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翅者 91
进入11月后,气温几乎是骤降,在这个没有秋天的城市,变冷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梁觉阳打开自己的衣柜,拿出套头卫衣穿上。
昨晚他在家做大扫除,从7点弄到了12点,首先是扫地和拖地,然后是清理自己的衣柜,把夏天的衣服都叠好放进收纳箱,把去年秋冬收起来的厚外套一件一件拿出来挂好,之后又开始抹桌子,饭桌、茶几、书柜一个不落,做完这些10点不到,他又开始清理厨卫,拆洗抽油烟机,给马桶消毒,最后还把窗户的纱窗给换了。一直忙到了深夜。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队里也没有要紧事。但是他起得非常早,6点就睁眼了,上次起这么早还是读高中的时候参加拳击队的训练,早起去跑步,教练盯得牢。打开电视,早上的新闻在重播昨晚的报道,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正在讲述上周三那起事故的后续。
湘江上的著名邮轮「诺亚方舟」于10月31日晚间8点15分左右发生一起案件,一位美籍男子开枪射击了一位本地市民,该市民后送医院不治身亡,美籍男子声称自己被该男子持枪袭击,但二人所处角落为监控死角,故警方未得到有效的监控录像。
该案已进入审理环节,警方对具体案情暂时未公布后续。但据本台记者和有关人士沟通交流得知,我市警察原计划于当晚「诺亚方舟」靠岸即缉拿该美籍男子,有关人士称,警方在枪击案发生前已得到相关人士提供的有效证据,可指控该美籍男子涉嫌多起谋杀、诈骗……
本台记者已和我市公安局区刑侦支队队长贺伟群取得联系,接下来请连线现场记者采访:
「诺亚方舟」枪击案的嫌疑人冯某,为美籍华人,请问在案件相关处理上会有特殊对待吗?
不会,美国公民在中国犯法将按照中国法律进行处理,遵循属地原则,不论国籍一律平等适用中国法律。
目前警方可以透露一下冯某涉及的其他相关案件的具体情况吗?
目前冯某涉及多起案件依然在调查审理当中,不便透露更多细节。目前可公布的消息,确切的是,该嫌疑人冯某涉及发生在2003年广东东莞市的一起教唆杀人案件,当年案件受害人为台商林玉超。冯某早年结婚入美籍,多年停留海外,此次警方联合受害人林玉超家属林然,以投资公司名义吸引该嫌疑人回国,冯某持资公司下属一位裴姓女员工亦对此案提供重要情报,以协助警方调查取证,10月31日警方正式部署抓捕计划。
警方目前可以透露「诺亚方舟」案件受害人具体情况吗?网上有传闻,该男子马某曾是我市的一名公安刑警。
受害人马某15年前因个人原因离开刑警支队,之后和公安没有联系。
案件目前审理到了什么进度呢?在11月1日的警方通报中提到,枪击案中作为凶器的这把手枪是老式的警用51式,为警队的失枪。市民比较关心的是,为何这把枪会出现在「诺亚方舟」,以及这把枪还杀死过别的人吗?
这把枪自丢失后只射出两枚子弹,一枚于2002年射杀湖南茶阳县实习警察汪树先,一枚于10月31日射杀我市市民马某。
……
梁觉阳把电视关上。
在去那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
上午9点多,他做出租车从湘江二桥过到河东,在白帆广场下车,从桥头下来的时候,他把车窗摇下来,特地看了一下流浪汉聚集的那块空地,随着寒流来到,已经空无一人。一分二十秒后,他到达目的地,远远就看到那人已经在等他了。
走到她身后时,她没有回头,双手放在栏杆上,正看着江面。梁觉阳站在她身旁,说道:
“当年你穿的是四中的校服,这一块你应该很熟悉吧?”
长沙市第四中学就是周南中学,学校地址就在白帆广场所正对的湘春路上,从白帆广场走过去可能10分钟都不需要。
“那件校服是我捡的。”
裴晨说:
“捡到的时候有点脏了,我在这,嗯,就是这块,我在江边把它洗干净了。穿上后衣服有点大了,袖子很长很长,我猜衣服可能原本是个男生的。”
梁觉阳说:
“当年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你这个问题很奇怪,不存在突然消失,我只是来到一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不想待了,想去别的地方,所以我离开了。”
“你知道我是马铭远的儿子,那个时候去我家吃饭,是不是想找他的笔记本。”
裴晨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是故意接近你,故意去你家,故意让你做饭给我吃,然后我好……”
梁觉阳看着裴晨,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
裴晨说:
“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不帮你的话,你会被揍得很惨。”
周六上午的白帆广场早就恢复了惯有的热闹,半个月前那起行凶案很快就随着每日滚动播放的新闻消失在新的信息冲击之下。人们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关注程度有限,在刚听到的时候也许非常震惊,但不出三天,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梁觉阳说:
“我查过你的户籍,你是被收养的,你户口本上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过世了。当然,2003年,他们收养你的时候就已经60多了。”
裴晨看着江面,没说话。
“当时你们走的并不是陌生人收养,而是亲属收养。亲属之间的收养需要原户口证明,如果没有,则需要亲生父母出示的孩子出生证明,如果没有出生证明,则须出示有资质机构开具的亲子鉴定。如果父母已经死亡或者失踪,则需要证明收养人和被收养人之间具备亲属关系的DNA鉴定书。2003年,两位老人以远方亲戚的名义收养了你,且公安出具了亲缘关系鉴定证书,说明你和这两位老人,确实存在亲属关系。”
“你想说什么?”
“而这两位老人,是向军三代以内的父系亲戚。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两位老人,作为亲戚,当年也照顾过他。”
梁觉阳把一份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递给裴晨。
“里面是一份亲子关系鉴定书,因为没有取得当事人的许可,机构出示的鉴定书上没有名字,只会用A和B指代DNA样本,但不妨碍结果,你要看一下么?”
裴晨笑了一下,没回答,也没接。
梁觉阳继续说:
“10月11日,有一个叫靳如桦的茶阳籍中年女子来到长沙,在10月16日她死亡之前,曾经去过天盛找你,后来警方证实,她在出租屋自杀。我拿到了她的DNA,同理,她的样本代号为A,另一份样本代号为B,我同样让机构做了鉴定,结果显示A和B也有亲属关系。”
“B是谁?”
“我用的是一根长头发,在我的卧室找到的。很明显,不是我的。”
梁觉阳本来正对着裴晨,现在转身看向江面:
“而且,只有一个女孩去过我的卧室。”
裴晨说:
“那你要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的问题是,我没法忘记你。”
裴晨笑出了声。两人走石头阶梯下到水边,裴晨捡起小石头往江面扔,片状的石头激起三次水花,一个漂亮的水漂。
梁觉阳问:
“靳如桦的自杀和你有关系吗?”
裴晨语气平淡:
“你这个说法很好笑,都已经证实是自杀了,和我能有什么关系?”
“我到城北派出所去,找到负责她案件的警察,因为不涉及刑事犯罪,这件案子没往队里提交,不过我还是拜托网警帮了我一个忙,调看了靳如桦的所有社交媒体账号,也包括电子邮箱和手机短信、彩信,结果我发现,在她死前一天,收到了几段视频,虽然她手动删除了,但恢复很容易。”
“什么视频?”
“……和我一起调看的网警也没看下去,那是一段性侵男童的视频,而实施者,是靳如桦的独生儿子,李建宇。他2002年跳过楼,不过后来康复,现在是个普通人。”
裴晨说:“他不是普通人,是强奸犯。”
梁觉阳说:
“靳如桦来长沙找你,一定有原因,我猜,应该是认出了你吧。你有500万的粉丝,视频总播放量为千万级别,如果按照播放次数粗暴地算,中国14亿人,可能30个中就有一个看过你的视频。普通人当然不会在意你到底是谁,但如果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亲戚就不同了。”
裴晨又丢了一颗石头下去。
“靳如桦认出了你,她发现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然,这不稀奇,改个名字太容易了。她之所以来长沙找你,是因为她要看看,为什么已经死了的人又复活了?”
江水往岸上涌,但幅度很小。旁边有几个大爷正在聚精会神钓鱼。
裴晨面无表情,梁觉阳自顾自说:
“所以你用那段视频威胁了她,答案很显然,她根本承受不住自己的儿子……她选择自杀来逃避。”
裴晨戏谑道:“心理多少是有点脆弱了。”
梁觉阳说:
“靳如桦为什么自杀,就到此为止,她的死因法医已定,无须多言。我们不如说说,在什么情况下,死去的人会复活呢?根本不存在这种事情,那么只能说明,当时死去的人身份搞错了。我又查了当年靳桐案件的档案,发现认领尸体的人是靳桐的父亲曹恒。十几年前不像现在,在面目没有毁坏的情况下,直系亲属认尸,只走一道流程,不会做亲子鉴定。于是当年那具尸体,就以靳桐的名义火化了。在法律层面上,2003年9月4日,靳桐死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世上没有靳桐这个人了。”
梁觉阳也捡起一块石头,投向水面,可惜直接沉了下去。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靳如桦没认错人,你就是靳桐,那当晚发现的那具尸体是谁呢?明明那具尸体不是自己的女儿靳桐,曹恒又为什么要将其认作自己的女儿呢?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猜测。”
裴晨看了梁觉阳一眼,表情似乎在说“等你开口”。
梁觉阳说:
“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如果你不认同,可以随时打断我。”
裴晨不置可否。
“我先从那具被认作靳桐的尸体说起吧。很惭愧,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那具尸体是谁,我左思右想也搞不懂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直到昨天一个女孩找到了我。这个女孩你应该认识,她叫周原。周原找我,提出她要查看当年靳桐案件现场的刑事照相,尤其要看尸体的正面照片,我沟通了茶阳那边的警察,很快他们就从网上把照片传了过来。
经过周原的辨认和照片比对,当年那具被当作靳桐的尸体,实际身份是周原的姐姐,名字叫周敏。周敏于2003年9月失踪,这么多年,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原来是因为她早死了,还被当作另一个人火化了。
周敏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靳桐的家中呢?曹恒又为什么要把周敏认作自己的女儿呢?我认为最有可能的就是,2003年9月,曹恒和周敏合谋杀死靳桐,周敏是那个最终执行的人。但出现了意外,杀人者被截杀,而本来被杀者却意外活了下来。第二天曹恒看见死的是周敏,知道事情出了差错,他当即认周敏为自己的女儿,一来可以避免计划败露,二来还可以拿到靳桐的保险赔偿金——毕竟,他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要杀死靳桐。当然,这件事又出了差错,在警方开具靳桐的死亡证明之后,曹恒本来马上就可以去保险公司获得理赔,但他可能心虚,没在第一时间去,所以这张保单一直没动用,警方也不知道还存在保单这件事情。而等曹恒觉得安全了,可以去理赔的时候,又出现了意外,有人杀死了他。”
“谁?”
“你说呢?曹恒失踪,如果他跑路了,100万的保单,他会选择就这么放弃吗?答案只有一个,他死了,而且我判断,他一定是被人杀死的。杀他的人会是谁?他有100万的保单,杀他的人却根本不在意,都不等他把钱兑现就下手,我想这个人和曹恒是有仇的。
2003年9月4日,杀死周敏的凶手又是谁?法医当年对尸体的检验发现,周敏是被人正面,脸对着脸掐死的,你看一下,大概是这个姿势——”
梁觉阳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身旁经过的老头老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个角度,先是站着,然后把她摁倒在床上,正对着脸,掐死了她。你可能不知道,在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不太自然,杀人,再残忍和冷酷的人都会尽量避开眼神交流,凶手不会想让受害者看到自己的脸。但这个凶手却反其道而行之,脸对着脸掐死了一个年轻女孩。这是不是说明,他和这个女孩有深仇大恨呢?那这件事又蹊跷了,一个男人要杀死一个他恨透了的女人,有太多残忍的方式,其常见就有虐杀、奸杀、毁坏尸体等,但周敏的尸体并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遭到性侵。”
“你想说什么?”裴晨终于开口。
“只是我的猜测。这个杀死周敏的男人,会不会是在掩盖一些东西?杀死她之后,对现场进行那么细致的清理,似乎也是在掩藏一些什么。当晚向军——哦,我可能还没和你说过,半个月前杀死严通的凶手,叫向军,他的DNA留在了2003年的案发现场,是一个泡水的烟头。在一片被火燎过而无法找到有效生物痕迹的犯罪现场,居然独留下一个完整的泡水烟头,是不是很蹊跷?那如果我们反着来思考一下呢,也许这个烟头是他故意留下来的。他故意留下烟头,是担心自己仓促中没能将现场的痕迹清理干净,让警方还原了当时的现场真实情况。他想要误导警方。为什么要误导?他就是凶手本人,难道不应该极力避开可能怀疑到自己身上的线索吗?他反其道行之,希望警方最后认定他是凶手,是不是说明,杀死周敏的,另有其人?”
裴晨的小石子又飞了出去,依然在江面上打了三个漩才沉入水中。
“那你觉得是谁呢?”
梁觉阳沉默了一会,说: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顶下罪名?这个世上有几个人可以为别人牺牲到如此的地步?向军和凶手是什么关系,我们可以先不聊。我还想说的一点是,当晚的现场除了周敏、靳桐和向军,还有一个人存在,她就是导致这一切最大的变数,也是因为有她在,周敏和曹恒的计划失败了,周敏死了,而你活了下来。”
裴晨的石头沉下去了。
她回头看梁觉阳。
“你被养父母收养时,并没有提供原户口,这有点难为当时的街道办事处了,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并不少见,街上的流浪汉们,他们也没有身份没有户籍,2003年互联网也不普及,你只需要装傻说自己失忆了,流浪多年没有身份,街道和户籍警察有你和养父母的亲属关系鉴定书,不会为难你。所以你在失去了靳桐的身份之后,重新拥有了新的身份,但你没有选择跟养父姓,也没有选择再次为自己取名叫‘靳桐’,而是使用了这个名字——裴晨,16岁开始,你成为了她,一直到今天。你已经有接近半生的时间都叫这个名字,所以也许你已经是裴晨了,你拥有的不仅是这个名字——”
裴晨说:“我拥有的,是她的人生。”
上午10点,太阳从云层里露出了脸。
裴晨说:
“梁觉阳,你刚才说,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牺牲,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我时常想,如果我是她的话,在那天晚上会怎么选择呢?我是否拥有她所拥有的勇气呢?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我,让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活在这个世界上。”
两人站立的地方是江畔,能清晰听到扑岸而来潮水击打堤坝的声响。
这个时候梁觉阳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发现是张卓义的电话,因为可能是案件相关,他接听了,三分钟左右,他把电话挂断。
裴晨继续说:
“那天晚上,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是我。我没死,是因为有人牺牲了她的生命,救了我。”
振翅者 92
准备告别裴晨的时候,是上午的10点30分。
梁觉阳接到电话要先回队里一趟,临走前裴晨说:
“弱者是有罪名的。”
“什么意思?”
“是我从一个故事里看到的。”
“是什么样的故事?”
“你养过鱼么?水族馆的老板为了减少金鱼的耗损,会把一个族群里比较弱的个体单独放进小鱼缸中喂养,以保证它们不被族群里其他强壮的个体欺负。
但老板发现,如果这几条弱小的金鱼生活在狭小的鱼缸中,它们并不会和平相处,相反,它们会因为食物和空间的不足而相互撕咬,这种情况持续时间久了之后,就算给它们投喂更多的食物,情况也不会改善,它们时刻准备杀死对方,以成为「鱼缸」这个小小领域中唯一的活物。而老板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实,当小鱼缸里的鱼厮杀到了只剩下最后一条时,再将它放回到大鱼缸中,它就不会再被欺负了。”
“因为它经过和同类的厮杀,变得强壮了吧。”梁觉阳说。
“强与弱的差距到底在哪,我花了好久思考这个问题,15岁开始,我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说来挺好笑的,你玩过一个电脑小游戏么,叫‘广州浮生记’,在里面你会扮演一个打工人,没有学历,也没有家庭背景,要靠自己的双手攒钱,倒卖光盘,摆地摊,去餐馆洗碗什么的,真的很辛苦,想要获得游戏的胜利,诀窍主要是投机,比如下雨天高价卖伞。我玩过这个游戏后觉得它不够真实,不够真实的原因是,它胜利的方式太天真了。”
“是什么意思?”
“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条弱小的鱼如何变强大,如何变得不再被欺负,靠的是杀死它的同类,从它们的生命中汲取养分,不断跳跃,不断迁徙,弱者要变成强者,要付出血的代价。如果你问我,从15岁开始明白了什么道理,这是唯一一个。弱者生来便是有罪名的,如果她一辈子是弱者,她的罪名就是「弱」本身,如果她有朝一日变成了强者,她的罪名又成了「她抛弃了和她一样的弱者」。”
“这些话不会是冯应辉和你说的吧?”
“哈哈,不是。我认识他16年,他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这些话一旦说出来,他的魔法就失效了,他不会告诉你他心里的感受,而是会不断观察你的感受和需求,以变幻他自己的形态,获取你的信任。我认识他太久了,他非常聪明,也非常……恶毒。”
“你认识他16年?”梁觉阳倒推了一下时间。
“不得不说,他确实教会了我一些……我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
“是你给林然提供的冯应辉的情报?”
“相应的,他也答应给我个人投资,而非公司。”
梁觉阳忍不住笑了,他想给眼前人鼓掌,绝不是嘲讽,而是真心为她某种满溢而出的野心而折服,他想起了17岁时遇到她时,听到的那句话,“我想做的事情,说来很简单,我要去高处看一看。”她花了十几年,完成了她的目标,以一种决然无畏的态度。
“所以你也是吗?靠杀死自己的同类而走到今天?”梁觉阳某种“想看看对方如何应对”的心思上来,忍不住问。
“有人替我完成了这一切,如果你想知道当年的答案,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有一个猜测一直没有明确说,你想听听么?”梁觉阳说。
“少卖关子。”
“向军为什么要脸对脸掐死周敏呢?周敏身高不过一米六多点,90几斤,向军身高一米七五,150斤,这种力量和体格的差距,他要杀死她轻而易举,不需要使用这样的姿势,相反,这样的脸对脸的姿势,我觉得说不定,这两个人的体格差不多。”
“哦?”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房间里那个本该倒下的人,亲眼看见自己的朋友为了救下自己,受到了致命的重伤,那一刻她突然眼睛发红,像野兽一般冲了上去,她脑子里没有办法思考后果,她只知道如果她的朋友死了,她的一部分也会跟着一起死掉,因为那种愤怒和心碎,她扑向了那个背叛了自己的「同类」,她那天晚上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看着她的眼睛,让她付出代价,她要杀死她。
向军赶来的时候已经太迟,房间里居然死了两个人,而凶手之一,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你觉得他在那个时候会有怎样的念头呢?”
裴晨的表情值得玩味,梁觉阳继续说:
“周敏死了,断气了,被人掐死了,脖子上留下清晰的指印,向军看清了现场的形势,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他要保护眼前的人,他要帮她脱罪,他当机立断冲到周敏的面前,用他的手覆在原有的指印上,狠狠地施加压力,用自己的指痕覆盖上一个人的指痕,他的手要比她大得多,这不是难事,而周敏刚刚死掉,那伤痕法医也判断不出到底是死前还是死后造成,他就在电光火石中完成了这一切,当着你的面。
他什么也没说,他开始独自清理整个现场,耐心把所有的可能沾上指纹的地方都一一擦去,他把周敏的尸体放在了床上,然后他抱起了另外一具已经冷却的身体,带着那个幸存的女孩,离开了现场。哦,离开前,他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把沾有自己DNA的烟头留在了水杯里,另一件就是点火,毁灭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
“梁觉阳,你的侦探小说真的看了不少。”
梁觉阳说:“警察办案,需要证据,所以这些,只能是我的猜想。”
裴晨不置可否。
梁觉阳说:“刚才张卓义给我打电话说,向军招了。你想听吗?”
裴晨看梁觉阳,梁觉阳说:
“就和我猜得一样。他承认了所有的罪名。”
下午四点,送行仪式在明阳山殡仪馆举行。
刘钧和贺伟群都给梁觉阳发了微信,内容一致,但二人说话风格不一,贺伟群只发了时间地点,刘队则说:“阳,来吧,送送你爸,最后一程了。”
上一次来明阳山,是18岁那年,送别母亲。母亲亲缘单薄,家里只有一个哥哥,梁觉阳叫他舅舅,舅舅是一个普通的基层公务员,在湘潭工作,来的那天,他充当母亲这边的主要家属,负责接待送行的宾客。
梁觉阳站在门口,来一个人他就登记一个名字,握手,鞠躬,从上午十点开始,十二点结束,他发现,原来一个人一辈子有交集的人并不多。母亲是一家国企的普通员工,那天来的大部分都是她的同事,那些叔叔阿姨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提醒着他,从今往后,他就没有妈妈了。
火化结束后,人被装在那么小的盒子里,梁觉阳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把那骨灰盒摸了又摸。舅舅还有自己的家庭要管顾,那天晚上要赶回湘潭,他问梁觉阳一个人可以吗,梁觉阳点头。夜里回到家,他并没有实感,因为母亲住院已经一年多,家里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他打开电视,看了会新闻,又换台看了会电视剧,在电视声响的陪伴下,沉沉睡去,早上醒来时,他好像把昨天的事都忘了,打开冰箱的冷冻层,突然发现以前妈妈包的馄饨还有一袋没吃完,他拿了出来,走向厨房,开火烧水,水开了,他又把馄饨放了回去。
那天早上他吃白水煮挂面,除了鸡蛋和盐什么也没放,他边吃边哭。
如今他再次回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很多的心灵波动,相比母亲,马铭远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得更久,他觉得自己对他没有什么感情。
这一次也不需要他主持,因为刘钧和贺伟群在,来的又很多是警队的,梁觉阳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18岁的孩子,他和宾客们一个一个握手,听他们说“抱歉”、“节哀”。
在灵堂等候时,有个人姗姗来迟,是周原。
梁觉阳说:“你怎么来了?”
“来送送他。”
梁觉阳知道在冯应辉的事情上,马铭远和周原私下有联系,便没有多说。
周原因为来得晚,所以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正好到了晚饭点,两人一同去隔壁就餐。
“那个人全招了?”
梁觉阳点头:
“冯应辉已经落网,马铭远也死了,可能他觉得,不会再有威胁了吧。”
“什么威胁?”
“他唯一的亲人,不会再有人妨碍她了。”
梁觉阳意识到自己这话有点不妥,因为对面正坐着一个失去亲人的人,而他嘴中这个人,杀死了她的亲人。
气压有点低,没想到周原倒没有特别在意,她说:
“这些年我苦苦寻找的,也许不是真相。只是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真是假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东西。”
“答案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么?”
“不然就像……戴着枷锁。我一直好奇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有空你帮我问问她。”
梁觉阳喝了一口冷掉的汤,周原说:
“算了,不用问也没关系,我知道答案了。”
梁觉阳好奇:“是什么?”
周原说:“你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
“如果要说的话,是因为我们是两条轨道上的人。”
居然又是这个比喻,梁觉阳的好胜心上来了,问:“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我和她,是一条轨道上的人,那里有她,她死去的朋友,有我的姐姐,还有无数……我们共同行走在这条狭窄的轨道上,顺序有先后,行进速度也不同,也经常会因为相互争夺,而彼此攻击,彼此伤害,彼此仇恨,有人从轨道上掉落,有人继续前进,但归根结底,我们是一条轨道上的人。”
梁觉阳越听越糊涂。
“我没明白。”
“你是不会懂的,下辈子吧,下辈子再投胎,会有机会的。”
梁觉阳还是不服,继续用眼神求问。
“张开双翼,比拖动枷锁更重要。”
周原回答。
守夜的晚上,贺伟群和刘钧都回去了,说让梁觉阳“单独和他待一待”,其他的亲戚本来也因为马铭远多年不往来,关系比较疏远,早早就离开了,于是夜深人静时,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结果张卓义跑来了,说“要不我陪陪兄弟你吧”,梁觉阳哭笑不得,两人就地坐了一会,5分钟都没坐住,出大厅,透气。
梁觉阳还是没忍住,问起工作:
“向军总共承认了多少起案件?”
“三起。2002年9月,杀死王威。2003年9月,杀死周敏。2003年12月,杀死曹恒。当年他为了找到曹恒,故意把自己弄到监狱里去,就是为了找到于汉强问出曹恒的下落。曹恒尸体在哪他也说了,他把曹恒弄到云霄山上,在悬崖上,一脚把他踹下去了。尸体茶阳县那边已经派人去找了,这两天的事吧。”
“严通呢?”
“哦,最关键的忘说了。他杀死严通的原因,是因为2002年9月,他亲眼看到严通把靳如芸从河岸上带走了。”
“居然是这样……”
“我问他为什么杀严通之前,要抛出一枚硬币,这次他回答了。准确说,是写下来的。”
“原因是什么?”
“2002年2月,他出狱后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靳如芸,但当时靳如芸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所以他一直没有和靳如芸接触,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们一家人,那天他骑车跟靳如芸到河岸上,在芦苇荡里看到了那一幕。”
梁觉阳点头。
“当晚,严通是司机,开车载走了靳如芸,还有一个就是王威,开车载走了靳桐。他觉得情况不对,但没办法同时跟两台车,所以他抛硬币了。”
“用硬币的正反面来决定自己是往左还是往右么?”
“嗯,那枚硬币也决定了,当晚是靳桐活着,而靳如芸死去了。”
一时半会,梁觉阳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他后来后悔了吗?”张卓义问。
“后悔什么呢?”
“也许救下昔日的恋人,他就不会接连杀死这么多人。”
想了一下,张卓义又说:
“也许后来很多人都不会死,汪树先,段宏飞,还有……马队。”
“你是想说,量子力学么?”
“唏嘘吧,有时候血缘也是很神奇的东西,向军那个时候又怎么知道,靳桐就是自己的女儿呢?”
二人得出答案,向军杀死严通前,再次抛出硬币,是在询问上天的意见,正面报仇,反面算了,或者相反。
晚上12点多,张卓义没熬住,去偏厅休息了。
梁觉阳继续守灵。马铭远的身体已经被入殓师好好修复过了,他的面容,因为并没有受到枪伤,和生前差别不大。
他看着他的遗像,居然还是16年前在警队拍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马铭远要年轻得多,笑容灿烂。如今想来,他一直是一个很爱笑也很爱开玩笑的人,只是小时候的梁觉阳,很讨厌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罢了。
“爸。”
他喊道。那人笑。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周还给梁觉阳看了一个裴晨最新发布的视频,主题挺奇怪的,是“桥”。
视频是在湘江二桥附近拍的,文案和运镜梁觉阳都不懂,不过他看到视频里拍摄到了那个人。很隐蔽,但确实拍到了。
周原说:
“我们视频的素材都是日积月累的,前后跨度很大,不可能一天拍完,前后取景大半年都有可能。不过她这条,我看问题有点大,长沙的桥并不出名,她这一条要扑。”
周原的职业病上来了,还在那边点评,梁觉阳依然在看视频里若隐若现的那个人。
裴晨第一条短视频发出去是今年的三月,而这条讲“桥”的视频大概是5月开始拍的,向军来到长沙也是5月。
梁觉阳突然想,也许他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他们无法相认,无法沟通,无法交流,因为那些死掉的人,这对父女也受到了惩罚。
梁觉阳又想了裴晨说的话,“在狭小的鱼缸中,两个只能活一个。”
梁觉阳抬头,月亮从云层后出来,成为大地上唯一的光,他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大,这么亮,不过它只在梁觉阳的视线中停留了几分钟,之后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里。
梁觉阳回到灵堂,他心想,白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但夜还很长。
两个只能活一个 01
几年后,当人们提起1996年,可能记忆中不会存在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彼时香港还没有回归,席卷长江中下游的那场特大洪灾此时也没有苗头,距离世纪末的狂热与亢奋也还有一段时间,总之,1996年在历史上是那么平凡普通,乍一回想,是一片空白。
但对18岁,读高三时的严通来说不是,他事后回想事情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一切都因为1996年的夏天。
“去录像厅看电影?《古惑仔3》,乌鸦当东星的老大了啊,还要把浩南的女人睡了,妈的够劲。”
“山鸡不是去台湾了?”
“回来了,那是第二部。”
午休的时候,班上几个男生正凑在一起聊天。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高考了,但这所学校,这个班级,好像完全没有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课就是念课本,所有作业收上去他就写一个“已阅”,平时上课班上人从来不全,他从不干涉,坐在最后一排的一男一女两位同学早恋,当着老师的面亲嘴,他也当没看见。
这样的班级,已经没救了吧?老师也许早就习惯了,毕竟这个学校,是全县升学率最差劲的,600多个学生,能考上大学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有没有人要去看《肉蒲团》?”
几个百无聊赖的男生一听到这建议,齐刷刷地响应,已经开始在聊叶子楣和李丽珍,谁的“奶更大”、“型更正”。
全都是一群傻逼。严通想。没救了,这个班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人还读什么书呢,他们就是社会的渣滓,国家的蛀虫,就是因为这样无聊又愚蠢的人,社会才会有那么多问题。
“喂,你去不去啊?”那群男生中有一个向严通抛来邀请,严通微笑,说:“看过了,劲不大。”他撒谎,装作合群。
正在说话的男生外号叫“寸头”,头发短得像劳改犯,他在班上算是个小头头,爱挑事,平时别班男生在走廊上和他擦肩,如果有碰撞,他一定要抓着对方,先逼迫对方道歉,然后再冲着对方的后脑勺来上三巴掌,嘴里说句“滚一边去”。严通在期末考试的时候给他递过答案,所以虽然平时不和他在录像厅为伍,也不用被他当作排挤的对象。
“切。”他不满地发出声响。严通决定趴桌上装睡觉以躲避对方的进一步要求。
趴着的时候,他并没有闭眼。他盯着那个人的后背看。
他坐在第一排,这一年来都是,雷打不动,第一排的正中间,把注视留给每一位老师,把背影留给整个班级。
班长,是的,就算是这样垃圾的学校,不可救药的班级,也是有班长的。班长叫徐子扬,戴一副塑料边框的近视眼镜,背一个土黄色的挎包,穿一双军绿色的劳保鞋。他长得苍白而又瘦弱,个子也不高,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平时说话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估计是最不受女孩欢迎的类型。
他的成绩并不算特别好,就算在这个垃圾齐聚的班级里,他也不是次次考试都是第一,严通自认为学习并不是很努力,但最后考试水平和他也不相上下。
每当严通觉得全班都是傻逼的时候,就会盯着徐子扬的后背看一会,以确认自己不是这个班上唯一的异类,他用一种寻找同伴的目光打量他的背影,虽然他俩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严通觉得,徐子扬心里也许有和自己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严通形容不出来,但如果没有那东西,他俩都早就和看《肉蒲团》和《古惑仔》的男生一起,烂在烂泥堆里了。
下午放学的时候,严通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小卖部看见了徐子扬,他正在跟老板买笔,升入高三后每个月都有大量的模拟试卷发下来,会做的人寥寥无几,但徐子扬每一张都认真做了,以导致他的原子笔几乎以每星期一根的速度消耗着,徐子扬问老板:“可以单独买一根笔芯么?”老板说:“三毛。”徐子扬问可不可以两毛,老板说:“可以,你一次性买10根,我给你算两块。”徐子扬犹豫,最后掏出三毛,买了单独一根笔芯,老板表情在说“会不会算账?”
徐子扬买完笔芯又回到学校里,此时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严通知道徐子扬回去干嘛,他是回去写试卷的,他喜欢在教室里做作业,严通偶尔也这样,每一次都会碰到他。
今天严通也在教室写试卷,比徐子扬早离开一会,他在学校门口的粉店花一块钱吃一碗肉丝粉,最后一口下肚的时候看见徐子扬出来了,他在学校门口的垃圾桶里捣鼓了两下,捡出来两个塑料瓶,刚要放进书包,就遇到刚看完《肉蒲团》回来的几个男生,那几个男生一开始是对徐子扬勾肩搭背,估计在说一些类似“班长,这么晚才走啊?”的话。
寸头每次都这么开场,一开始先示好,然后趁人松懈不备的时候,突然给予痛击。
果然,寸头为首的几个男生开始掏徐子扬的裤口袋,这是要跟他要钱,寸头对着徐子扬的后脑勺来了一掌刀,严通本来想装没看到,但徐子扬偏偏看了他一眼,他发出痛苦的喊声,眼睛又闭上了。
他不知为何,心里一紧,他把一元硬币放在餐桌上,然后拿上书包赶了过去。
“哥,算了吧,把他打坏了太麻烦。”严通说。
“呀,是你啊?叫你去录像厅你不去,在这当护花使者啊?”
严通说:“我也要抄他作业的,你平时的考试答案,我也是抄他的。别打坏了,应付老师。”
“我看他这副样子不爽很久了,装什么好学生啊,每天就往那第一排一坐,还要跟那几个老逼互动来互动去的,吵死了。”
老逼指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以及校长。
“消消气,你吃米粉不?先去吃点?”
寸头和一众兄弟正好没吃饭,而且还从徐子扬的裤口袋里搜出了几块钱。
几人去了粉店,严通回看了一眼,发现寸头没看这边,于是对徐子扬说:
“走吧,赶紧走。”
徐子扬坐在地上,捂着后脑勺,站起来后也往粉店走,严通赶紧拉住他,说:“你干什么?”
“我的钱。”他回答。
严通说:“哪来的钱,他去吃粉了,你赶紧走。”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寸头,发现对方注意力不在这边,就拉着徐子扬离开他们的视线,拐着小路离开。
一路上徐子扬没主动说话,严通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一道,才发现各自家中相距不过两个街道,到路口的时候徐子扬左拐,回头看了严通一眼,没说话,点了个头,然后就钻进巷子里,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严通推着自行车,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一双新的运动鞋,他喊:“妈?”
黄贵兰说:“你弟弟来了,来吃饭吧。”
“哥。”小武一边动筷子,一边喊。桌上少见地有红烧肉这样的大菜,黄贵兰还在厨房忙活来忙活去,捣鼓一阵又端上来一碗青菜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妈,上次跟你说的事,你钱准备好了吗?”小武边吃饭边说。
黄贵兰“嗯嗯”了两声,严通问:“什么钱啊?你又要钱做什么?”
“哎呀,哥,没你的事,你好好念书吧。”
严通说:“是你要钱,还是爸爸要钱?”
“哥!跟我爸没关系,我这次有个好买卖,一本万利,咱家年底就能变暴发户你信不信?”
“我不信。”
“你那点见识。就是读书读傻了,有什么用啊……”
黄贵兰说:“小武,你要跟妈说清楚,这确实不是你爸要钱吧?”
“他每天喝得醉鬼似的,哪来这心思。我是真想让咱家好啊!哥今年不就要考大学了?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哥,你到时候可得谢谢我,你的学费我包了。”
晚上小武和黄贵兰在房间里不知道商量什么事,严通心烦意乱,但不敢分心,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上考场,此时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18岁时他就看清楚了一个事实,人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那么一定要去一个新的环境,去一个能帮助自己不断向更高处前进的,一个有活力和有能动力的环境中去,人如果一直和不求上进的人待在一起,迟早自己也变得没有出息,最后就是一滩烂泥,彼此仇恨和埋怨,然后把那可悲的贫穷又通过繁衍传递下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两张试卷,一张数学一张英语,数学129分,英语差点91分,自己文科一直很好,能拿260以上,这样语文打个120的话,他还是有很大的希望考到长沙去。他安慰自己。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他留在教室里做试卷,又遇到了徐子扬,俩人无声地坐在座位上刷题,7点的时候,二人同时停笔,严通对了一下答案,数学136分,有点进步。他走到徐子扬座位上,问:“准备得怎么样了?”徐子扬把手拿开,严通一瞥,发现也是数学,也是136分。
两人收拾书包回去,因为彼此顺路,两人一同走在小河边,严通问:“你想考哪所学校?学什么?”徐子扬说:“学新闻。”
严通莫名其妙,问“新闻是做什么的?”徐子扬说:“是让社会不要再那么的……不公平。”
严通好奇心上来了,问:“新闻还能有这作用?”
“有。”徐子扬说:“只有时刻知道这个社会上正在发生什么,才能明白自己正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把目光从单一的人身上移开,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由看不见的「力」做牵引,一个人受苦并不全是这个人自己的问题。”
“是坏人的问题。”严通说。
“那是什么让人变坏了呢?”徐子扬问。
严通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徐子扬说:“我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所以我想学新闻,也许能从每天发生的事情中研究出原因。”
高考的前一周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放学严通依然留在教室做试卷,徐子扬先走一步了,严通知道他每周得有三次,去路边的垃圾桶里捡塑料瓶,卖给废品回收站,一毛钱俩,他家里父母都不在,只有爷爷奶奶,条件不好。
回去的路上,在小河边,他看见寸头为首的几个男生在打人,把人往水里面摁,那人湿漉漉的,眼镜被打掉了,蜷缩在地上,寸头对着他的肚子又踢了一脚,严通看清楚那人是徐子扬。
他连忙把单车停在一旁,刚走两步,寸头发现了他,说:“你想帮他?你信不信,我也弄你啊?”
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上星期这伙人放火烧了学校的垃圾站,校长把他们全部开除了。严通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寸头说:“两个大男人天天走在一起,恶不恶心?”
徐子扬伸出手,想把眼镜捡起来戴上。
寸头又上去,勾肩搭背,说:“你现在踢他一脚,我就当你是兄弟。”
汗从额头上滴落,寸头放在严通肩膀上的手越捏越紧,三个人把他围住,寸头扣着他的肩,一人用手摁了两下他的头,一人驾着他的胳膊,后面还有个人推着他走,徐子扬蜷缩在地上,没有反抗的力气,严通看见他那双眼睛,和前几天不同,此时失去了光彩。
“人会欺负群体中最弱小的那一个,他们针对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弱小。”
在第一次一起回家时,徐子扬曾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严通不想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忤逆寸头,他深知如果反抗,这几个家伙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徐子扬没戴眼镜,也许认不出他吧?而且他也没开口,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来了……
严通一咬牙,用脚踢了一下徐子扬的手臂,没有太用力,也没有不用力,他踢完后,寸头哈哈大笑,几个跟班也笑个不停,严通跑掉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说服自己赶紧再做一张数学试卷,但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徐子扬的脸,第二天去学校,徐子扬没来上学,严通问老师班长呢,老师说他不知道。
放学的时候,严通心事重重,想去徐子扬家中看看,但他并不知道徐子扬家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大概方向,他推着自行车经过小河,发现很多人围在那,他挤上去看,问大人们“发生什么了?”
河边有一个蓝色的塑料布盖着的地方,严通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直到有个大爷说:“这孩子也不知道是走夜路没看清楚还是怎么回事,掉河里淹死了。”
严通吞了口口水,问:“是谁?”
大爷摇了摇头,说:
“老徐家的那个小子,哎,造孽。”
两个只能活一个 02
那天中午十二点严通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茶阳县9月的天气和酷暑无异,午后的蝉叫个不停,他身上湿漉漉的,且还在不停蒸发着体内的水分,摇头晃脑的老式风扇形同虚设。回头看,草席被他睡出了个人形。
他做了个梦,梦分为上下两个阶段,上阶段发生在他18岁时,那是1996年的夏天,他第一次见到尸体,准确地说是尸体的腿,更准确说是小腿膝关节以下,他只看见了那两截苍白的小腿的下半部分和脚踝,以及那双军绿色的4块钱一双的劳保鞋。站在河边的大人说他是失足淹死的,也有的大人说他是被人打死然后丢到水里的,还有个人猜测说也许是压力太大,自杀了。到今天为止,严通也不知道徐子扬的死因,他只记得那天,他用脚踢了他的手臂,那双苍白纤细的手抠着河边的泥土,他寻找掉落在地上的眼镜,一边找一边抬头,半睁着眼睛,试图看清楚来者是谁。没等徐子扬戴上眼镜,严通就跑了,骑上了单车,迅速往家中骑。
梦的上半部分,在看见那块蓝色的塑料布时就戛然而止,他反复回到那个夏天,反复看见那块蓝色的塑料布,梦里,他从河边走到学校,又从学校走到河边,他仿佛不是他,而是一个看着自己行动的幽灵。
梦的下半部分……发生在他读师专的最后一年。1996年,他没有考上大学本科,也没有考到长沙,他以比平时低了100分的左右的成绩,进入衡阳一所师学中文。师专不收学费,还给生活补助,他没有太多犹豫,妈妈随口问他要不要复读一年,他说算了,他高考失利的同时,小武把妈妈所有的存款赌输了,他口中的大买卖居然是学人家玩地下六合彩,4000块钱变0,输得一塌糊涂。
学中文是严通自己选的,填志愿的时候他想起了曾经在画本上看过的鲁迅的一篇小说,名字叫《铸剑》,故事具体说了什么他忘了,只记得主角是一个复仇的少年,最后他的头颅,和仇人一起,放进一口大锅里煮,少年瞪着仇人,仇人瞪着少年,两颗头颅相互追打撕咬。严通有时候觉得那颗头颅是他自己,而仇人的头颅却不是寸头,而是徐子扬,他睁着眼睛,在沸腾的水中游荡,最后他的骨头都被煮至融化,只剩下两颗眼珠。
梦的下半部分和徐子扬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有关系是因为这两个场景总是同时出现在一场梦里,没关系则是,下半场并没有徐子扬的身影。
梦的下半部分以严通的溃败结束。
他在师专时谈了第一个女朋友,两人在199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决定互相交付彼此,他到今天都记得对方细软的头发和柔软的身体,他拥住对方的肩膀,交换彼此的热度,他们决定在迈向2000年时,获得人生宝贵的初体验,世纪之交的钟声,旧世纪会在他们相爱的那一刻远去,新世纪在他们相拥的那一刻到来——原本计划是这样子的,不过严通发现,那胀痛似有似无,在面对女友时,自己硬不起来。
不管他怎么努力,他也做不到。他硬不起来。
风扇好像坏了,每转一下,就发出卡壳而又努力让自己不卡的声响,咔——咔——
把风扇的插头拔掉的同时,妈进来了。
“你弟弟要回来住两天,你把房间收拾收拾。”黄贵兰说。
严通花了一点时间清醒,看见黄贵兰的脸时,才反应过来今天不是1996年,同样,也不是1999年,而是2002年了。他师专毕业已经三年多,本来包分配进了一所小学担任语文老师,但干了两年他干不下去了,上课的时候他没法集中注意力,这问题很糟糕,因为他不是坐下下面的学生,而是站在上面的老师。他的讲课水准也许还不如自己当年的高中班主任,而那个秃头的男人只会把课本上的知识原封不动抄写在黑板上,并装模作样地问:“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
严通在2000年,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月和女友分手,在2001年辞掉教职,在2002年成了家里蹲。
黄贵兰扯掉电风扇插头的动作似乎带着怒气,她指了指门后面的扫把和撮箕,意思是让严通好好打扫打扫,中午12点,小武过来了,自从父母离婚他跟着爸爸走了后,他就只会在节假日或者周末的时候来一趟,2000年之前,他过来找妈都是要钱,输了不知道多少,但2000年之后,他不知道做什么,突然变得发达,时不时带回来一些好东西,比如磁性灵枕,以及硅胶床垫。
“弟弟都瘦了。”黄贵兰心疼道。桌上又是红烧肉,严通不爱吃肥的,但小武喜欢。
“弟弟啊,你教教你哥哥发财,哎,书都白读了,早知道读成了这个样子,当时还不如早点跟弟弟做生意……”
“妈,你别怪哥,现在大学生都扩招了,本科生一大堆,不怪哥不好找事做,再说哥以前成绩那么好,就当个小学老师,太吃亏了,对吧哥?咱看不上。”
严通吞下一块肥腻的红烧肉。
吃完饭后,黄贵兰去洗碗,小武走进严通的房间,打开那台摇摇欲坠响个不停的电风扇。
“哥,今天晚上你帮我个忙,我有点急事要去广东。你帮我去接个人呗。我记得你去年不是考了驾照来着?我给你台好车。”
严通没说话。
小武说:“你在家多久了?快两年了吧?”
严通说:“一年8个月。”
小武说:
“哥,男人嘛,别被一时的小事绊住了。你书读得比我多,这点道理还不明白?好好收拾收拾,我一会带你去见个老板。”
严通本来坐在床上,听了这话后干脆一躺,屁股朝小武,脸朝墙。
看严通不说话,小武幽幽说:“你想让妈妈养你到什么时候?”
严通依然不做声。
“妈妈的腰不好,她还要上班,上完班还要每天给你做饭洗碗,哥,我都23岁了,你多大了你知道不?”
严通继续沉默。
“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很后悔。”
严通转过身来,说:“你后悔什么?”
小武盯着严通:
“我后悔把妈妈让给了你。哥,你从小就懦弱,我早就看出来了,如果让你跟着爸爸,呵呵,你早就被他打死了!”
严通坐了起来,电风扇的风被小武挡住,他吹不着,热。
“我让你跟着妈妈,是当时看你读书好,想你考上大学,之后好好照顾她,可没想到,你连最擅长的事情都做不好,你看看你的样子。”
小武在房间里走动了两步,于是他身后的电扇可以吹着严通了,但这风也是热的。
严通说:“你好到哪里去吗?你把妈妈所有钱都输掉了。”
小武笑道:“就是因为你是这个思维模式,才混成今天这个样子。因为害怕失败,你连试都不敢试一试,我做任何事,都是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好,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小武幽幽说:“你是为了保全你自己。哥,你明明差劲得要命却还总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真的让我恶心。”
严通站了起来。“你懂个屁。”他想和小武打一架,但看到他那双轻视的眼睛,心中的火焰又熄灭了下去。他不敢。
小武把一把车钥匙塞到严通的手中,说:“晚上8点,你去修车厂拿车,会有人告诉你活在哪。”
严通正要拒绝,小武说:
“这个活报酬很高,有一千块钱。”
严通犹豫了。
“你只要接人,然后把人送到地方,把钥匙还给在场的人,他就会把钱给你。怎么样,很简单吧?”
在那天出门的时候,严通回忆起一件事。
放暑假时,他曾经打过这样一份工,在农忙的季节去稻田里面帮老大爷摘稻子,然后用碾谷机把稻秆和谷粒一一分离,最后用手把一粒一粒的稻谷平晒在水泥抹平的房顶,铺平,抹齐,从早干到晚,耗时8小时,一天可以拿到10元到20元不等。他曾经发誓不要再从土地里淘食,不要做这种体力活,干一次拿一次的钱,出卖自己成为一个机械重复的劳动力,但兜兜转转,几年过去,他依然成了这样的人。
在面对1000元巨款的诱惑下,他忘记了读高中时的雄心壮志,也不再在意饭桌上说起他的前途时,小武鄙夷的眼神和母亲担忧的目光,吃完饭后,他点了点头,拿下车钥匙。晚上8点,他准时出现在停车场,那里有个男人,坐在一张躺椅上悠哉悠哉,扇着扇子,好像在等严通上门。
在扇子从他的脸移开的时候,严通发现他留着个短寸头,短到好像上个月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他发现这个人他认识。
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寸头,大名于汉强。
于汉强见到严通后愣了一小会,不超过10秒钟,然后他又上来勾肩搭背,说“呀,小武的哥哥,原来是你啊”,严通吞了口口水不知如何作答,长时间待在家不见人,已经让他连怎么装模作样地客套两句都已经忘光,他就那么木木地杵在原地,于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没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脸,说“咱们多久没见了?6年了吧?大学生,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考上大学,故意这么说,但严通不敢露出不快的神情,他不想惹是生非,他今晚来,是来赚这1000元钱的,是帮小武一个“兄弟之间应该帮的忙”,是要向妈妈和小武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于汉强看他没有想要寒暄的意思,也没有勉强,他笑嘻嘻地拿出一根烟问严通抽不抽,严通没作声,他将那根烟放在严通的耳朵上,他给自己点燃了烟,深吸一口,吐出来,烟雾喷在严通的脸上。于汉强直接对严通耳朵上的那根烟也点了火,很快,火就烧到了严通的头发,烟灰烫到他的耳朵,他“啊”一下叫出来,从耳上拿下这根烟,哆哆嗦嗦地抽了起来。
于汉强问:“劲正不正?”
严通连连点头。他坐上了驾驶位,于汉强让他开车“跟着自己”,今晚的任务是去河边接人,然后把那个人送到指定的地点,
那是个非常普通的女人,年龄在35岁到40岁之间,严通估摸不准。于汉强让女人坐上桑塔纳后排,河边还有一个年轻女孩,于汉强示意同行的另一个黄毛,黄毛把她摁进了自己那辆车中。今晚的任务就是如此——
于汉强一个眼色,严通松开刹车,踩下离合,放下手刹,一脚油门,从河堤上离开。
“我们……要去哪?”女人上车后只问了这一个问题。于汉强吩咐他不用开口回答任何一个字,严通没有说话,女人也没有再问,他从车内的中央后视镜看这个女人,开始观察起她,她很普通,和每一个逐渐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没有差别,她的眼神闪躲,声音比蚊子还小。
目的地是云霄山半山的一处疗养院,那里以前属于茶阳县第二塑料厂,是给退休的高级干部疗养的地方,但后来随着厂子关闭,那个地方也失去了疗养院的功能,慢慢成了一个游客驿站和休息中心。晚上九点多到的时候,这里亮着灯,但已经空无一人。
严通让女人下车,女人又一副要开口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没说话,她顺从地听从指挥,去到一楼一间空房间。严通把门关上,说“先等会”。
九点四十五分时,于汉强打了严通的小灵通,这个小灵通也是之前于汉强给的,他接听,于汉强说:“带她往山上瞭望塔那边走,跟她说他老公在那里等。”
严通听从,复述,女人没有说什么,默默跟着严通,二十分钟后,两人走到了地方,于汉强又给严通打了个电话,问:“到了吗?”
严通回答“到了”,于汉强“嘿嘿”了两声。
严通不知道他要自己带这个女人来这里是什么意思,于汉强说:“我现在给你一个赚大钱的机会,你想不想听?”
严通问:“是什么?”
“你把她推下去,我给你5万块钱。”
……
那晚月色很亮,中秋节快到了,月亮几乎是无限接近于圆,严通被月亮晃了一下眼睛,他往瞭望台走了五米,确保女人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但又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然后他才回应:“疯了吧?”
于汉强又“嘿嘿”两声,说:“我没疯,你看看,瞭望台东边角有一块板砖,你挪开,看看下面有什么。”
严通没有挂电话,走到东角,果然发现一块红板砖,他掀开,下面居然是5000块钱!
“我没骗你吧,这是首款,你把她推下去,剩下的还有4万5,就在疗养院里,你做完后回那,我告诉你钱在哪。”
疯了,这一定是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严通问。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有钱不会赚是不是蠢?”
“这是犯法的。”严通说。
于汉强沉默了三秒,严通以为他要放弃,没想到他接着说:
“不让人知道不就没事了?通啊,你就顺手的事儿,我告诉你好了,这个女人,她爹妈都死了,她老公跟我们一伙的,你推一下,完事。”
严通斩钉截铁说:“不行。”
于汉强又说:“通啊,谁知道她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呢?我都给你前后都想好了,她这一下去,尸体根本没人发现得了,你看看下面是哪?”
不需要往下看,茶阳人都知道,这里是云霄山的后山,下面的峡谷前几年已经荒废了,游客不准进入。
“你再看看瞭望台,那里是水泥地,弄个人下去,连脚印都不会有。你知道什么是完美么?这就是完美啊。”
严通的耳朵发热,他挂掉电话,想报警,但突然想起,是自己开车送这个女人上来的,警察会不会把自己当作同伙?而且现在什么也没发生,他报警有什么用?到时候于汉强就说自己开玩笑的,他能怎么办?
他又想打电话给小武,想骂他都和什么人做朋友,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小武的电话。其实他谁的电话也没有,他已经在家待了一年八个月,是个和社会没有任何联系的人,没有人需要他,他也不需要别人……
但是他需要钱。如果有5万元,他可以把家里的房子好好修一修,他可以拿钱去重新开始,5万元,一笔巨款,他可以去长沙买房,也可以去广州做生意,万一发大财了呢?那些做生意成功的,几个是白手起家?还不都是投机取巧,或者坑蒙拐骗?资本你不去抢,怎么会有呢?对了,有了钱,说不定女朋友也会回来吧,其实女友一直对他很好,就算他那天晚上……没有成功,女友也什么都没说,他们会分手,这是个遗憾,也许有钱了,就可以和女友结婚吧?
“请问,我们还要……等多久?”女人开口问。
严通感觉到有汗水从自己的额头上滴落。其实很简单,只要趁着她背对自己的时候,轻轻一推,对,只要这么轻轻一推,一切就可以了吧?不用与她对视,也不需要和她说话,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死了的时候就更不可能开口,只要这么一用力,就可以拿到5万元……
那个在梦里的场景又再次出现,那块蓝色的塑料布突然就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双湿淋淋的眼睛,苍白的手臂,绿色的劳保鞋,他说:
“是什么让坏人变坏了呢?一切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想弄清楚这些。”
那是徐子扬。
严通冲他大喊:“有什么用呢?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死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了!”
徐子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像很多次在他的梦中一样。
严通说:“走吧。”
女人看着他。严通说:“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
下到疗养院的时候,于汉强正在那等着他。
两个只能活一个 03 (终)
傍晚,车从崇左市出发往宁明县开,从高速下来后,先拐国道,再拐县道,全程保持在60码左右,从天亮开到了天黑。
大约在7点的时候,车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司机说:“先吃饭。”
因为天气太热,车内空调效果也一般,司机一直不让开窗抽烟,小武已经憋得难受。
“哥,你来根?”小武说。
严通摇头。
天没黑透,还看得见遥远天边紫色的晚霞,这里已经快到中越边境线了,车程最多还有20分钟。
“你的新证件,拿好。”
司机是当地的蛇头,专门负责把人偷渡到东南亚,走宁明县去越南,S325的尽头是口岸,上可以翻山,下可以涉水。蛇头让小武走水路,“有人接。”
饭端上来了,白切的鸡,配一些青色和红色的辣酱加酱油,一碟炒空心菜,一碟卤味,主食是崇左当地的酸粥,适合没胃口的夏天。司机自己有吃饭的地方,不和两人一起,小武用筷子夹鸡,蘸酱吃,呼噜呼噜两口酸粥。
严通没有胃口,他用筷子搅和了两下碗里的菜,白切鸡的血丝依稀可见。他把装肉菜的两个碟子推到小武面前,又问老板有没有“红烧肉”,老板说有,严通说:“来一份吧。”
小武吃饭,不说话。
肉上来了,严通把肉推到小武面前,小武夹了一筷子,吞咽,说:“比妈做得差远了。”
严通说:“吃吧,下次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吗的,这些孙子,等我回来……”
“回来怎么?”
“我弄死他们。”小武说。
“你欠了他们100万。”严通说:
“他们会把你卖了,分部位卖,心脏,肝脏,肾脏,眼珠子。”
“人不会运气一直那么差。100万而已,我赢回来就行了。”小武不屑。
严通说:“妈妈已经把房子卖掉了,给了几万,他们暂时放松警惕了。这次你去那边,不要再赌博……”
小武说:“轮得到你教训我?”
严通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想扇严武两个巴掌,但又想起母亲的脸,她哀求:“帮帮弟弟吧,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啊。”
严通心里在呐喊,妈妈,他把我害惨了,把你害惨了,把我们全家都害惨了啊!但母亲谈论起小武,总是一副慈爱的表情,说小武从小就很有主见,敢拼,有想法,有男子气概,这些词,严通从来没得到过其中任何一个,就像两兄弟同在的餐桌上,母亲只会把红烧肉夹到小武的碗中,而严通喜欢吃什么,她甚至都没问过。
夏天,又是该死的夏天。严通勉强吃了一块鸡肉,胃里却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
那天吃的那餐,桌上也有鸡肉,也是这种寡淡的白切鸡,于汉强从饭店里买来的,严通说他在家吃过了,于汉强笑嘻嘻说你再吃点,他带了几个菜,摆放在桌上,一张桌上三个人,他,于汉强,还有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
“嫂子啊,桐桐和她爸在一块呢。你别担心,你先吃点东西,我跟老曹打个电话,你别怪我,他欠我钱,对吧?我这是意思意思他,还能真伤害他父女俩啊?”
于汉强嘿嘿嘿嘿地笑,严通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只觉得自己后背冷汗直冒。
“老弟,你也吃点吧,来块鸡。整点酒!”
一次性塑料杯递过来,严通不敢不接,他偷看那个女人,她到现在为止只喝了一点水,什么也没吃,酒自然也没喝。
“嫂子,我不劝女人酒,你喝点水,好好休息,明天我就带你去见他俩。”
说谎。严通心里在大喊,说谎!他从于汉强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光,1996年夏天,在河边,他也是这样的眼神,严通心里警铃嗡嗡直响,他想逃跑,却挪动不了半步。他想开口提醒这个女人,但话刚到嘴边,那些字又自己烟消云散,再看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晕倒了。
于汉强还在吃桌上的白切鸡,用手捏着吃,蘸酱油和葱姜,吧唧吧唧,吃完骨头往饭盒里一扔,嗦溜嘴,发出舔手指的声音。
“本来很简单的事,非要弄复杂。”
于汉强擦干净手,从包里拿出几件衣服,严通一看,居然是登山服,还有双鞋,配套的袜子等。
“你去给她换上。”
“……什么,什么意思?”
“换上啊给她,字面意思。”
严通坐着不动,问:“你想做什么?”
“我刚不是说过了么?”
严通看了眼门口,盘算自己几步能出去,出去之后怎么跑能下山,不,首先不是下山,而是找到隐蔽的路躲开于汉强,然后去派出所,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告诉警察。
但还没等他把脑内这些流程走完,于汉强拿出一把手枪,对着严通。
“我让你现在,把她的衣服换了。”
……
小武打了个哈欠,去门外抽烟,快餐店里的电视在播放新闻。
进入6月,全国各地区的非典疫情已有所缓解,这次猛烈的非典疫情给全国人民敲响警钟,专家提醒大家,虽然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但人类和非典型性肺炎冠状病毒的战争也许才刚开始拉开帷幕。我们特地邀请专家团队进行此次采访,让我们好好认识一下这种病毒,到底是怎样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就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老板,买单。”
严通出门,门后的电视里,专家还在说,今年年初非典病毒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快速实现人传人,“最开始像是受凉感冒,第二天就呼吸困难,此时和病患接触,较容易被传染……”
司机招呼两人过来,说“该走了”,船是晚上九点开,现在要把车开过去,二十分钟,八点半能到。
司机送到后,天彻底黑了,他交代了两句,比如一会从哪边摸黑过去,别太招摇,比如上船后也要保持低调,人过到那边就是从头开始,管你是谁都不好使,两人下了车,司机说:“我不送了,这里还有十五分钟路,你们自己走过去。”
两人从小路上山,这里是边境线前的最后一个小山头,很矮,100米不到的一个坡。
到了河边,船夫已经在那了,他是个中越混血,边境上的人买了越南老婆生的,后来越南老婆带着儿子跑回去了,再之后他又和这边的中国爹联系上,干摆渡人。严通上了船,说:“我送弟弟最后一程。”对方的中文好像不太灵光,没反应。
——弟弟,他用口型强调。对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严通掏出人民币放在他手上,他认出来了。
船行水上,小武过来,说:“哥,给我点钱。”
严通问:“多少,那边的钱你不是已经换好了?”
“再给我500。”
严通不说话,小武手心朝上,没有放弃的意思,他瞥了眼严通,严通被这种轻视的眼神刺痛。
水上寂静,那沉默的船工只在开船前说了两句蹩脚的中文,其他时候如同哑巴。
沉默了一会,严通问:
“那天你为什么让我去开车?”
“哪天?”小武不耐烦。
“2002年9月4日。你让我去给于汉强开车。”
“哦,那天啊,这都多久的事了,那天我不是给你介绍个好活么。”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做?”
“我不是说了么,我去广东有急事。”
“什么急事?”
小武用一种“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看严通,船工往这边看了眼,严通没有继续问。漫长的行船,看到对岸时,严通也不管船工能不能听懂了,他说:
“你们做杀人的买卖,不怕遭报应么。”
小武笑道:“你什么意思,哥?”
严通说:“那天你为什么让我去?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哥,你怎么总是这样,推卸责任?”
小武拿出烟,叼嘴里一根,嚓,点火,深吸一口,发出“嘶——”的声音,烟圈子吐到严通的脸上。
“是你开车送她上山的,是你给她换好衣服的,也是你把她推下去的,关我什么事?”
那黑黢黢的枪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严通突然觉得有点反胃,刚才没消化的带血丝的白斩鸡和他的胃液粘合在一起,此时以一种黏稠的胶质,固液混合的形态往上涌。
船到了,船工杵在那,严通把钱给他,对他说了两句,小武下船,严通也下来了。
“我送你过去,船在河边等我。”
小武觉得新奇,说:“哥,今晚你挺有意思啊?送我做什么,风头过了我就回去。”
他嘴里的烟没灭,说一句话抽一口,走一步,吐一个烟圈。
“你们为什么要杀那个警察。”
严通又问。
小武笑出声,把烟扔地下,踩灭,说:“哥,不是你亲手去学校把他埋了的么,怎么在这问我这个问题?而且他已经不是警察了,你怕什么?”
严通不说话,小武说:“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
两人继续前进,小武罕见地先开口。
“你也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帮了你,你现在已经被枪毙了,哥,你别老一副自己全对,别人全错的样子,你跟我,到底谁的错更大?”
两人在黑暗中继续向前,不知为何,严通想起了小时候,在父母还没有离婚时,父亲喝醉酒了就会动手打人,顺序是先打妈妈,然后打小武,最后打自己。自己能幸运地排在最后是因为他一般不会主动反抗,而是抱着头缩在墙角。小武会在妈妈挨打的时候冲过去,这激起了父亲的怒火,对老婆和小儿子展开发泄式的无差别攻击。事后,小武捂着伤口,总是用那种轻视的眼神看自己,到今天,他的眼神都没有变过。
小武说:“哥,全部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啊,因为想要1000块的报酬,你才去开车,因为不敢反抗寸头,所以你把那个女人推了下去,因为你杀了人,而他帮了你,那报酬自然是也要帮回去,哥,这世上的事情不就是这么简单么,是你弄复杂了。”
严通觉得那恶心的白切鸡已经从胃里翻滚到了食道,又从食道钻进了他的喉咙。
那天晚上,他被枪指着,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推下了悬崖;
依然是晚上,他开着车,车上有一个被囚禁了一星期的男人,他奄奄一息,几乎是半死,他只要送他去医院或者报警,就可以救下他的性命,但最后他去了学校,听从那个人的指令,用铲子把男人埋进土里;
还是晚上,他听到小武和于汉强的对话,知道了那把枪的来历,还知道了它被藏在哪里,那个雨夜,毛毛细雨,他偷偷地去坟地,把那把枪挖了出来,他本计划用那把枪杀了于汉强,结果却遇到一个年轻的警察,那警察突然说“不要动!我是警察!”他害怕得手一抖,一颗子弹就这么飞了出去……
在今天,他再次想起了徐子扬,这一次徐子扬不再是那块蓝色的塑料布,也不是在锅里被煮得稀烂的头颅,也不是那天被他踹了一脚后,捂着手臂寻找眼镜的样子。
徐子扬还是18岁,瘦弱,苍白,但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两人走至一片密林,再过去就是越南边境的村庄,小武说:“回去吧,照顾好妈妈。”
严通说:“好”。小武继续往前走,严通扑了上去,把他压倒在身下,手中是一块刚在地上捡到的石头,不大,不超过一个手掌,但有棱有角,他对准小武的后脑勺,一下,两下,三下……
血溅了他一身,衣服上,脸上都是,他把衣服脱了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扔,盖住了那稀烂的后脑勺,他走出密林,来到河边,先洗了个手,再洗了个脸,把血污洗掉,回到船边,从裤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船工。
船再次开动了,他抬头,晚风吹过,明月皎皎。
那天晚上,他看见徐子扬站在河对面,彼岸,水边,他戴上了眼镜,背上了自己的挎包,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他的嘴巴动了动,好像有话想对他说,就像1996年夏天,他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睁开眼睛,和严通对视,他喊出了两个字,严通想,那是自己的名字。
船到岸了,严通向对面那个人挥手,船消失在水面上。
从那天后,他再也没有梦到过徐子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