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联邦首都最高法院门口,是一段几十阶的台阶。
高大宽广,要抬头才能看得见法院门廊上的石刻,象征着法律的至高无上。
但此刻,台阶上人潮如沸,不同国家的媒体挤成一团,向着中间的法官发出连珠炮一般的疑问。
还有许多受害者家属抱着黑白遗像,悲恸的哭喊和愤恨的咒骂声连绵不绝。
有人觉得几十年了,加害者终于受到了惩罚;
也有人觉得,在监狱老死都显得太便宜了。
谢积玉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西装,站在法院侧门的门口,垂眸望着这一切,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卢明翊站在了谢积玉的身边,也望向台阶上汹涌的人潮:“至少结果还不错。”
“可惜,晚了太多年。”
谢积玉很缓地呼出了一口气,眼前顿时白雾缭乱。
卢明翊拍了拍他的肩膀。
当初这个alpha曾经给他制造过多少困难,后来就给过这个案子多大的助力,其中的缘由他自然明白,也无意再把过去的隔阂放在心上。
“现在,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谢积玉终于转头看向他,“他现在还好吗?”
卢明翊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换个地方吧。”
方引当时离开之后,谢积玉并没有立刻回国,还是继续寻找了他一段时间。
后来缓冲结束,理智回笼,明白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解决方敬岁的案子,于是便收敛了所有手段,回国跟特勤局暗中合作。
但谢积玉也有自己的条件。
他通过卢明翊的渠道,这才明白方引为什么走入戈壁滩,在那个礁石滩上奄奄一息。
所以他可以不再为难特勤局,甚至反过来帮助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保证方引的安全,格外留意他的自杀倾向。
两方的要做的事情是一致的,于是合作非常顺利。
在事情尘埃落定的这一天,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如数告知。
其实,在提出条件的那一天谢积玉就想好了,无论特勤局答不答应合作,方敬岁的案子他都是要按死的。
只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卢明翊将当年一些事情的内情说了说,包括一开始是怎么计划的,后来实施过程中具体细节等等。
“所以,当初一直把你牵扯到中间来,只是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可信一些,毕竟你们是夫妻,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话到最后,卢明翊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说实话,你一开始连尸体都不想去领,我还担心这戏会露馅。后来……也多亏了你,没有人会怀疑。”
但谢积玉听了之后,面上并没有什么恼怒情绪,看上去很平静。
“方引现在怎么样?”
“根据你的说法,我也提醒了杨清那边,定期主动确认他的状况。大概小半个月前,方引说想见周知绪,于是现在陪在母亲身边呢。”
谢积玉微微皱眉:“他的母亲记忆已经回来了?”
“没有,方引现在是以医生的身份去见周知绪的。不过那个医院级别很高,他们在里面都会安全的。”
“那他现在大概已经看到新闻了吧。”
卢明翊点点头:“是啊,肯定是第一时间关注。这样,他也就能安心了。”
谢积玉静默地垂着眼。
地下车库的角落阴冷潮湿,又过分安静,接触不良的昏暗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一时间连情绪都难以分辨。
还是卢明翊忍不住先开口:“你查到他具体位置了吗?要再去找他吗?”
谢积玉之前那个模样他也有所耳闻,更别提后来那一系列几乎让人招架不住的手段。
眼下事情既然已经结束了,经历过痛失所爱之后大约也学会珍惜了,要是两人能说开的话,他也乐见。
“我没有再查他了,他也不不喜欢我再找他。”谢积玉顿了几秒,换个话题,“方引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事情结束,他要怎么办呢?”
卢明翊一愣:“你的意思是?”
“方引这两个字伴随的身份信息在联邦已经完全失效了,与之关联的财产、学历和经历等也相当于不存在了。方引他,没有问过之后要怎么办吗?”
卢明想了想:“或许是当初情况太紧急了吧,他没问过这些……不过只要他愿意,程序上是可以恢复的。”
元晖集团的案子牵扯太广,两人又简单聊了一些相关的事情便分开了。
特勤局办了这样一个轰动全球的大案,庆功宴是早就定好了的,卢明翊紧赶慢赶地将扫尾工作完成,便跟同事一起离开了。
谢积玉则一个人开车,又回到了谢家那个宅子。
Luca被房子的恒温暖风吹得昏昏欲睡,一见谢积玉忽然就来了精神,上去尾巴摇个不停。
管家也在这个时候上前,双眼都笑得弯起:“忙了这么久可算是有了结果,议长晚上有空,说回来一起用餐。”
谢积玉摸了摸小狗的头,将衣服递给身边的人,径直朝着通往地下室的门走去:“知道了。”
Luca坐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黑豆般的小眼睛里似乎也有些不解。
谢积玉一路走到了楼下的放映厅,蜷缩在沙发上。
巨大的屏幕依旧放着当年从方家的私人医院的被拿出来的监控视频副本,方引痛苦挣扎的声音经由立体音响播放出来,就像在眼前又发生了一遍。
他的手里拿着那只毛绒小狗,手指轻轻摩挲着它早已褪色的眼睛。
就这样定定的,一动不动好久。
直到,手里的毛绒小狗动了一下,才让他惊醒过来。
“该用晚餐了。”谢惊鸿见他的样子,又松开了自己捏着那个毛绒玩具的手,似乎是见怪不怪了,“所以来叫你。”
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到餐桌前坐下,沉默地池吃了好几分钟之后,还是谢惊鸿才开口:“许医生说你又推迟了两个疗程的时间,说因为忙。现在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吧,记得去。”
谢积玉将汤勺放了下来:“再说吧。”
“我认为我做到了我的承诺。一年前你开车冲进海里,差一点就没命了,所以我不逼着你,你也可以在最大限度上做想做的事情。”
谢惊鸿抬眼,认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但我也希望你是健康平安的,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很不放心。”
“知道了,我会的。”谢积玉将碗中的食物吃完,便站了起来,“我只是有些问题还没有想好。”
这个宅子曾经是她和梁珉的家,后来梁珉走了,她不愿意多待,就变成了谢积玉的家。
而现在,谢积玉已经很少住在这里了。
谢惊鸿靠在椅背上,望着这个毫无人气的地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谢积玉开车回了最常住的地方,也就是附属医院附近,方引的那个小两居室。
他这一年多时间以来一直住在这里,就连公司里的助理都明白,送文件的第一选择是送到这个地址。
谢积玉将那个毛绒小狗从谢宅里带了出来,依旧放在床尾的五斗柜上。
在它的旁边,还放着方引小时候与周知绪的合照,以及那枚内嵌贝母的戒指。
谢积玉有些颓丧地坐在床尾的位置,望着它们。
一年前,他从沉入海中的车里死里逃生,刚出院谢惊鸿就要为他找心理医生。
谢积玉当时下意识拒绝,但来的人却是许文心——那个过去几年,一直在治疗方引的医生。
在心理疗愈过程中,医生承担的是引导作用,有什么难题还需要来访者自己去说。
但谢积玉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方引。
许文心出于职业素养,并不跟他透露跟方引有关的治疗情况。
但谢积玉像一个刻舟求剑的人,一直在回想方引有关的各种细节,还要跟许文心反复确认……一次一次,简直就像凌迟。
在案子没定之前,他全身心地扑在上面,集团的事务都是职业经理人在处理。
但眼下能做的一切都做了,也收获了想要的结果,但谢积玉却有些迷茫的起来。
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方引却并不需要了。
就像,维持动力的引擎陡然失灵了。
这一夜,谢积玉睡得并不沉,凌晨两点就醒了过来。
只是他刚刚打开手机看时间,几秒钟后就有一个电话拨了进来。
是他聘请的安保团队的负责人,这段时间为了那些证人出了不少力。
谢积玉立刻接起:“什么事?”
“您让我跟着方家的那个律师,一直到庭审结束为止。但下面的人撤晚了,告诉我他去了首都东南角的那个海湾!”
东南角的海湾,曾经有造船公司在那,但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废弃了,连收地的都没有,倒是有不少违法犯罪交易会在那里进行。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十分钟前才收到消息,但我判断不准,又怕耽误了什么,只能来打扰您了!”
方家的律师为方家效命多年,无往不胜。
据谢积玉所知,调查过程中确实也能感觉到对方的能力,基本是踩着法律的边缘给他们制造麻烦,但是又很难抓到证据。
他们一直怀疑是那个律师出手,用了不知道什么手段把许青蝶给逼疯了,但一点证据没有。
还好后来姓吴的专家全家都捏在谢积玉的手中,证据确凿,今天开庭都是那个律师的弟子来参加的,一副他们已经尽力了,但没有挽回余地了的投降模样……
但现在是冬夜的凌晨,跑到那个几乎已经老旧无人的地方做什么?
谢积玉顿感不安:“你们继续盯着,我马上过去!”
他快速起身穿衣下楼,车没开出去二十分钟,电话又过来了:“前面的人传来消息,说那帮人上了走私船!”
“目的地是哪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豫了起来:“我们跟不上去,您放心,我们会想办法找人问清楚!”
谢积玉目光森然地望着黑洞洞的前路,下一个路口猛打方向盘,转到了另一条路上,第一次拨出了那个非紧急情况不启用的号码。
“是我。”
他将油门踩到了底,一辆车在冬雨绵绵的路上极速前进。
第172章
沉静无声的世界里,忽然“哗啦”一声,身体都一震。
方引的眼珠在眼皮下艰难地滚了滚。
意识其实已经苏醒了,但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色虚无,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着,手指都动不了一点。
他几乎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在身体又一次经历猛地摇晃的之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模模糊糊的昏黄光斑慢慢散去,视线便清晰了起来。
这是个空间非常低矮的地方,又狭窄,还堆满了不知道是什么的物品,用油布盖着,边上还有一些生锈的残破架子,上面放着一些杂物。
方引下意识动了动,却感觉到了手脚的束缚感。
他视线下移。
粗粝的绳子紧紧绑住了他的双脚,而手腕上也绑着扎带,几乎已经嵌入了皮肉中,手指都因血流不畅而发紫。
寒气冻得骨头缝里都发酸发麻,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味和发霉的腥味。
就在他张着眼睛无措的时候,这方空间又晃了晃,破铁架与地板摩擦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方引一刹那间有种失重的感觉。
结合耳边隐隐约约的水声,他确认这是在某个船舱里。
方引开始回忆之前的事情,好像刚才还在走路,撑着伞,提着周知绪喜欢吃的点心,然后发现身后有人跟着……
对了,他当时转身,对着谢积玉的人说话。
那人几步走到了面前,下一秒,电流闪过,尖锐的刺痛从脖颈处贯穿全身,意识就活生生被掐断了。
方引心里一惊,意识到那是□□。
而这样闭塞的环境和身上的束缚,很明显自己被绑架了。
而对方,恐怕不是谢积玉派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恐惧的感觉缓缓从心底蔓延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的小门传出了锁链的声音,方引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想往油布后面躲。
但他被绑得太紧,挣扎于事无补。
小门打开了,卷进来一股冰冷湿润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海腥味。
进来的男人两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戴着帽子和口罩,蹲下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板上的人。
方引警惕地望着他,嗓音嘶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忙了这些天,总算是抓到人了。”
接着,男人发出沉闷的一笑,然后抬手抓住了方引的头发,几乎要将人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
方引忍着痛:“我不懂你在说的话,你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不语,松开了方引的头发,目光却移动到方引的手上,看着那发紫的皮肤发出了一声不悦的“啧”声。
“手坏死了就不顶用了。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他话音刚落,就掏出一把刀,利落地割开了那绑着手腕的扎带。
方引的手还麻木着,进来的几个差不多装扮的人端着托盘,方引看着里面的装着的静脉采血针,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后退。
那人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衬衫的袖子高高卷起。
方引立刻挣扎起来,厉声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其他人像是都听不见他的话。
他们上前,默契地按住方引的身体,将人紧紧地压在地板上,只剩一只手臂露在外面。
方引被压着头,视线有限。
不过他能感觉到沾着冰冷酒精的棉球在肘窝处的皮肤上随意擦了两下,几秒钟后传来了刺痛,方引又想挣扎但手臂被人压得很紧,根本动不了。
“方少爷。”一开始进来的人又开口了,“配合我们一些,你就能少受点罪。”
方引一下子怔住,这个称呼让他内心的一角朝着最坏的地方塌陷。
他沉默地任由他们抽血,结束之后另一只手臂也被人抓住了。
手指被按进黑色的印泥盒中,然后又被被强硬地、反复地按压在白色卡片指定的方格内,直到十指方格都被填满,墨迹也覆盖了指纹纹路。
“你们是方家的人?”
“拿钱办事而已。”为首的人呵呵一笑,又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报纸,嗓音冷酷,“脱掉衣服。”
方引狼狈地坐在地板上,听着他的话,乌黑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惧意:“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人活着,总会留下蛛丝马迹。”那人顿了顿,“医院里那位也是一样,你们会团聚的。”
方引心如死灰地呆坐在原地,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有人上来要脱他的衣服,他猛烈地挣扎起来,拳头在混乱中打在了一个人的脸上,顿时听到了一阵痛呼。
手臂上的止血棉被崩开了,暗红色的血液从针孔瞬间溢了出来。
为首的人不耐烦地抓住方引的脖颈,将他按在地板上:“我们得到的要求是把你活着带回去,没说不能对你动手。只是,你确定要受这个苦吗?”
方引双目发红第望着围着自己的这些人,呼吸急促,挣扎的力度小了下去。
有人开始解他的衬衫衣扣,然后背朝上露出了大片光洁的皮肤,那张写着昨天日期的报纸被放在方引的脸旁。
相机将方引的脸、后背上那个一指宽的伤疤以及报纸的日期拍到了一起,还前后换了好几个角度。
血液样本、指纹和照片,三个证据交叉在一起,足以证明他还存活着。
方引乌沉沉的眼睛垂着,手上拢好自己的衣服:“这是在哪?”
大概是看方引的态度还不错,也觉得他闹不出什么来,那人将相机递给身边的人之后便回答了:“公海,还有两天就能靠岸了。”
方引脑内想着联邦和加兰斯之间的宽广海域,问道:“之后呢?”
“之后钱货两讫。”
看来他们也只是拿钱办事而已,这样就意味着还有谈判的空间。
于是方引便问:“方家给了你多少钱?你放了我,我也可以给你。”
“你给不起的。”
对方忽然露出了一个怜悯的笑,将手边一条脏兮兮的毯子扔到方引身上。
“好好睡两天,不要想着耍花招。给钱的人只说让你活着,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自己想清楚了。”
说罢,又拿了一个餐盘放在地上。
方引望着那干巴巴的面和上面的鱼块安静了几秒:“我不吃这个。”
那人明显有些不爽:“少爷,你以为这是你家吗?还要点菜?”
“我吃不了鱼,到时候饿死你也没办法交代。”方引顿了顿,“给我拿些罐头过来,只要罐头。”
于是,几分钟后,大小不一的几个罐头都被扔到了他的脚边。
方引拿了其中一个牛肉罐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吃完,又将空罐子随意扔到了一边,任由双手被绑在身后。
几个小时之后又是同样的步骤,解开方引的手腕,让他吃东西,结束之后又绑上。
方引在自己被再次绑起来的时候问:“现在几点了?”
这个问题倒也没什么奇怪的,那人就答道:“你刚才吃的是晚餐。”
方引心里默默盘算着时间。
他大概是昨天夜里被绑架的,电晕之后或许也吸入了一些迷药,醒来的时候是今天中午左右,现在正好是晚上。
于是方引没有再多问,任由自己的双手再次被绑住。
他靠在舱壁上,还让人将那又臭又硬且还沾着鱼鳞的毯子盖在身上,闭上了眼,一副要入睡了的样子。
大约是大笔钱款即将到账着实愉悦,公海上又与世隔绝,于是就放松了警惕,酗酒的喧闹声也隐隐传入了方引的耳中。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的样子,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
小门被推开,来人走到方引身边掀开了毯子检视了一番,以为他依旧睡着,便又走了出去。
等小门再次被锁上,方引立刻睁开了眼睛。
船舱里亮着昏黄的光,他很轻松地看到了被自己随意扔在身边的食品罐头的易拉盖。
于是他艰难地一点点挪过去,几分钟后就将那盖子拿在了手中,开始割手上的绳子。
金属易拉盖是很锋利,但到底比不上刀。
再加上方引的双手又被绑在后面,半个小时后,他才将那粗绳割开了其中一股。
他累得满头大汗,别扭的姿势让他手臂痉挛,但也只能咬着牙继续。
方引闭着眼,但手上的动作不停,还因为心急好几次划到了手,鲜血将临近的绳子染红了。
就这样大概过去了两个小时左右,方引用力一挣脱,绳子终于散开了。
他活动着酸痛的手腕,并不在意双手的伤口和被磨出血的手腕,立刻解开了绑着脚的绳子。
方引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走到那小门附近,抬手将门拉开了一道缝。
外面一片漆黑,但隐约能听到震天响的呼噜声,从有限的视角看出去,附近也没人把守。
这道门的把手被一条铁链穿过,牢牢地扣住了舱壁,铁链的两端被一个锁锁住了。
倒也不是太复杂。
于是方引返回了狭窄的船舱,在破货架上翻找了一圈无果,又揭开了油布。
油布下面是几个木箱,看上去已经有不少年了,方引寻了损坏最严重的一处,用手准备将那钉子拔出来。
徒手确实困难,几分钟之后毫无进展,方引便拿起了刚才绑着自己的绳子,紧紧地绑住那个钉子,开始往后扯。
粗粝的绳子将他手心里那些细小的割伤再一次磨开,鲜红的血液不仅染红了绳,还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
但方引并不在意。
他也明白,为什么昨天庭审的时候,方敬岁那一方很轻易地就接受了那个结果,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联邦法律规定终审之后不可以上诉,除非有关键性的证据浮出水面。
方引如果还活着,就意味着跟特勤局暗中合作了。说得严重一点,特勤局的行为可以被定性为胁迫。
到时候再加上媒体造势,事情很有可能变成为了方家的千亿集团,被特勤局以董事长的妻儿为要挟,强行逼方敬岁认罪。
就算有那么多受害者在又如何,舆论倒逼司法容情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
血样、指纹和照片的真实性再高,也不会比他这个活人更高。
说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方引将那钉子终于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板上,却又很快站起来,走到门边开始捅锁眼。
可这种方式他并没有什么技巧,只能硬生生地尝试,还要小心动静,免得惊扰到外面的人。
或许是半个小时,或许是一个小时,那锁一点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方引双腿又开始痛起来,只能不得已地跪在地上,但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就在这个时候,船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猛地晃了一下,力道之大连方引都摔了。
随之,骂骂咧咧的人声响起。
方引立刻停止了动作,慌忙回到了原位,盖上毯子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一开始动静很大,像是那些人全部都活动了起来。
但是一声听不清的大喝声之后,却又陡然安静了。
方引心里数着时间,等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却还是没有动静。
他只以为会不会是什么鲸鱼撞到了船,平息了之后那些人便又休息了。
于是方引小心地靠近门,缓缓拉开一道缝,却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方引躺回了原来的地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门上挂着的铁链声也响起,然后门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且越来越近。
方引一动不动地侧躺着,像是真的睡着了。
然后,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方引?”
方引猝然睁开了眼睛,转身回望,却看到了正跪坐下来的谢积玉。
他愣怔地看着他额头上的红肿和通红的眼睛,大脑一片空白:“你怎么会……”
这方空间除了他们两人,另外的人都拿枪望着他们。
看来谢积玉跟自己一样,完全在下风。
又进来了一个穿着一身板正西装的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戴着黑框眼镜,正是方敬岁聘请的、几乎战无不胜律师,冯行。
“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快说。”
冯行向空中吐出一个烟圈,然后掏出枪,缓缓地指向了谢积玉的头。
“谢总,我们交手那么多回,今天你居然落在了我的手上,不得不说也是缘分。”
方引瞬间瞳孔紧缩,都忘了自己要扮演被绑着的模样,下意识地将手从破毯子里抽了出来:“你要干什么?”
他手上的遍布伤口和干涸的血迹,却立刻吸引了谢积玉的注意。
冯行没有注意到谢积玉难看的脸色,望着方引只是笑:“方公子,我们终于见面了。”
谢积玉只是紧紧地盯着方引受伤的手。
空气安静了几秒。
所有人都没料到,面对几个黑洞洞的枪口,谢积玉居然毫不在意。
他站了起来,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冯行的脸上。
第173章
冯行捂着鼻子朝后退了两步,鲜血瞬间从他的指缝中溢了出来。
谢积玉的琥珀色眼珠很冷,里面清楚地映着朝向他的枪口。
见此,方引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可谢积玉却在此时退了两步,双手微微抬起,将他护在身后。
“好了。”
冯行倒是很沉着冷静的模样,擦了擦鼻血开口制止了身边持枪的人。
谢积玉的身份摆在那里,他自然是不能也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还有些厌烦地劝起了身边这几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打手。
“能安全上岸就行,不要节外生枝。”
说罢,他首先转头离开连货舱,其他几个人便也跟随,很快这方空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门锁上的一瞬间,谢积玉立刻转过身来,双手扶着方引的手臂,焦急道:“你怎么样?手怎么伤的?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方引乌黑的眼珠里有种冰透的质感,跟侧脸上沾到的血色极不相衬。
他细细观察着谢积玉的神情,好几秒后才开口:“这里可是公海,你怎么会出现?”
“你别担心。”谢积玉将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贴在了方引的耳边,“我会带你……”
还没等他说完,方引便后退了两步。
大约是海上起了风,船体有些不稳,连带着那个昏暗的小灯也挂在顶上左摇右晃。
摇晃的灯光在方引的脸上扫来扫去,声音却平得没有波动:“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个冯行开庭没出现,我的人一直跟着他,看着他上了走私船。我感觉不对劲,再加上杨清已经联系不上你了,我就猜到或许出事了,所以才跟上来。”
谢积玉说完,还是很心疼地捧起方引的手。
那手上大概有十几道细小的割伤,手腕也被粗粝的绳子给磨破了,有些指甲都残破渗血。
但方引却好像并不觉得疼,焦急地追问:“那我母亲怎么样了?他们说过要将他一起抓住,可我……”
话到最后,声音已经在发抖,说不下去了。
方引怀疑就是自己两次进出那家医院,所以才会被方敬岁找的人盯上。
布局了这么久的事情,一下子竟要成为泡影了。
后知后觉的恐惧终于慢慢从心底升了起来,在这么低的室温里,那双腿又在隐隐作痛,让方引忍不住瘫软了下去。
谢积玉连忙接住了他,安抚道:“你放心,杨清的人已经去将人保护起来了。那个地方安全级别高,没有那么容易被抓出来,别怕。”
方引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明白了过来。
腿上的伤明明过去十几年都没事,却偏偏在最近这段时间死灰复燃,痛不欲生,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警醒。
警醒他早该有个决断,而不是等到今天,放松了警惕,又要重回过去的地狱当中。
方引侧脸的脸色苍白,眼下发青,瘦削的身体落在怀里都没有多大的重量。
他闭着眼,刺骨的疼几乎让他动都动不了,额头上布着细密的冷汗。
谢积玉很快发现了方引不对劲,便用手贴上他的额头:“是不是不舒服?还是冷了?”
方引张开湿漉漉的眼睫,压着声音道:“冷。”
谢积玉将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敞开,将方引抱在怀里,再将大衣拢着,将人紧紧地藏在了怀中。
“你追过来是要做什么?”
“我担心你的安全。”
“没什么好担心的。”方引又闭上眼,慢慢地开口,“他们只是想带我回去翻案,抽了我的血,拍了照片,还采集了指纹。”
谢积玉一直在轻抚他的后背:“别怕,没那么容易翻案的。”
“你手下的那些人呢?”
“要是我带着人,他们不会让我有机会这样见到你,我是一个人开船来的。”
方引“嗯”了一声:“你应该不会有事的,冯行知道轻重。”
谢积玉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也不会有事的。”
这话之后,方引安静了好几分钟,像是睡着了一般。
“你来找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闭着眼睛忽然开口,像是一种梦呓。
“反正现在也无处可去,想说什么都可以。”
两人静默地下寒冷腥臭的船舱里依偎着,昏黄的灯光摇晃着,像是风暴中的孱弱灯塔,随时都有熄灭的风险。
“那时候,我曾经去孤儿院找过你的,但是没找到。”
方引轻叹了一口气,将方敬岁为什么把他送进孤儿院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末了才道:“他自然不想让这种事被外界知道,大概做了身份保密处理的。”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腥臭的船舱。
如果当年周知绪没有带着他而是选择一个人逃走的话,或许早就过上平安顺遂的日子了。
根本不用像这样,又生病,又失忆,还被一个无用的儿子连累着也有了风险。
这样想着,方引的身体微微缩了一下,下巴都藏进了黑色的大衣里面。
谢积玉一颗心像是被砂纸反复揉搓,一会丢进烈焰中,一会又丢进冰水里。
他一边愤恨于方敬岁的所作所为,一边望着方引的侧脸,想着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伤人心的话。
说起来,还是更恨自己的无知无觉。
怀中的人微微发抖,谢积玉以为他是冷了,遂将人裹得更紧,心疼道:“都过去了。”
“后来呢?”
方引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中间停顿了好几秒之后,谢积玉才听到他后面的话。
“我是说,当初你既然选了我结婚,可为什么又那么讨厌我?”
谢积玉沉默了好一会。
这个问题曾在无数个失眠的晚上想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最表层的情绪很简单,就是迁怒。
当时的他根本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只觉得让渡婚姻是一个开始,如果被温水煮青蛙煮习惯了,以后便会让渡出更多的东西。
但方引是他主动选的。
“其实长大后,在高中,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你,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对你有些好奇。然后,我就找人去查了查你的身份,才知道你是方敬岁的儿子。亲生的,不是收养的,那时候就觉得你自然不会是我要找的人。”
话到此处,谢积玉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方引闭着眼,闷闷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后来面临联姻这件事,我被人用药诱发了易感期,送去的正好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当我当时有看见过你。”
“是啊……”方引缓缓地开口,气息有些不稳,“我当时,就在急诊帮忙的。”
谢积玉认真地望着他的脸,拨开挡在他眼前的额发:“我想,你一开始并没有拒绝。细想如果是你的话,我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我觉得你是处在安全区域的那种人,很沉静,并不仅仅因为你是beta。”
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补上了一句话。
“那时候其实我心里想过,如果你或者方家不同意的话,我顶多会把筹码换成一块地,或者一个项目,还是会结婚的。只是如果这样,在外人眼里,我单纯是为了商业利益才造出‘隐婚’这个筹码来的。”
方引嘴唇动了动,说出了一个陈述语气的词:“是嘛。”
谢积玉顿了几秒,下意识隔着衣服轻抚方引的脊背,声音也沉了起来:“后来,我母亲的干预让我不胜其烦,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我顺从地接受了和你的关系,就像是完全接受了她的摆布,所以才那样对你。”
“这样啊。”方引道,“你要跟我说对不起吗?”
“以前的所有事情,包括上次将你关在那个别墅中,都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
谢积玉的声音认真而郑重,但很快又变得苦涩。
“但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更不想让你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接受我。在我身边煎熬的日子你过了三年,反过来落到我身上,应该更久才对。”
“在方敬岁的案子中,你帮了很大的忙,我都清楚。”
方引的声音轻飘飘了起来,与着摇晃着的灯光几乎形成了某种共振。
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我有点累了。”
“睡一会吧,我在呢。”谢积玉放低了声音,“我们很快就会安全的。”
“我不想睡。”方引顿了顿,“我原来那些朋友同事的近况,你跟我说说吧。”
谢积玉轻轻拍他的后背,就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声音很温柔:“关岭谈了一个女朋友,听说本来两家是商业上的对手,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谈恋爱了,明年春天就要订婚了;池青办了一场更大规模的演奏会,应该是很成功,只是他足够讨厌我,更没有邀请我,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医院里的同事,那个姓梁的医生还是过着原来四平八稳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倒是那个姓姜的医生,这两年在信息素这方面似乎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但是,我们都很想你。”
方引在他的大衣下动了动,唇色白了几分:“你抱紧点,我有些冷。”
谢积玉看着他的模样怕真的冻坏了,抱紧之后也顺手拿起那个脏毯子盖在自己的衣服外面,这样既保暖,又不会让脏东西碰到方引。
“这样好一些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引的双腿动了动,换了个姿势:“我小腿疼。”
谢积玉立刻将目光转到他的腿上,小心翼翼地一只手卷起裤腿细细观察,只是除了磕出来的淡淡淤青,也看不出来重伤的迹象。
“是我以前留下的腿伤,现在冷了,所以骨头疼。”
方引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你帮我揉揉吧,揉揉就好了。”
谢积玉温热的手心贴在他的小腿上,想着方引很少喊痛的性格,边揉边道:“等回去,还是找医生看看。”
“我就是骨科医生,没事的,我知道。”
“你以前就是这样,总说自己没事。”谢积玉的目光小心地移到方引的脸上,“有事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够了。”
方引这两个字说得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眼睛还微微弯着,谢积玉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很多事情是我自找的,我也只想要一个答案。所以,我想说。”
方引清了清喉咙,很认真地看着谢积玉。
“过去那些别放在心上了,我原谅你。”
谢积玉刚想说什么,却被方引打断了:“跟我说说你小时候和成人之后的事情吧,我想听。”
说完之后,他便闭上了眼睛,像是要睡了。
谢积玉就当是哄他睡觉,将声音放得很轻,从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挑选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开始慢慢讲。
方引一开始呼吸很沉,但后来却越来越轻。
他的苍白的脸上依旧浸着细密的冷汗,谢积玉抬手帮他擦了擦,但那冰凉的温度却让他有些吓到了。
于是谢积玉一只手托起方引的脸:“你是不是哪里生病了?”
但方引此时已经不说话了,紧紧地闭着眼,却不像是睡着了。
倒像是昏迷了。
谢积玉有些慌,连忙揭开了那个脏毯子,又敞开了自己的大衣。
下一秒,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扑到了他的脸上。
方引的脸和肩膀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但是双手却垂在了另一侧。
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破布包着手,被鲜血浸了个彻底,此刻已经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板上。
谢积玉解开那破布的瞬间,霎时手脚冰凉。
方引双手的手腕都被割开了,残破的伤处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出。
一个沾着血的东西从他的手心掉在了地上,发出了轻微的金属响声。
那是一个薄薄的,边缘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的,罐头易拉盖。
第174章
“乖,你站在这里,先不要说话。”
小方引穿着牛仔背带裤,将棕色的毛绒小狗紧紧地抱在胸前。
这是他十分钟之前得到的玩偶。
柔软的绒毛,亮晶晶的眼睛,皮质的带子环在腰间,上面还配着一把剑。
在小方引看的那本发黄的漫画里,它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剑士。
他喜欢了很久,终于等到父亲点头,同意周知绪出门带他来买。
但此刻,他还是有些紧张了起来。
因为周知绪一只脚踏上了卫生间的洗手台,手扒到了窗台上,顺利地推开了窗户,探出头去看外面。
外面的夕阳照进来,将这方狭小的卫生间都盛满了金色。
周知绪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随即抬脚踩上了窗台。
小方引直面夕阳,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也看不清那个背影了。
“妈妈。”他小心地走近了两步,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们还去吃棉花糖吗?”
周知绪的背影一顿,恰好此刻,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粗犷的男声透了进来:“周先生,您差不多好了吗?”
小方引听闻,转身走到卫生间的门边。
周知绪转头望着他,神色紧张起来。
小方引看了一眼周知绪,又转向了门那一侧,用稚嫩的声音道:“妈妈还没好,请你们再等一会。”
外面的人安静了下来,门缝下的阴影显示对方退了几步,离开了门边。
周知绪轻缓地呼出一口气。
他另一条腿也踩到了窗台上,接着,慢慢地转了个方向,面朝内侧,然后伸出手。
“来,我拉你上来。”
小方引走近了,站在那个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洗手台边。
他看了看那个洗手台,又看了看周知绪手腕上露出来的一圈淤紫,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惊惧,声音很小:“我害怕。”
小孩子还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情,但潜意识的本能是有的。
如果父亲此刻忽然出现在这个商场的卫生间里,那接下来肯定有一场非常大的争吵,甚至于暴力。
“别怕,我在。”
周知绪另一只手抓紧窗框,好让身体能够下探到更接近孩子的距离。
“我带你去外面吃棉花糖。”
于是,小方引一只手紧紧地环抱着毛绒小狗,另一只手被周知绪拉住了,很轻松地就到了他的怀中。
窗台很高很高,让他都不敢朝下看,于是紧张地将头埋在周知绪的怀中。
周知绪带着他往下跳,呼呼的风在耳边刮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落到了草坪上。
只是他落在了他的怀中,没有任何痛感。
后来的时间变得很混乱,一会是刺眼的阳光,一会是暗色的夜晚。
小方引大部分时间被牵着手一路小跑,跑不动的时候周知绪会把他抱起来。
呼呼的风在耳边吹了许久,最终夜幕降临的深夜,才登上了开往异国的走私船。
矮小的船仓中,几十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杂乱的信息素气息和船舱中腥臭味混在一起,再加上空间低矮,上面还盖着用来掩人耳目的破木板,连呼吸都是折磨。
能走这样线路的人多半都是孤注一掷了,许多人外貌邋遢,神色可怖。
而周知绪穿着蓝色衬衫,内搭是白色的T恤,怀中还抱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孩。
虽然窝在在角落里,但还是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小方引被周知绪紧紧地抱在怀中,气味加上晕船让他吐了两次。
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透过周知绪的怀抱朝外看,却看到有个男人直勾勾地望着他。
那人瞪着一双发黄的眼睛,忽然咧开了一个大笑,歪七扭八的黄黑牙齿像是电影中怪物的化身,下一秒就要吃了自己。
他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忙移开了眼睛,直往母亲的怀中躲。
“我们要去哪里?”小方引的声音都有了哭腔,“我害怕。”
周知绪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让他的脸靠在自己的胸口,然后抬手抚摸那个毛绒小狗的腰间佩剑:“教过你的,上面这几个字母组在一起的意思,还记得吗?”
小方引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我记得,是‘勇气’的意思。”
周知绪微笑地用手擦了擦孩子的小脸:“所以不用怕,它会一直保护你的,永远是你的剑士。我再给你把这个故事讲一遍,好不好?”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像是从深海传出来的歌谣。
暴风雨中,摇晃的船体变成了成了漂浮的梦,所有的嘈杂都消散了。
……
“方引……方引……”
“听得到我说话吗……”
“醒醒……我求你别走……”
“只要你……只要你不走……”
……
双手被大力地攥住,铁钳一般的力道让他完全挣扎不开。
小方引惊慌失措地从睡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悬空了,被人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他回头望去,只见周知绪跌跌撞撞地想追上来,但却被一群看不见脸的人压在肮脏的地板上,怎么都动惮不得。
小方引害怕极了,他拼命挣扎却什么用都没有,喉咙中像是被塞了东西,竭尽全力也发不出来一丝声音。
下一秒,他就被扔到了甲板上。
海风温柔地吹着,阳光下的大海是澄澈的碧蓝。
远处的海岸上绿树成荫,热带的花果香远远地传了过来,长颈鹿、斑马在饮水,空中还飞着漂亮的鹦鹉。
简直是一片天堂般的乐土。
而他的背后,却开始塌陷。
巨大的船体成了被烧焦的黑色,影影绰绰的怪物从黑烟里升腾了起来,虽然看不清脸,但是站起来的时候几乎要将天空都遮蔽了。
它们越走越近,小方引把毛绒小狗紧紧地抱在怀里,却看到周知绪站在怪物们的身后,朝他招了招手。
“乖,到我这里来。”
小方引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乐土,又看了看周知绪:“妈妈,我害怕,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周知绪满身黑灰,形容狼狈,但还是很耐心:“那不是一个好的地方。”
就在这时,怪物们忽然开始不停地叫着“方引”“方引”,一声高过一声,层层叠叠地环绕着,几乎要将小小的他都包裹起来。
怀中的小狗侠士掉在了地上。
小方引抬手捂住了双耳。
“方引,过来。”周知绪的声音又响起,“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远处传来了悦耳的歌谣,长颈鹿、斑马、鹦鹉等无数种漂亮的动物都静静地望着他。
小方引没有犹豫,转而就跳下了船舷,踩着如大理石一般坚硬的海面,朝着那一片乐土跑去。
……
“瞳孔……呼吸……脉搏……”
“桡动脉搏动微弱……尺动脉也摸不到……”
“没有自主呼吸……”
……
小方引将一切声音都撇在了身后,一路狂奔。
宽厚碧绿的树叶拂过了他的脸,长颈鹿温软的皮毛滑过他的指尖,漂亮的果子几乎都挂在了他的嘴边。
这才是他要的。
但是他也控制不住地流泪了。
周知绪没有跟上来,可能已经被怪物吃掉了。
他没有妈妈了。
这个认知忽然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顿时哭得难以自制。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从他站着的土地下伸了出来,修长有力,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往泥土中拖去。
只剩下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
细微的光亮钻入眼帘,耳边的嗡鸣声也慢慢退去了。
方引缓缓地将眼睛张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色块。
一小部分白色,另一部分是深到近乎黑的蓝色。
深沉的麻木感包裹着他,四肢都被束缚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喉咙里塞着坚硬异物,迫使他只能张着嘴。
这是哪里?
手腕处传来钝痛愈发鲜明,是灼痛,像一团燃烧的火。
方引脑海中闪过一些细碎的片段。
自己这是死了吗?
可是死了为什么痛感还是这么鲜明,而且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睛,听到一个女声说“醒了”。
很快,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方引努力地定睛看了几秒。
这个人头发凌乱,眼下的乌青很重,眼白布满红血丝,青色的胡茬都冒了出来,狼狈得他几乎不认识了。
只是他还是认识,是谢积玉。
谢积玉顶着一张疲倦的脸,眉心蹙着,嗓音却冷静得听不出情绪:“你醒了。”
方引呼吸重了一些,薄薄的胸膛微微起伏,很明显是想说什么的模样。
但谢积玉只是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发:“缓缓再说。”
这句话之后他就准备走,方引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用小指碰到了他的手,乌黑的眼珠中挽留的意思很明显。
他努力了半天,只发出了一个扭曲沙哑的气声:“我……”
身边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将呼吸机给取了下来,方引这才可以说话:“这是……哪里?”
谢积玉凝视了他半晌,这才在病床边坐下:“公海。”
趁着这个空档,方引才发现刚才视觉中的一片墨蓝色是成片的海水和天空,看上去还在夜晚中。
而自己躺在病床上,这艘船配备着完整的医疗设备,很明显不是当时那个又破又旧的走私船了。
方引慢慢开口:“怎么回事?”
谢积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开口:“这是医疗船,集团去年才投资的一家企业做的,相当于一座海上移动医院,下了病危通知都能救回来。”
方引刚想回话,却猛地咳嗽了两声,脸色都白了。
谢积玉拿起放在边上的水杯,又拆开一根干净的吸管放进杯子里,递到方引口中。
水让干痒的喉咙瞬间舒服不少,方引然后才问:“那些人呢?还有我的那些……”
“人都被控制住了,至于他们取得的指纹、血液还有照片都被我销毁后扔进了海里,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没有证据了,就算上岸也翻不了案。”
“那我母亲……”
“已经到了很安全的地方,身边有人保护,方家派去加兰斯的人也被抓住了。”
方引苍白的双唇紧抿,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嗓音有些疑惑:“为什么?”
毕竟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他和谢积玉是处在绝对下风的,没有胜算的可能性。
“为什么?”
谢积玉琥珀色的眼珠沉着化不开的浓色,看不清眼底。
“你是问我为什么能控制他们,还是问我为什么要救你,还是问你为什么还活着?”
方引沉默了下来。
谢积玉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跟地板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情绪怎么也忍不了了,如火山爆发。
“我真想把你这身皮扒开,看你的血肉是不是黑的!”
他抬手指着方引,指尖微微发抖,咬牙切齿。
“但很可惜,你的血是红的,而且流得几乎止不住。”
虽说是医疗船,但空间还是无法跟岸上的医院比较。
眼前的alpha忍不住在这狭窄的缝隙中踱步,像一头暴怒之中的困兽。
“你在我的怀里,背着我自杀,你有没有想过我?你口口声声说冷,让我抱紧你,让我讲故事……你拖延时间,但你想过等我发现你断气,身体变凉,血液凝结,我会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感受吗?”
谢积玉强迫症犯了一般,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望向方引的眼睛变得血红。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能想想我?就算你觉得绝望,觉得要以终结自己生命的方式解决这一切,你说一句想一起走,我都不会这么难过,可你偏偏让我做这个见证者……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残酷的人?!”
方引沉默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积玉望着他的样子却忽然笑了,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睛里滚落下来,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拭去。
“是啊,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了,怎么会想到我的感受?”
方引苍白的终于唇动了动,眉心蹙着:“我并不想你出事的。”
谢积玉冷笑一声撇过头去,抬起手擦了两下眼睛,胸口都在剧烈起伏:“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方引等他慢慢平复下来,才道:“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但这句话却像是戳到了谢积玉的痛处。
他忽然解开自己衬衣,露出了半个胸膛,猛地揭开了锁骨下方贴着一块白色的无菌敷贴。
顿时,一个两指宽的伤口露了出来,上面还缝着线,而且边缘很明显有红肿发炎的迹象。
之后谢积玉望向摆在床尾的医疗小推车,从上面拿出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方引顿时瞳孔紧缩,挣扎着要坐起来:“你要干什么?”
谢积玉将手术刀对准缝合线,咬着牙,一下子挑开了,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方引连忙开口:“你别……”
谢积玉疼得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落下来,但他换了一把镊子,将前端对准那残破的伤口探了进去。
镊子的搅动让伤口的出血量更大,谢积玉却紧紧地咬着牙,身体都痛得颤抖。
方引急了,立刻喊了医生,还在劝:“你不能这么……”
冲进来的两个人望着谢积玉的行为也惊呆了,但他并不给他们阻止的机会。
几秒钟后,镊子从伤口中夹出一个细小的片状物体,然后被扔到了方引雪白的被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谢积玉疼到脱力,整个人狼狈地半跪在地上,胸口的伤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他拒绝了医生的搀扶,缓了一会后又站了起来,冷着布满汗水的脸离开了。
方引望向那个被单上的一点红,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指甲盖大小的片状物,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曾经在他脊椎里待了十几年的定位芯片——
作者有话说:篇幅长了一些些,所以晚了点~[求求你了]
第175章
“右手状况还好,左手比较严重一些。”
方引的身体还非常虚弱,脸色和唇色呈现失血过多的苍白。
注射的药物让他又深睡了几个小时,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顶上的血袋见底了,护士帮他又换了一袋,继续道:“所以不要着急使用双手,有些无力也是很正常的。”
方引“嗯”了一声,将目光移到身上那床被子上。
被单雪白无瑕,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整洁得像新的一样。
通过窗户向外看去,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一缕白色,如太空一般的无尽墨色消失了,能看到近处的海面微澜。
方引在护士的帮助下,靠着枕头坐在了床上,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外面的风景。
天边的那一抹白缓慢地变成淡紫色,随即太阳便出来了。
太阳看起来更小,没有很浓重的金黄色,光线像是无数细碎的冰晶洒在海面上,虽然刺眼,但没什么温暖的感觉。
方引想起两年多之前在伊斯亚特岛被绑架的时候,也是在船上看的日出。
或许是因为当时是夏天,大海的水汽让光晕扩散得更开,朝霞像是一盘被打翻了水彩调色盘落在海面上,柔美又有生机。
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垂在两边的双手。
皮肤干燥,指节嶙峋地凸起,指腹血色很少,手腕被厚厚的敷料加压包裹着。
作为医生方引很清楚,他现在手腕肌腱缝线处强度极低,修复后的神经也非常脆弱,轻微牵拉即可断裂。
即使已经做了很好的修复,短时间内也无法感知物体的温度、质地、压力,甚至无法感知自己是否在触碰东西。
方引闭了闭眼。
太阳渐渐升高,照进了船舱,在他的眼皮上灼烧成了一片红色。
方引眼皮被刺得发抖,却在这个时候却眼前一暗,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睁开了眼睛。
谢积玉的脸色没有比外面寒冷的海风暖多少,手里端着一个餐盘,上面放着一个碗,还冒着热气。
他先将餐盘放在一边的小桌上,然后将小桌移动到病床边,再坐下来,将那个小碗端在手中,搅动了两下汤勺,对着方引硬邦邦地扔下两个字。
“早餐。”
这是一小碗被炖得清亮的鸡汤,连油花都被撇得很干净,看上去是用了功夫的。
谢积玉盛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方引的面前。
“等放凉一些,给我吸管,我自己喝。”
但谢积玉就像没听到一般,琥珀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勺子坚持地悬在方引的唇边,大有要天荒地老的架势。
方引无奈地张开了口。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主要靠静脉营养注射,也只能喝一点流质食物。
于是就这么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着,一小碗也很快见底了。
谢积玉站起来,将碗放到了一边,方引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我想……”
但他还没有说完,谢积玉便将一个浸过热水之后又拧干的毛巾按在他的脸上,将所有的话头都堵住了。
毛巾轻柔地依次擦过方引的额头,眼睛,脸颊和下巴,然后又落回了热水当中。
方引坚持开口:“那个芯片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谢积玉就已经端着空碗离开了。
医生擦着他的肩膀走进来,笑容满面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方引只能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喉头有些水肿,应该是插管后刺激导致的。手腕是钝痛伴烧灼感,手指末端感觉麻木,桡神经区域明显,运动功能……”
他的话头在此刻顿住了,不过也很快释然。
“……应该需要比较长的恢复期。”
医生查看着边上监测仪器的参数:“不用着急,你也是医生,自然明白这得慢慢来。”
方引心里想着“医生”这两个字,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是啊。”
“明天就能靠岸了,到时候再做更加精细化的修复,也对恢复有利的。”
“给你们添麻烦了。”方引望着海面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其实我估算过失血量……本应该没有机会救回来的。”
医生的神情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确实很危险。”他顿了顿,认真地看向方引,“既然现在已经没事了,说明你命不该绝,向前看吧。”
方引看向医生:“过去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两天前的晚上得到了待命的消息,跟很多同僚一起上了船。后来船停了,好像有隐隐约约的枪响。但当时我们都在很安全的地方,所以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得到消息说病人割腕自杀,让我们先去准备抢救。”
医生眼睛转了转,回忆着。
“很快,谢总就抱着你跑进了手术室……当时真的是太凶险了,还是在海上这种并不确定因素多的地方。”
方引又问:“他的伤还好吗?”
医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挺好的,伤口不严重,只是有些感染,吃药休息就可以了。”
“那个芯片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完全是违规操作,但谢总的要求我实在是没办法拒绝。”医生硬着头皮开口,“就切了个口子把芯片放了进去,几天之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当时谢总很着急,都没让我打麻醉,十几分钟就……”
方引忽然皱眉:“没打麻醉?”
医生面对同行,觉得自己职业道德的瑕疵又一次被掀开了,勉强地开口:“是谢总硬要求的……”
方引缓缓地深呼吸了几下:“知道了,谢谢。”
术后的第一天只能少食多餐,每次只能吃一点点,谢积玉隔两个小时就会端着小碗走进来。
有时候是米汤,有时候是牛肉汤,都做得非常精细,是适合病人的。
只是他的神色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不愿意跟方引多说话的模样。
而方引也不勉强了,两人在这后来的几次进食时间内一个字都没说过。
偶尔护士会进来换药,看见这样的情况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点不解。
终于到了晚上的最后一餐结束,夕阳只留下了一点点余晖,方引才觉得身上的力气回来了一些,大脑也没有那么眩晕了。
他让护士扶他下床,想去甲板上看一看。
护士的神情有些为难:“外面气温低,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是不能出去。”
方引看着她,总想起以前医院里的那些同事,也不想勉强她,便说算了。
晚上谢积玉拉好了船舱的帘子,解开方引的上衣,用毛巾沾着温水帮他仔细地擦洗。
两人在这个过程中都非常安静。
只是当他为方引换好上衣,将手放到病服裤子上的时候,方引皱着眉拒绝:“不用了。”
谢积玉不为所动,拇指已经勾住了裤腰。
方引下意识地抬手要按住自己的衣服,但这个动作一下子牵扯住了他的伤处。
他痛哼了一声,脸都白了,立刻缩起了身体。
谢积玉手一抖,立刻抬头看着他:“怎么样?没事吧?”
方引话都说不出来,额头上都出了汗,只能感觉尖锐的疼痛从伤口处一圈圈地扩散。
谢积玉很明显地慌了起来,按响了呼叫铃,医生一分钟左右就冲了进来。
“没事,不小心,用到了手。”方引面色苍白地挤出了几个字,“缓缓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是医生还是帮他检查了一下,边观察伤口边问问题。
谢积玉无措地站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医生花了十几分钟发现的确没出问题,再次严厉叮嘱千万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这才出去了。
这时,谢积玉却忽然上前轻轻地抱住了他,声音哽咽:“对不起。”
方引的呼吸被平复了下来,却也感受到了身上这个人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扶我坐起来。”
谢积玉小心地将枕头垫在他的身后,眼睛红红的。
“还生气吗?”方引侧着头望着他,瞥了一眼船舱顶部直勾勾对着自己的摄像头,“想发泄就发泄出来,反正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了。”
“今天我的人去检查那艘走私船的时候,发现关着你的那个船舱门锁上有血迹。医生帮忙化验了,是你的血型,怪不得我一开始见你的时候你手上就有伤口,你是想撬锁逃出去吗?”
方引利落地回答:“是。”
“可这是在公海上,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方引声音弱了一点下来:“当时没想那么多。”
谢积玉唇线紧绷,就这么盯着方引的眼睛,声音都压在喉咙里:“那帮人当时喝醉了,我要是来得晚一点,你就跳进海里了吧。”
方引沉默了下来。
当时情急之下他确实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要先采取行动。
只是冷静下来想想,船在公海上像个会移动的监狱。
如果他当时真的成功从那个破船舱里逃出来,或许跳海是唯一的去路。
“看来我说对了。”谢积玉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苦涩,“我要是去晚了,就得去海中捞你;可我去得及时好像也没什么用,你还是差一点就没了。”
就像一场骤雨降临,重重地将alpha的眉眼给下得垂了下来。
“我真的要被吓死了。你当时一点意识都没有,皮肤冰凉,呼吸都快没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就像要流干了一样……真怕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谢积玉忽然弯腰,紧紧地抱着方引,嗓音哽咽。
“后来终于送到了抢救室,医生说你不仅两个手腕都割伤了,还都伤在最致命的地方。但凡再晚个五分钟,就真的无力回天了……当时手术过程中你一度断了呼吸,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你要……”
泪水透过薄薄的病服沾在了方引的身上,让他产生了似乎被烫伤的错觉。
谢积玉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仿佛地震中即将倒塌的大厦。
“我没事了。”
很久很久之后,方引才呼出了一口气。
毕竟看着一个生命流逝,这样的打击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他曾经在医院的时候看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也无意给你留下心理阴影,我很抱歉。”
谢积玉依旧抱着他,摇了摇头:“不会有阴影的,反正我……”
他没把话说完。
“你说什么?”
谢积玉安静了几秒:“没什么。”
“你放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我说。”
谢积玉坐回了床边的椅子上,认真地望着方引。
“反正我会跟你一起走。”
这话出来的一瞬间,方引下意识的态度就是质问。
但谢积玉的语气和神色都没有故意说气话或者情绪发泄的意思,倒是很认真,很郑重的样子。
像是一个承诺。
他没有在开玩笑,方引确认。
方引也回以很郑重的态度:“你不能这样想,你有你的人生。”
“我没有想。”
谢积玉将这四个字的重音放在“想”上,还没等方引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便又开口了。
“你‘死’过一次了,我体验过那样的生活,很漫长,我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缺了一块。相信我,我真的试过很多很多方法,但没用,那个缺口无论如何都补不上了。这样的一个人,还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会有自己的人生吗?活着跟行尸走肉没有差别。”
方引哑然。
“别这样看着我,像看一条可怜虫一样。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痛苦。”谢积玉竟然勾起了一抹笑,“我只是觉得如果有另外一个世界,就又可以见到你了。”
方引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些关于眼前这个人的实感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就像是节奏不对的齿轮,永远不会在对的节点上卡在一起。
最后带给二人的唯有疲累。
谢积玉帮他掖了掖被子,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现在手不方便,生活起居我完全可以照顾你。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没有求你回报的意思。等你好了,有什么要求都行,只要我能办到。”
方引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任由他动作:“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当时选择一个人开船先行,就是怕他们有防备不准我上船,到时候双方冲突,可能会更危险。”谢积玉像是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将解释也一并说了,“那芯片藏在身体里,他们想搜也搜不出来,更重要的是,它的信号够稳定,可以让后来的人找到我们。”
谢积玉将方引要吃的药依次放在托盘里,又接了一杯热水。
“那种东西在你的身体里待了十几年,在我身体里也只有几天而已,当然不会有事。”
“当然不能这么比较了。”
谢积玉温柔地望着他:“嗯,我明白。”
方引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意思,要吃的药就被送到眼前的。
之后他躺在被子中认真地说:“还是谢谢你为我和我母亲做的这些事情。”
谢积玉趴在他的床边,将挡眼睛的头发拨到一边,笑了笑:“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心里好受一些,就不要再说‘谢谢’这个词了。”
夜晚安静,只有船只破开水面的声音。
“你带我回联邦吗?”
谢积玉“嗯”了一声:“首都我已经找好了地方,是我能力覆盖的范畴内,很安全,到时候可以把周叔一起接过来住。不过我不勉强你,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另选地方,只是总要有个稳定的栖身之所,这样更安全。”
方引也不得不承认,异国他乡的安全总是仰赖概率,事实也证明方敬岁的人早就盯上他了。
但如果换成谢积玉,以他的能力,就算方家的人现在知道了他还活着,也不能做什么了……
药物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睡吧。”
谢积玉按灭了灯光,温柔的声音长久地悬浮在这小小的船舱内。
“我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比预想中的长了一些,所以晚了点[求求你了]
第176章
方引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过。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外面天色还很暗,船舱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谢积玉睡在他边上的一个单人床上,是临时支起来的,一米九的alpha躺上去非常局促。
他面朝方引侧身睡着,一只手还搭在方引的床边围栏上。
尽管在睡梦当中,他眉心还是有浅浅的纹路,一副紧绷着的模样。
方引屈起手臂,用手肘的位置借力,勉强坐了起来,然后用脚轻轻踢开了被子。
双手不好用力实在是麻烦,他将周边的环境打量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能利用的东西,于是只能小心地保持平衡,下床站在了地板上,然后用手肘贴着墙走。
卫生间的门倒是很容易被打开,只是方引犯了难,望着缠满纱布的手腕,不知道该怎么脱下自己的裤子。
好在左手伤得不太重,病服的裤子也比较宽松,他便只能一点一点地用蹭的方式,让指尖与那裤腰缠斗着。
室内的温度是宜人的二十五摄氏度,但这种小心翼翼的做法着实费力,仅仅过去了三分钟,他就觉得有些热了。
就在他思考能借助什么工具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沉闷的一声响,像是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
接着,谢积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到这方小空间来:“方引?”
方引还没来得及搭话,就听到一声重重的开门声,随后谢积玉的声音大了几个度,很明显地听出了惊慌的意思:“方引?你在哪??”
“我在这里。”
方引朗声答了一句,但不知道谢积玉是不是走远了,对方并没有回答他。
几乎就是下一秒,整艘船连绵不绝地响起了警报的声音。
警报和着谢积玉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声,估计全船人都被都弄醒了。
方引没有办法,此刻只能将努力半天只褪下一小截的裤子又蹭了回去,用脚踢开了门,走到船舱门口。
船顶的大灯已经被打开了,白到刺眼的光柱在海面上扫来扫去,已经有背着救生圈的人出现在了甲板上。
谢积玉一只手抓着头发,一只手扶着围栏。
他单薄的衣服被寒冷的海风吹起,满脸焦躁不安,还从别人手中抢过来一个救生圈。
然后就这么一只手抓着救生圈,一只手扶着栏杆,大步沿着甲板的边缘走,半个身体几乎都要探了出去,目光焦急地扫过海面。
忽然,海面上有一阵水花响起,立刻吸引住了谢积玉的注意力。
他盯着那一处看了几秒,一只脚就越过了栏杆,身边的安保人员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拉住:“那只是海鱼!谢总您别急,救援人员会……”
“放开我!”
谢积玉奋力挣扎着,但好几个人都围上来将他扯离围栏边缘,然后死死地按在甲板上。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大海和天空是一片融到一起的墨色,船顶的灯光像是沧海一粟,什么都照不透。
“方引!!!”
谢积玉叫着方引的名字,声音大到几乎要将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撕碎的意思。
但回答他只有猎猎寒风,还有……
“我在这。”
方引从船舱里走了几步出来,站在离谢积玉几步远的地方。
他穿着单薄的病服,苍白的脸色还没有被养好,乌发长到已经微微遮住了眼睛,瘦削地站在那里,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海风吹走了。
所有人都愣了两秒,看向他。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谢积玉。
他立刻甩开了旁人,两步跨到方引面前,两只手焦急地从方引的头发,摸到耳朵,摸到脸,顺着脖颈滑到手臂,然后小心地捧住了他那双缠着纱布的手。
确认没有不对劲地方的时候,谢积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声问:“你去哪了?”
不仅是他,十几个人站在船的不同位置,有救援人员,有医生,都是一副刚刚被警报声音吵醒但还在强撑准备打捞救援的模样,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方引忽然一下有些卡壳。
把全船的工作人员在这样寒冷的夜晚被折腾起来,只说一句“其实我在卫生间”未免尴尬。
他穿得薄,只是吹了几分钟风身上就很凉了,谢积玉便不再让他就这样继续站下去,弯腰就要把他抱起来。
“不用了。”方引尴尬地退了一步,转身,“我腿又没受伤,能走。”
话虽如此,但是谢积玉在这剩下的几步路当中还是一直走在他的左侧面,尽量帮他挡点风。
等回到了船舱里,谢积玉立刻关好了门并反锁,在明亮的灯光下开始细细打量眼前人。
方引是光着脚站在地板上,脚背皮肤被冻得青白,都能看得清上面淡紫色的血管。
“先坐下。”
谢积玉扶着他坐在小沙发上,转身接了热水,将毛巾浸在里面又拧干,坐回了方引的身边,将那他的脚捞在怀里。
他的手心太热,方引的皮肤又太凉,一下竟然有种被烫着的错觉,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些。
但谢积玉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腕,不容置喙地将热毛巾缓缓按在脚心上。
温热的感觉撞上了冰凉的皮肤,一瞬间只觉得又麻又痒,方引小腿都浮起起了鸡皮疙瘩。
自从长大,没有人这样抓过他的脚,实在是太……
“我刚才做了梦,梦到我出发晚了,等追到公海上的时候你已经跳下去了。”
谢积玉低着头,帮方引捂热了脚心,又仔细地擦去了脚底沾到的脏东西。
“等我睁开眼睛,第一感觉是虚惊一场,第二眼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
谢积玉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条干毛巾,擦干了方引脚上残留的水气,又弯腰将他抱回了床上,仔细地盖好了被子。
“你想走到哪里去?你知道我刚才有多害怕吗?”
alpha像是一个固执的小孩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眼圈红红地盯着大人。
方引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我只是……”
“你的伤已经够重了,如果真的掉进了海里,那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方引,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我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谢积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望着方引的眼睛。
“你人生最痛苦的上半场已经结束了,现在该好好活着。如果你暂时想不通也没关系,没办法清除掉轻生的念头也没关系。”
谢积玉说着就把自己原来睡的小折叠床给收了起来,面朝方引坐在了椅子上。
然后双手抱在胸前,就这样看着他,大有要将这个架势长久地保持下去的意思。
接着,闷闷地扔出来一句话:“无论你有多少次自杀的行为,我都会把你救……”
“我刚才在卫生间。”
方引歪头,瞥了一眼另一侧的小空间,门半开着,里面还亮着灯。
“你叫我的时候我应了,当时关着门所以你没听见。”
“你在卫生间……”
谢积玉自然地接过话,但意识到那是什么意思后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然后硬生生地刹住了。
他看了看方引,又看了看卫生间的门,半晌终于憋出后半句。
“……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着,也不想打扰你。”
谢积玉微微蹙眉:“这有什么打扰的,你要是摔了该怎么办?再说了,你手还没好,也不方便吧。”
方引听着,身体微微缩进被子里,下巴尖都藏了进去。
他目光不自觉地移开了,一双腿在被子里动了动。
谢积玉此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绕到另一边,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先仔细地套上了袜子,又穿上了鞋。
然后扶住方引的手臂,将他带到卫生间里,站在了他的身后。
其实不说过去之前的三年两人的夫妻关系,坦诚相见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上次在加兰斯的别墅里也是,方引脱衣服洗澡都没有刻意回避他。
但此刻站在马桶前,他却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烧。
谢积玉却没有太多多余的动作,只双手环到方引身前,帮他解开了裤子,便退了一步关上了门。
“我就在门外,有需要叫我。”
一晚上的小小心理负担就这么过去了。
天亮之后不久,船就进入了加兰斯的公海海域。
午餐之后,谢积玉带方引去了顶层可以用来观光的船舱里。
中午时分,天气晴好,能见度高,已经能看到海港上那座高高的灯塔。
毕竟已经离开了两年,现在一看到联邦首都的标志性建筑,方引心里还是有些复杂。
“你说,现在真的没事了?”他望着远方喃喃道,“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积玉坐在他身边道:“方家派出来的人一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发出来,二,他们也跟我保证过,方敬岁那边不会有问题。”
方引还是有些忧心:“可一开始他们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会不是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谢积玉轻拍他的肩膀:“许青蝶的出现是个很大的因素,估计方敬岁也觉得其中不简单,就找人调查。据那群去加兰斯的人说,他只是猜测你活着,所以广撒网地去找。冯行这趟回去,汇报的时候也只会说再一次扑空,不会有破绽的。”
方引沉默了一会,只是将背缓缓地弓了下来,自嘲地笑了一声。
“可能是怕了太多年了,又回来这个地方,就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谢积玉起身蹲在了方引的身边,轻轻将手覆盖在他的手上:“不用这么着急坦然接受一切,回去继续住一个安全的地方。方敬岁现在在狱中,鞭长莫及。我会不知不觉中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没有人帮他翻案,他有再多想法都没用。”
方引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想到一下船,就要跟方敬岁呼吸同一个城市的空气,他也觉得莫名心慌。
“对了,下船之后,我要往哪里走?”
谢积玉笑了一下,忽然低声在方引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方引一开始不解其意:“我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
“上个世纪的事情了,联邦和德加共和国之间边境摩擦不断。不过联邦当时取得了先机,就是因为他在对方情报部门内部坐到了很高的位置。后来平安到了退休年纪,传闻他突发重疾去世,实际上是被保护起来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他曾经短暂过渡的地方,所以,很安全。”
方引一时间有些无措,也惊讶。
只是做这件事的人是谢积玉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可能了。
夜幕降临之后,船靠在一个隐秘的港口,很快就有一列车队开了出去。
他们几乎是沿着首都城市边缘走了大半圈,找到一个隐秘的口子进了山谷中。
谢积玉正在跟方引说着这地方的风景,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还没说两句,脸上的笑意忽然收敛了起来,然后看向了身边人。
方引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顿感不安:“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很安全,周叔现在也很安全,这一点你别担心。”说着,谢积玉将手机放到了方引的耳边,“但是这个消息你亲自听。杨清,说吧。”
杨清的语气听起来挺正常:“方引?你现在已经没事了?这一路上没受苦吧?”
方引不想叙旧,包着纱布的手都要不自觉地抬了起来:“有什么事快说!”
“我们把你母亲接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本来还在愁要怎么解释比较好。可他当天晚上做梦,说梦到一个小孩怎么都不听劝,一个劲地往烧红的岩浆里跳,吓醒之后一直头疼,我就请了医生过来看。”
杨清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然后,他想起一切了。”
第177章
冬夜的山中气温很低,下车踩到草地的时候,都能听到白霜细碎的沙沙声。
方引愣怔地望着不远处亮着的灯光,肩头很快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
谢积玉半拥着他走过一段青石板路,穿过别墅的庭院,将人带进恒温系统已经在运作的客厅之中。
几个随行的工作人员已经提前过来打点好了一切,见了他们之后又低声跟谢积玉说了些相关事项便离开了。
方引坐在沙发上,室温很快将发丝上挂到的白霜消融,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珠还沉浸在刚才的寒意中。
“今天早点睡。”谢积玉将一杯温水和药递给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方引沙哑的声音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说到底,两年前策划那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周知绪全程都被蒙在鼓里。
不仅如此,在周知绪的记忆当中,自己也说了很难听的话,当时他灰败的脸色还映在方引的心里。
后来又是做脑瘤手术,术后又失忆……
二十岁的周知绪面临的是爱人在雪山失踪,五十岁的周知绪面临的是儿子的欺瞒和伤害。
方引当然知道自己做这些事肯定会让他非常伤心,甚至于愤怒,于是也想了很多到底该怎么解释会比较好。
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惊慌失措的感觉却没有减少哪怕一点。
他垂下了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
谢积玉蹲在他的身前,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臂:“周叔的记忆才找回来,还不是很稳定,那边的医生也建议先做治疗。在此过程中,杨清也会慢慢把当年的计划跟他说明,他会接受的。到时候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周叔回来,你们见面再好好说。”
方引的双手焦虑地握紧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手腕的疼痛。
“可我不敢……”
他忽然抬头望着谢积玉,乌黑的眼睛里像是盛着一汪水,摇摇欲坠,求助一般地主动握住谢积玉的手。
“如果他真的伤心了,怪我,根本就不想听我解释该怎么办?我身体里流着一半方敬岁的血,我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让他觉得我跟方敬岁根本就是一样的?做事不择手段,极端,像疯子一样……”
谢积玉很少看到过他这么脆弱无依的样子,一颗心像是被砂纸给磨破,密密麻麻的血珠渗了出来。
三十年来的生活模式在方引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刻。
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艰难地在方敬岁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又在外隐姓埋名了两年。
明明失血过多之后的身体还没有养回来,手上都没有什么力气,但已经开始害怕会不会被亲人所不理解。
谢积玉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样的父亲,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被逼疯了。”他轻轻将方引冰凉的手指回握在手心里,安抚着,“但你成功地把周叔救了出来,还让他得到了很好的治疗。这两年时间内可以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连我找到你也只是凭借一点推测而已。”
谢积玉另一只手抚上方引的脸,拇指轻柔地扫过脸颊。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要再惩罚自己了。周叔跟你血脉相连,他肯定懂你的难处。”
方引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谢积玉认真地点头:“嗯。”
他又安抚了几句,哄着方引吃下了药。
很快,药物的副作用让人昏昏沉沉,方引被谢积玉扶到了卧室里,又盖好了被子。
他闭着眼睛,很快就陷入了梦境当中。
“别担心。”
谢积玉俯身,双唇轻柔地落在方引的额头上。
“我会一直在。”
这栋别墅已经快有百年历史,外墙被风吹雨打,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栗子色。
院子是由青石板铺成的,右边种着一颗高大的广玉兰树,上面长着宽厚的叶片,粗壮的树干显示出了它的年龄。
正午的时候阳光穿过枝桠,透过花纹繁复的玻璃窗,落在了木质地板上。
方引坐在藤椅上,将手移到阳光下。
苍白的皮肤上伤痕累累,薄得都能看得见下面青紫色的毛细血管。
时间已经到了今年最后一个月,首都已经非常冷了,就算是在阳光明媚的晴天,气温也不会超过10摄氏度。
方引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门,况且,他也不想出门。
上午医生过来帮他拆纱布换药,看着那伤口的情况不禁皱眉:“这恢复的速度有些慢。”
谢积玉在一边担忧地接话:“哪里出了问题?需不需要去医院再做个检查?还是说再多开一些药?”
医生看了看方引的脸:“主要是营养摄入不足。可以多吃一些富含蛋白质和维生素的食物,有助于伤口恢复。”
毕竟流了那么多血,补回来需要很长时间。
但方引的胃口确实太差了,谢积玉不得不变着法做一些既有营养又好入口的食物。
中午他刚刚把汤炖上开始处理虾肉的时候,就看见方引站在厨房的门口。
“这里油烟太大了。”
谢积玉连忙擦干净了自己的手,走到方引的面前。
“你稍微晒一会太阳,饭很快就好。”
流理台上还有好几碟刚刚备好的菜,灶台上的火发着蓝色的光。
谢积玉系着围裙,衣袖被高高卷起,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
“不用做这么多菜,够吃就行了。”
“都是我刚学的,想让你帮我尝尝有什么改进的空间,你每样少吃一点就行。”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方引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柔和的笑意,看得谢积玉微微出神。
“但营养吸收率也要看个人体质的,我没有那么高的效率,这样也是浪费,慢慢恢复就可以。我也是医生,上午那位医生说的话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谢积玉不置可否,只是推着他去廊下坐着:“知道了,再等我半小时。”
方引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午餐的时候,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饭菜。
每道菜的分量都不大,但看上去就知道是非常用心的,甚至连餐后水果都被切成了小兔子的模样。
但这并没有让方引的食欲增加多少。
谢积玉边吃边观察着,发现他只吃了两颗虾肉,四五片笋,两勺汤而已,小半碗米饭到了最后还剩了一点。
实在是太少了。
饭后方引午睡了一会,趁着这个时间谢积玉跟集团的人开了一个几分钟的短会,又花了半个小时时间跟营养师做线上沟通。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少食多餐,不一定勉强正餐的时候吃太多,上午和下午的时间都可以稍微加餐,做点既好吃又能补养身体的零食也不错。
结束的时候谢积玉想着拿什么做点甜品,却看到方引已经起来了。
他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抬头望着清冽的蓝天。
这种老式的别墅院墙建得很高,天空都变得四四方方。不站在高处的话,顶多只能看到远山的树梢。
谢积玉扶着楼梯的手慢慢收紧了。
其实他也知道,胃口差仅仅是一个方面而已,方引的情绪更加不好。
这次方引并没有赌气,像以前那样无节制地酗酒,也不会故意折腾自己的身体。
但是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
好几个夜晚,谢积玉上来看他有没有盖好被子,都能发现他只是闭着眼睛装睡,大约也是不想让人担心。
明明身体已经那么虚弱了,却还是怕给自己增加负担。
连只来过两次的医生都看出了端倪,私下让谢积玉注意病人的心情。
这样思虑过重,让原本就不太好的状态雪上加霜。
庭院中的广玉兰时不时有叶子落下来,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缓缓腐烂。
这样下去,怎么都不会好的。
“现在太阳正好,我们出去走走吧。”谢积玉站在方引的身边,“后山有不少树,我们去捡一点坚果。”
方引有些犹豫地缩起了身体:“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吧,毕竟还不怎么安全,假如有人看见就不好了。”
“你放心,这里虽然地广,但是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当年局势混乱的时候,连敌国间谍都没找进来过。”
但方引还是摇了摇头,看向高高的广玉兰树顶:“算了吧,我不想出门。”
谢积玉转身进去了,三分钟后才出来,将一个新手机放在方引身边的小桌上。
方引瞥了一眼,又疑惑地看向他。
谢积玉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可以上网看看有意思的事情,也可以联系你以前的朋友,这里的IP地址是加密的。”
“明明死了的人忽然出现,我怕把人吓着。”
方引的目光从那手机上移开了,没有任何兴趣的模样。
“不了吧。”
明明在加兰斯那栋别墅的时候,这个人说话总是带刺,想拼命联系外界。
但现在,像是什么欲望都没有了。
“那周知绪呢?”谢积玉顿了顿,等到方引将目光与他对视的时候才开口,“你也不想跟他联系了吗?”
方引张了张口,苍白的唇又抿上了。
“事实上,经过医生的评估,他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了。所以,我擅自给你约了一个小时后的视频通话。”
方引微微瞪大了眼睛,那种无措的神情又浮了上来:“不,我还没……我还没准备好……而且,我的伤还没好,不能让他知道的。”
“好了,冷静点,听我说。周叔很想你,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只要好好地出现,他就会开心的,这样也有助于他身体恢复。”
说着,谢积玉拿起一条围巾盖在方引的手上。
“而且只是视频通话而已。等真的见面的时候,无论是你还是周叔,都会痊愈的。”
谢积玉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似乎发着光,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就连那淡淡的兰花香信息素也有了一丝暖调。
方引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换了一件米色的毛衣,头发也好好地梳了梳。
然后面向阳光晒了一刻钟,面颊微红,泛出了一些看似健康的血色。
接着就端坐在桌前,等着眼前的屏幕亮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进,方引垂在膝盖上的手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视频通话来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接起来。
那边的镜头晃动了几秒钟才固定,很快,两个相隔万里但血脉相连的人便对视上了。
跟上次见面相比,周知绪的神色很明显平静了许多,只是仔细地看着方引。
不过方引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双手在桌下绞紧。
半晌,周知绪的一声叹息伴随着沙哑的电流声,从屏幕那一头传了过来。
方引背脊都紧绷了起来。
“我的孩子。”
周知绪抬起手扶住屏幕的边缘,似乎想要抚摸他的脸。
“你受苦了。”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紧接着,宛如一场夏日的暴雨骤然倾盆而下,陡然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方引的眼眶中滑落下来。
他的单薄的肩膀抽动着,试图咬紧牙关忍住,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铁,却徒劳无功。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被撕裂出来的呜咽挣脱了他的控制,清晰地让镜头两边的人都听见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都过去了。”
但周知绪这样安抚一般的话却起到了反作用。
方引像是一个放学的孩子,在校门口等到了深夜才看到母亲的身影,所有的委屈都爆发了。
滚烫的泪水依旧汹涌而下,他哭声也大了起来,几乎止不住了。
谢积玉默默地站了起来,退出了房间,将门掩上了。
那天,视频通话都结束很久了,方引还沉在那样的情绪里。
虽然已经不再哭了,但眼睛红得厉害,身体都是软的,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抬起头的力量都没有。
脸上那种紧张又灰败的神情消失了,一双眼睛茫然没有焦距。
情绪发泄之后非常困倦,方引晚饭都吃不下,便回卧室睡了。
晚上,谢积玉在厨房炖汤,想着方引睡眠浅,夜里还是会醒,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喝一点。
他用文火细细地煨着放了火腿和母鸡的汤,又拿出了蔬菜和菌菇在水中仔细地洗着。
就在他认真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方引穿着宽大的睡衣,站在门边望着他,声音沙哑:“我饿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反应。
谢积玉脸上绽开一个笑,对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快好了,过来看看吧。”
他将洗好的菜放到一边,又捞出了砂锅里的肉块,撇去了油花,让汤鲜美又不油腻。
然后指着那些新鲜的蔬菜:“都放一点好吗?你有特别想吃的吗?”
方引的肚子在这个时候适时地叫了一声。
“再放点面条吧,一点点就行。”
谢积玉很惊喜于他有这样的变化,先让人出去等,但是放面条的时候还是手抖了。
方引坐在桌边,为难地看着一大碗面。
谢积玉也知道自己没控制好量,不过这也没关系:“我陪你吃,正好我也饿了。”
他在这个过程中仔细观察着方引。
虽然吃得慢,面条顶多一次挑起两根,但一小碗也很快吃完了。
方引放下筷子,忽然道:“如果过段时间,我们俩要一起出门的话,不去人多的地方能安全吗?”
谢积玉点点头:“能,怎么了,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方引“嗯”了一声,抬头认真地望着他。
“去给孩子下葬。”——
作者有话说:感谢所有给我评论和营养液的宝们!更新动力upup!
第178章
这一夜谢积玉心里有些忐忑,一直浅眠。
凌晨三点多睁开眼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便轻手轻脚地上楼,走到方引的卧室里。
床头开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床上的人呼吸绵长,睡得很沉。
因为受伤的原因方引已经习惯了平躺着睡,包着纱布的双手搭在身体两侧。
病痛将人折磨得消瘦,胸口的骨头都凸起,乌黑的头发将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
方引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只是以前总是戴着眼镜看不太出来。
他的眼珠是种冰透的乌黑,没有光线的时候看着沉郁,但是在阳光下却熠熠生辉,像铺满碎金的海。
谢积玉轻轻地在床边坐下,抬起一只手,悬在方引的眉眼上方,隔着空气描摹那嶙峋的弧度。
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
他总是想起过去,想起方引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样子。
但是这种思念的长线很快就会被一股愧疚给缠住,在心里来回拉锯,直到鲜血淋漓。
好好的人,竟然会变成这个模样。
谢积玉隔着被子极轻地拍了一下方引。
快点好起来吧。
两年前,在方引出事的那个医院走廊里,谢积玉也曾经想过如果方引能平安出来,他们该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葬礼。
后来的事态急转而下,但是当时收集的资料还放在电脑里存着。
一早,刚刚用完早餐,谢积玉就将电脑拿到了手上,坐在了方引的身边。
然后将屏幕转向方引:“葬礼的形式很多,你看看哪种比较好。”
方引很自然地将电脑接过来,认真翻了几页道:“不用这么复杂,看好墓地的选址就行了。”
谢积玉却有些着急,生怕方引不懂:“不同的仪式含义不一样的,或者改天请人上门跟我们好好说说再决定吧?”
“只要父母在场就够了。”
方引的声音稳稳当当,将电脑又递回给了谢积玉。
“我的孩子不会在乎这些。”
他说完起身要走,却被谢积玉拉住了手臂。
alpha的头垂着,方引轻轻一瞥,却看到了他后颈腺体皮肤上隐隐露出来的疤痕。
狰狞,破碎,沉默着。
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方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回握谢积玉的手:“走,陪我看部电影吧。”
他先行去了影音室选片子,谢积玉晚了几分钟才进来,看上去情绪已经调整好了。
方引这两年的生活颠沛流离,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而联邦的影视娱乐业很发达,这期间有很多电影上了流媒体,方引都快挑花了眼睛。
不过最后,他选了一部评分勉强及格的喜剧。
剧情果然跟分数差不多,各种无厘头的搞笑,梗也有些老,甚至有些烂,给人一种强烈的短视频平台梗互相拼接的既视感。
但方引还是笑了很多次。
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谢积玉起身去准备午餐,方引却跟着他一起进了厨房:“我来帮你。”
这个反应让谢积玉很是惊奇,也有些开心。
只是方引还在养伤,评估之下觉得还是让他安心歇着比较好。
方引抬起自己的手臂,高高举起伸了一个懒腰:“复健也需要锻炼的,可以从简单一点的事情开始做起。”
谢积玉皱着眉还想拒绝:“可是……”
见此,方引拿出了自己在医院面对病人时候的杀手锏:“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谢积玉败下阵来:“好吧。”
他打开冰箱在里面看了好一会,最后拿出几根新鲜的茭白放在篮子里递给方引,让他帮忙剥掉外皮。
方引的动作缓慢却细致,谢积玉在备菜过程中时不时转头去看他,只能看见乌黑蓬松的发顶。
茭白这种水生蔬菜在12月的冬季非常难得,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处理方式,只需要对半切开,划上平行四边形的花刀,撒一点点盐和黑胡椒,再用炭烤的方式烤熟就可以上桌了。
鲜甜多汁,又带着炭烤的烟火气,在冬天吃起来别有滋味。
方引食欲大了一些,边吃边问:“以前可没见过你下厨,什么时候这么做饭了?”
谢积玉没有多说,只是问:“好吃么?”
方引点头。
谢积玉刚被炭火熏了好几分钟,额头上的细汗还在。
但他露出一个很放松的笑意,似乎是郁结在心中许久的那口气呼了出来。
“喜欢就好,再来点汤。”
方引拿勺子在汤里随意地搅了搅:“等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吧。”
就从这一天开始,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进入了一个非常稳定的状态。
上午和下午的空闲时间,两人会坐在一起看电影,或者玩一些简单的游戏。
谢积玉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方引也会出现帮他打打下手,做一些简单的事情。
天气晴好的时候,会一起出门,在山谷里边散步边捡坚果。
下雨刮风的天气,两人就泡一壶热茶,在屋子里烤那些捡回来的坚果打发时间。
10天之后医生再次上门检查,也惊讶于方引的恢复速度。
包扎伤口的东西也从纱布换成了无菌敷贴,再这样好好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正常生活了。
谢积玉瞥见那淡粉色的伤口,问医生道:“他也是医生,如果要回到以前的水准,还需要多长时间?”
医生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方引先说话了:“那得精细的定期修复加锻炼,也要好几年吧。总之,现在没必要考虑这个。”
他的语气听不出来有多少不开心的意思,谢积玉倒是觉得有些难受起来。
等医生走了之后才他进一步道:“还是早点治疗比较好,总得为以后考虑。”
方引将一颗烤的香甜绵软的栗子放在谢积玉面前的小碟子里:“没什么好着急的,现在这样的生活不是很悠闲很好么,难道你不喜欢?”
眼前人的气质和煦了许多。
会对他笑,并不排斥跟他相处,那些消极的影子一扫而空。
谢积玉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恨不得永远就这样下去。
不过……方引说得也很有道理,毕竟累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停下来休息的意思是好事。
治疗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逼近新年的时候,方引手上的敷贴终于可以彻底拿下来了。
两人出发去墓地给孩子下葬那天天气很好,方引挑了一件袖子略长的毛衣,将那还泛着粉色的伤疤遮挡得很严实。
当年走的时候匆匆忙忙,装着孩子骨殖的那个小瓶子临时寄存在了殡仪馆内。
方引将它取出来之后,谢积玉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个瓶子。
在车上察觉到他的情绪之后,方引便把它递给了谢积玉。
alpha的喉咙很紧,将它紧紧地包在手心里,声音哑得不像话:“它……它一直在这个殡仪馆吗?”
方引摇了摇头:“我也不想让它呆在小盒子里,之前在紫屏山找了个小木屋,风景不错,它一直在那里。”
“紫屏山?”谢积玉面色苍白地看着方引,“你之前总是去紫屏山是因为……”
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不下去了。
“嗯,主要想看看它。”
“那……台风来的那一次进山,也是因为它吗?”
“那次台风的预报说会比较严重,那个木屋在山谷里,靠近溪流,我要是不去拿,它可能会被洪水冲走的。”
谢积玉的手很明显地在发抖。
原来那一天,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方引还要拿回他的背包,是为了这个。
原来自己曾经离这个孩子这样近,却对它一无所知。
“本来应该一开始就跟你说的,只是当时时机对我们来说都不对,说了只会让孩子伤心。”
方引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当初的事情,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后来是我自己的原因,纠结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过还好,峰回路转,还是赶上了。”
谢积玉眼睛通红地看着他,双唇苍白地颤抖着。
方引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醉话,无论是作为他父亲的梁珉,还是以后也会当父亲的他,对孩子其实是非常有感情的。
现在陡然将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骨殖拿在手中,内心的震荡也需要时间去好好平复。
墓地选在了一处僻静但风景优美的小山丘上,边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橡树,不远处还有一条溪流。
虽然这个季节的橡树叶子早就落掉了,但来年春天依旧会枝繁叶茂。
方引希望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也会这样成长。
仪式非常简单,两人亲手将盛着小小骨殖的素色瓶子缓缓放入土中的瓷坛,然后撒上泥土埋好。
最终,立起了一块小小的墓碑。
谢积玉在这个过程中的神情一直都很郑重,直到,看见了墓碑左下方并排写着的名字。
是他们二人的名字,是孩子的父母。
虽然说是之前就定好了要镌刻的字,但真看到的时候,他一颗心还是忍不住地揪了起来。
方引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小小的坟茔,下巴陷入了高高的衣领里。
下午,山里的风大了一些,将他微长的头发都吹得飘起。
或许是站得久了,或许是在外面的时间太长,身上的体温被带走了很多,方引只觉得小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走吧。”
就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被谢积玉紧紧地攥住了手臂。
方引诧异地看向他:“怎么了?”
谢积玉忽然上前,把人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之间的相处不是爱人,更不是仇人,默契地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很少有这样的亲密的举动。
不过现在在孩子的坟前,情绪激动一些也难免,所以方引也任由他抱着。
“对不起,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他的肩膀都在发抖,声音像是从心脏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如果我当初就能发现的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都是我的错……”
谢积玉上一次说类似的话的时候,方引没有留任何情面地将他讽刺了一顿。
但是现在站在孩子的坟前,很多话也就没必要再重复了。
方引舒出一口气,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当是安慰。
“如果孩子一直好好的,今年也有五岁了……当时是不是很痛?”谢积玉扶住他的肩膀,眼睛都是红的,“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方引喉头陡然一酸。
那个雪夜的记忆从来没有消散过,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源源不断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冰冷尖锐的疼几乎要把他捅了个对穿。
有时候在医院医治那些小朋友,他偶尔也会幻想着如果当时那个孩子还在,今天会是什么样的。
“是啊,不过,都过去了。”
在下山回程的路上,谢积玉一直沉默,还是方引先开口。
“其实后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beta自然受孕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或许是当年怀上我的时候,我母亲被用了太多的药,进而也影响了我的身体,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孩子来得意料之外,我们谁都不知道。”
方引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天上的云变多了,阳光也被遮蔽,万物寂静萧索。
“我听过一种说法,不知道是真是假。胚胎在母亲身体里的时候,能察觉到外界环境。我被方敬岁带回家在雪地里跪了几个小时,或许让孩子觉得危险已经超过了阈值,它评估之后也不愿意留下来吧。”
“可之前我在车里跟你吵架,孩子会不会也……都怪我当时……”
方引叹了口气,不得不将目光转回来。
“胚胎是遵循适者生存的规律的,这个孩子跟我跟你都无缘,怎么都是留不住的。”
明明如此病弱消瘦,明明是他流了那么多血,明明孩子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离开了他的身体……
可为什么还是用这样冷静客观的态度反而来开解自己?
方引就真真切切地坐在他的身边,可谢积玉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涌起某种可怕的预感,但一时间又找不到产生的源头,便只能说:“方引,现在我在你的身边。无论你有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告诉我,我们都一切面对,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的。”
方引想了想才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我想着,什么时候方便的话,把已经死亡的身份给恢复过来。”
谢积玉郑重地回答:“这个不难,你要愿意的话下周就能恢复。只是为了安全着想,短期内还是先不要公开这件事,也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我得到消息说方敬岁得了重病,或许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不需要过太久了。”
方引笑了:“当然,这个我明白。”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谢积玉肉眼可见地对注定只有两个人参与的跨年仪式很是上心。
不仅采购了很多食材,还将这座临时落脚的老别墅打扫得很干净,庭院里也装上了柿子形状的小灯,说是“柿柿如意”,晚上看起来极美。
只是12月31日这天,对谢积玉来说实在不是个很好的日子。
他们的孩子在这天离世,方引也曾经在这天离开。
尽管他一整天都在忙着,可却总是出神,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追随着方引。
晚上两人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便坐在庭院里围着炭火等待新年。
坚果被烤得香甜,用来润燥的雪梨汤也开始冒出热气,一切都宁静得恰到好处。
方引慢吞吞地剥了一颗松子仁,目光不经意地扫过alpha的后颈:“你腺体的伤是怎么回事?”
谢积玉的身体一顿,声音闷闷的:“没事。”
“可我都把我曾经的事情告诉你了,你对我坦白一点也不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积玉说着,声音还是低了下来,“是我自己弄伤的。”
方引微微蹙眉:“为什么?”
“alpha的易感期会失去理智,动物性太强,我不想变成那样。而且当时,我母亲找了一个跟你长得有点像的omega送到我的房间。虽然我当时分辨出来了,但难保以后……不如一劳永逸。”
跟自己的生物本能对抗,实在是没必要。
“你应该明白,alpha的信息素系统支撑的不仅仅是用来繁殖的本能……”
“我明白。”谢积玉打断了他的话,“可我一回想以前易感期自己的样子就觉得难以忍受。”
方引脑中闪过一些细碎的片段,目光微沉。
良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时候在孤儿院,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后来尽管那三年的生活是难受,不过你帮我的事情我也铭记于心。要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好好地在这里了——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
谢积玉陡然不安起来,有一件一直被忽略的事情被摆到台面上来了。
他急切地转身靠近了方引,跳跃的火光印在他的眼中,几乎要跟心跳的频率共振:“方引,你可以不原谅我,只是能不能不要把我推那么远?”
方引眼中氤氲着很多情绪,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的天空忽然亮了。
是新年的绚丽烟火。
他站起来,大步走出去打开庭院的大门,望着远方流光溢彩的天空:“真好看。”
几秒钟后,一双手从后面追上来,紧紧地环住他的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新年快乐。”
是个祝福,可又不仅仅是祝福。
“新年快乐,这可能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过得最开心的跨年夜了。”
“一年一次的机会,要许愿吗?”
“好啊。”
方引安静了几秒,转身从谢积玉的怀中走出来,朝另一侧跨了一步,两人中间拉开了大约一米的距离。
“只是我先问一句,你的承诺还奏效吗?”
谢积玉郑重地点头:“只要是我说过的,就算数。”
“在船上被抢救的那天,我恍惚之间好像听见了你说的话。当时给了我一个承诺,有这件事吗?”
电光火石的刹那,远处的烟花还凝固在半空中,谢积玉便已经反应过来了。
他脸色凝重地僵在原地。
“看来你还记得。”
方引道。
“你说只要我能活下来,你就会答应的。”
远处烟火一明一暗地笼罩着谢积玉,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夜晚又回来了。
……
“……只要你不走,只要你能活下去……”
绝望之中的人只能把自己仅存的小小筹码抛出,想博得神明的青睐。
“……我同意跟你离婚。”
……
他的愿望实现了。
千言万语将谢积玉的心口堵得剧痛,却什么办法都没有。
“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方引很平静地回答:“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过去那些我已经放下了,希望你也一样。”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和颜悦色,我还以为……”
谢积玉惨然一笑,陡然停住了话头。
“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把一切都拨回正轨对我们都好。”
方引转身,路过了火热的炭炉,朝屋内走去。
“等我身份恢复的那天,就去离婚吧。”
第179章
新年的第一天,方引早上打开房门的时候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他在卧室门口站定了一会,一步一步朝下走的时候,却看到了正在餐厅里忙活的陌生人。
一个穿着围裙,看上去很和蔼的中年女人。
方引一只手扶着楼梯,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反而是对方见了他先点头打了个招呼。
“谢先生让我来照顾您几天,这期间的衣食起居都由我来负责。我姓赵,您叫我赵姨就可以。”
“啊。”方引缓了几秒钟才开口,露出一个礼貌的笑来,“知道了,谢谢。”
昨晚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方引原以为还要几天才能彻底说开,这下算是省事了。
桌上的菜色依旧丰盛,都是他喜欢的。
赵姨做事很麻利,大概也习惯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工作了,不多看也不多问,方引在这里的生活陡然安静了不少。
冬天天晴的时候还好,一旦下起雨来山谷里水雾蒙蒙的,又湿又寒。
方引的小腿又开始酸痛,像有一把冰冻的凿子在骨头里面钻,几乎连门都不出不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暖烘烘的卧室里,配着止疼药,倒也不是很难熬。
期间,他想办法联系到了卢明翊。
当年两人的最后一面就是在那座用来临时关押他的监狱见的,两人在狱警面前演了一通,卢明翊将里面那个可以打配合制造事故的人的身份暗示给他。
后来就离开了联邦,一直辗转在各个国家地区之间,与联邦特勤局的合作只通过杨清来进行。
算起来,这是两人时隔两年以来第一次直接联系。
卢明翊这两年来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工作上一开始总被谢积玉为难,不过后来案子板上钉钉之后也获得了局里的提拔,往上升了一级;生活里与自己的爱人订婚了,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但是想起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后怕地叹了一口气:“那段时间我焦头烂额,连家都没得回,我女朋友——现在是未婚妻了,差点气得要跟我分手!”
方引在电话这头笑了笑:“总之还是要祝贺你了。”
“到时候我结婚会给你发邀请函的,记得过来参加啊。”
方引不置可否:“我今天主要是想问问,他的情况。”
虽然是加密通话,已经非常安全了,但方引依旧没有提名字,只是将重音放在了“他”字上。
卢明翊心领神会。
“剧烈腹痛,四肢极度无力,癫痫样抽搐,心跳过速,昨天都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症状……但是监狱配备的医生没有检查出来到底是什么病,现在在保守治疗。只是按照常规流程来说,如果情况有再度恶化的迹象,是需要送到外面的医院治疗的。”
方引安静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我最近也看了不少医学资料,大概推测是某种细菌感染,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或者是中毒。但又觉得都不太合理,现在也没有什么绪。”
“我前两天去监狱看过一眼,他的样子是很吓人——难道,是得了什么罕见病?”
方引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牵动了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伤处。
他将自己的手腕翻过来看,肉粉色伤疤传来了细微的痒意,那是原来的伤口正在恢复的征兆。
“还是麻烦你帮我多关注一下他接下来的情况。”
“那是自然。”卢明翊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对了,谢积玉现在是不是陪着你呢?这个案子能钉死,他确实出了很大的力。你前段时间差点被抓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幸好没出事,方家那个律师闭嘴闭得很彻底,据说正在计划离开方家,再找东家了。”
方引“嗯”了一声:“我知道。”
卢明翊一时语塞:“那你之后打算……”
方引也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之后”包含了多少层意思,只是简单地回答:“打算让一切回到正轨。”
“挺好挺好。”卢明翊顿了顿,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一切都会好的,就好好生活吧。”
方引很轻地笑了一下:“当然。”
接下来几天的天气基本都是多云和阴天,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在眼前,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方引出房间的频次越来越低了,好几次用餐都是赵姨送到他卧室来的。
这天傍晚,刚刚结束晚餐,外面就下起了雪。
一开始只是像盐一般细细的雪粒,很快就转为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很急地从天上倒下来。
方引坐在卧室靠窗的藤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正出神地望着外面。
那些“柿柿如意”的小灯很快笼罩上了一层雪,暖红色的灯光也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暗淡了下去。
方引吃了止疼药后才床上却睡不着,腿是不怎么疼了,只是神志还很清醒。
安眠药这样的东西在这个地方是没有的,于是他只能吃了一粒褪黑素。
轻缓朦胧的梦境笼罩上来,方引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床边坐着一个人。
对方的手很凉,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拂过,但那双眼睛似乎暖得多。
方引沉在睡梦里醒不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一片白茫茫。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起床,打开门之后照旧闻到了早餐的香气。
方引沿着楼梯走下去,朝餐厅看的时候一时间被外面的白雪晃到了眼睛,不过他看出来在桌边忙活的人并不是赵姨。
对方身形高大,但侧身看着却瘦了一些,垂首的时候后脖颈上的脊骨都有些突出。
是一周没见的谢积玉。
方引不动声色地走到了餐桌前,谢积玉见了他便露出一个笑,嗓音有些哑:“早安。”
短短几天过去,这个alpha看上去又憔悴了不少,脸颊都微微凹陷,唇色发白。
方引回应:“早。”
“虾饺快蒸好了,我去拿。”谢积玉从砂锅里盛了一小碗热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方引的面前,“你先吃,小心烫。”
两人这顿早餐吃得很安静。
这段时间去了哪里,谢积玉不主动提,方引也没有问。
下午方引午睡起来,睡得时间久了让他有些昏沉,卧室温度也高,脸颊都是烫的。
他穿好了衣服便下楼坐在廊下,厚厚的白雪铺在庭院里,缓了好一会才让身上的热度褪去。
侧边的厨房里传来了碗碟碰撞的声音,方引转头,视线透过满满白雾的窗户,似乎有个身影在里面闪过。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廊下,站在厨房门口朝里看去。
谢积玉背对着他的视线,站在炭火炉子面前,上面放着一个小砂锅正冒着热气,似乎是在煮什么东西。
他穿着毛衣,左手的袖子高高卷起,右手一会翻搅砂锅里的东西,一会又抓挠左手的手臂。
小锅里煮的东西“咕嘟咕嘟”的,就连方引走近了谢积玉都没有察觉。
“你怎么了?”
谢积玉被方引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望着他。
但方引的目光则放在了他的左手的小臂上。
那上面的皮肤暴起了一大片红色,还因为抓挠出现了好几道凸起的红肿,上面还浮现出了细长的残破血痕。
方引皱眉打量了几秒问:“这是怎么弄的?”
谢积玉把手臂朝着身后藏了藏:“没事的。这里烟大,你先出去吧。”
方引不容置喙地上前,将他的手臂拉到眼前仔细看,然后转头看向那个冒着热气的砂锅:“你在做什么菜?”
“山药薏米粥。”
“你这是过敏了。”
方引皱着眉将他扯到水龙头下面,放出温水对着那红肿的地方冲洗了一分钟。
接着,用干燥的厨房纸轻柔地吸干了上面的水分,将人又拉到炉火面前。
“山药含皂角素和草酸钙针晶,接触到皮肤后就会引起刺痒、红肿的过敏反应。”
方引抬着他的手臂,悬在距离炉火很近但又不至于烫伤的地方烘烤了一分钟。
“这俩种成分受热后就会分解的。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痒吗?”
谢积玉垂着眼,望着按在自己红肿皮肤上的手指,细白中泛着粉,带着一点点凉意。
他想起了不久前,走私船上的夜晚。
流血过多使得方引的手指惨白,发青发灰,远不是今天这样正常的肤色。
“没事了。”谢积玉低声道。
于是,方引拿开了自己的手,转身离开了。
晚餐,面前被放了一碗山药薏米粥:“健脾养胃的,流了那么多血需要好好食补。”
熬煮这种粥需要全程小火,还要不停搅拌防止糊底,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让米粒开花,山药完全融化在粥里,形成细腻的糊状。
总而言之,很费功夫。
粥的味道很香,方引却没有拿起勺子。
他抬眼望向谢积玉:“以后别再做了。”
“不喜欢的话,我下次换别的……”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方引顿了顿,“之前也就算了,现在我们的关系在这里,你不需要再做这些。”
谢积玉坐在他对面,踌躇地移开了眼睛,底气不足地开口:“你身体还没好,需要养……”
“你不会比营养师更专业,也不会比厨师更会做菜,不然也不会连山药皮过敏都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谢积玉抬头望着方引,语气有点倔的意思,“我慢慢就会知道的。”
明明早就没有可能了,事实上也都要离婚了,何必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除了徒增烦恼还有什么用?
“我不想吃你做的东西。”方引一张脸终于冷了下来,“我们之间已经很清楚了,互不相欠,你还要做这些是要干什么?”
“我没有要让你还的意思。”谢积玉的音量越来越小,“我只是想照顾你而已,单方面的。”
“你不在的这几天,赵姨把我照顾得很好。既然已经要离婚了,互相之间还是有些距离感比较好。”
谢积玉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餐桌上方温暖的灯光,低声道:“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离婚。”
方引冷冷地笑了一声。
“是吗?”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坐着,双手抱在胸前,“你这几天做什么去了?又想像在加兰斯一样,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关起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积玉顿了顿,移开了目光,“我这几天……有点事情。”
方引终于耗尽了耐心:“所以什么时候可以离婚,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
谢积玉没说话,避开了他的目光,右手只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左臂。
方引一下子站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怒意:“谢积玉!”
“明天。”
谢积玉的下颌线绷得很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散发着无尽的苦味。
“明天就去办手续。”
第二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气温很低。
庭院中的积雪还没有融化,依旧很厚实,在阳光的照耀下反着莹润的光泽。
方引穿着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双手随意地揣在口袋里,站在庭院中的广玉兰树下。
身材颀长,眉目沉静,像是寒风中独立的芦苇,清瘦却没有任何虚弱的感觉。
他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衬得侧脸更加白皙,只是耳尖还是被冻得有些红。
谢积玉走到他的身边,将一条厚厚的围巾戴在他的脖颈上。
“可以走了吗?”方引问。
他只是在这里暂住,也没有属于他的东西,走的时候便很利落。
“走吧。”
谢积玉说完就想拉住方引的手臂,雪刚开始融化,地上还是有些滑。
但方引的很自然地避开了他的手,一个人朝着门外走去。
车缓慢地行驶在雪后的路上,两人坐在后排,中间距离宽到足以可以再容下一个人。
方引一直侧着脸望着车外。
其实不说别的地方,至少道路上的积雪都是清得很干净的,几乎不会影响开车的速度。
但这车还是开得很慢,压在最低限速上,方引都能看得清路边树的枝桠。
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方引一时间有些辨不清方向,跟就跟着谢积玉上了电梯,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是一家茶馆。
方引停在门口不动了。
谢积玉低声解释:“大厅人太多了,等会手续会在一个私密的小办公室处理,只是现在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我们现在这里坐一会,休息一下,喝点茶。”
方引不知道是结婚离婚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么晚,还是谢积玉刻意约得这么晚。
不过,既然是今天就能解决的事情,晚一点也不重要了,于是两人很快坐在了茶馆的一间包厢当中。
方引捧着茶杯望向窗外。
高大的梧桐树早就掉光了叶子,很萧索地立在秋风中,两个围着红色围巾的年轻人很亲密地站在树下自拍,手里拿着刚刚领到手的结婚证。
方引恍惚间觉得这个景象有些眼熟,望着一楼此刻无人的露天卡座,才想起来五年前领证的那天他也在那里坐了很久。
当时,他从上午一直坐到了下午,换了三壶茶,吃了两份茶点,才等到满脸不悦的谢积玉。
“这家茯苓糕挺不错的。”谢积玉把菜单递到他的面前,“或者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方引抬眼看他。
当年结婚,谢积玉为了表达不满,几乎压在婚姻登记处下班的时间才出现。
如今要离婚了,拖延时间的人还是他。
方引陡然觉得胃里堵得慌,转过头去依旧看着窗外:“不用了,不想吃。”
谢积玉按在菜单上的手安静了好几秒,才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那你喝点姜茶,暖胃。”
方引的手垂在膝上,沉默地望着窗外。
谢积玉还是点了一些东西,只是服务员刚把东西送进来,外面就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这个茶馆毕竟就靠着婚姻登记处,要结婚的或者要离婚的进来坐一坐倒也很合理,服务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几句话之后,女声率先大了起来:“是我错了行吗?是我当年看走眼了,居然会爱上你这样的人渣!”
男人似乎猛拍了一下桌子:“我人渣?你真搞笑,要不是被你死缠烂打,你以为我会跟你这种平平无奇的beta结婚?”
“现在觉得beta不好了?但结婚后我也积极备孕了吧,也去医院做腺体植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那你怀上了吗?整整三年,还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女声安静了好几秒,一开口很明显更加愤怒:“我几个月前在医院治疗,你在陪那个小三过生日,你要脸吗?!”
忽然“啪”的一声,大约是耳光的声音。
外面忽然安静了,女人的呜咽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我警告你,那是我未婚妻,我孩子的妈妈,你再敢说三道四,我……”
或许男人又做了什么过激的动作,其他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也响起来,是在劝架。
方引听着,只是目光还落在窗外,心里浮起一声叹息。
爱到最后,简直什么都剩不下来。
谢积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坐在对面脸色难看得要命。
“走吧。”方引先站了起来,“我们去那边等。”
谢积玉这次没有阻止,只是站起来的时候身体僵硬得不行,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他们穿过走廊的时候,却瞥见了刚才吵架的人。
男人似乎已经离开了,女人手里抓着离婚证还在低声哭着,边上有人安慰她说什么“幸好没有孩子”这样的话。
方引路过,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两人沉默地下了电梯,穿过地下停车场,走到另一边的电梯口,到了婚姻登记处的一楼。
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了小办公室,两人刚刚坐下来,对面的办事员照例询问了一些问题。
方引回答的时候很平静,谢积玉的声音则有些讷讷的,整个人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工作人员都对他的状态起了疑心,觉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处理好。
不过好歹流程没出什么问题,工作人员将离婚协议书放在他们的面前。
方引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谢积玉拿着的那只笔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他抬不起手来。
他试图控制住手指的颤抖,第一个“谢”字被他写得歪歪扭扭,墨水几乎要洇透了纸。
准备写第二个字的时候,看到仅仅十公分之外的,方引俊秀的名字。
笔锋流畅顺滑,没有一丝犹豫。
谢积玉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如果自己签了字,那身边这个人就将与他再无瓜葛。
到最后了,拖不下去了。
方引见他不动了,有些疑惑地转过脸来。
而就这一眼,成了压垮谢积玉的最后一根稻草。
“等等……”
谢积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
他再也顾不得场合,顾不得体面,几乎是哀求出声。
“能不能,不离婚?”
后知后觉的惊慌从眼睛里汹涌而出,嘶哑着声音,却还是忍不住去拉方引的手。
方引看了谢积玉几秒,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轻柔地按在他的脸上。
谢积玉以为这是心软的信号,连忙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就……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结婚那天我们坐在这里,工作人员还以为你是被胁迫的。”
方引这样说着,但神态却堪称和煦,没有一丝愤怒。
“现在结束了,彼此都留点体面吧。”
他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乌黑澄澈的眼睛里映着谢积玉的脸。
恍惚间似乎跟五年前的人重合上了,只是神情却是截然相反。
方引让自己的声音冷了一些下来:“你说过的,你承诺的事情是算数的。”
人总是贪心的。
当时方引命悬一线,谢积玉觉得他要是能活下来,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
他将目光转到眼前人的身上。
虽然苍白瘦削,但皮肤是温热的,呼吸是正常的,谢积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为什么还是生出了满心怨气不得发泄?
他松开紧咬的牙关,尝到了口中的血腥气。
写到名字最后那个点的时候,笔尖刺破了纸张,墨水都渗到了桌面上。
工作人员如蒙大赦一般地松了口气,迅速地将文件收走。
很快,两个印着“离婚证”小本子被推到他们面前。
谢积玉盯着它,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炭,许久才拿了起来。
两人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城市亮起了璀璨的灯光。
“我挑了几个地方,你看看想住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方引摇头:“不用。”
谢积玉苦涩地笑了一声:“你别担心。选择哪里都有人照顾你的,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留在那里。”
“我们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也不想再欠你的人情,不要再做任何超出泛泛之交这个范畴的事情了。”
方引说着,已经走到了路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你自便,我有地方去。”
谢积玉下意识地就追问:“去哪里?”
方引坐进了车的后排,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没有回答。
“我没有想干涉你的意思。”
谢积玉察觉到了方引眼神中的防备,心里一揪。
“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有事可以随时联系我,不要总是一个人扛。”
方引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径直关上了车门,侧脸隐入了昏暗中。
出租车朝着夜晚的车流中驶去,红色的尾灯像一滴水落进了大海,很快就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太长了所以晚了点,多来点评论哇~[求求你了]
第180章
新年刚过去还不久,大都市的夜晚依旧灯火璀璨。
离开了这个城市两年,再次看到熟悉的街景之后,一瞬间有无数过去的记忆涌上来。
路上川流不息,街边也有不少亲密地挽着手的人们,有家人,有好友,也有情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
“年轻人,还没想好去哪吗?”
方引的注意力从快速流动的夜景收了回来,通过后视镜看向司机。
司机毕竟是从婚姻登记所门口接的客,两个人神色不虞地分开走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肯定是离婚的。
出租车司机这个行业平常见的最多的就是人,形形色色的人,便见怪不怪了。
于是透过后视镜朝着方引爽朗一笑:“都结束了就千万别多想,朝前看。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好的!”
方引也回了个礼貌的笑容,却不由地垂下了眼睛:“我只是好没想好要去哪。”
“以我十几年的开车经验告诉你,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朝哪里走都是朝前走!”
方引摸到了口袋中的离婚证。
是啊,现在自己已经单身了,周知绪也在国外好好的,方敬岁在狱中说不定很快就要死了……
前半生纠缠他的东西都没了,此刻他更像一个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站在了人生原点的人。
是有些茫然无措,但司机说得也对,他可以想去哪里都行。
出租车已经在市中心开了十几分钟,方引偶然瞥到了熟悉的街景,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建筑物上的几个发着蓝光的大字——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医院照旧是熟悉的灯火通明的模样,进进出出的人和车辆都很多,还是那一番忙碌的景象。
方引远远地看向那个自己待了几年的科室窗户,里面的灯还亮着。
他心里一动,但手指却触碰到了手腕上的伤疤。
方引借着窗外的路灯,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过分苍白瘦削的皮肤上布着大大小小不少伤痕,现在重物都提不了,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治疗才能拿起手术刀。
不过,他不后悔。
出租车很快就绕到了医院门口的那条路上,边上就是居民楼,其中一间是属于方引的。
只是他现在并不打算直接住在这里,人多眼杂,更怕吓到楼上楼下的邻居。
思索几秒之后,他给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下车之后,方引在寒风中循着记忆走了几分钟,很快就进入了一个小区,敲响了门。
门打开了,卢明翊穿着围裙,额头上还有细汗,室内的空气传来了油烟味。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没出什么事情吧?”
方引之前来过他家门口一次,当时也是冬天,看着瘦削又虚弱,带来了一包搜集到的关于方敬岁的相关证据。
现在看上去脸色似乎也不太好。
“没事,我想找个住处。我记得特勤局跟某些酒店也有私下合作的,需要帮我做个隐私屏蔽,稍微安全些。”
卢明翊安静了几秒,看向方引的背后却没发现什么人,便小心地低声问:“跟谢积玉吵架了?”
方引笑了笑:“离婚了。”
“离……”
这个字在卢明翊喉咙里卡住了。
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说到底这是别人之间的事情,也是别人的决定。
“老公!”屋内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声,“谁来了?”
于是方引道:“好了,我只是跟你说一声,麻烦你联系一下,我就先走了。”
卢明翊却往外跨了一步,拉住方引的手臂:“晚饭好了,一起吃吧,吃过再说。”
方引还是拒绝了,在卢明翊未婚妻走到门口之前就已经先行离开。
一个小时后,他坐在了酒店套房里面。
方引打电话给前台点餐,只是现在已经不早了,很多想吃的厨房都没法做,最后还是点了外卖送到了房间里。
尽管选的都是很清淡的菜色,但方引尝着似乎还是有些重口,多油多盐。
于是没吃多少便放下筷子,准备去洗澡。
他刚刚脱下羊绒大衣,暗红色的小本子便从口袋滑落出来,掉在了地毯上。
方引看了几秒,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他的手指抚过上面三个明晃晃的字,忽然有些脱力地坐在了床边。
曾经那么多时刻,方引以为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关系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抓着这个救命稻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待在谢积玉的身边。
他脑中闪过一幕幕自己那些胆战心惊的模样,生怕哪一步走错,这份仅存的关系也要玩完了。
从结婚那一天起,他就在给自己做“离婚是迟早的”这一事实的心理建设。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三年,每次谢积玉说到“离婚”两个字,方引脑中就有一根弦被猛地绷紧。
仿佛只要这件事发生了,就宛如大厦倾倒,他肯定是承受不了。
眼下真的把离婚证捏在了手里,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感慨,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感迟缓地涌上来。
终于结束了,他想。
原来一段关系的终结,在法律上这么简单。
方引随手将那个小本子扔到了桌面上。
酒店顶层的套房空间大,隔音也做得好,除非叫客房服务上门,否则有时候一整天都听不到什么人声。
时间久了,这种寂静也显得有些骇人。
方引对影视娱乐提不起兴趣,所以客房的大屏上一整天都播放着新闻频道的节目,全当给这片过分安静的空间带来一些活气。
酒店的床品是为深度睡眠定制的,柔软舒适,但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方引却总是半梦半醒,怎么都睡不沉。
反而白天起床之后,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累得连门都懒得出。
套房的视野很好,能将整个首都的风景纳入眼中。
方引清醒的时候就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望着车水马龙的城市,实在昏沉便躺在床上睡觉,但一次也睡不了太久,总是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断断续续。
有时候觉得一天漫长无比,有时候觉得一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有一次睡了一下午,晚上醒来的时候,室内只有依旧播着新闻的电视屏幕在发光。
身体的每个关节都非常酸软无力,方引在被子里艰难地动了动,转头看到了夜晚的街景。
依旧是灯火璀璨,车水马龙。
他陷在柔软的床铺里,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似乎整个世界都跟他再也没关系了,巨大的虚无感笼罩了上来。
就在此时,一阵震动的声音忽然响起。
方引坐起身来,目光在黑暗的房间内逡巡了好几秒,终于看到了被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手机。
来电的人是卢明翊。
方引接起来,嗓音满含刚睡醒的嘶哑声感:“是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
话音刚落,套房的门被敲响了。
“还没吃晚饭吧?快开门,给你送吃的了!”
卢明翊笑容满面地站在房间门口,左右手各拎着一大包东西。
一包是烧烤和海鲜,另外一包里装着清炖牛肋条和鸡汤,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所以带了两道家常菜带给你。”
说着,卢明翊又将自己的手指向那刚刚打包好的、麻辣鲜香的烤串。
“这些,都是我的。”
方引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语气轻快:“瞧不起谁呢?”
他洗了手便坐在餐桌前,拿起一串烤牛肉。
卢明翊语气郑重地提醒:“这可是加辣的,最好别瞎尝试。”
方引的胃口还是更偏国内,在外的这两年大部分吃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有时候一个罐头就解决了。
虽然眼前肉串的香料味很重,几乎裹了厚厚的一层,闻着就很重口味。
但这种纯纯享受型的进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方引忽然也有些怀念,还是毅然决然地把串送进了口中。
“咳……咳咳咳……”
只一口,方引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睛都被辣得流泪。
卢明翊连忙帮他拍了拍后背,又打开房间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他。
“说了辣,你不听。”
方引猛灌了小半瓶水才开口:“我也……我也没想到这么辣,以前明明能吃的……”
难道真是口味被驯化了?
“你现在主要是身体还没好。”卢明翊说着,就把鸡汤推到了方引的面前,“喝这个吧?”
鸡汤炖得非常清亮,油花被撇得很干净,上面还飘着脆嫩的竹笙。
“这是你做的?”
卢明翊将勺子和小碗递给方引:“怎么,你觉得我没这个手艺?”
特勤局这种地方的工作说夸张一点是枪林弹雨,整天忙得焦头烂额,还这么会做饭着实有点意想不到。
不过那天上门去的时候,卢明翊穿着围裙,会做饭也不奇怪了。
方引这几天一直在吃酒店的餐,味道是可以的,但标准化出餐不一定符合每个人的口味。
或许身体虚弱的时候对味道特别敏感一些,看似清淡的鸡汤喝着觉得已经非常鲜美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边吃边聊天,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卢明翊在说,方引在听。
他提起了这两年以来办案相关的事情,里里外外的各方博弈非常复杂,能得到今天的成果确实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末了,卢明翊看着低头喝汤的方引,放下了手里的串:“你打算在酒店住到什么时候?”
“方敬岁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初步诊断说是神经系统疾病,现在正出于人道主义接受治疗。”
方引抬起眼睛认真地看向卢明翊:“有没有说还能活多久?”
“其实他的状态在两年前就已经很差了,再加上那个姓冯的律师也不再效命于他,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了。”
“你觉得,他是真的得了病吗?”
卢明翊听着不禁皱眉:“你的意思是?”
“他主持制药集团那么多年,那个药剂虽然出了很大的问题,但初代领先了市场很多年。”
方引说着不禁摇了摇头,面容冷肃。
“所以,我担心他的病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是装出来的?”卢明翊的眼睛疑惑地转了转,“可是检查的结果确实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还是说,监狱里的设备检查得还不够细致?”
方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他了解方敬岁。
能做出把beta强行植入腺体变成omega要孩子,后来又在孩子身上植入定时炸弹一样的定位芯片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方家,或者说元晖集团,现在还有哪些人跟他还有联系,你清楚吗?”
“方家现在只有方澄了,但是他知道方敬岁对他妈妈做的那些事情之后,对这个父亲只有仇恨。另外就是元晖集团,这两年来股市大幅震动,蒸发了上百亿还没回血,董事会力挽狂澜也只是勉强止住颓势而已,没有人再敢靠近这个罪魁祸首。”
方敬岁父辈的兄弟姐妹不少,本来就抢得够凶了,后来由方敬岁一人独大,没有不嫉恨的道理。
现在这种时候,撇清关系抢继承权都来不及,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外力能协助方敬岁造假了。
“你别担心,这个案子虽然在程序上已经结了,但我会继续关注后续的,但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会积极采取措施。”
走之前,卢明翊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方引晚上睡不着,爬起来又上医学网站开始看资料。
他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担心。
或许是方敬岁接受判决的时候太过顺从,总让方引觉得他还有后手;
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了解方敬岁的为人,既然已经怀疑自己和周知绪都还活着,没有就这样接受死亡的道理。
方引心里带着这些疑问在酒店又废寝忘食地查了几天资料,想起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有一位在国际上都非常出名的神经系统专家,便很想去问一问对方。
而那位专家跟方引住在同一小区,方引便盘算着戴着口罩假装病人偶遇,这样既不会吓到对方,又能问到有效信息。
再加上期间卢明翊隔一天就会送吃的过来,他也觉得总是这样接受别人好意不太好,在一天下午就退了房。
他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左右,才拿着钥匙,低调地跟在别的居民身后进了小区。
熟悉的楼栋,熟悉的楼梯,熟悉的门。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去,入目是一片黑暗,虽然空气冷寂,但却没有闻到空气中久无人居的灰尘和霉味。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甚至略带湿润的空气,隐隐还有一丝极淡的香气。
方引整个人瞬间僵在门口,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从心底升起。
这不是一个废弃两年的空间该有的气味。
于是方引立刻开灯。
眼前家具和地板很明显地一尘不染,而且充满了生活痕迹。
沙发上有一件随意搭着毛衣,茶几上放着几本金融杂志,甚至餐桌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束泛黄但却并没有完全枯死的百合花。
要不是家具、地板和家电的款式都是他熟悉的,方引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到了别人的家里。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卧室的门把手忽然被转动了。
里面居然还有人在?!
这个认知让方引瞬间慌了,下意识就要逃跑。
只是转头不小心被门槛跘了一跤,再爬起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响起了脚步声。
他顾不得回头看,狼狈地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大步朝下跃去。
老小区楼梯间的感应灯不太灵敏,方引看不太清楚,刚跑了几步就脚下一滑。
那一瞬间的时间很长,他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抓了两下却没有抓到任何东西。
眼看着头脸就要磕在楼梯上,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
不过预想中的疼痛没出现,方引只觉得身体忽然一轻,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捞了回来。
随后,闻到了淡淡的兰花香信息素。
“是我,别怕。”——
作者有话说:明天会加更一章[彩虹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