要告诉我就可以,不要追上去,记住了吗?”


    外面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了谢积玉:“当然了老板,这个您早上就说过了。”


    谢积玉早上那个样子,他们想忘记也没办法忘记。


    当时好几波人都静静地埋伏在老民居附近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三楼跳下来。于是他们纷纷从屋里跑到街道上,准备迈步追的时候,头顶却传来了谢积玉惊恐、颤抖和慌乱的声音。


    “不准追!都给我原地待着!不要追上去!!”


    收钱办事嘛,只需要按照老板的要求来执行就可以,其实并不需要额外再做什么。


    但是蹲守一夜不准追,又搜寻一上午无果之后,还是有不少人忍不住偷偷发牢骚:“人都到眼前了,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抓住算了?”


    领头的人指了指对方,示意他们闭嘴:“不想干可以不干,现在就拿钱走人!”


    只是人人都知道,这个姓谢的老板带着他们全球跑了几个月,就让他们赚到了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于是发牢骚的人打着哈哈,将已经冷掉的食物几下就塞进了嘴里,继续去地毯式搜寻了。


    谢积玉关上了车窗,车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只是脑中控制不住地又想起那个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阳台处的模样,一颗心再次猛地下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眼看着自己的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谢积玉不得不将那检测报告放在一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几个月前的那场庭审,特勤局的人拿着证据势如破竹的模样最先引起了他的怀疑。


    但那个时候,谢积玉只是怀疑方引是被他们不择手段地逼死的,整个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往那种运筹帷幄的掌控感消失殆尽。


    面对他后来对特勤局一系列的行为,媒体甚至用了“开战”这样的字眼,足可见火药味之浓烈。


    后来,好像是在一个夜晚,他攥着方引留下来的那张写满字的纸,再次陷入了噩梦,看到了方引在悬崖上割喉的场景。


    只是醒来之后,潜意识里却猛然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方引自己就是医生,这个职业在用刀这方面的能力超过任何人。


    也就是说,如果他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造成的伤是绝对撑不到医院的。


    就算那把刀并不锋利,方引的脚下就是悬崖,完全没有必要再被方敬岁抓进医院里,经受了十几天的折磨才想方设法地自杀。


    不符合常理的事情,背后肯定藏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积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被噩梦惊醒的黎明时分,一直坐到了太阳再次西沉。


    然后,他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或许方引还活着。


    这个念头就像故事中被撒入土地的魔豆,藤蔓在一瞬间就疯狂地长了起来,将他那颗心都刺穿了。


    谢积玉的眼珠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脑中开始梳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便发现,其中有一些的时间点实在是太过巧合。


    比如,当时在悬崖上停车的契机是前方有车挡路;明明是方家严防死守着的消息,却先传到了互联网上;在实际伤害即将铸成的时候,那些警察恰好冲进了方家的医院,将方引抓了起来……


    通过这些点,谢积玉又想起来一件让他后悔良久的事情。


    因为当时下意识地逃避了方引死亡这一事实,所以他既没有亲眼看见方引断气,也没有去细看他的尸体,便直接火化了。


    如果真的要算起来的话,其实谢积玉并没有确认方引是不是真的死了。


    方引弑母的动机虽然极端,但逻辑上是经过心理学家评估的,算是比较合理。


    过程中唯一的矛盾之处,那就是如果方引早已决心赴死,便不可能在方敬岁手中拖延十几天之久。


    这个时间差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理由谢积玉暂时没有想明白,但他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验证自己的想法。


    方引的死亡档案里,纸面上的一切都合理合规,挑不出错来。


    所以,他需要一个破绽。


    于是谢积玉便开始用一些刻意又疯狂的言行,来攻击特勤局,让他们疲于应付自己抛出的难题。


    方引如果还活着,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趁此机会,他便能以寻找替代品的理由,开始全世界寻找人。


    这段时间,他想尽办法,走了无数个国家和地区,可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当那个阶层的人知道谢积玉表面上的想法之后,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与方引相似的人被送到自己面前。


    大多数只是打着关心的幌子,实际上不过是送人过来讨好谢积玉而已。


    直到曾经有个想讨好谢家的官员,跑到这种灰色地带的边境小城来,回去特地到了谢积玉的面前,说他看到过一个跟方引相似的人。


    这种钱色交易的场合让谢积玉顿觉不安,更怕方引现在被别人攥在手里那就危险了。


    于是他表面上按兵不动,实际上早就派了人进入这个小城探查线索,并把可能的人选缩到了一个人身上。


    昨天晚上,谢积玉在跟霍修然周旋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下属的消息。


    在这个小城里采的那份DNA样本,跟方引原来的身份对上了。


    他当时强压下汹涌的情绪,在老民居的附近等了一夜,在黎明时分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轻车熟路地回到了那个房间。


    谢积玉像是一个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的婴儿一般,他不知道等会要说什么,该如何面对方引,从前在商场上那种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姿态消失殆尽。


    当方引出现的时候,他能做到的只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


    谢积玉当然也设想过方引可能的各种反应,但万万没想到方引会一言不发地挣脱他,然后直接从三楼跳了下去。


    一想到那个如落叶一样轻飘飘下落的身影,那颗心就忍不住一同下坠。


    他不能,也不敢再这样追这么紧了。


    下午的时候,小城里几乎被搜了个遍,最后只在广场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方引早上穿过的衣服。


    方引很有可能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只是正常出去的路线都有人守着,并没有看到人。


    谢积玉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了很久,终于转了一个方向,内心的不安也在渐渐上升。


    “去济索。”


    他一边觉得,方引既然瞒过了这么多人,应该是想要好好活着的,不应该跑到那种战火纷飞的地方。


    只是……


    方引为了逃离自己能从三楼跳下去,自然也能为了这个冒险去一个不太容易被人追踪到的地方。


    这种想法让谢积玉的手又开始发抖,他吃了药,竭尽全力才控制住,上了去往济索的直升机。


    济索陷于战火的阴影当中,谢积玉顺理成章地拒绝了官方的接待,只带着人去了附近的临时避难所。


    他刻意换了装束,隐蔽了自己的模样,站在高处,在成千上万的难民中间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都没有找到方引的身影。


    深夜,难民营终于安静了一些下来。


    谢积玉走到营地门外,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眼中倒映着辽阔天幕上的疏朗星子。


    直到,指尖一痛。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是被燃尽的烟头灼到了。


    谢积玉看向自己的手指,然后轻轻地摩擦了一下。


    方引的皮肤冰凉,但谢积玉的指尖能却很清晰地触到他的脉搏。


    那种生命的跃动感,似乎还残留在在指尖上。


    只是,你到底又去哪里了?


    难道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那种明明触碰到过,转眼又消失的感觉像是把一颗心高高捧起,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望着这浩渺的天地,眼看着那种茫然无措的无尽等待感又涌了上来,便用手指捻灭了烟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此刻难民营是最安全的,如果方引不在这里,那么他就有可能去了附近的哪个小镇。


    那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危险。


    谢积玉一刻都等不了了,正计划着带人去附近寻找,大地却在这个时候猛地震颤了一下。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地震,直到天边传来了烧红的火光。


    很快,导弹空袭的消息传了过来。


    因为有居民已经返回了小镇,所以预估伤亡惨重,但具体数字还有待确认。


    谢积玉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他不顾一切地就要驱车前往。


    只是交战双方没有协商好,此刻任何行动都有可能遭遇危险,而且济索政府也不能放任谢积玉在境内遇险,说什么都要拦下他。


    alpha的眼睛血红,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只是残缺的信息素威压压制不了现场的人,倒是被强行打了镇定剂,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维和部队拉来了几十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许多幸存者边上哭得几近晕厥,谢积玉经过他们,缓缓地在那些尸体边上走了一圈,一具一具、仔仔细细地看过去。


    结束的时候面色惨白,后背都被汗水浸湿。


    像是又死了几遍。


    就在这时,早就投出去的鱼钩终于有了反应。


    谢积玉收到了一串数字,是一辆车的车牌号。


    “这辆车在两个小时前通过济索到加兰斯的边境,是特勤局的线人前几天找了一家二手车车商买的。并且,很快获得了合法的入境许可。”


    天色渐晚,戈壁滩的风依旧灼热。


    “老板,查到了,那车现在停在了几十公里外的汽车旅馆。”


    谢积玉坐在车后排,望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却有一丝寒意拂过他的眼睛。


    他闭上了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按照他的吩咐,一行人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在两公里之外的路边停了下来。


    这里地处路的上坡段,既可以隐藏车队,又可以观察到对面的汽车旅馆。


    那辆车果然停在了门口。


    “老板,等夜深了人都睡了,我们就进去。”


    “不行。”谢积玉放下了望远镜,郑重地看向身边的人,“就算是明天他再出发,也只许远远地跟着,不靠近,只要保证安全即可。”


    好不容易确认了方引安全,他不敢再冒任何险。


    谢积玉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就算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也很好了。


    头痛又后知后觉地泛了上来,谢积玉一个人待在车里,刚刚把药拿在手里,却被猛烈敲车窗的声音打断了。


    他手一抖,药丸立刻掉在了地上。


    “老板,不太对啊,确定没有找错吗?”


    手下人拿着望远镜,指了指对面的汽车旅馆。


    “刚才出来有个人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可远远看着并不像方先生!”


    谢积玉一把将望远镜抢到了手里,朝远处望去。


    车门开着,似乎是有人坐在了驾驶位上。


    那人的侧影很高很胖,确实不是方引。


    很快,汽车旅馆里又走出来一个男人,又瘦又小,神情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地坐在了副驾驶上。


    但车并没有发动的迹象,且车内忽然有火光一闪。


    谢积玉凝住了呼吸。


    几秒钟后,“砰”的一声才传过来。


    是枪响——


    作者有话说:明天不更,然后周二周三补上,双更[玫瑰]


    第155章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车刚刚停稳,车门一打开,两个被严严实实地捆着的人就被丢了出来。


    他们五官窘迫地肿着,脸上青紫和血痕交错,几乎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胖一点的劫匪在地面上蠕动着,可怎么也起不了身,看上去像是一只四肢朝天的乌龟。


    另外一个小个子就机敏很多,立刻坐起来,看向面前黑洞洞的车厢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尽管他的门牙都断了一颗。


    “没错,就是这,他就是从这里走的!”


    谢积玉的脸缓缓从黑暗的车厢里探出来,面颊上有一道血痕划过眼尾,琥珀色的眼睛里结满了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他抬起手指向了月光下的茫茫戈壁:“确定是这个位置,这个方向?”


    小个子连忙点头:“就是这,我记得很清楚!”


    胖劫匪勉强缓过来了,也接话:“没错,我们兄弟经常在这里……哎哟!”


    小个子收回了自己猛踹同伴的腿,又露出了谄媚的笑,断掉的门牙让他的声音像破了个洞:“这里我们很熟,地形都记着呢。”


    谢积玉走下车,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在烈日下,这是一片被烤得焦黄的土地,而在这样的深夜,惨白的月光为大地镀上了一层寒冷的冰霜。


    戈壁滩的白天和夜晚温差相差巨大,现在是午夜时分,气温仅仅只有10摄氏度不到了,并且还有渐渐走低的趋势。


    谢积玉的眼睛里映着广袤无垠的戈壁滩,那片琥珀色也变成了毫无生机的死物。


    “他离开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说是想去看看海,就什么都没带地走了——我们是看他不要才把车开走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个问题在一开始逮到两个劫匪的时候就问过了,两人也如上一般照实回答了。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alpha的样子,为了小命,那个精瘦的小个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强调着:“我们只是想弄点钱而已,真的没有伤害他,更没有硬要把车都劫走,这一点我……”


    “闭嘴。”


    谢积玉将方引的那只包拿在手里,然后吩咐留下几个人看着劫匪,其他人跟着他进戈壁滩找人。


    “老板,戈壁滩的夜晚气温低,还可能有毒蛇毒虫出没,还是开着车更方便些。”


    “他脚受了伤,步行的话应该走不了太远。”


    谢积玉说着,垂在身边的手却握紧了,手指都用力到发抖。


    他抬头望向前面的戈壁滩,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


    “而且车子的动静那么大,要是被方引察觉到,他会躲起来的,到时候就更找不到了。”


    气温越来越低了,一开始天上的月亮还能让视野清晰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云环绕在了四周,整个戈壁滩都像被墨汁浸透了。


    谢积玉打开手电筒,将亮度调到了最低那一档。


    眼前一小块区域被照亮了,但此外的地方还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墨色。


    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全是看不清的石头坑和枯草,绊一下就可能摔个狠的。


    按照推算,方引已经在这片戈壁滩里有四个多小时了。


    他可能就在黑暗中冻得受不住,或者摔在哪个坑里出不来,也有可能被毒蛇毒虫攻击,而他脚上的伤会拖累着他没办法反抗,就算逃也跑不远……


    一想到这些,谢积玉的脚步就停不下来。


    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心里更疼。


    这么大一片黑暗中的戈壁,方引到底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还能撑多久?


    焦虑的念头被几十个小时前方引纵身一跃的背影催化着,明明已经在爆炸的边缘,却又拿石头压在胸口,死死地按住那些想象中的画面。


    谢积玉也不敢大声呼叫方引的名字,生怕会把人吓到。


    四下里死寂一片,就剩自己在这冰窖一样的荒滩上,朝着远处的大海走过去。


    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完全遮住了月亮,星星也不见了,潮湿寒冷的空气里终于有了明显一些的海腥味。


    谢积玉停下脚步,等待耳边自己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声退去。


    直到,隐隐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不安的预感和希望的曙光同时出现,谢积玉迈开了步子,踏着嶙峋的戈壁滩,磕磕碰碰地朝着海边跑去。


    他的步子太急,被石头狠狠地绊了一跤,手掌重重地撑在了地面上,一阵剧痛袭来。


    一根坚硬的枯草茎直直地扎入了掌心,几乎要刺穿手掌。


    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谢积玉痛得面色惨白,冷汗直流。


    但也仅仅是在原地缓了一会的瞬间,便让他愈加担心起方引来。


    在脚还受了伤的情况下,走路更加不方便,不知道有没有摔着,有没有受伤。


    谢积玉强撑着往前又走了一段,大海终于映入眼帘了。


    谢积玉找了一块相对高的地方站着,打开手电筒的远光在海岸线上细细地扫了一个来回。


    海面融入黑暗,发出沉闷持续的咆哮。


    浓重咸腥味的海风又湿又冷,比戈壁的干冷更扎人,像冰冷的湿布往脸上拍。铅黑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海天之间,翻滚堆积,像要塌下来。


    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本来气温就已经降到了个位数,再加上这样潮湿的环境,就连谢积玉这样一路步行过来的alpha都觉得寒意彻骨,更不要提穿着单薄的方引了。


    或许天这么冷,他并没有执着一定要走到这里;


    或许因为脚伤,他也不能支撑自己走这么远了;


    或许……


    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影响下,手电筒的光束也变得焦躁起来,在潮湿的海岸边乱扫一通。


    也就是这个瞬间,谢积玉的目光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手电筒的灯光慢慢往回移,终于那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从高高的地方跑下来,半分钟就跑到了附近,低头仔细看去。


    是一只鞋。


    准确的说,是一只男式皮靴。


    它孤零零地倒在微微潮湿的岸边,但表面上依旧有一层完整的浮灰,说明昨晚涨潮的时候,它还并不在这里。


    谢积玉将靴子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正是方引的码数。


    而内侧的皮面上,还沾着一缕暗红色的血迹。


    谢积玉一颗心狂跳。


    他抓着靴子站起来,看着眼前墨色的、波涛汹涌的大海,眼睛里是无尽的绝望感。


    一开始审问那两个劫匪的时候,其实谢积玉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觉得一定是他们胁迫了方引才成功抢到了车子。


    可他动手将人揍了一顿,两个劫匪依旧不改口,说他们只是想要点现金而已,并没有抢车的意思,还可以带着谢积玉去找人。


    谢积玉联想不到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方引忽然拖着受伤的脚,穿过危险的戈壁滩,只是为了来看海?


    他抬眼看向着寒冷无边的海域,恐惧的情绪在慢慢上升。


    明明到了加兰斯的境内,明明已经安全了,为什么要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


    难道,方引知道自己会追着他而来?所以躲着吗?


    谢积玉的手又开始发抖,如果方引因此自己出了事,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


    手电筒的光在海岸上颤动着,也就是在这一个瞬间,他看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倒着另一只靴子,边上还有一件皮质外套。


    而这个位置,离一片大小错落的礁石滩很近了。


    谢积玉捡起这些东西,然后站在一块相对高大的礁石上,手电筒的光在附近转了一圈,便在另一块礁石附近露出来的什么东西。


    是一只肤色惨白的脚。


    谢积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腥咸寒冷的海水几乎把他的衣服都浸透了。


    走到那块礁石面前,他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才越过了遮挡,半跪在了海水中把人翻了过来。


    一个穿着衬衣的人头靠在礁石上,微微侧着,乌黑的头发被海水打湿,遮住了脸,半个身体都浸在了水中。


    左脚脚腕有一大片淤紫,伤口都被泡的发白,露出来的其他皮肤却已经接近青灰色。


    谢积玉半跪在海水中,连忙将人抱了起来,拨开了挡在上半张脸的头发。


    那张脸冰凉得几乎没有人气,眼睛紧紧地闭着,双唇都冻得青紫。


    谢积玉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颤抖地叫他:“方引?”


    可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他茫然地想,我来晚了吗?


    谢积玉将人从冰冷的海水中抱了起来,快步朝着海岸上走去,将人放在了一块干燥的地上。


    他脱掉了方引那件贴身的湿衬衣,换上背包里的干燥衣服。


    然后又解开自己的外套,将人牢牢地抱在怀中,再用外套紧紧遮在方引的身上,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体温流失。


    时隔一年多,这人竟然又瘦了这么多,抱在怀里都没有什么分量。


    “醒醒,不要睡,很快就有人过来了。”


    谢积玉抬手,让方引那张冰凉的脸靠在自己的颈侧,想最大程度地温暖他。


    “一定会没事的……”


    但是好几分钟过去了,方引的呼吸还是很浅很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走。


    谢积玉低头,含住方引苍白的唇,刚刚渡了几口温热的氧气过去,就有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方引的苍白的脸上。


    “求你……”


    方引像是被烫到了,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睁开,露出了一道缝。


    “你醒了?”


    谢积玉见了,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除了冷,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引乌黑的眼珠藏在眼皮下面,半晌才嗓音沙哑道:“你是……”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说着,谢积玉抓住他的手指搓了搓,哈了口热气,又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


    “你是……谢积玉……”


    方引的声音非常虚弱,但还是把这句话说完了。


    时隔一年多,他再次听到了方引叫他的名字,这是之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


    与此同时,谢积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撕开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通红,喉头酸软。


    只是他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方引的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是我。”


    方引听完这话,身体却微微颤抖了起来,谢积玉还以为他冷了,便将他抱得更紧。


    “你安全了,有我在,没有人再能伤害你。”


    方引便没有再动了。


    “谢积玉……”


    他又叫了一声。


    谢积玉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但还是在温柔地应他:“哎,我在呢。”


    方引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侧到了另一边,声音虚弱得不像话。


    他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叹息。


    “求你,放过我吧。”


    第156章


    戈壁滩下起了暴雨,好不容易暖回来的温度又急速降了下去。


    方引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彻底晕了过去,呼吸和心跳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似乎都很难察觉出来。


    谢积玉咬着牙,将人抱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先前已经联系过手下的人,他们开车过来应该用不了太久,只是这样的天气中,耽误一分一秒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谢积玉不敢让自己慢下来。


    暴雨让手电筒的能见度变得很低,脚下踩着的凹凸不平的路也更加湿滑,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倒。


    谢积玉将方引打横紧紧地抱在怀里,用皮质的外套挡住他的上半身,尽量减少被雨淋的面积。


    就这样一脚浅一脚深地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了越野车的车灯。


    谢积玉将方引打横放在后座,升上挡板之后脱掉了他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然后打开了空调,又用一条厚厚的毛毯将人裹住了,然后抱在了怀中。


    方引一开始紧紧地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口中还喃喃着冷。


    谢积玉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模样越发心疼,一边吩咐司机开快点,一边又在方引身上披了一条毯子。


    只是车子刚刚越过泥泞的戈壁滩驶上了大路,方引便开始发烧了,体温窜得很快。


    他的呼吸似乎都变得艰难起来,双唇一张一合,像是条缺水的鱼。


    没过几分钟,方引的皮肤就烧得滚烫,脸色通红,开始下意识地要从谢积玉的怀里挣脱出来,想踢开那些毯子。


    谢积玉自然不敢随他去,一边用酒精擦拭方引的脸,一边像是抱小孩一样耐心的安慰:“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再忍一忍……”


    方引在那样充满寒冷海水的礁石滩处不知道躺了多久,高烧是肯定的。


    谢积玉知道他难受,心里也痛得无以复加,但也只能催促司机开快点。


    早在寻人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大概率会需要专业治疗,于是早早联系好了医院,车子刚在医院门口停稳,就有医生带着担架等着了。


    谢积玉将烧得滚烫的方引抱下了车,放在了担架上,一路跟着医生上了楼,正准备陪着一起进抢救室的时候却被医生拉好的帘子给拒绝了。


    他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感觉眼前骤然一黑,几乎就要栽倒下去。


    旁边的人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了:“谢总,怎么样?”


    谢积玉被扶住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也只是穿着粗气,摆了摆手,半晌才说出了一句:“没事。”


    “一切有医生呢,您先休息一下吧。”


    谢积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帘子,摇了摇头,嗓音沙哑:“我就在这等着。”


    他确实怕了。


    几个月前,从怀疑方引还活着的那一刻起,像是濒死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口氧气,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念头,像是在沙漠中近乎渴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中间,那个蓝汪汪的湖泊。


    但走着走着,他也怕看到的东西是某种海市蜃楼。


    于是,谢积玉就这样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被缓缓地煎熬着。


    他通过自己的手段几乎在全球撒网,出现相似的人之后他就会亲自过去确认。


    每次失望而归的时候,他又觉得一切会不会都是自己的臆想。


    虽然经历了十几次挫败,但那天真的确定真的找到了方引之后,那种掩盖不住的、令人颤栗的狂喜才在心中快速萌发。


    可几十个小时前,方引在阳台上纵身一跃的样子,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来。


    而方引对他说的重逢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放过我吧”。


    谢积玉的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手掌被扎出来的伤口被不小心弄破了,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洁白的地砖上。


    立刻有护士过来帮他处理伤口,只是刚刚消毒完成,那个帘子便打开了,医生走了过来。


    谢积玉连忙站起来上前两步:“他怎么样了?”


    “烧已经退了,补充了电解质和营养剂,脚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只是接下来24小时很关键,如果生命体征平稳,并且恢复意识就没有大碍。”


    谢积玉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面色还是凝重:“我能去看看他吗?”


    医生点点头,然后将还昏睡着的方引送到了楼上的病房中。


    谢积玉的精神和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但他只是坐在方引的病床边静静地看着,手下人根本劝不动。


    方引的脸又变成了那种没有血色的模样,乌紫的双唇转为了苍白,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眉心似乎都在紧张地蹙着,没有一点放松的模样。


    他原本就是很瘦削的身形,这一年多之后竟然又瘦了一些,胸口皮肤薄得都能看得清骨头凸起的形状。


    在明晃晃的灯下,谢积玉终于看到了方引脖颈上那道细细的、浅色的疤痕,横贯跳动着的大动脉。


    除此之外,方引的脚上也有伤,手臂上的伤也是一副刚刚愈合的样子,还能看见浅红的肉色。


    怎么变成了这样?变成了这种连生命力都流失大半的模样?


    谢积玉慢慢倾身,将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握在双手中。


    在他的印象里,方引的手很修长白净,指甲总是修的整齐,散发着莹润的浅粉色。


    但现在这只手的骨节都有些突出,指甲的边缘粗糙,手指上还能看到一些伤痕。


    谢积玉垂着头,将方引的手指送到唇边,很轻地碰了一下,声音哽咽:“方引……”


    他终于有了实感,方引真的还活着。


    谢积玉没有离开病房一步,一直守着。


    几个小时之后的黎明时分,方引的体温又一次窜了上来,烧得监测仪器都报警。


    他的额头沁满冷汗,眉头紧拧,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一直醒不过来,双唇一张一合地说着听不清的话。


    谢积玉只能站在病房的角落,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将方引围得水泄不通。


    太冷了。


    冷气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沁入了骨头缝里,方引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冰冷的废弃工厂里,双手被牢牢地束缚着,只能抬头望去。


    他看见周知绪还是年轻人的模样,腹部硕大而恐怖,被方敬岁在地上拖着走远了,留下了一行猩红的血迹;


    他看见自己那个早就流产的孩子,浑身是血地爬过来,几乎要撕开他的肚子;


    他看见谢积玉身边拥着另一个人,很开心的模样,踏着自己的血肉走远了……


    只有方引一个人无助地躺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血渐渐凝成了冰。


    ……


    方引觉得自己被魇住了,用尽了意志力都动不了,直到一口气呼了出去,他才猛地睁开眼睛。


    目光慢慢聚焦之后,先是看到了刺眼的阳光,然后看到了惨白的颜色。


    他感觉不到自己手的存在了,艰难地移动目光,只看见了谢积玉正闭着眼坐在床边,自己的手被他抓在手里。


    方引以为自己猛地挣扎了一下,实际上也就是让手指动了动而已。


    但这个动静足够让谢积玉清醒了过来。


    他看向方引微微睁开的眼睛,连忙开口:“感觉怎么样?”


    看着方引干裂的嘴唇,谢积玉立刻从边上拿起了水杯,将吸管放到了方引的唇边。


    而方引只是撇过了头,并没有喝,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先放开我,手疼。”


    谢积玉倒也顺着他,将水杯放回了原位,将方引的手也放了下来,然后掖了掖被子。


    “你夜里又烧了一次,不过医生处理得及时,已经没事了。我让人做了点饭,你先吃点补充体力。”


    方引没有搭话,目光在这个病房中缓缓地扫了一圈:“这是哪里?”


    “加兰斯西部的一个医院。”


    方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下去了:“你把我还活着的事情告诉了多少人?”


    谢积玉听了连忙摇头:“没有跟别人说,只有我和我带来的人知道。”


    方引望着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说说吧,你要什么。”


    “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谢积玉的目光垂了下来,有些语无伦次。


    “我……很意外。”


    “方引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也不会去打扰你现在的生活,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这个意思。”谢积玉顿了顿,“你能好好活着,我很开心。”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没有必要虚与委蛇了。”方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郑重到没有任何感情,“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有条件尽管提。因为我也有我的条件,我们双方需要达成一致。”


    这样公事公办、只存在于生意场上的话,却第一次在方引口中听到。


    “我想你跟我回去。”


    方引皱眉:“然后呢?”


    “我们还没有离婚,所以,我们还在一起。”


    “在一起?”方引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继续过那种表面恩爱的夫妻生活?你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丈夫,我是那个做小伏低、时常要揣摩你脸色的妻子?只是这种角色扮演的生活我不感兴趣了,你另找别人吧。”


    谢积玉脸色不太好看,但他并没有发怒。


    方引继续道:“我虽然不知道你身边为什么需要一个跟我长得像的人,但是以你的财力,就算是整容也能找到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需要不到我,到时候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绝对不会上门找你麻烦……咳咳……”


    谢积玉看他咳嗽得脸色都白了,立刻上前轻抚他的后背。


    “我找的一直都是你,不是什么跟你很像的人。以前是我做错了事,我完全理解你怪我。你不用怕方敬岁,他的案子我可以定死,到时候回国就不用再受他的控制。”


    听到了方敬岁的名字,方引尽管咳得脸色发红,但还是警惕了起来。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是你的条件吗?”


    谢积玉一时间没听懂:“什么?”


    方引太清楚这个人爱反话正说的商业谈判逻辑,有些太难听的话是不能放在台面上来的,总要转一道。


    “意思就是,只要我跟你回去,你就能让方敬岁再也出不来?”


    反之,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谢积玉微微皱眉,这话听着有些怪异,好像逻辑哪里出了问题。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方引立刻又接上了话:“如果我跟你回去,需要我具体做什么?希望你可以说清楚。”


    “医生说你的身体状态不太好,需要好好疗养,我会找最好的团队来帮你的。”


    方引被谢积玉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反应弄得有些不耐烦了:“我是问,你要我做什么?”


    他把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你”上。


    谢积玉在方引身边坐下来,又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像是过去的这个夜晚一样。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的都是方引。


    “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157章


    偌大的病房一时寂静。


    谢积玉以一个向上的姿势握着方引的手,手心很热,似乎还有些薄汗。


    他瞳孔放大,喉结滚动,胸膛先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静止在那里不动了。


    方引的身体和精神就像是被过度磨损的器物,在很多时候都会变得迟缓。他看着眼前这个alpha,过了漫长得好几秒钟才真的意识到对方的意思。


    如果是一年多之前的他,这个时候怕是眼眶都要红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甚至一想到以前谢积玉对自己有好脸色自己两样放光的模样,实在是蠢得令人尴尬。


    “在一起?”方引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哪种在一起?”


    “我明白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情,也并不奢求你即刻就能原谅我。”谢积玉顿了顿,眼神还是非常认真,“但我是真心的,以后,我们就像其他夫妻一样,一起生活,一起……”


    方引没听完,突兀地笑了一声,打断了谢积玉的话。


    他静了静,然后缓慢而又坚定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声音冷得像冰。


    “晏珩又遇到了多大的困难,要你这么忍辱负重?”


    在谢积玉的猜想当中,他早知道方引对他失望透顶,甚至怀着不少恨意。


    只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心里那种悔恨的感觉像是浓稠的毒液,裹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谢积玉缓了几秒钟才道:“这次跟任何人无关,我只是想弥补对你的亏欠,然后当真正的夫妻。我一直后悔没有早点能发现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不然,你就不用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是相信过你的,我曾经以为你会帮我,但到头来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还耽误了周知绪。


    方引没把这样怨气满满的话说出来。


    过去几年,他的自尊在谢积玉面前被消磨得没剩多少了。


    每每想到谢积玉对自己的好都是因为别人,而自己还会因为这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好变得患得患失,方引只觉得无趣至极。


    “我在你身边三年,对你也算是予取予求吧。不仅没得到什么,还充当了别人的挡箭牌,差点没活下来。”


    方引将头撇到另一边,声音淡淡的,只是在平静地叙述这件事。


    但谢积玉只是坐在一边,一颗心就急速下坠。


    “所以,你发现在身边三年的人其实是个可怜虫,便同情得不得了,给出了以为我会感恩戴德的恩惠。”


    方引很轻地笑了一声,病态到苍白的脸上有了一点点涟漪。


    “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你留给别人吧。”


    谢积玉包着纱布的手用力到发白,他看着将目光移到一边的方引:“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我曾信过你,只是并没有换来什么好事。狗被打了都知道下次离远点,更何况我是个人。”


    谢积玉眼眶陡然红了,哽咽到仅仅挤出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方引……”


    “不过我当时确实走得很突然,如果还有什么想问清楚的就尽管问吧。”方引又将头转了过来,望着谢积玉冷静地开口,“看在我们曾经是夫妻的份上,弄个明白也是应该的。”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神态。


    谢积玉一时间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都蒙上了水汽。


    正好这个时候点滴打完了,方引轻车熟路地拔了针头,然后按住止血棉,从床上坐了起来。


    大概是忽然的动作牵引到了原本处于麻木状态的痛感,方引的眉很明显地皱了一下,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积玉见了连忙伸手想扶住他,却被方引冷冷地避开了。


    “我是有一个问题。”谢积玉将自己僵硬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方引,“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一片礁石滩上?”


    方引的身体一滞,并没有回看谢积玉询问的眼神:“想看海上的星空而已。”


    “你好不容易从新芽镇死里逃生,入境加兰斯,却扔掉了车,带着脚伤,一个人穿过夜晚温度只有几度的戈壁滩,只为了看星星?”


    “不行吗?”方引终于看向了谢积玉,双眉微蹙,下颌角紧绷,“就像你说的,我死里逃生,忽然兴致来了想看风景都不行?”


    “可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礁石滩里昏迷着,我再晚去半个小时你就会被涨潮淹死,你想过这一点吗?”


    方引不在意地耸耸肩,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觉得礁石上坐着看星星挺有意思的,而且这几天我确实也没怎么休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而已。”


    谢积玉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丝毫没有想到你可能会被淹死吗?”


    方引咬着牙,一只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白色的床单,乌黑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怒火。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啊,我需要向你证明我的想法吗?你是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认为其他人都得向你俯首称臣?”


    “我们是夫妻。”谢积玉顿了顿,“我们还没有离婚。”


    “过去三年之间,你跟我说过多少次离婚?我早就同意了,签了离婚协议,你不签跟我没关系!”


    方引满面阴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只是止痛药让他暂时忘了自己脚伤这回事,一个没站稳就要朝地上摔去。


    谢积玉眼疾手快地大步跨过去,一只手捞住了方引的腰。


    可下一秒,却被方引猝不及防地推开了。


    身体重心失衡让方引的伤脚踩在了地上,忽如其来的钻心一样的疼让他面色惨白,脸狠狠地皱了一下,无力后退了两步撞上了床头柜,上面的水杯掉下来,在他赤着的脚边摔得粉碎。


    “小心点!你先不要动!”谢积玉瞳孔紧缩,“你先冷静一点,我……”


    “冷静?”方引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笑话,“你把我追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就算我这个人是没死,但方引这个身份已经死透了!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就结束了!”


    谢积玉垂着眼睛,垂在身前的手微微发抖,像是难以控制一般。


    只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专心地抬脚扫开方引脚边的碎玻璃,伸手就要去扶,却被怒火正盛的方引推开了。


    方引正好触到了他受伤的那只手,尖锐的痛感瞬间传给了大脑,谢积玉面色微微发白。


    但方引并没有发现。


    “你用方敬岁的案子威胁我,还说什么在一起?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觉得我还像以前那样傻吗?”


    谢积玉陡然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望向方引:“你怎么这么想?我从来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那如果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你就不要再拦着我!”


    方引没有去走谢积玉帮他清理好的那条路,而是换了一个方向绕了过去,带着怒气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却忽然被谢积玉从身后抱住了。


    他高大的身体弯下来,额头抵在方引光洁的后颈上,嗓音哽咽:“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我了吗?”


    “本来我们就是被强行拉到一起的,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谢积玉此时固执得像个小孩子:“可你也说过,当初你是想要跟我结婚的,不是吗?”


    “你不会又要说那一套我想怎样就怎样的说辞了吧?”方引强压下心中的怒气,抬手挣开了谢积玉的拥抱,“不过你要怪就怪吧,我也不在乎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小的声音,方引回头望去,只见谢积玉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纸张已经发黄了,上面似乎还有字。


    谢积玉将那张纸平铺开来,展示在了方引面前。


    方引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是自己的字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到底是什么。


    瞬间,瞳孔紧缩。


    “这是我在你的家里找到的。”谢积玉眼眶很红,“我当时以为你真的死了,我再也挽回不了了。我现在只是想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


    没等话音落下,方引就伸手想抢那张纸。


    这东西一直待在谢积玉身边,经过反复的折叠和摩挲,纸张已经变得很脆弱。


    谢积玉下意识地抬高了手想要保护它,却没想到方引因为他的动作一个趔趄,就要脸朝下摔到地板上。


    谢积玉眼疾手快地捞住了方引,可手里的纸却被方引成功地拿到了。


    “你要做什么……不要!!”


    那张纸在方引的手里,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就被撕成了雪片大小,然后方引打开了窗户,往外随手一扔。


    等谢积玉跨到窗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些碎纸像雪片一样在空中悠悠荡荡散开了,落在了下面的水潭中,几乎消弭于无形。


    谢积玉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扯碎了,一只手在风中无力地抓了两下,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你连这一点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吗”


    “当时我以为你会对我好,才傻乎乎地写出这种东西,还犹豫要不要给你看。”


    方引笑了一声。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东西也都是假的,你就不要留着自欺欺人了。”


    他也不顾谢积玉有没有再看他,只是径直将衣服都换好,拿着背包就往外走。


    只是拉开了病房门之后,发现外面站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牢牢地拦在门口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引耐心的地转过来望着谢积玉,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什么事吗?”


    谢积玉像是醒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方引的面前:“你不能走。”


    方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谢积玉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轻微地犹疑了几下,似有千言万语,但说出来的话却很简单。


    “加兰斯气候很好,也适合你休养,所以你不回去也可以,我陪着你。”


    方引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是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陪。”


    他以为这话已经算说得很清楚了,但面前的黑衣人没有一丝挪动的迹象。


    方引心里忽然浮起一股不安的感觉,他望着谢积玉:“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积玉冷静了下来,眼珠里的琥珀色有一种沉下来的美感。


    “你可以不要我,可以不回国,可以不恢复原来的身份。”


    谢积玉走到方引的面前,姿态体贴地像是迎接远行归来的妻子,从容不迫地将方引的背包从他的肩上拿了下来,放在了一边。


    “加兰斯的南部气候很好,阳光和雨水充足,四季如春,植物茂密,很少会遭遇极端天气,是一个特别理想的休养圣地。”


    谢积玉抬起双手,很温柔地扶住方引的肩膀。


    “我在那里找了一处宅子,黄墙红瓦,背靠着加兰斯最大的内陆湖,周围都是树木,宅子前面种着果树、茶树,还有个蔬菜园。”


    方引双唇慢慢地抿紧了,乌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谢积玉。


    “当然了,还有一个很大的花房,也会有个很大的鱼缸,到时候会养上你在伊斯亚特岛买的那种鱼。”


    那种不安的想法终于附上了水面,方引的唇色都白了。


    谢积玉还是很温柔地描述着:“四周都没有什么邻居,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学会了烹饪,你想吃什么我都能……”


    “啪”的一声,谢积玉的脸偏了过去。


    方引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氛围,给他了重重的一耳光,想让他清醒过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疯了吗?”


    “或许吧。”


    谢积玉擦掉了自己嘴角的血迹,并不在意,依旧很认真地望着方引。


    “从你死的那天就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来喽~应该可以看出来最后小谢为什么要这么做吧,我希望我写明白了[熊猫头]


    第158章


    方引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暴躁的人。


    愤怒这种情绪除了冲昏头脑之外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如果当下不能解决遇到的问题,他更习惯选择隐忍不发。


    但是谢积玉的意思明明白白地摊在面前之后,方引的血管中都有怒火燃烧起来,难以自控地将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砸了个稀碎,整个病房变得一片狼藉,宛如飓风过境。


    谢积玉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在方引粗喘着气坐在地上的时候上前,揽着腰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方引还没有从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挣扎着屈起手肘狠狠地砸向谢积玉的胸口,喘着粗气:“放开我!”


    但他本来的身体就还虚着,刚才的发泄又耗费了太多力气,并没有对alpha造成什么伤害。


    倒是在经过门的时候,挣扎的伤脚差点踢到门框,幸好谢积玉转得及时。


    他一直牢牢地抱着方引,去到了隔壁一间一模一样的病房,将人放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他拿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放在温水里浸透又拧干,半蹲在方引身前,抬手要去擦他额头上的薄汗。


    方引的气还没有顺,僵硬地撇过头去,只是他被困在了沙发背和扶手之间的角落里,也动不了多少。


    谢积玉的手在空气中顿了一下,毛巾还是按在了方引的额头上,一点一点地将汗珠拭去。


    紧接着,他又将方引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有条不紊地、一根一根地擦过那白皙的手指。


    方引任由他抓住手,疲惫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谢积玉抬头望向方引,语气很认真:“先吃饭吧。”


    很快外面就有人端着托盘送了进来,将几道菜放在了桌上。


    炖到米粒开花的白粥,一盅黄澄澄的蒸蛋羹,还有一碗鸡汤。


    谢积玉盛了一小碗汤放在方引的面前:“这里条件有限,等出院了,我再给你做吃的。”


    鸡汤炖得清亮,撇去了上层的油脂,又加入了菜心、山药和鲜菇等食材熬煮到熟透,看上去营养又清淡,色香味都很不错。


    方引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秒,抬手就将这一小碗汤扫下了桌。


    碗摔得粉碎,鲜美的鸡汤一部分泼在了地上,还有一部分泼到了谢积玉的袖子上。


    热汤流到他的手上,不仅皮肤瞬间红了一块,还浸透了手上包着的纱布。


    谢积玉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几乎没什么反应。


    他用纸巾简单擦了一下手,又盛了一碗放在方引的面前:“你先吃,我收拾一下。”


    然后蹲下去将那些碗的碎片捡起来,朝门外走去。


    方引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很容易惹谢积玉生气,有时候一个由头都找不到,对方就不会给他好脸色。


    而现在的谢积玉变得好像什么脾气都没了,任由自己的拳头好像都打在了棉花上,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过相同的是,他依旧不知道谢积玉到底在想什么。


    方引坐在那里,闭眼五秒钟,让自己先静下来。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了,他暂时没办法脱离谢积玉的控制范围,并且处于信息不对称的那一端,不适合轻举妄动。


    而且杨清如果联系不上自己的话,应该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那自己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


    方引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筷子。


    晚餐照旧是适合病人的营养食物,这顿饭是两人面对面一起吃的,安静得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晚上临睡前,谢积玉在方引的床边又加了一张床。


    方引背对着他,整个人都陷在了床铺中,蝴蝶骨都清晰地从病服里凸起。


    “外面都是你的人,我跑不了。”


    谢积玉沉默了几秒,走到方引的床边,看着他被乌发挡着的白皙侧脸,只是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你伤没有好透,夜里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方引闭着眼,连应都没应。


    无论谢积玉此举的目的是什么,这个结果已然无法撼动。


    在药物的作用下,方引这一觉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刚刚洗漱完,就有医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消毒工具、针头和采血管。


    谢积玉解释:“今天做个全身检查,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方引没说话,任由医生卷起他的袖子,在晨光下,手臂上一片刚愈合没多久的皮肤很薄,呈现浅红色。


    “这个创面挺特别,怎么伤的?”医生轻按压边上的皮肤找血管,“还没有完全好,日常生活还是要多注意。”


    “被弹片刮掉了一块肉,不是很严重。”


    谢积玉站在方引的身后,扶在对方椅背上的手慢慢收紧。


    话说到这个份上医生也不再说什么,找到血管后顺利地抽了血,又安排了其他几项全身检查。


    检查结束后两人又面对面坐在了餐桌上,方引直到将饭菜吃得差不多,才发现谢积玉似乎有些怪怪的,吃饭的姿势有些别扭。


    他看了几秒钟才发现,谢积玉拿勺子的手是左手,喝汤的时候慢吞吞的。


    而右手放在了桌面下,看不清楚。


    方引用筷子不自觉地搅着饭碗中的汤,想起来这人的右手一直是包着纱布的,便直接问:“你的手怎么了?”


    他记得昨天自己将汤泼在了他的手上,应该浸到了纱布里,或许对伤口造成了一些感染。


    谢积玉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向方引,随后,眼中出现了少见的踌躇:“没什么。”


    方引一时间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职业病犯了,本能驱使才多问了一句,不过这里本来就是医院,医生多的是,轮不到自己操心。


    而且……


    方引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竟然生出一点怒气来。


    软禁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何必在这种小事上犹犹豫豫、拉拉扯扯,搞得他才是受害人一样。


    碗中的汤漂浮着一颗雪白的米粒,在筷子的搅动下飘来飘去,丝毫由不得自己。


    于是方引将筷子拍在桌上,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径直离开了餐桌。


    谢积玉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里出现了一丝失落。


    第二天上午,谢积玉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聊了许久才出来,将方引带出了医院。


    这次出行,前后的安保车辆用的还是原来的大型SUV,但谢积玉和方引要乘坐的却是一辆复古的橙色老爷车,看上去像极了外出旅行的老钱夫妻。


    应该是幸福的、优雅的、和谐的,像一段优美的夏日序曲,而不是两人中间的距离宽得能再坐下一个人,车内的氛围死气沉沉。


    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让方引心里有了一丝讽刺的感觉。


    加兰斯的南部纬度较低,虽然是夏末秋初,但阳光照旧丰沛。


    还没有完全凋谢的夏日花香和初熟的果香融合在一起,被阳光熏蒸得馥郁又酸甜,方引一路上都在昏昏欲睡。


    他其实本来想着观察一路上景象,到时候如果能逃走的话心里也得有点数。


    但实际上,方引困倦得止不住地点头,有几次都差点靠在了谢积玉的身上,但还在硬撑。


    这段由北向南的路程有几百公里,还是有些远。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时分,方引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我饿了。”


    谢积玉道:“午餐在后备箱里,再开一刻钟,等到了前面的林地就可以用餐了。”


    方引望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全球连锁快餐的大广告牌,像是没听见谢积玉的话,抬手指着:“我要吃那个。”


    “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能吃油炸快餐。”谢积玉耐心地劝着,“等好些了,我亲自给你做。”


    “你管得也太宽了。”方引依旧看着那个广告牌,冷淡的声音里带着些讽刺,“不过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什么用都没有了,连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积玉面色有些不太好看,犹豫了一下才道,“明天吧,明天我亲自给你做一点尝尝。”


    “我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无数次被方敬岁逼着吃鱼,吃一次吐一次,照样活到了现在。”


    方引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平静无波,那些记忆虽然还在,但伴随而来的情绪已经消散了很多。


    “既然我们都这样了,就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装得有多关心一样,很没意思。你要是真的在乎我在想什么,不如给我辆车,让我去想去的地方。”


    谢积玉静了静,回避了他后面的话:“那就少吃一点吧,我让人买过来。”


    方引继续道:“我要去店里吃。”


    “店里店外都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这种全球连锁的地方有着统一的管理标准,意味着就算是如此偏僻的地方,定然有全球联网的摄像头。


    但谢积玉在这个时候异常执着,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完全不给方引下车的机会,只让手下的人去点餐。


    他们的车停在树荫下,很快就有个少女提着一篮子花走了过来。


    她礼貌地敲了敲车窗:“两位需要花吗?刚采下来的蝴蝶兰,很漂亮,适合旅行途中欣赏的。”


    女孩是站在方引那一侧的车窗边,方引下意识地看过去,目光在那些还沾着水珠的蝴蝶兰上停留了一会。


    谢积玉的目光则停留在了方引的脸上。


    几秒钟后,方引礼貌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兰花,谢谢。”


    买快餐的人只带了很少的分量回来,方引吃了之后再也没吃别的东西。


    下午的路程太漫长了,也有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的原因,方引最终还是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司机将车开得很平稳,但毕竟路途遥远,不是每一段路都很好走的,路面总有一些石子和坑坑洼洼的。


    谢积玉轻轻地挪动自己的身体,靠方引更近了一些,但尽量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


    然后伸出手,在方引被颠簸得头离开车窗的时候,顺势将手垫在了他与车窗之间。


    等方引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西斜,路两边的树林越来越密,看不到什么建筑,车开一分钟和十分钟的景象是一样的,像是无穷无尽。


    说好听点是风景优美、远离尘嚣,说难听点其实就是偏远,人迹罕至,要是没有车和地图怎么也逃不出来。


    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


    又是安安静静的一餐之后,方引被带上了二楼,看到了卧室的模样脸色才真的难看起来。


    二楼的两个主卧中间只有一道连锁扣都没有的玻璃移门,虽然方引的房间更加宽敞,但是要出去只能穿过移门,通过谢积玉的卧室的门走出去。


    方引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样的房间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这甚至是现在最不重要的问题了。


    他晚上洗漱之后独自躺在了床上,外面万籁俱寂,只有庭院里有路灯幽幽地亮着,安静得吓人。


    方引心中那股深不见底的情绪漩涡又出现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但他目前不能这样放任自己掉下去。


    于是方引强迫自己闭着眼,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慢慢睡着。


    夜里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热了起来。


    方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静了一会,这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耳边传来了沉沉的呼吸声,灼热的气息扫过他的后颈,一只滚烫的手正贴在他的小腹上。


    方引僵硬了几秒之后动了一下,却没想到身后的人贴得更紧。


    “方引……”


    谢积玉沉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胸腔传过来的共振。


    方引定了定神,屈起手肘一下子击打在了身后人的身上,果不其然传来了一声闷哼,手上下意识松了劲。


    于是方引趁着这个时候挣脱开了,站在地板上打开了床头灯,隐隐发怒:“你在做什么?”


    谢积玉琥珀色的双眸像是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带着浓浓水汽。


    “方引?”他顿了顿,“我这是在做梦吗?你回来了?”


    方引冷笑一声:“是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控制我的人身自由,你现在来问我?”


    谢积玉很明显地愣了好几秒。


    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又上前拉着方引的手捏了捏,忽然笑了一下。


    “太好了。”他把方引一下子拉到自己怀里抱着,又重复了一遍,“太好了。”


    空气中浮起了淡淡的兰花香信息素。


    “你要做吗?”方引看着窗外的夜色,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要的话就赶紧。”


    谢积玉的手从方引的睡衣下摆探进去。


    他的手指在皮肤上留下了很烫的触感,方引咬着牙,眼底一片冰凉。


    但是谢积玉只是将手停在了他的腹部,掌心贴着皮肤,没有再做什么其他动作。


    方引有些不耐烦了:“你……”


    “我梦到了你。”


    谢积玉的额头抵在方引的后颈处,嗓音忽然变得迟缓起来。


    “还有我们的孩子。”


    第159章


    雨中庭院里灯光幽暗,照不到的地方是一块块模糊混沌的影子,看得人神思恍惚。


    方引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外面,身体则任由谢积玉抱着。


    半晌,他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我们哪来的孩子。”


    是个很平静的陈述句。


    谢积玉将额头抵在方引的后颈上,手上环抱的姿势用了些力,似乎要把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皮肤相接处的地方传来了一些麻木的感觉,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我看过你之前的病历,我们曾经有过孩子的。”


    就在方引准备挣脱的时候,谢积玉才迟缓地开口,声音闷得像夜晚山中的雨声。


    “是我弄丢了你们。”


    方引心下一时有些刺痛,他强忍了几秒钟后才缓下去。


    都过了好几年了,自己已经离“方引”这个身份也远了,原以为再提到的时候所有的感受都会淡化掉的,却想不到还是会难受。


    厚厚的雪带来了浓重的寒气,从双膝一直蔓延到小腹,再到全身,像是将整个人往死里碾压了一遍。


    但身上的这只手迟到了四年,再烫也是无用的。


    方引用力挣脱了谢积玉的怀抱:“本来你也不会要,说什么丢不丢的没意思。”


    谢积玉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眶通红:“如果当时我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其实我后来也仔细想过这点。”


    方引的脸处在床头夜灯的阴影范围内,看不清表情。


    “男性beta自然受孕的概率是很低的,我在医院里见过不少为了要孩子来做腺体植入手术的人。如果当年,在你那么厌恶我的情况下,我半年就有了你的孩子你会怎么想?你真的会留下它,把这件事看成喜事吗?你不会。”


    谢积玉双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什么。


    “你只会觉得我动机不纯,肯定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才怀上的,想借着孩子公开关系,为方家攫取利益。最后,拉着我强行流掉而已。”


    黑暗中传来了方引冷冷的一声嗤笑,他微微倾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毕竟,我想出来的那个我们一同参加葬礼的借口,你都觉得我不怀好意。”


    谢积玉面色灰败地摇头,急切地去拉方引的手:“不会的,我不会那样做的,那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可能……”


    方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反正现在时过境迁,你想怎么说都行。”


    无意中流掉的孩子确实是方引心里一块难以愈合的痛,但他也明白,这个孩子在得不到谢积玉100%的庇护之下,还是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比较好,不然还是会走上与自己相同的命运之路。


    就像是当时在方家的医院里,方敬岁也想逼着他再生出一个和裴昭宁的孩子一样。


    只是道理是这个道理,方引都明白,但其实很多事情经不起细细推敲,一细想就觉得没意思透了。


    在谢积玉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当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予取予求的妻子,从来不要求什么,还会害怕迟早会来的一纸离婚协议;


    在方敬岁面前,他明里暗里杜绝任何方敬岁想把主意打到谢积玉身上的行为,这几年更是没有断过避孕药,就怕被抓到软肋。


    可到了最后,方引觉得自己就像夹板中的一块肉,两面熬煎了几年,最后换来的却是周知绪的重病难愈。


    他们之前的最后一面,是在那个寒风猎猎的海岸上,周知绪脸上的惶恐、愧疚、伤痛交织的神情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心上。


    现在想想,方引甚至觉得周知绪现在失去了记忆不算是一件坏事。


    人人都要经历痛苦,只是爱人失踪的悲伤,怎么也比被迫生下仇人儿子的苦难好忍受一些吧。


    谢积玉站起来,面对面地看着出神的方引,眼尾垂得像是有乌云压着:“是不是我现在怎么说,你都不会再信我?”


    “我信过你多少次,就被你戏耍过多少次。”


    方引的声音已经有些疲惫了,他的目光垂着,却没有聚焦到任何具体的物品上。


    “你公开我们之间关系的时候没有跟我商量过一次,丝毫没有顾及到我当时面对其他人会有多难堪。我知道自己也有错,至少也要让我有个准备吧?然后我去找你,还以为你真的想就此跟我在一起,然后你告诉我,公开关系和谎称有个孩子是为了当别人的挡箭牌。我之前甚至还天真地以为你神通广大,是不是知道了我当年流产的事情,所以才……”


    方引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到话头硬生生断了。


    谢积玉的心被痛苦和愧疚绞成了碎片,他想去拉方引的手,却被方引避开了。


    “我在医院工作了几年,就算休假都没有超过一个月的,一起共事的同事都知道我没有怀孕生子的时间。所以他们还流传着孩子是你跟别人生的,抱回来给我养——面对这样的流言,我只能陪着笑脸帮你打圆场,生怕泄露了晏珩和晏穗的秘密——我觉得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可最后我等来的是什么?!”


    方引说着说着,眼前忽然就模糊了,昏暗的房间色彩都被糊在了一起。


    他咬了咬牙,用尽全力才把涌上喉头的酸软克制住,把眼里的水汽又憋了回去。


    这种没出息的样子他不想再有了。


    谢积玉上前,把还发抖的人抱在了怀里,心痛得无以复加。


    “那个生日宴上,我真以为过去的一切痛苦就要画上句号了。没想到一睁开眼,我差点死在那个废弃工厂里,因为绑架我的人觉得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人是我。而这一切的错觉,都是你亲手营造的。”


    方引曾经将自己的对未来的希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谢积玉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看到过无数遍,怎么会不知道?


    那张纸表面上是被方引亲手撕碎的,不过谢积玉明白,实际上早就撕碎它的人是自己。


    “我当时才知道你一直瞒着我吃避孕药,觉得你根本就没想过跟我在一起,害怕你会离开我,所以才那样公开了。”


    谢积玉抚着方引的脊背,解释的声音却有些弱了下去。


    “晏珩晏穗也很重要,如果按照我以前的做法,我会有别的方法让他们脱离困境。只是我冲动地想公开我们的关系,所以才没有提前跟你商量。是我的错,我当时真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吃避孕药吗?”方引听了却没有什么触动,眼中一丝光都没有,任由他抱着,“方敬岁一直想让我用孩子来拿捏你,而我不想这么做。在我不能保证孩子能得到100%安全的条件下,我是不会要的。”


    谢积玉的身体很明显一震。


    其实他了解方家内部的扭曲关系和方敬岁的做派之后,他有想到过这一层,只是听到方引亲口说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绞痛的感觉几乎让谢积玉站不住,大脑更是热得昏昏沉沉。


    他将方引抱得更紧,只能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为了晏珩,你跟绑架我的庄怀信也打了不少交道吧,也该知道他的为人。你把晏珩保护得很好,能让他一个公众人物都行踪不定。却想不到把我推到公众面前,表现得那么恩爱,我会成为那个靶子吗?”


    方引将一直以来强压在心底的情绪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个时候却累了,产生了一些后知后觉的难堪来,觉得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还是会有怨气。


    其实无论出于是什么动机,结果早已铸成。


    难道到了现在,他还要因为谢积玉的几句解释,再恬不知耻地贴上去吗?


    方引涌上一股晦暗的心绪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谢积玉还在细碎地说着一些后悔和道歉的话。


    方引疲惫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后退了两步。


    他微垂着头,白皙的面孔在这样昏暗的灯下竟然有了一丝冷寂的意味,双唇抿着,眼尾还有一抹很浅的红色,但神色已经冷了下来。


    方引缓了几秒钟,声音恢复成了冷静。


    “我大概也能推算出来,你为了找我费了不少功夫。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那句话,人做事总有目的,你可以提一点实际一些的条件,比如要陪你在这里多久你才满意,不然在这里耗一天和耗十天是一样的。”


    见谢积玉不说话,方引便从他身边走过,向着洗手间的方向迈去。


    谢积玉的目光一直描摹着方引的一举一动,日日夜夜想着的人就在眼前了。


    叠加的愧疚如山海倾轧一般的力量压了过来,他想说爱,却又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说。


    “我想请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弥补我曾经做过的一切伤害你的事情,请求你的原谅,无论这个时间有多长。”


    去年元旦前夜差点丧命海中的时候,谢积玉就想好,如果下去能见到方引,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心剖给他看。


    万幸的是峰回路转,两人竟然可以活着相见。


    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谢积玉却胆怯起来,把人伤害成那样,还有资格说爱吗?


    谢积玉跟上去,看着方引的眼睛:“然后和你在一起,照顾你,保护你,成为真正的夫妻。”


    “我不要你的弥补,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谅。其实在一年多之前经历生死之后,我就觉得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你根本就没有必要找我。”


    方引只以为他已经把话说完了,望向谢积玉的眼睛里很平静。


    “至于你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如果放在一年多之前,在我心里这是一份很珍贵的东西,可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你或许看了我写的东西之后,觉得我应该很需要,所以拿来弥补我,其实大可不必。我说过了,我们结束了,我已经不需要这份关系了。”


    “我没有刻意拿这个来弥补你,我是真心的。”


    方引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转头看着谢积玉的眼睛,审视了一番之后,却觉得这人好像没有撒谎的意思。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谢积玉本质上是个好人,看到了自己那些往事,大约还是有忍不住的怜悯吧。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就算是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也不是在推三阻四,现在对我来说……”


    谢积玉忽然拉住了方引的手,低头,快速在他的手指上吻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


    谢积玉珍重地看向他。


    “方引,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明天加一更~[熊猫头]


    第160章


    遥远的天边忽然有雷电闪过。


    昏暗的房间霎时间亮了一下,翻涌的墨色林涛倒映了谢积玉的眼中。


    震动大地的雷声之后,越来越大的雨声密密麻麻地响起,将这方天地以外的世界糊成了分崩离析的影子。


    方引的手僵硬地任由谢积玉牵着,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温热触感,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听到的话并不是错觉。


    在曾经无数次的设想当中,他与谢积玉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放下以往的隔阂,当一对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也能互相尊重,必要时也能互相帮助的夫妻而已。


    后来那些营造出来的恩爱场景给了方引错觉,让他觉得或许自己还有机会再争得一丝爱意。


    抱着这样隐秘的心思之后,他听到谢积玉跟谢惊鸿的对话中曾说过的那句“不爱”,也在后来亲口问出之后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或许一开始抱着的希望就很渺茫,所以在事实面前,方引醒悟得倒也算快。


    可现在到了这种时候,他穷举了谢积玉找自己的千种万种理由,也设想了分别要怎么应对这些理由。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却是这样的话。


    失控的不安感让方引挣脱了谢积玉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肩膀紧绷地戒备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以前做了太多的错事,很多时候都没有顾及到你的处境。但我这样说,并不是仅仅是为了弥补,我是真心的。”


    谢积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声音也温柔和善。


    他面前的方引,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像是一只暴风雨中被被打湿羽毛的鸟,惶恐又不知所措。


    谢积玉想将他揽在自己的怀中,却又不敢动作幅度太大,唯恐吓到对方。


    “我真心爱你,也想和你在一起,然后……”


    谢积玉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面前的方引眼睛陡然红了起来,细白的手指在身侧颤抖地绞在一起。


    谢积玉的心几乎也要被揪烂了,上前伸手就想抱他。


    但方引这次没有收着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谢积玉愣是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爱?对一个原本死了一年多的人来说太晚了吧!”


    方引重重地抹了一下自己的通红眼睛,但刚刚被带走的泪水却又很快在眼眶中浮现出来。


    “当初我们还没有分开的时候,活得非常割裂,几乎不能算是个正常人!在我母亲面前,我要表现得我们关系很好,好让他不要担心;在方敬岁面前,因为我没本事拴住你,甚至被要求去陪睡;在同事和朋友面前,我又变成了一个单身的人,还需要小心应对他们时不时的疑问……但以上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你抱怨过什么,更加明白这是我选的路,所以并不怪你!甚至还想着,毕竟后来结婚是你主动选择的我,我想我或许有机会……”


    方引哽住了,声音带着怒气,发着抖,咬着牙,却挡不住总有眼泪落下来。


    谢积玉心痛极了。


    他要怎么开口呢?


    告诉方引,自己当时只是因为不满谢惊鸿的安排,所以明明已经是合法的夫妻关系了,却要硬要不爽地加了一个对自己来说很简单,但对方引来说很为难的隐婚要求吗?


    这种动动手指就让人的处境无比艰难的理由,他怎么解释都弥补不了。


    “可你呢?我明明已经在尽力维持住一个安守本分、不给你添任何麻烦的模样,但你从始至终都不信任我,你还记得你怀疑过我多少次吗?总是把我的行为朝着最坏的方向去设想,甚至怀疑当初被变革军绑架都是我跟方敬岁合谋!”


    谢积玉喉咙发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但硬是挤出了这几个字:“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早点看见你的处境……”


    方引说完这些之后几乎是力竭了,整个人像是陷在了沼泽当中,一点都动不了了。


    “得了吧,你不是没看见,你只是不想看见。”


    几秒钟后,方引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晏珩在片场受伤那次,你跑到医院帮前帮后,为他联系疗养院,还能注意到附近有花田,提醒晏珩花粉过敏,所以不要接近那块区域。而我当时被方敬岁抽了一耳光,脸肿得不能见人,只能戴着口罩,你只是教育我,让我学会反抗他。”


    方引撇过头去,冷漠又悲哀地笑了一声。


    “如果我当时有反抗他却能全身而退的本事,我早就做了,不需要等你来教我。”


    谢积玉急忙就想解释:“我跟晏珩并不是那种关系,他……”


    “你别误会,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跟他作比较,只是觉得你该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方引累急了,觉得一颗心都被掏空了,只能抬手撑着墙面,好让自己保持站立状态。


    他的神色和声音都已经平静下来了,但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印在白皙的侧脸上。


    方引将自己的情绪又艰难地收了起来。


    这种抱怨的姿态总是很难堪的,可这个夜晚他已经经历了两次。


    “我当初对你予取予求的时候你不爱我,在方引这个身份死了一年多之后却觉得爱了,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方引的话像一根被烧得通红的细长钢针,深深地扎进了谢积玉的脑中。


    那些日日夜夜的酿造的悔恨和痛苦在此刻倒灌进他的身体里,那种不确定的、宛如在梦中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望着眼前的人,甚至颤抖到开始怀疑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无望的幻觉。


    谢积玉上前,急忙就把方引揽在自己怀中。


    他的手紧紧地抱着方引的腰,双唇触到了方引侧脸冰凉的泪。


    能确认眼前这个人是确实活着的,却又是痛苦的。


    他在脑中想过千次万次,如果再见到方引到底应该从哪件事开始说起,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


    谢积玉也很明白自己亏欠他太多,强烈的负罪感让他几乎将爱这个字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看到对方经历了那么多伤痛之后,自己说一句“我爱你”就能磨平一切?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那么好的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没有去珍惜,人死后才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当发现方引可能还活着之后他便一直紧绷着,等真的把人弄到了身边才后知后觉,惩罚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他觉得痛苦,不过这种痛苦却让他甘之如饴。


    “我做错了太多事情,也忽略了你的感受。直到我真的以为你离开这个世界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很多以前被我忽视的信号,这一点我不否认,也不敢奢求你理解和原谅。只是,我的心是真的。”


    方引放任自己身体的重心落在了谢积玉的怀中,已经疲惫至极,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谢积玉轻抚方引的后背,却透过薄薄的睡衣摸到了脊椎上的那个疤痕,手指停顿了一下才道:“手术是罗伯特医生帮你做的吗?”


    方引已经没有力气去问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


    “术后恢复得顺利吗?”


    方引缓了几秒才道:“顺利。”


    谢积玉抬手又摸了摸方引的头,乌黑的发丝在他的指尖穿行:“医生说手术挺成功的,就是恢复得没有太好,还是要好好养几年。”


    “我的身体什么样我很清楚。”


    谢积玉没有再去顶这句话。


    毕竟是在脊椎上动的手术,成功了固然很幸运,但术后的疗养是非常重要的。


    只是他想起方引在自己面前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又是误入轰炸区受了伤,还是令他心惊胆战。


    明明是那样死里逃生过来的,却为什么又选择躺在涨潮的浅海礁石滩上呢?


    谢积玉不敢多问,只是道:“我陪你好好养着,过个一两年就能完全好了,甚至都没有后遗症风险。”


    方引闭了闭眼,这人自说自话的样子他现在也没办法争个高低。


    他抬手轻推了一下谢积玉:“我累了。”


    谢积玉识趣地放开了,看着方引转过身,走进了洗手间,拧开了浴缸上方的水龙头。


    他也没有关门,只是开始解自己的睡衣衣扣,而谢积玉的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


    “如果你刚才所说的什么爱里,包含了□□接触,我不介意现在就开始还给你。”


    方引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自顾自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踏入了浴缸中。


    热水包裹着他,把情绪释放后的疲惫都渐渐泡散了,方引闭着眼,大脑晕乎乎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转头朝门口看去。


    谢积玉离开了,卫生间的门已经被关上了。


    暴雨之后的晴天阳光很好,大落地窗的绿意绵延千里,方引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抬腿往外面走去。


    等他路过谢积玉房间的时候,却发现人还在床上蒙着头睡着。


    方引也没有多停留,径直走了出去。


    这栋房子确实很大,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但方引昨天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其实不仅房子本身有完善的安保系统,外面还有不少保镖巡逻,只是没有进来而已。


    早上九点,已经快到早餐的尾声时间了。


    方引也有点饿了,只是等他绕到厨房里,发现冰箱里的食材倒是很多,但流理台上却连一把刀都找不到,根本就没办法处理。


    他没办法,最后只从冰箱里拿了个番茄洗了吃了。


    之后方引便在小院中逛了一圈,然后打开了大门,站在了别墅的门口。


    边上两个保镖见了他,立刻神色紧张起来。


    可方引也没有理他们,只是又多走了几步,在门口小花园的花架下坐了下来。


    一夜过后,他的脑子还是很乱。


    他闭着眼睛,在怡人的风中思考了一会,却也找不到什么头绪。


    谢积玉不仅将他软禁在这里,更是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通讯机会,连电话和互联网都不能使用。


    硬闯肯定是没有希望的,也不能光等着让杨清主动来找。


    方引睁开了眼睛。


    症结还是在谢积玉身上。


    方引到眼前的果园里边散步边想,没走几步就看见果树上的摄像头。


    但他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依旧把偌大的果园走了一圈。


    末了,摘了一些已经成熟的石榴又返回了别墅。


    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了,而谢积玉也依旧不见踪影。


    难道还睡着?


    他感觉有些奇怪,又回到了卧室,却看见谢积玉依旧蒙着头躺在床上。


    方引皱着眉走过去,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却看见谢积玉双眼紧闭,满头大汗,脸色通红,额头更是烫得方引一激灵。


    他已然是一副昏迷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