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鱼水 你不会害我。
周临锦身上有一股沐浴后的清香结合冷松的味道, 闻之便让人心旷神怡,然而此刻沈莲岫被他抱在怀里,却觉得头脑昏昏的。
她似乎已无法再去思考任何事了。
他将她放到自己腿上斜坐着, 温热的手指从她颈间一路向下滑落,不知何时, 沈莲岫身上那件单薄的寝衣有一半已经松松垮垮地掉在了腰间, 半褪半掩着。
神思恍惚间, 她听见他说道:“点那么多蜡烛, 是为了让你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瞎了,你不能……”
或许是鬼使神差,或许是心领神会, 沈莲岫还没等自己彻底理解,便稍稍翻转身子, 跨坐着欺身上去吻住了他。
就仿佛在风雪肆虐之中行走, 两人携手向前, 而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注定这一段路途只能由她牵引着向前, 穿过幽静茂密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森林, 趟过潺潺清泉,最终达到顶峰。
……
云销雨霁之时, 室内点着的那许多蜡烛都几乎已经燃了大半, 隔着床帐望去, 星星点点,摇曳生姿。
沈莲岫往周临锦身上又靠了靠,抱紧了他,这才使得自己不那么像躺在云朵般的虚空之中。
到了这会儿, 两人皆已餍足,却仍不想和对方分开。
周临锦的下巴轻轻搭在沈莲岫绸缎般的发丝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慵懒:“睡吧,明日也不用急着起身。”
沈莲岫“嗯”了一声,但眼睛仍没闭上。
半晌后,她悄悄仰头去看周临锦,发现他也还没睡。
大抵是感受到了她的动作,周临锦伸手按了一下她的头顶,温声道:“做什么?”
沈莲岫一双眸子被隔着纱帐映过来的烛火照得亮亮的,似乎眼中就有什么东西燃烧着。
“郎君,他们都说你的眼睛很可能不会好了,”她依旧是那样看着他,不管他能不能看见自己,“我给你治眼睛好不好?”
“你?”周临锦有些惊讶,但语气中却并没有丝毫轻蔑。
沈莲岫点头:“对,我。我这段时日里面也学了不少了,再加上先前那位名医说过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太凶险,我便想着能不能用温和点的方法试试。”
“你想试就试,没有关系。”闻言,周临锦不假思索说道。
“你不怕我这半吊子给你治坏了?”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可能更坏了,”周临锦笑起来,“况且我相信你,你不会害我。”
沈莲岫心下动容,感动有之,激动有之,但还没来得及想出该说什么话,却又被周临锦按了一下脑袋:“睡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好像被忽然喂了一颗糖果子进嘴里,沈莲岫轻轻笑出声来,继续窝在他的怀里,这回是真的乖乖睡了。
*
寂静的院落,只剩下院门口两只灯笼冷清清挂着,里面仿佛没有什么人气,而若是竖起耳朵细听,又会听见似乎那里传来尖尖细细的抽泣声。
已经是夜半,分外骇人。
陈氏冷着脸看着坐在床上正小声哭着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却发泄不出来。
自从沈芜瑜那日回来,她整个人便很是颓废,也说不上是病,但就是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也不肯与家里说自己发生的事。
“家里找了你那么久,你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你说,你到底跑去了哪里?是和谁跑的?”陈氏说着,又要拍胸口顺气,“你说出来,阿爹阿娘给你去讨公道,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的!”
沈芜瑜当初在婚前忽然消失不见,陈氏也心知是有人拐跑了她,早就打定主意若找到了,定是要对方好看的,不死也要那人的半条命,这才能解心中之气。
可找了这么久,莫说是京城,连附近那些地方都快要翻遍了,可沈芜瑜却像从人间蒸发一样,沈家好歹也是官宦之家,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见?
陈氏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也慢慢回过味来,女儿恐怕不是和随随便便什么人跑了,对方应该有点身份,甚至要远远大过沈家,这才令沈家迟迟找不到人。
沈芜瑜又一向眼高于顶,周临锦已经是诚国公世子,周昌又是皇帝的亲信重臣,对方也很有可能比成国公府要有权势,即便低也不会低到哪里去,若是再往高了去,比周临锦出身高的,恐怕就只有那几个皇亲国戚了。
所以陈氏更打定主意一定要从沈芜瑜嘴里撬出这个人,只有问出了那个人是谁,才能继续下一步。
可沈芜瑜却怎么都不肯说。
今日深夜,陈氏又来逼问女儿,沈芜瑜还是老样子,陈氏不由气急:“你不说也行,那你回来干什么?外头那么好,你弃了那门好亲事都要跑,这么久连往家里报个平安都没有,如今怎么又回来了呢?你怎么不在外面一辈子呢?我也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这下也不知是戳中了沈芜瑜哪根心弦,她原本还只是啜泣了,听了这话之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还敢哭?”陈氏一边骂,一边也抹起了眼泪,“回来半个多月了,什么话都不肯和我们谁,你阿爹早已经对你失望了,你要真这样,家里也留不住你,你还是回去找那个人罢!”
沈芜瑜道:“你以为我想回来吗?当初我走了,就没想过要再回家来,是……是他不要我了,他忽然赶我走,我才……如果家里也不要我,那我只能去死了!”
陈氏本就心疼女儿,那些重话也不过就是恨女儿不争气,如今听她受了这些委屈,又怎么还能忍得住,抱住她就痛哭起来。
母女两个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沈芜瑜渐渐停下来,又道:“阿娘,实在不是我不愿意说,或者维护他什么,是真的不能说,我怕……我怕连累家里,若被他知道了,或是你们去找他,我真的怕……阿娘,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好不好?”
“不能说,有什么不能说的?天子脚下,他拐带了你,我们先不去报官,他还想如何?”
“我怕他动了怒,杀了你们。”沈芜瑜捂住脸,又哭了起来。
陈氏愣住。
沈芜瑜拉住陈氏的手:“阿娘,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我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你们也不要再逼我了,更不要再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出来真的会害了我们沈家的。”
“那……”陈氏竟一时也没了主意,“那你要怎么办?”
“我还是留在家里,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氏道:“怎么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原本是要嫁给周临锦,你跑了我只能让你姐姐替你嫁过去,她顶替的是你这个人还有你的名字,家里怎么再出现一个沈芜瑜?”
“那便让我做沈莲岫也无妨,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我还是阿娘的女儿不会变,”沈芜瑜思忖少许,又道,“反正周临锦也看不见,即便日后能看见了,他和姐姐也早就是夫妻了,与他说一声当时的事,再让他不要往外说也就是了。”
陈氏沉默不语,而后竟面露难色。
沈芜瑜以为是母亲还是想不通,便劝道:“这事是我自己做下的,阿娘也不用替我委屈,姐姐若是过得好,那也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我自己已经不好了,更盼着别人能好,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姐姐。”
陈氏又哭起来:“二娘,你说得倒容易,你这……也不肯说那个人是谁,留在家中也就罢了,大不了家里一直养着你,可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身孕?”
话音落下,沈芜瑜如遭雷击。
随即,陈氏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种扭曲的喜悦,眉目间还剩着方才的哀伤,且没有消散的兆头,可下半张脸却已经笑起来。
陈氏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沈芜瑜身边,道:“你是阿娘的心肝,所以阿娘一直瞒着你这件事,就怕你想不开或是怎么的,可你又怎么都不肯和我们说实话,眼下阿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芜瑜的手掌抚上小腹,对陈氏说道:“阿娘,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要把它生下来。”
“你若说得出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那自然无妨,可你不肯说,那这孩子留下算怎么回事?”陈氏的脸色沉下去,“我们沈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也是清白人家,让你生下一个没父亲的孩子,若是传出去,沈家该怎么办?你底下的妹妹们还有以后的侄女们又怎么办?你怎么不替她们想想?”
沈芜瑜听后一时无话,然而脸上也没有犹豫松动的神色,陈氏细观着,心下也不由哀叹。
“我不能放弃它,我一定要生下它,”沈芜瑜再开口时,依旧不肯退让,“你们把我送到乡下去,我不在京城里,谁能知道呢?”
陈氏道:“不行。”
“阿娘!我求你了!”
陈氏半晌没说话,沈芜瑜心中七上八下,也知陈氏素日为人,虽然很疼爱她,但这种事情确实很难令她动摇,这样想着想着,脸色便白了七八分,手也捂肚子捂得更紧,仿佛陈氏下一刻就要把她腹中胎儿夺去一般。
“这样,”陈氏想了想,终于说道,“眼下还有一条路,你回周家去,让诚国公府认下这个孩子。”
第32章 计谋 他们不敢进来打扰我们
沈芜瑜被陈氏的话吓了一跳, 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许久才理清思绪,连忙道:“这不可以, 阿娘是在说笑还是痴人说梦,姐姐已经嫁给了周临锦, 木已成舟, 我怎么再回去?再说, 我怎么让诚国公府认下?周临锦又不是傻子。”
陈氏已在心里盘算一番, 闻言便道:“你现在月份还小, 才不过一月而已,若存心要瞒,还是瞒得住的。等过几日, 阿娘便带着你去诚国公府,指认沈莲岫是个冒牌货, 让国公府把你换回来, 你赶紧与周临锦圆房, 这样一来就顺理成章了。”
沈芜瑜听后只是摇头,又说:“阿娘想得太容易了, 与周临锦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的人是姐姐, 当初不顾一切逃婚的人又是我,莫说周临锦不肯换回来, 便是诚国公府也不会肯, 难道阿娘认为他们会由着我们沈家这样戏弄他们?而且他们眼下过得好, 我为何要去破坏他们?”
“周临锦的眼睛瞎了,这么多日子他一直以为沈莲岫是你,你以为他知道了沈莲岫的真实身份,还会对她好吗?他的情意是对着你, 并非是对着她的,对于他来说,你才是你,沈莲岫又是谁?”陈氏一双细长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戏弄,到时候你只说是沈莲岫故意设计让你走丢,沈家自然就没有任何责任了,顶多就是阿娘被人说贪慕富贵,这才会着了沈莲岫的道,可是只要你好,阿娘被说几句又有什么?”
沈芜瑜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氏:“阿娘,这样恶毒的计策你是如何能想出来的,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姐姐,视她为眼中钉,可她如今都嫁了人了,我们怎好这样去害她?”
“害不害得了她,也要看周临锦到底是怎么想的,”陈氏冷笑,“不是她的东西终归不是她的,你只是拿回来罢了,她本来是要去做填房的,已经给了她这几天好日子了。二娘,你只说你听不听娘的,周临锦究竟会选择谁是她的事,但是你若不这样做,就只能打掉这个孩子,从此之后顶着沈莲岫的名字过下去。”
沈芜瑜摇头:“我不能……”
“那你就别想生下它,若你听了阿娘的话,或许还有给这个孩子找个好爹的机会,让它平安富贵一生。”
沈芜瑜捂着肚子的手心慢慢渗出冷汗,很快便变得黏腻潮湿起来,她不敢动,怕陈氏会马上按住她给她灌下落胎药,也不能动,因为陈氏就坐在她的身边,定定地看着她。
陈氏一向是很疼她的,几乎对她予取予求,但此刻沈芜瑜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件事陈氏摆了两条路在她面前,她只能选择一条,不会再给她第三条路。
她已经失去了那个人,或许永远都见不到他了,所以她绝对不能再失去孩子,这个她意料之外的惊喜,甚至能在日后漫长的、没有他的岁月中,寄托她对他的全部爱恋。
“我去了诚国公府之后,若周临锦还是选择了姐姐,我该怎么办?”沈芜瑜又问。
陈氏听到这里,直到沈芜瑜已经松动,立刻便道:“这就不是你的错了,若他不要你,阿娘答应你生下这个孩子。”
“那姐姐呢,若是我们两个换回来,她归家之后,阿娘可会好好对待她,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让她此生平安顺遂,而不是像先前一样,随随便便就给她找了个富商做填房。”
陈氏随口就说道:“好,我一定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再给她多多的嫁妆。”
沈芜瑜慢慢垂下眼帘,之后点了点头。
“这事虽然急,但是也急不来,”陈氏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周临锦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唯一能倚仗的也就是他对你的情意,他还愿意再接纳你,即便如此,许多事情也一定要先安排好,免得他真的去查,查出疏漏。除了你之外,还要再找其他人一同指认沈莲岫,你怎么出去的,怎么被绑走的,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安排好统一的说辞,不过这个你放心,阿娘都会处理好。”
沈芜瑜觑了陈氏一眼,又迟疑道:“可是我已非完璧,万一……”
陈氏道:“周临锦若还肯要你,他便不会计较你是不是完璧这件事,若他不肯再换回来,那么即便你是完璧也没用。至于孩子的事,我们将你回府的时间往前多说几个月,只说是他们成亲后不久,她便将你放回来了,为何这么久都不去揭穿她,只是因为你受的打击过大,病倒在床,神志不清,而我们也在近日才查出是她害的你,证人我都会去找好,府上这么多张嘴你是不用担心的,外头再找个给你看病的大夫,砸钱买通他便是,既让他证明你回来的时间,再让他以后给你看诊,瞒着孩子的事。”
不得不说,陈氏算计得严丝合缝。
一旦沈芜瑜回府的日子提前了许多,她日后有了身孕便不会不清不楚,很少有人会往茬了想。
陈氏握住了女儿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我的好女儿,你只等着阿娘这几日赶紧给你安排好就是,最多也不过就是十来日左右,你完全不必担心。”
*
翌日一早,沈莲岫才用过饭,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了自己的那一套金针。
即便多年没有真正使用过,依旧金光熠熠。
周临锦已经坐在了临窗的小榻上,听见她的脚步声,笑着摊了摊手,道:“你想如何治都随你。”
他本也没有抱什么希望,只是她提出了,他便同意了,总之搏她一个高兴罢了。
再者,他已经说了信她,那便不会有任何迟疑或者反悔。
沈莲岫深吸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提醒周临锦自己要下针了。
她的第一针落在了他的眼珠子与眼眶下缘之间,那里是承泣穴。
虽然紧张,但她下针的手很稳,一点都没有颤抖,几乎是瞬间就扎上了。
而后又是四白穴,丝竹空穴,攒竹穴,另有几个头部的大穴,沈莲岫倒是犹豫了许久,想起当初那位大夫的话,她也不敢下手,最后斟酌之后,只是在风池穴落下最后一针。
等头部的这几针全部落下,沈莲岫憋在胸口久久没有出的那口气,总算是出了半口。
周临锦头上扎着针,动都不能动,只剩嘴巴能说话,他反而比沈莲岫要轻松许多,笑着问她:“我这样子,是不是一点都不好看了?”
沈莲岫心里的弦还紧绷着,她哪有心思与他说这个,一时之间也哭笑不得,只道:“是,没有从前玉树临风的模样了。”
“幸好很快就能拔出来,不然你把我变成这样,又不要我了该怎么办?”
“我不嫌弃你,行了吧?”沈莲岫无奈,又想起昨晚,不由心中如温水化开了蜜糖,又暖又甜的,“你无论什么样子,我都要你。”
周临锦这才满意闭嘴。
过了一会儿,沈莲岫自己却忍不住,又嘟哝一句:“若是给夫人看见,会不会觉得我要谋害你?”
“你谋害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周临锦失笑。
“反正夫人知道我敢上手,一定怕得很。”
“所以我让他们所有人都下去了,”周临锦朝着沈莲岫的方向,“他们不敢进来打扰我们。”
沈莲岫闻言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脑子里才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周临锦到底什么意思。
再去看周临锦一脸似笑非笑,沈莲岫明白了她果真没想歪。
“你……”周临锦头上有针,她又不能怎么样他,只是急道,“你怎么和他们说的。”
“就这么说的,总之天经地义。”周临锦很是坦然。
“这可是大白天……”
“名声而已。”
周临锦搂住她的腰。
鼻尖传来她身上的绿檀木味道,凝神静气,又有温香软玉在怀,更是受用。
昨夜已经食髓知味,周临锦的手开始上下游走。
沈莲岫怕痒,原本还作严肃,很快便忍不了,先是憋笑,后来便笑得花枝乱颤,又被他按得严严实实。
“别闹了,”沈莲岫遭不住,“你还想不想好了。”
“有你在,不好也无妨。”
两人就这样不敢有大动作地玩了一阵,沈莲岫冷不丁捏住周临锦的鼻子,周临锦这才下意识手一松把她放开。
周临锦刚要问,沈莲岫的手却快,几下就将他头上的针拔了出来。
“好了吗?”
“还没有,”沈莲岫一边说,一边先收好针,声音也自然而然沉下去,仿佛刚才的玩闹不存在,“还有几处穴位,不能急。”
风池穴那处依旧还留着金针,沈莲岫没有动,只是又往里面推了一寸。
周临锦顿时觉得脑子里面钝钝一痛,窒息感涌上,他立刻咬牙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接下来痛感减缓,却没有消失,隐隐地在那里钻来钻去。
沈莲岫道:“是不是有点难受?”
“还好,你继续便是。”
于是沈莲岫撩开他的衣袖,从曲池穴开始往下,经过内关穴,到合谷穴,分别又落下三针,双臂皆是如此,只是时间没有方才那么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周临锦的双臂正好感觉到开始酥酥麻麻的时候,她便收了金针。
风池穴的那一针,沈莲岫是最后收的,金针一离皮肉,周临锦便忽然感觉到气血从肺腑中直上而来,一直到天灵盖才稍稍停歇住,也并未完全停止,还是能感觉出这一脉气血在头脑中乱撞。
第33章 真相 让我听见你
沈莲岫并没有说话打扰周临锦, 只是用手指慢慢按着他的合谷穴。
等过了许久之后,周临锦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刚才的不适感已经消失殆尽。
“还难受吗?”沈莲岫见状这才问他。
他无法见到她脸上的忧色, 只是攥住她方才一直按着自己合谷穴的那只手,只觉触手冰冷。
话在嘴里绕过三圈, 就在要达到舌尖时, 终究是被周临锦咽了下去, 他道:“有一点难受。”
“要不要去躺一会儿, 等一会儿用饭时再叫你?”
周临锦点点头。
两人便一起过去了内室, 周临锦睡下,沈莲岫先是坐在榻边,又细细观察了一番周临锦的神色, 发现他面色照常,并没有被自己扎坏, 便放下心打算离开。
沈莲岫起了身, 他的手却依旧不肯放开。
“反正也无事, 你陪我睡一会儿。”
沈莲岫无奈,今日才是给他施针的第一回 , 她本是想自己再去琢磨琢磨的, 虽然她对自己也没什么过分的期待,但既然已经在做了, 自然是希望能见到什么成效, 当然是想更加精进一些。
可周临锦这个样子, 沈莲岫也看出来了,他就是不放她。
她为难了一下,还是默默地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周临锦立刻就将她抱住,道:“不要累着自己。”
沈莲岫侧过头看他, 终于回过味来:“你是不是根本就不难受?”
周临锦轻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将长腿一伸,架在了沈莲岫的身上,令她无法再起来。
“明日我可真要扎得你难受些了。”沈莲岫气不过,愤愤说道。
“随便,我受得住。”周临锦却是油盐不进。
见他竟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沈莲岫也说不了什么了,只能认了,反正休息一会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努力不在这一时半刻。
她闭上眼睛正想小憩一阵子,却感受到周临锦的气息越来越近。
沈莲岫推了他一下,又想转过身去,可她身上还架着周临锦的腿,根本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白天真的不能……”
“你方才也是这么说的,”周临锦用手指将她的下巴托住,轻轻揉捏着,“既然我都让他们误会了,那还不如坐实了。”
周临锦说着便撑起身子,也不去将床帐放下来,只让残存的日光从窗棂外倾斜进来,自己俯下身来,先是用脸颊贴了贴沈莲岫故意偏过去的侧脸,然后才慢慢移过去,用嘴叼住她的耳垂,一下一下地啄着。
他一贯喜欢这样的轻拢慢捻,挑逗一般的,深一下浅一下却将人的情丝尽数勾了出来。
未几,沈莲岫浑身便都软了下来。
周临锦偏还要在她的耳边说道:“我看不见你,夜里又只有烛火,你要趁着这天光,好好再将我看清楚一些。还有,叫出来,让我听见你。”
沈莲岫的身子一颤,紧紧将他的脖颈攀住。
***
此后几日,每日皆是如此。
沈莲岫早起便为周临锦施针,然后周临锦每每都不是说累就是说难受,总之是要去躺一会儿的。
自然也少不了沈莲岫陪他。
沈莲岫原本是很计较的,周临锦与仆婢们说的模棱两可,很是会让人误会,又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这要让人如何看他们呢?
可第一日已经那样了,后面也是为时已晚,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也就算了。
这日沈莲岫收了针,掰着手指头又仔仔细细数了好几次,便对周临锦说道:“今日是第十日了,你有什么感觉没有?”
周临锦伸出手掌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笑着摇摇头。
沈莲岫倒也没有气馁,只是叹了一口气,一边将金针匣子收进柜子中,一边道:“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但既然他们都不敢动这个手,就由我来动,不过十日也算不得很久。”
“再试一段时日,”周临锦脸上笑意稍稍有些收敛进去,“不要急。”
“你真的还要我再试一试吗?”沈莲岫又问。
周临锦道:“一直试下去都无妨。”
沈莲岫不语,只是拿出自己那本笔记又记上了两笔,想着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调整的。
“还是有点累,陪我过去躺下。”周临锦果然又说道。
“先等着。”沈莲岫已经知道了他不是真的累,闻言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周临锦也没有催促。
沈莲岫写完最后一笔,才与他一道起身。
谁知两人才刚在床上躺下,衣衫半解之时,外面却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沈莲岫连忙按住周临锦的手,细听了一下才发现是周仪韶带着珠儿过来了。
她怕周仪韶听了仆婢们的话误解,便立刻从床上起来,匆匆整理已经凌乱的衣裳。
周临锦却仍旧躺在那里,不紧不慢道:“出去干嘛?”
“阿姐会误会的,而且她来了,我不能不去迎她。”
“并非误会。”周临锦挑了一下眉梢,到底还是没有再为难沈莲岫,“你去吧,我躺一会儿。”
沈莲岫当然不会强迫周临锦一块儿出去,而且人家两个是姐弟,周临锦不去也没什么,她就不行了,怎好真的把人晾在外面。
幸好沈莲岫动作快,来得及把周仪韶和珠儿迎了进来。
珠儿一到就要找舅父玩,沈莲岫便把她放进了内室里,反正周临锦也不是诚心要睡觉。
珠儿不在跟前,周仪韶松快许多,便问沈莲岫:“我方才一进来,你们里面静悄悄的,我还以为你们不在呢,结果娄嬷嬷出来说是阿弟在睡觉,我本想走了的,你却出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沈莲岫道:“我在外面坐着,只是他睡着,也不是真的睡,去歇歇而已。”
周仪韶蹙了蹙眉,周临锦是她的弟弟,她很清楚周临锦的情况,体力不至于差到一大早刚起来就又要去躺着,担心是眼睛上面那毒又有其他影响,又怕问到了他们夫妻二人的闺房私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沈莲岫自然看出她的为难,便拿过自己那本笔记放在周仪韶面前,与周仪韶解释道:“其实我这几日都在给二郎施针,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施完针之后便让他去歇一会儿。”
这件事原本是只有她和周临锦才知道的,她也没打算往外说,特别是杨氏那里,唯恐她知道之后担心,但今日周仪韶正好过来,沈莲岫怕她误解什么,便与她说了,反正周仪韶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有效果最好,没效果也没什么,”周仪韶闻言便叹气,“那么多大夫都说了没办法,你肯为他试试,才是求之不得。”
沈莲岫道:“这事阿姐知道之后,千万不要与夫人去说,免得夫人一面担心一面又心存希望,到时不成,反而是打击。”
周仪韶拿过沈莲岫的笔记一边随手翻看着,一边说道:“我明白,这事我不会说出去,家里的人太杂乱,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正说着话,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隔着濯心斋内外两道院门都听得清楚。
沈莲岫与周仪韶都往外看去,只见娄嬷嬷已经走到庭中去外面打探消息,还没走到门口,院门便已经被外面的人拍响了。
娄嬷嬷过去开了门,是杨氏身边的一个婢子,气喘吁吁地道:“夫人让郎君和娘子都去寿安堂!”
这时在内室里的周临锦也听见声音牵着珠儿出来了,他是极不喜这样的喧闹的,既没规矩,又说明家里出了事,于是脸色也沉沉的,眉头紧紧拧着。
“何事如此慌乱,真是没有章法。”周临锦说道。
沈莲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为何,没来由的心里就是一沉,像是有一块石头坠着。
珠儿留在濯心斋不走,沈莲岫、周仪韶和周临锦一同往寿安堂去。
还没进寿安堂的大门,沈莲岫远远便看见杨氏和小吴氏都已经在了,另外还有几个女子的背影,应还有门帘挡着,又是背对着的,所以沈莲岫看不太清。
等过了院门,还没上台阶走到廊下,沈莲岫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而就在此时,其中一个侧身坐着的女子听见动静回过身来望了一眼。
四目相接,沈莲岫差点肝胆俱碎。
是沈芜瑜。
她说不清此时是害怕还是解脱,只知道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柄刀,终于落下来了。
沈莲岫已经看见自己头断血流。
脚下仿佛忽然被灌了铅一样,她踉跄一下。
就在快要跌倒的瞬间,周临锦一把扶住了她。
“小心。”周临锦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明明看不见,可他却及时扶住了她。
沈莲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在站稳之后,轻轻地拂开了他的手。
周临锦察觉到之后愣了愣,但眼下已经到了寿安堂,便也没再多问什么。
他们一来,众人便都抬眼看向他们。
沈莲岫走在周临锦旁边,垂下了眼帘,没有去看陈氏和沈芜瑜,只是跟着周临锦在一旁坐下。
吴氏最先说道:“亲家娘子,你方才闹哄哄地闯进我们府上来,还说是了不得的事,让你说又不肯说,非要我把二郎他们叫过来,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因沈家家世远不如周家,所以吴氏一向是有些看不上沈家的,眼下更是语气中带着不满,说完之后又瞥了沈莲岫一眼。
陈氏从座上站起,先是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话,而后又把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儿拉起来,悄悄捅了捅沈芜瑜的手臂,可沈芜瑜一时也没有说话。
见状,陈氏咬牙自己说道:“这件事确实是了不得,若非那么多人在场,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当初嫁给世子的,并不是我的女儿,沈家二娘沈芜瑜,而是沈家的大女儿,沈莲岫。”
此话一出,犹如往沸腾的油锅中浇了一瓢水下去。
沈莲岫垂着头,也不敢去看周临锦什么神色,只看见他搁在案上的手忽然攥起来,但攥到一半又松开。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意思?”吴氏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虽然也被陈氏说懵了,但还是有些反应过来了,立即怒道,“当时我们国公府求娶的是沈芜瑜,什么沈家的大女儿?是谁?我们从没听说过!”
小吴氏眼珠子一转,她倒是已经听明白了,从旁说道:“母亲,想来是沈家框了我们家了,弄了个冒牌货嫁到我们家来,那么旁边站的那一个难道就是……”
陈氏接着道:“这才是我的女儿沈芜瑜。”
杨氏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这里面有隐情,否则我也不会带着二娘过来主动承认,一定是长久瞒下去的,反正世子的眼睛也看不见,”陈氏也是厉害角色,根本不给其他人说话的机会,“我女儿就在这里,就让她自己来说,世子,你觉得如何呢?”
周临锦没有说话,只是稍稍往旁边侧过头去一点,但幅度很小,炸开锅似的厅堂中并没有人注意到。
陈氏暗中拧了沈芜瑜一把,将沈芜瑜往前推了推,沈芜瑜心知躲不过去了,心一横便道:“我才是沈芜瑜,先前嫁给世子的是我的姐姐,并不是我们有意要欺瞒,而是……”
沈芜瑜的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沈莲岫身上,深吸一口气,道:“是沈莲岫知道世子双目失明,所以故意找人带走我,使得我在婚前失踪,然后代替我嫁给了世子。”
她朝周临锦的方向走了两步,眼中不知为何溢出泪水:“世子,你还能记起我吗?我才是沈芜瑜,你真正要娶的人。”
第34章 替嫁 日后重新嫁娶,各不相干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
众人都在往周临锦这边看来, 沈莲岫依旧是垂着头,但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同样也扫到了她的身上,像是有火在灼烧着她一般。
最后是杨氏先开的口:“不能你们家说是谁就是谁, 今日说这个是沈芜瑜,明日又说那个是沈芜瑜, 难道婚姻竟是儿戏吗?如何作证你说的就是真的?”
陈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闻言便立即说道:“二娘自小也在京中长大, 京城里认识她的人也有一些, 若是国公府不信, 将人都请来认一认便是。”
小吴氏讪笑一声:“既是如此,那岂不是先前也是你们沈家故意把沈莲岫嫁了过来,隐瞒了真相?”
“这事是我想茬了, 国公府要怪我,我无话可说, ”陈氏抹了眼泪, “那时我丢了女儿, 已经是心力交瘁,沈莲岫又来我这里献计, 我想着为了沈家, 把她嫁过来倒也不是不行,这才使了这昏招……总之我也有错, 但我女儿的冤屈, 不能不说。”
“你忽然来我们府上说这些, 又有谁会信你?”小吴氏又道。
“好了,都闭嘴。”许久都未曾说话的周临锦终于说道,“先去沈家相熟的人家,请个人来认人。”
听见他的声音, 沈莲岫浑身一颤。
他没有完全听进去陈氏的话,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沈莲岫从来都没有听见过的严肃冰冷。
她的心直直往下坠。
该来的已经来了。
“让我替嫁的人是你,我何时害过沈芜瑜,何时献过什么计?”
她说得没有丝毫犹豫。
沈莲岫站起来,起身的片刻,趁着这会儿工夫,她终于又有借口看了周临锦一眼,只见他的面色已经冷若寒霜,一张好看的薄唇紧紧抿着,听到她忽然开口说话,他也下意识朝她看来。
可惜他看不到她,她也看不见他眼中被阴翳所覆盖的心绪。
沈莲岫已经无法再去探究周临锦是如何作想的,此刻她只能先极力为自己辩解。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有被拆穿的一天,可能是周临锦复明,可能是沈芜瑜回来,但她从来没想过,陈氏和沈芜瑜会当众编造谎言污蔑她,或者说是没有想过沈芜瑜也会这样。
十岁那年回到沈家,虽然并非是一母所出,但因年岁相当,她和沈芜瑜一直很亲近。
怎么会这样?
沈莲岫的手脚冰冷,说不出是因为被拆穿而害怕惊惶,还是因为沈芜瑜的谎话。
陈氏怎么瞎说都无妨,可沈芜瑜这样说,却又要陷她于何种境地?
她是周临锦心心念念想要娶的人,而她却害了她,又主动替嫁,她成了什么人?
“你承认了?”
陈氏和沈芜瑜还没来得及说话,周临锦已经站了起来。
他的脸比方才还要白上两三分,像是不可置信一般诘问着沈莲岫。
沈莲岫咬了一下下唇,道:“我确实是沈莲岫,但我没有做过那些事。”
周临锦的双手蓦地攥得死死的。
“好,”他怒极反笑,“就因为我看不见了,所以才骗我,将我当傻子来耍!”
周仪韶闻言忙道:“二郎,你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万一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陈氏见周临锦已经动摇,一边暗自窃喜,一边打断了周仪韶,“证据我都有,不会冤枉了这毒妇,她为了荣华富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直等到成亲之后几日才让人放回了二娘,可怜二娘受了惊吓,又颠沛流离了那么些日子,回来之后便神志不清,病倒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养了这么几个月才好起来,我本来想着就这么算了,都是自家女儿,可看着二娘被害成这幅样子,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周仪韶道:“那便把人证物证都先放出来。”
“何必呢,”小吴氏看戏看得心花怒放,没想到一向太平的大房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再加上儿子周临钰为了沈莲岫在周临锦那里吃过瘪,于是便喜上加喜,非要添油加醋道,“既然有证据,那便不是说谎,摊开来也不过就是大家都难堪,沈家大娘害了亲妹妹,二郎又何尝不是受了骗吃了亏呢,竟连想娶的人都没认出来。”
小吴氏的话音落下,一时众人都去看周临锦,他却没有说话。
陈氏给沈芜瑜使了个眼色,沈芜瑜便只好走到周临锦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二郎,是我,我回来了,我也不是想再让你娶我,毕竟你和我姐姐已经是夫妻了,我不能再破坏你们,我只是想说出事实而已。”
她说完,并没有立即放开周临锦,而周临锦也没有拂开她,他没有任何神采的目光看向某一处虚空,并没有朝向任何人,冷冷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问的明显不是沈芜瑜,而是沈莲岫。
沈莲岫的眼睛涩涩地疼,她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吐出一口气,嘴里的嫩肉不知何时被她咬破,此刻正泛出血腥味。
“代替她嫁给你,我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话到这里也就够了,他信不信是他自己的事。
陈氏安排好了一切,即便她已经辩解,也很难洗清自己,而周临锦,失去了心爱的沈芜瑜,知道沈芜瑜被人害了,他自己也一直被蒙在鼓中,怎会对她没有恨意?
沈莲岫的指尖紧紧掐着自己的指腹,好像这样的疼能掩盖住心里的疼。
周临锦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朝向她。与先前周临钰一事时,他一直坚定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完全不同。
沈莲岫本来就没有多少希望的内心,终于落空,好像一条上了岸的鱼,慢慢地失去呼吸。
小吴氏见没有人说话,又道:“这下好了,娶进门一个冒牌货,还是个毒妇,家门清誉传出去都毁了,还有另一个又怎么办呢?被绑走那么多日,也不知……”
“你给我闭嘴!”吴氏正被这事闹得心烦不已,终于厉声斥责幸灾乐祸的小吴氏,又对周临锦道,“二郎,这事我也拿不了主意了,你自己想怎么办?”
还没等周临锦开口,沈芜瑜已经说道:“还是我走罢,毕竟二郎已经和姐姐那么久了。”
杨氏这时也忍不住,劝周临锦道:“嫁给你的是沈莲岫,让她离开终究是不合适的,依我看,还是让她留在家里,要么就将错就错下去,若是你心里实在过不去,那么做妾做平妻也都可以。”
“阿娘!”周仪韶轻声叫了杨氏一声,“你别打岔了,阿弟还在想,他还没说如何,你别说话影响他,什么做妾做平妻,我家何曾有这样的事?”
她看看周临锦,沈莲岫和沈芜瑜三个人,暗自叹息着摇了摇头。
周仪韶说完也没有很久,只不过过了几息的工夫,便听见周临锦说道:“入宗庙族谱的是沈芜瑜,你留下名不正言不顺,诚国公府更容不下一个残害亲妹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浮在半空中。
她欺骗了他,原来同床共枕的人,并非是他心中所想的人。
她却利用他的眼疾,欺骗了他。
无论哪一件事,他都无法再忍受。
她为什么要骗他?
若不是沈芜瑜回来了,她还想骗他多久,一辈子吗?
“二郎,你再想想,这不是你能犟的事情,不要钻牛角尖,不然恐怕以后会后悔。”周仪韶急道,“至少缓一缓,先全部弄清楚再说。”
周临锦轻轻推开一直拉着他的沈芜瑜,对着座上的吴氏、杨氏说道:“我已经决定了,让沈莲岫离开周家,但周家不会追究她替嫁和残害沈芜瑜的事,沈家也不许再向沈莲岫追究这两件事,将她接回家去,日后重新嫁娶,各不相干。”
杨氏问:“那么沈芜瑜呢?”
“回到周家,和沈莲岫还回来。”周临锦沙哑的声音冰冷,像是处理公事一般漠然,“所有人都不许再提她走失的事情,嫁到周家来的人,一直就是她。一切事情到此为止,所有纠葛都一笔勾销。”
沈芜瑜后退一步,捂住脸哭了起来,陈氏见状也抱住女儿,喜极而泣。
吴氏摆摆手:“行了,你自己决定了就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说完,便带着很想继续看热闹的小吴氏走了。
杨氏和周仪韶没有离开,但都知道周临锦的性格,知道他的脾气上来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沈莲岫能感觉到她们眼中对自己的怜悯还有不解。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她是沈莲岫,这些人对于她而言本来就是陌生人。
只是那个人,明明方才还浓情蜜意,此时却能毫不留情地说出这些话,难道他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点都没有留恋吗?
难道那些相处,在他看来也全部都是假的吗?
她看见周临锦站在原地,又对她说道:“念你侍奉尽心,收拾好东西,拿了钱便走吧。”
沈莲岫哑然失笑,心里酸疼得像是要哭,可是却一点泪都没有。
她垂下眼帘,掐断了自己心中最后一丝残念,不再去想。
她没有管其他人,自己一个人先回了濯心斋。
因为事发突然,底下的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也免去她许多烦恼。
趁着这会儿,收拾了东西赶紧走。
走去哪儿?那个不把她当家人,甚至不把她当人的沈家吗?
由不得沈莲岫自己想去哪儿,反正眼下她只想赶紧离开诚国公府,离开周临锦。
她不想看见他——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菜狗]终于写到文案了[菜狗]
目前存稿已经到重逢相认了,等全部存完之后应该会多更,有可能一天十更,反正收益不行之后也应该没什么榜单了,应该会和上本《扶玉》一样存稿完之后迅速更完,但写还是会按照原定的大纲写下去,我不习惯砍大纲[菜狗]
第35章 两清 真的不再说什么了吗?
过一会儿, 周仪韶过来了,娄嬷嬷跟在周仪韶身后,手里拿着一个黑漆托盘, 上面覆了一块红布。
周仪韶踌躇半晌,最后是娄嬷嬷上前来, 对沈莲岫说道:“沈娘子, 这是郎君让我拿过来的, 你收下吧。”
沈莲岫正忙着收拾东西, 只抬眼看了看, 便摇了摇头。
周仪韶和娄嬷嬷对视一眼,周仪韶终于拉住沈莲岫忙个不停的手,道:“你听我说, 该拿的还是要拿,不要赌气。”
说着, 她便示意娄嬷嬷揭开了那块红布, 只见托盘上面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是啊, 沈娘子,你还是拿着吧, ”娄嬷嬷也劝道, “郎君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你不拿, 也是让我们难做了。”
沈莲岫思索少许, 便伸手取了三根金条收好:“我只拿这些, 你可以去交差了。”
她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却是难受,这也不知该叫卖身钱还是了断钱,也罢, 拿了就让他放心,从此一刀两断,钱货两讫,她不会再来打扰他和沈芜瑜。
一会儿出了这诚国公府 ,她就直接把金条扔了就是。
见沈莲岫拿了三根金条,娄嬷嬷也就不再说什么,拿着那个黑漆托盘离开了,只剩周仪韶还留在这里。
她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在一旁帮着沈莲岫收拾东西。
沈莲岫的东西不多,不过是几件日常穿的衣裳,还有妆奁中几件首饰,周仪韶看见里面只有她素日常常翻来覆去戴的那几样,以前还以为她是为人简朴,不曾想是真的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除此之外,便只有一点少得可怜的碎银子,周仪韶帮她装到荷包里,自己又偷偷塞了两个自己戴在手上的金戒指进去,没让沈莲岫察觉。
周仪韶频频向外面望着,可始终都没有看见周临锦的身影。
直到沈莲岫收拾完了,周仪韶才收回目光,问道:“你真的才这些东西?你的嫁妆呢?”
“嫁妆都在库中,”沈莲岫倒谈不上讨厌或是迁怒周仪韶,仍旧是平常说话的模样,与她解释道,“那些都不是我的,她们自然会去处理。”
周仪韶沉默半晌,看着沈莲岫小心翼翼从柜中取出一个匣子,又打开匣子检查了一下,里面是一套金针,她忽然想起不过才两个来时辰之前,沈莲岫还在与她说着给周临锦治眼睛的事,没想到世事之变竟如此惨烈,令人猝不及防。
沈莲岫重新把金针放妥帖,留下一本册子放在案上,没有要收进去的意思,周仪韶认出来这册子方才她也看过,是沈莲岫的笔记,心下已经了然,但还是问道:“你不收进去吗?”
“没有用了,大娘子帮我扔了吧。”沈莲岫一边淡淡说着,一边继续翻看自己的东西。
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应该也没什么东西落下了,很快就能离开了。
周仪韶拿过那本笔记在手上,心中无限惋惜,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又拉着沈莲岫小声说道:“没有人会急着让你走,你也不用急,先慢慢收着东西,这几日就先去我那里住着,等二郎他……想明白,可以吗?”
沈莲岫蹙了蹙眉,轻轻地拂开了周仪韶的手。
“我是他的亲姐姐,他只是一时没想明白,你再给他几日,他一定能回心转意,我也会去劝他,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先别走,好吗?”
沈莲岫终于叹了一声,语气依旧平和,说道:“若是换了大娘子你,难道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周仪韶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了。
周临锦是她的弟弟,她自然是向着周临锦说话的,想让他们继续好下去,虽然她也喜欢沈莲岫,不然不会极力留她,可她却也没设身处地为沈莲岫想过,周临锦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任凭是谁都是受不了的。
沈莲岫趁着她愣怔的工夫,已经拿起自己的包袱,周仪韶回过神,连忙又褪了手上一对玉镯子下来,塞到沈莲岫手上。
“我知道你不会收,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一向也算交好,现在你要走了,我送一对玉镯给你留作念想。”周仪韶道。
沈莲岫没有拒绝,拿过来套在了自己手上,她明白周仪韶是看出她处境艰难,想送她点财物,其实她不需要周仪韶的同情,可也不想拒绝周仪韶的好意。
“谢谢。”她对周仪韶说了一句,然后匆匆把镯子套在手腕上。
“回家之后,要多保重自身,”周仪韶顿了顿,又道,“你和二郎……真的不再说什么了吗?”
沈莲岫摇了摇头。
周临锦喜欢的一直是沈芜瑜,又恨她害了沈芜瑜,并且欺骗了他,他和她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也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他没有相信她,而是这一切本来就是假的,建立在她是沈芜瑜这一个谎言之上的。
沈莲岫拿起自己的两个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仪韶跟在她身边,又叫了自己的婢子给她提了一个包袱,送她出去。
此时国公府大多数人已经知道了今日发生的事,见了沈莲岫便都纷纷低下头当做没看见。
行至中途,周仪韶往后望了一眼,轻轻“呀”了一声,想对沈莲岫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沈家的马车已经在国公府门口等着了,一辆青布马车,旁边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看起来也不是做伺候人的活计的,手脚都粗笨,剩下便只是赶车的车夫了。
沈莲岫趁周仪韶交代他们说话时,把那三根金条扔在了墙根下,没人察觉。
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怎么想她,她自己不会认为自己就是个拿钱走人的,否则这么多天在这里,她又算什么?难道真的是来伺候人的?
周仪韶看着沈莲岫上了马车,见她形单影只的,只带着两个包袱,更觉她可怜。
她又朝后面望了一眼,却还是没有见到方才在半路上见到的那个身影。
“大娘子,回去吧。”沈莲岫坐到马车里面之后,掀开布帘子朝周仪韶挥了挥手。
周仪韶心里的最后一线希望终于破灭,与沈莲岫道了别,眼睁睁看着沈莲岫的马车离去。
马车骨碌碌地朝前行驶着,沈莲岫也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大概已经过了晌午,她倒也没觉得饿,只是内心茫然。
这一日远比她想象的要来得早,也来得更仓促和狼狈。
那么回沈家之后,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沈莲岫一直这么呆坐着,许久之后才想起来照理说应该早就已经到沈家了,可马车却还是没停。
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竟已经出了城门了。
“你们要把我送去哪儿?”沈莲岫忙问坐在自己身边打盹儿的婆子。
这婆子姓宋,听见她说话便一个激灵醒过来,砸吧了一下嘴巴,说道:“夫人说了,把你送到乡下去。”
“乡下?”沈莲岫虽然没想过回了沈家会有什么好日子,但是也没想到陈氏会连家门都不让她,直接就把她打发得远远的,“是寿州?”
宋婆子摇头:“不是寿州,是夫人自己陪嫁的庄子,等到了就知道了。”
她说完,又闭上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沈莲岫皱眉,将两个包袱拿得离自己更近了一点,紧紧贴着自己放着。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落下,车夫也不说找个驿馆或者客栈住下,只是随便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就地休憩。
吃的也是他们自己带过来的干粮和水,没什么滋味,就算沈莲岫饿了一天,也只勉强就着凉水吃了半个饼下去。
然后便睡下了,她和宋婆子睡在马车里,车夫在外面睡,顺便守夜。
沈莲岫眼睛是闭着,但是人却清醒得很,她是有些难过,也应该难过,但此刻的处境,已经无法让她继续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人首先要先活下去。
她总觉得不对,不太相信陈氏仅仅就是把她送到庄子上而已。
大约有个一炷香的时间,她听见宋婆子偷偷摸摸爬起来,然后出去了,因为沈莲岫一直不动,呼吸也平稳,宋婆子便以为她睡着了。
宋婆子出去之后,沈莲岫立刻便坐了起来,马车车厢内狭小,她稍稍俯身过去便到了门口。
隔着门帘,她听见外面隐隐传来的说话声。
“定金拿到了吗?”是宋嬷嬷的声音。
“拿到了,五十两,成事之后还有五十两,”车夫小声回答,“先前说好的你四我六,我不会少你。”
之后宋嬷嬷似乎嘀咕了几句,听不清楚,像是在抱怨,不过很快宋嬷嬷又道:“也是奇了怪了,一个人竟然能卖上整整一百两,这也太多了,买一个小婢才多少钱。”
沈莲岫心里一惊,只听车夫又说道:“啧,你也是没见过世面,里面这个能和普通婢子比吗?你当成婢子去卖,自然卖不了多少钱,但你卖的时候要跟人说,这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女儿,有那种不缺钱又想尝尝鲜的冤大头,他们愿意花这个钱。”
原来他们竟是想把她直接卖了!
“说了什么时候来接人吗?”宋嬷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道,“要我说早些把人交出去,最好明日就来把人接走,我也好早些拿到钱,早日回去复命。”
车夫道:“说你蠢还不认,夫人的意思是让你先陪着人到庄子上,然后过几天悄悄把她弄死,只说是病死了,你要快又要怎样快?若是回去太早,被夫人知道我们没有照着她说的做,那也是要完蛋的。”
沈莲岫的手扶着车门门框,不知不觉已经抠到指尖泛白。
这两个人想把她卖了赚钱,而陈氏果真是要她的性命,不会让她安安稳稳待在乡下的。
她不能坐以待毙!
这时宋嬷嬷说道:“可是庄子还有其他人,若是发现我们把人卖了,可怎么办呢?”
“我都安排好了,再等几日,等快到庄子上的时候,他们会来接走她,这样一算时间也差不多,那时我们再去庄子上,就说她在路上就病死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那夫人那里……”
“你就说她路上正好感染了风寒,还没到庄子人就不行了。”
“行,就照你说的做。”
两个人商量完,又分了那已经到手的五十两银子,眼看着宋嬷嬷就要进来,沈莲岫连忙回去躺好,装成熟睡的样子。
宋嬷嬷回来睡下之后,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作者有话说:突然想起今天是七夕,那今天就双更吧,晚上还有一更[彩虹屁]
第36章 复明 她不是她,她也不是她。……
沈莲岫哪里还会有睡意, 一双手的手心都已经被冷汗濡湿,浑身都冰冷僵直,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按照他们所说, 大概还有几日的时间,她可以好好想一想办法, 但沈莲岫此刻已经静不下心来了。
她害怕他们改变主意, 明日就将她卖了, 也怕再有其他什么变故。
她等不起了。
黑暗中, 宋嬷嬷鼾声震天响。
到了夜半, 沈莲岫像个鬼一样静悄悄地起身,抄过马车里面一个小兀子,对着宋嬷嬷的头砸了下去。
宋嬷嬷的一声“啊”卡在喉咙里, 同时鼾声也止住了,沈莲岫探了一下她的鼻息, 是被她砸得晕死过去了。
外面的车夫果真比宋嬷嬷要更警醒些, 他应该是听见了宋嬷嬷那半声叫喊, 很快便来询问:“有什么事吗?”
此时沈莲岫不止手心里有冷汗,就连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她死死抓住那个小兀子, 对外面说道:“宋嬷嬷好像病了,你快进来看看!”
大抵是对沈莲岫太过于掉以轻心, 车夫倒也没怀疑什么, 跳上了马车, 见里面也是黑灯瞎火的,还让沈莲岫打开火折子。
沈莲岫应下,车夫便上去查看宋嬷嬷,也就在这时, 沈莲岫举起小兀子往车夫后脑砸去。
“啊——”
车夫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喊叫,然而也不知是他比宋嬷嬷扛打,还是沈莲岫用的力气不够,他并没有像宋嬷嬷一样一下就被沈莲岫砸晕过去。
但眼下马车里面乌漆嘛黑的,倒给了沈莲岫很多机会。
车夫要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头又被砸得剧痛,一时也找不准沈莲岫在哪里,沈莲岫上去便又给他砸了好几下,算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终于也把车夫给砸倒了。
车夫和宋嬷嬷一样只是晕了过去。
沈莲岫撕了几根布条给把他们的手脚都捆了起来,然后又将他们背靠背捆在一起,见他们就算是醒过来也没办法了,这才去摸他们身上的钱。
宋嬷嬷身上除了一点碎银子之外,还有二十两银子整,这应该就是他们分赃的钱,但车夫身上却不止三十两,而是有整整四十两,看来或许这十两是他瞒下的。
反正不管多少,沈莲岫尽数搜刮一空。
将这六十多两银子妥善放好,沈莲岫拿起了自己那两个包袱。
她跳下马车,放眼一望,此时夜色如墨,正是夜最深之时。
沈莲岫拿过车夫的马鞭,往马身上狠狠抽了,马受了惊,嘶鸣一声便慌不择路地拖着马车往远处跑去。
沈莲岫也不敢停留原地,她死死地咬了一下下唇,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投入了夜色之中。
***
濯心斋。
这里向来安静,而这几日,更是较之寻常要更安静,安静得丝毫都不会让人发现已经换了一个女主人。
沈莲岫走后,周临锦也从寝房中搬了出来,住进了旁边的厢房,沈芜瑜则是住在另一边的厢房里。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很少,周临锦一早便去书室,不让人打扰他,直到深夜才回房,他和沈芜瑜连三餐饭食都不是在一起用的。
沈芜瑜早起便又听人说周临锦雷打不动去了书室,她身边的贴身婢子又小声与她说着陈氏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事,沈芜瑜心烦不已。
她自己也等不得了。
原本以为换回来之后,周临锦会对她很殷勤体贴,毕竟那日他对沈莲岫如此绝情,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不仅自己换了居室,也没提让她搬进去,寝房如今就这么空着,沈芜瑜甚至都怀疑他是在等沈莲岫住回来。
其实沈莲岫会不会再回来,沈芜瑜根本不放在心上,她要的也不是周临锦这个人,她只是想让自己腹中的孩子有一个正经的身份。
再拖下去肯定不行,沈芜瑜让小厨房去炖了些补汤,加了陈氏特意给她找来的□□进去,便亲自往书室里拿去。
她倒也没有时时去打扰周临锦,周临锦应该不会嫌她烦,赶她出去。
必应在门口守着,看见她便直起身子,沈芜瑜笑着塞给他一颗金锞子,道:“我给郎君送些汤水过来。”
必应拿了金锞子,心想着新的这个果真比从前那个要大方,这下倒也不好公事公办了,于是一边推门一边对里面说:“郎君,娘子送吃的来了!”
门打开,过了片刻后才听里面说道:“进来。”
沈芜瑜这才提起裙摆跨入门槛。
“郎君,”为了今日能成事,沈芜瑜只能极力使自己一副对周临锦柔情万千的模样,“你尝一尝,这是我特意给你熬的。”
“放下,”周临锦指了指旁边,“我一会儿喝。”
沈芜瑜自然是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冷淡的,但是她也不难过,只是担心,他一直不喝,她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沈芜瑜放下食盒,给他盛出一碗递到手边,道:“我都盛出来了,郎君就赶紧喝了吧。”
闻言,周临锦终究是抬起手,但是碰到碗壁时却又忽然垂下,摇了摇头。
沈芜瑜气馁,她撅起嘴巴,却又不能发脾气,只能是把碗放到周临锦面前。
抬眼之时,她看见周临锦的眼神划过那只碗。
沈芜瑜一开始没有在意,但她很快便觉得不对劲了。
周临锦是瞎子,他的眼神到底是怎么精准看到碗上面的,若说是巧合,沈芜瑜立刻回忆了起来,他方才抬手时,手也碰到了碗壁!
“郎君!你的眼睛是不是……”沈芜瑜不敢置信。
周临锦默了半晌,才淡淡道:“今日晨起,似乎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
其实今日也不是第一次,早几日他就能感觉到光亮了,只是他没有说出来。
怕是他的错觉,也怕不是错觉。
他竟开始害怕自己复明。
若是复明,便是她的功劳,可他不愿欠她任何恩情。
他恨她,恨她一直骗他。
到了今日,眼前除了光亮,便有模糊的影子轮廓出来,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纱,且越来越清晰,他已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了。
很快,杨氏、周仪韶甚至吴氏,全都闻讯而来。
大夫给周临锦瞧过之后,道:“世子头部淤积的余毒应该是已经散了,这也算是奇迹了,毕竟已经瞎了那么久。”
杨氏喜极而泣,连声说着菩萨保佑祖宗保佑,而她身边的周仪韶则是一言不发。
杨氏并不知道内情,可是周仪韶却一清二楚,周临锦的眼睛能好转,多半是因为沈莲岫自己琢磨着给他治眼睛起了效果。
多可笑,眼睛是治好了,可是人却被赶走了。
若是让沈莲岫重新选一次,不知她还会不会愿意给周临锦治眼睛。
周仪韶看着周临锦,看见他面无表情,也看见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看沈芜瑜。
“阿弟,”周仪韶冷不丁叫了他一声,“你看看你身边这人,到底是谁。”
沈芜瑜倒没有多想,她不知周仪韶的意思,只是急着对周临锦道:“郎君,是我啊!”
学着杨氏的样子,她也抹起了眼泪。
周临锦的眼睛还未完全康复,但已经逐渐清晰,沈芜瑜又离得他近,他能看清楚个七八分,五官轮廓都能看见。
这张脸,他曾经看了一眼便没再忘记过,无数个被黑暗吞噬的日子里,他也一遍遍在脑中勾勒着她的模样,担心他将她的模样忘却。
可这个声音,却与记忆中的怎么都对不上。
看不见时还好,现在能看见了,模样是这个模样,声音却不是这个声音。
人也不是那个人。
一种不可名状的诡异。
他没有见过她的脸,可他却对她的声音很熟悉。
她不是她,她也不是她。
哪里一钝一钝地痛着,周临锦按住额头,却又止不住左边心脏的疼。
“怎么了二郎?”杨氏最先发现他的异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芜瑜也扶住他的手臂:“郎君你别吓我,你的脸色怎么那么白?”
她们一齐围了上来,围在他的身边,不断地询问着他什么。
仿佛落水一般的窒息感将周临锦逐渐吞没,他用尽浑身力气,才方能轻轻推开离他最近的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周临锦只是艰涩开口道:“我先去歇一下。”
杨氏爱子情切,唯恐是又出了什么岔子,还要再上前问,又想再把大夫请回来,周仪韶拉住她,轻声说道:“母亲,让他自己先静一静。”
沈芜瑜站在一旁,闻言便立即说道:“我送郎君回去吧。”
她唤来必应,让必应扶住周临锦,自己跟在后面,手上仍是拿着方才她拿过来的那个食盒,等进了周临锦的房间之后,必应安顿好周临锦上床,沈芜瑜便让必应出去。
她仍旧打开那个食盒,刚刚已经盛出去了一碗,但炖盅里面还剩着一大半,沈芜瑜重新盛了一碗。
“郎君,喝一些热汤再睡。”沈芜瑜端着碗走到床前,周临锦背着身子躺着,一只胳膊虚虚搭在额头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沈芜瑜拧了一下她那弯弯细细的柳叶眉,显出些不耐烦,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汤,还是坐到了床边,伸手拍了拍周临锦,强行将他的身子扳回来。
对于她有些不讲理的行为,周临锦却没有发火着闹,但也没有说话。
他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只要一坐起来,仍是需要用手去按住额角,看起来很是难受。
“你出去,我不想喝。”或许是因为不舒服,周临锦的声音又沙哑又低沉。
沈芜瑜总不能强行逼着他喝下,见状也只好作罢。
其实这些日子她并不是头一回来给周临锦送这些汤汤水水的,有时是自己送,有时是让仆婢送,但无一例外,周临锦都不曾动过这些被放过料的补汤。
沈芜瑜在心里算了算,她住进诚国公府已经七八天了,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今日不成,又要拖到哪一日去?——
作者有话说:二更来啦,七夕快乐[玫瑰][玫瑰][玫瑰]
两个人下次见面就是五年后了 ,不过很快的,马上就更到了[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7章 看清 我可以重新娶她
沈芜瑜放下碗勺之后, 并没有很快出去,她在旁边静悄悄坐了一会儿。
忖度着周临锦在里面应该已经睡着了,沈芜瑜这才重新轻手轻脚进去。
周临锦还是刚刚那个样子, 面朝里躺着,没有察觉到她进来, 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沈芜瑜走到床前, 摸了一下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 咬了咬牙, 然后褪下了自己的外衫, 直接躺到了周临锦身边去。
她从背后环抱住周临锦,嘴上柔声说道:“郎君,你抱一抱我, 我害怕你不要我……”
用药也就是一个辅助,最多就是助助兴, 其实还是要沈芜瑜自己主动去完成这件事, 即便她再不愿这样做。
被她抱着的周临锦似乎动了一下。
然而还未等沈芜瑜反应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竟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正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来。
沈芜瑜不敢相信,同时巨大的恐惧将她笼罩住, 她觉得很是不妙。
她原先以为, 无论有没有那种药,周临锦应该都是肯要她的, 不然就不会让她回周家, 只要她稍微主动一些, 就算没有药,那也肯定能成事。
可他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沈芜瑜连忙重新将他抱住,学着从前与那人的模样,一双手上上下下地抚摸着, 极力想激起他的兴趣。
但很快,她的一只手就被他按住了手腕,他的握得并不轻,足够让沈芜瑜不能再动弹。
周临锦转过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他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无比清晰地看着面前这张描摹了千百遍的脸,这张脸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带着惶恐和心虚。
周临锦没有任何兴趣去探究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
若说方才他在周仪韶的刻意提醒下,终于去看清楚了沈芜瑜的脸,那时只是纠结和痛苦,那么此时,他与沈芜瑜在这样幽闭的地方,他更能将她看清,也已经更能将自己的内心看清了。
除了这张脸,他对沈芜瑜一无所知,而若是得到了这张脸,却要用其他所有去交换,他不愿意。
他宁可不要这张脸。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沈芜瑜,是这张脸,甚至在几日前他都是执拗地这样以为着,并且听不进去任何话。
直到他能重新看见。
他看清了她,也看清了自己。
这段时日以来,与他朝夕相处的是沈莲岫,刻在他心里的人也已经是沈莲岫,那么让她说一个谎,暂时戴了一张别人的面皮,又有什么关系?
当初的惊鸿一瞥,也终究是浮光掠影的过往罢了。
就算那些事真的是沈莲岫处心积虑的算计,就算她真的是一个毒妇,他也不会介意,哪怕她犯了滔天大罪,他把自己的家业全部赔进去,也毫无怨言。
握着沈芜瑜手腕的手猝然放开,她看着周临锦从床尾下了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沈芜瑜坐在床上苦笑了笑,却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再接下来,她便被周临锦亲自送回了沈家,沈芜瑜倒也没说什么,没有哭闹,甚至没有怨言,也没立刻闹起来。
杨氏得知之后倒是想来劝解阻止,但是被周仪韶拦住了,至于吴氏和其他人那里,消息根本就没能传过去。
到了沈家时已经快黄昏,沈家一早就得了信,沈冀在门口等候着。
大门口也不能说事情,沈冀先将人迎进了家里,还没等坐下,陈氏便到了。
听说女儿被周临锦送了回来,陈氏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
她见到周临锦,先质问道:“世子这是什么意思?嫁给你的是我女儿沈芜瑜,婚书上写的也是她的名字,难道你要休妻不成?”
周临锦给必察使了个眼色,必察便将周临锦亲手写好的和离书送了上去。
陈氏瞥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立刻冷笑道:“好呀,世子想要悔婚,就不怕闹出去毁了诚国公府的名声?”
“若要闹出去,倒不该是我怕,”周临锦不紧不慢道,“贵府丢了女儿不来退婚,倒嫁了另一个过来冒充,这难道不是坑蒙拐骗?”
陈氏闻言更是气得要跳起来,她还要再继续与周临锦辩解,却少见地被沈冀截下了话头,沈冀察觉到周临锦的话不仅是反驳,更是威胁,他话里有话,陈氏原也是很机敏的人,眼下是实在又气又慌,这才没听出来。
沈冀便问周临锦:“那世子想要如何?人都已经送回来了,总不能真闹到官府去吧?”
陈氏身子一僵,后背忽然冒出冷汗。
“沈莲岫呢?”
周临锦的话音落下,四周便是死一般的沉寂,陈氏后退几步,软倒在椅子上,沈冀看了她一眼之后便移开了目光。
周临锦又继续说道:“那日是我太过冲动执拗,不过这事本就是沈家有错在先,且沈家二娘子只是在周家小住了几日,那么我要回沈莲岫,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陈氏白了脸,抖着嗓子说道:“就算你已经和二娘和离,沈莲岫也与你没有分毫瓜葛,你想带回她真是白日做梦!”
“我可以重新娶她。”周临锦不紧不慢说道。
陈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冀抢了先。
“不用带了,她已经死了。”沈冀重重叹了一口气。
周临锦神色却未变,显然已经不相信沈家胡搅蛮缠般的说辞:“她离家不过数日而已,岳父说谎也要编个能令人信服的。”
沈冀没敢看周临锦,他继续说道:“我骗你干什么,两个都是我的亲生女儿,哪个嫁给你我都没有任何损失,但是你现在问我要人,我是真的交不出来了,因为她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周临锦打量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厅堂以及外庭,草木葱茏一如往昔,根本看不出刚死了个人的样子,他自是不可能相信,冷笑道,“那尸首呢?”
沈冀又叹了一声,指着陈氏道:“你干的好事,你自己说!可怜我的女儿,就这样被你害死了!”
陈氏也是昨日才得知沈莲岫死亡的消息的,虽然她一早就交代了宋嬷嬷让她到了庄子上以后就暗中把沈莲岫解决了,但事情与她安排的略有出入,宋嬷嬷他们来回话,沈莲岫半路上就感染了风寒,没多久一命呜呼了,连庄子上都没到,因夏天天气炎热,尸体也只能就地掩埋。
当时陈氏听了倒也没什么,反正结果只要是沈莲岫死就可以了,死的那么早只能说明这是她的命,而且还不用损她的阴德,只有沈冀不知实情,毕竟也是亲女儿,从昨日起便有些伤心,但也不太敢让陈氏看出来。
其实周临锦会上门来要人,也是陈氏早就遇见到的,这也是她为什么让宋嬷嬷除去沈莲岫的原因,因为只有人死了,周临锦才会彻底死心,她只是没想到周临锦会这么快就来,也没想过他同时会把沈芜瑜送回来,更没想到沈冀竟然一点都不帮她,直接和周临锦说是她害死沈莲岫的!
陈氏立刻就不依了,她说要送走沈莲岫也是沈冀同意的事,若不是周临锦在场,她可以直接扇沈冀两个耳光:“好啊,想推到我身上,门都没有!沈莲岫是染了风寒这才死的,怎么就是我害的了?”
她说完也没忘了周临锦,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这辈子都别想了,她命不好,抢了我女儿的东西,谁知有福都享不到。”
周临锦原先是一点都不信沈冀说的鬼话的,沈芜瑜是陈氏的亲女儿,他们夫妇二人自然是更偏向沈芜瑜,所以不想让他带回沈莲岫是可想而知的事,说什么沈莲岫死了也不过就是想让他死心罢了。
但是陈氏的反应……
周临锦的喉头忽然发起紧,随着一颗心直直往下沉的是,一口气堵到了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说什么?”自周临锦的齿间挤出几个字,明明是三伏天,却仿佛淬了寒气。
陈氏方才还想着要故意激怒周临锦,让他难受难受,但才听了这一句话,她霎时就缩了头,不敢再有那样的念头的。
他都送了沈芜瑜回来,难道还是他们沈家能得罪得起的人吗?
最终还是沈冀说道:“她回家当日便被送往乡下庄子上去——这也不能怪我们,让她继续留在家里,她要怎么做人,我们沈家怎么做人?结果半路上染了病,死了。”
沈冀说完,便见周临锦起了身,一句话不说便往外走去,沈冀和陈氏连忙跟到他身后,只见他随手拿了一个小厮手中的灯笼,也没说要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只是疾步在沈家找着什么。
途经的院落,水榭,亭阁,周临锦都会进去仔细查看一番,打着灯笼连一个角落也不曾放过。
他仍旧是一言不发,然而越是这样,沈冀和陈氏便越害怕,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压抑不住怒火,直接将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他们交出沈莲岫。
沈家本就不大,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经被周临锦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他终于拉住一个瑟瑟发抖的婢子,道:“带路,去你们大娘子的居所。”
婢子战战兢兢将周临锦带到西南角一个很小的院子前,周临锦并没有看见过她的住的地方,但当时三朝回门的时候却来过。
一进到这里,他立刻便知道了,他们当时来的就是沈莲岫的闺房。
这里有一种缺少人气的感觉,应该是因为很少有人来沈莲岫这里,当时被他忽略的感觉,此刻却无比清晰地被他感受到了,即便那时他失明,而今却看得见了。
周临锦踢开了这个院子里面每一间房间的房门,一一搜寻过去,只剩最后一间正屋的时候,他站在庭中,再次环视着这些洞开的房门,里面都是黑漆漆的,尘埃渐渐地弥漫出来,又湮没于不知何时已经暗下来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赶一下进度吧,明天双更,早上九点和晚上九点更,赶到五年后[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8章 余地 他永远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周临锦的手一松, 原先一直被他提在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烛火熄灭了。
这个院落明显是久无人住,廊下和门口都没有挂着灯, 很是昏暗,沈冀见周临锦的灯笼灭了, 便拿了自己手里的灯笼想给他。
周临锦没有接, 他径直走进了那间主屋中, 然后关上了房门。
里面更为黑暗。
可周临锦却习惯黑暗已久, 什么都看不见, 仿佛她还在的时候一样。
“阿圆,”他的声音在颤抖着,“我来了, 来接你回家了。”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他。
“之前是我不好, 我跟你道歉, 回去之后你要怎么骂我打我都可以, 你别赌气了好不好?”
“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 不该说那些话, 你别不理我……”
“现在我的眼睛也好了,我已经看得见了, 是你把我治好的, 我们回家去……”
“我想好好看清楚你的样子,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次我们遇险时我答应过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样爱你, 是我食言了,但是我以后不会忘记了。”
“我会把你的样子牢牢记住,而不再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阿圆,你应我一声……”
“你说话好不好?”
“求求你,回来吧。”
空荡荡的屋子里,始终只有周临锦一个人的声音,他一边絮絮说着话,一边想凭借自己的耳力听出寂静中哪怕会有的那一丝声息。
可惜没有。
她不再理他了。
周临锦颓然坐到地上。
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划过,滴在他的手背上,旋即便转凉,周临锦哑着声音笑了笑,用手掌按住眼眶,却怎么都止不住泪水从指间缝隙中流出来。
她不在这里,不在沈家,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才不过短短几天,他就错过了她。
一点时间都没有给他,一点余地都没有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周临锦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
见他出来,沈冀连忙迎上来:“世子……”
“她的……”周临锦从未感到过开口会如此艰涩,“她在哪?”
沈冀一愣,刚想再次提醒他沈莲岫已经死了,被跟上来的陈氏掐了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小声说道:“天气太热,路上不好处理,所以就地掩埋了。”
“在哪儿?”周临锦又问了一遍。
沈冀默了默,道:“不知道,应该已经找不到了。”
这时已经有人在院子里挂上灯笼,周临锦抬头看着灯笼晃晃悠悠的,说道:“谁经手的,把人叫过来。”
很快宋嬷嬷和车夫便被叫了过来。
当日他们醒来之后,双手双脚都被捆着,日头已经老高,也不知道跟着马车跑到了哪里,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们在附近找了找,自然是早就没有沈莲岫的影子了。
陈氏要的是沈莲岫的命,两人不敢和陈氏说人在半路上跑了,不然不仅拿不到赏钱还会被陈氏发落,于是回来之后便一口咬死,沈莲岫是死在半路了,尸首也埋在半路了,如今就算要找也找不到了。
他们以为这件事应该是了结了,反正陈氏没有说什么,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劫。
周临锦站在廊下,烛光只照亮他一半的脸,另一半的脸隐于夜色中,唯有那双刚刚复明的眼睛,透着冷色和戾气。
宋嬷嬷简直要怕得晕过去,但他们还是存着一点理智,知道就算周临锦再凶狠,也千万不能吐露实情,若是沈莲岫是在半路上死的,那么最后怪罪下来,是陈氏的责任最大,他们只是负责办事跑腿的,而若是沈莲岫是跑了,人一旦被周临锦找回来,他们要卖了沈莲岫的事也会被揭发出来,到时候不仅周临锦不会放过他们,就连陈氏也不会饶了他们。
所以沈莲岫不死也得死!
宋嬷嬷咬紧了牙关,将昨日与陈氏说过的话,对着周临锦重新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实在是没办法,半路上谁都不熟,只能那么埋了。”
话才说完,宋嬷嬷就被周临锦一觉踹在身上,倒地之后吱哇开始嚎叫。
陈氏也害怕宋嬷嬷和车夫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毕竟她先前吩咐过要把沈莲溪弄死,也是连忙让人把宋嬷嬷抬下去,连着车夫也一块下去了。
“世子这下该信了吧?”陈氏手一摊。
一开始陈氏因为沈芜瑜被送回来的事而生气慌张,所以对着周临锦气急败坏,然而这时候她又已经想通了,就算沈芜瑜进不了国公府了,那这福气也不是沈莲岫的,人都已经死了,沈莲岫讨不到一点好了。
她反倒庆幸起来,这死丫头也是命中注定,不然按她先前安排的,到了庄子上之后再动手,那保不齐沈莲岫这会儿还活着,沈冀十有八九会松口,那她就真的输的彻底了。
周临锦眼角余光都没扫到她。
他的双手掩在袖中,已经攥得死白。
她死了,可她的家中却仿佛无事发生,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般。
她从小到大,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轻视?
就算她真的为了自己而去害沈芜瑜又如何呢?她只是过得太苦了,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周临锦想起她曾经说过的,沈家大娘被许给一个富商做填房,如今看来,这应该就是她身上差点发生的事。
一个连死都不被人在乎的人,她做下错事也是情有可原。
哪怕千夫所指,但至少他一定要包容她。
当时她听见他放弃她的那一刻,她该有多绝望?
直到她死,是不是都……
他永远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周临锦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公府的,等他恍惚中反应过来,窗外雨声霖铃,人已经在寝房内了。
是他这几日都未曾再踏入过的寝房,他和沈莲岫曾经的居所。
自从她离开诚国公府,他就从这里搬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不想看见任何留有她痕迹的一切。
床榻边还挂着水红色的床帐,里面被褥整整齐齐,周临锦从未见过,此时只觉得床帐那一抹红色刺眼。
他走过去,手抚摸过里头叠着的被褥,熟悉的触感便传来。
就在前些时日,他还与沈莲岫一同窝在这张床上。
如今东西还没来得及处理,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多像她一会儿就能出现在这里,就像从前无数次一样。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周临锦的心一震,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祈愿成真了。
“阿弟,是我。”是周仪韶的声音。
周临锦没有说话,周仪韶便直接推门进来。
她看见周临锦站在床边,便走过来,轻叹一声。
周临锦送沈芜瑜回沈家,并且在沈家闹了一场的事情,诚国公府这边也已经知道了,周仪韶没有再说周临锦什么,总之一切已经木已成舟。
她手上拿了一样东西,此刻递给周临锦,周临锦没有接过去,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根本没有多大兴趣。
周仪韶道:“拿着吧,她没留下什么东西,这本册子是她的笔记,给你治眼睛用的,当时她……没有带走。”
闻言,周临锦这才木木地拿过来,也并没有翻看。
“她走前,有没有说什么?”周临锦的声音像是浮着,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周仪韶想了半晌,才狠心说道:“我问过她,她说没什么要对你说的,只收了一对我送给她的玉镯,她当时是戴在手上的,我看她没什么好东西,这样也算是走得体面一些。”
周临锦听后点了点头,竟说道:“多谢。”
“你给她的钱,她只拿了一点点,后来我也发现被她偷偷扔在了墙根处,我之前已经收起来给娄嬷嬷了,并没有与你说。”
周临锦没有说话。
周仪韶原本也有一些话不吐不快,但此刻看了他的模样,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只是又叹息道:“阿弟,你不该这样武断,你既没有给她留余地,也没有给自己留余地。”
周临锦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像是有人拿刀从里至外地斫着,他苍白着脸看了周仪韶一眼,没有说话。
周仪韶眼看着他一张脸和纸一样白,也不由心惊。
“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都已经没了,”周仪韶想扶周临锦坐到床上去,却不想被他轻轻推开,“阿弟,你要想开……”
“是我害死她的,如果不是我赶她走,她也不会被沈家送到乡下去,我明明可以想到沈家对她那么差,我却一意孤行,她根本没有欠我的,我为何要那样对她?”
周临锦踉跄一步,跌坐在地上,头低低地垂着,似乎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
周仪韶想着他眼疾刚好,害怕他出事,连忙蹲下/身子抱住他,想安慰他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周临锦不是没有错,他甚至确实是错的厉害,即便是她的弟弟,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让一切都过去吧。
她只能像安抚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周临锦的背,感觉到他的背部绷得紧紧的,并且不住地颤抖着。
“阿姐,我该死……”
周仪韶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却听见周临锦抽泣起来,在周仪韶的印象中,因为周昌不喜欢周临锦舞文弄墨,便时常教训他,周临锦因不想让周昌看轻,所以从四五岁上便不曾哭过了。
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哭。
周仪韶怔怔地望着周临锦,继而又听着他哭出声,仿佛回到极为年幼的时候一般。
窗外的雨势愈发铺天盖地而来,很快便将他的哭声淹没——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晚上九点
第39章 流年 我还有一个女儿要拉扯……
五年后。
陈州, 白溪村。
时近晌午,炊烟从家家户户屋顶直上,映得不远处青山缥缈, 又有烟火味飘散在空中,像是人间与仙境的交错。
“没什么大碍, 只是夜里着凉了, 这才头疼腹泻, 吃几剂药下去, 再清淡饮食就可以了。”沈莲岫一边收拾药箱, 一边对着邻居罗五娘说道。
“多亏了你,不然有个小病小痛的,请大夫又麻烦又贵, 只能自己熬着,”罗五娘拉住沈莲岫, “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 你刚出诊回来就被我拉过来给我婆母看病, 一定没做饭。”
沈莲岫犹豫了一下,想到现在回去确实要再生火做饭, 她与罗五娘年纪差不多, 都是邻居也一直很要好,在这里吃个饭也没什么, 便点了点头。
自五年前她从宋嬷嬷手上逃出来之后, 没过多久便回到了这里, 陈州白溪村,母亲的老家,余家老宅就在罗五娘家隔壁,当时修整破败了房屋还多亏了罗五娘他们帮忙。
因才过了七八年, 这里的人都还没忘了余家,渐渐地都知道沈莲岫也会医术,便时常请她看病,一开始只是找她看寻常的头疼脑热,后来见沈莲岫的水平不错,便也有一些难治的病来找她,沈莲岫细心,又爱钻研,这几年来在白溪村及附近便很有些口碑,虽然比不上余家当年的积累,但已经足够她养家糊口,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药箱重新被放下来,沈莲岫跟着罗五娘去了厨房,罗五娘今日因请沈莲岫给婆母看病,也耽误了一些时候,所以有些菜还没来得及烧。
沈莲岫给她择菜,这里没别人,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罗五娘切着沈莲岫摘好的芹菜,忽然小声问她:“哎,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沈莲岫眨了眨眼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知不知道。”
罗五娘笑了一下,又露出紧张的神情:“你上回是不是被请到胡家去看病了?”
沈莲岫点头:“是。”
“那就对了,”罗五娘连菜都不切,拿着菜刀就站在那里说了起来,“我就说我听你说起过这事,就是你看的那个胡家郎君,病殃殃的那个,听说刚回到京城没多久就突然死了。”
闻言,沈莲岫一怔。
这事已经是两个来月之前发生的了,白溪村后面的山间有一座林间别院,别院主家姓胡,听说是一位京城大官,他有一个儿子自幼体弱多病,便一直在别院养病,因沈莲岫在乡里颇有些名气,胡家又见这位郎君的身子总是这样不见好,便也没介意她是乡下女医,请她上门给胡家郎君看病。
胡家郎君的病是因孱弱而起,这是胎里带出来的,并不能完全根治,沈莲岫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治法,只能先给他调理身子,大约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也没见有多大效果,只是较之以前不那么体虚了,沈莲岫当时正想让他们另请高明,便听说胡家郎君有事回了京城,如此正好让此事不了了之,她也不再往胡家去了。
没想到回去之后竟死了!
沈莲岫立刻问道:“真的吗?人是怎么没的?”
罗五娘道:“正是要说这个呢,照理说他身子不好,风吹一吹就有个三长两短也是正常的,也传不到咱们这穷乡僻壤,但就是死的不大好……”
“据说胡家郎君回去之后没几日,便在家中暴毙而亡,而且死的样子很恐怖,说是什么,那叫什么,对了,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罗五娘说的神秘兮兮,因为太过骇人,她面上也有害怕的神色,“这还是昨日咱们村的那个卖货郎去京城进货,听说来的,他还特意去胡府门口瞧了瞧,真的在办丧事,往旁边一打听,好家伙,更加玄乎了,说是胡家的主君不积德,当年办了一个冤案,才引来厉鬼索命!”
沈莲岫自然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大白日的,她竟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勉强说道:“哪有这种事,那胡家郎君本来就身子不好,或许真的是病死的也说不定,只是传着传着就这样了。”
罗五娘明显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她把切好的芹菜倒入油锅里,一边噼里啪啦地炒着菜,一边说道:“他们说,那胡家郎君之所以一直待在别院里,一半是为了养病,一半也是为了避祸,你看这一回去,可不就……”
她说到这里,便被屋外传来的喧哗打断了。
是几个幼童玩闹的声音,罗五娘对沈莲岫道:“几个兔崽子回来了,你快出去和他们玩一会儿,哄着他们,别让他们满屋子乱窜,菜马上就好!”
沈莲岫也知道孩子的杀伤力,连忙便出了厨房,果然看见有五六个孩子前前后后跑了进来。
有三个是罗五娘的孩子,有两个是罗五娘妯娌的,至于还有一个,沈莲岫笑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奔跑着扑到她腿边。
“阿娘!”
是她的女儿。
沈莲岫并没有马上将她抱起,她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就忙着把其他孩子圈到院子,等着一会儿开饭。
好在孩子们都很听她的话,没费什么力气就一个个都在凳子上坐好了。
沈莲岫也坐下来管着他们,小姑娘就爬到了她的膝上。
她手里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塞进一个滑溜溜的东西,小姑娘说道:“河边的石头,送给阿娘。”
沈莲岫摊开手一看,是一颗琥珀色的石头,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谢谢安安,”沈莲岫对着她苹果一样的脸蛋亲了一口,“阿娘好喜欢。”
安安窝到她怀里,捂住嘴甜甜地笑了。
很快,罗五娘就烧好了菜,她分了一些送去婆母那里,沈莲岫就去厨房把菜端出来。
等罗五娘送完饭菜出来,大家也就开吃了。
罗五娘家这段时日家人都有事出去了,连妯娌都回家小住了,只剩她和她婆母管着家,如今婆母又病了,罗五娘自然累些,但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和沈莲岫聊天,不用顾忌旁人,反正小孩们又听不懂。
沈莲岫给安安碗里夹了一块煎豆腐,便听罗五娘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就不考虑考虑再嫁人吗?”
沈莲岫看了一眼安安,她正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豆腐,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便也放了心。
“算了,”沈莲岫摇头,“这样也挺好的,家里多个人反而不习惯。”
当时她回到白溪村,因为已经有了身孕,又打算留下孩子,所以也不能装作未婚,只能说自己是寡妇,死了夫君之后无依无靠这才回来老家。
这几年里,避无可避的,村里也时常有人要给她说媒,但都被她一口回绝了。
罗五娘闻言嘟哝道:“倒也是,你能干,一个人就能带着女儿过得好好的……但是村口王家的小伙,他也没成过亲,家境也还行,他娘上回和我说起,说他就念着你,你看能不能和他相处相处?”
沈莲岫马上找到托词道:“我还有一个女儿要拉扯,他既没成过亲,那我嫁给他就更不合适了,我不想耽误人家,村里村外合适的那么多,没必要只看我一个。”
她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已经很明显,罗五娘今日试探了两次,也明白她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而不是什么扭扭捏捏,再劝下去她恐怕要不开心的,反而坏了她们之间的情谊,便也不说了。
“行,那我知道了,我一会儿有空就去和他娘说,咱们果断些好。”罗五娘说着就往沈莲岫的碗里夹了一颗肉丸子,沈莲岫冲着她笑了笑,马上就把肉丸子塞进了嘴里。
虽然她很不喜欢这方面的话题,但在村子里住也是在所难免的,况且罗五娘和别人又不同些,她是真的在为自己考虑,她不能太摆出不高兴的脸色,让罗五娘心寒。
反正她都已经二十出头了,等再过几年,自然就没人那么勤快地来说媒了,只要拖着就行。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在小院子里吃完了饭,沈莲岫便和罗五娘继续在院中洗碗筷,年龄大一些的孩子又跑出去玩了,只剩下安安和罗五娘的小女儿年纪差不多,还留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拔着院子里抽出来的野花野草玩。
沈莲岫洗着洗着,便觉得眼皮总是在跳,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也没有累着,一上午也只是在罗五娘家中看病说话,为何这会儿还心神不宁起来。
或许是因为先前罗五娘说的胡家郎君暴毙的事,还是王家托人来说媒她又烦了?
沈莲岫抬起湿漉漉的手,也顾不得擦干了,直接使劲儿按了按跳动不已的眼皮。
才觉得好一些,另一边的眼皮又跳起来,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沈莲岫不由苦笑,两边换着跳,大概要福祸都来了。
不过她自然是不信这些的。
罗五娘见她一会儿按左边眼睛,一会儿按右边眼睛,便问:“怎么了?进沙子了?”
沈莲岫说不是,好在被她按了几下也不那么跳了,于是赶紧与罗五娘一起洗完了碗,便带着安安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二更来了[狗头叼玫瑰]下章就见面[狗头叼玫瑰]
第40章 重逢 他的眼眸中有她未曾见过的神采。……
回到家中, 沈莲岫煮了热茶,喝了几口之后方觉得好了些,见时间还早, 便打算先消消食再午睡。
余家的房子因早年沈莲岫外祖父的经营,所以在乡间算是大的, 前后共有两进, 修葺得也很齐整牢固, 沈莲岫带着安安两个人一起住, 便用不上这么些房屋, 后面那一进便常年被她锁着,屋子也只堆放了一些杂物,她和女儿只用前面的几间足够, 另还有东面一片空地,之前就是用来种药草的药圃, 沈莲岫照旧是这样用, 连着东面出来到前面院子里的一小块地方, 也被她辟出来种药种花了,周围围了一圈篱笆, 正对着东边正屋的窗下, 她每天清晨打开窗就能看见自己种的东西,地方不大, 也很好打理。
最近刚到谷雨, 因为春季雨水充沛, 所以药草和花草都被浇灌得很是茁壮,这令沈莲岫很高兴,但同时也有不少杂草长出来,需要她经常去拔掉。
前几日才刚刚拔过的野草, 眼看着又有长起来的苗头了。
沈莲岫便拿着一把小锄头,蹲在地上锄草,大多数用手拔就可以了,但有些需要用到小锄头。
安安自己和自己玩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没意思,便走到沈莲岫身边,也蹲下来,学着她的样子拔草。
沈莲岫倒也不阻止,只是她怕安安的小手娇嫩,被草割到了,便对她说道:“安安力气小,就拔小小的草。”
安安点点头,然后将一株刚冒头的不知名野草一揪,野草就被她揪了起来。
“嘿嘿嘿。”安安笑起来,小手紧紧地抓着那株自己拔下来的小草,高高地举起给沈莲岫看。
她的一对眸子又圆又亮,就像是星星一样,但和沈莲岫的长得并不很想象。
甚至沈莲岫也从没有见过。
她摸了一下她的脑袋,然后母女俩继续拔草。
安安虽然人小,拔得慢,但多一双手帮忙,还是比一个人拔要快的。
没一会儿,沈莲岫和安安拔完前院这一快,正要起身往东边去,便听见不远处低矮的院墙外,有人在问:“里面有人吗?”
沈莲岫往门口望了一眼,越过低矮的院门,只见那里站了大概有三四个人,皆是男子,从她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侧面。
沈莲岫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住着,她见都是男的,便有些紧张起来,这几年在白溪村,因为她是村里的大夫,所以大多数人还是对她比较客气甚至尊重的,没有什么人来骚扰过她,但是她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
好在这会儿还是白天,隔壁罗五娘也在,她家几个孩子进进出出地跑着,还热闹着,她只要喊一声,罗五娘就会立刻赶过来。
沈莲岫没敢应声,她让安安自己先回屋子里去待着,便往门口走去。
才几步路,她便将门外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次,看起来倒都不是地痞流氓的面相,只有当中站着的有一人背过身子站着,看不清楚。
“有人过来了!”那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沈莲岫蹙了蹙眉,正要张嘴说话,却看见背着身子的那个人转了过来。
这一刹那,沈莲岫步子微滞。
不远处的那个人,也正回过头朝她看过来,一身绀青交领衣袍清逸,鹄峙鸾停,霞姿月韵,许是因为正午的日头太大,他稍稍眯着眼睛,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冷淡凌厉。
他的眼眸中有她未曾见过的神采。
沈莲岫想过有生之年会遇到登徒子,但从没想过还会遇到周临锦。
事实上,这几年过来,她已经几乎不再想起他了。
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在和沈芜瑜过着他想要的日子。
见到他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就想要落荒而逃,可也就是在她愣怔的那一刻里,她又想起来一件事。
再加上他们都看见她了,她也不可能避开,好在和他在一起的应该不会是坏人了,这点倒是不用再怕。
沈莲岫便继续走过去。
剩下的这短短几步当中,沈莲岫看见周临锦的眼风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看样子,他好像已经复明了,而就如同她预料的那般,他根本没认出她。
他从没见过她,于他而言,面前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于是沈莲岫就站到了他面前去。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觑着她,就像在审犯人一样。
她没见过他能视物的样子,总觉得有些陌生。
“你就是村里那个女大夫?”周临锦身边的一个人问道。
沈莲岫点点头,暗自庆幸周临锦没有带他家里那几个随从过来。
那人又问:“你姓余?听说从前这里也是余家医馆?”
沈莲岫不说话,只是再次点点头。
她又庆幸,她回到白溪村之后,想与此前割裂,便抹去了沈莲岫这个名字,对外只称自己随母亲姓余,村里人也不深究这些,一般称她“余大夫”,“阿余”或者“余娘子”。
而从前外祖父还在时,家里确实是开了医馆,前面这几间她们住的就是原本用作医馆的。
那人见她总是不说话,便有些不耐烦:“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沈莲岫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看见周临锦朝方才问话的那人摆了摆手,然后自己走上前了一步。
“胡峻回京城之前,是你给他看的病?”他薄唇微启,话语不带丝毫温度。
沈莲岫被他问得一愣,而后才想起来,他说的胡峻应该就是胡家郎君。
周临锦竟是为了胡家郎君暴毙一事而来的?
沈莲岫立刻点点头,心里却忐忑起来,先不说周临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光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并不是个好事,胡峻若真如罗五娘所说那样死得蹊跷,那么此时周临锦找到这里,往好处想是了解一下情况,往坏处想,可能是怀疑她和胡峻的死有牵扯。
也就意味着她平静的生活很可能会被打破。
周临锦又道:“你说一说他当时的情况,详细一些。”
这回沈莲岫连连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你不会说话?”周临锦皱起眉头。
他皱眉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因着眼里已经有了神采,所以较之以前更加生动。
“也没说她不会说话啊,没想到真是个哑巴,”旁边的人嘀咕道,“这下问不出什么来了。”
沈莲岫眨眨眼,周临锦不认识她,却认识她的声音,只要她一张口,就很可能被他听出来,所以只要她不开口说话,他就会一直认不出她。
直到他离开。
想起五年前,她不想再让自己难堪了。
只要不说话,她就可以是一个陌生人,就可以不用像以前离开时那么狼狈,毫无芥蒂地站在他面前。
“会写字吗?”周临锦不打算放弃。
家里开过医馆,这个女子也是大夫,经常在村里及附近行医,所以不太可能不识字,不会说话没关系,写下来就行了。
沈莲岫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再度点了点头。
只是如果要写字,一来是要变更一下笔迹,毕竟她留在周家的信件不少,不确定周临锦有没有看过,他应该是会直接扔的,但沈莲岫也不敢冒险。
还有就是写字要进去,但是安安在里面,沈莲岫怕安安暴露她会说话的事,也怕周临锦见到安安。
虽然他肯定不知道安安是他的女儿,可她就是怕。
沈莲岫还是给他们开了门。
周临锦随手指了一个人,让他跟着自己一同进去。
才刚进门,周临锦便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
正屋一共两间,他们进来的这间是日常起居的,里面的一间应该就是卧房,虽然较之寻常的农家屋子要大不少,但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外屋与内屋中间只有一扇简朴的门,此刻并没有关上,进来之后就能一览无余。
沈莲岫也往里忘了一眼,她看见安安已经自己睡到床上去了,便略放下了心,过去轻轻把门关上。
周临锦也看见了里面似乎睡着一个孩子,但并没有多问什么。
他只是敲了敲外屋窗边的一张小书案:“写吧。”
沈莲岫迅速磨了一点墨水,提笔便赶紧写起来。
因为有意控制着自己的字迹,所以她这会儿笔下的字和平日里完全不同,较之往日的娟秀要更方正,笔触显得有些幼稚,写出来的字也胖胖的,笔锋更是粗笨。
但她好歹是很快写完了。
周临锦死死盯着她的笔,在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就立刻把纸张抽出来,拿在手里看了起来,一看到那些孩童一般的字迹时,周临锦撇了一下嘴。
他随即又想起这毕竟是乡下,这里的人能识字就很不错了,字写得差点倒也没什么大关系,反正能看懂就行了。
周临锦阅读的速度也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一边看他心里一边倒是想,字虽然写得差,但话写得倒是清晰,也不知这哑女到底是为何才会哑的,从方才所见应该也不是聋子,若是后天发生了什么而致不能说话,却也是可惜了。
胡峻的病情以及她去给胡峻看病的日期,到截止的日期都在上面,甚至连去了几次也有,只有药方比较模糊,不过周临锦也没有说什么。
他来找这个女子只是了解胡峻当时的情况,并不认为她就是凶手,大夫出诊多,记不清药方也是在所难免。
不知为何,他忍不住又觑了那女子一眼。
只见她侧身立在窗前,头微微垂着,头发只用一根银簪子挽着,露出一段又白又细的脖颈,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布裙,虽然看得出旧了点,但却很干净。
周临锦转过眼,抬手便将纸递给旁边的下属,纸页扫过,鼻尖忽然缠上了一股极淡的熟悉的香味——
作者有话说:开始装哑[让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