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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推药,诰命


    按律, 册封二品诰命时,皇后是否亲临并无定例,礼后是否赐宴亦无定规。元日宫宴时, 他那妻子未曾露面,已引得京中命妇私下议论, 言辞间不乏轻慢鄙薄。


    且她虽为辜砚明媒正娶, 然婚书上未循俗例写为“覃兰氏”,亦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这般情形下,即便与人往来, 她也难端起二品夫人应有的堂堂正正之尊, 若逢命妇聚首,更难以安坐上位。


    辜砚请封诰命之时, 恰逢朝中休假, 消息尚未传扬开来。且近年因天子圣体欠安, 凡朝臣为妻请封之事, 皆交由礼部会同高品阶命妇依制办理。


    因本朝立国以来, 尚无册封二品诰命之先例可循,以往仅行三品以下诰命册封仪制,自然无需她这位皇后亲临赐荣。


    待此番受封典礼行过, 再由她这中宫之主, 代天子亲自主持册封赐宴, 届时不仅先前那些流言蜚语可尽数消弭, 更因帝后双双赏脸,令这位新诰命贵人一等!


    诸般思虑不过一念之间。郭皇后对这位外甥宠妻无度的认知, 却更为深刻。


    这才不过几日,便要将所有委屈风风光光找补回来,当真是舍不得其受半点慢待。


    该是何等珍爱, 方会为之如此步步为营?


    至此,郭皇后已是无奈,甚而觉得日后他再为那女子做出何等惊世之举都不意外了。有他这般强势相护,她这个做姨母,做皇后的,便再有微词,又能如何?


    且诰命旨意已颁,与其推拒伤了情分,不若善始善终。


    “罢了。稍后便传钦天监择定吉日,为你夫人行册封之礼。届时,本宫倒要好生瞧瞧,你珍爱至此的妻子,是否真如你所言,见则令人心生喜爱。”


    覃景尧见好就收,当即躬身施一礼,笑意温朗,声澈如玉:


    “辜砚,谢姨母成全。内子,定不负姨母期许。”——


    呼唤声仿佛自天外传来。可兰浓浓太累了,即便被人强行唤醒,仍是神志昏沉,倦怠得厉害。迷蒙中似被人喂了水又吐出,未及感受清凉,又被灌下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方再次睁眼。


    身体的感官随之苏醒。她只是微微动了动手,便似牵动全身筋脉。酸涩、刺痛、麻木、钝痛,种种极致的难受,如开闸的洪水倒灌而来。


    身子不自禁发抖,喉间溢出闷闷呻吟。她本能欲蜷缩起身,可榻上丝滑的绸缎此刻仿佛变作粗麻,无意蹭到的肌肤时如被针扎,火辣辣地疼。


    兰浓浓呼吸顿时凝滞,身子僵住,再不敢动弹。


    她屏息忍痛,艰难侧过身,弓背缩肩,将搭在身上的软缎小心拨开。便只这般动作,已累得气喘吁吁。


    可既已清醒,便再躺不住。


    一臂撑住身子,一手仍揪着衣襟,青丝泻了满怀。呼吸间尽是潮热,可浑身毛孔却如覆薄膜,热气闷在体内,额上身上竟无半分汗意。


    待勉强半支起身,她浑身都在轻颤。饶是如此,身体却不敢挪动分毫,仿佛稍一牵动便是撕裂之痛。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朝身上看过一眼。刚抬起头,眼前昏沉的光线忽地一亮,一股流通的清新空气,与熟悉到令如今的她感到寒意的冷香随之而来。


    兰浓浓抬起眼帘,视线寸寸拔高。还未与来人对视,眼前忽地一暗,冷香铺面笼罩,身上便是一轻。再回神,人已半靠在床头。


    “醒来怎不唤人进来伺候?”


    话落,覃景尧方似瞧见她此刻窘境。因是半靠着,他离开前搭在她身上的软衾滑落下来,未着一物的身子便这般坦露。


    许是因冷,亦或羞赧,她双肩紧收,十指交抱臂上,愈发妖娆丰腴。


    落梅爬满山峦,紫红遍布,如今半遮半露,只消一眼便引人遐想其间极了滋味。


    眼眸瞬间暗下,他微眯了下方移开视线,转而顺着那蜿蜒起伏滑过。软衾堆落,连同斑斑红痕一并遮掩。


    如今这副身躯纤秾合度,肌光如玉,未触已含羞带怯,如花瓣含珠,颤颤巍巍,曼妙魅人。


    兰浓浓气息变重,气自己身子不争气,只是被看了眼,便瑟缩着发抖颤栗。屋中极暖,可她上身未着一物,只觉寒意刺骨。有心拉过软衾遮掩,却要顾及走光,更怕慌乱之下顾此失彼。


    如此,倒不如只护住一处。


    “我已做到你所提的要求。”


    她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我要明日便见到姑姑们。”


    她此番话本是生硬的质问,意图将先前的缠绵化作一场交易。可因嗓子沙哑低弱,倒似呢喃撒娇。


    这场青事她承受得艰难,覃景尧本就心疼不已,此刻纵她言词刺人,他也只余满心柔软。


    见她这般娇无力地卧在榻上,从里到外浸透他的气息与痕迹,一颗心便柔软得似春水化开。


    若非此前她违诺出逃一事,此刻怕是无论她要什么,他都毫不犹豫应下。


    覃景尧伸手欲握她,却被她拧身躲开,双臂抱得更紧。他手悬停一瞬,转而落向起伏的纤腰,在她汗毛倒竖之际,指尖勾起软衾,无意擦过要际肌肤,引得她剧烈一颤。他将软衾拉起,重新掩住她的身子。


    “我与浓浓有言在先,自当言而有信。”


    说罢,忽起身离去片刻又折返,对焦急等待的女子续道:“只是浓浓身子这般娇弱,便是我准了,你的身子可允?”


    兰浓浓亦无法保证明日能否行动自如,却仍逞强道:“不劳费心。只要你不阻拦,我自会安排。”


    覃景尧细看她面色,人虽娇弱无力,眸中却已恢复神采。他眼底一松,不由露了笑意,却未应答,只将手中那盒滋养肌肤、活血化瘀的膏药启封,目光朝她身上软缎一瞥,而后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兰浓浓气息一窒,太阳穴隐隐作痛。她闭目稳了稳心绪,方要开口,却被他先行截住,


    “我与浓浓鹣鲽情深,夫妻恩爱,身上痕迹既为为夫所致,岂有让你自己处理的道理?且浓浓从前曾言,有担当乃为伴侣之基准。”


    “莫非,先前在庵中你主动握我的手,只是敷衍?”


    兰浓浓瞬间红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可胸腔肺腑里已无气可存,亦无气可出﹣﹣这被束缚牵制的滋味,真真要将她逼疯了。


    馨香馥郁的床帐内,一时无人说话。唯有女子含颤带泣的呼吸一声重过一声。


    良久,丝滑软衾如水面拂过涟漪,那被手臂撑起的弧度倏然落下,随着呼吸颤巍巍起伏。


    兰浓浓睁开眼,左手攥紧软衾用力一拽-﹣自耳际至脚踝,遍布激烈余迹的身躯便坦露出来。


    与其被人如拆解物件般掀开,不若自己动手。


    她一双眸子似寒星燃火,不闪不避直直望向他,哑声催道:“要涂便快涂。”


    覃景尧见好便收。此刻他更多关注落于她身上,云雨方歇时他曾抱她清理并涂过药膏,今晨离去前亦检查过,那时她血气未平,肌肤犹透滟滟粉色,痕迹不过略深些。


    现今体内热气消散,那些痕迹留下的淤青便如刑罚般盘亘其上。


    她本就肤质细嫩,稍施力道即留痕。此番他含怒纵玉,失了轻重,如今一眼扫去,竟无一处完好,观之触目惊心。


    他眉心微蹙,余光瞥见她肌肤激起寒栗,探臂拉过软缎覆至其身,蘸了药膏,朝那已鼓张,隐隐破皮处涂去——


    其处因过度裹挟变得柔韧微硬,再难收敛。冰凉药膏甫一触及,蓦地颤栗,一道强抑却仍逸出的闷哼随之响起。


    覃景尧亦似遭重击,身躯绷紧,耳中嗡鸣一瞬。喉结无声滚动,黑若漩涡的眸子如捕猎般攫住她的脸。


    她虽口称利落,终究是逞强罢了。此刻偏过头去,紧闭双眼,唇紧抿,下颌紧绷,正咬紧牙关强撑。


    布满痕迹的脖颈因这动作愈显修长优美,亦更显脆弱易折。加之她此番被逼就范,脸上那股不甘与屈辱,真要将人心底的摧残欲念彻底激发。


    她该庆幸自己身子已无法再承欢爱,否则—— ——


    覃景尧倏然转开视线。可目光所及,皆如烈火烹油。一时竟不知此番涂药,到底是谁在备受煎熬。


    帐中悬挂的香玲珑里袅袅着她爱的梨香。身上的暖香经由肌肤丝丝散发,和着二人渐沉的呼吸,使气息浓稠至极。


    覃景尧稳了稳气息,继续涂药,他克制着只凝注指下,而因药膏浸润泛出莹泽,便似不久前青动时的模样——


    月白中衣蓦地被水迹洇晕。掌心潮热将药膏化开,如油脂般覆于冰肌,


    女子愈发压抑的呼吸,使这敷药之举变得暧昧无边。


    待涂药完毕,拉过软衾掩上,覃景尧已浑身浑如水洗。


    然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为防自己失控伤了她,他取帕净了手。为她要复推药时,忽而哑声开口:“浓浓前日说的话,可还记得?”


    兰浓浓要间最为慜感,此刻为免节外生枝,只得强忍躲闪的冲动。这般忍耐已耗尽她全身气力,指下被褥被攥得皱乱不堪,哪还有余裕思索他所问何指。


    然要间陡然加重的力道与停滞的动作,分明是无声的胁迫。她蓦地张唇沉肩缓了口气,仍不愿回头,只微睁双眸喘息着问,


    “你所指——为何?”


    那灼热的指掌方在她的游移打转:“自是浓浓,言说爱我之事。”


    兰浓浓骤然睁大双眼,“我何曾说过”几欲脱口而出,头也不自觉转回,却正对上他那双如蛰伏暗夜的兽瞳,不知已等候多久,正静静凝望着她。


    她顿觉毛骨悚然,那句话硬生生卡在喉间,咽了回去。


    帐中气息凝滞片刻,方闻一道低哑女声,语色僵硬:“记得。”


    覃景尧唇角微扬,五指并拢揉按打转,笑问:“如此,浓浓现下可做到了?”


    兰浓浓此刻恨他都来不及,怎可能爱他?不过是言语敷衍,违心之论罢了。


    只需顺从他,熬过眼下,便可与姑姑们相见,确认安危。既已一退再退,岂差这一句?如今强弱分明,逞口舌之快实属不智。若连这点委屈都忍不得,何谈日后筹谋?


    种种劝解在脑中轮番闪过,她方敢睁眼望向他,咬牙轻声道:“我会的。”


    语毕,眼睫如受惊般颤了几颤。与之同时,两行清泪自眼角倏然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枕间青丝里。


    覃景尧的目光在她眼尾湿痕上停留一瞬,而后移开,未再紧逼。待将她腕臂内侧红痕推揉过后,软衾遮住上身,身下显露的刹那,


    她身体蓦地并紧,纤指自缎下探出欲遮,又在他开口前缓缓蜷起。动作间的迟滞,道尽主人挣扎。


    如今她惟余承受欢之处,与膝头膝弯,脚踝痕迹最重。事有轻重,伤亦如是。


    凌晨回府后,趁她沉睡,他为辨伤势已将那芳草尽数刮去。此刻光洁殷红,伤势一目了然。


    他凝视数息,终是心疼压过欲-念。两指勾起药膏——,涂抹时恐力道重了惹她疼,便绷紧手臂,鼓胀肌理将袖管撑得极紧,手背与腕间青筋虬结毕现。


    “此番事,庵中师傅们自知有错,至佛前忏悔进修。”


    “浓浓,可知错了?"


    兰浓浓原紧闭双眼,忍受他近乎亵-玩的涂抹。闻此言,胸口如坠巨石,压得她几欲窒息。


    她有何错?事到如今,不过成王败寇。若论对错,最该认错的明明是他!


    她几乎将手中被褥攥烂,呼哧喘气,牙关紧咬,口中隐泛腥甜。半晌,方从齿缝挤出三个字,


    “我——知错。”


    语毕,她似被抽干力气,明显萎靡下来,紧绷的身子亦软了几分。谁知下一瞬,又闻令她几欲崩溃的要求,


    “-打开。”


    “覃景尧!”


    覃景尧抬眸看来,瞳色墨沉如渊,辅以颈间贲张的青筋,危险的气息一触即发。


    兰浓浓与他对视数息,两条痕痕斑驳——缓缓打开。


    下一瞬,她蓦地浑身绷紧,猛地闭紧,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身后撤!


    覃景尧只是屈指入药,她便如受重击般软倒回去。如沼泽般的如动层层涌来,似感知危险,他后脊一紧,麻意直窜头顶,整个人瞬间僵住。


    额汗珠簌簌砸落,一些浸入粉白床褥,一些沿下颌蜿入衣襟。他闭上眼,欲念叫嚣着要他不管不顾,却强自按捺。


    试着抽开,自然备受阻力,且触之丝滑——


    “放松。”


    覃景尧轻吸一口气,形容已失却平素的镇定。口中说着警告之语,嗓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若再乱动,今日这药便白涂了。”


    可当她真放松了身子,他又似浑身扎刺般难耐。身体贲张欲裂,汗透重衣,左掌中药瓶已被攥出裂痕。


    如自虐受刑般,他再难维持缓慢徐行,指节迅速,将每一处都涂满药膏。身躯因而紧绷颤栗,他强摁着,一气将娇嫩与根底皆推药抹匀。


    直至拉过软衾为她覆上,他霍然起身挥开床幔,又急急合拢,大步踏至窗前,闭目仰颈,重重喘息。


    然心火不出,岂是轻易可平?他褪去湿衣,就这般又回到床榻之内。


    兰浓浓已将自个儿裹得严实,即便磨疼也顾不得,只留膝下在外。见他陡然复入并无惊色,唯对他眼下情状万分警惕。


    幸而他此番未再横生枝节,只绷着身子为她膝上余痕推药。期间兰浓浓屏息静气,一声未敢出。


    直至他脚尖一转将要离去,她忽地眼前一暗,惊呼尽数被吞没于狂风骤雨般的肆虐当中。如龙卷风裹挟卷吸,她似纸糊的屋舍,轻易被摧折,聚不起半分抵抗。


    眼前阵阵发黑,胸腔窒痛。待终于被放开时,她的唇齿已难合拢。发间一只火热的手掌穿入,擎起她的颅骨,几息后又松开。


    耳边掠过一声沙哑至极的言语,未及辨清,周身压迫感骤散。


    兰浓浓伏在榻上,轻轻睁眼。耳中嗡鸣,良久方歇-


    兰浓浓婉拒了碧玉将食案置于床头的提议。那膏药不知用了何等药材,药效奇佳,方才还觉稍动即痛,此刻只余微微隐痛。


    待蓄了些力气,她自行穿上小衣亵衣,在婢女搀扶下起身。亦至此时方知,自己昏睡时已回到了府中。


    兰浓浓眨了眨眼,望向窗外深沉夜色,只系了件开袖斗篷,梳洗后便往软榻旁的食案行去。


    与从前不同,此番她未再询问碧玉她们是否受到牵连。二婢对视一眼,心下反有些惴惴不安。一人扶她于圈椅坐下,躬身奉上玉箸。另一人盛了半碗香米果仁甜粥,置好汤匙,轻放她手边。


    正欲开口,却见大人携一身水汽去而复返。他先至暖炉旁烘散寒意,方踱至食案对座。待布膳完毕,二婢躬身退下。


    兰浓浓舀了几勺甜粥,暖意入腹,饥饿与无力渐消。对面落座时,她羽睫微颤,随即想起他这两日的种种要求。


    依他所言,此刻她便该起身服侍他用膳。她自幼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也学不来殷勤侍奉。他若明言,她便忍辱为之。他若不提,她便佯作不知。


    故而垂首未抬。


    覃景尧原想等她共进晚膳,然她身子虚弱,一睡至深夜。他已用过膳,此刻不过相伴罢了。见她吃得专注,他心下稍宽,不由想起昔年在玉青,她那时受惊大病,愈后亦是这般模样。只是那时她满心欢喜,而今


    凤眸中刚漾开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垂眸将碗中甜粥饮尽,漱口拭唇,锦帕掷于漆盘上,而后便靠进红木圈椅,双手搭着扶手,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沉静地看她用膳。


    期间,时而直身挽袖,为她布些动筷较多的菜式。见她举箸微顿,终究夹起咽下,他便满意勾唇。有时竟直接喂至她唇边,待她眉宇舒展,隐现饱足之色,方唤人撤下食案。


    两盏清茶氤氲着热气置于手边。碧玉二人去而复返,一人捧着三尺高的红木鎏金箱,一人端着衬红布的漆盘。


    盘上仅两物,一顶华美头饰,一卷金轴皮卷,形似博物馆中所见的圣旨。


    兰浓浓心中一紧,疑惑与不安交织,不由望向对面那故弄玄虚的男子。


    覃景尧将去皮切块的蜜桃推至她手边,挥退下人,缓声道:“我已为你请封诰命,就在元日宴当晚。只你当时不在,冠服与诏书我便代你接下。”


    他凝视她骤然惊愕的面容,微眯双眸,一字一句道:“诏书既下,浓浓的身份便是我覃景尧的妻子,当朝二品诰命夫人,外命妇之首。日后你若设宴或赴宴,所到之处,除皇亲国戚,众人皆需俯首。”


    “钦天监已择定吉期,十日后天朗气清,正宜行册封之礼。届时由皇后亲封赐宴,唯有一品命妇方有资格入宫观礼。”


    “若你不喜外人观瞻,我便即刻请皇后撤去观礼之仪。”


    他俯身靠近,指尖轻抚过她微蹙的眉间,声线渐沉,如金石相击:“浓浓不必忧心礼数繁琐。这十日,我自会亲自教你受封典仪,一步一趋,皆陪你演练纯熟。”


    语气微顿,又道:“礼节略繁琐,浓浓且暂忍一二,日后便无需如此拘束。”


    然兰浓浓未留意他话中安抚,满心只系一事。她冷静与他对视,开口时竟异常平静:“这些,可是姑姑们得到自由的先决条件?”


    覃景尧瞳眸微缩,摇头轻笑道:“你我乃是至亲夫妻,荣辱与共。为夫人加冕荣耀乃分内之事,何来交易一说?”


    兰浓浓迎着他晦暗如墨的眸光,纵有千般质问,却一字难吐。


    此刻她如被勒颈悬于天平,绳另一端系着姑姑们。她稍松一分,那头便紧一寸。纵他撕毁前约,层层加码,她却半步不能退。因她每分拒绝,皆将化为系于姑姑们足下的铅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潮与绝望,哑声应道:“好。”


    分明一切皆依他心意而行,可覃景尧心中却无半分欢愉,反看着她满脸忍辱负重,心火愈燃愈烈。


    留那些比丘尼本是为牵制于她,而今她为了她们步步退让,连昔日决裂时都不愿冠的夫姓,此刻竟也轻易接受——


    他眼眸幽暗,看她为自己宽衣解带,看她在他面前予取予求。甚至暗想,若此刻要她孕育他的子嗣,她可会也应一声“好”?


    覃景尧闭了闭眼,强压下那股暴虐的冲动。她此刻收敛锋芒,不过是因肩担着那些比丘尼的性命。今日加诸她身的种种,已逼近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若再施重压,逼至绝境,鱼死网破之事她也做得出来。


    床帐垂落,枕畔女子依他暗示乖顺伏于怀中。他抚过这具日渐丰盈,触之难舍的身躯,俯首衔住她主动献上的樱唇,厮磨轻吮,缓缓吞纳。


    饵需徐徐投喂。待她尽数咽下,早已融于骨血。届时,系于她身的羁绊自会缠绕而上,令她甘折双翼。


    他以唇舌引她沉溺,凝望她的眼底却一片清明。


    不爱又何妨?虚情假意又何妨?


    她给出的反应是真的,人,也切切实实在他怀中。


    什么“人在心不在”,什么“徒留躯壳”,只要她人在此处,心,便永无飞离之日——


    翌日,兰浓浓一醒来便命碧玉备车。她肌骨娇嫩,一夜休养远未恢复,步履间仍见艰难,稍加留意便可知缘由。


    然她已等不得,纵不便露面,也定要亲眼确认姑姑们安然无恙。


    他虽不在,应已留有吩咐。直至马车顺利出门,兰浓浓方松口气。如今她全无倚仗,纵已付出良多,若他真又背诺,她也无可奈何。


    车窗新装了透明玻璃,可避寒风,亦能看清沿途景致。兰浓浓似被窗上反光所刺,偏头闭目,直至马车骤停方睁眼。


    在此期间,车窗垂帘始终未落。


    第72章 第 72 章 相见,忐忑


    栖霞寺乃京中除大报恩寺外最负盛名之地, 虽非节庆,时才辰时,往来香客信众已络绎不绝。


    马车停于背光处, 兰浓浓再度外望,已无日光刺目, 略凝眸便将寺门匾额尽收眼底。


    正欲起身, 忽被碧玉拦下:“夫人莫急。栖霞寺佛堂众多,师傅们既需清修,不宜受扰, 故安置于寺中五观堂。该处邻近后门, 车马可入。您身子未愈,不若从后门乘车而入, 待至五观堂附近再下车不迟?”


    兰浓浓看了她一眼, 缓缓坐回车内。青萝轻叩车门, 马车再度驶动。


    约两刻钟后, 车速渐缓, 朝外望去,只见两个守门小沙弥朝车夫望了一眼,躬身合十, 随即一左一右推开红漆大门。


    马车缓缓驶入, 身后的大门沉沉合拢, 发出沉闷的回响。车辆先向右转, 复而右转,再向左驶去。经过第四道门后, 又行驶了近两刻钟工夫,方停于另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


    兰浓浓双足甫一落地,一股寒气便自脚心疾窜而上, 从脚至小腿瞬间僵麻。若非有人搀扶,几因紧绷失协而跌倒。虽穿着袄裙,系着厚披风,仍冷得无法自抑地颤抖。


    碧玉忙又取来件斗篷为她披上:“夫人不若先回车上?奴婢去请师傅们过来。您与师傅们情同母女,想来她们定不会介意——”


    “不必。”


    兰浓浓声音微颤,“先不急。且寻位师傅来,我有事相询。”


    “是,夫人。”


    兰浓浓抬起冻得麻木的双足,如踩棉絮般挪至门前,又一步步退开,令马车亦退出院外。待碧玉引着一位斜披蓝色袈裟的僧人过来时,她刚行至前一扇门处。然几乎凝冻的血液并未流畅分毫。


    “阿弥陀佛。贫僧慧能,乃五观堂管事僧人,见过夫人。”


    兰浓浓将手炉递与青萝,敛衽还了一礼,温声道:“慧能大师有礼。此番劳动尊驾前来,实有一事欲向大师相询,还请大师不吝告知。”


    慧能始终低眉垂目,闻言微颔首笑道:“施主但讲无妨,贫僧必知无不言。”


    “请问大师,这院中几人,平日如何?”


    她问得笼统,慧能却似已洞明其意,从容合十应道:“这几位师傅虽为借宿,却极是自律。自寺中请了一套《注心经》,又问寺务支取了些许衣食后,便闭门不出。倒是曾遣小沙弥送来亲手抄录的经文与贫僧,权作借宿之资。”


    “作息与寺中一同,寅时起身洒扫庭院,后至佛堂诵经早课,至午时准备斋饭。饭后稍作歇息便回房抄经,直至晚课时分。”


    “若问境况如何,贫僧便答,安之若素,心静如水。”


    听罢,兰浓浓始终紧绷的心弦稍松,却仍强撑着一口气。正欲询问可有高处能观院内情形,话至唇边忽又顿住。


    眼下她虽形容狼狈,然此番机会来之不易。若此次不见,谁知下回相见又是何年月?计划永不及变化,如今姑姑们与他已图穷匕见,她也无需再作遮掩。


    兰浓浓缓缓走回门前,却陡生近乡情怯之感。贴在门上的掌心已被木门的冰冷冻得僵麻。她抬起头,眸中尽是冲破枷锁的决然。


    与姑姑们相见后,纵是心疼也好,怨怪也罢,无论何种情愫,于她将行之事,皆不会更改-


    栖霞寺的日子,表面与庵中无甚差别。然一处是自家道场,一处是寄人篱下,天然便觉拘束。


    初至此时,云亭几人诵经磕绊,木鱼亦乱了节奏,显是心神不宁。既忧浓浓下落,不知她已脱身还是被寻回。又困于眼下处境,惴惴难安。


    还是清风庵主看不过,将众人唤至一处,只道:“人事已尽,余者皆看缘法。”又道诸人受外缘所扰,便是六根未净,合该有此一劫。


    当抛却杂念,潜心修行,随遇而安。


    众人毕竟出家多年,自有定性。经此一点,如受当头棒喝,满腹纷杂顿散。心念一转,再诵经念佛,只觉更为通透。故而这些时日,愈发从容起来。


    此处名为栖霞寺内,实与寺中一墙隔开,由一把厚重的黄铜大锁隔绝。据管院僧人言,此乃是寺中惩戒犯戒僧人的关押之所。铜锁一旦落下,便自成一方禁地。从前院无法抵达此处,由此门亦无法通往前寺。


    故而这方佛堂极是清静,除送米粮的小沙弥外,平日无人往来。


    院门被叩响时,众人正齐聚佛前诵经。此时未至送物之期,亦非抄经送出之时,且门外有锁,来者便绝非寺中之人。


    规律忽被打破,往往意味着变故。而变故,多是坏大于喜。


    然而众人只将诵经声顿了片刻,便静心续作课业,显然已耳根清净,不为外物所扰。


    清风庵主睁目止槌,对面几人闻声停驻,目光齐汇而至。


    “既有客至,当敞门相待。云安,”


    云安自蒲团起身,合十躬身:“在。”


    “你便去迎客罢。”


    “是。”-


    木门开启刹那,门内门外二人俱是一震,怔立当场。旋即忘却周遭一切奔向彼此,四手紧握,泪如雨下。


    “云安姑姑——!您可安好?其他姑姑们可都好?”


    “浓浓!你——你怎在此?你没——”


    “姑姑莫忧,我无事。”


    兰浓浓强抑心绪急声打断,指节收紧暗示。纵她出逃真相彼此心照,然既选择此说辞,便须演到底。


    云安会意噤声,此时方瞥见她身后随侍的婢女。偏首以袖拭泪,复握住她的手欲引入院中。


    这一牵方觉她十指冰寒,顿时脸色剧变,愕然扫过她周身穿戴,目光最终锁于她另一手所握的手炉,眼眶骤然泛红,喉头颤动,却未能吐出一言。


    云安一把夺过她手中暖炉,塞到身旁婢女手中,旋即回身紧紧握住她那双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分别揣入自己温暖的袖口里。那寒冰似的温度并未让她有半分瑟缩,就这般牵着她,步履匆匆地朝堂中行去。


    人体本身的温度,终究是手炉无法比拟的。温热的暖意自肌肤相贴处源源传来,将兰浓浓冻至麻木的指尖神经徐徐唤醒。


    云安姑姑未曾言语,但兰浓浓已从她的举动中读懂了。姑姑在自责,以为是她令自己又受了寒气。可这怎能怪到姑姑头上?大家已因她之故被软禁于此,岂能再承负愧疚之重?


    临入门之际,兰浓浓驻足,回身道:“我与姑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且去隔壁等候。”


    碧玉等人似已得吩咐,闻言未有多言,躬身一礼便退至院门外。


    兰浓浓静望着这熟悉一幕,那一日,她们亦是如此顺从。


    待回过头,便见几位姑姑皆已迎上前来。面上或疏于表露,然眼中无不与云安姑姑一般,盛满忧切与疼惜。


    分明才别数日,再见竟有隔世之感。


    兰浓浓被众人簇拥着入了佛堂。堂门虽及时合拢,然因炭火初燃,室内并未比外头暖和多少。


    她倒非计较自身受寒,而是含怒扫过堂中陈设,不足五丈的佛堂,除一尊等人高的金粉佛像,一张香案,五方蒲团并木鱼外,竟再无他物。姑姑们每日便是在这般清寒的屋中课诵修行?


    什么“安之若素”?这与受罚何异!


    兰浓浓闭了闭眼,思及方才点燃的炉火,忙抽出手去查看云安姑姑的指尖。指节泛红,幸无皲裂。又抚了抚僧衣厚度,继而挨个检视每位姑姑的手指与衣着。


    松口气的同时,心底不由冷嗤,此地虽寒,却非冰天雪地,不过几日光景,确实还未到生冻疮的地步。


    可今日是因她来了,方有炭火。若她不来——,她在府中暖阁锦衾,婢仆环绕,而姑姑们,却要因她,在此受冻挨冷!


    见她气息渐重,泪眼已气得发红,几人怎不知她方才查验的缘由?虽因她的关切心生暖意,却又不忍见她如此愠怒,纷纷劝道:“浓浓莫要动气。我们在此并未受怠慢,不燃炭火亦是因在佛前,岂有畏寒享福之理?”


    “正是。夜间安寝时自会燃炭。且此地清静,难得无需操持庶务,接待香客,反是一处修行净地。”


    “浓浓既至佛前,且先为佛祖敬香,再到后厢与我们说说这几日境况。”


    兰浓浓一张嘴自然辩不过几位姑姑。然她心中已为覃景尧定了罪,岂是姑姑们三言两语可开解的?


    只不过此番却是她误会了,覃景尧纵不喜庵中众人,既留她们作牵制,便不会在明面用度上刻意苛待。此等狭隘行径,他也不屑为之。


    兰浓浓运了运气,强自平复心绪,竭力让身形显得自然些参拜进香。只是跪下尚易,起身却难,若非云安姑姑在旁搀扶,她怕已软倒在地。


    待香柱插入炉中,不待姑姑们相询,她已主动挽住身旁两位姑姑的手臂,接过云安递来的粗布手炉,边走边道:“我们快些去后厢罢,我实在冻得受不住了。”


    便借此将步履蹒跚之事轻轻掩过。


    炭应是上好的银骨炭,不过半刻钟,厢房内已暖意融融。且不见烟雾,只余隐约艾草清香。


    但这般周到,反似印证了兰浓浓的猜疑。她冷笑一声,甫一落座便径直问道:“姑姑们平日燃的也是这般炭块?”


    几人相视一眼,皆含笑摇首。兰浓浓正要蹙眉,便听云宁姑姑温声道:“平日所用炭块并无香气。艾草有驱寒之效,想是今日浓浓来了,特地换的。”


    云宁话音方落,众人心下皆是一宽。连此等细处都顾虑周全,想来浓浓此番出走之事,那人终究未多计较。


    她们俱是出家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外物。然浓浓正值韶华,若脱身成功倒也罢了,总算如愿。可此刻她现身于此,俨然计划败露。


    妻子私自出逃,于律法已是重过,更何况她已受朝廷诰命之封。此事一旦声张,轻则褫夺封诰,重则累及家门,后果不堪设想。


    若因此使那人对浓浓心存芥蒂,纵是冷落责罚,皆属名正言顺。怕只怕她往后岁月,步步艰难。


    纵浓浓可修得心如止水,然人在尘世,终难逃世俗束缚。此番未成,却足见那人始终派人监视着浓浓与她们。


    由此可见,除非他朝那人自愿放手,否则纵合众人之力,亦不过徒劳尔。


    佛法有云,既来之,则安之。既如此,便该劝浓浓敞开心结,认真面对现前因缘,令自己过得安好。故而此刻当劝和,而非劝分。


    然道理是一回事,浓浓心意又是另一回事。她们本意是为求浓浓欢喜,自不会舍本逐末。


    若此番风波终得平息,日后只要浓浓不开口,她们便不再贸然插手。若浓浓有所求,她们亦无二话必当相助。


    眼下看来,境况竟比预想中好上许多。


    兰浓浓气息一滞,未料竟得如此答复。姑姑们与那人早已图穷匕见,并无替他转圜的理由。可她们神情语气不似作伪,一时竟难辨真假。


    索性她此行本不为求证此事,便将疑窦暂搁一旁,先将自己当日情形与这几日境遇真真假假道来,而后方问起姑姑们这几日状况。


    浓浓此番现身虽出意料,然众人经此数日清修,心境皆有所进。且重要事宜皆有庵主主张,故听她问起,并不见慌乱。


    清风庵主适时开口,自然亦是真假参半:“尚书令大人问话后未多加为难,然确有迁怒,方将我们安置于此。你也知晓,修行之人不重享乐。只需有佛祖可奉,经文可诵,高堂广厦与片瓦陋室,于我们并无分别。”


    “僧众之间互通有无,亦属善缘。栖霞寺藏书丰赡,僧人见解精深,于我们可谓大开眼界。且栖霞寺应允我们可将抄录经文携归。此番至此,竟有因祸得福之感。”


    清风庵主言毕,细观她面色,眉间微蹙:“你唇无血色,语声虚浮,可是当日又染风寒?可还有别处不适?用药调养了不曾?”


    兰浓浓自知眼下状况瞒不过去,亦不作辩,点头实言道:“确是我横生枝节,提前下车,于风雪中独行,应是因此寒症复发。”


    “畏寒则血行不畅,气虚力弱。加之出师未捷,心绪郁结,思虑过重,以致夜难安枕,故而气色不佳。除此之外倒无他症,姑姑们宽心,我已在用药。今日见你们安然,我也可放下一桩心事。”


    几人分坐于她上首、对面、身侧。她说话时,众人目光皆凝在她面上,亦将她眉宇间倦色尽收眼底。连同她如从前般对她们毫无隐瞒的坦荡,亦令人无比怀念。


    更教人在意的,是她叙说此事时的平静,仿佛一夕长大了。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一旦触及,无人可全身而退。


    众人虽心疼她被情爱磨去棱角,然于眼下境况,她变得沉稳反是好事。至少日后,不会再轻易将真心剖出,任人宰割。


    “我们历经世事,又在一处,无需挂心。倒是浓浓你,如今作何打算?”


    亲眼确认姑姑们平安,兰浓浓心中那口气终是散了。她如今身体愈虚,不过说了这些话,已有些坐不住。


    闻清风庵主相询,仍强打精神道:“经此一事,我与他之间在姑姑们面前再无可瞒。且我毕竟年少识浅,若再莽撞独行,难免思虑不周。日后诸多事宜,还需仰仗姑姑们在我迷惘困顿之时,从旁指点迷津。”


    云明沏了茶来,兰浓浓适时停语,松开手炉双手接过。云明姑姑是长辈,本该由她奉茶,或至少起身相迎,然此刻她连站立的气力也无,只得坐着微欠身道谢。


    温潮的茶汽扑在脸上,舒坦得教人想喟叹。她双手捧杯汲取暖意,小口啜饮。寒凉的口腔与肺腑被热流抚慰,气色眼见着好了些许。


    众人便静候着她,待杯中茶尽,杯落几上,兰浓浓才续道:“此次连我都未能事先知晓分毫,他却依然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可见我与姑姑们的所有举动,皆坦露于他眼前,无所遁形。”


    “这一试,也教我彻底认清现实。纵百般筹谋,不过如蚍蜉撼树。明知是无用之举,却仍一意孤行,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既然注定无法挣脱,便惟有我转易心境,不再执着于心结。”


    兰浓浓忽地长叹一声,抬眸环视众人,唇角缓缓弯起:“不是有句话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语落,房内一时寂然。


    静默流转间,忽闻清风庵主温声接道:“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首望向那笑容甜糯、眸光仍澈,却已褪尽天真的女子,微一颔首:“心经有言,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那便好生调养,下回再来时,莫要似眼下这般虚弱了。”


    兰浓浓心头蓦地一酸,急垂眼帘,低低应了声:“嗯。”


    “日后若有心事,皆可说与我们。若不便亲至,便修书送来。一人计短,三人计长,我们加起来足有六人,真遇着事时,怎么也能比旁人多出一计来。”


    云宁是庵中较年轻的,在亲近人前言语便轻松些。此话一出,房中些许沉闷霎时被冲散。旁人只神色稍缓,兰浓浓却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众人心头俱是一松。


    她懂事自是欣慰,然过于懂事,便徒惹人心疼了。


    “此处虽好,终是借居之地。姑姑们此番是受我牵连,待过几日我与他,和好了,便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姑姑们等着便是!”


    方才从那盏茶中汲取的气力已渐耗尽,兰浓浓亦恐久留露了形迹,说罢便撑椅缓缓起身。然双足已冻得麻木,身形摇晃,看得人不由蹙眉。


    对此,她自有应对,身子朝旁侧云明姑姑一倚,亲昵笑道:“我脚麻了,劳云明姑姑扶我一程。走几步活动开便好了。”


    几人未再多言,一路护着她行至院门。那府中婢女见状忙疾步迎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搀稳。马车早已候在一旁,踏凳亦已摆好,有婢女静立候着,只待她登车。


    兰浓浓未留意众人并未踏出院门。她亦不愿给姑姑们平添烦扰,借着碧玉二人的搀扶,佯作已无恙,站直身子朝院内挥手,眸弯如月,笑靥明快,


    “外头天寒,姑姑们快关门回去。莫与我争,我待你们进去了再上车。”


    该交代的既已交代,几人便不与她争执,纷纷颔首后掩上院门。


    红木门方合拢,兰浓浓身子倏然软下,惊得二婢顿然色变,却被她眼风止住不敢出声。碧玉低声道了句“得罪”,便俯身由青萝将人负至背上,步履轻捷地登车。


    兰浓浓措手不及,待眼前晃影定住,人已卧于马车软榻。她未多问,只朝碧玉投去一瞥,便收回目光——


    马车直入府中,停于寝院门前。


    兰浓浓不知何时睡去,直至察觉被人触碰,方蓦然惊醒。碧玉见状急退请罪:“夫人容禀,奴婢见您今日劳累,不忍唤醒,便自作主张欲抱您下车,绝非有意冒犯。”


    见是她,兰浓浓心下虽余悸未平,更多却是松缓,遂摆手令其起身,自行撑臂坐起下车。


    府中的琉璃暖罩早已架起,室内温暖如春,无需再披斗篷。下车时无意抬头,见日头虽在正中,却被阴云半遮,天色一片阴沉。


    回到房中,暖意更重,围脖及高领的袄裙逐一褪下。兰浓浓走至等人高的雕花鎏金镜前,偏过头端详,颈间肌肤上痕迹大多已变淡,却仍有几处青紫未消,瞧着触目惊心。


    午膳是独自用的,皆是清淡菜肴。她强撑倦意等了片刻,待汤药饮尽,便转入寝卧,上榻沉沉睡去——


    午后未时,天又飘雪。


    覃景尧偏首望向窗外,只见大雪如破了天幕般连绵砸落。他忍了又忍,终是霍然起身,将满案公文与一众下官的恭送声尽数抛在身后。


    “夫人可用过膳了?进了多少?药可喝了?”他一面疾步向外,一面沉声问道。


    同泽忙为他系上披风,撑起墨色油伞,紧随其后回话:“回大人,府中尚未有消息传来。据先前下人禀报,夫人午时初便已回府,此刻应已用膳服药。”


    覃景尧未再开口,也知此刻问不出更多。只是心中那股想见她的念头骤然汹涌。


    立刻便要见到她,一刻也等不得。


    他端坐马车中,身姿如大马金刀,腰背挺拔,双目紧闭,面色平静,然心下却一片纷乱。


    她未见着那些人时,分明急切难安,可见了面,却那般冷静自持,未抱着人嚎啕痛哭,言谈间条理清晰,便是回程途中,亦未露半分隐忍。


    如今回到府中,更是若无其事——


    心头一股无名烦躁涌起,气息骤然沉浊。覃景尧猛地睁眼,眉峰紧锁。大雪纷飞,车马难行,速度比平日慢了一倍有余。


    他再难忍耐,霍然起身跃出车厢,命人卸下车驾,翻身策马,一声沉喝便冲破漫天飞雪疾驰而去。


    府门檐下的护院远远望见一人单骑踏雪而来,急忙挥手洞开朱门。炙热的喘息与乘隙灌入的寒气于空中相撞,在黑曜石地面上凝下一行蜿蜒水迹。


    马蹄踏过,府门轰然合拢,溅起的水珠瞬间绽作朵朵冰花。


    覃景尧甩开缰绳,解下披风,大步流星直奔后院。往日一步一景的亭台游廊,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让他恨不得挥手尽数夷平,好教他一入府便能直抵她的院落,一步便能跨到她的眼前。


    他沿着主路直行,逢廊穿廊,遇园破园,近两刻钟的路径,竟被他硬生生压缩至一刻钟。


    将亭与同泽虽皆是俊拔亲卫,却仍不及大人伟岸,此刻追赶的步伐几乎与奔跑无异。待终于赶到夫人院外,前方疾行的身影骤然定住。


    将亭心神一凛,暗舒长气,立即挥手命毗邻院落的下人速将常备的暖炉熏服送来,他绕至大人身前,手法利落地褪下那身浸透寒气的官袍及中衣。


    恰时常服送至,接过后迅捷更换妥当。与此同时,小厮已用特制的细长暖炉将墨发熏暖。全程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待覃景尧提步入院时,周身已不带半分寒意。


    将亭暗自舒气,遣退众人,正欲寻郭管家交代事宜后再回来候命。行至中庭,恰遇顶着满头风雪狂奔而归的同泽。二人目光相撞,彼此打量,均是不约而同地挑眉。


    对比同泽一身狼狈的冰霜,仅是气息微乱的将亭忍不住挺直腰背,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说来二人当年同被买入府中,编入一队习武受训,又同时被大人亲点位至身侧。论能力武艺不相上下,性情更是投契,堪称形影不离,本该是挚友无疑。


    在大人代天子巡阅边军之前,也确实如此。往日大人外出,二人向来是一人随行一人留守,轮番更替。


    只此次大人离京日久,临行前二人皆向大人自荐随行,甚至当着大人的面交手比试。最终同泽略胜半招,争得随行之机,将亭则被留在京中看守。


    留守之责虽重,非心腹不能担当,然于他们这等近卫而言,纵被委以重任,也远不及随侍大人身侧来得紧要。


    加之将亭掌管京中事务日久,如今俨然有脱不开身的迹象。长此以往,大人势必要提拔新的近卫到身边听用。


    因此,眼见同泽日日照随大人左右,将亭心中的艳羡可想而知。


    他也俨然忘却了夫人失踪时,自己曾暗自庆幸未如同泽那般大气不敢出,此刻只顾瞧着对方狼狈模样幸灾乐祸,


    他明知大人是策马独归,也晓得郭管家已遣人去牵车驾,却仍故意探头朝同泽身后张望,佯作关切:“马车怎未一同回来?”


    同泽压根不理会他的挑衅,快步直奔自己房中。他尚需更衣复命,哪有闲工夫应对这等酸言酸语。横竖如今跟在大人身边的是他,不是将亭。


    心中虽透亮,却在与之擦肩时,仍忍不住投去一瞥,眼尾轻扬,尽是藏不住的得意。随即不再停留,径自扬长而去。


    惹得将亭在身后兀自闷气,自是不必细表——


    得知她尚在安睡,覃景尧便放轻脚步绕至屏风之后。六扇纱绸屏风朦胧绰约,隐约可见一道修长身影撩开床帐,身形随之隐入。


    约莫半刻钟后,寝卧房门轻启,碧玉与青萝忙轻手轻脚合拢房门。闻得传唤,青萝留守门外,碧玉则低眉敛目趋步上前。


    刚在堂中站定,便听上首传来大人压低的嗓音:“将夫人回府后的一举一动,神情语态,一字不差道来。”


    碧玉早有准备,闻言忙垂首禀道:“夫人便行至镜前照看,左右侧首各一次,又微昂首一次,目光皆落于颈间耳后。夫人始终神情平静,气息匀稳。随后唤奴婢们备水沐浴,约两刻钟后更衣,又亲执药膏涂抹,不及余处交由奴婢代劳。而后便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


    “用完午膳后,夫人已极是困倦,仍强撑气力在屋中缓步走动。服药时曾微蹙眉头,约十息方才舒展。之后只允奴婢们随侍至屏风处,便自行上榻歇息。夫人自未时三刻睡下,至今已有一个半时辰。”


    覃景尧静听片刻,默然褪下腕间手串缓缓盘转。极轻的摩擦声里,他忽而开口,


    “——不曾哭过?”


    碧玉肯定地摇摇头:“回大人话,不曾。”


    堂中一时再无声息,静得落针可闻。


    空气凝滞得教人呼吸艰难。良久,方见上首袖摆轻拂,碧玉顿觉如蒙大赦,无声行礼,躬身退至门前垂首侍立。


    天色渐暗,紧闭的卧房内忽传细微窸窣声响。上首闭目抵额,神情隐在阴影中的男子倏然睁眼。


    几乎同时,门前婢女应声轻叩而入。


    床帐勾起时,兰浓浓仍侧卧未起,只瞥了眼屋内烛光,声线绵哑开口:“他回来了吗?”


    碧玉心下一惊,为她这般不带半分愤恨与激动的平静语气,不由抬头望去,却见她气息平和,身形松缓地卧着,眼帘半阖,目光里带着睡后的慵懒风情。


    碧玉喉头不自觉收紧,垂眸轻声道:“回夫人,大人未时末便已归来,知您安睡,一直在外间等候。可要奴婢此刻请大人进来?”


    “不用。”


    兰浓浓眨了眨眼,摇头婉拒搀扶,手臂微撑,略显迟缓地坐起身。已长过膝弯的青丝随之蜿蜒,旖旎曳于身后。一袭雪色寝衣,衬得榻间微暗光影中,宛若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她素来体寒,纵是屋内温暖如春,脚下仍须套上厚袜,趿着软底绣鞋。


    碧玉二人欲侍候更衣,兰浓浓却摇了摇头,指尖轻指向衣桁上那件粉白披风。二人会意,一人轻托起她的长发,一人快步取来披风,悉心为她系上。


    兰浓浓略作漱洗,便散着一头青丝,缓步出了卧房——


    作者有话说:1出自《心经》


    第73章 第 73 章 吻我


    她步履轻缓, 落在目光紧锁于她身上的人眼中,每一步都如仙子凌波,步步生莲。待她款款行至眼前, 他竟连呼吸都一时忘却,直至怀中蓦然被一具温软馨香的身子填满, 那双纤柔手臂已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背。


    覃景尧浑身一震, 喉头几番滚动,强抑下涌至唇边的闷哼。掌中手串将坠的刹那被他猛地攥紧,随即抬臂, 以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深深拥住。


    十指分按于她腰肢与肩胛, 寸寸收紧。


    他唇瓣微启,欲言语却觉喉间干灼如焚, 竟一时失声。


    怀中人却恍若未觉, 馨香发顶在他颈间轻蹭, 语声绵懒:“你忙完了吗?”


    覃景尧胸膛剧烈起伏, 低哑应了一声。兰浓浓这才仰首望他一眼, 又慵然垂首,阖目轻喃:“我好困,你陪我一起睡吧。我一个人睡, 很冷。”


    “”


    覃景尧未言语, 身躯却骤然绷紧, 霍然起身将人稳稳托抱入怀。衣袂翻飞间, 几个大步已至榻前,却未将她放下, 只扶坐于床沿。


    喉结滚动,眸光如炬紧锁她的双眼,哑声问道:“你可知, 自己在说什么?”


    兰浓浓抬手解下披风,随手丢在一旁的凭几上,随即勾住他的腰带向后仰倒。在他俯身靠近时,她抬手环住他的腰,依偎过去,闭眼轻声咕哝了句莫压着我头发,便气息匀稳地沉入梦乡。


    独留覃景尧被她这番柔顺姿态撩拨得欲. 火焚身。软玉温香就在怀中,她主动贴近,毫无防备。


    他熟知她身子的每一处,知晓吮吻何处能令她顷刻溃防,吟哦失守。更明了触碰哪一点,可引她颤若春雨,敛如沼泽,携她共赴云雨之巅。


    而此刻,这一切皆在他抬手之间。


    青筋盘亘的手掌缓缓覆上那腰际,指尖游移而下,倏地将纤细腰肢全然笼入掌中。她似觉不适,身子微微一动,他掌心本能抬起,又落下,虚沿着脊线轻抚至背,一下下规律轻拍,直至怀中身躯渐渐松软,也未曾停歇。


    良久,方收手,将她乌黑的长发细细铺展于枕畔,继而展被将她密密拢住。


    府邸上方的琉璃顶将风雪隔绝于外,莫说深帷床榻之内,便是立于庭中,也听不见多少落雪声。


    覃景尧紧拥着她,目光灼灼,寸寸流连于她的睡颜。


    她的呼吸轻浅而匀长,如府外簌簌落雪,入耳只觉满心宁和。他抬指,在她微露的侧脸上细细描摹,忽而唇角轻扬,她曾说的,听雨听雪的意趣,大抵便是如此吧。


    帐外烛光渐明,怀中人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蜷缩的身子徐徐舒展,埋在他胸前的小脸如猫儿般轻蹭几下,发出一声低低的,餍足般的叹息。


    下一刻,她睁开眼,怔愣片刻,忽而仰起脸来,目光寻到他的。淡色唇瓣微扬,绵哑的嗓音随之响起。


    “什么时辰了?”


    言语间那般自然而亲昵,仿佛他们始终恩爱如初,从未有过半分怨怼。


    寥寥数字,却如裹着炽焰砸落心口,烫得覃景尧几乎失态。他屏息数瞬,方压下胸中暗涌,却仍绷紧心弦,眸光紧锁,不肯错过她脸上丝毫变化。


    “酉时初,将至晚膳时分。浓浓醒得正好。”


    兰浓浓闻言收回手,轻捂胃部,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便推推他:“那快起身罢,我好饿。晚膳有什么?我还需忌口么?”


    覃景尧未料她清醒之后,仍这般若无其事地与他亲昵低语。他被她这不循常理的招数击得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抑或,是他不愿打破这片刻珍贵的温存。


    只得如她手中的提线木偶般,一个指令便一个动作,扶她起身,为她递衣,在她更衣时轻托长发,终是由她牵着手,一同踏出卧房。


    兰浓浓如今格外珍重身子,净手后便先要了一盏养身汤羹。待温热的汤水稍稍抚慰了五脏庙,她才察觉他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不由一怔,脸上神色倏然转变。


    覃景尧正暗自握拳,心弦紧绷,却听她语调扬起,带着难以置信的诧异:“难道你真要等我服侍不成?”


    不待他回应,兰浓浓已放下碗筷,转身正对他,绷着脸肃然道:“你此刻便说个明白,可是真要我从今往后用膳时为你布菜,起身前为你更衣提履,上朝时送至门前,回府时迎至阶下?你说东我便不能往西,你道一我便不可说二?”


    屋中婢女早在他眼神示意下悄然退尽。覃景尧一时被她气势所慑,慢了半拍,方谨慎含笑:“浓浓是吾爱妻,合该养尊处优,安享富贵。这些琐事,自然不需你动手。”


    兰浓浓却不受他轻描淡写打发,冷哼道:“如今倒改了口,先前说那话的难道是旁人?”


    见她欲借题发挥,覃景尧当机立断起身至她身旁,执起公筷,挽袖为她布了一箸她素日偏爱的甜咸点心,又盛了小盅鲜鱼烩奉至面前,俯首做小道,“是为夫大言不惭,还请夫人宽宏大量,莫与我这俗人一般见识,饶过这回可好?”


    兰浓浓似心头痛快,面上便透出几分得意。眼尾扫过他托碗的指尖,又仰首细审他神情,似要辨他话中真伪。


    覃景尧也不催促,好脾气地捧着碗盏,做着侍从活计,面上仍漾着她从前最痴迷的清雅笑意。


    如此晾了他约莫十息,一双纤纤玉指才纡尊降贵接过汤盅。


    覃景尧心下一松,却未归座,反将袖摆又卷高几分,执起公筷含笑道:“今日为夫便当一回夫人的布膳使。夫人目光所向,为夫莫敢不从。”


    兰浓浓未应声,眉梢眼角却已藏不住笑意。慢条斯理用了两勺鱼烩,便推到一旁,毫不客气地使唤起来,


    时而望望最远的菜碟,尝一口不合口味便挑剔推开。时而看向右侧,待他夹来又说不想吃了。直将满桌菜肴指了个遍,也将他使唤得团团转,分明存心折腾。


    直至吃得撑了,才意犹未尽地收手,不情不愿松口:“这回便算了。若再有下回,我便与你和离,另寻个不需妻子伺候的夫君去——”


    话音刚落,下颌便被蓦地托起。方才还笑意温润任她差遣的男子,此刻面沉如阴云压境,眸中厉色翻涌:“夫人放心,为夫必当引以为戒。但浓浓也需谨记,方才那般话,绝不可再有下次,可明白?”


    兰浓浓只觉脖颈被抻得难受,抬手便去拍他手腕,对视的眼中毫无惧色,反而挑眉瞪他:“只要你不犯,我自然不说。你何时惹我不快,我便何时再提!总之若再叫你听见,定是你有错在先!”


    又蹙眉嗔道,“不许这样托我下巴,脖子疼,快松手。”


    覃景尧松开手,看她气鼓鼓揉着脖颈瞪来,那神态竟似回到他身份未明时的娇蛮,心下虽喜,却更涌起一阵拿捏不定的无措。


    他坐回椅中,目光仍锁在她身上,暗忖她态度何以转变至此。一日前二人尚是强扭的瓜,眼看要成怨偶。今日她不过见了些人,睡了一觉,竟似前嫌俱消?


    他从她性情入手推敲,往日处事原则,与僧尼的情分顾忌,甚至换位思量,却觉任何一种情形都不该是眼前这般。


    既然想不通,索性直言相问。真话假话,总有迹可循。更何况这般被人牵制之感,他实在不喜。


    “我原来身强体健,登山跑步都不在话下,如今与你成婚,反倒成了个病秧子。”


    她忽来的控诉,将他已到唇边的问话堵了回去。


    覃景尧放下银箸,敛去眸中异色,再抬眼时眉宇间尽是疼惜:“是我不好,未曾将浓浓照料周全。你放心,我定让莫畴为你调理妥当。只是——”


    他取过温巾拭了唇指,牵起她的手缓步走向北侧小书房。


    房门被鞋跟轻叩合拢,直至书案旁他才驻足,眸光深沉地看她:“往后,再不可任性乱跑。”


    兰浓浓心头微动,鼻尖轻皱哼了声,别开脸不情不愿道:“你是执棋国手,我便是局中一枚棋子,纵落得再远,又何曾跳出你这方棋枰?再说令公一怒,庵堂皆焚。你这般威风,我哪还敢乱跑”


    覃景尧微眯双眼,忽而握住她的腰轻轻一举,将她安置在书案边坐稳。双臂撑在她身侧,俯身与她平视,高大身影全然笼罩下来:“浓浓当真因此才转变至此?”


    他逼近得太甚,强烈的压迫感如密网罩来。兰浓浓本能后仰闪躲,腰后却被大掌稳稳托住,反被带着更贴近他。


    “凑太近没法说话,你起开!”


    她双臂交叠抵在他肩头,腰肢受制,肩颈仍向后仰,整个人几乎弯成一张反弓,气急瞪他。


    她未经严训,难控身体本能反应,心中真实念头自然也藏不住。


    覃景尧扶她坐稳,依言松手,却长臂一伸将太师椅拎至案前,坦然落座。他双腿微分踏地,背靠椅背,双臂轻搭扶手,虽位置稍低,通身从容气度反倒像在审她站立。随即掌心向上示意,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请浓浓不吝赐教。”


    兰浓浓似未被他气势所慑,只觉这般悬坐吃力。本想挪去案后主座,又思及若仰视他难免落了下风,转眼瞥见先前闲时拼装的猛虎摆件,索性转身取来搁在身侧。半尺高的木虎恰可作凭几,臂肘轻搭其上,高低正相宜。


    覃景尧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她兀自忙碌。


    兰浓浓双脚交叠轻轻晃动,全身大半重量都倚在那木虎上,体态松弛,神情恬淡,俨然一副从容姿态。幸得工匠用料扎实,做工严谨,那木虎承着她依旧稳如磐石。


    “今日我与姑姑们说的话,你想必都已知晓了。”


    兰浓浓似是随口一提,也不待他回应,便自顾自说下去,“正如我方才所言,你强我弱,悬殊若天堑。我便是绞尽脑汁,也难逃你耳目。况且此番,我已受够了教训。”


    说到此处,她无意识地蹙起眉头,唇瓣轻抿,似是不愿回忆般微偏过头。几息之后,方转回脸来,


    “况且,你终究未曾伤害姑姑们。我如今正值韶华,往后尚有数十年光阴要过。既然所求注定无望,不如及时转念止损,起码我能选择往后要以何种心境度日。”


    她眸光清亮,如浸寒泉,“我不要郁郁终生,我要痛痛快快,从心自在地活。”


    兰浓浓忽而抬起眼帘,乌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向他:“只要你能真心待我,事事依我,顾我,护我,往后,我们便好好过罢。”


    话音落定,小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久到兰浓浓渐觉不安,眉心微蹙,几欲垂眸思索后策时,那始终沉默的男子忽地挺身欺近。


    他自下而上望入她眼底,下颌紧绷,喉结轻滚,只吐出两个字。


    “吻我。”


    第74章 第 74 章 书房中/已替换


    兰浓浓抿了抿唇, 居高临下地摇头。在他目光转沉的刹那,轻声坚持:“你尚未应我。若做不到,便不行。”


    覃景尧低笑一声, 哑声道:“好。”


    他正欲再度索吻,眼前忽地一暗, 甜香拂面, 高坐案上的女子已俯身而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瓣轻轻相贴,若即若离如蜻蜓点水。直至那湿润的舌尖羞怯探出,


    不过稍稍试探, 覃景尧僵直的身躯与理智,便如热油遇火星, 轰然燃起。原本紧扣扶手青筋暴起的手, 倏地化作铁箍, 瞬间将她锁入怀中拉近, 反客为主地将那踌躇的“来客”勾入唇齿之间。


    毫无半分温柔, 唯有狂浪席卷。双臂寸寸收紧,力道之大,几欲将怀中这具温软身子揉进骨血之中。


    她微弱无力的挣扎在此刻只如星火落油, 瞬间燎原。覃景尧忽觉无需计较太多﹣若这是她用以麻痹他的手段, 他甘之如饴。哪怕仅是伪装, 只要她愿一直演下去, 真与假,便已不再重要。


    兰浓浓身上淤痕虽已消退, 痛觉却未轻易消散。那近乎吞噬的力道,与触感,皆令她不由自主忆起庵中那日夜的纠缠。身体先于意志瑟缩紧绷, 她闭目收臂,如鸳鸯交颈般与他紧密相贴,近得再难辨彼此神情。


    她竭力启唇,鼻息急促,喉间不由自主。待终获自由时,早已麻木得感知不到灼胀。她当即埋首于他颈窝,双臂紧攀他肩,心跳如擂鼓撞击耳膜,身子因极度紧绷而止不住轻颤,已感到痛楚。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嗓音从被呼吸焐得潮闷的衣料间含混透出: “我累了,头也昏沉,早些歇息吧。”


    覃景尧早已箭在弦上,额角青筋搏动,每一次掌心接触都压抑着撕开衣物,让肌肤相贴的冲动。


    然他清楚地感知到,她的身体在本能地畏惧他的触碰,她的身子也尚未完全恢复。甚而,若非她今日这番剖白,他本无意在此时索求。


    她的心可以畏他,但身体绝不可以。


    他将她的手从肩头轻轻掰下,一路引向源头。从她唇间攫取的甘霖抚不平喉间的焦渴,连笑声都浸透了浓稠的欲念,


    “你今日已睡足许久,若再躺下去,反倒要头疼的。”


    他按住她猛然颤栗的身子,俯首在她耳鬓间流连啄吻,厮磨低语:“浓浓也疼一疼我,可好?”


    灼热的吐息如电流窜入四肢百骸。兰浓浓死死咬住唇,不敢泄出一丝声响,生怕开口便是破碎的喘息。可喉间堆积的战栗仍从鼻息间逸出,化作细弱的呜咽。


    她耐不住想抽手,却被那只覆着她的大掌牢牢禁锢,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她如受炙烤,煎熬难耐——


    房中烛影渐黯,兰浓浓蜷卧在榻,唇瓣微张细细喘息。她周身裹着披风,眼睫半垂,望着他拾起雪白中衣拭去案上水痕,又俯身拾起散落的文房四宝,就这般赤着精悍身躯,赤足站在案前铺纸研墨。


    兰浓浓眨了眨眼,实难想象他这般情状能写出什么章法,却也无心深究。正要阖目,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他连人带披风抱至案前。


    想到方才在这张紫檀木案上发生的种种,她耳根一热,扭头便要躲开。


    覃景尧低笑出声,俯身用鼻尖轻蹭她绯红的颊,嗓音带着饕足后的沙哑逗她:“做都做了,还羞什么?况且,”


    他指尖划过光洁的案面,“浓浓方才留下的春色,早被我拭净了。”


    兰浓浓懒得与他斗嘴,只飞了个眼刀,没好气道:“抱我来这儿作甚?”


    话音未落,只觉天旋地转﹣﹣竟被他托着腰站在了脚背上。右手刚从披风里被捞出,她下意识要缩回,却被身后滚烫的胸膛牢牢锁住。


    脸颊被他轻贴着转向案面,尚未回神,指间已塞入一支青竹笔。温热的吐息缠上耳垂,含笑的嗓音如春溪淌过。


    “浓浓今日既决意摒弃前嫌,为示郑重,当立字为据。免得他日你心血来潮矢口否认,我也好有个凭证。”


    他话里话外透着不信任,兰浓浓却不恼,只眉梢一挑,轻哼道:“便依你所言,我真写了,来日若改了主意,这一纸空文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拿去官府公证不成?”


    覃景尧笑而不答,只将臂膀贴着她,握住她的手提起笔:“于我有用便是。还是浓浓,不愿写?”


    “我向来言出必行。既已出口,写又何妨。”


    兰浓浓嘴上这般说,心下却已飞快权衡利弊。却一时竟想不出这保证书日后能对自己有何不利。她悬腕欲落笔,忽又直起身,垂眸看了眼自身衣衫,悻悻回头:“总得容我衣着齐整才好书写。况且此刻浑身乏力,哪来的力气提笔?明日再写也不迟。”


    话音未落,只听裂帛声起,一袭绸缎自梁上飘落,将她裸露的臂膀轻轻裹住。兰浓浓低头看去,正是方才高悬的那匹云霞般的绸料。


    她默然片刻,唇瓣方动,却听他温声打断:“今日事当今日毕。此书成后,唯你我夫妻二人可见。浓浓若实在无力,字迹歪斜亦无妨,”


    他掌心稳稳托住她执笔的手,气息拂过耳畔,“何况,尚有我为夫人助这一臂之力。”


    话已至此,兰浓浓若再推拒,反倒显得心虚。她微微颔首,又提了要求:“你先起身,这般姿势我使不上力。将椅子挪来,我坐着写。”


    覃景尧从善如流,长腿一勾便将太师椅带至案前,却未放开她,反倒抱着她一同落座,低笑道:“写罢。”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悬腕提笔,将先前承诺逐字书于纸上。正欲落款,忽被他握住手腕拦下。


    她不解回首,只见他眸色深沉:“还需添上几句。”


    “添什么?”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便写,既为人妻,当以夫君为重。必与吾夫覃景尧,执手白头,永不言离,不思别念。凡事必与夫君共商,绝不自专。”


    此言虽似婚书盟誓,亦合夫妻常伦,写了似也无妨。可兰浓浓却不自觉蹙起眉头,有些话出口时尚可随岁月淡去,一旦白纸黑字,便成时时警醒。


    此刻她忽如醍醐灌顶,恍然明白他执意要立字为据的深意。


    身旁目光如炬,兰浓浓深吸一口气,依言添上这段文字。待要落款署名时,又被他轻声提醒,


    “浓浓需写,覃景尧之妻,覃兰氏,浓浓。”


    见她依言落款,覃景尧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枚红玉雕琢的比翼鸟小印。那双鸟交颈缠绵的姿态,恰似“在天愿作比翼鸟”的永恒誓言,将缱绻情意凝于方寸之间。


    他将小印递到她手中,温声道:“这是我为浓浓亲手刻的私章。日后你处置府务,往来文书,皆可用它。”


    兰浓浓接过端详片刻,便在署名旁钤下朱痕。不待她细看,那纸承诺书已被倏然收走。虽亲眼看着她书写,覃景尧仍逐字审阅,方在她困惑的目光中珍重收进案屉深处。


    此时二人身上薄汗已消,只余缠绵后的黏腻。覃景尧却似蒙受天恩般神采飞扬,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踏出书房直往寝卧后的汤池。


    待再度现身时,已过半个时辰,怀中人早已累得眼睫低垂。


    即便如此,当双双落入锦衾,直至夜阑方息——


    昨日的雪自未时初便开始飘洒,彻夜未停。许多百姓晨起推窗,才见院中屋顶皆覆了厚厚银装。每逢此时,凡家中装了明璃的百姓,总要朝眠鹤胡同的尚书令府方向遥遥一拜,方才摩拳擦掌开始扫雪。


    遇上邻人,不免要絮叨几句这场瑞雪。


    “这明璃当真是个宝贝!昨夜雪下得那般大,我竟丁点声响都没听着。屋里火炕烧得暖融融的,半丝寒气都透不进来,睡得可真叫一个踏实!”


    “谁说不是呢。早两年虽说也冻不着人,但窗边少不得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拿粗布糊严实。那粗布再不值钱,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


    “我家大郎屋里自打装了这明璃,读书都静心多了。一块才卖十文,风吹不烂,不必常换,又能御寒隔音,真是件实惠的好东西!”


    说话间,几人已把门前积雪清扫干净,一抬眼正瞧见拐角大街上各家商铺正拆卸门板开张。待木板卸下,露出整面明璃砌成的临街墙壁。


    里头挨着明璃陈列的衣裳、布料、器具、首饰,隔得老远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人干脆拄着木铲聚在一处指指点点:“呦,铺子又上新样式了!这回的模样可比上回俊俏。”


    “铺子里那料子瞧着就暖和,一会儿得去瞅瞅。”


    “我看那好几家店里都出了新头面,不知今日有什么讲究。”


    说起来,自打有了这明璃,以往平头百姓慑于门庭气派不敢进的铺子,如今即便不进去也能看个痛快。平日闲谈少不得拿出来说道,倒让这些店铺名声无心插柳地传扬开来。


    而这明璃能如此深受百姓青睐,还要从两年前说起。据经营此物的店家说,这明璃本是烧坏了的琉璃,原属废品。


    当年那赵东家求售无门,走投无路正要销毁时,尚书令大人府上忽来大肆采买。此举不仅救了那东家的生意,更让他得知尚书令府的用法后茅塞顿开。


    因这明璃本是废料,同行皆知,故而售价极低。如尚书令大人那般覆盖整座府邸的豪举绝无仅有,亦非必要。


    寻常权贵至多罩个院落,于豪门而言,此物形同鸡肋,并不吃香。


    这般低廉的价格,贵人看不上,对寻常百姓却是咬咬牙便能将家中门窗焕然一新的好事。平日借光能省下灯油蜡钱,到了冬日,更是能暖烘烘睡个安稳觉的宝贝。


    那东家由此大胆转向,专做平民百姓生意。这明璃因有尚书令大人亲用的先例,本就深受百姓信赖,加之价格低廉,甫一推出便供不应求。


    极快便赚得盆满钵满,随即扩建工坊,广招伙计,不出半年就将分店开了出去。新店一开,同样引得百姓疯抢,生意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若说同行起初因客群不同未多加留意,甚至心下多有鄙薄,即便有人看出其中暴利,也因手下工匠短期内调不出配方,只能干瞪眼。


    然到后来,眼见这昔日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小子日渐风光,说不眼红那是假话。商人相斗,谋财害命,窃取配方的手段层出不穷,动了歪心思的更比比皆是。


    但这赵长平竟似随生意一同开了窍,打着尚书令大人的名头作依仗。不论他是真攀附上还是扯虎皮,人的名,树的影,一时还真镇住了不少宵小。


    无甚根基的铺子最先看清形势,自知争抢无望,转而灵机一动,主动上门谋求做个中间商。反倒那些有靠山的铺子,恰恰印证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话,越想得多,越不敢轻举妄动。


    尚书令府如今势大,谁也不敢为这点生意下其的面子。于是,不愿放弃这暴利行当的,都转而老老实实钻研配方。


    晟朝疆域辽阔,州府众多,只要研发出配方,不愁没有市场。即便本朝饱和,还有番邦属国可供开拓。


    赵长平便趁此良机,频频往尚书令府求见,竟真将这“靠山”坐实了。如今铺子的生意已辐射京城周边十余城镇,惠及当地百姓。


    即便力所不及之处,也亦有商人不远千里主动求购。可以说,这两年间因明璃得以免受寒冬之苦的百姓数以万计,堪称活人无数。


    此物不仅盈利颇丰,更赢得民间口碑。朝廷见各地雪情报平安,亦觉此物于民生大有裨益。而晟朝富庶,这等在商人眼中的暴利生意,朝廷无意与民争利。


    能惠及苍生,已是莫大善政。


    赵长平心知自家生意仰仗何人,每日必抽空琢磨如何讨得贵人欢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被他研制出些奇巧物件。


    不论贵人是否中意,是否收下,逢年过节便往府里递新奇玩意儿,风雨无阻。


    他也识趣,从不提要面见府中主人,每每送了东西便悄然离去。


    这日天刚破晓,赵长平便匆匆赶往匠房。他如今住的院落也罩了明璃顶,自是不受积雪困扰。这明璃配方乃他发家根本,故特地将宅子建在匠坊旁侧,平日若无要事皆宿于此。匠坊紧邻居所,不过十余丈距离,盏茶工夫便到。


    一进门,他便急急问道:“如何?可成了?”


    那匠人在炉前守了一整夜,方才开炉取物,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中。闻声也顾不得行礼,忙朝东家躬身,嗓音犹带颤抖:“东家大喜!东家大才啊!您请看——这莲花盏,成了!”


    赵长平闻言精神大震,待匠人侧身让开,乍见之顿时满目惊艳。


    匠房灯火昏黄,这潋滟的粉彩竟映得满室生辉。只见黑漆方桌上,一尊半尺来高的琉璃莲花盏亭亭玉立。


    盏身自上而下由粉渐白,釉色流转如云霞晕染,质地清明通透若冰凝玉琢。烛影摇曳间,宝光氤氲,华彩潋滟,真真是瑶台仙品落凡尘,妙不可言!


    赵长平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此刻却看得目不转睛。他躬着身,抻着脖,绕着桌沿连转五圈,无论从哪个角度端详,皆觉完美无瑕。


    这才直起身,揉着发酸的脖颈扶腰大笑,朝匠人连连拱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枚鼓囊囊的钱袋塞过去:“刘师傅辛苦!好手艺!此物既成,酬劳分文不会短了你的!”


    刘匠人虽彻夜未眠,但亲手烧制出这等举世无双的珍宝,又成第一个得见其风华之人,即便分文不取也已心满意足。


    更何况东家向来慷慨,凡能烧出精品的匠人,所得赏钱从来不是小数。他虽未当场打开钱袋,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已昭示着丰厚酬劳,这恐是他举家之力也攒不出的巨资。


    他捧着钱袋的双手微微发颤,赶忙紧紧揣入怀中,朝东家连连躬身:“多谢东家!小人定当尽心竭力,为您烧制更出色的琉璃来!”


    此时赵长平已无暇他顾。唤随从抬进一只楠木鎏金箱,高挽衣袖,小心翼翼地将那琉璃莲花盏,安放进铺着厚厚绸缎的箱内,又仔细覆上一层护罩,这才轻轻合上箱盖。


    他挥手让人取来秘契,抹了把额头虚汗,含笑对刘匠人道:“您知晓咱们这儿的规矩。但凡有新物烧成,皆需签立保密契书。此契会送官备案,若有泄露,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匠人听了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毫不犹豫便摁下了指印。


    赵长平收好契书,客客气气将人送走,连早饭都顾不上用,即刻命人套好马车,亲自抱着木箱登车出发。


    第75章 第 75 章 醒悟


    约莫一个时辰后, 马车穿街过巷驶入眠鹤胡同。离着那块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的府门匾额尚有数丈远,便叫停马车, 整衣下车,微躬着身子快步走到门前。


    他并不踏上台阶, 只立在阶下拱手禀道:“小人新制得一件奇物, 特来献与贵人。是小人激动来得早了,不敢叨扰。便在远处车中候着,待管家得空时再通传便是。”


    说罢朝门侍郑重一揖, 仍保持着谦恭姿态退行数步, 方转身回到马车上,且特意大开厢门, 以示坦荡。


    门侍虽未与他私交, 却对此人印象极深, 当脸皮厚到某种境界, 便不再是缺点, 反成了本事。


    故而对他这般守在府旁的冒犯举动,便也默许了。


    直至巳时初,郭管家自府内走出, 立于台阶上朝他遥遥招手。赵长平立即抱着宝贝箱子疾步上前, 满面欢喜。


    郭管家引他至前院偏堂, 一挥手, 两名青衣下人便提着食盒进来,于桌上布好餐点。


    “听侍卫说, 赵东家辰时末便赶来了,想必还未用早膳。皆是些家常便饭,还请莫要嫌弃。”


    赵长平来府上献礼多回, 似今日这般得赐饭食虽有过往例,却仍是受宠若惊,忙不迭从椅上起身连声道谢。


    纵是如今商界屈指可数的人物,此刻却局促得像个初来乍到的小伙计。


    郭管家不论心中作何想,面上始终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目光却已落在他紧抱于怀的木箱上。即便算是熟识,但凡要呈到主人面前的物件,查验仍是必不可少。


    赵长平见状,忙将箱子轻放桌案,开启锁扣,掀开箱盖,又小心翼翼揭开覆于其上的白绸。


    他深吸一口气,侧首对目光已凝注于箱内的管家低声道:“郭管家请看,此乃我与匠人反复调试配方,今晨卯初方烧制而成的宝物。”


    他声线轻柔,特意偏头远离器物,仿佛稍大声响便会惊扰这盏莲花,“郭管家见多识广,您看,此物可堪呈予贵人一观?”


    郭管家身为府中总管,经手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纵是外头藏宝楼的管事也未必有他眼界开阔。然而眼前这盏莲花,竟真让他失神了刹那。


    片刻,他轻吁一声,未即应答,只扬声道:“送水净手。”


    待下人奉上铜盆,他仔细盥洗双手,戴上雪白丝绸手套,方小心翼翼地将那盏莲花双手捧起。


    大雪之后多逢晴日,今日亦不例外。郭管家却就这般立于堂中,将莲花盏高高举起,不时变换角度,调整高低。


    赵长平屏息凝神,目光与双手皆随其动作而动,心口始终提着口气,不消片刻竟急出满额冷汗。


    正当他几乎喘不过气时,终见郭管家轻轻将宝物放回箱中,微一颔首。方长舒一口气,抬袖拭汗。


    “你且在此用膳,待我禀过夫人。”


    郭管家嘱咐他收好木箱,便敛襟离去。


    赵长平这才心下稍安,先仔细检查器物无恙,小心盖好箱盖,方落座举筷。只是郭管家临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他隐隐觉得,此番或许真能得见贵人。


    如此一想,顿时食欲大增,风卷残云般将几样膳食扫尽。拭净面后,对进来收拾的仆从含笑致意,随即在堂中忐忑踱步起来——


    兰浓浓辰时便醒,神思虽清明,身子却沉重难动。她不愿终日卧榻,如今已能坦然面对满身痕迹,唤碧玉揉按筋骨,待酸胀稍缓,方起身梳洗。


    用过早膳,她在屋中慢行片刻,估量体力适可而止。而后便让碧玉讲解些规矩仪程,正执笔斜倚软榻描画什么时,闻管家求见。她搁笔问道:“所为何事?”


    边起身整理衣襟。


    “回夫人话,郭管家说原不想扰您清静。只是明璃坊的东家新烧出一件罕见的琉璃器,道您见了定会喜欢,这才贸然求见。”


    碧玉见她似有疑惑,又轻声补充道,“便是将夫人那些玩偶都烧成琉璃件的作坊东家。”


    兰浓浓正披上斗篷缓步向外走,闻言方恍然:“原是他啊。”


    当初明璃推广时,她正逢寒症最重之际,整日困守府中,心绪郁结,对此并未过多留意。


    直至一年前,她那些小玩意儿开始被制成琉璃件送来。不独琉璃,连木雕,瓷塑,玉件都被人一一仿制呈到眼前。如今她的乌兰院里,已摆满了两架多宝格。


    平心而论,以当下琉璃的纯度,制成的玩偶远不及木雕温润,玉器剔透。但兰浓浓对此人印象极深,全因他那百折不挠,愈挫愈勇的性子。


    最初送来的成品,色泽混沌,形貌粗糙,本到不了她眼前。恰是某日在园中散步时,她被一抹流转的彩光吸引,方发现这些各色材质的玩偶,皆是由他始创。


    此后他便时常来献,每次成品都比前次更精进一分。故而虽未曾谋面,兰浓浓对此人已是印象深刻。


    “那便请赵东家堂上稍候。我也好奇,此番他烧出了什么奇珍,能得郭管家如此赞誉。”


    她能有兴致,下人们自是欢喜。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应了句,便快步出去传话。碧玉则带着青萝等婢女兴致勃勃地为她更衣梳妆。


    府邸深远,单是从后院行至前院便要近两刻钟。兰浓浓此刻身子尚乏,既不便远行,也不好教人久等。幸而身边侍从个个伶俐,不待吩咐,便已备好步辇。


    抬辇的皆是府中护院,个个魁梧健硕,步履如飞,不过一刻钟便抵达前院。


    兰浓浓虽未曾在此待客,却也知晓,在待客的正厅中摆放一架足以将厅堂一分为二的屏风,实在不合常理。


    她脚步微滞,但因本就行走缓慢,并未有人察觉。


    堂中已有客在,她便由婢女们簇拥着自后堂而入。方才落座,便透过屏风见一道中等身量的男子立于堂中,躬身长揖,


    “小人明璃坊赵长平,拜见夫人。恭祝夫人安康长乐!”


    兰浓浓下意识抬手虚扶,旋即想起对方无法看见,便收回手,略提高声音道:“赵东家不必多礼,请座。”


    赵长平只听一道低柔的声音响起,不敢深思,忙又弯了弯腰方站起身来,却仍是低垂着头,亦未落座,不等上首发问,便主动抱起已开了盖的箱子微俯身往前一递。


    “承蒙夫人不弃,愿拨沉一见,小人与坊中匠人新烧了件奇品,特来献予夫人,若有幸能得夫人为此器赐名,便是小人之万幸!”


    兰浓浓听出他话中重点,不由郑重两份,“赵东家言重,献倒是不必,依照从前的规矩买下即可,请先稍坐喝茶。”


    话音方落,郭管家便上前亲手接过木箱,转至屏风外交由青萝,而后默然退回原处。


    仍立于堂中的赵长平笑吟吟道:“夫人说笑了,这本就是您自己的生意,何来买下一说?但求坊中所出之物能入您的眼,便是小人与众匠人天大的造化了”


    此时,碧玉已上前轻轻掀开箱中雪绢。待看清箱内之物,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强自按捺才移开目光,悄然退至一侧。


    兰浓浓拾眸望去,一支粉白渐变,晶莹剔透的琉璃莲花静卧其中。


    待青萝将木箱捧近,但见花苞内仿佛蕴着一束星辉,倏然流转,竟将“流光溢彩”四字化作可见的华章。


    堂上后续所言,兰浓浓已充耳不闻。她全副心神皆系于这盏琉璃莲花之上,怔怔将它取出。指尖传来的沁凉触感无声昭示着,这确是琉璃所制。


    她屏住呼吸,目光细细描摹过每一寸,自水粉渐变的花苞,至莹白剔透的茎身,无一不是纯净无瑕。这般极致的美,竟让人望之生出落泪的冲动。


    兰浓浓确实已泪流满面。如星链般的泪珠一颗颗砸在琉璃莲花上,不及停留便倏然滑落。


    她指尖轻抚花苞,这般净度的琉璃问世,已然突破了技术的桎梏。可想而知,这位东家必是日夜浸淫其中,未尝有一日懈怠。


    每个人都在各自的领域求索,精进。而这两年来,自己又在做什么?


    她闭上双眼,泪水却淌得更急。


    若不曾穿越,她今年本该大学毕业,顺着父母铺就的安稳轨道,读研、留校、评职称,那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坦途,沿途自有亭荫可憩,免去多少风雨磋磨。


    何至于似如今这般,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在漩涡中勉力挣扎,连喘息都带着颤音。


    她本该,只需从容地,经营自己的人生便好。


    可她却与一个男子痴缠,为这段孽缘虚掷光阴。将自己囚于“不甘”铸就的牢笼,深陷错误的泥淖而不自知,竟抛弃了除却情爱之外,所有不该轻放的一切。


    幸好,


    幸好醒悟未晚。


    她的人生不过短暂偏航。只要扳正舵轮,她依然能驶回属于自己的阳光大道!


    “夫人!”


    原本欣喜于她对琉璃莲爱不释手的二婢,见她骤然泪如雨下,顿时大惊失色,当即便想这莲花恐被作了手脚,


    碧玉立即屈膝欲取走琉璃莲,青萝亦倏然转身便要唤人扣押。


    主子受伤便是奴婢失职,万死难辞其咎。况且她们已屡屡疏忽,若夫人再出差池,当真无颜存于世。


    “郭管——”


    “慢着。”


    兰浓浓抬起脸。泪痕犹在,一双眸子却如经山泉涤荡,清亮得灼人。她望向惊慌的二人,唇角微扬:“我无事。”


    可这般模样怎像无事?


    二婢交换眼神,终究依令按捺。碧玉取出锦帕欲为她拭泪,却被轻轻推开。见夫人自行拭净面容,神色气息确无异常,方才稍定心神。


    兰浓浓稳了稳呼吸,啜了口茶润喉,轻声道:“将屏风移开。”


    “这——”


    因着她方才异常情状,二婢踌躇未敢劝谏,正思量如何婉转劝阻时,忽觉一道凝着威压的视线落下。


    二人身形微僵,惊诧之余目中掠过不自知的惶惧,此刻的夫人竟让她们心生畏意,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提不起。


    约两息后,二人轻轻福身,分绕至屏风两侧,唤来侍从将屏风撤下。


    兰浓浓同时起身,望向堂中那惶惶不安的男子。她心中实则满怀敬意,轻轻将琉璃莲放回箱中,郑重抚掌赞叹,


    “赵东家,这琉璃莲极美。但您与坊中匠师所成就的,远非器物本身所能衡量,此物当称重器,诸位当为大家!”


    此话既出,惊得人连她方才落泪的异常举止都被暂且掩盖。


    重器?


    素来唯有军械盐铁堪当此称,这赏玩之物如何担得?


    大家?


    历来开宗立派,桃李满门者方配此誉,眼前这惶惑的商贾与沙石作伴的匠人,怎堪如此盛誉?


    这般超格的评价让满堂皆惊,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觉得夫人见识浅薄,只疑心她是否被巧言蒙蔽。


    曾亲见此物的郭管家与碧青二婢再度望向那东家时,目光已透出深深的审视。


    这件琉璃莲确是珍品,然世间能与之比肩,甚或更精妙绝伦的玉雕瓷塑亦非罕见。各地名窑佳玉,哪个不是技艺登峰造极?


    相较之下,这琉璃莲至多算是取巧之作。且以明璃如今的市价,怎担得起“重器大家”这般评价?


    不独旁人作如是想,连赵长平自己闻此赞誉亦是头皮发麻,只觉受之有愧,乃至心生惶恐,连道“不敢”。


    目光求助地投向郭管家,却只见对方神色肃然,满目审度,惊得他连场面话都再难出口。


    或许他尚未意识到自己与匠人们究竟创造了什么,但这丝毫不影响兰浓浓在心中为他们喝彩致敬。


    无杂色,无杂质,只纯净度而言,已将当下仍以色杂浑浊为主的琉璃工艺远远抛在身后。这是一项跨越时代的技术突破,赋予玻璃制品以划时代的意义。


    或者说,早在他烧制出完全透明的玻璃时,便已引领这个时代的玻璃工艺,迈入了全新纪元。


    正如来时路上碧玉所言,这两年间明璃为百姓生活带来的变革,远非玉器瓷器所能比拟。


    后者自有其艺术价值,世人共识。然若论实用意义,新材料的诞生,科技树的奠基,文明进程的推动,日常生活的便利等等,与此前各类工艺品全然不在同一维度。


    在玻璃真正的用途面前,饰品摆件不过微末小道。


    然而眼下,兰浓浓见他这般无措,又见众人神情间不以为然且隐带质疑,反而心生歉意。她重新执起那盏琉璃莲,温声道:“赵东家方才邀我为此物取名,承蒙看重,我便厚颜为之命名为,净莲。”


    见她未再提“重器大家”之语,赵长平如蒙大赦,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额际亦是汗珠密布。


    他忙侧身以袖半掩,取出帕子拭汗,方回身堆起惊喜笑容恭维道:“夫人博闻强识,此名恰如其分!净莲,名副其实!小人拜谢夫人赐名!”


    兰浓浓见他虽笑着,气息却虚浮不定,周身都透着坐立难安,便不再多留,只问他可否方便容她日后往作坊一观。听得对方连声应承后,她道了句“失陪”,嘱咐郭管家好生招待,便起身离去。


    赵长平此刻哪还待得住?待恭送夫人离去后,他对神情莫测的郭管家讪讪一笑,拱手道“坊中尚有杂务”,便匆匆告辞。


    直至躬身垂首迈出府门,这般姿态登上马车,待车门闭合的刹那,他倏然抬头,露出一张喜笑颜开的脸。


    若非马车尚未行远,他几乎要哼出曲来!


    他整了整衣袖,如老太爷般悠然靠向车壁,唇间无声重复着“重器”“大家”四字。越是回味,嘴角弧度便越是控制不住地上扬,直恨不得将这两句评语鎏金刻匾,高悬于自家宅门、工坊、乃至铺面最显眼之处!


    旁人如何想有何要紧?重要的是他赵长平与这作坊,是真真切切入了令公夫人法眼!纵使天下人皆不认同,在夫人心中,他们便配得上这至高赞誉!


    更关键的是,从今往后,他赵长平与明璃坊,才算真正攀稳了这座靠山!


    虽说坊间早认定他抱紧了尚书令府的高枝,他自己也凭着厚脸皮,硬将作坊六成利送进府里,归于夫人名下。


    可尚书令府何等门第?在权贵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谄媚逢迎的商贾罢了。


    令公大人与夫人名下产业何其繁多?若不能常在主家眼前露面,保不齐哪天便被同行吞并构害。届时即便哭到夫人门前,恐怕贵人连他姓甚名谁都不记得,那才叫真正的叫天天不应!


    满京城谁人不知,令公大人爱妻如命。既得了夫人青眼,便等同于入了令公大人视野。


    他赵长平从此,便要平步青云了!


    他这厢正喜不自胜,连连催促车夫快马加鞭赶回作坊。一进门便命人即刻洒扫除尘,务求一尘不染,又召来众匠人,将令公夫人亲赐佳名,盛赞“重器,大家”之事大肆宣扬。


    在众人激动无措的目光中,方才郑重宣布,夫人不日将亲临视察!


    “自今日起,都给我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他高声激励,“随时恭候夫人大驾!”——


    兰浓浓方从碧玉口中得知一个惊人消息。


    早在一年多前,那明璃坊确实已归在她名下。这一年多来,当初的几分利早已滚成日进斗金的庞大产业。更不用说其他各类营生皆收益日增,毫不夸张地说,她早已坐拥金山而不自知。


    兰浓浓听罢,只觉荒诞至极。明明日子是一天天过的,她耳聪目明,却对这些事浑然不觉,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个作茧自缚的睁眼瞎子。


    软轿在寝院门外停下。她缓步进屋,本欲往书房去,忽又想起什么,脚下一转径直到堂中坐下,对碧玉吩咐道,


    “将我名下所有产业的名录取来,我且看一看。”


    大人早有预示,盼着夫人能逐步接手这些产业。如今夫人主动提及,既是愿意着手,何尝不是心意落定的征兆?


    碧玉闻言当即笑逐颜开,与青萝交换个眼神,嘱咐她留下侍奉,自己唤来两个小丫鬟,快步走向书房紫檀木立柜处。取钥开锁,从里头捧出三只红檀罩漆鎏金的臂长木箱,重新落锁后,与丫鬟各捧一箱,疾步返回复命。


    将三只箱盖齐齐开启,把其中账簿一一取出,按类别叠放在触手之处,碧玉这才敛袖退后两步,恭声禀道:“夫人,各家店铺上三个月的账簿俱在此处,请您过目。”


    兰浓浓信手取了最上面一本,封面正写着“明璃”二字。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碧玉,复又垂眸翻开。


    入目是密密麻麻的销货记录,何处采买、售往何地、数量单价、总额盈亏、采买人姓名等条目罗列分明,比之后世账目只详不简。


    且每笔皆是大宗交易,整本账簿足有一指厚,上缘以朱笔粗字标注店铺分号,页页皆是大同小异的惊人数字。


    兰浓浓略作心算,单这一本账簿的利润便高达八万两,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分号、一个月的进项。


    她气息微顿,未再继续翻看,转而取过一本标着“玉石楼”的账簿。其中条目与明璃类同,虽数额稍逊,累计仍是笔巨资。


    再是田庄、酒楼、衣行、粮庄,各行各业,有的如明璃坊般有利可分,有的则全为她个人独有。


    到最后,兰浓浓已不再翻开内页,只是将写满店号的封面一一看过,便吩咐碧玉将账簿收起。


    她独自坐在那儿,脸上不见半分骤富的欣喜,也无肩负众人生计的忐忑,平静得仿佛方才所览不过是寻常字纸。


    说到底,那些尽在她名下的产业,原都是他的资产,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而已。那些分了利给她的行当铺子,亦都是将此作为背靠他的保护费。


    说是在她名下,予她金山银山,不过是如水流过,可能舀出些来给她花用,最终都是流向一个去处。


    便如在她不知情时名下会有如许资产,同样可在她不知情时,使她空空如也。


    双方各取所需之事,实则与她并无太大干系,又何必非要自承重担,庸人自扰。


    她这厢视之平静,反倒是碧玉心内惴惴。然而她此番归来,颇有不行于色之变,倒叫人越发谨慎,轻易不敢多言。


    良久,方听夫人吩咐:“明日与赵东家说一声,若是方便,后日到他的作坊一观。”


    见未再有吩咐,碧玉忙垂首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