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司马大人。”赵明丞颔首打了声招呼,视线缓缓落在段文裴身上。


    他长得十分周正儒雅,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没有段文裴脸型轮廓锋利,却比段文裴更添几分岁月打磨的沉稳泰然。


    他神色如常,但周围的人就是能感觉到他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厌恶。


    那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中的厌恶和不耐。


    “你既然到了,怎么不见把珏儿送回来?”


    段文裴对他的话并不意外,他平视着这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斜眼讽刺道:“送?他三番五次的杀我,留他一命算是看在我也曾姓赵的份上,你若真的顾念这个儿子,就亲自登门来接,何必在这质问我。”


    他眯了眯眼,眼底满是不屑,“赵明丞,你我什么关系?按理,你该称呼我一声伯爷。”


    镇北侯这个爵位其实名存实亡,朝廷早就和赵家没了往来,袭爵不过是赵家自己默认,蜀地的镇北侯而已。


    陛下亲封的魏阳伯,才是实打实的伯爵。


    段文裴的不敬毫不掩饰,在场之人都有些尴尬地低头不语,司马循悄悄地掀起眼皮觑了眼赵明丞,这个一贯喜爱抿唇微笑的赵家家主,此刻,嘴角朝下,面容紧绷,眼中隐有怒意。


    “哼!不孝的东西,连句父亲都不会喊,竟然妄想我向你行礼,果然是没教养。”


    最后一句话挑起了心底深处的禁忌,段文裴捏紧拳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张脸,冷声回敬,“赵家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踏出赵家门庭时,就已表明和你断绝父子之情。你说我没教养?是,我自五岁起便没了亲生母亲,没人教我如何做个有教养的人。父亲?呵,你也配!”


    “你!逆子!”


    赵明丞习惯性地扬起手,看着段文裴那张脸面色微僵,迟迟没有落下。


    司马循连忙上前解围,“消消气,消消气,赵家主,孩子还年轻,年轻人嘛,有什么不对的,你关起门来好好教育,这都是你们赵家的家事。”


    他拉下赵明丞的手臂,话音一转,指着李湛几人介绍起来,“瞧我,还没互相介绍,这是这次入蜀赈灾的主官,李湛李驸马,这位是,额,是伯爷的妾室,萧静萧夫人。”


    萧静没有说过自己真实身份,便一直都以段文裴侍妾自居,司马循为官多年哪能看不出萧静身份特殊,自是不说破而已。


    赵明丞一听办差还带着妾,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厌恶,甩了甩袍袖,像是要甩掉脏东西般,拂开了司马循的手,“妾就不用介绍了,如此荒唐之人还能被封为魏阳伯,我看是魏草包还差不多。没教养的草包!”


    这话像泼了盆凉水,又给伤口上撒了把盐,段文裴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萧静看不过想替他打抱不平,话还没出口,身后先却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听说州儿来了这里,在哪呢?主君!原来你在这,叫妾身好找,你见着州儿了吗?”


    秦氏提着裙摆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疾步走来,身边跟着大公子赵怀安。


    她穿着素色襦裙,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对‘儿子’的关心,见赵明丞没理她,她又转头去问司马循,司马循有些无语地指了指旁边的段文裴,“这儿呢,赵夫人。”


    秦氏先是一愣,又是一喜,接着挤出泪珠儿来,张开臂膀就要去抱段文裴,“我可怜的州儿啊,你在外面受了苦了州儿?”


    段文裴皱眉躲开她假惺惺的拥抱,看着态度各异的夫妻二人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却被秦氏的话钉在了原地。


    “听说这次州儿的夫人也跟着一道来了,我这心里欢喜得紧,便叫人去你们落脚的别院接她,等人齐了,咱们一家也好聚聚。父子间哪有隔夜仇,主君便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州儿赌气了。安儿,你说是不是,还不和你三弟打招呼。”


    她一身大家宗妇的做派,看见段文裴要走,又是扶着赵明丞顺气,又是说出已经派人去接南絮,还不忘让自己的儿子当众向他低头。


    听见赵怀安一声克制的三弟,段文裴由衷的感叹,多年不见,秦氏的手段依旧老辣,滴水不漏。


    赵明丞很吃这一套,他搭上秦氏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言不由衷道:“你啊,就是太心善了。”


    扯了扯嘴角,段文裴懒得再听这一家子虚伪的声音,没有理会身后女子的呼叫声,他大踏步朝前走去。


    路的尽头,南絮垫脚往这边看的身影鲜活亮眼,如初晨划破眼前的灰败。


    他脚下生风,不由跑了起来。


    南絮正好奇刚才擦身而过的妇人是不是就是段文裴嘴里的秦氏,突然眼前一黑,被人抱了个满怀。


    清新的皂角香钻入口鼻,南絮险些背过气去。


    “这里的事情有李湛和司马循在,走,我带你去刚才的市集逛逛,顺便也熟悉熟悉蜀州城。”


    南絮还没回过神来,便被身后之人打横抱到了马上,轻夹马肚,周遭景物不断在眼前倒退,南絮趴在她怀里探出脑袋冲后面大叫,“停停停,大哥和瑞珠还在那呢!”


    段文裴环过她的腰身,连同她身上的大氅裹紧,叫她不用担心,“司马循中午备了接风宴,他们一会和司马循走。”


    “咱们不去?”南絮听出话外之音。


    “不去。”


    南絮想了想,又问,“刚才那妇人就是秦氏吧。先前我看你朝着那些身着华服的人走了过去,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但能让你待这么久,且秦氏也赶了过来,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你父亲?”


    南絮也不知怎么了,现在只要稍稍留意一下,便能敏锐地察觉出段文裴情绪的变化,若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愉悦的事或人,段文裴刚才应该不会那样跑着来抱她。


    无关情爱,更像是受了委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需要在她这找到点慰藉。


    段文裴敲了敲她的额头,笑意在胸腔震荡,他抵在她耳边低语,“果然什么都瞒不住阿絮,是,刚才见到了那两个老东西。”他顿了顿又说,“你没直接去别院是对的,秦氏早就打探好咱们住在哪,专门趁我不在派人去接你。她手段多,防不胜防,这下好了,叫她的人走个空,让她也尝尝有心无力的滋味。”


    转过街角,市集就在眼前,看着形形色色的行人,南絮轻舒了口气。


    她先前找借口见翼王跟着他们,就是以防秦氏生事。


    高门大族里肮脏的手段她见得多了,又兼听段文裴说起过几句,再结合赵怀珏和赵怀安的行事风格,对这位‘婆母’,她总觉得需要防患于未然


    ,更别说,别院里还有静仪。


    这里毕竟不是京都,秦氏打的什么主意,没正面过招之前,能避则避。


    这一日,南絮跟着段文裴逛了大半个蜀州城。


    虽然语言有些差异,也没有京都繁华,但民风淳朴,当地特色文化浓郁,让人大开眼界。


    走着走着,南絮记下了段文裴再三叮嘱的几个街巷的分布,以及蜀州城的布局。


    逛累了,两人就找了个食肆歇脚,吃了这里特有的锅子,等天色渐暗,二人用了晚饭,牵着马沿着河岸往回走。


    晚风拂过河面,合着段文裴悠长的声音送入南絮耳中。


    “母亲是听说外公一家满门被屠,悲伤过度死的。”他说得毫无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很久远的故事,“我当时还小,羡慕赵怀安他们可以住大院子,可以吃自己想吃的,可以每日见到父亲,于是,我便背着母亲每天往秦氏院子跑,秦氏会拿出赵怀安三兄弟不要的果子让我吃,我吃了,开心地喊她大娘。”


    “渐渐的,她知道我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子,说话做事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谨慎,有时我在院子里坐着,她斥骂下属的声音会传进我耳朵,我好奇地趴在窗子上听,听她问那几个人,为何没有早点查清楚,外公有一个寄养在外的女儿,斩草除根,那一夜的屠杀,外公家三十多口人,只剩下待在赵家后院的母亲和不知寄养在何处的小姨。”


    河风打着旋往衣领里钻,南絮吸了吸鼻子,嗅到了腥味。


    段文裴宠溺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拉到里侧,替她挡去风寒,“后来,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我恨透了秦氏,但对赵明丞还是抱有幻想,我以为他是被秦氏蒙蔽了双眼,我便躲开下人的监视,去找赵明丞,让他救母亲。”


    说到此,他语气有些哽咽,南絮抬头去看,目光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住,良久,手掌移开,南絮再看他时,只看见微红的眼角,和他唇边浅浅的笑。


    “他没有救,或者说,我没见到他。”


    “那日,秦氏也在,我听见赵明丞问她,既然做为何不做隐蔽些,悄无声息的事竟然闹到了官府,如不是他出面弹压,官府的人不会就此罢休。后来我才知晓,是小姨寄养的那户人家当晚凑巧回来,看见宅院上熊熊大火,才报了官。那场大火烧了一整夜,什么都烧没了。”


    第102章


    这世上最亲最爱他的人都随着那场大火,消散于世间。


    听着他字字啼血的描述,南絮心中触动,她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勾上了他的小拇指,手指相碰的一瞬间,段文裴反客为主,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


    大手包着小手,暖意从他宽厚的掌心一点点渡来,先是手背,再是微凉的指尖,最后连腕间薄薄的皮肤也熨帖了。


    南絮仰头,恰逢他也侧身低头看她,目光撞到一处,周遭的风声、远处隐约的人语,似乎都在这一刹那褪去痕迹,天地间唯余彼此眼中的倒影。


    他垂头压了下来,唇瓣相碰时,南絮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随着他起舞勾缠。


    夜晚的河边,两道身躯渐渐融为了一体


    *


    回到别院时,院子里的烛火熄得差不多了。


    刘回照旧在廊下等着自家主子,见段文裴和南絮携手而来,眼中不由荡开笑意。


    他上前接过段文裴递来的大氅,迎着两人往屋里去,“屋子属下已经带人收拾好了,爷和夫人早些歇息。”


    话音一落,不等段文裴和南絮说话,刘回躬身退出反手把门合上了。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


    段文裴亲自打湿巾子给南絮净面拭手,等她收拾好了,也不叫人换水,就着南絮用过的水,洗漱擦拭。


    南絮瞧见,眼眸一转,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收拾妥当,两人坐在床沿相顾无言,自那晚后,这是他们头次同处一室。


    夜深人静,烛火昏暗,欲望在心底滋生。


    河岸边一吻犹不过瘾,段文裴盯着南絮的侧脸,喉结滚动,手不由自主地朝着她的腰腹摸去


    “你身上的伤还痛吗?”


    就在他指节快攀上那截纤腰时,南絮偏头抚着自己的后脖颈,不自在地问。


    段文裴动作一顿,笑着说不痛了。


    “不行,我觉得还是再上点药,冬日里伤口好的快,但也不能掉以轻呜呜”


    她的话还没说完,湿/润的吻便密密麻麻落了下来,不同河边的温柔,他裹挟着狂风暴雨不断拍打着她这艘没有靠岸的小船。


    南絮嘤咛两声,身子软倒进他怀里,他手指轻摆,衣衫和床帐一同落地。


    南絮咬着唇,汗水和着眼泪模糊了双眼,关键时刻,她紧紧攥住了他乌黑的发,像是浮萍终于找到了可依的根木,叹息和吟哦从嘴角溢出。


    意识模糊间,耳边有人轻声低语,“我是怀州,阿絮,记住我。忘了李湛吧。”


    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去她眼中泛起的泪珠,也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


    南絮环抱着他的头,手指缠上他的发,在暖意的围绕中,沉沉睡去。


    *


    第二日,天不亮,蜀地飘起了小雨。


    年关将近,如何在除夕之前安顿好百姓最为重要。


    借着这个由头,李湛提出拜访翼王,南羿成和翼王有亲自然要去,段文裴已经在众人面前露了脸自然不能不去,静仪也要去,李湛不允。


    歇息两日,精神养好了些,静仪拿出公主的派头,不肯低头。


    李湛有自己的考量,众目睽睽之下,驳了静仪的请求,静仪动怒,当场要打要杀,当着众人和别院下人的面,李湛这次没有顺着她,叫人把静仪看管起来。


    蜀地不是京都,公主府的那些宫婢和侍卫只能干看着,不敢放肆。


    静仪被人簇拥着带下去时,李湛目不转睛地看向了南絮,他眼神中充满了被认同和讨好的渴望,段文裴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南絮身前。


    南絮只当不知,转头和殷瑞珠说话。


    用过早饭,几人出府往翼王府上去,临行前,段文裴嘱咐南絮别独自出门,有什么事情叫刘回。


    殷瑞珠挽着南絮的胳膊,瞧着段文裴不放心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南絮慌忙点头应承,不忘拧了两下殷瑞珠。


    “笑什么笑,等你以后嫁了人我也笑你。”


    殷瑞珠笑意顿收,满不在乎道:“我才不嫁人,经历这么多事,小爷我已经看淡了,什么男人,自己过得舒心才重要!”


    南絮听她胡诌,只是摇头,看着几人远去,转身往院里去,一抬头,撞上萧静冷冷的目光。


    自客栈那晚后,萧静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了,南絮知道她对段文裴的心思,即是痴情人,她不想和她正面冲突,等以后找个机会让段文裴和她说清楚就是。


    南絮移开视线,拉着殷瑞珠就往自己房里去,瑞珠先前和她商量过,要在蜀地找事情做站稳脚跟,她昨日和段文裴逛的时候,看见几


    间招租的铺面,正好和瑞珠说说,看能不能趁洪灾之际,和官府搭线,做点惠民的小生意


    “南二姑娘,本统领想和你聊聊。”


    看着突然挡住去路的黑靴,南絮眼角不可控地抽了抽。


    “萧统领,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吧,我和瑞珠还有事情。”她已经从大哥那知晓萧静暗卫统领的身份,从女子角度来讲,她敬她三分。


    萧静自然看出南絮躲着她,她心里憋了一肚子话,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会轻易放过,她拿出统领的威严,往前迈出一步,“南二姑娘怕了?”


    “谁怕了?谁怕了?你算老几啊?还统领,张口闭口南二姑娘,你能不能认清现实,尊称一声伯夫人!”殷瑞珠不喜有人惦记自己好友的男人,急着为南絮出头。


    她本就女扮男装厮混惯了,耍起泼来,气势不弱。


    萧静被她说得脸色发青,眼看她双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南絮忙拦在了瑞珠身前。


    “有话好说,萧统领既然想和我聊聊,南絮自当奉陪。”


    殷瑞珠以为南絮不想生事,扯开她膀子就要往萧静脸上招呼,被南絮死死抱住,“别冲动,她腰间藏了武器,你不是对手。”


    看她不过根据自己的小习惯便摸清楚自己的动机,萧静眼里的轻视渐渐淡了些。


    南絮提议去她屋里小坐,三人结伴而去,不远的阁楼上,静仪拿着西洋望远镜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去,告诉秦夫人,可以过来接赵怀珏。顺便再给秦夫人说一声,要想击垮段文裴,先从他身边最亲近之人下手,南絮最合适。”


    *


    三人坐定,南絮叫人上茶。


    蜀地特有的蒙顶茶鲜爽回甘,南絮和殷瑞珠浅尝辄止,萧静端起豪饮,放下茶盏,叫人再来一杯。


    南絮和殷瑞珠绷着嘴角,遮掩笑意。


    萧静瞥见冷笑一声,“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十步之内取人首级;你们顿顿山珍海味时候,我却不得不为了活命生吃地龙,喝水喝茶,都是为了解渴,干什么装模作样。”


    南絮接过丫鬟手里的茶壶起身亲自给她续了杯,好言解释,“萧统领误会了,我和瑞珠不是笑你喝茶的样子古怪,是你喝得太急,唇边沾了茶叶沫,所以我和瑞珠才忍不住发笑。”


    “喝茶规矩多,也不是我们故作姿态,各人有各人的喝法,萧统领不用拘束,喝得舒心才好。”


    萧静一噎,拿起的茶盏又被她重重放下,抬手抹唇,果然沾了些茶屑。


    “巧舌如簧!难怪怀州会被你迷住!”


    南絮但笑不语,旁边的殷瑞珠默默朝她竖起大拇指。


    初交手,阿絮胜。


    “萧统领既然有话要说,还请直言。”南絮抿了口茶,反客为主。


    萧静学着段文裴平日的习惯,曲指轻敲桌面,睨着她道:“我的话很简单,想请南二姑娘放过怀州,别再成为他的累赘了。”


    南絮看了眼她的动作,神色如常,“按萧统领的意思,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萧静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地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她不应该动怒,像疯妇一般让她滚吗?


    她看京都的那些女子都是这样,就连暗卫营里那些结为夫妻的女暗卫被小三找上门,也得气得浑身发颤,南絮怎么会如此平静。难道她想错了?一切都是怀州一厢情愿?不不不,怀州不是那样贪图美色,流连儿女之情的人。


    “你既有自知之明,就该和怀州说清楚,早早和他和离,免得他日我与他结为连理时,落得个被休下堂的凄惨结局。”


    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南絮继续诱着她往下说,“萧统领为何这般笃定,段文裴会为了你而放弃我。”


    萧静有些激动,“当然是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我和他相识的时候,你怕是还在和李湛卿卿我我;我和他并肩杀敌时,他会温柔地问我可要叫太医;有一次,我触怒龙颜,是怀州顶着圣上的怒火为我求情。”


    “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若他不是对我有情,怎会如此待我。”她说着站起来,双手扶上南絮的肩膀,似是要说服她,“你也是爱过人的,你想想,哪个男子会这样对待一个女子。营中那么多女暗卫,只有我和他最要好,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把酒言欢,载歌载舞。我没有亲人无牵无挂,身负武功又是陛下近身之人,他若是娶了我,百利而无一害。”


    “南絮,你懂吗?”


    她不想懂,南絮摇了摇头,拉下她的手,只问了一句话,“既然你觉得他对你情根深种,为何不把你的情意当面与他说清楚?”


    殷瑞珠也道,“是呀,你找阿絮说这么多干什么,你直接找段文裴说清楚不就是了,他若真的心里有你,岂会看着你在暗卫营里吃尽苦头。若我是男子,定不让自己心爱的女子成为他人手里杀人的工具。”


    两人的话炸响在耳边,振聋发聩般让人心神晃荡。


    萧静激动的神色慢慢沉寂了下来。


    对呀,为何呢?他若心中真的有她,怎会在陛下登基后,再未与她见过面。


    以前任务多的时候,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任务少的时候,她不敢想这个问题。


    如今人近在咫尺,她却不敢与他说明白自己的心意。


    到底是近乡情怯,还是她自己也清楚,其实她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一厢情愿的是她吗?


    “萧统领?”南絮见她眼睛发直地看着桌上的那盏茶,有些担心地唤她,“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萧统领心里还是不明白,不妨等伯爷回来,问问他。天地广阔,萧统领何苦画地为牢。”


    女子语调平和婉转,既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责怪辱骂,她像是好友般劝她清醒,更毫不介意地让她去问自己的男人,是否对她有意


    是心胸本就开阔,还是胸有成竹不怕她问,抑或是高门贵女的手段。


    萧静心里有些烦闷,不愿再待在这,她猛地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殷瑞珠挑眉,很是自豪地给南絮竖起大拇指。


    高啊!第二回合,阿絮全胜!


    南絮笑了笑,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


    她对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有些郁闷,但对萧静说得话却是出自真心。


    天地广阔,女子何必自苦呢?


    南絮偏头看了看喜不自胜的殷瑞珠,这话,她是从瑞珠身上学来的。


    *


    萧静走得急,出门连走带跑,与迎面之人差点撞上。


    谢晋瞧她神色不对,连忙追了上去。


    “男人婆,你这是怎么了?”


    萧静驱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滚,不用你管。”


    她越如此,谢晋越是担心不肯离去,“滚个屁,有什么事给我说说,别像个女子扭扭捏捏的,要是让你下面那些人瞧见,白看你笑话。”


    女子做到统领一职,往往比相同地位的男子更加不易,谢晋这是句实话。


    萧静听在耳中,也渐渐冷静下来,她撑住廊边的树干,双眼通红的看向一脸好奇的谢晋。


    “给你说你能懂?你一个成天逛花楼的花花公子哥,永远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谢晋歪头:这话好生古怪啊,颇有种自己好兄弟突然悲春伤秋,眼泪婆娑地控诉今天花楼的姑娘移情别恋一样。


    *


    “公主快看,是秦夫人带着人上门了。”


    静仪把西洋望远镜移到门口的方向,果然,别院门口浩浩荡荡围了一群人,为首是一个梳着妇人样式发髻的女子。


    也不知她和门房说了什么,那门房未曾通禀,便放了人进来,浩浩荡荡的人群直往南絮院里去。


    静仪笑了笑,暗道果真是来者不善。


    视线跟着这群人,偶然瞥过旁边的假山,静仪一顿。


    那不是谢晋和皇兄身边的萧静嘛。


    静仪笑容扩大,她知道该如何除掉萧静了。


    第103章


    好不容易送走静仪,两人刚说起铺面的事,丫鬟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是赵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便涌进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穿着蜀锦衣裳的美貌妇人,径直坐到了上首。


    南絮看着她恍若主人的做派,笑意微收。


    “三少夫人是哪个,还不快来拜见婆母!”


    秦氏身边的老仆扯开嗓子朝着纹丝不动的南絮两人喝了声,紧随其后便有下人拿出两个蒲团摆在秦氏面前,还有奴仆捧着敬茶的托盘,看这架势,是想喝‘儿媳妇’的敬茶。


    殷瑞珠正因为萧静之前的那番话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如今被这不知哪来的老妇这么瞪着,顿时起身就呛了回去,“什么婆母,什么三少夫人,这年头讨饭的见得多,头一次见上赶着认儿媳的。”她转头问别院的丫鬟,“太守大人让你们服侍好伯夫人,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扰人清静。”


    那老仆被说红了脸,瞪着一双铜陵大的眼睛就要教训殷瑞珠,却被秦氏拦下。


    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了指殷瑞珠,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夸道:“不怪珏儿为你丢了半条性命,原是个容色清丽、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莫说珏儿喜欢,我看着也欢喜。”


    她说着转头看向南絮,满脸的认真,“即是来了,想必也是因为心里舍不下珏儿,不如我今日做主,不仅认下州儿的媳妇,也一并认下殷姑娘和珏儿这门婚事,京都殷府那边,我这就派人去信下聘,阿絮意下如何?”


    疮疤就这么明晃晃地在这么多人面前揭开,无疑是拿着刀尖往殷瑞珠心窝子戳,殷瑞珠气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身子,就往秦氏那撞去。


    嘴里喃喃骂着,“龌龊至极,龌龊至极!你们都是蛇鼠一窝,还想再害我,我死也不会嫁给他,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看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南絮赶紧上前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脊试图安抚,在她的安抚下殷瑞珠没再往前冲,可埋在南絮颈间一句接着一句‘我不嫁人’的低喃,听得让人心碎。


    怒从心头起,南絮仰头隐去眼中的泪意,俯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让丫鬟先带她下去。


    殷瑞珠本不肯,见南絮眼神坚定,也知晓自己如今情绪不稳,恐做出什么无法挽回之事,遂跟着丫鬟退了出去。跨出房门后,她抚着灼烧的心口,想起南絮的话赶紧去寻刘回。


    房内,秦氏看着两个女子互帮互助,心里冷笑不止,脸上却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她迎着南絮的冷脸,温声唤道:“老三媳妇。”


    南絮也学着她看殷瑞珠的动作,从头到脚打量她半响,踱步坐到旁边的椅子里,笑着唤她,“赵夫人。”


    “您不请自来,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这话哪里像是晚辈对长辈说的,这怕是把她当平辈了。


    秦氏脸皮微僵,但她见过的场面多了,岂会被小辈唬住,她抬手示意下人把蒲团和敬茶盘放到南絮跟前,“阿絮这话就是伤为娘的心了。”她掖着锦帕楷了楷眼角,伤心道:“州儿任性出走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娘无时不刻不在自责后悔,若当年我再耐心些,再忍让些,怎会让他在外漂泊许久,连娶妻这样的大事,都无人为他操持。”


    她顿了顿,眼中当真掉出几滴泪来,眉眼哀愁地看向南絮,“如今好了,不仅州儿回来了,连阿絮你也来了,如此圆满便是叫我立刻死去,我也愿意,可我心里始终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按照蜀地规矩,媳妇入门,得给婆婆磕头敬茶,婆婆再给媳妇改口礼,祝福新人和和美美,这才算终得圆满。”


    “阿絮,便当可怜我这个当娘的心,如了我的愿吧。”


    她唱念做打,好不逼真,若南絮不知其中缘故,当真以为是心疼没看见儿子成婚的可怜母亲。


    可她偏偏知道秦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狼,怎能如她的愿。


    “夫人此心,真是让人闻之动容。”南絮双手搁在膝头,朝着上首蹙了蹙眉心,“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按理说,夫人是长辈”


    秦氏戏演久了,已是手到擒来,深谙人心,还没有她激不起来的愤怒和怨气。


    如今见南絮这又是笑又是蹙眉,虽心里不得劲,却也只能顾着自己的话先顺着她往下说,“什么长辈,你就当我是你亲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南絮双眼微眯,就等这句话!


    “夫人刚才也说了,蜀地有蜀地的规矩,可我是从京都来的,又是永安侯府的姑娘,自然也有我们京都的规矩。”


    秦氏听她缓缓说着,隐有不耐,不觉催促着,“也是,不过敬茶的规矩大同小异,阿絮若是觉得不适应,用京都的规矩也可。”


    她催促,南絮就越淡定,她莞尔一笑,“夫人误会了,我说的不是敬茶的规矩,是礼数的规矩。”


    她挺直背脊,面露傲气,“我是先帝看着长大的永安侯府二姑娘,陛下和翼王殿下的表妹,陛下亲赐的魏阳伯夫人。莫说夫人不是伯爷的亲身母亲,便是,在夫人让我敬茶前,是不是该依礼数,先向我行礼。”


    几句话掷地有声地炸响在众人耳边,谁都没想到看似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柔弱的京都贵女竟然敢说出这样忤逆长辈的话。


    笑意就这么突兀地僵在秦氏脸上,显出几分滑稽和丑态。


    从来都是她做鹰,头一次被只毛都没长齐的鸡崽啄了眼,积攒的怒意在身体里乱窜,击碎戴在她脸上长久以来的面具。


    身旁的老仆和周围的下人早就不满南絮的态度,待秦氏脸色冷下来,不等她开口,便有人撸起袖子上来捉住南絮的双肩,想压着她跪下。


    秦氏冷眼看着,没有出声。


    南絮没有怎么挣扎,跪在了蒲团上。


    下人把敬茶的托盘端到南絮面前,往空茶盏中倒了满满一盏滚烫的热茶。


    南絮昂着头挺直背脊没动。


    下人抓住她的手腕,死命地往杯子上碰,南絮挣扎了两下,顺着下人的手伸过去,眼看就要握住茶盏,趁下人力度松懈,南絮迅速伸手从托盘下面一拱,托盘连着两杯热茶都洒了出去。


    正好洒在秦氏的裙子上。


    冬天穿的厚,不会烫伤人,秦氏却像被人踩了脚一样跳了起来。


    “孽障!孽障!不孝之子娶了不孝之妇,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教教她为人媳的规矩!”


    南絮冷静地看着秦氏暴怒,也冷静地任下人把她按在地上,温顺地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秦氏望着她,不知怎地慢慢的和记忆中的那双眼重合,那个野种也喜欢这么看着她


    心里咯噔一下,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正要叫下人住手,却为时已晚。


    门口又呼啦啦地涌进来一群人,为首之人留着山羊胡拄着拐杖,在赵明丞的陪同下,对着秦氏怒目而视。


    “做事莫做绝,秦氏,你看看你,哪有半点身为赵家宗妇的气度。”他说着把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中气十足地呵斥道:“还不松开!”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去看上首的秦氏。


    秦氏望了眼面无表情的赵明丞,恐于老者的威慑,缓缓起身让下人松手。


    她侧了侧身,低头恭敬道:“三叔公请上坐。”


    被唤三叔公的老者横了她一眼,拄着拐杖上前去扶南絮。


    南絮乖巧地笑了笑,就着老者的手站了起来。


    三叔公耷拉着眼皮瞧了南絮几眼,笑着夸她,“是个齐整水灵的孩子。怀州那小子娶了个好媳妇。”


    说着他朝门口唤道:“老婆子来瞧瞧,看我可有看走眼。”


    应着他的呼唤,赵明丞身边走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婆婆,她健步如飞地上前拉着南絮坐下,和三叔公一样满口称赞,“这还用你说,南家的后生就没有几个长得不好的,怀州也俊俏,这要是两人生个娃,那真是安逸惨了。”


    后面一句话南絮没太听懂,三叔公笑着解释,“老婆子说你俩以后生的娃肯定好看。”


    南絮脸一红,害羞地垂下了头。


    两个老人看着南絮总觉看不够,笑一阵,这才想起满屋的人。


    三叔公朝着秦氏冷哼一声,问她刚才意欲何为。


    “我知道你不喜怀州那孩子,我也知道你对那些陈年旧事耿耿于怀。但孩子是无辜的,要怪就怪你夫君管不住自己,犯下孽债。怀州好不容易回来,别仗着你长辈的身份,欺压小辈。”


    “南家的孩子也是你能碰的?还敬茶,你三个儿子有你喝茶的时候,还不知足?”


    秦氏一向标榜孝道,三叔公是族中年纪最长,也最有威望的长辈,当着众人的面,秦氏是百口莫辩,只得低头解释,“三叔公这是冤枉侄媳了。侄媳巴不得怀州好,这也是觉得亏欠他良多,这才想着弥补些,若阿絮敬了婆婆茶,我便也好给她红封,祝福她和怀州。”说着她拿出怀里准备好的荷包给三叔公看,又拿给


    三叔母检验。


    “我若是当真存了歹心,便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她当着众人的面发毒誓,以表决心。


    三叔母扯开荷包看了眼递给三叔公,知道事情到这也不能再多追究,便当起了和事佬,“好了好了,我和你们三叔公年纪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就两腿一蹬不省人事,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好好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重要的是当下,你就看在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面子上,和怀州两口子好好相处,明丞,我老婆子这话没说错吧。”


    闻此言,南絮抬头去瞧段文裴口中寡情的赵家家主,只见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不便喜怒地应承了声,“只要那逆子不主动生事,我都听叔母的。”


    这是什么话,谁主动生事了?


    这么大顶帽子她可不会闷不作声地扣下,南絮忍不住想说话,却被身旁的三叔母一把拉住。


    “按赵家主的意思,秦氏打上门来,让本伯的夫人下跪敬茶,还因为礼节一事恼羞成怒地要教训本伯的夫人,都是我们特地请秦氏过来,故意生的是非咯!”


    “以此类推,本伯是不是也可以认为,赵怀珏三番五次地刺杀我也是因为某些人觉得我存在实在碍眼,所以才出此下策。”


    “秦氏,本伯没有说错吧!”


    第104章


    段文裴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迈步进屋,拉起南絮的手打量了片刻,见南絮并未受伤,方朝着三叔公夫妇行了晚辈礼,转头目光沉沉地看向秦氏。


    秦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着头缓缓挪向赵明丞。


    “州儿误会我了,珏儿刺杀之事必是受奸人挑拨。母子兄弟间哪有隔夜仇,州儿不该如此揣度人心,况,”她故伎重施抹了两滴泪,哭得好不凄楚,“听说珏儿就剩一口气,我这当娘的心里痛啊,再大的怨和恨,也不该阻我母子不得相见。主君!我的珏儿啊!”


    赵明丞变脸像翻书一样,秦氏这头靠着他哭,那头他伸手揽住秦氏肩膀,满脸痛色地好言安慰,“莫哭,我又何尝不心疼珏儿。就是有些人心肠狠毒,差点烧死自己弟弟不说,还关押着珏儿,不让咱们见面。”


    两人把矛头明晃晃地指向段文裴,赵家来的族老面面相觑,都有些揣揣地盯着段文裴七嘴八舌议论。


    赵明丞和秦氏对视一眼,有些得意。


    给南絮下马威自然是秦氏的主意,但接回赵怀珏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段文裴的人叫来了赵氏一族的族老。


    这些老家伙早就有些不满赵明丞这几年对宗族旁支的打压,自然会帮着段文裴说话。


    但,赵怀珏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四公子,更是族中钦定的继承人,他们不会放手不管的。


    果然,三叔公夫妇听闻此言,有些坐不住了。


    三叔公:“怀州,这珏儿我倒不是偏袒他,人都烧残了,你再关着他也没什么用处,不如把他交给你父亲,让你父亲处置他。”


    三叔母也复议。


    刚才还帮着说话的人,顷刻间便因赵明丞夫妻的几句话,不问缘由,不查真相地调转矛头。


    人命非儿戏,但他们一言一行间似乎比儿戏还轻巧。


    看着段文裴独自站在那,南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毅然而然地起身站到了他身侧,像每次他及时护住她那样,往前踏出一步把他护在身后,“几次刺杀我都在,第一次令郎偷盗了兵器库的震天雷,差点炸死伯爷;第二次用无辜之人做饵,又差点用震天雷炸死伯爷;第三次,令郎胆大妄为劫持官家女子,诱伯爷前往,用火药损毁了半条街的房屋,炸死不计其数的百姓。”


    “赵家主、赵夫人,你们似乎没有搞清楚状况。令郎是朝廷捉拿的要犯,死犯;他能来蜀地不是伯爷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冒着欺君之罪带来的,而是,”她朝着门口隐隐约约露出半个头的静仪指了指,“公主殿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偷梁换柱把令郎带了来。”


    “你们要令郎,不该找伯爷,而该问问咱们公主殿下。”


    顺着南絮手指的方向,众人视线都聚集在满脸惊讶的静仪身上。


    风向一转,刚才的窃窃私语换了内容,不再谈论赵家兄弟的自相残杀,转为皇家兄妹不为人知的秘辛。


    天下人都知道,静仪公主是宣武弟的亲妹妹,朝廷即捉拿赵怀珏,皇帝的妹妹又为何拆自己兄长的台,要偷梁换柱把人带回来。


    难不成看赵家在这次洪灾中有功?免了死罪?


    可也不对啊,不是说偷梁换柱悄悄带来的嘛众人打量着这位公主,目光渐渐变了味。


    当人们不知事情的全貌时,就会滋生出无限的遐想,受平生学识眼界的局限,这些遐想往往荒唐庸俗。


    南絮会心一笑,见火候差不多了,正要开口给这份遐想盖棺定论,手腕突然覆上抹暖意,是段文裴站到她身侧拉住了她。


    他冲她温柔地笑了笑,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喜悦与爱重,当他转头看向众人时,深黑的眼眸中卷起惊骇的巨浪。


    “公主不知如何开口,我来替公主说。”


    静仪不过是有些惊讶为何兜兜转转扯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明明说好的暗地里交人的赵明丞夫妇为何突然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要人,眼见段文裴开口,暗道不好,想开口阻止,脖子上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登时不能动不能说。


    只能干看着段文裴蠕动双唇


    “公主能冒此天下大不韪,自然是因为,”他顿了顿,朝赵明丞夫妇露出抹玩味的笑,“公主倾慕赵怀珏已久,即使嫁人,依旧对他牵肠挂肚,爱慕有加。”


    ‘轰隆隆’


    小雨突然变成瓢泼大雨,雷声滚滚而下,惊地众人心肝发颤。


    有些族人不过是陪着三叔公来瞧热闹的,雨势渐起,家中老小还不知怎地,此间趣事也听得差不多,便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只是路过静仪面前,总不免壮着胆子多看几眼。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静仪张大双眼突然感觉能活动了,她愤怒地推开赵明丞夫妇,挑起赵家侍卫腰间的佩剑,朝着段文裴劈手砍下,嘴里怒骂,“段狗!焉敢?!”


    她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恨不得劈死在场所有人。


    段文裴护在南絮身前,看着她发狂的样子不躲不避。


    秦氏还沉浸在公主喜欢自家儿子的话中,见公主拔剑相向,不由扯了扯赵明丞的衣服。


    这可是送上门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赵明丞会意,振臂一挥,示意屋里的人都退出去,连端坐在上首的三叔公夫妇都不管了。


    他则取下腰中佩剑,从静仪身后闪出直取段文裴面门。


    剑光莹莹,折射出或惊或喜或悲的眼,段文裴依旧立在那,他不再管静仪,只是静静地看着突然闪出的人影,沉寂的心绪忽的泛起不受他控制的波澜。


    一步两步,剑气削断他鬓边垂下的发,眼看就要斩断他的咽喉,‘铮’的声,近在咫尺的剑被不知哪飞出的暗器打飞了出去。


    段文裴不再迟疑,抬起一脚,把慢半拍的静仪踹倒在地。


    赵明丞眼眸微暗,稳住身形,双手成爪还想再攻,门外有人缓缓出声唤住了他。


    “赵家主,适可而止。”


    随着声音传来,门外急促地传来几声妇人的惊呼,房门被人从外打开,屋外的雨幕中,有人着蟒袍拾阶而上。


    南絮悄悄探出头,视线对上来人的面容,惊呼出声,“翼王表兄!”


    她从静仪身上跨过,小跑着迎了上去。


    翼王笑着看向奔来的女子,熟稔地伸手接住了她的胳膊,“咳咳,许久不见,阿絮还是老样子。”


    南絮扶着他,才发现他瘦了好多,见他咳嗽,不觉轻拍背脊给他顺气,脸上满是担忧,“我是老样子,但表兄为何成了这样。”


    翼王继承了南家人的美貌,也继承了先帝高大的体格,在先帝爷的这些子嗣中,就容貌身姿的话翼


    王若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可如今,摸着空了大半的袍袖,南絮顿觉心中五味杂陈。


    翼王拍了拍南絮的手背,带着她进屋,嘴里不忘解释,“没什么大碍,就是不太适应蜀地的气候,等来年开春养养,我照样是能带你骑马射箭的表兄。”


    看见是谁截断他的剑后,赵明丞虽不甘,到底不敢再轻举妄动。


    望着亲如兄妹的二人,眼里闪过一丝阴毒,朝外面候着的秦氏点了点头,示意静观其变。


    静仪已经被身边的婢女扶着坐到了旁边圈椅里,红着眼看着进来的两人,不甘心地唤了声‘翼王兄’。


    翼王点了点头,看向站在原地的段文裴。


    “魏阳伯”


    “阿絮,过来!”


    段文裴没有理会翼王,只是认真专注地朝南絮伸出手。


    众人:


    南絮手还搭着翼王的手臂,翼王的手也按着她的手背,南絮眨了眨眼,没有动。


    这在以前宫里的时候,她和表兄差不多也这样,况且表兄这似乎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


    “阿絮!”


    见南絮不为所动,段文裴不再迟疑,上前淡淡地喊了声‘翼王’,拉着南絮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


    “咳咳咳。”


    “表兄!你放开!”


    身侧之人骤然被拽走,翼王突然捂住唇咳嗽不止。


    南絮哪里见过翼王这样,甩开段文裴的钳制,扶着翼王在一旁坐下,又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杯水递到翼王唇边。


    “表兄,喝茶。怎么咳成这样,有药吗?”


    “咳咳,药在下人身上。”


    南絮冲外面叫人把药拿进来。


    接过下人递来的药,南絮正要喂翼王吃下,斜地里有人把药连杯子夺了过去。


    “我来服侍翼王吃药。”


    “下官服侍殿下喝水。”


    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李湛和一脸不悦的段文裴,南絮挑了挑眉,朝旁边让了让。


    “请吧,二位。”


    翼王:“罢了,还是本王自己来吧。”


    段文裴和李湛就等这句话,迅速地把药和水塞到他手里。


    南絮:无聊


    吃完药,翼王的精神好多了,他先看向站在下首的赵明丞,“赵家主为了灾情连日奔波辛苦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先带着夫人回去歇息吧。”


    机会稍纵即逝,有翼王插手,赵明丞见好就收,“是,臣听殿下的。只是,臣那不真气的儿子,可否先让臣带回去?”


    翼王对他的话不意外,他思索片刻,转身询问满脸怨气的静仪,“人是皇妹带来的,皇妹意下如何?”


    静仪咬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人本来就是要交给赵家的,但如今传了她爱慕那残废的闲话,这又不是京都,她要是就这么把人交出去,岂不是坐实了她爱慕赵怀珏。


    她斜瞟了眼面无表情的赵明丞,又觑了眼站在廊下满脸贪婪的秦氏,只觉喉咙里卡了什么脏东西,让她恶心想吐。


    “公主殿下?”赵明丞催促。


    静仪抚着憋闷的胸口,不情不愿道:“外面下雨,赵怀珏就吊着口气,不能挪动,等天晴吧。”


    “殿下怎可言而无信!明明是殿下承诺”


    “殿下此言有理,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殿下能否让我和他母亲见他一面?”


    眼看秦氏为了赵怀珏险些失了分寸,赵明丞及时打断,讨价还价地提出要求。


    静仪虽不愿,但也知晓不可太过,遂带着赵家人去了后院。


    人一走,翼王吃了盏茶,正要说话,段文裴先他一步开口。


    “听说殿下曾教过阿絮箭术?”


    第105章


    男人对男人的警觉性有时候十分灵敏。


    视线在南絮和段文裴之间来回穿梭片刻,翼王笑得别有深意,“不错,这丫头好学,就是准头不怎么样,本王教了许久,也只勉强能出箭。”


    至于能射中什么,看运气。


    在场几人虽然都见识过她的箭术,但被翼王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南絮还是有些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起从前翼王教她时的认真和严肃,南絮像妹妹朝哥哥撒娇般,下意识想伸手去拽他的袍角,让他别说了。手刚伸出去,却被身侧之人眼疾手快地握住。


    南絮回头,对段文裴微眯的双眸,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她,嘴角紧抿,握住她的那只手缓缓收拢,像昭告天下般把她搂进了怀里。


    有力的心跳在耳边响起时,南絮恍然大悟,这是吃醋了?!


    不待她细想,有黑影罩下,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南絮抬手摸了摸额头,脸色瞬间爆红。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旁人,嗔怪地锤了两下身前之人的胸膛,鸵鸟似地把脸埋进了他怀里。


    这下好了,她愈发没脸见人了!


    “是我这夫人憨傻,殿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陪她胡闹,日后,箭术的事就交给臣吧。”


    他笑得心满意足。


    翼王先是一愣,尔后抚掌大笑,笑得牵出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症。


    只有一旁的李湛,木木地看着埋首在他人怀的南絮,脸色惨白。不等翼王笑完,他出言告退。


    看着离去的孤寂身影,段文裴笑着把南絮搂紧了些。


    他也不想这样,但就是按捺不住。


    情之一字,已深入他的骨髓,再不可拔除。


    *


    翼王没待多久便要回府,目送翼王府的马车走远,南絮晃了晃自己被牵着的手,示意身侧之人松开。


    经此一遭,段文裴像是被什么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不但无视她的示意,偏攥得更紧。


    南絮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拧他胳膊,岂料手下的肌肉绷得紧实,让人无从下手。


    南絮有些着恼,“松开,我现在不愿牵了。”


    段文裴目视前方,手指挠了挠她的掌心,“我想牵。”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某种酸涩的悸动,心头某个地方突然一软,南絮缓缓地松了抵抗的力度。


    她撇头看廊下的花草,言不由衷,“那又怎样,你能不能别那么独断。我要愿意的时候你才可以,我要不愿意的时候,你不能强迫我,你若敢强迫我,我就和”


    话还没说完,他忽地转身站在了她前面,她没注意,额头撞在了他胸膛上。


    她抚着微痛的额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起了刚才那道湿暖的触碰,南絮低头去看脚边裙摆上的纹饰,两片叶子,三片叶子


    头顶上的人似乎笑了两声,南絮耳朵发紧,叶子数数错了,她攥紧衣袖从头数,一片叶子,五片叶子,一片叶子,五片


    数第四遍的时候,下巴被人轻轻抬了起来,她能感觉到夜里与她交握在一起的修长指节像摩挲璞玉一样,细细地摩挲着她的下巴。


    痒痒的,麻麻的,一路窜到了心口。


    “我,就是想迫你。”


    “你便是写百封、千封和离书甩到我怀里,我还是想,日日想,夜夜想,阿絮—”


    轰!


    血液在他一句句缠绵悱恻的话语中瞬间冲上了颅顶,她几乎本能地张开唇迎合,本能地搂紧他的脖颈,本能地舒展开身/子抵/上廊柱。


    有片刻,她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些人和事。


    有绿色的腊梅,有西山上活泼的兔子,还有下雪天暖暖的狐裘披风,可转眼间,这些画面被段文裴那张俊脸撕扯得粉碎。


    泪水从眼角缓缓沁出,南絮难耐地撑了撑脖子,猫儿般地缠上了身前之人的腰腹


    *


    雨声捶打着世间万物,蜿蜒回廊,掩映的树木缝隙后,有一双沾满寒霜的眼,死死地盯着廊下纠缠的两人。


    不知站了多久,有人缓缓靠近。


    “驸马还在心痛?”


    李湛没理她。


    静仪在假山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扶着肚子坐下,“何必呢,她已经不爱你了。就连段文裴把你像条狗一样锁在马车里,她都没替你说一句好话,”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一般,掩唇一笑,“说不定,还会在背后戳着你的


    脊梁骨骂,骂你罪有应得啊啊啊!”


    静仪眼睁睁地看着身前之人突然俯身掐住自己的脖子,渐渐地她感觉有些不能呼吸,但她依旧挑衅般地冲李湛咧开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懦夫,你有本事掐死我”


    她的脸憋得通红,手却还是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


    李湛余光瞥见,眼中暗流涌动,缓缓松开手,“是姓张的?还是那个新收的?抑或是姓王的?姓李的?”


    孽种!


    静仪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嚣张地睨了他一眼,“驸马说什么胡话呢,当然是你我的孩儿。”


    话没说完,胃里突然有了反应,她再也顾不得,扶住旁边的假山干呕起来。


    身着华服的女子披散着发,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拍着自己的胸口,脖子上还映着红痕,在雨幕的映衬下孱弱而破碎。


    李湛双眸一暗,忽得扯过她的发,把她压在了身下。


    没有安抚,没有亲吻,他面无表情地跨坐着侵/占,静仪想叫,迎接她的是噼里啪啦的巴掌。


    雨声遮掩了一切,当李湛缓缓起身,再抬眼望去时,那曲折回廊处早已没了两人的身影。


    李湛咧了咧嘴角,却麻木地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他回头望了眼地上半坐起来的静仪,说出的话冰冷无情。


    “既然这是臣和殿下的孩儿,那臣便满足殿下。”


    “其实臣有时候在想,殿下到底是无知还是天真,如今看来,两者皆不是,殿下其实就是真真切切的愚蠢。”


    “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而不自知。”


    “李湛,你找死!”静仪终于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就要去扇他。


    她以为他会像往日那般,任由她打骂,却不料这次手还没碰上,李湛已经稳稳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男子与女子的力量,殿下真的是一无所知。之前忍让是因为在京都,我要顾着李家还要忌惮陛下。”


    他冷冷地盯着她,眼里露出几分嫌恶,“可惜,殿下放着京都富贵尊荣的日子不过,非要搅合入局,亲临蜀地,在这里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吗?真是可笑至极!”


    说完,他甩开她的手腕,再不多看一眼,转身而去。


    静仪看着地上积水中映照出的凄婉面容,任由身上的不适把自己吞没。


    她抱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哆嗦的身子,缓缓跌坐在地。


    *


    段文裴把南絮送回房后,便带着人出了别院。


    先前去翼王府,一来是初入蜀地合该拜见,二来是想探探翼王的虚实。


    只是虚实还未探出什么,刘回的人便焦急地禀报,南絮出事了。


    秦氏上门在他意料之中,他正想告退回别院,不曾想翼王比他还急。


    他也知道南絮在宫里待过,和翼王又是表兄妹,兄妹之间情深义重也是正理,只是他依旧有些不悦。


    这种情绪自彻底和南絮成了夫妻后,越演越烈。


    细雨剐蹭着脸颊,他勒紧缰绳,带着人停在了灾民安置所旁。


    翼王府这一趟也不是别无所获,至少能看出来翼王还是在乎蜀地的百姓。


    安置所的帐篷外,翼王冒着雨带着王府的侍卫组织百姓们转移。


    段文裴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翼王也看见了他,两人相□□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分头组织百姓向高处转移。


    奔走间,段文裴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有蜀地太守司马循,赵家的几房旁支,还有谢晋和萧静。


    “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说最好别露面嘛。”


    段文裴借着歇脚的功夫,把谢晋拉在偏僻处问话。


    谢晋指了指前方不知疲倦的萧静,无奈道:“不是我想来,我是陪男人婆来的。不过你放心,我说服了男人婆别把我来蜀地这事上报京都,蜀地人又未必认识我,不碍事。”


    谢晋虽然风流成性,但做事还是稳妥,像这般意气用事还是头一遭。


    段文裴打量了他片刻,又看了眼萧静,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碍不碍事,不是你我说了算。萧静不是普通女子,她的身份注定她不可能置身事外,现在是答应你了,之后呢?她的命是陛下救得,她把陛下看成是自己的天,谢晋,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段文裴把蓑衣一披就要出去,却被回过神来的谢晋一把拉住,“什么意思?你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怎么没听明白。”


    段文裴掰开他的手,声音消散在雨中,“你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就像她以为自己喜欢我一样,你也以为自己只把她当兄弟朋友看,谢晋,你问问自己,你到底是希望她和你成为朋友,还是希望她和你有别的关系。”


    别的关系?谢晋捏着下巴看着萧静奔走的背影沉思,他好像有些明白,可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


    歇了半个时辰,南絮换上衣服,带着人去了殷瑞珠的住处。


    殷瑞珠正临窗描摹,见南絮来了,忙搁笔迎了上去。


    “没事了吧。知道伯爷回来后,我在屋外看了几眼便没进去。”


    说到底她是逃婚出来的,她父亲的门生众多,若是被人瞧去,那赵夫人再说些有的没的,传扬出去总归不好。


    南絮知道她的顾虑,握住她的手,说不碍事。


    “秦氏针对的是我和伯爷,不过捎带上你,你没进来是对的。”说着,她走近去看她描摹的什么,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副店铺装饰的画作。


    “这么快就想好如何布置了?看着,像是一家药铺,但这后面几间隔出来的屋子是干什么用的?”


    南絮拿着图纸询问,殷瑞珠接过图纸铺在桌面上,细细讲解自己的设想。


    “我逛遍了京都的坊市,曾见过一家药铺不仅买卖药材,还请大夫坐诊,这也不算稀奇,最奇的是,药铺后院连接大夫坐诊的地方,隔出几间房屋来供病人临时休息,或是安置重病症者,以便大夫观察用药。”


    “如今蜀地灾情严重,我想着,不如咱们从临县购置药材,开个药铺好了。”


    想法是不错,但现在要开药铺,还要购置药材,时机不太对。


    南絮把自己的顾虑讲给殷瑞珠,殷瑞珠一思量,确实,现在好多人饭都没得吃,住也没地方住,哪还有人手去购置药材,况蜀地与外界路途不畅,属实难办。


    南絮不忍见她难过,遂想出个折中的办法,“这处商铺面积足够大,既然要隔出供人歇息的房间,不如先拿来安置病重的灾民。况且蜀地本地就有许多药材商,虽被大雨损坏了许多,但肯定还有能用的,咱们以官府的名义把药材集中起来,先救济灾民,等熬过这个关头,药铺的名声也就打出去了。”


    听她的建议,殷瑞珠思绪也转动起来,她点着图纸上的药铺,补充道:“不仅如此,咱们还可以把那些被大水冲垮药铺的大夫集中起来,集中救治病患。”


    “可,咱们哪来那么多银钱?”刚顺着南絮的思路说下去,她忽得又犯起了难。


    南絮笑着把袖中揣的银子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咯,这不就有了。”


    既然有些事她已深陷其中无可自拔,那边找某人拿点银子使使。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叫如意的丫鬟进来禀报,说是赵明丞夫妇离去时,留下两个长


    相不错的丫鬟,说是伺候段文裴,如今正吵着要见南絮。


    南絮正皱眉,外间又是几声喧哗,南絮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赵怀珏断气了。


    第106章


    说话的是看守赵怀珏的守卫,眼见他急匆匆地出了别院,南絮还未怎样,身侧的殷瑞珠已经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南絮紧随其后,却被人在月亮拱门前拦住。


    有人给她请安,“夫人安好,奴婢是奉我们夫人之命来服侍夫人和伯爷的,还请夫人派人带奴婢们去您歇息的院子。”


    另一个又跪下抱她的腿,“奴婢不会和夫人抢伯爷的,夫人千万别不要奴婢。”


    这都什么跟什么,简直莫名其妙,南絮轻挥袍袖,拂开两人,快走几步朝殷瑞珠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脚下生风,脑子也越转越快。


    为何秦氏要留下两个貌美的丫鬟,挑拨夫妻关系?恶心她?抑或是安排的眼线?


    而这夫妻俩去看了眼赵怀珏,他怎么就断气了,段文裴的人不应该好好看着他嘛,还是,有人故意不想让赵怀珏活着。


    可这里是蜀地,是赵怀珏土生土长的故土,他没死在京都,没死在寒风凛冽的路途中,而死在了今日。


    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南絮脑中冒出个大胆的猜测


    *


    与来时的暗自得意不同,回程的马车里秦氏攥着手里的汤婆子,一言不发。


    因为下雨的缘故,赵明丞和秦氏同坐一车,紧闭双眼靠坐在车厢的最里面。


    夫妻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仿若楚河汉界。


    马车不知是碰着什么东西,颠簸了一下,秦氏手里的汤婆子没拿稳顺势滚了出去,正好滚在赵明丞脚边,他缓缓睁眼看了片刻,俯身拿起来递到秦氏手里。


    秦氏身子一颤,呆滞的眼里瞬间染上惊恐和怨恨,“不要用你沾满珏儿鲜血的手碰我!”


    赵明丞双手一松,秦氏没接住,汤婆子滚得更远了,这次没人去捡。


    秦氏却像回了神般,语无伦次地喋喋不休。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珏儿还有救,司马循根本不敢拿你怎样,就算他是朝廷钦犯又怎样,这是蜀地,是你赵明丞的地盘,我就这么几个孩子,珏儿那么听话,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她的声音嘶哑沉痛,如残风卷叶,说完车厢里依旧鸦雀无声。


    像是一个人的独角戏,秦氏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开始自言自语。


    “珏儿什么都没做错,一切都是我的授意。是我恨那个贱人,巴不得她的儿子死无葬身之地,我有什么错?珏儿有什么错?让那个贱人的儿子死,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嘛。虎毒不食子,赵明丞,你不是人”


    她说了很多,闭眼靠坐在车厢里的男人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她说出‘贱人’二字时,赵明丞紧阖的眼皮颤动一瞬,缓缓问她,“你有把握那两个丫鬟能爬上那个逆子的床?”


    他的声音像是坠了千斤重的石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秦氏却像是听见什么信号般,平静了下来。


    她依旧攥紧双手,嘴里不忘答道:“不知道,但总归多一次机会,只要赵怀州肯要了他们,便会中毒而亡,也省得咱们多费周折。”


    赵明丞冷哼出声,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就没其他办法?”


    秦氏手心捏得更紧了,“要么,就按我先前说得办,攻心为上。今日我已经试出他极为看重那个南絮,他如今孑然一身,南絮是他软肋中的软肋,若我用计逼他不得不舍去南絮,他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彻底疯魔?”


    她说着声音拔高,隐有癫狂之意。


    赵明丞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奇道:“你还能有什么计?”


    秦氏弯了弯唇,笑得诡异,“到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寒风刮起车帘,余光里有行人骑马与马车相向而行,赵明丞看着那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脸,头次露出几分怜悯。


    秦氏再仔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没人理她,脑子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她又开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得全是她的珏儿。


    她的珏儿还没成婚呢,怎么就死了?


    *


    段文裴到关押赵怀珏的房外时,正好碰上府衙中的仵作往外走。


    仵作沉着脸表示,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死因是被人从身后用绳子勒死的。


    而看押赵怀珏的守卫表示赵明丞出来时,手里曾拿着腰间解下的宫绦,如此看来,凶手多半就是他。


    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简直匪夷所思。


    殷瑞珠站在屋檐下,自看见赵怀珏死状凄惨的样子后,她便紧紧咬着下唇出神地看着院子里风雨摧残的花草,南絮陪她站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静仪听闻也赶了过来,扶着门框看了眼,脱力地倚进宫婢的怀里。


    她脸色白得吓人,一切似乎脱离了她的掌控,赵家杀了她手里用来交易的筹码,意思是婉拒与她合作?


    那她来蜀地干什么?


    没人回答她,就像没人告诉殷瑞珠她的仇该向谁报一样。


    南絮想开解,殷瑞珠忽得仰头大笑两声,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了雨中。


    官府要送尸体去义庄,南絮看着静仪还想拦,又看着她见着尸体后的恐惧和嫌恶。


    最后,赵怀珏还是被抬了出去。


    南絮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她想起了远在京都的玉茗。


    身侧有人靠近,一抹暖意附上她的双眼,“别看。”


    南絮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斟酌地问他,“你会不会难过。”


    很默契的,段文裴知道她问的是何意,他从身后圈住她,拥得很紧,“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有些父亲爱孩子,有些父亲不会。阿絮,我有你就足够了。”


    他几乎抵在她的耳畔呢喃,声音虚无缥缈,似乎一用力就会消散。


    南絮心中一痛,转身环住了他。


    像是得到默许般,他用力地埋首在她颈间,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良久,她感觉到脖子上一阵湿意,如飘落的冬雨般,冷意直达心扉。


    南絮站着没动,只是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抚着他。


    *


    后面的日子里,大家都忙碌起来。


    南絮和殷瑞珠忙着租铺面,找人装修铺子,又找人去游说城中的大夫和药材商人,以及忙得脚不沾地的司马循。


    静仪不知那日中了什么邪,不再惹事生非,成天端着公主的尊荣待在屋中不出门。


    至于段文裴和谢晋一行人,依旧和司马循一起处理安置灾民相关事宜。


    翼王又病了,比之前病的还重。


    谢晋空闲时间逮着段文裴在偏僻处讨论此事。


    左不过,翼王这病到底是真是假,这么不堪的身体还能造反?别造没造哪去,自己先半截身子埋土里。


    段文裴说手下的人试探过,多半是真的,又问他萧静那边有什么进展。


    谢晋起先还会怼他,问他干什么,直接问萧静就是,到后面被问得多了,也就顺其自然地聊两句。


    暗卫营的人除了监视他以外,自然也要摸清楚蜀地如今具体情况。


    萧静自不必说,虽看着日日在灾民中走动,但打探消息的最佳途径不就是深入百姓嘛。


    而她手底下的那些暗卫,则是成天不见人影,这时候翼王府和赵家时不时传出几件下人失踪的事情,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这些暗卫。


    “萧静不会告诉我的,但我看她有时候愁眉不展的样子,估计也顺利不到哪去。”


    要么就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要么就是查出来些什么,却不是他们想要的。


    暗卫是半月向京都禀报一次情况,再这样下去,宣武帝该动怒了。


    段文裴不觉意外。


    赵家本就藏的深,翼王能在入蜀后这么久,和赵家相安无事,甚至赵明丞有时候还会给他三分薄面,便可看出翼王


    此人不简单。


    “对了。”谢晋拍了他两下,“萧静怎么突然对你不那么上心了,我听说是嫂夫人那日和她说了什么,你不好奇嫂夫人到底如何让她转变心意的吗?”


    段文裴摇头说不想知道,“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出来就没意思了。”


    谢晋呆住,没想到一向淡漠的段文裴竟然也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果然,一旦碰了情爱,总会让人明白许多道理。


    那边萧静招手示意他过去,她最近总是这样,故意躲着段文裴,即使在她视线范围内,她也装没看见。


    其实他有句话说错了,萧静也未必已经转变心意,只不过是在刻意纠正自己而已。


    谢晋挥手回应她,耸了耸肩膀,边背着人解开裤腰方便,边继续道:“罢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道理我已经深谙其道,现在苦的是你,秦氏留得那两个丫鬟你瞧着怎么样,回回从你屋外过,都能看见那两丫鬟巴巴地望向院门处,有几次,被南大公子瞧见了,恨不得替嫂夫人收拾了这两人。大舅哥在这,你可得悠着点。”


    段文裴不喜提起这茬,南絮虽没在他面前说什么,但总归有些膈应人,幸好这几日南絮装修铺面缺几个人打杂,天不亮他就看见南絮把人叫走了。


    “你看见大哥了,我已经好几日没见着他,他在忙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的大舅哥,你自己去问。”


    不过话赶话,段文裴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转身做事去了,路过府衙临时设置的帐篷外,他与李湛打了个照面。


    李湛阴沉着脸,与他擦肩而过。


    段文裴脚步不停,走进帐中。


    这场大雨已经歇了好几日,连日放晴,府衙的人行动快速,灾情得到了控制,再加之京都运来的粮食,妇孺老幼至少不愁饿肚子。


    司马循神色凝重地把一叠账目递了过来,指着其中一处叫段文裴看,“京都批下来的银子数量对不上。”


    段文裴翻看两页,看出了问题所在。


    不仅数目对不上,连假账目制作的都很粗糙。


    赈灾银是要经过赈灾厂,分发至各县衙,再由各县衙分发至灾民手中,如今数目不对,必然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有人贪了银子。


    段文裴阖上账目,手指扣着桌面沉思,“马上要过年了,我先找银子给你补上,百姓已经够苦了,再没银子过年,更没了盼头。”


    司马循喜不自胜,知道自己没找错人,“伯爷不愧是伯爷,比那个劳什子驸马强,明明他是此次主赈官,却说是我没看住银子,责任全推下官头上了。”


    难怪李湛脸色阴沉,段文裴哂笑,有些疲累地仰靠进椅中,吩咐道:“只是此事莫要声张,就当不知道。”


    都是聪明人,司马循自是点头应承,见他正高兴,段文裴旁敲侧击,“夫人先前与大人商量药铺借官府名义之事,太守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司马循笑意微僵,不过转瞬又恢复过来,他搓着手犹豫着,“这个这个嘛,自是全凭夫人伯爷做主。”


    段文裴‘嗯’了声,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


    再搞不定这事,南絮又该撵他下床了。


    第107章


    银子很快补齐,南絮和殷瑞珠的药铺也迎来了第一批灾民。


    看着光秃秃的门楣,两姐妹一合计,给药铺取名福泽馆。


    第一次做生意,虽还没正式开张,但南絮和殷瑞珠都积极地向坐堂的大夫请教,翻看医书,熟悉药材,又请了个会打算盘的老先生理账,手头有事做,两人不再沉溺于过往之事,就这么,迎来了入蜀的第一个新年。


    除夕头夜,南絮在书房坐了半宿,写了厚厚的一沓信纸,让段文裴帮她飞鸽传回京都。


    夜凉如水,段文裴拥她在怀,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后,把玩着她柔顺的乌发,问她可是想家人了。


    南絮紧闭双眼靠在他胸膛处,有气无力地嗯了声,“我还是第一次没和爹娘在一起过年,出来这么久,怪想的。”


    听她话中透着浓浓思家的愁绪,段文裴爱怜地含住她的耳珠,双手又开始不安分。


    南絮受不住吟/哦出声,抓住他作乱的手,娇嗔道:“你就不能歇歇?”


    埋首动作的男人挑/逗似地拧了她两下,含糊道:“夫人还有力气想其他事,说明夫君还需努力,歇不了。”


    南絮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因为想念家人而伤怀,笑着攀上他的肩由着他去,连懈两回后,南絮昏昏沉沉地被段文裴抱着清洗一番,两人躺在床上对着燃烧过半的红烛,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说了几句,段文裴探身拿出个锦帕包裹的东西,掀开帕子,把里面的一只玉镯戴在了南絮手腕上。


    烛火下,翠绿色的镯子闪着幽幽的光亮,好东西见多了,倒是头次见这种品相的。


    南絮半睁着眼睛瞧着,举起另一只手纳罕道:“这镯子哪买来的,料子倒还好,就是这工艺欠了些火候,比不上你之前送我的这只暖玉镯,别是被人骗了。”


    她深知蜀地如今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怕他一时兴起,被人蒙了去。


    段文裴但笑不语,托着她细腻的皓腕,修长的手指挑起玉镯转了个圈,示意她看玉镯的背面。


    南絮顺着他指的方向细细看去,碧绿的镯子上竟然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而小猫的旁边是两个头挨着头的小‘人’。


    说是小‘人’,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好像两个头靠在一起,下面还有圆滚滚的身体和四肢,离远了看,更神似两个胖胖的无锡大阿福,还是分不清眉眼的那种。


    南絮觉得这场景眼熟,看一会忽得明白过来,仰头大笑着滚进了被窝。


    段文裴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隔着被褥去挠她,“不准笑。”


    听他闷声闷气的威胁,南絮笑得险些岔了气。


    见她还不肯停下,段文裴朝着手心哈口热气,伸进被褥里把人抱出来,捏住她双唇呈鸭唇状,故意吓她,“再笑,看我怎么惩罚你。”


    听他提到惩罚,南絮身子下意识一紧,乖巧地眨了眨眼,示意他快放手,她不笑就是了。


    段文裴将信将疑地放开手,心里隐隐有几分失落。


    南絮果真不再笑他,翻个身趴在他胸膛上,眼睛发亮地盯着镯子翻来覆去地看,她戳了戳他,饶有兴致道:“这猫是金球,这两个人是你我,如此看来,镯子是伯爷雕的?”


    风水轮流转,段文裴老神在在地把胳膊枕在脑后,半眯着眼看她,就是不答。


    南絮好奇心正盛,他不说,她心里更痒的慌,反手去挠他咯吱窝,可段文裴一脸任君采撷模样,毫无波澜,也不说话。


    南絮没招,歇口气,眼珠子转了转,俯身去吻他侧脸。


    段文裴摇了摇头,还是不为所动。


    南絮心里暗斥,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好奇心驱使心里还徒生出一股胜负欲,她偏要让他亲自告诉她。


    她再度俯身,只是这次吻上了他的唇,不同以往他吻她,她刚碰上软滑的唇瓣,他便顺势伸出舌/头纠缠在一处,等她刚要深/入时,他又欲拒还迎地缩了回去,任她如何在外徘徊他就是不开关放闸。


    四目相对,南絮在那双墨色的瞳仁里看到了几缕戏谑。


    哼!敢小瞧她!


    南絮回忆着他平日里的动作,暗中使劲,贝齿轻弹,来回逗弄,等他眸中渐渐染上情/欲,双眼迷离时,她又转移阵地,毫无预兆地吻上了他如山峦起伏的喉结。


    段文裴身子微颤,双手捏紧,惊喜地看着她,南絮却在此刻抽身坐起,段文裴再也忍不住,反客为主,等二人彼此呼吸纠缠在一起时,他终于开口投降。


    “阿絮如此主动,想来不会再说出和离之语。”


    南絮正换气,闻言粉拳轻锤,让他快快解惑。


    他接住她的拳头,连说三个好字,“恭敬不如从命,正是为夫刻的,”他凑近问她,“怎么样,刻的还不赖吧。”


    南絮心中高兴,嘴上却有些不愿如他的意,故意道:“还行吧,凑合着带。”


    段文裴有些不乐意了,“凑合着带?阿絮,是不是比不上那个人送你的那只?!”


    南絮:


    “你到底从哪看出,我还念着他,以至于他送的东西我也念着。”


    “还有,”她摩挲着他的耳廓


    ,猛地揪住,笑着逼问,“段怀州,你怎么知道李湛送过我手镯,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手劲不算大,段文裴却好心情地配合她当了回家有悍妻的‘耙耳朵’,求饶着,“好阿絮,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别揪了,揪痛了,也不知道谁心疼。”


    南絮新奇地看着身子之人,这人脸皮是越来越厚了,花样也越来越多了。


    段文裴缓缓讲起李夫人约她见面之事,又说起李夫人想让她劝说李湛放下,还提及李夫人言语中的轻视。


    南絮后知后觉,原来之前她们都猜错了,不是李湛送信要见她,而是李伯母。


    “这种事干嘛瞒着我,万一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李湛救过我,我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他身子一僵,转瞬又若无其事舒展开来,只是揽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那现在呢?如果李湛有什么需要你帮忙,你会帮他吗?”


    南絮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半晌没有说话。


    段文裴眉锋微蹙,隐有不悦,“很难回答?”


    南絮摇头,伸手抚平他额间的纹路,“吃什么醋,我人都在你怀里了,难不成还会对别的男子有什么想法?”


    段文裴偏头躲开她的触碰,手臂发力,几乎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中,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他拨开她额间几缕汗水打湿的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戾气狠狠地揉了把她红红的脸蛋,沉声道:“你没听说过身在曹营心在汉?总之,以后不准见李湛,还有你那个翼王表哥,离他远点。”


    “本伯就是爱吃醋,只吃阿絮的醋。”


    南絮以为自己会像之前那般被他霸道的态度迫得喘不过气,可现在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涌起有一种无言的悸动和暖意。


    她似乎对他有些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和之前明白自己开始爱慕他是有区别的


    她迫不及待地想解释些什么,“段怀州,我对李湛”


    话没说完,他忽然捂住了她的唇,重重地压了下来,“不用解释,不管你对他什么心思,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你,阿絮,此刻我只要你”


    *


    一觉睡到大天亮,等南絮顶着浑身的酸痛爬起来时,身旁早已空空如也。


    如意服侍她洗漱,说段文裴早起去院子里练剑去了。


    南絮看着铜镜里自己媚眼如丝仿佛没睡醒的模样,决定找时间和段文裴谈谈。


    纵欲过度不好,至少对她来说颇有些吃不消。


    如意是司马循安排的丫鬟之一,是个伶俐的丫头,南絮叫她近前服侍,只见这丫鬟心灵手巧地给她挽了个拨从髻,又取来绚丽夺目的金饰戴在头上,再点缀红玉水滴形耳环,盈盈一笑,倾城倾国的面容更添几分贵气与威严。


    南絮一愣,问她怎么这么给她打扮。


    今日虽是除夕,但这里不是京都,她无须进宫拜谒天子贵妃,更无须给爹娘哥嫂拜年,这样打扮属实有些奇怪。


    不待如意回答,房门被人推开,有人从背后走来,双手撑住她肩膀,铜镜里映出一双惊艳欣赏的双眸……


    段文裴拢了拢没有插稳的金钗,笑着道:“今日除夕,我带你回赵家,给母亲上柱香。”


    *


    南絮端坐在马车里没有说话。


    她有些不明白今日要回赵家为何不提前与她说,看着段文裴心情不错的样子,她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她虽明白段文裴对她的情意,但他的心里总像是隔了层看不到也摸不透的纱,他护着宠着她,却也自动地把她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南絮抚着垂到耳际的步摇,有些惆怅。


    罢了,今日先陪他走一遭,待回别院后再说此事不迟。


    很快,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前。


    门房像是知道段文裴要来一般,没有阻挠地让两人进了府。


    第108章


    赵府占地面积很大,建筑式样也比蜀地其他建筑更鲜亮阔气。


    四水归堂,翘檐影壁,纱窗琉璃盏,都披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往来奴仆脚下无声,个个脸上噙着笑意,忽地看见她和段文裴,脸上笑意顿时僵住,如见鬼一般做鸟兽散。


    段文裴并不意外,拉着南絮四平八稳地朝着最里面的一座宅院走去。


    这里的宅院深且矮,不似京都那般宽阔爽朗,越往里走墙壁之间间隙越窄,到最后只允许单人通过,南絮看着前方不知伸向何方的胡同,攥紧了段文裴的手。


    胡同尽头矗立着一座黑砖砌成的四方祠堂。


    守门的老仆缓慢抬眼觑了眼他俩,颤巍巍地伸手取出钥匙打开了祠堂门。


    祠堂内,长明灯映着满室高低错开的牌位,段文裴拉着南絮一路走到了牌位架的最右边,在最下面不起眼的角落里,竖着一个“先室王氏闺名毓秀之牌位”。


    段文裴面露追忆之色,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擦了擦牌位上面的灰尘,然后从桌案上拿过香案和香,点燃递给南絮,“阿絮,新婚当日我没有带着你给那两个牌位叩头,是因为那两个牌位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如今当着阿娘的面,阿絮,我们行完大婚未成的礼吧。”


    他朝着牌位高声唱喝,“二拜高堂”


    顺着这句话,南絮跟着他朝着牌位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叩礼。


    那个早就长眠于地下叫王毓秀的女子,终于在今年的除夕见到了自己儿子和儿媳。


    只是,冷冰冰的牌位代替了身为母亲的一切,南絮把香插到香案里,也如段文裴刚才那般,捏着锦帕轻轻拂过牌位上的名字。


    有风正好从上方的窗户飘进,吹起南絮垂在耳际的几缕乌发,发尾上扬,扫过身侧之人的脸颊。


    段文裴眼中雾气升腾,伸出手朝风来的方向轻轻碰去,此刻,他褪去了魏阳伯的威严,也丢掉了身为朝中勋贵的沉稳,回归本心,像个渴望见到母亲的孩子般,慢慢握住了虚无。


    “阿絮你看,娘来看我了。”


    “娘说,她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漫天的云彩,只要我驻足,她便回来与我相见。”


    “阿絮,我想娘了。”


    他声音哽咽,句句让人心痛。


    南絮再好的忍耐在这一刻彻底瓦解,她伸出手去够那只停在空中半天不肯放下的手,


    小手终于攀上他的手背时,南絮哑着声音朝着前方的虚无道,“阿娘好,我是南絮,怀州的妻子,也是,您的儿媳。”


    风止风起,像是听懂南絮的话一般,微风绕着她的肩颈,与她扑了个满怀,额间碎发激荡,从不信鬼神之说的南絮,头次有了丝疑惑。


    “阿娘她,刚才抱了我?”


    段文裴反握住她的手,侧身整理了下她眼前的碎发,笑容在脸上无限扩大,“阿絮,娘很喜欢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递到南絮面前,“儿媳第一次拜见婆母是要给改口费的,我替娘给你。”


    上次秦氏不请自来,就是找的拜见婆母的借口,南絮看着厚厚的红封,笑得不能自已,她伸手接过,朝着虚空甜甜地喊了声谢谢阿娘。


    微风打着旋地在二人面前吹了片刻,欢快地奔出了窗外。


    风看不出快不快乐,但南絮就是觉得一切都似乎早早就安排好了


    “三弟早不归家玩不归家,除夕不请自来不说,竟不先拜见父亲母亲,而是带着女人来此处给死人上香,真是晦气!”


    除夕上香不算破坏规矩,但赵家敬祖是有章程的,一般小辈不会也不能无缘无故私自踏足,况且祠堂不容女子进入,赵怀安听见下人禀报,立时气得七窍生烟,前来阻拦。


    只是没想到,段文裴动作竟这么快。


    赵怀安看了眼站在角落不起眼的守门老仆,抬手唤人拉他下去家法处置。


    “住手!”


    赵怀安的人还未动手,二公子赵怀佑坐着轮椅出现在胡同口,出声拦下了下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赵明丞夫妇和一些穿着打扮富贵的女眷。


    看着她们各自的站位,南絮暗自记下谁和谁大概是什么关系。


    赵怀佑面露惊喜地朝段文裴喊了声,“三弟。”


    南絮视线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最后落在了他不良于行的双腿上。


    这是个长相神采不输段文裴的男子,也是头一个见到段文裴开心的赵家人。


    手心被人轻轻捏了捏,南絮收回视线,耳边传来段文裴淡淡的回应,


    “二哥。”


    咦,南絮诧异地抬头去看他,看起来,这两人似乎有些交情。


    赵怀佑对段文裴的回应极为开心,甚至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走了段距离,转头冲南絮爽朗地喊了声三弟妹。


    南絮被这声喊迷糊了。


    颇有种一窝子恶狼里偏生多了个兔崽子的既视感。


    她含糊地应了声,学着段文裴叫了声二哥。


    见因为赵怀安挑起的紧张气氛稍稍缓和,秦氏越过赵明丞,上前笑着邀段文裴和南絮去花亭小坐。


    “州儿既肯回来,母亲心里甚喜。今个除夕,阖家团聚,州儿便和絮儿在府里一同吃顿团圆饭罢。”


    她的话音一落,四周死一般寂静。


    赵明丞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段文裴两人,不便喜怒;旁边的赵怀安因为赵怀佑对老仆的庇护,正满脸不喜;至于其他人,或惊或怕或厌恶,都表现在脸上,竟无一人附和秦氏的话。


    唯有赵怀佑,“对啊,三弟,听母亲的,和弟妹吃了团圆饭再走。咱们哥俩也有好多年没有一起坐下吃饭喝酒了。”


    段文裴睨了眼他被狐裘毯子遮盖的双腿,揶揄道:“你还能喝酒?怕是这双腿彻底不想要了。”


    秦氏见他还有心和赵怀佑打趣,忙再接再厉地上前来拉他,“好了好了,祠堂里冷,州儿和佑儿你们哥俩有什么话去前面花亭说”


    “秦氏,别一口一个州儿,这名不是你叫的,你也不要以本伯母亲自居!”


    段文裴猛地甩开秦氏的手,俯身抱起了自己母亲的牌位,“本伯今日来,不是来叙旧的。赵家这地本伯见一次都脏,既来,一是带阿絮给阿娘上香,二来本伯是要带阿娘回家。”


    他直直地看向对面的赵明丞,很显然这话是专门对他说的。


    来后一直置身事外的赵明丞,在听见这话后,眉宇间神色终于有了丝裂痕。


    他推开众人,缓缓朝着段文裴走去,在距他不过五步之遥时,冷声呵斥,“回家?回哪的家?毓秀生是我赵明丞的妻,死是我赵明丞的鬼!你一个叛出家族的畜生,竟然妄图带走她,来人,把我的剑拿来,今个我就来教教你,何为人伦孝义!”


    赵明丞已经很多年没摸过那柄‘剑’了,见他突然要东西,下人们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秦氏虽然因为那句‘毓秀生是他的妻’而脸色难看,但到底伪装了多年,反应迅速,忙假惺惺地叫住准备取剑的下人。


    “主君喜怒。孩子好不容易回来,又多年没拜见王氏,出此妄言,也是情有可原。这么多人看着呢,主君且带着孩子们去花亭坐着说话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赵明丞气不打一出来。


    也等不及下人把剑拿来,抽出腰间的软鞭就朝段文裴抽来,“若不是这畜生一意孤行,何至于多年没来他母亲牌位前敬孝?也不知老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生出这么个不服管教的畜生!”


    软鞭在他手里舞地虎虎生风,他一口一个畜生,面上丝毫不见对儿子的疼爱。


    段文裴不躲不避,只把南絮紧紧护在身后,趁赵明丞挥动第二鞭时,稳稳地接住了鞭子。


    赵明丞震怒,“畜生!岂敢!”


    南絮看着身前挺直的脊梁,终于忍不住站出来出声质疑道:“赵家主左一个畜生右一个畜生,怀州是畜生,你是什么?老畜生?”


    “噗嗤哈哈”


    女眷中似乎有谁短促地笑了两声,不待赵明丞细瞧,笑声戛然而止。


    他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主,赵明丞眯了眯眼,手中一震,震开段文裴的手,收起了软鞭。


    他皮笑肉不笑地裂了裂嘴角,老谋深算般地捋了捋自己的短须,好笑地看向南絮,“南家历经多年,我以为教出了什么样的好孩子,原来竟是教出你这种不懂礼数,忤逆长辈的后生。”


    “不过也不怪你,先帝爷本就不堪大用,他看中的又能好到哪去?”


    南絮听见他如此评价先帝,有些不悦地正要反驳,只是赵明丞没给她机会。


    他指了指她旁边的段文裴,“按照我赵氏一族的传统,这个畜生必须娶秦氏之女为妻,再纳我‘屠獠’周家之女为妾,若非如此,当年周家也不会有几个不晓事的帮着他逃了出去。”


    “南家小女,他若不是畜生,那便是赵家之子,他既是赵家之子,那与你的婚事便做不得数。如此,他不是畜生谁是畜生?”


    这番言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南絮冷笑,“血缘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姻缘自然也是。赵家主难道不知,我和段文裴的婚事是陛下亲赐,做不做数,你说了不算,赵家说了也不算。”


    “是吗?我们不妨打个赌。”赵明丞挑了挑眉,指了指段文裴怀里的牌位,“你若想带走你阿娘的牌位也行,不过得答应本家主几个条件。”


    “什么?”


    赵明丞深深地凝了眼南絮,背过身看向祠堂外,示意秦氏说话。


    秦氏故作为难,好半晌才不情不愿道,“哎,这都是什么事。你父亲的意思,一是当着阖族的面给你父亲跪下磕头认错;二是休了南姑娘,按照传统娶我秦氏女。”


    段文裴只觉得可笑至极,拉起南絮的手就要硬闯出去,来时他早就料到了各种结果,刘回和余荣会在外面接应


    眼看就要踏出祠堂,秦氏幽幽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州儿,你就不想知道王毓秀的尸骨埋在何处吗?”


    南絮听见休妻二字后一直都有些恍神,直到段文裴拉起她往外走,她都没怎么在意,直到此刻,随着秦氏话语落下,她明显感觉到身侧之人步伐的沉重。


    以至于,


    迈出祠堂门槛的那条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第109章


    秦氏又复述了遍,“只拿个牌位有什么意思,得找到埋骨地正儿八经上柱香才算敬孝不是。”


    她的话像是根钉子狠狠地把段文裴钉在了原地。


    他拉着南絮的手,缓缓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身后站在祠堂里的所有人。


    长明灯微弱的烛火悬在众人的头顶,一眼望去那些熟悉的脸上满是蠕动的沟壑,阴影在沟壑里摇曳,像是在嘲笑他的顿足。


    他们和祠堂渐渐相融,再也分不清彼此。


    感受到身侧之人的僵硬,南絮心里涨涨地填满了酸涩,她忍不住曲起小指去挠他的掌心,却良久都没得到回应。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秦氏脸上慈母般的温柔笑意终于有了丝不易察觉的缝隙,她掩了掩唇,不无得意道:“这孩子今个是怎么了?我的话怎么就是听不懂。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母亲死后埋在哪吗,只要你照你父亲的意思做,别说带走王毓秀的牌位,便是今个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你母亲埋在何地也无妨。”


    她语气一顿,斜了南絮一眼,柔和的声音中夹带了些许挑衅,“就看你这孩子舍不舍得。”


    舍得什么?


    是自己的脸面,还是自己的妻子。


    段文裴感觉身子里冷一阵热一阵。


    他的心病之一就是当年母亲猝然离世后,赵明丞背着他把母亲私自下葬,他得知后疯了一般去赵家祖坟附近寻找,却一无所获。


    后来他循着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地方,却被秦氏捷足先登,先他一步挖走了母亲的骸骨。


    他怨,他恨,他烧红了双眼,当着秦氏的面杀了她常年带在身边的几个长随,却因此触犯了所谓的族规。


    赵明丞得知事情原委后,只是给了秦氏几巴掌,轻飘飘地放过了她,却把满腔怒火发在他的身上,竟真的同意秦氏和族里的意思以族法处置。


    他怎肯屈服?于是,那晚在周家三人的帮助下从族里的暗牢逃了出来,这一逃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的日日夜夜,他一直在想同一件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外公和阿娘又做错了什么?赵明丞要这样对待他们!


    他松开南絮的手,强压着心里冲天的怒火,如鬼魅般飘然至赵明丞身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他的脖子,“说,阿娘到底埋在哪?!”


    赵明丞毕竟上了年岁,从刚才他的软鞭竟然能被段文裴轻松拉住便知,这个儿子已经不是十几年前被他随意拿捏的小儿了。


    他知道逃脱不了,索性也不挣扎,只掀开眼皮不屑地望着他,大有你有种就掐死我的既视感。


    “可以,你先照我的要求做。”


    段文裴手掌不断收紧,秦氏忍不住尖叫,和赵怀安及赵怀佑便要上前救人。


    却被段文裴身上的内力荡开。


    “做梦!”


    “反正十几年前你想对我行族法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你,多活这十几年我手上染上的鲜血不计其数,不惧多你一个。”


    他面色阴森可怖,双眼通红地看着眼前的人,手指不断收紧,再收紧。


    南絮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的段文裴,想起京都里关于他的传闻,后背不禁窜起凉意。


    此时杀赵明丞容易,但,段文裴以后便会背上弑父的罪名。


    且杀了赵明丞,依旧不知阿娘的下落,接下来又如何?杀红了眼,再不管不顾地杀了秦氏母子?


    看着赵明丞憋红了脸却依旧没什么抵抗的样子,南絮脑子嗡嗡乱响赵家,盘踞蜀地的赵家,家主怎会束手就擒。


    她几乎本能地提起裙摆朝着段文裴扑了过去,段文裴不忍伤她,收起内力,用另一只手臂接住了她。


    “阿絮,莫胡闹,站到旁边去。”


    南絮捧起他的脸,急切道:“别这样怀州,问清楚阿娘在哪要紧,别杀人,别杀自己的父亲”


    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有劲风从背后直冲南絮而来,段文裴不得不收手把南絮护在身后。


    赵怀安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妇人趁此机会救下了赵明丞。


    也就是这短短的变故,赵怀安一声令下,祠堂外冲进来许多人。


    “还我周家儿郎的命来!”


    “对,还有我元家死在京都的人!”


    来的是‘屠獠’三姓的人,他们早早就埋伏在此。


    除了善于锻造的晋家人没说话外,其余两姓都对段文裴怒目而视。


    小小的祠堂内,众虎环伺。


    这样的场景如恶梦般刺激出段文裴心底的困兽,他再不多言,抽出随身的长剑迎了上去。


    剑影所过之处一片哀嚎,血花飞溅中,南絮咬着牙看着那道几乎失去理智的高大背影。


    那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和认识过的段文裴


    刘回和余荣左等右等没等来自家主子,心觉不妙,放倒门房轻车熟路地往后院祠堂去,一路和三姓之人周旋,终于撕开条口子到了祠堂外。


    此时,缠斗已接近尾声,冲天的血气让见惯了的人都忍不住捂住口鼻。


    段文裴杀得凶气四溢,浑身如淋血浴,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血;旁边半靠坐的元周残存的几人拼死护住身后不知挨了多少剑的赵怀安;而供奉赵家先祖的牌位空地前站着的,是纤尘不染的赵明丞、秦氏以及被秦氏紧紧拉住的赵怀佑。


    南絮抱着段文裴交给她的牌位,瑟瑟发抖地缩在他身后的一角。


    看见刘回等人进来,段文裴抹了把脸上的血渍,朝南絮缓缓伸出手轻声唤她,“阿絮,过来。”


    他此时哪还有人形,活脱脱像是在阎罗殿滚过刀山的恶鬼。


    南絮看着他同样满是污血的手,颤抖着把手伸了过去,就在即将握住段文裴之时,他却把手收回撩起衣摆用较干净的那一面擦了两下,等看不见血迹时,才赫然把南絮拉到自己身前。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近前,那双墨色的双眸闪烁间,带着无边的血色不断下沉再下沉。


    他有些无措地想要安抚她发抖的身子,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可怖;他想去遮她的眼,可看着擦净的手心又染上从腕上滴落的污血,他只能踉跄地后退几步。


    纠结、后悔、杀意、悲怆、思念尽管辨不出他的面容,但南絮就是能感觉到。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也隐约知道自己为眼前的人心碎,但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送夫人走!”


    “走!”


    他冲着刘回等人嘶吼,再不看南絮,只提剑挽花,阴沉地看向赵明丞等人。


    “我再问一次,阿娘的墓到底在哪?”


    赵明丞不语。


    秦氏哽了哽脖子,推着赵怀佑躲到了赵明丞身后,赵明佑眼含热泪地想要说话,被秦氏紧紧捂住,“还是那句话,下跪道歉休妻再娶,我便告诉—铮—”


    话未说完,利剑脱手冲她而去,被赵明丞挡开插进旁边柱子中。


    剑穗摇晃,段文裴欺身而上,赵明丞甩动软鞭,不再手下留情,身后,是伺机而动的赵怀安和刘回余荣等人。


    看着他有些虚乏,不再那么灵敏躲避的脚步,南絮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死死抱着怀里的牌位,冲着祠堂内大声喊道:“我答应。”


    祠堂中有一瞬安静。


    南絮强忍着上下磕碰的牙关,又说了遍,“我替他答应。”


    段文裴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几乎从喉咙里挤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无论南絮怎么抹都抹不开,她就这么看不清楚地往前走,颤抖地摸上了段文裴的手。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怀州,就这次,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好不好。”


    “不好。”他的声音很冷,冷到骨子里。


    南絮放下手里的牌位,缓缓抱住了他,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不争气的泪水全洒在了他的衣襟上,渐渐地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血。


    “你迫了我那么多次,这次轮到我了。”


    “段怀州,你记住,我是你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伯夫人,永远都是。”


    音落抽身,南絮冲着前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快到段文裴来不及阻止。


    “父亲,我姑且称呼你一声父亲,夫妇一体,怀州做不到的我来做,我替他向你赔罪,劳烦你高抬贵手,告诉阿娘埋骨之地。”


    “起来。”段文裴俯身去抱她,却被南絮推开。


    秦氏斜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赵明丞,冲南絮竖起两个手指。


    南絮垂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两人看,“这是成婚当晚怀州写下的和离书,只需我们夫妇二人签字画押即可。”


    自南絮推开他后,段文裴便死死握住她肩头,此刻看见那纸和离书,他目眦欲裂地伸手去夺,想要


    撕个粉碎,却被赵明丞先他抢了过去。


    白纸黑字做不得假,赵明丞诧异地看了眼段文裴,冷哼道:“你的赔罪我收下,但,我要的是休妻不是和离”


    “有什么区别?我是南家人,又是陛下赐婚,成婚不过半载,没犯七出之条,只能和离不能休妻。”


    赵明丞又看了眼手中的和离书,捋着胡子终于笑了。


    “好,就这么办。”


    “老畜生!休想!”


    段文裴起身去抢他手里的和离书,赵明丞往后退开两步,不知从哪冒出一伙黑衣人围住了段文裴。


    余荣见此,正要带人上前,一直没插手的晋家人拦住了去路。


    赵明丞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段文裴,扬了扬手里的和离书笑得轻蔑,“再敢胡来,我就把你阿娘再挖起来,挫骨扬灰!”


    第110章


    轻飘飘的一个‘再’字似乎说明了许多事情。


    段文裴却已无暇深究。


    他全部心神都系在那薄薄的一纸和离书上,眼中几乎沁出血来。


    他悔。


    他早知和离书就在南絮身上,为何不早些寻出来,亲手撕个粉碎!


    赵明丞的话已说到绝处,字字如刀,他不敢妄动,只能死死地盯住南絮,摇头时喉头哽咽,“阿絮,别签。”


    南絮垂着眼睫,没有应他。


    既已下定决心,她便不容自己回头。


    避开他滚烫的视线,她抬起微颤的指尖,轻轻抹过他染血的唇角


    艳红的血迹衬地她指尖肌肤近乎透明,宛若冰雪淬了朱砂,竟成了这世间最刺目的印泥。


    她转身欲向那纸和离书上落印,段文裴却猛地挣开黑衣人的钳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阿絮—”


    他嘶声唤她,满腔气血轰然涌上颅顶,迫得他眉骨间一抽一抽得痛。


    “阿娘的牌位我不要了,阿娘埋在哪我也不问了。阿絮!我只要你,我只有你,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


    他越是如此,南絮心中越是难受。


    越是这样,南絮心中愈发明白。


    十几年的背井离乡、卑躬屈膝,不管多大的代价,想要的不就是今日的所问的一切。


    她幼年经历过欢姨为她赴死的事,知晓揣着遗憾和悲痛是有多痛苦。


    她心悦他,便不想他和她一样。


    南絮心中发狠,挣脱开他的手,坚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下了手印。


    手指离开和离书的那一刻,南絮脑子里一片茫然。


    她空空的眼神盯着前方的虚无道:“剩下部分,就请赵家家主先带怀州去他阿娘的坟前走一遭,我想伯爷自会给赵家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


    除夕之日的午间,蜀州城里响起了忽近忽远的鞭炮声。


    南絮失魂落魄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听着一墙之隔的欢声笑语,心里空落落的。


    如何穿过赵家那一重包着一重的院落走到此处的,南絮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要走,一直走下去,至于走到哪,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片茫然。


    心口仿佛破了个大洞,寒风呼啸着往洞里灌,她捂着心口想要填补,却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上。


    跟在身后的刘回忙上前想要扶她,“夫人,外面冷,回吧。”


    南絮看着他伸过来的胳膊,身心俱疲,无力道:“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会。还有以后别再叫我夫人。”


    刘回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安静地站到了一旁。


    他在心里默念。


    夫人就是夫人,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


    今个除夕,别院一大早就热闹起来。


    抛去各自的立场和偏见,众人都是头次在异乡过年,团圆饭就图个美满团圆,几人一合计便把年夜饭设在了花厅。


    把药铺收拾妥当后,殷瑞珠兴高采烈地去南絮屋里找人,却被告知,南絮和段文裴一大早去了赵家。


    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段文裴再如何怨恨赵家人,毕竟是血亲,逢年过节走动走动也属正常,便回了前院看那些下人如何收拾司马循送来的土货。


    下人把那些土货收拾干净时,谢晋和南羿成拎着几瓶酒笑着走了进来。


    热情地和殷瑞珠寒暄了几句,不免问起南絮和段文裴,听闻这事,南羿成和殷瑞珠想法一样,只是谢晋眸光微沉,唤人去别院门口守着,若是段文裴和南絮回来一定来禀报。


    南羿成问他这是为何,谢晋摆着手只说等他二人吃年夜饭。


    殷瑞珠暗想赵家难不成一口饭都没有,只是不待深思,那边萧静招手叫她过去。


    谢晋最近黏萧静黏得紧,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萧静正磕着瓜子,盯着秦氏留下的两个婢女剪窗花。


    虽说这两人心术不正,但手艺确实不赖,没几下便剪出了雏形,萧静暗卫营里待久了,但心性还是个女儿家,不禁拉着殷瑞珠上前也要来剪。


    殷瑞珠自觉有趣,答应着坐下,谢晋伸头瞥了眼,狗腿地把剪纸的箩筐移到萧静身旁。


    几人有说有笑,正玩耍着,如意忽然满脸焦急地跑了进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南絮屋子的方向,叫殷瑞珠快去看看,“夫人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见。奴婢瞧着夫人身上到处都是血吓人的很,夫人又不许奴婢近前,殷姑娘快去瞧瞧吧。”


    闻言,殷瑞珠哪还有闲心摆弄这些东西,起身就往南絮屋中去。


    谢晋看了眼盯着手里窗花不知在想什么的萧静,有心想岔开话题,不料萧静猛地站了起来,追着殷瑞珠去了,谢晋忙跟上。


    屋外,先得了消息的李湛和南羿成正在敲门,屋里却半点声音都没传来,敲得急了,里面的人把什么东西朝门这边砸来,耳边炸开一声脆响,惊地众人心头狂跳。


    几人急得脸色发青,吩咐下人拿棍棒之类的东西来撬门,他们从没见南絮这样失态过,心中愈发不安。


    门好不容易撬开,李湛和南羿成都想进去,被殷瑞珠三言两语劝住。


    “我听如意说,阿絮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人太多反而不好,不如我先进去看看再说。”


    屋里光线很暗,越过散落在地的花瓶碎渣,殷瑞珠看向最里面从床帏处隐隐约约透出的人影。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床帏,俯身抱住把自己紧紧包裹住的南絮。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闷坏了。”


    她以为南絮听见她的声音会从被褥里出来,不曾想手下的‘人蛹’越缠越紧。


    “没什么瑞珠,我就是累了,想睡会。”


    殷瑞珠才不信她的话,伸手去拨被褥。


    她们两个从小长大知根知底,对方什么性子习惯了如指掌。


    她使劲拨,里面的人使劲缠,两个人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殷瑞珠败下阵来,力竭地压在‘人蛹’身上,长叹一声,“你有本事就在床上这么待一辈子,我才佩服你。”


    许久,‘人蛹’闷声闷气,“你起来,重死了。”


    殷瑞珠没动,反倒翘起二郎腿惬意地去够手边的床帏。


    ‘人蛹’忍不住,探出双发红的眼睛觑她,“再不起来,我就成古往今来第一个在除夕夜被人压死在被子里的人了。”


    殷瑞珠还是没动,甩着手边的坠子吊儿郎当道:“这不更好,千古留名,比自己一个人较劲强。”


    “人蛹”终于坐不住,背脊一挺把殷瑞珠拱了下去。


    南絮顶着通红的双眼,和一头凌乱的发,拥被坐起直直地看向殷瑞珠,“说完了吗?”


    殷瑞珠摇头,“没有。”


    南絮撇了撇嘴,“有话快说。”


    殷瑞珠趁机掀开她胸前的被褥,指着她衣服上斑斑血迹问她,“这是咋了,不会是你一怒之下杀了魏阳伯吧。”


    配合着这句话,她的表情尤其夸张,像是真看到那回事一样,南絮郁郁地


    白了她一眼,双眼阖上仰躺进床内。


    “是,也不是。”


    不过玩笑之语,殷瑞珠没想到南絮回答地这么认真,她忙跟着躺了过去,疑惑道:“什么意思,不太懂。”


    南絮缓缓捂住心扣,声音缥缈道:“杀了他的心算不算杀了他。”


    殷瑞珠点头,“当然,简直生不如死。”


    就好比她知道被赵怀珏利用伤害她时,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她接着问,“你如何杀了他的心?”


    南絮抿唇,好半晌,她才用手遮住眼睛幽幽道,“我逼着他和离了。”


    殷瑞珠如遭雷击,怔愣当场,还不等她爬起来问个明白,那扇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有一道月牙白的身影疾驰而来。


    他推开殷瑞珠,半坐在床沿,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喜悦,“阿絮此言当真?”


    南絮没想到会有人偷听,嫌恶地皱了皱眉,背身朝内,双手重新去扯被褥。


    李湛只为自己听见的话喜不自胜,哪还顾忌许多,扫开被褥,双手攀上她的肩,目光如炬地看向她,深情道:“是不是,我们可以从头来过。阿絮,再给我次机会好不好?”


    南絮脸色难看地去扯他的手,殷瑞珠和南羿成回过神来,忙上前拉他。


    “驸马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驸马,休要污我二妹声名。”


    正纠缠,门口突然传来两声短暂惊呼,屋里众人闻声抬头看去,只觉一道罡风迎面扑来,竟将窗畔数人扫落在地。


    浓郁的血腥气霎时笼罩而下,一道阴沉冷厉的声音自齿缝间挤出,“这便是你要和离的缘由?”


    “和你昔日的青梅竹马再续前缘?”


    “即便我那样哀求,你仍无动于衷!南絮,我在求你,即使抛去找寻阿娘坟茔的初衷,你却还是坚持和离。你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


    “嗯?”


    他猛地擒住她的下颔,指腹粗粝地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溅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那张对她向来温润含笑的脸上,此刻尽是从未显露过的绝望与狠戾。


    南絮怔怔地看着他,想伸手碰他,却怯懦地不敢动。


    她摇头,眼泪簌簌而下,“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