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微微抬起头,结束了这个漫长、直接、生涩的吻。
他的气息依旧灼热地拂在沈鱼脸上,双目炯炯,眼尾睫毛因弧度聚集,如一小撮鸦羽。
沈鱼从中他目中看到自己红如烟霞的脸,微肿的嘴唇,起伏的胸膛。
她大口喘息着,胸腔内仍在狂跳,然而,与先前的慌乱不同,此刻,她胸间充盈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宁静。
那些质疑、忧虑、不解的身份…所有压在心头的烦恼,被这个突如起来的吻一扫而空。
她看着尽在咫尺的、男人那张在昏暗里稍显模糊的脸,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她知道,在此刻、无人的天地间,他们都享受到了快乐。
所以那些问题的答案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沈鱼反撑起上身,消瘦肩头抵在颊侧,鬓发在颈窝弯成柔韧弧线,她歪头,轻轻地,在男人唇瓣上飞快又啄了一下,然后立刻收起脖子,眼睛亮晶晶耳朵红彤彤,看着他的反应。
男人眼底光华又起,沈鱼退几寸,他便进几寸,痴痴缠缠,又勾着吻着。
暮色四合,山林轮廓变得模糊。
再不下山,就真的晚了。
“起来吧。”
沈鱼声音带着情动后的微哑,轻轻推了推他坚实的胸膛。
男人却充耳不闻,只觉她推拒的手也带着撩人的暖意。他一路向下,温热的唇舌流连在她纤细的颈项,带着一丝不满的啃咬,仿佛在无声控诉她扫兴的话语。
颈间快意涌上,沈鱼轻轻僵了一下,心头有些无措。
身上人的唇舌还要再继续下探,濡湿着向微敞的领口滑去……
敏感的身子如同被烫到,沈鱼下意识蜷缩起来,用了些力气将男人推开。
山风吹在她身前,带来一阵清醒的凉意。
她慌张地整理松散的衣服,扎紧束腰,收拾好散落的草药和柴禾,重新背起背篓。
回眸,男人被她搡倒在地,手掌撑在泥地上,仰头望着她,眼神似有一丝被拒绝的不解与委屈。
沈鱼下巴微扬,美目含嗔,故意不理他。
裙裾自男人眼前滑过,他见沈鱼当真走了,这才利落起身,亦步亦趋追上少女纤瘦的背影。
下山的路上,气氛有些微妙。
背篓的重量压着肩膀,现实感悄然回归。
成亲……
沈鱼深知过日子不是话本故事,如果真的要和他像寻常夫妻那样在一起,需要做些什么呢?
置办喜物?告诉邻里?待到要登记婚书,那男人的户籍……
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沈鱼第一次认真而具体地思考起这些琐碎而又至关重要的问题。
男人则一会儿满足地回味着山上的亲昵,一会儿又因想起沈鱼最后的拒绝而沮丧,时不时地侧头观察她。
沈鱼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直到鼻尖闻到幽幽花香,才把头拔起来,见男人不知何时捧了满怀野花回来。
也不知他哪里搜罗来如此多的白色蓝色的小花,里头掺了几株误入的草茎,整齐又杂乱的拢在胸前。
他生怕那花跑了似的,手臂紧紧抱着,昂首挺胸送到她面前。
沈鱼伸手去接时,男人敞开双臂,落英簌簌,瞬间随风飘散,青草汁子香味兜头而下,沈鱼堪堪抓了几支,男人则透过飞舞的花枝与嫩叶,对她无声地笑。
千头万绪恰似飞花凌乱,只能抓住一二,沈鱼把手中几株落花归成一小束,心头只清晰地定下了一件事——
待十八岁诞辰时,把自己嫁出去。
还有两个月。
她下意识握紧花束,掌心微微汗湿,紧张而隐秘地期待。
——
夏末的蝉鸣声嘶力竭,空气里蒸腾着最后的暑热。
院墙外的树叶被晒得卷了边,显出一种由夏转秋的酷热肃杀,而沈鱼的小院里,却比往日多了许多鲜亮的颜色和物件。
墙角整齐码放着几刀上好的红纸,裁好的喜字窗花叠放在竹簸箕里,等着张贴。
一小挂红艳艳的鞭炮用油纸仔细包好,搁在堂屋的条案上。
新买的粗瓷碗碟摞在厨房一角,虽然不是什么精细物件,但也光洁簇新。
甚至屋角还堆着几匹颜色喜庆、但质地普通的棉布——那是预备着做新被褥和衣裳的。
这些都是沈鱼一趟趟跑镇子、一点点置办回来的。
她行事极尽低调,买红纸说是糊窗,买布说是做秋裳,可耐不住家里时常有人来往抓药,好事难藏,不消她宣扬,那些崭新的器物已如长了嘴似的,将南溪村的大姑娘沈女郎要成亲了的事情悄然传开。
有良善的婶子阿婆,抓药时多塞给她几枚铜钱,笑眯眯地道声“恭喜”;也有那好事的,拐弯抹角地打听:“沈女郎,好事近了吧?所嫁何人?可是……那个?”眼神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沈鱼淡笑,皆不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她银子花出去不少,但最要紧的一桩事,她办得利落干脆。
就在几天前,沈鱼带着男人去了趟县衙户房。她没找里正,而是寻了个面相看着活络的书吏。
午时户房悄寂,少女掏出鼓鼓囊囊的小布包,顺着磨得光亮的桌面推了过去。
书吏眼皮都没抬,正襟危坐看着面前的户籍册子,手指却灵活地掂了掂布包的份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慢悠悠地翻开了厚重的册子,用公事公办的腔调道:“既是亲眷投靠,又有女郎作保,补录一个流亡归籍,倒也不是不行……”
笔尖蘸了墨汁,落在发黄的纸页上。
南溪村沈氏,沈渊。
刷刷几笔落下,一个身份就此落定。布包悄然消失在桌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盒廉价的红色印泥被推了过来。
沈鱼站在一旁,看男人在自己指点下,用拇指重重按在那方小小的“沈渊”名字旁。
入了籍,便再不能悔了。
当那张薄薄的、写着“沈渊”名字的户籍纸最终落到沈鱼手中时,她仔细地、对折再对折,妥帖地收进最里层衣襟的口袋里。
男人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似乎不明白那张轻飘飘的纸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沈鱼收好纸张后,周身那股紧绷的气息似乎松快了些,眉目愈加舒朗。
此刻,沈鱼站在院子里,目光扫过那些堆积起来的红纸、布匹、蜡烛和鞭炮。
夏末的夕阳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她面色恬淡,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平静轻松。
家里添了新物件,最兴奋的还属黄将军,它绕着圈儿地疯跑,粗壮的尾巴甩得呼呼生风,眼看就要扫飞墙角的红纸。男人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按住了那叠纸,顺手薅了一把狗头。
沈鱼看在眼里,唇角不由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刚把人捡回家时,他还会因为和黄将军玩得太疯,笨拙地撞翻墙角的水桶。
现在倒知道护着这些“家当”了。
倏然,沈鱼笑容一顿,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被遗忘的重要事情。
红纸红烛有了,鞭炮有了,新碗新布都有了,户籍也办妥了……似乎万事俱备。
但,沈鱼的目光沉静下来。她转身走进堂屋,现裁了一张宣纸铺在桌上,研墨。
男人跟了进来,好奇地站在桌边,看着她动作。他似乎对那黑黑的墨汁和白纸很感兴趣,伸出手指想碰,被沈鱼轻轻拍开。
“别闹。”
沈鱼拿起笔,蘸饱了墨。
提笔的瞬间,她脑海中浮现过辛夏忧虑的脸,男人懵懂的眼神,甚至还有邓墨坐在茶馆下的身影……但这些画面只是一闪而过,如同水面浮沫,瞬间消散。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纠结。
既然决定了,那就写吧。
这纸婚书,不为给外人看,只为安自己的心,定下这份她亲手选择的、不同寻常的姻缘。
沈鱼深吸一口气,手腕沉稳,准备落笔。
男人在一旁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郑重,浓重墨瞳追逐着她移动的笔尖,似在努力理解眼前仪式的意义。
感受他目光的追逐,沈鱼心中一动。
合婚贴,理应两个人一起写才是。
——哪怕他不懂其中深意。
她放下笔,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心的薄汗,然后拉过男人的手腕,将笔塞进他修长的手中。
“来。”她轻声,绕到他身后,微微踮起脚,一手轻轻稳住他的肩,另一只手则坚定地覆盖在他握笔的手背上。
溶溶日光透过敞开的窗棱,斜斜地投射进来,落在少女圆润的指甲上,反射出一点晶莹的弧光,也落在男人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挺拔鼻梁和放松的唇线。
少女素手执在男人的手背后,带着他,一勾一划。
风从门外吹入,卷起案上宣纸的一角,发出簌簌的轻响。
土胚旧屋里,笔墨纸砚,上演着格格不入的风雅。
控着男人并不容易,他的手臂肌肉在书写时偶尔会下意识地绷紧,沈鱼需得用上几分力气,鼻尖很快腻了一层细密的莹润薄汗。
这厢她全神贯注,凝重万分,男人却如在进行一场新奇的游戏,初时聊有趣味,不一会儿便觉得这被束缚着写字的姿势过于拘束,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少女近在咫尺的侧脸专注而倔强,淡淡的药草香和汗意混合的气息蛊惑,他忽然微微拧肩,劲瘦腰身如蓄势待发的弓,唇齿含笑,毫无预兆地侧过脸,温热的唇便印在了沈鱼微抿的嘴角。
沈鱼猝不及防,腕子一抖。
男人握笔的手也随之一晃,墨汁从笔尖跌落。
宣纸上,墨团迅速扩散,晕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点。
沈鱼低呼一声,看着污损的婚书,又恼又心疼。
男人却似乎对自己造成的“杰作”毫无所觉,反而因肌肤相亲而眼眸更亮,甚至想再次凑近。
沈鱼气恼不过,推开他凑上前的脸,将人赶去外厢,红着脸自个把余下内容写完。
纸张铺陈,前半部歪扭污损,后半部娟秀干净。
沈鱼小心翼翼吹干上头的墨迹,这才把男人又招回屋里。
“按手印。”
她刻意板起声音。
男人看见红泥,眼睛一亮,这事他在户衙有经验。
不消沈鱼多说,他径直伸出修长有力的拇指,沾满了印泥,拉过宣纸,在下方空白处,重重地、清晰地落上。
按完一个,他并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微微偏头,仔细端详那张婚书。
沈鱼好奇他在审示什么,也在一旁等着。
眼睫轻动,男人看明白了一般,又稳稳地、按下第二个指印。
恰落在结尾二人的名字上。
瞧着他一人成双的拇指印,沈鱼嘴角勾起又压下,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神使鬼差的,为了和男人的那两个对仗上,她在那两个指印的正对面,也按下了两个小巧的指印。
沈鱼揭起柔软宣纸,借光细细看过:四个指印,两两相对,边缘处交叠几分,当中一片墨点
——活像幅猫踩的画。
不过她依旧很满意。
沈鱼面色带笑,将这张沾染了墨团、印着四枚指印的独特婚书同那份户籍纸一起收到箱子深处,落了锁。
指尖残留的印泥微黏,她转身拿来布巾,恰此时院外有人敲门,沈鱼一面擦一面挪身过去。
擦手时,沈鱼脑海中忽然闪过男人刚才按第二个指印时,那短暂的一瞬清明。
他是看懂了,认准了二人的名字,才印上去的吗?
可是自己还没教过他认名字……
沈鱼脚步微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男人。
他依旧是那副不关心一切的沉静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沈鱼摇摇头,只当是自己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