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牧自己就干过这种事。
那时想离这位年轻的女安全总监远一点,又不能和她明说。在跳槽和调岗之间,宋牧其实尝试过后者,只不过失败了。
“你们公司会安排员工定期体检吗?”郁垒继续问道,低头翻看赵国良做的接警记录,上面写着刘栋家人提及他精神压力大,存在严重失眠的情况。
“一年一次。”宋牧抢答。
“有哪些检查项?”
宋牧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这位队长,不明白这问题和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
“岗位、职级、年龄和性别的不同,会有不一样的检查项。如果是死者这个年纪和岗位,除了常规检查项以外,会增加听力和肿瘤四项,可能还会有……”
“心理状态测评。”唐如心打断宋牧,并暗暗在他后腰戳了一记,制止他回头。
她出手及时,宋牧在听见这几个字时已经开始扭动脖颈了。
他想说的可不是心理状态测评,而是肠胃镜检查。为什么她会专门提起这个?心理状态测评属于常规检查,是全员都要做的,和岗位、年龄都没关系。毕竟是高危行业,保险都难买到的那种,哪个岗位的人精神状态出问题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郁垒抬起头,眼中再度浮现意外的神色,他认真打量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安全总监。
不算娇小的身材,不算飘逸的披肩发,五官倒是精致,眉眼尤其出众,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只不过此刻面带倦容,眼下还有淡淡青影,唇上没擦口红,显得没精神。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戴戒指也没涂甲油;衬衫前襟有几点浅浅的咖啡渍,敞着的灰呢大衣下摆有长时间坐着导致的褶皱。平底休闲皮鞋,鞋面干净只侧边沾了点混着雪水的尘泥。
——没梳妆打扮应该不是开会,很可能坐了长途车或飞机,并且很赶时间,以至于途中饮用咖啡时发生了颠簸,都没机会换件衣服就到公司了。案发时她大概率在外地,对这案子的了解应该不多。
这么一会儿功夫,不过短短几句话,她就从他的问话中找到对东河炼化最有利的调查方向,选择的引导时机也恰到好处,若非身份立场明显,他都不一定能觉察异常。
郁垒合上赵国良的笔记本,看了唐如心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挺聪明啊。”
唐如心面不改色,心中却一沉,这人好敏感,她的傻白甜人设在他这里不起作用。
她之所以把心理测评提出来,就是为了引导他们朝死者有精神问题的方向查。体检一年一次,精神异常的产生时间不一定能覆盖体检时间。要确认这一点,需要进行大量走访问询,没个三、四天不会有结果。想直接指向凶杀案,目前她还拿不出有说服力的线索,她需要时间。至少要知道警方怀疑是命案的理由是什么,她才方便借力打力。
然而唐如心不知道的是,她歪打正着了。根据赵国良的记录,死者刘栋还真在报案的那天夜里,表现得有点异常,且死者家属当时也表示死者最近的精神压力过大。
“挺好,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不过……注意分寸吧,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郁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后解锁递给她,“留个联系方式,回头有事再找你。”
唐如心乖顺地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顺手拨通后立即挂断。她目送这三名警察乘车离开,唇边岌岌可危的浅笑立即就收了,多一秒都嫌浪费。
“他什么意思?”宋牧没听明白。
“警告我呢。”唐如心无声长出一口气,短短几句话,像打了一场仗。且输赢难料,毕竟没打完,这位刑警队长估计在赶时间。
“他发现了?”宋牧一惊,手机差点没拿稳。
“大概率。不过无所谓,我又没撒谎。”唐如心转身,将自己的长发挽了个球坠在后脑勺,然后踩着一地凌乱的雪,朝一号中央控制室走去。
那边还有另一个战场在等着她。
宋牧跟着唐如心进了一号中央控制室二楼的会议室。
推开门后,没看到他想象的应急局领导拍桌子骂人的刺激场面。相反,会议室里很安静,座中每个东河炼化的人脸上都透着疲惫和颓败。
应急局的两人倒是面色如常,在看到他和唐如心进门时,一齐放下暖着手的热茶。宋牧两步上前拉开一把座椅,方便唐如心坐。
“孙局长,丁工,好久不见。”唐如心没理会宋牧,走到应急局两人跟前,礼貌地打招呼。
丁辛峤站起身,和唐如心握手时面露疑惑。
“上过您的应急处置培训课。”唐如心微笑解释道。
丁辛峤“哦”一声,恍然道:“唐总好记性。”
孙承泽歪着头,拧着眉心打量唐如心,片刻后很不客气地嗤笑一声。
“我说你们东河炼化这几年怎么总出事故,一年一大的半年一小的。原来弄了个这么年轻的安全总监,还是个女人。你们公司怎么想的,把安全生产责任当什么了?!”
孙局长用力拍了一下会议桌,同时被拍下的仿佛还有会议室的静音键,众人连呼吸都缓了几秒。
丁辛峤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目光立即移向唐如心。不止他,此刻会议室里十几双眼睛全都看向了她。
宋牧感觉自己心跳都加速了,掌心粘腻开始冒汗。
这话已远远超出失礼的范畴,和人身攻击差别不大了。来自上位者的攻击,解释和反驳都只会让对方怒火更胜,但当着下级的面,又不能低声下气做应声虫,否则威望扫地。
在场的除了东河炼化的管理层外,还有事故相关装置的负责人,十几号人神色各异。有不屑的,有兴趣盎然看戏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唯独没有开口替她解围的。
当然,唐如心的职级摆在这儿,在场有资格开口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总经理于哲。
于总经理对唐如心向来没好脸色,他打从心底不认为女人能承担这么重的安全责任。若非董事会一致力挺唐如心,他绝不可能同意她的任职。
于哲没站起来给孙承泽鼓掌,已经算尽了同事之宜,又怎会开口替她解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公司的安全总监下不来台,打的终究是东河炼化的脸。但打在唐如心身上,那打就打吧。
宋牧急得满头汗,可这场合实在没他说话的份儿。明枪暗箭唐如心对付的来,但当面辱骂,至少宋牧跟着她的这一年多时间,是从没发生过的。应付得不好,以后在公司就再难抬起头了。
此刻,时间如被冰冻的水面,暗流缓慢且寂静无声。
“安全责任重如泰山。”唐如心开口打破一室沉默,声音轻而缓,不疾不徐带着能让人降温降燥的节奏。
“泰山之重,又岂是我一个人能扛得起来的。我相信在场的各位男子汉,也不敢打包票靠自己一人,就能把这几十套生产装置的安全责任抗下来。东河炼化能成为咱们市常年排行前三的纳税企业,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这里面,孙局长您也功不可没。这么多年,若没有您和应急局的管理和教育,没有你们的保驾护航,东河炼化走不到今天。”
一席话说下来,那几位等着看好戏的人纷纷垮了脸。
于哲面色阴沉地看着唐如心,不得不承认这话圆得漂亮,且无可反驳。换作他,也不会应对得更好了。减了自己身上的安全压力不说,还把整个管理层都拉进去一起担责。甩了个高帽给孙承泽的同时,还变相提醒对方东河炼化在市财政上的地位。
这女人,就嘴皮子利索!
孙承泽被她这番官方发言堵得无话可说,张了张嘴却挑不出这些话哪里有错,终了只能从鼻腔用力哼一声,以示自己依旧不满的情绪。
“你少在这儿说这些场面话……”孙承泽气势降了不少,他还真忘了东河炼化每年的纳税额。地方财政本就不是他会关注的方向,再说前三而已,又不是第一,得瑟什么?
在应急局,不是国字头和央字头的企业,在孙承泽这里通常得不到太多尊重。每次例行检查和督导,都是公事公办不会行半点方便。一旦出点事故事件,更是他们严厉追责深挖深抓的对象。
被捧惯了,“客气”两个字,孙承泽很少用在私企上。
唐如心没想到这位孙局长是纸老虎,不过提一嘴地方纳税就能把他的气焰打下来,杀手锏都还没使出来呢。
也对,通常叫得越响的,越不咬人。
唐如心的脑海里突然冒出郁垒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相比之下,恐怕那只才是会咬人的。
“当然,这不是唐总监一个人责任。在座各位都是现场管理部门的一把手,都各有一份安全责任要担。”于总经理终于开了口,看向唐如心的目光带着不屑。
“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出了,总要有人担责。唐总监年纪尚轻,工作经验也有所欠缺,加上女性的抗压能力也稍弱一点,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孙局长说得很对,我们要吸取教训,提高员工技能水平的同时,高层领导的素质也得抓。”
孙承泽根本没这么说,但于哲这顶高帽戴得他很舒服。其实于哲的表达和他是一个意思,但显然要比他高级隐晦得多。孙承泽得到支持,立时又抬起头直视唐如心,满脸挑衅。
唐如心面色不改,笑容依旧温和浅淡,看向于哲的目光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就知道,于哲这贱人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背后拆台的事他干得多了,当面胳膊肘往外拐倒还是第一次。
于是她轻蔑的眼神中还带了丝赞赏,终于不玩儿阴的了。想趁机把她拽下马,也得看她答不答应。
“于经理说得对。作为公司安全生产负责人,我确实责无旁贷。”唐如心坐在宋牧拉开的椅子上,调整坐姿靠向椅背,然后说道:“如果,确实是安全事故的话。”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