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江知渺带着魏丹青和魏思婵已经能轻车熟路地去危家上学堂了,如今到了夏季,江云岫给几个孩子都做了簇新的夏衫,江云岫手巧,几个孩子穿上都很合身。


    江云岫现在白日里去给蔺桂兰帮忙,每日倒也过得充实。蔺桂兰现在挣了钱,又自己出钱买了一套大些的宅子,好让他们几口子一同居住。


    蔺桂兰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在危风凌的支持投资下,她现在已经在姜平开了三家分店了,很多人都慕名而来,就期盼着能尝一口这出了名的美食。


    江知渺心里也受了启发,鼓励娘说何不将分店开去别的地方,蔺桂兰听了江知渺的话,心里面似乎也受了启发,真的潜心思考起来


    不过他们家现下最大的大事,就是江卿时要去参加乡试了。


    如今江卿时已经做好了乡试前的一系列准备,再过几日便要前往定皋了。上次去定皋,是危风凌陪着江卿时去的,这回,江卿时定要自己前往,说什么也不肯耽搁危风凌的事儿了。


    令危风凌意外的是,姜平县的才子卓智明竟主动来说要与江卿时结伴同行,江卿时只觉卓智明一向待人冷淡,没想到也有主动朝自己抛出橄榄枝的一天。


    既然卓智明都这么说了,江卿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而且他们两个人是同乡,结伴同行确实是要方便不少,而且卓智明虽少言寡语,瞧着倒是个正派人儿。


    只是卓智明这性子实在是太冷淡了些,江卿时时常觉得卓智明不像是个年轻人,倒像是个老态龙钟的长者,他与卓智明相处起来,经常会有一种我是小辈的错觉。


    八月初,江卿时和卓智明前往定皋城。


    天色方才蒙蒙透出一点儿鱼肚白,宽阔的路上已响起了赶考学子们纷乱的脚步声。


    长街上考生渐多,各地来的秀才们或紧张或自信,交谈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江卿时与卓智明一同去往考场,只见卓智明着一袭半旧不新的蓝衫,站在人群外缘,神情淡得仿佛不是来应试,而是偶然路过。


    与卓智明相处了这几日,江卿时也已经习惯了卓智明的这副性子,他本也不是多言多语之人,卓智明这性子,反而叫他乐得清净。


    二人到了没多久,贡院大门就轰然开启。差役高声唱名,考生们开始排队接受搜检。


    秋闱要考三天两夜,考生吃住拉撒都要在贡院狭小的号舍内,这对考生的身心都是一桩巨大的考验。


    搜检甚严,差役仔细翻查每个考生的考篮和衣着。江卿时平静地接受了检查,领了号牌,按照指引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江卿时平静地接受检查,领了号牌,按指引找到了自己的号舍。这是一间宽三尺、


    深四尺的狭小隔间,三面是墙,一面敞开对着走廊。内有木板一块,白日为桌,夜间为床;墙角放着夜壶,已是气味熏人。


    他将考篮放下,先取出蔺桂兰准备的艾草香囊挂在墙角,以驱秽气。


    炮响三声,试题发下。首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江卿时先览全卷,见首题出自《论语》“君子喻于义”章,心中已有了轮廓。


    研墨铺纸,他闭目片刻,想起离家时渺哥儿塞给他的那个粗糙的爱心结渺哥儿说这叫爱心,可以代表爱意,还能保平安呢!江卿时嘴角微扬,再睁眼时,已是文思泉涌。


    午后阳光炙热,号舍内闷如蒸笼。江卿时取出妻子准备的薄荷叶含在口中,清凉顿生,精神为之一振。


    傍晚时分,差役收卷。夜间不得点烛,考生只能早早歇息。江卿时将那木板床整理一番,躺下时见夜空星子明亮,不由想起与桂兰和渺哥儿在院中观星的夜晚,心中温暖,渐渐入睡。


    第二日考诏、诰、表内科一道,及判语五条。写至判语时,忽闻隔壁号舍传来啜泣声,想必是有人答题不顺。江卿时此时也有些疲惫,听着那哭声也有了悲哀之意,纵想这人间百态,不免感慨。


    但此时此刻要多么关键,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自动摒弃外部的干扰,从容答题。


    第三日考经史时务策五道。这是最见功底的试题,江卿时看到水利策问题时,想起自己从小就生于农家,见农民修筑水渠,他虽醉心于读书,但也不是那等子不问天下事的呆笨书生,他结合经义,条分缕析,写出一篇切实可行的策论。


    最后是诗赋,以“秋日思归”为题。江卿时望向号舍窗外,见树叶飘落,思家之情油然而生,此时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妻子的名字里恰好也带着一个桂字,他心里涌动出一阵缱绻的情愫,将妻子的名字巧妙地嵌入诗中“墙角幽兰暗吐香,庭中桂香入帷帐”


    桂兰的名字也是一个好寓意,放榜之时,正值桂花飘香,所以秋闱的榜单又称作是桂榜,希望桂兰真能带着他蟾宫折桂。


    申时末,炮响三声,差役收卷。江卿时交出试卷,走出号舍时,双腿已有些发软。三日煎熬,此刻终于结束,他还没受过如此浩大的折磨,他本就不是什么身强体壮之人,此时只觉得脚步虚浮,眼前发黑。


    贡院外熙熙攘攘,考生们面色都不好看,江卿时巡视着卓智明的身影,这时有人从后面喊了他一声,江卿时转过身,只见卓智明从一株老槐树下走出,虽然面容憔悴,神情却依旧淡然。


    “卓兄考得如何?”江卿时间。


    “尽人事,听天命。”卓智明简短回答,却难得地多问了一句,“卿时兄似乎发挥不错?”


    江卿时微笑:“托妻儿的福。”


    放榜那日,天未亮贡院外已挤满了人。江卿时与卓智明并肩站在稍远处,并不往前挤。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喧哗,原来是榜单已经张贴了。


    第六名:江卿时


    当自己的名字映入眼帘时,江卿时仍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他不敢置信自己竟取得了这么好的名次,这乡试不同以往,他们是同全省的秀才们竞争,他学习起步晚,又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如今能在乡试中取得第六,已经是了不得的名次了。


    卓智明也中了举,取得了第十二名的好名次,江卿时也很为他高兴。


    中举的举子要应邀参加鹿鸣宴,鹿鸣宴设于学政衙门,新科举人齐聚一堂。堂上张灯结彩,学政大人亲自为每人插金花、敬酒。宴席上山珍海味,歌舞助兴,举子们畅饮畅谈。


    轮到江卿时时,学政特意多问了几句策论中的观点,表示赞赏。江卿时从容应对,言谈谦恭有度,学政连连点头。


    卓智明依旧淡然,不多饮酒,也不多言语。有人来敬酒,他便饮半杯;有人来攀谈,他便回数语。


    大家伙看他这副样子,倒也没多少人前来敬酒,于是乎卓智明坐在江卿时身边,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念辰兄,回头我们一起进京赶考。”


    正当江卿时已经忘了身边这人存在的时候,卓智明突地出了声。


    江卿时简直受宠若惊,这卓智明对其他人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神色,却主动说要与自己一同进京赶考!原来他也不似想象中那般冷淡。


    席间有一人十分张扬,穿着一身宝蓝色杭绸直裰,不断与新进的举子们吆喝吃酒,江卿时耳目闭塞,不知晓那人是谁,但瞧着席间人的举动,这人应是极受欢迎的,因为心里好奇,江卿时不禁朝那人多看了几眼。


    “这位兄弟,我看你对我们的解元很是好奇。”一青袍男子走过来,勾搭住江卿时的肩膀,“那人名叫晁晔翰,是咱们这回的解元。而且他本就是咱定皋出了名的才子,此番获得解元,也在大家意料之中。”


    “受教了。”江卿时朝那人抱抱拳,“我离这繁华之地较远,确实不知这解元的名号。”


    “哎,兄弟,我知晓你是这回乡试的第六名。”那人弯下身子,小声耳语,“其实你在我们这群人里也很出名,毕竟你是临州的案首嘛而且听人说你是自学成才,兄弟我很是佩服啊。哦对了,我叫云志虎,这次虽也中了举,但就是个镶边的,跟你们这些学识渊博的没法比。”


    “秋闱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江卿时谦虚道,“云兄也是实力斐然。”


    云志虎又与江卿时唠了几句,就去往别处打探消息吃酒去了。


    江卿时和卓智明都是不胜酒力的主,二人很有自知之明,都未多饮,等宴会快散场二人悄然退席,此番很多人都也悄悄离开了,江卿时离开时回头,见那解元晁晔翰还在同几人喝酒嬉闹,这人衣襟散开,端着酒杯,倒真有几分风流才子的架势。


    江卿时和卓智明并肩走在路上,此时夜风微凉,也许是酒意作祟,江卿时看着始终面容淡然的卓智明,突然想与他聊两句。


    “卓兄,你为什么要参加科考呢。”


    卓智明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惨淡的月光打在他脸上,瞧着还有几分惊悚,还好江卿时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样子。


    “从小父亲便让我念书,那时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后来读的书多了,我渐渐有了自己想走的路。”卓智明依旧声调平淡,“我虽未长于大富大贵之家,但之于大多数人而言,我已是亦是极其有幸。我很想知道,凭借着我一己之力,究竟能不能将这世间的些许规则打破。”


    江卿时一愣,他觉得卓智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也不若平常那么呆板了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江卿时点点头,语音缓慢且沉重:“我亦有我之想走的路。”


    “从一开始见到你,我便知你与我有相同之处,但亦有不同。”卓智明说,“对了,你我也算是朋友了,日后可以叫我表字,我表字灵灯。”


    “你亦可叫我念辰。”


    卓智明点点头,二人都未再言语,沉默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或许有时,君子之间本就无需多言。


    此遭他俩虽只交谈了几句,但对彼此的心迹、抱负,已是有所了解。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殊不知,鸿鹄也只愿与鸿鹄结伴同行。


    江卿时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来年春闱,他将再次提笔,为家人,为自己的理想,也为大梁而战。


    第42章 屈辱


    秋闱放榜,桂香犹在。


    江卿时,于定皋乡试高中第六名的消息,早已由报喜的差役快马传回了家乡。


    这一日,秋风送爽,一辆简朴的青篷马车缓缓驶入村口。车帘掀开,一身崭新举人斓衫的江卿时走了下来。他身姿挺拔,面容依旧如往昔一般俊美,虽经风尘仆仆,眼中却有着难以掩饰的熠熠神采,那是学识与自信沉淀出的光华。


    “江家老爷回来了!”


    “江举人荣归了!”


    邻里乡亲纷纷涌出,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和敬畏,蔺桂兰心肠好,手又巧,他们虽然搬来这栋宅子没多久,但江家与邻里关系都相处的颇为融洽,大家也都很关心江卿时去科考的事儿。


    寒门出举子,在这县城里都算是天大的喜事。


    江卿时微笑着与相熟的乡邻拱手致意,目


    光却急切地望向自家的院舍。院门早已打开,他的妻子蔺桂兰牵着长大了不少的江知渺,正倚门而望。


    江云岫穿着湖蓝交领褙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站在蔺桂兰身后,看着弟弟如今的风光,她眼眸里也泪光闪烁。


    弟弟苦读多年,如今终于熬出头来了。


    看到丈夫的身影,蔺桂兰眼中也盈满了水光,那是欣喜、欣慰,更是多年辛酸一朝得释的激动。她快步上前,未语先笑,轻声道:“回来了。”


    一语已是重过千言万语,江卿时快步上前,一把将妻儿揽入怀中,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拥抱里。


    江知渺欢喜地抓着父亲崭新的衣襟,这是他的举人爹爹呀!他江知渺,也是好起来了!


    此处动静闹得不小,蔺桂兰为了生意方便,买的宅子就在热闹的街市附近,不少人听着这边热闹,都凑过来围看。


    江家老四江金耀这一日恰好带着樊香娥进城,樊香娥怀了身孕,挺着个大肚子走在江金耀身边,手里还拿着根玉米棒子啃,她平时就爱看热闹,这会子听见不远处有喧嚷声,这樊香娥也不管自己还大着肚子,直用力往前挤。


    江金耀看见樊香娥这模样,也不想出手去阻拦,他自打娶了樊香娥,可当真是苦不堪言。他本来还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好事,这樊家居然能看上他,还将樊香娥下嫁于他,这樊香娥虽说不是国色天香,但也有几分姿色,带出去不至于丢了他的脸面。


    况且爹和娘还心疼自己,愣是勒紧裤腰带在镇上给他买了新房,不知道羡慕坏了多少人。


    结果婚后江金耀才知晓,这樊香娥之前早就与县城里的一个卖香油的有了首尾,那人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入赘的,这香油生意也是全靠了他老丈人家才做起来的,那人的夫人彪悍,樊家一发现樊香娥的所作所为就吓得不轻,唯恐这事儿被旁人发现了,忙找了门槛儿低又急着娶亲的江家把樊香娥嫁了。


    这樊家还是怕出事啊,所以硬是让江家在镇上买了房子,樊家好盯着樊香娥,也盯着江金耀,这小子别知道了真相对自家闺女不好喽!这江家一个破落户,能娶到他们闺女也是捡了大便宜了!他们日后对江金耀这小子多帮衬点,也不怕这小子不乖乖听话!


    江金耀现在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若是樊香娥是那种温柔如水的女子也就罢了,他就吃下这个闷亏,可偏生樊香娥浑身都是各种刁钻的怪脾气,明明是她自己婚前失贞,有错在先。


    可她居然还嫌自己没用,显然一颗心根本没放到他身上!肯定还想着那卖香油的呢!


    樊香娥性子张扬,仗着家里有点积蓄,即使成了婚还时常约着小姐妹们往县城里跑,江金耀愈发地怀疑樊香娥是来县城里找那卖香油的私会来了!尤其是半年前樊香娥还怀了身孕江金耀整日怀疑这肚子里不是他的种,他整日里神经兮兮,他觉得自己脑筋都不正常起来了都是被这□□给折腾的!


    江家的那间铺子也因为经营不善倒了,只能将铺子租给别人,获取一点微薄的租金樊香娥更瞧不起江金耀了,每日高高在上,就跟自己真是个大家小姐一样。


    现在樊香娥每回来县城,江金耀都要跟着,樊家父母还夸江金耀体贴,其实就是江金耀快把自己折腾疯了,一心想看看樊香娥到底有没有跟别人私会!


    “咦,江金耀,那人不是你三哥吗。”


    江金耀脑子正乱着,就被樊香娥一句话拉得清醒了,江金耀上前两步,拨开人群,果真看见江卿时身姿朗朗,正在正中接受众人的祝贺。就连自家那与夫家和离的姐姐也在呢!


    “这是咋了,江卿时真中秀才了?”


    樊香娥哪里懂这些,在她的认知里,中秀才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这么想着,她又数落起了江金耀。


    “你看看你哥哥,现在多出息!以前在樊家庄,人人都说江卿时吃软饭,说你是江家出息的!如今怎样,江卿时在这里受万人膜拜,你连个镇上的店子都弄关门了!现在只会混在俺家吃软饭!”


    江金耀面上发烧,拉住樊香娥的手就走,生怕被旁人瞧见喽!走出去很远,樊香娥不耐地甩开江金耀的手,江金耀面有怒色,也爆发了出来。


    “你光说江卿时,你不看看江卿时的媳妇蔺桂兰有多能干,听说现在都是县城里的大掌柜了!哪像你,好吃懒做,什么都不会!还一点都不体谅自家相公!”


    樊香娥性子也泼,见江金耀居然敢反抗,直接拿着快啃完的玉米棒子就朝江金耀砸过去,玉米棒子砸到江金耀额头上,顿时留下了一个红印子,这时候江金耀反而不敢还嘴了,站在原地咬着牙,双目圆睁地看向樊香娥。


    “你看你看,你就是个窝囊废!”樊香娥不屑地嗤笑,“这么砸你,你屁都不敢放一个,既然是个窝囊废,就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别嫌这个嫌那个的,俺樊家还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赏你一口咸饭吃!”


    “樊香娥,你!”江金耀气的面容赤红,“你不要脸,你婚前就失了贞,勾引有妇之夫,让我捡你这个破鞋!”


    “那又怎么样。”樊香娥冷笑,“能捡到我这破鞋也是便宜了你,若不是我破了,才轮不到你来捡呢!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你本就是依靠着我们樊家活的,既然如此,就老老实实的,别光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樊香娥说完,也不再理会江金耀,自己挺着肚子去买灌汤包吃去了。


    江金耀面容涨红,眼睛里全是屈辱这毒妇,早晚有一天自己要把受的屈辱都还回来,再将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给


    “不知可是江家四爷?”


    江金耀转过身,见一男子站在自己后面,男子倚墙角而站,出现的无声无息的,竟不知他是何时站到那儿的,江金耀不觉冒出一身冷汗,也不管这男子有没有听见自己那丢脸事儿了,下意识地就想逃跑。


    “江家四爷不必惊惶。”那男子上前一步,伸手阻拦住江金耀,面容从墙角的阴影里露了出来,“看这情景,江家四爷怕是过得不大如意,只要江家四爷帮我做一件事,我可许你五百两白银。”


    五百两!


    这是江金耀听都没听过的数量啊。


    有了这五百两白银,自己何需再受樊香娥的气!他立马休了这毒妇,再娶两个貌美听话的!


    但江金耀也不是傻子,这世上哪有白来的馅饼啊。


    “你要我做什么?”


    那男子微微一笑:“我要你做的也不难,方才你也看到你那兄长如今如此风光,他现下阻了旁人的路。我只需你稍加阻挠,要他下年不能顺遂地参加春闱就成。”


    江金耀不明白什么叫春闱,但他也不想眼前的人瞧不上自己,便故作明白地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江家四爷是聪敏人儿,春闱在来年二月,若是你这三哥这时候吃上了官司,可就赶不及进京赶考了呢。”


    江金耀大吃一惊:“可是江卿时根本不出门,我咋叫他吃官司呢。”


    “江四爷,这可就是你的事了。”那男子笑得神秘,“毕竟这五百两白银也不能白拿的啊。”


    有了这五百两江金耀咬咬牙:“好,我答应你,但若你说话不作数怎么办?”


    “这银子,可先给江四爷半数,等到事成之后,再给您另外半数。”


    江金耀眼睛都亮了:“好,我应了你。”


    转眼就快过年了,这段时日,江卿时都在与卓智明一同温书,毕竟殿试非同小可,特别考察策论应变能力,他也不能闭门造车才是。


    卓智明家里藏书众多,通过与卓智明的探讨,江卿时也有了不同的感悟和体会。


    每当温书温得疲倦,江卿时就潜心练练书法,毕竟科考笔迹也很重要。这字儿倒是江卿时儿时就开始练的,这一点江云岫很有先见之明,之前还没出嫁


    的时候就天天督促着江卿时练字,买不起笔墨纸砚,江云岫就拉着江卿时在地上用树枝写字,长此以往,江卿时的字儿倒真是练出来了。


    蔺桂兰在邻县也开了分店,她选了几个聪慧能吃苦的姑娘,将秘方教给她们,其实蔺桂兰觉得根本没什么秘方,就那么随意一做就是那么个口味了,但开店又不能像平常她们自己吃东西一样,怎么也得钻研出个配方,要不也没法将这生意发扬光大。


    第43章 小产


    但不论怎么教授,她做的东西口味还是最地道的,所以很多人还是愿千里迢迢来这家总店,想尝最正宗的美味。


    在蔺桂兰的鼓励下,江云岫的成衣铺子也开起来了,江云岫手艺好,眼光好,虽然一开始生意有点冷清,但江云岫心态很好,再加上人生得美,没多久生意就变得红火起来。


    江知渺看着自己这一大家子,心里漾起笑意。


    大家都有自个儿的事业,都这么开开心心的,真好。


    姐姐和妻子都忙着生意,江卿时就只管着读书,前几日娘子给他看了账单,他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家现在这么有钱了!


    想到以前饭都吃不饱还要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买笔墨纸砚的日子,江卿时不禁感慨万千…


    现在他住着舒服的大宅子,兜里揣着足够的银两,这种日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娘子可真是他的大福星!


    眼见着就临近年关,今年在家过了年就要跟卓智明一同进京赶考了,江卿时虽舍不得与家人分别,但他也知道,自己唯有好好努力,才是对得住娘子,姐姐和渺哥儿。


    这一日,江卿时在家中看书,这一日他心中隐隐不安,老是感觉着眼皮在跳,他摒除杂念,专心看书,现在过一日少一日,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松懈才行啊!


    快到午时,外面突然传来喧嚷声,往常江卿时都是听不着这声响的,今儿个因为本就神经紧张着,外面一有动静他便听着了,江卿时出去一看,院落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江卿时开门一看,便见着江金耀那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哥!”


    江卿时才刚把门打开,江金耀就像条泥鳅似的钻了进来!自己和江家都断绝了关系,更别说这个一向跟自己关系寡淡的江金耀了,这时候江金耀过来,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江金耀手里提着东西,嬉皮笑脸地就滑溜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看那模样,似乎离临盆都不远了。江卿时见那女子身子重,再说江金耀都进去了,江卿时只好侧过身子,让那女子也进了门。


    “哥,爹娘托我来看看你。”江金耀四处打量着,见江卿时住的那么好,江金耀眼中流露出嫉妒之色。


    “这快过年了,你也不回家,爹娘可想你了。”江金耀装着热乎,他心里虽妒忌,但还是不愿承认江卿时过得比自己好。


    “哥哥中了举人,搬来县城过好日子,就把自家人忘了?快过年了,爹让我们来看看哥哥过得如何。”他瞥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嘴角撇了撇,“看来哥哥这举人当得也不怎么样嘛,还以为这县城里的宅子都得多富贵呢,看着也不过如此。”


    樊香娥抚着肚子,嘴里还嚼着饴糖,眼神也在四处打量:“哟,嫂子没在家吗,俺还想看看举人娘子是怎样一般光景呢!”


    江卿时知这两人来者不善,如今他们不请自来,还自己进了屋子,他就是想撵他们也找不到由头,江卿时看向他们,目光疏离。


    “这县里的日子又哪里是好过的,自然比不上四弟和弟妹富贵了。四弟,本应留你用饭的,但我马上就要进京赶考,时间宝贵,就不留你们二人了。”


    “哎哟,这还没坐下呢!”江金耀夸张地大叫一声,“怎么哥哥还撵人呢,俺也没有别的用意,就是香娥她快生了,大家都知道我有个举人哥哥,这可了不得哩!香娥一直想向举人哥哥请教些学问上的事,好歹让她肚里的娃沾些文气。”


    樊香娥附和道:“是啊,哥哥是举人,将来我家孩儿若能得您指点一二,也是他的福分。”


    她本来不想跟着出来,是江金耀非说能沾沾文气她才跟着他来拜访江卿时的,毕竟这江卿时是个举人老爷,若是她能生个文曲星下凡自然是最好的,以后她就情等着翘着腿享福了。


    江卿时知这不过是二人的托词,他也懒得理会江金耀,反正他与这个弟弟一向没什么情分,怎能因他耽误自己如今如此要紧的时间呢。看着这两口子的模样,江金耀自顾自地坐下倒茶喝,樊香娥却是背对着他们,正盯着窗棂上的花纹。


    “那四弟自便,我要进去温书了。”


    “哎三哥!”


    江金耀上前一步拉住江卿时的袖子,江卿时本就厌恶江金耀,见他与自己动手动脚心里更为厌烦。


    “让我们的孩子沾沾你的喜气嘛。”


    江金耀拉着江卿时朝樊香娥走了两步,江卿时心中厌恶更甚,直接甩开了江金耀的手,江金耀突然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撒开江卿时,就朝着背对着他们的樊香娥狠狠推去。


    只听女子一声尖利的惊呼声,江卿时眼睁睁地看着樊香娥倒在地上,裙摆已被鲜血染红,面色惨白如纸。


    “哥,你怎么能推香娥呢!”


    江金耀声音凄厉地大叫。


    “她马上就要临盆了,你怎么能害我妻儿性命呢!”


    樊香娥疼得抱着肚子,疼痛呻吟。


    江卿时已然明白了一切。


    “还不快请大夫!江金耀,你对自己妻儿尚能下去如此狠手,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你休要胡说,这是我的妻儿,我怎会害自己的妻儿!”


    樊香娥已经疼晕了过去…


    江金耀冲出去叫人去报了官,说江卿时谋害自己妻儿,江卿时见樊香娥情状危急,本来想去请大夫,但江金耀拦着他,说什么都不让他去。


    “你不许走!你毒害我妻儿,我怎能就此放过你!”


    江卿时目光冷峻,饶是他知晓江金耀为人不怎么样,也没曾想过他狠心至此,为了构陷他居然连自己妻子都不救。


    江卿时家距离县衙不远,不过一刻钟,衙役便赶到现场。带队的是张捕头,江卿时如今是姜平县炙手可热的人物,这身份也不是轻易能动得的,张捕头见状也是吃惊。


    “举人老爷,这是”张捕头看着满地鲜血和奄奄一息的樊香娥,皱紧了眉头。


    江金耀扑上前哭诉:“官爷要为小人做主啊!我带我媳妇来看望兄长,谁知他今日下此毒手!推倒我临盆的妻子,害她小产!可怜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啊!”


    张捕头为难地看向江卿时:“举人老爷,按律此事需请您到衙门走一趟。”


    江卿时已知今日江金耀是蓄意构陷,他面色平静:“清者自清,我随你去便是。但弟妹情况危急,江金耀只顾着报官,却不让我去请大夫,还请速请大夫救治。”


    大夫很快赶到,诊治后摇头叹息:“孩子没保住,大人失血过多,能否熬过还难说。”


    江金耀闻言嚎啕大哭,指着江卿时咒骂不已。


    江卿时被带往县衙的路上,心中清明如镜,虽然他不知道得罪了谁,但他如今树大招风,只怕是阻了有些人的路。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江金耀竟会狠心至此,以自己骨肉为代价陷害他。


    蔺桂兰和江云岫很快也听着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江云岫瞧见江金耀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弟弟苦读多年,如今就差了最后一步,这混账玩意儿居然出来阻弟弟的路!


    “江金耀,你良心被狗吃了!从小你就欺负念辰,如今连自己妻儿性命都不顾了来陷害他,你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江金耀充耳不闻,此事事关重大,厉知县亲自赶了过来,江金耀看见知县老爷的官袍,就连滚带爬地


    过去。


    “县老爷可要为我做主啊!”


    厉知县早已听说了事情原委,这涉及到姜平县的大人物江卿时,厉知县也不敢怠慢,见江金耀这样子,厉知县轻咳一声。


    “本官自会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尔等不必惊慌。”


    江云岫骂人归骂人,脑子还是清醒的,当即“噗通”跪地请求说:“知县大人,我弟弟江卿时不日便要进京赶考,此时若官司缠身只会耽误他参与春闱,还请大人早日调查出事情真相,还我弟弟一个清白!”


    厉知县面露为难之色:“这位夫人,并非本官故意想耽误事儿,但这事情查探清楚也需时间”


    “可我弟弟他过了年没多久就要进京赶考了。”江云岫有些着急,“知县大人,并非是我胡搅蛮缠,你也知道这进京赶考对每个举子来说有多重要,错过这回就要等到三年以后了,到时人的心气和志气都大受挫败。我弟弟的人品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就算知县大人不信中重我弟弟的人品,也应知此节骨眼上,我弟弟就算是再糊涂也不会做出这等子事。分明是有人刻意阻扰,来耽误念辰的大事!”


    江卿时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当时这厉知县的女儿厉咏诗痴恋自己,以致于搅散了和危风凌的婚事,现在厉咏诗远嫁,也不知过得如何。他虽然和知县见过一面,但对知县的为人也不甚了解,便是这知县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但厉咏诗的事与自己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依照着人之常情,知县怕是也很难不迁怒自己。


    这做局的人好生高明,先是利用起江金耀这个蠢货,又打听到了厉知县和自己的恩怨,几相综合,为自己布下了这么个局。正如姐姐所言经此一事,便是自己平安无恙地被放出来,这次春闱定然会被耽搁了,三年后就算再次参加,也一定不若现在意气风发,定然心态上也会受到挫败。


    若是那布局之人再心狠一点,干脆强安了他的罪名,那他日后怕是科举无望了。


    江卿时不禁捏紧了拳头,如今的他卑怯若蝼蚁,谁都可以捏上一捏,难怪人人都向往权力,这种被别人随意拎起的感觉可真不好。


    厉知县听了江云岫的话,脑中飞快思索着,他看着江卿时那张清俊的面容,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厉咏诗。


    知女莫若父,看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他通过询问家中的婢女,就轻易得知了女儿痴恋江卿时的事。得知此事后,他是又气又心疼,气的是女儿竟如此不知轻重,爱上一个有妇之夫;心疼的是女儿如此难受,为这个男子如此肝肠寸断。


    后来危家来退婚更是雪上加霜,但知道女儿如此,厉知县也不好再觍着老脸要危家继续婚事了。为了彻底断了厉咏诗的念想,厉知县将厉咏诗早早打发了出去。


    如今厉咏诗远嫁,虽是高嫁,面对的却是龙潭虎穴,这事儿多少与江卿时也有些关系。以后等江卿时飞黄腾达了也就罢了,如今江卿时还没有官身,正好落在他的手里虽说江卿时是举人身份轻易动不得,但拖上一拖,他就真的没法顺利参加春闱了——


    作者有话说:知县会如何抉择呢


    第44章 对峙


    厉知县脑中飞快转动,想到女儿,他心里还是憋着一口闷气


    江卿时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那双素来如寒潭的眼睛朝他轻轻一瞥,厉知县一激灵,突然清醒了过来。


    想当年自己也是寒门出身,寒窗苦读,就为了一朝高中。自己远没有这个年轻人有才华,但心里也怀揣着为国尽忠为苍生请命的理想的,如今他仕途已尽然于此,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前途无量,自己怎能因一己之私就做出这样有违道德的事情呢。


    虽然他们年龄差距很大,但都是读圣贤书长大,就都为孔圣人的学生,自己怎能因女儿的骄纵任性就冤枉好人?这桩子事摆明了就是有人蓄意构陷,没准那人就算准了自己与江卿时的恩怨,想要操控他当手里的一把刀呢。


    “本官定会秉公持法。”厉知县看着江卿时的眼睛,正色道,“只是这事虽是你们江家的事,但正所谓家务事难断,这案子断清楚也不知要几日了”


    江卿时看见厉知县的眼神,知道这是厉知县对他的保证,他稍稍放下心来,开口说:“不知知县可否允许我们去找证据,好助此案早日水落石出?”


    厉知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神色间还是有些为难:“但依照律法,江举人你现在不能离开县衙,当然等真相出来,本官定会为你正名。”


    江卿时点点头,他自然是熟读大梁律法的,知道知县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看向江云岫和蔺桂兰:“那就辛苦娘子和姐姐了,知县大人,不如这案子两日后就开堂吧!再晚念辰也等不了了!”


    “不行!”一直没说话的江金耀此时叫嚷开了,“我娘子生死未卜,急什么”


    “江四公子,你一再拖沓办案,是何居心!”厉知县声音严厉地打断江金耀,“这案子就两日后开审!”


    江金耀就是只纸糊的老虎,这辈子还没见过知县这么大的官儿呢,这时候他见知县都生气了,自然也不敢再多语。心里面想反正樊香娥现在昏迷不醒,大不了他找机会把这□□毒死,反正她给自己戴绿帽子,这种□□本就该被浸猪笼骑木驴的!等这女人一死立马就是死无对证,到时候五百两银子一到手,他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两日后就两日后,江卿时一直瞧不上他,这回他就帮江卿时把罪名坐死了!


    两日后。


    县衙公堂上,厉知县正襟危坐。听闻举人涉嫌伤人,堂外围观百姓众多。


    “大人明鉴!”江金耀跪在堂下,声泪俱下,“江卿时自中举后目中无人,内子不过对他态度轻慢了些,他就怀恨在心,故意推倒内子报复!求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厉知县一拍惊堂木:“江卿时,你有何辩解?”


    江卿时躬身行礼,神色镇定:“大人明察,这江金耀两日前突然来我家中造访,而后当着我的面将妻子樊香娥推倒在地,他看着当时只有我们二人在场,便想强将罪名安在我身上。草民从未碰过弟妹分毫,更无动机行凶。反倒是”他顿了顿,“江金耀对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下此毒手,可谓是罔顾人伦,其心可诛啊!”


    江卿时口才好,围观的众人瞧见江卿时长相俊俏,又是个举人老爷,而那江金耀形容稀疏平常对比之下高下立分,一时风向就逆转了过来。


    “真是禽兽不如啊!”


    “连自己的孩子都害,虎毒尚且不识子呢!”


    江金耀听见众人的议论声,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疼内子还来不及,怎会如此待她?”


    江家几口子自然也来了,江老爷子见两个儿子闹到如此地步,还觉得面上无光。冯氏却是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光怕自己那宝贝儿子出了事。


    袁月仙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没想到老三和老四闹起来了,那个目中无人的弟妹居然小产了!果然江家就是个虎狼窝,谁嫁进来谁倒霉!


    李知县沉吟片刻,吩咐道:“传大夫和稳婆问话。”


    大夫和稳婆上堂,皆言樊氏确系外力所致小产。


    众人的议论声音顿时更大了。


    江云岫和蔺桂兰也在围观,江知渺也来了,听见自己的爹被如此诬陷,江知渺不禁捏紧了小拳头。


    看那江金耀獐眉鼠目的模样,自己该在家里守护着爹的!以后他就牢牢看着大门,绝不叫这些脏东西进入自己家!


    但今日爹能不能顺利渡过此劫呢


    江知渺小小的额头上沁满了冷汗。


    “我怎会推自己的娘子呢!”江金耀声嘶力竭,“自打她嫁给我,我就对她百依百顺,别说打骂了,就是重话都不敢说上一句,不信大人问邻里乡亲的!”


    冯氏立马大叫:“我儿子可疼媳妇了,对媳妇就没有不从的,你们不信我说的话,邻居的话总信吧!”


    冯氏拽着一个人就要过来,衙役们


    拦住冯氏,眼神请示知县,知县点点头,叫冯氏带着那妇人走了过来。


    那妇人长得老实巴交的,第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眼神也尽是躲闪,见知县向她投来询问的眼神,妇人点点头。


    “江家老四确实对媳妇很顺从,时常听着樊香娥训斥他,他都不吭声呢。”


    众人哗然,不禁想,江金耀虽丑了些,但听这妇人的话,却是个疼媳妇的好男人。


    江金耀很得意,对那妇人抱拳:“谢过杨家嫂子,知县大人,这下您可该信了吧?”


    “哦?是这样吗。”江云岫微微一笑,看起来丝毫不慌乱,“怕不是你占了樊家的便宜,无奈之下才不敢给自己娘子脸色看吧,你对樊香娥顺从可不一定就是个好丈夫,说不定是个窝囊废呢!”


    “江云岫!”江金耀顿时急眼了,“你这个被夫家休弃的□□妇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就算死也埋不了我们江家的祖坟里,你有什么脸面管我们江家的事!”


    百姓们听着江金耀骂的那么难听,不禁怀疑起方才那邻里的话来,这江金耀满嘴的污言秽语,哪里像是对妻子好的人了?


    “江金耀,我好歹也是你姐姐,”江云岫微微一笑,她就乐得看见江金耀发飙的样子呢,好叫大家瞧瞧江金耀的真面目,“我与我那前夫是和离,并非被休弃,而且和离的原因是他与其他女子在外有私,那女子还有了身孕,我主动退出成全他人,这可不就是你们男子想要的么。”


    围观群众见江云岫生得这么美,夫君居然还另勾搭他人,纷纷骂那男人有眼无珠。


    “大家往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江卿时也开了口,“就如姐姐所言,江金耀并非深情,而是心虚。虎毒不食子,的确很少有人能狠下心去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但若江金耀一直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呢。”


    江卿时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你们有证人,我们也有证人。”蔺桂兰微微一笑,朝后面招了招手,“陶大姐,还请您过来说话。”


    一个身量高长的女子走了过来,围观的群众一看,窃窃私语:“这不是陶记香油铺子的东家吗。”


    陶秀走进公堂,先朝知县行了礼,而后起身开口道:“想必大家伙都认得我,我是陶记香油铺子的东家,我爹就我一个女儿,因而招赘招了黄营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前段时日我才得知,他背着我在外头有好几个相好!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了,我现在已与他和离,不能让他外面那些野女人生的孩子来分我陶家的家产!”


    众人哗然,这陶秀素来风评不错,她家的香油也是货真价实足料,之前陶秀招了个游手好闲的夫婿大家伙还为她可惜,心想着陶秀虽然相貌平平,但家产殷实,怎么就便宜了黄营这贼眉鼠眼的男人了?


    但陶家是招婿,又没有多少男人愿意做上门女婿,所以才便宜了黄营。现在陶秀生了两个孩子,果断与黄营和离,大家听了都为她拍手叫好。


    “这江金耀的媳妇,就是那黄营的一个姘头。”陶秀冷冷一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黄营的我不知道,但黄营没少给她银子,我说那阵子账怎么对不上,原来都是偷出去养狐狸精了,那时候她还未出阁呢!”


    “你怎么胡说八道呢!”江金耀大叫,“怎么能这么平白无故地污蔑我娘子!”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陶秀气势更盛,双目圆睁,瞪着江金耀,“你敢说你不知道这事儿?后来他俩还有没有干什么我是不知,光知道这樊香娥从乡下来找了黄营两回,又要走了不少银子,感情我陶家赚的钱都养你们两口子了!本来我还想给她留些脸面,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此事说出,但你们居然拿这个嫁祸江举人,我与江举人的娘子一直都是好友,我怎么能看着你们冤枉好人呢!”


    “江金耀一直怀疑樊香娥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再加上长期在樊家受气,冲动之下做出了这样的举动陷害于我。”江卿时冷静地说,“我与江家早已签了分家文书,几乎已经不往来了,与江金耀更是鲜少有来往,如今江金耀却突然出现造访,让我很难不怀疑他的居心。他嘴上说着想叫樊香娥肚里的孩子沾沾文气,但实际目的到底如何,又有谁人才能知晓。当时我看得真切,这江金耀不禁推倒了樊香娥,还往她肚子上踹了两脚呢,樊香娥虽然自己行事不端,但罪不至死,她至今昏迷不醒,可不就是这江金耀造下的业障?”


    “你胡说!我何曾往那贱人肚子上踹了”


    江金耀此言一出,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他当即冷汗连连,忘了言语。


    江卿时微微一笑:“知县大人,究竟是谁有害人之心,想必是已经显而易见了吧。方才的话只是我在诈江金耀,实际上当初江金耀背对着樊香娥,直接使大力将樊香娥推倒,樊香娥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而且虽我与江金耀素来关系平平,但据我了解,江金耀这个人可谓是无利不起早,他能如此行事,定然是有人许了他什么好处。若是知县大人叫人去他家翻找,说不定还能查找出一些东西。”


    “何需劳烦知县大人。”


    一声爽朗的男声从外面传来,只见危风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小厮。


    危风凌潇洒地一挥手,两个小厮就把沉甸甸的木箱放在了地上。


    “我危大公子最喜替人伸张正义,这一听说咱县里的大名人江举人被冤枉,我就迫不及待地调查起真相了。这不,果然在江四爷的家中翻出了二百五十两白银!乖乖,我竟不知,江四爷何时变得这般豪横了!”


    江金耀脸青一阵白一阵,手指颤巍巍指着危风凌:“危风凌,你怎么能随意去旁人家中翻找,你这是私闯民宅”


    “大人。”一个府衙匆匆跑过来,在厉知县耳旁耳语了几句。


    厉知县顿时脸色一变。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一女子状似疯癫地闯入了公堂,那女子披头散发,手持菜刀,衙役伸手拦她,她举刀就砍,吓得那些衙役们也不敢硬接。


    “江金耀!”


    女子发出恶鬼一样的嚎叫声。


    “你将我害得好苦!你谋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子,我要你为我孩子偿命!”


    第45章 春闱


    大家见这女子像疯了一样红了眼,哪里还敢再看笑话,吓得纷纷躲去一旁,但到底是战胜不了想看热闹的心,大家藏好身子后依旧探出脑袋,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金耀吓得也不轻,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诬陷江卿时,直接撒腿就跑,但樊香娥此时已经红了眼,直接扑上去将江金耀按住,她在这一刻变得力大无穷,手里抡着菜刀就朝江金耀狠狠砍了上去。


    “儿啊!”


    冯氏瞧见这血腥的一幕,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而樊香娥早已杀红了眼,一刀狠过一刀地朝江金耀砍去


    直到这件事情过去了很久,江知渺回忆起这一幕依旧心有余悸。


    那日江金耀几乎被砍得血肉模糊,蔺桂兰虽然心里也害怕,但还是捂住了江知渺的眼睛。


    “渺哥儿莫怕”


    后来衙役才上前将樊香娥拉开,樊香娥早就红了眼,披头散发,笑容凄厉。见江


    金耀这模样,厉知县也只能请大夫来为江金耀诊治,江金耀到底还能不能留着一条命等候问罪还是两码子事呢。


    好歹这件事没影响到爹春闱,爹刚在家过完年,就与卓叔叔一同去了京师。而且因为江金耀蓄意谋害这桩子事,爹现在更加声名远扬,以前爹的一些惨痛经历也被挖掘了出来樊家庄的人见识短浅,不识金鳞,但这外头的人可不如此,现在整个临州都知道姜平县的举人江卿时,从小就被家里苛刻,不让读书,全靠自己自学成才。而且樊家庄的人也不知这文曲星降生在他们村有多幸运,还整日排挤文曲星,说文曲星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等江举人出息了,他那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弟弟又开始陷害他了而且还害死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这真是蛇鼠一窝的一家啊


    江举人趁早与这家断了关系才好!


    现在整个临州的说书人都在讲江举人的故事。


    江知渺却有些担忧,虽说爹现在彻底出名了,日后与江家断绝关系也是早晚的事,但爹现在面临着京师会试,如今这局面,无形中给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而且这背后到底是谁在陷害爹,到现在都丝毫没有眉目,江知渺总觉得在暗处有很可怕的敌人在对他们暗暗窥视。


    娘瞧着也是心事重重,但娘的心事和江知渺无关,江知渺也读不出娘的心思


    唉,希望爹在京师一切顺遂吧!


    江卿时和卓智明自打从家乡临州结伴而来,就租住在礼部贡院附近的一处清净客栈,终日闭门谢客,以经史自娱,只待那龙门一跃。


    京师不比临州,在这里江卿时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京师昂贵,光是他和卓智明这一个月的花销,都是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卓智明家中优渥,供养他读书自是没有难度,但江卿时全赖蔺桂兰一人的付出,每当思及桂兰为自己尽心竭力,江卿时便觉得挑灯夜读的苦寒也算不得什么了。


    江卿时的刻苦,连卓智明都觉得佩服,见江卿时手上的冻疮和老茧,卓智明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都透露出了微微惊讶。


    “江兄,这样会影响你考试发挥的。”


    “无妨。”江卿时笑了笑,“儿时冻了手后来年年都会生出这冻疮。以前家中人还时常讥讽,说我农活没干几件,这手倒是操劳。这回进京,桂兰为我备了上好的冻伤膏,到时应不会影响写字的。”


    卓智明自然也听说了江卿时与江金耀闹出的那回子事,他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安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很多人见识简陋,有眼不识泰山,江兄日后会一步步好起来的。”


    江卿时微微一笑,算是对卓智明话的回应。他想起很多年前,冯氏刚嫁进来没多久就生下了江金耀,江金耀刚出生肥头大耳,极其丑陋,邻里有人嬉笑江金耀生得难看,还时常拿江卿时与之做对比,冯氏怀恨在心,便故意要江卿时大冷天的去河里捉鱼给江金耀吃那时江老爷子明明就看见了,却装作视而不见,最后还是江云岫发现了去找冯氏吵闹,江老爷子无法视而不见了,才出来浅浅说了句话。


    “卿时年纪大了,照顾弟弟是应该当的”


    现在他方才明白了江老爷子为何对他冷漠,原来心里面早就怀疑自己不是亲生。对于这样一家,他心里面也早就没了任何留恋,从此再无关系了更好,省得日后拖累。


    等他鱼跃龙门,就要立马想法子跟江家断了关系,反正江金耀那事儿已闹得人尽皆知,就算他与江家恩断义绝,旁人也不会觉得是他高中了才忘恩负义。


    没想到江金耀这一闹,反倒是帮了他的忙了。


    光阴飞逝如流水,眨眼间就到了会试这日。


    二月初九,黎明前最漆黑的时分,京师尚在寒风中瑟缩,贡院街却已被人流与灯火照得恍如白昼。数千举子提篮携具,排成长龙,等待入场。篮中盛着食物、清水、烛火、笔墨,乃至小小的砚台,这便是他们未来这些天数的全部依凭。


    江卿时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低声对身旁的卓智明道:“智明,但望你我都能顺利熬过这三场。”卓智明只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望向那森严的贡院大门,目光依旧如老僧入定般。


    突然,卓智明的眼珠动了动,目光却是瞥向了江卿时的手。


    “你的手没事了吧?”


    江卿时心里一暖,未曾想卓智明这个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如此细心。


    “无碍,应是能写字了。”


    “愿你我都能高中,日后再无寒日冻疮之苦。”


    江卿时微微一愣,未曾料到卓智明竟然还会说出这等子话,在他眼中,卓智明此人一向是风轻云淡,没曾想此时也有向往富贵之心。


    江卿时笑着摇摇头,感觉这样的卓智明突然多了些许人气,他自个儿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不少。


    “搜检!”只听胥吏一声高喝,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这几乎是最后一层子跃龙门之试,过程严苛到近乎屈辱:解发、袒衣、脱靴,每一处可能夹带片纸只字的地方都被仔细查验。江卿时虽然早已经历过,但心里头还是强忍着不适,心中默诵圣贤文章以定心神。卓智明则始终面无表情,配合着一切检查,仿佛被搜查的并非己身,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


    通过搜检、核验身份后,二人依号舍图寻至自己的“窝”。那是一座座低矮逼仄的砖瓦小隔间,号舍深不过四尺,宽仅三尺,内有上下两块木板,可拼作书案与床榻。时值初春,号舍内阴冷潮湿,寒气刺骨。


    卯时正,鼓声雷动,考题发下。首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皆需以八股文作答。此乃春闱重中之重,决定着去留的大半乾坤。


    江卿时铺纸磨墨,凝神审题。初时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然而,号舍环境之恶劣远超想象。白日尚可忍耐,入夜后,寒风从砖缝中钻入,墨砚几欲结冰。


    他手上本就有冻疮,一遇冷便是瘙痒不止,这让他不得不频频呵手取暖。


    四周烛光摇曳,咳嗽声、叹息声、巡考胥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极大地干扰着心神。腹中饥饿,只能啃些冰冷的干粮。一夜煎熬,至次日清晨交卷时,江卿时已是眼眶深陷,双手冰冷微颤,仿佛大病初愈。


    他踉跄着走出号舍,见卓智明已在门外等候。念辰苦笑道:“真乃‘三场辛苦磨成鬼’也。”


    卓智明一向淡然的脸此刻也挂不住了,眼窝深陷,仿若被吸干了精气神一样。


    卓智明本就瘦弱,江卿时担忧地盯着他,生怕他撑不住突然倒下。


    卓智明朝江卿时摆摆手:“无妨,回去歇息一下便好。”


    二月初十、十一两日,是短暂的休整。卓智明在客栈中蒙头大睡,竭力恢复精力。江卿时却不敢松懈,在短暂休整后依然钻研考题。


    二月十二,第二场。


    流程依旧:搜检、入号舍、发题。此场考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科一道,更重实务与文笔。经历了首场的折磨,江卿时感觉体力已大不如前,文章辞藻虽在,却少了几分首场时的锐气。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所学所知倾注笔端。夜间,烛火摇曳,头昏眼花,几度伏案小憩,又被冻醒。那份冰冷与孤寂,几乎要将人的意志磨灭殆尽。他偶尔抬头,仰观天上的明月,一想着桂兰和渺哥儿正在远方思念着自己,江卿时觉得周身仿佛又有了动力。


    他不是在孤军奋战。


    二月十五,是会试的最后一场。此时江卿时身心俱已疲倦至极点。这一场考的是经史时务策五道,需纵论古今,阐发己见。江卿时提笔时,只觉手腕酸软,思绪滞涩,手上的冻疮痒得厉害,还好有桂兰精心准备的冻疮药,不然若是严重了再破损流血,弄污了试卷可就麻烦了。


    江卿时深知这是最后关头,强压下所有不适,将最后的精力榨取出来,字斟句酌,务求见解深刻,努力让文理通畅。这一日一夜,仿佛比前两场加起来还要漫长,江卿时头痛欲裂,几欲干呕,但还是强逼着自己清醒地答完了卷。


    交卷的锣声响起时,他几乎无法靠自己站起,是扶着号舍的墙壁才勉力站起来,此时眼前一黑,浑浑噩噩之中,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贡


    院。


    贡院大门开启,举子们如潮水般涌出,大多面无人色,形销骨立。江卿时在人群中找到卓智明时,卓智明已经真如飘荡了好几日的野鬼一般,再也不是那个人淡如菊的如水少年,卓智明有气无力地冲江卿时点点头,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终于考完的解脱。


    接下来的日子是焦灼的等待。试卷经历弥封、誊录、校对、分房阅评、主考定夺等诸多繁琐而严密的程序。江卿时自觉发挥不是最佳,尤其是后两场,状态太差,心中实在忐忑。卓智明在客栈里足足睡了几日几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江卿时每日与他共处一室还怪吓人的,他每日都要去探探卓智明的鼻息,看看卓智明现在是否安好。


    至放榜日,礼部门前人山人海,此时正值杏花盛开,所以此榜又称作杏榜。


    江卿时挤在人群中,仿佛闻见了杏花的芬香,他心跳如鼓,目光急切地在那一长串朱砂写就的名字上搜寻。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江卿时”,名列前茅!居然还能排上第九!一股巨大的热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疲惫与焦虑,江卿时几乎要喜极而泣。


    卓智明也中了,名次瞧着不如江卿时高,大约在二十名左右的位置。


    江卿时刚想与卓智明说话,就见卓智明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名字,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江卿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他还是头一回见着卓智明落泪呢。


    江卿时装作没瞧见,只轻轻拍了拍卓智明的肩膀。


    “如今你我都得偿所愿。”


    “嗯。”


    卓智明轻轻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阳光恰好在此时倾泻下来,虽天儿依旧寒冷,但二人依旧感到暖意融融。之前的种种煎熬,在这一刻都化为了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春闱这场身心俱疲的鏖战,他们终究是挺过来了,并且赢得了叩击天子之门的资格。


    “今年的会元果真是谢家小侯爷谢清河!”


    “小侯爷才华横溢,虽含着金汤匙出生,却没有骄矜之气。”


    “谢家如今后继有人,谢侯爷应以放心了。”


    谢清河。


    江卿时眯眼望向这个名字,心里也涌出了一丝羡慕,如今名字高悬于杏榜之上,一骑绝尘,这是何等荣耀。


    但做人应懂得知足,如今的结果,已是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少生妄念,好生准备殿试才是正经之事。


    第46章 殿试


    京师尚在春寒料峭中,紫禁城却已笼罩在一片肃穆而紧张的气氛中。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三百余名新科贡士已齐聚长安左门外,等待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


    江卿时站在人群中,比起穿着华贵的京师子弟,他那一袭青衫略显单薄,此时此刻,他站在天子脚下,却丝毫不觉寒意。他望向巍峨的宫墙,想起自己寒窗数载,一步步往上走,今日终于站到了这皇城脚下。


    身旁几位同年低声交谈,语气中既有兴奋也有忐忑。


    “听说今上尤重实务,不知策问会出什么题目…”


    “但愿我能有所了解,不至于笔下无墨…”


    辰时初刻,宫门缓缓开启。礼部官员手持名册,唱名引众贡士入宫。江卿时整理衣冠,随着人流走过金水桥,穿过午门,眼前豁然开朗——奉天殿丹墀之下,数百张试案整齐排列,每张案上都放有笔墨纸砚,还有一瓶含苞待放的红芍药。


    众贡士按会试名次分立丹墀两侧。江卿时会试位列第九,站在了前排。他微微抬头,见奉天殿重檐庑殿顶在晨光中泛着金光,鸱吻威严,琉璃瓦生辉,这是他千辛万苦要想涉足的土地,如今他终于踏上了梦中的大殿。


    “陛下驾到!”


    鸿胪寺官员高声唱,景瑞帝乘舆而至。百官及贡士齐齐跪拜,齐呼万岁。江卿时俯身下拜时,瞥见皇帝面容清瘦,目光如炬,虽只三十出头,却已显露出多年操劳国事的痕迹。


    典礼既毕,内阁首辅陈言奉持问题置于殿中黄案。经一番隆重仪式,题纸终于发至各人手中。江卿时跪受题纸,回到自己的试案前,展卷细看:


    “朕惟自古人君治天下,莫不以田制为本,民生为重。然三代以降,井田既废,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之限田,唐之均田,宋之方田,皆欲抑兼并而苏民困,然其法立而不久,其效显而复晦。今畿辅之地,豪强日盛;东南之隅,流民渐多。诸生学通今古,明习时务,其详陈所以制产均田、安民固本之道,朕将亲览焉。”


    江卿时心中一动。


    他生于农家,土地兼并之弊,他自幼便深有体会。单单是一个临州,七成良田尽归三家所有,自耕农纷纷破产,或为佃户,或流徙城镇。至于大梁其他各处想必也是大同小异。


    江卿时的外祖原是秀才,家中也有田四十亩,后为豪强所迫,不得已卖出祖产,从此家道中落,外祖也羞愤郁郁而终,所以江卿时的母亲才下嫁于江家做填房,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白白在江家折了大好年华,最后还殒了性命。


    他闭目沉思片刻,将历代田制改革在脑中一一梳理,然后研墨润笔,在试卷开头恭谨写下:“臣对臣闻:王道之基,莫重于养民;养民之要,莫先于制产”


    他从井田制之理想写起,论及前朝均田之得失:“均田之制,非不善也,然人增而地不增,世易而法不易,终难长久。此前齐长孙巍所谓‘法久则弊,弊则更之’之理也。”


    笔锋一转,他直指本朝现状:“今观海内,江南有田者十一,为人佃作者十九。权豪之家,仆役成群,田连郡县然贫弱之民,无地可耕,流离道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逢灾荒之年,甚有卖儿鬻女者众。官府册籍混乱,诡寄、飞洒、影射之弊丛生不穷,田赋日减而民负日重”


    写到此处,江卿时想起外祖被迫卖田时的无奈神情,虽未为亲眼所见,但那正是娘苦难日子的开端。他提出三条对策:一为清丈田亩,揭豪强地主藏匿之土地,“重新丈量天下田土,使诡寄、飞洒之弊无所遁形”;二为限田,“仿燕制,限定品官占田数额,逾限者没入官”;三为垦田安民,“招流民垦西北、西南边地,官给牛、种,永为己业”。


    江卿时知晓,空泛大论谁都会说,景瑞帝虽登基不久,但看着像是想有一番大作为的,江卿时笔走龙蛇,具体设计了实施步骤:“清丈之事,当自畿辅始,择廉干官员主之,先造鱼鳞图册,使田亩界址分明,赋税有所依归”他也考虑到可能遇到的阻力:“豪强必多方阻挠,故需圣意坚定,辅以严法”


    日头渐高,内侍为每位贡士送来宫饼一碟,清水一盏。江卿时匆匆用了些,又继续奋笔疾书。试桌矮小,且是露天跪坐答题,江卿时双腿酸麻,然此时此刻他却顾不得疲惫,笔下挥墨如流水滔滔不绝。


    写到关键处,他引经据典却不忘务实:“董仲舒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转为盗贼。’此言于今尤切。然欲抑兼并,非徒复古制也,当因时制宜,徐徐图之”


    夕阳西斜时,江卿时终于写完最后一笔:“臣愚以为,田制之改革,非一朝一夕之功,然若不始于今日,则积弊愈深,他日恐有吴胜起义之患。惟陛下圣裁。”落款“臣江卿时谨对”。


    交卷后,他随着人群走出宫门,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的紫禁城,心中却是一派平静。他已将多年所学所思,将无数贫苦农民的期望,尽数写在了那份对策中。


    三日后,传胪大典。


    奉天殿前,百官齐集。


    江卿时与卓智明一同立于殿前,他们身着公服侍立,屏气敛声。


    鸿胪寺官员宣布“传胪”,开始奏乐,江卿时手心紧握,微微沁汗,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取得什么名次。


    内阁首辅陈言奉亲自宣读名次。


    “第一甲第一名,谢清河!”


    果真是那个在会试中就荣获会元的谢清河,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自打知晓谢清河的名号后,江卿时特意注意了一下他的长相,这谢清河生得五官清朗,眉眼间满满的矜贵之气。


    听说他是谢侯爷的独子,谢侯爷是开国功臣,大梁朝出了名的武将,年过四十才得了谢清河这么一个独子。大家都以为谢清河会子承父业,但因为谢清河从小身体孱弱,练不得武,才走了这一道文路。


    江卿时以前目光浅显,总觉得如卓智明这种书香门第之家已是极其幸运,直到他看见谢清河,才知何为满门清贵,一路顺遂。


    “第一甲第二名,陈棋!”


    这陈棋江卿时也有所耳闻,他是陈首辅的侄子,从小家学渊源深厚,此遭得了榜眼也不足为奇,看着陈首辅的表情也是极为欣喜。


    “第一甲第三名,江卿时!”


    如同一道霹雳炸响在耳旁,江卿时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恍若梦中。


    直至出班跪谢皇恩,听见皇帝温言勉励,他才确信这不是梦境。


    什么?他居然被陛下钦点为了探花?


    周遭的一切动静在此刻间仿佛都烟消云散,他望着皇帝那威严穆肃的脸,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成了这朝堂之上的一员,成为探花,直接进入翰林院,那可是天下文人的理想之地!他起步晚,又不如其他儒生有家族支撑,他只想着一步步向上走,却从未想过能到达如此高度。


    后来他才知道,景瑞皇帝对他的对策尤为赞赏,特别是那些具体实施方案,皇帝朱笔批注:“此策切实,非空谈者可比。”


    江卿时此时此刻感觉身在云端,巨大的喜悦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谁说寒门难出贵子,如今,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了贵子。


    站在丹墀之上,江卿时目光越过重重宫墙,仿佛看到了远方田野。


    桂兰和渺哥儿此时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若是渺哥儿知晓了这消息,依他那臭屁的小样儿又要孔雀开屏般炫耀了


    想到儿子的样子,江卿时不觉在心里一笑,后面内阁首辅又说了什么,他都听不真切了,他心里想着的全是自己的家人,期盼着她们能早日知道这等子好事。


    长安左门外,金榜高悬。


    “谢清河”三字写在首端,下面是“陈棋”“江卿时”,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百姓都在此围观,看看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是何许人也,一群孩童也围着榜下雀跃欢呼。


    “状元郎!状元郎是谢家小侯爷!”


    “谢家小侯爷长得俊!”


    “听说这探花郎生得更俊啊!”


    “你们有没有听过探花郎江卿时的故事,就是那个被亲弟陷害,却能自证清白,如今还凭着自己的努力从村里走出来,成了探花郎!“


    “此人经历真乃传奇!”


    “对啊,咱京师茶馆里都开始说江探花的故事了!”


    “这探花郎听说生得极其俊俏,是不多见的美男子!”


    “临州这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今年可是风光无限了!”


    “这个二甲第十一名的卓智明,也是临州人呢,今年临州可真是出息了!”


    三年一度的春闱终于落幕,成为新科进士的江卿时和卓智明应邀参加琼林宴。


    二人如今都得以高中,就连卓智明这种一向淡然的人脸上都透着喜气。


    此时柳絮纷飞,春意正浓。为新科进士们准备的荣恩宴正在礼部举行。


    江卿时身着深蓝色罗袍,腰系素银带,头戴乌纱帽,帽侧正中的翠羽格外醒目。这是朝廷赐予一甲三名的殊荣。作为探花,他的座位被安排在御席下首左侧,与状元郎谢清河、榜眼陈棋同席。


    谢清河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一身银白袍子尽显矜贵之色,他眉宇之间尽是疏离之色,但见江卿时落座,谢清河居然轻轻朝江卿时点了点头。


    江卿时始料未及,这几日他见谢清河,谢清河的姿态都如一只高傲的白鹤,未曾料到这白鹤居然会朝自己招呼示意。


    江卿时也呆呆地点了点,陈棋在旁边瞧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主动同江卿时搭话。


    “想必这就是江卿时兄弟了吧?”


    “正是在下。”江卿时忙抱抱拳,“在下表字念辰,陈榜眼称呼我为念辰即可。”


    “千万别叫我榜眼,”陈棋摆摆手,“既如此,在下表字执中,你叫我执中就行了。说来惭愧,我听说念辰都已经成婚了,但好像年龄还比我小上几岁,那我便占你便宜,叫你称呼我一声兄长吧!”


    “我如今二十三岁了。”江卿时从善如流,“执中兄如今?”


    “我如今已有二十六。”


    陈棋爽朗地笑笑,他虽然面容平平,但笑起来的时候眼里都灌着笑意,倒是能为他面容增色不少——


    作者有话说:苦尽甘来


    第47章 琼林宴


    “我不若你们那么聪慧,从小叔父”陈棋说到这里,探着头四下张望了一下,见内阁首辅陈言奉确定还没来才敢说下去,“我叔父为人特别板正,从□□着我和弟弟读书,别看我叔父才华横溢,如今竟都坐到了首辅的位置,但我和我堂弟——也就是陈首辅的亲子陈沐,从小就不争气。我还好点,我堂弟那更是一言难尽从小为着读书这事儿,可没少叫叔父动怒。父亲从我小时候身子就不好,家族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叔父身上,叔父看着我还比陈沐强上两分,便硬摁着我整日读书,但我科考也不太顺,从十几岁参加完童试,倒现在跌跌宕宕有了十年了,今年终于有了几丝灵气,被陛下钦点了榜眼我总算熬出了头,这几日才终于见得叔父脸上有了丝笑容。”


    “执中兄过于谦逊,这科考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江卿时诚恳地说,“如今执中兄成为榜眼,亦是自己实力之显现。”


    “念辰,你有所不知啊,你的故事在京师都传开了。”陈棋说,“我们都听说,你是前年才参加童试,如今已成了探花。还说你从小受家里苛责,婚后才在娘子的支持下读书”


    陈棋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太揭人短了,就算江卿时之前贫寒,如今他成了探花,不知有多少人争相巴结结交,自己再旧事重提,可真是扫兴。


    “哎,这都是些乡人道听途说之言,我一个新科榜眼,倒听信起这些小人谗言来了,真是羞愧!”


    “执中兄未曾说错。”江卿时却眼角含笑,面容平和,“若不是娘子供奉,也不会有此刻的我,只盼着娘子此时已知晓这个好消息,不能叫她为我担惊受怕才是。”


    见江卿时毫不避讳地承认,陈棋有些惊讶,随后又有些羡慕:“瞧着念辰的模样,应和夫人感情极好,我虽已二十六,但却还未成婚。只因叔父说耽于儿女情长会误了读书,这么些年了我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我这过得什么日子啊!”


    江卿时也笑了出来:“如今执中兄高中,日后不愁找不到好姑娘,京师流行榜下捉婿,说不定有很多老丈人已经相中执中兄了呢!”


    “白搭,我这张脸不行!”陈棋瞥了一眼在一旁神色冷淡的谢清河,“谢清河,你装什么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呢!”


    谢清河冷冷地瞥了陈棋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无趣。”


    “哼,我与你也算是打了几年交道了,你就是表面上看着跟个仙人似的!”陈棋叉起胳膊,“谢清河可谓是那些世家大族看好的女婿!谢清河门第高,人生得又好不过念辰,


    原先没见着你我就觉得谢清河算是京师第一美男了,瞧瞧这生得面若好女,好几家小姐为他神魂颠倒呢。自古以来都说探花郎是长得最俊的那个,我们都以为今年的探花郎定然就是谢清河了,没想到念辰长得更俊!不过给谢清河个状元也算是没委屈了他念辰,可惜你已经成婚了,不然这京师里的老丈人们得争你争到头破血流!”


    “我如何能与谢小侯爷比。”江卿时慌忙摆手,“我只是一介农夫罢了,与你们是没法子比的。”


    “你莫要妄自菲薄。”陈棋也正色起来,“念辰,我说真的,你是不世出的奇才,我和谢清河都是三四岁便开始读书,饶是谢清河天赋异禀,当年乡试还落过一回第呢!若不是今日你与我同席而坐,旁人若同我说你不过用功几年,前年才开始参加童试,今年已经成了探花,那是打死我我都不信的。若你是我陈家子弟,我都能想象得到叔父得欣喜成何等模样。幸好你自己争气,没让明珠蒙尘,若你这等奇才没走上科举之路,那决意是我大梁的损失。”


    “执中兄言重了”


    陈棋说得太过恳切,江卿时甚至觉得有点儿脸红。


    “你们当时年纪小,偶有意外也很常见,我虽参加科考晚,但毕竟年纪大些,或许比儿时沉稳了许多。”


    “你确实天纵奇才。”


    一直沉默的谢清河突地开口了,他那双琉璃色的清冷眸子直直盯着江卿时。


    “我名谢清河,字容与,日后同在翰林院做事,你叫我容与就行了。”


    江卿时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谢清河同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陈棋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伸手拍了江卿时一下。


    “念辰,今日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哈!这厮,咱们最清贵高傲的小侯爷谢清河,今日居然会主动与他人结交了!”


    谢清河冷冷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想理会陈棋。


    “如今你也是个榜眼了,少年时那猴子似的皮样子可该收一收了。”


    “多谢小侯爷提醒。”陈棋更嬉皮笑脸了,“小侯爷的金口玉言,我定不忘。”


    谢清河不想再理陈棋,陈棋本还想再调笑两句,就在此时,礼炮三响,乐声奏起,官员簇拥着内阁首辅陈言奉步入园中。


    陈棋立马老老实实地坐好,一张面皮岿然不动,跟方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陈奉先年近天命之年,精神矍铄,目光如电。


    他代表天子主持今日宴会,受众人朝拜后,朗声道:“陛下有旨,今日琼林盛宴,君臣同乐,诸新科进士不必过于拘礼。”


    话虽如此,三百余名进士仍然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懈怠。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官员们开始逐桌敬酒,进士间也互相结识交谈。


    江卿时此时一举成名,大家也都想来见识一下这新科探花的风采,一时之间,来找江卿时进酒的进士如过江之卿,江卿时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他本就不胜酒力,但又不好不给这些未来同僚们面子,没多大会就脸红飘飘然了,他强撑着精神望向卓智明那边,只见卓智明比他没好上哪里去,卓智明两手托腮,脸蛋红得像个猴屁股。


    本来还想着喊卓智明来帮自己挡挡酒,现在瞧着卓智明还不如他


    陈棋也喝上了兴致,端着酒杯这里遛一圈那里遛一圈儿,而谢清河端坐在那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进的气息,虽说他是状元郎,却没有人敢来给他敬酒。


    而江卿时心里也清楚,他如今状态不佳,这些新科进士们大多也都是人精儿,不可能没看出他如今的不对劲来。他们如今还一个劲地来给他敬酒,无非就是觉得他孑然一身,也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江卿时心里虽明白,但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如今被陛下钦点为探花,虽科举不设门楣,但最终在科举考试中名列前茅的,还是那些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如今,他从寒门跃升至此,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就是一只飞上了枝头的野鸡,他们心里也都揣着些愤愤不平,想着尽可能多的来瞧瞧他的笑话。


    以前再大的屈辱他都受过,如今这些算得上什么呢。既想要踏上仕途,那人的心气儿就不能太高了,如今他还什么都没有,若是将那些人得罪了个透,吃亏的还只能是他自己。


    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磨砺心性,日后不能忍的定还会很多,他也要学着习惯。


    只是一会儿别醉了酒丑态毕露就行了,毕竟这是在京师,真喝醉了,连个能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谢清河瞧着江卿时面色绯红,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下一个来给江卿时敬酒的人来时,冷冷出声:“江探花已经喝多了,这酒就不必敬了吧。”


    那人神情一怔,这人也是京师世家子弟,名叫翟书辛,他家门楣虽不若谢清河显赫,但家中也是在朝为官的,这京师里的,谁不清楚谢清河的秉性,谢清河对何人何事都是漠不关心,更别说为谁说话了。这江卿时居然得了谢清河的青眼么


    翟书辛他们几个的确故意存了跟江卿时为难的心思,毕竟江卿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家子,如今抢了他们这些人的风头,叫他们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但若是谢清河帮江卿时说话那可就不一样了毕竟,在他们这些人里面,也没人敢惹谢清河啊。


    翟书辛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了这口气,朝江卿时不好意思地笑笑:“甘如眼拙,竟没看出来江探花不胜酒力,看来”


    翟书辛眼珠子一转:“看来这种场合江探花还是历练得少了。”


    翟书辛说得隐晦,但江卿时还是听出了翟书辛的言外之意,这不还是嘲弄他是乡里人吗,所以见识短浅,自然也消受不起这京师里的美酒了。


    这种程度的侮辱对江卿时来说像挠痒痒一样,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翟书辛?你应以知道,我从不参与这种场合,今日既是朝廷安排,自然无法推却,想必是大家知晓我酒量差,所以一直以来也没人来找我敬酒。”谢清河冷冷一笑,“所以翟书辛,你这是连同我一起骂了?”


    翟书辛脸色一白,酒登时醒了一半:“小侯爷,我自然是不敢这么说的”


    “那以后说话前先过过脑子,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谢清河不耐地打断他,“如此狭隘排外,你只会叫人瞧我们京城的笑话。”


    “是是是”翟书辛老实地点头,神情像是一只灰溜溜的老鼠,“甘如受教了。”——


    作者有话说:嘀~小侯爷朝你发出了好友申请[狗头]


    第48章 入京


    看着翟书辛灰溜溜地离去,谢清河皱眉看向江卿时:“一看你便知你酒量不行,既然不能喝便不喝,给那些人面子做什么。我知晓你初来京师,未免感到惶恐,但你这探花郎是凭自己真才实学得来的,比他们那些人要强多了。你日后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精力是要为苍生计的,可不是来应付他们调笑的。”


    “小侯爷说的有理,虽然我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与你和陈兄坐上了一席,但骨子里可能还是没认同自己属于这里。”江卿时苦笑,“这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我还未曾习惯,自己在这场梦里置身何处。”


    谢清河点点头,他从小养尊处优,也不能与江卿时感同身受,便也只能点点头了。


    “只是,我未曾想到,小侯爷会出言帮我。”江卿时绽开笑容,“我早就听说过小侯爷的名声,传言小侯爷矜贵冷淡,对什么都不假辞色,没想到竟是这般古道热肠,可见传言也不一定准确。”


    “我才不古道热肠,那些俗事,确实损人心神。”谢清河微微闭目,随后又睁开眼睛看向江卿


    时,“只是我瞧着你亲切,好似我年少时曾遇到的一个长辈。”


    这话倒是江卿时始料未及的,他愣了一下:“小侯爷认识的定然都是勋贵人家,跟我定也是毫无干系的。”


    “或许只是错觉吧。”


    江卿时好似听见谢清河轻轻叹了口气。


    “那位长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却依旧记着他掌心干燥的温度,所以瞧见与他相似之人总是倍觉亲切。”


    “江兄!”


    一道爽利的男音在此刻响起,来人身穿杏色织金回纹圆领袍,宽袍大袖却高高挽着,看着有几分文人的洒脱,正是之前参加乡试时就见过的解元晁晔翰,本届位列二甲第十九名。他满面红光,显然已饮了几杯。


    江卿时想起上回见他,他就姿态洒脱,与席间众人饮酒作乐,如今得以高中,他显然兴致更高。


    “当时在鹿鸣宴上匆匆一面,光羽就想结识江兄,只是饮酒饮多了,想与江兄结识之时江兄已然离开。”晁晔翰端着酒杯,“如今江兄成了探花郎,风光无限,咱俩倒是在这琼林宴上又见着了。”


    “你我终是不负众望,没给家乡丢脸。”江卿时举起酒杯,主动敬晁晔翰,“祝你我日后都能越来越好。”


    “好!”晁晔翰将酒一饮而尽,喝完后看向了一直不发一语的谢清河,“早就听闻谢小侯爷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谢清河却是一脸冷淡,江卿时见晁晔翰如此热情,便主动说了一句:“小侯爷,这是定皋出了名的才子晁晔翰,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谢清河这才淡淡地点了点头,像是在给江卿时两分面子。


    晁晔翰看着倒是洒脱,未曾将谢清河的态度放在心上。


    宴至中程,按照惯例,新科进士需即兴赋诗,以记盛况。内侍奉上文房四宝,从一甲三人开始。


    他们三人,除了陈棋性子还外放点儿,江卿时和谢清河都不是张扬之人,江卿时也只是提笔随手赋诗一首,既能展露才华,又不显得过于张狂。


    轮到晁晔翰时,他却是大笔一挥,洋洋洒洒,连袍袖沾上了墨迹都顾不得,他行云流水,意气风发,诗作也引来了不少喝彩。


    “晁兄之前就是出了名的才子,如此精通文墨,倒让我自愧弗如。”江卿时开口说,“吟诗作赋我只是平平,看来还是少了些文人的雅兴。”


    “你这个性子就很好。”谢清河却朝江卿时点点头,“你这个朋友,看着过于张扬,又有些名不副实我不喜见这等人。”


    江卿时一愣,随即想到谢清河年纪虽轻,但从小生长在王侯之家,自是阅人无数,他的话,定也有几分道理。


    诗环节过后,宴会气氛更加热烈。进士们互相敬酒,畅谈抱负。


    晁晔翰多饮了几杯,拉着江卿时和卓智明道:“他日二位兄台飞黄腾达,可莫忘了提携同乡啊!”


    江卿时笑道:“晁兄说笑了。你我同科之谊,自当相互扶持。”


    “方才我听礼部的人说,一甲三位即刻授职翰林院,二甲前二十名很可能选为庶吉士!智明兄第十一名,大有希望啊!只是我只考取了二甲十九名,确实要看些运气了。”


    “晁兄满腹经纶,想必定能顺心如意。”江卿时安慰说。


    卓智明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欣喜,但他一向少言,并没有说什么。


    另外一个一起参加过乡试的符兆挑眉笑道:“晁兄不必过谦。我倒是听说本届馆选名额有三十人,你这第十九名是稳稳的。”


    他转向江卿时,“江探花更不必说,直接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身,让人好生羡慕。”


    江卿时微微颔首:“皇恩浩荡,卿时唯有尽忠报国而已。”


    符兆不如他们几人出彩,这次只位列三甲,不过多年苦读一举高中,也委实高兴,他也多喝了几杯,脸上红扑扑的,倒少了几分平常的沉稳。


    晁晔翰见江卿时脸颊微红,便知江卿时已经不胜酒力。


    “看江兄的模样,像是饮酒饮多了,不如一会儿我送江兄回去吧。”


    “多谢晁兄好意。”江卿时朝晁晔翰抱拳,“念辰尚可。”


    琼林宴结束,犹如大梦一场,回去路上,望着热闹的街市,江卿时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日后也是这繁华京师的一员了。


    得赶紧叫桂兰和渺哥儿过来才成啊,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有个家的样子


    蔺桂兰也很快就得知了江卿时高中探花的消息。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江卿时的努力,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喜泣交加,竟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手足无措。


    还是江云岫安慰她:“桂兰,这是好事儿,哭什么呢。”


    江知渺想过自己的爹会高中,但没想到爹居然成了探花,他拉着娘的手:“娘,咱们什么时候进京和爹团圆啊。”


    蔺桂兰抹掉眼泪:“咱立马就进京,不瞒你们说,我早就开始准备进京事宜了,因为我知道相公他一定能考中!他如此勤奋,十几日辛苦着日复一日,焉能有不中的道理?但我没敢告诉你们,生怕准备的太早了叫相公压力大,我早已联系了京城的住处,等我们一块进京看过宅子,就可买下来。这边的生意她们几个也都熟络了,等去了京城咱们再开分店!我想着家里的这处宅子暂且也先不卖了,若是我研究出新品,还要回姜平教给她们几个呢,毕竟姜平是咱的根基所在。姐姐,你在这里的铺子生意也好,可要跟我们一同入京?”


    江云岫难得的笑了笑:“桂兰,不瞒你说,我也早就联系好铺子的买家了,虽然我若是还跟你们住一块是给你们添麻烦,但我还是想进京看看。”


    “姐姐,你说的哪里话。”蔺桂兰忙说,“咱是一家人,哪里分什么你我的,若是姐姐再这么说,我可是要生气了。”


    江知渺却在一旁叹起了气。


    蔺桂兰这时候才想起来,她们俩大人说得起劲,却没问过渺哥儿的意见呢,渺哥儿重感情,是不是不想离开姜平啊。


    “渺哥儿,你怎么叹起气来了,可是不想进京?”


    “我自然是想的,”江知渺又悠悠叹了口气,“只是咱们一家进了京,危伯伯可是要伤心了。”


    江知渺人小鬼大,蔺桂兰和江云岫早已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听了这话,江云岫沉默了,江知渺意有所指,她自然也听出来了。


    自从她和离后,危风凌就对她殷勤的很,她那前夫还找事要钱也被危风凌派人打发走了,她也不知危风凌使了什么法子,她那前夫后来再也没来找过事。


    她自然知晓危风凌的心思,只是她本就不是重情之人,危风凌热情似火,她又拖着两个孩子已经和离,又何必再耽搁他的一腔心意。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蔺桂兰说了这半句,到底还是没忍住,“姐,危公子对你真挺好的…”


    “桂兰,你也知道我这副性子。”江云岫直截了当地说,“他的确很好,但若是不能同等回馈,倒还不如从未开始,不然也是可惜了他这满腹心意。”


    蔺桂兰知江云岫执拗,便也没再劝,心里头也为危风凌感到可惜。


    现在她已经全然将危风凌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心里头自然也希望他能与江云岫成就一段好姻缘。


    江知渺在心里叹气。


    自己的姑姑可是名副其实的冰山美人,爱上这么一个人,也不知是危伯伯的幸还是不幸。


    若说不舍,他还真有点不舍,因为危伯伯对他实在是太好了,爹和娘一个忙着科考,一个忙着赚钱,平常还没危伯伯陪他多呢。


    自打危伯伯迷恋上姑姑,他可盼着他们能成为一家人,但是现在瞧着危伯伯道阻且长呢。


    不知道到了京城,还能不能遇到像危伯伯这么真心爱护他的人了。


    “相公说了,这两日他便回来了,”蔺桂兰说,“相公在信中虽未明说,但我想着他是想回来


    跟江家做个了断,毕竟相公日后就要进京做官了,若是跟江家还这般藕断丝连着,难免会坠了名声。”


    “只是追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在幕后指使江金耀的到底是谁。”江云岫目光幽冷,“自打那事之后,江金耀和樊香娥那官司还没断清楚,江金耀被樊香娥砍的不能人道…樊香娥也入了狱…江金耀这是咎由自取。如今坊间盛传,说他谋害亲哥,江家纵容他,念辰能活到这么大都算是命大…如今跟江家断绝关系是众望所归。”


    蔺桂兰点头:“希望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说:进京啦~


    第49章 为难


    一个月后,暖意微融,惠风和畅。


    江知渺坐在去往京师的马车上,吐得气晕八素。蔺桂兰心疼地拍打着江知渺,心想这京师果然不是好去的,渺哥儿这上吐下泻的,估摸着都是他们去京师要经历的劫难。


    江卿时已经提前去翰林院任职了,蔺桂兰和江云岫要打点行装,所以多用了些时候,看着江知渺那么难受,魏丹青和魏思婵俱都心里着急,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魏丹青和魏思婵早就将江知渺看作是亲弟弟一般对待了。


    江卿时前不久回来了一趟,在江家族亲的见证下,将自己一家三口从江家族谱中摘了出去,江云岫早已嫁人,不在江家的族谱里,后来她虽然和离了,但这名儿也没再迁回去。


    为着寻这几个江家族老,可是费了江卿时好一番功夫,江家是搬来樊家庄做生意的,那些族亲都相距甚远,但江卿时还是一一将他们找来,开祠堂,与江家断绝了联系。


    江卿时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又是民间炙手可热的人物,那些族亲自然也没必要得罪江卿时,江卿时稍稍一利诱,他们就着急忙慌地帮江卿时办了事儿。


    大梁朝重视孝道,江卿时一得了探花就急着跟家里断绝关系本为世理难容,但好在有江金耀闹腾的那一出。因为樊香娥大闹县衙见了血,这件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江金耀谋害亲哥,江老爷子和冯氏包庇亲子之事传播的沸沸扬扬,那江探花心灰意冷之下迁出族谱,自立门户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江探花还以德报怨,即使被苛待,还是给了江家好几两银子要他们帮江金耀看病,谁人见了不称叹一声,江探花真乃慈悲神仙下凡啊。


    “本来以为与江家断绝关系这桩子事没那么简单。”蔺桂兰抱着刚刚睡下的江知渺,同江云岫小声说,“还好渺哥儿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叫我暗中打点,在民间传颂江金耀谋害亲哥,江家狼心狗肺的事儿,如今咱们自立门户倒也是情理之中。”


    “渺哥儿太过聪慧。”江云岫看着沉沉睡去的江知渺,“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能思虑的这么周全,有时候我心里都想着,这渺哥儿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


    “我以前也怀疑过渺哥儿不会是什么灵异志怪吧。”蔺桂兰小声对江云岫说,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过于好笑,蔺桂兰自个儿都笑了起来,“我也不知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渺哥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娃,我怎么能那么想呢。”


    “渺哥儿心智确实过于成熟了些。”江云岫望向江知渺的眼中也满是慈爱,“许是随了念辰,念辰打小就比旁的小孩儿机灵。但有些地方又不像念辰,念辰以前可不及渺哥儿有那么多心眼儿,念辰光是读书颇有天赋,至于其他的渺哥儿其他方面可比念辰机灵多了。”


    “我也不想着这孩子大富大贵,”蔺桂兰温柔地轻抚江知渺,“他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我瞧着相公那么用功读书,我都觉得过于辛劳了些,若是渺哥儿日后不想走这条路,我和相公也顺着他。”


    “但我瞧着念辰像是对渺哥儿寄予了厚望呢。”江云岫偷笑,“他不一定能那么轻易地放过渺哥儿桂兰,算起来咱今日就能抵达京师了,看你这些日子思念念辰,我这个做姐姐的在一旁都替你心焦。”


    蔺桂兰脸一红,看着打趣自己的大姑姐:“我与相公成婚后这感情一直很好主要是相公人好,从未与我红过脸,说起来这也是我的幸事。”


    “如今念辰瞧着风光,也不知在京中到底如何了。”江云岫心思玲珑,平日里也总是比蔺桂兰多想上一重,“这京师里势力盘根错节,一开始念辰保不齐会受欺负,只盼着他能从容应对吧。”


    江卿时到翰林院中任职已有几日了。


    记得初入翰林那日,江卿时紧张得整夜未睡,那可是翰林院啊,天下文人的心之所向。天还未亮,江卿时已然踏上了路途,即使是春日,此时空气里还凝着一股子寒意,也不知是不是江卿时心里作祟。


    江卿时一身簇新青袍,立在厚重的朱漆大门前,略吸了口气,才抬手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冗长的钝响,像是极不情愿被人扰了清净,被迫展开了这满院厚重的文墨之气。


    值晨的老典簿从一堆故纸后抬起昏花的眼,待看清来人,那点残存的睡意立刻惊飞了。他慌忙起身,近乎失措地行礼:“江、江修撰……”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异,还混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无怪他失态,新科探花郎江卿时,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脸,早已在放榜那日传遍了京师。此刻真人站在这里,晨光微熹,勾勒出男子身形清瘦,眉眼如水墨画层林尽染,这容颜竟比传闻更盛三分。


    这般容貌,合该是走马章台,诗酒风流,惹得满楼红袖招。偏偏他着一身端整官袍,站在了这古穆沉肃、墨气氤氲的翰林深院。


    老典簿引他入内,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沿途偶遇三两官员,皆停下脚步,目光或直白或隐晦地钉在他脸上。那些低语声窸窣,像冷风吹过枯叶,即使在融融春日,也叫人周身生寒。


    “便是那位了……”


    “啧啧,这般品貌,确是罕见。”


    “听闻策问卷子答得花团锦簇,只不知……”


    后面的话音低下去,混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都说这探花郎是贡士里头长得最俊俏的,这话果真没错,这般品貌,倒是为咱翰林院增光添彩了!”


    这话说得极其轻慢,江卿时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自然不可与那等子以色侍人者混为一谈,这人表面上是在夸赞江卿时容颜好,实则是将他与烟花柳巷的小馆沦为一谈了。


    江卿时面容平静,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旋即湮没无痕。


    他目不斜视,面上的表情依旧清傲。


    因为这副容颜受到的非议,他早已习以为常,从前樊家庄的人就因他这副相貌说他是吃软饭的,如今入了京师,举步踏足皆为世家名流,不曾想却依旧不能免俗。


    自己身份低微,偏生容貌出众,这容貌配上他那清贫的家世,就更成了他们嘲弄于他的笑柄。


    他生来便不若他们拥有的多,面对质疑和嘲弄,唯有平常心待之,日久见人心,他相信日后能凭借着自己的努


    力让他们闭嘴。


    翰林院学士并未立刻见他,接待他的是另一位姓周的侍读学士,名为周锦荣,这周锦荣生得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极整齐,眼睛笑眯眯的,看起来极为和善。


    但江卿时心里清楚,在这儿等着自己的能是什么好相与的,八成是个笑面虎。


    “江编修少年高才,名动京华,能入我翰林,实乃我翰林之幸啊。”周锦荣寒暄几句,果不其然那话锋便是一转,“翰林重地,藏天下文章,纵横古今。江编修既为新晋者,要先了解我朝典章啊,江编修需得先踏入此门,日后方能为陛下分忧。眼下恰有一桩要紧事,积压多年,这翰林院众人愚钝,这么些年了也难有像江编修这样的聪慧之人,这事儿旁人还真办不了哩!幸而江编修才能出众,在一众人等中脱颖而出,入了翰林院,这事儿还真非得江修撰这等子这般心思慧敏者不能厘清呢。”


    他抬手,引向院落最深处一栋独立的小楼。那楼比别处更显陈旧,窗棂上糊的纸瞧着都旧了,檐角似乎都淡了几分颜色。


    “你别瞧着这地方不好看,但里头内存着咱大梁朝一直以来部分陈年文书,咱大梁朝建朝时间不长,如今也不过几十年,但咱大梁皇帝功德深厚,所以这些文书也并不在少数。只可惜咱毕竟建朝时间短,很多政策条例也是不断更迭,这些文书啊更是尘封网结,诸多谬误遗失,一直未能整理编纂如此大任,也只能交由江编修了,望你潜心其中,早得硕果。”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陷阱却布得明目张胆。


    百年积压,谬误遗失——这分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泥潭,一旦陷进去,耗上数月甚至一年光阴一无所成还是轻的,若再出些差错,便是现成的罪过。


    几个在后头做事的低阶侍书早就瞧上了热闹,听周锦荣这么说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这朝中世家排除异己还是太过明显了啊,江卿时虽然中了探花,但他贫寒之身,根本没有一点儿根基,这些达官显贵们早已拧成了一股绳,自然是瞧不上他的,他们也就与他相与个面上的客气,内里是一点儿都不装啊。


    才刚一入翰林,就被派了这活计,这跟整理前朝旧史还不一样,这都是本朝典书,前人在编纂的时候遇到些不知如何处理的情境,那便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那也实属常见,除非天子想起来,一般这种积压不会有人轻易翻阅。这江卿时被派进那小破楼里去,他又是个贫寒学子,纵使有几分读书的天赋,那于这朝中之事肯定是一窍不通的,如今没人为他指路,他一猛子扎进去跟那些旧籍死耗,等他理出个头绪来,怕是也早已追不上那些一同入翰林的同僚们的脚步了。


    就算是中了探花又如何,最后怕是还不如考的不如他最终被选进来的庶吉士,虽说官阶可能没他高,但若安安稳稳跟在上官后头做事,也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反倒是这江探花这一路以来太过张扬,翰林院看着是清贵之地,实则官权相争也甚是激烈,这样被恶意针对了便也不奇怪。


    江卿时抬眸,望了望那栋死气沉沉的旧楼,周锦荣嘴角那抹虚伪的笑,以及周围那些同情的目光。


    他面上无波无澜,只微微一揖,声音清越平静:“下官领命。”


    周锦荣本以为江卿时会突然推辞一番,连如何应付江卿时推托的说辞他都想好了。周锦荣也没什么大的本事,这些年唯独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他跟在别人后面溜须拍马,这么些年倒也混上来了,故而今日上头才派出他来应付江卿时。


    这是周锦荣擅长的领域,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为难别人来讨好上官的机会,本以为这乡巴佬还得跟他理论上一番,没想到就这么欣然同意了!


    第50章 官场


    果然是乡巴佬没有见识,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等日后有这乡巴佬后悔的时候!


    他们还一个个如临大敌,这真是小题大做!瞧着这人没见识的模样,估计就是靠死读书考上来的,日后在官场定然也没甚作为。


    江卿时接过那串锈迹斑斑的铜钥匙,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栋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孤立的旧楼。


    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受到周锦荣幸灾乐祸的目光,他甚至都听着了从周锦荣嘴里哼出来的小曲


    楼里光线晦暗,尘土味混合着陈年墨臭和纸张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举目所见,皆是山一般杂乱堆积的卷宗、册簿、散页,有些已被虫蛀鼠咬,破碎泛黄,上面还覆着厚厚的一层灰尘。


    江卿时立在尘埃之中,静默片刻,他伸手,指尖拂过一摞散乱的档册,上面立马留下他清晰的指痕。


    他环视四周,然后走到窗边,猛地一推。


    “嘎——”


    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窗外天光乍然涌入,照亮无数翻飞舞动的尘灰。


    但若只凭这些就想将他难倒,也太小瞧他江卿时了。


    江卿时理清头绪,脱去外袍,便开始伏案潜心工作


    他以前读书的时候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整理起文书来依旧如此,若不是桌案上发出两声清脆的骨节撞击声,江卿时依旧想不起后知后觉地抬起脸。


    只见谢清河身着青袍,臭着一张脸正站在案前,那官袍穿在他身上为他清冷的面容增添了一分凝重与沉稳,不见了平常穿惯的素色,这官袍衬得他五官深邃稳重了起来,减了几丝少年气。


    只见他双手掩鼻,显然这里面的尘土味儿让他受不了了。


    “容与,你怎的来了?”江卿时惊讶地看向谢清河,“这里面脏污,你打小身子就不好,还是别在这里头待着了。”


    谢清河神情却是一愣:“你怎知我打小身子不好的?”


    “你既与我相交,我自然对你的事也是要有所了解的。”江卿时答道,“我知你儿时有咳疾,咳疾最见不得这等子境地,你还是快些出去吧。”


    “我现在已然无碍了。”说起来小时候的事,谢清河的表情还有点儿别扭,他依旧掩住口鼻,眼睛却有点不自在地看向窗外,“我虽然身子不好,但我谢家是武将世家,我也不至于如此娇气。”


    江卿时比谢清河长了几岁,就成婚多年,有了娘子和孩子,他现在看谢清河就如同哥哥看弟弟一般,他估摸着时辰已经过了半日,这半日里首先来关心自己的,居然是这个傲娇的小侯爷。


    “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我从小苦惯了,这对我来说倒不算什么。”


    想起以前自己和桂兰他们住的四处漏风掉土的房子,如今这环境对江卿时来说真算不得什么,至少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至于辛苦以前潜心读书也辛苦,他早就苦惯了。


    “那周锦荣就是个溜须拍马的狗腿子,他摆明了就是想为难你。”谢清河直言不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自然是能瞧得出的,我虽然有点儿书呆子,但也不是全然傻的,但我全无根基,又是初入翰林院。”江卿时无奈地笑了笑,“现在由不得我来挑选活计,容与,我知你是好心想帮我,我视你为挚友,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去倚靠你,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在这朝中站稳脚跟。”


    看着江卿时那双正色的眼睛,谢清河一句“傻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我同你一起。”


    谢清河本想坐下,但看了看那满是尘灰的小凳,那一屁股终究还是没坐下去。


    “反正我今日也是初入翰林院,大抵是想要巴结讨好我,什么活计都没给我安排,就说着叫我自己遛遛逛逛,熟悉熟悉环境,正好,我自己寻些活计做。”


    江卿时本想拒绝,但瞧着谢清河的神色,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和谢清河虽才见了两面,但也看出谢清河性子执拗,


    谢清河这等子人,不会轻易做决定,但做了便也不会轻易更改,更不愿轻易与人交托真心。


    若是此时他再拒绝谢清河,才真真是寒了谢清河的心。


    江卿时已有将谢清河视作弟弟的感觉,他也不愿见着这个弟弟神伤难受。


    “好,”江卿时温和一笑,“既然你愿帮我,那我就不推辞了。”


    江卿时一笑,眉梢眼角尽绽出春色来,使他那本就生得好看的五官倍加舒展开来,姝丽之中竟还显露出了几分魅色。尤其是在这陈旧飞灰的环境衬托下,显得江卿时就是下凡来拯救这脏乱世间的神祇。


    饶是谢清河一个男子见了都是一怔,谢清河别扭地转过脸去,难怪这翰林院都在酸江卿时的容貌,这江卿时确实生得好看啊!那群头秃长斑发福的老斑鸠见了能不嫉妒吗。


    “江卿时,你生得如此出众,怎么人一点儿都不讲究啊。”谢清河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这里环境如此脏乱,你是如何能在这种地方待了快一天,也不打扫打扫的!”


    江卿时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吗,我觉得还好啊容与,不瞒你说,我虽然家中贫穷,但所幸遇上了一个好娘子,我娘子将家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平日里我也根本没做过这些事说来惭愧,这些年娘子的确操劳太过了”


    “我瞧着你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谢清河忍无可忍,“你等着,我这便叫家中仆人来,将这里打扫一番。”


    江卿时觉得不太妥当,刚想嘱咐谢清河,谢清河已经猜到了江卿时想说什么:“你放心,我会选个信得过的,翰林院重地,寻常人等不得踏足,我心中自然也是清楚的。”


    江卿时这才放心下来,点点头说:“容与想得周全,是我小觑于你了。”


    当谢清河指挥着家中的下人将阁中焕然一新时,才发现江卿时已经在那里伏案研究了那些杂乱的文献许久了。


    阁馆里纷飞的尘灰穿过男子安静的眉眼,他自不语,却在那里生成了一幅枝繁叶茂的画。尽管谢清河嘱咐过了,但打扫之时周遭动静依旧算不得小,即便如此,这声音也丝毫没惊扰到江卿时,谢清河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江卿时面前已经摞起了一叠厚厚的文书——那都是他刚刚翻阅过的。


    “这些你都看完了?”


    江卿时抬起头看了谢清河一眼,随即朝谢清河示意了一下:“下面这些也看完了。”


    谢清和迫不及待地朝案下瞥了一眼,只见那下面也正摞着厚厚的一叠文书,一向清冷的脸此时也绷不住了:“这些…全都看完了?念辰,你不会是只看了一遍,也没订正什么的吧…”


    “我都用朱笔修改过了,”江卿时头也不抬,继续一页页快速翻阅,“有很多逻辑上的漏洞,显而易见,也不知那些前人脑子里是不是都塞的浆糊。”


    谢清河很是惊讶,看着江卿时飞笔流速,他本来说是来帮江卿时忙的,但看着如今这样子,他根本就插不进手去。


    他一直也有些清傲,自诩才华横溢,再加上家世优渥,一直以来眼界也高,这还是第一次叫他生出一种…自己只配打扫打扫的感觉?


    嗯…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爽的。


    谢清河看了一会子,发现江卿时还真不是随随便便看看,只是他收揽文字的速度极快,几乎可以用一目十行来形容了。


    谢清河早就知道江卿时聪慧过人,但也没想到江卿时能力如此出众,尽管心里清楚这时候他不该轻易去打扰江卿时,看瞧见江卿时那副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出声询问:“念辰,这毕竟涉及到我朝历史,这一块向来十分敏感,那周锦荣给你挖了这个大坑,摆明了没安好心,你若是不了解咱们这段历史,最好还是莫要贸然修改”


    “本朝才不过几十年,我在危风凌家看过相关史书,虽看得不尽详尽,但还是能核对出一些谬误。”江卿时依旧飞速翻阅着文书,“容与,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虽的确蠢笨了些,但于这些事儿也不至于一窍不通,这官场之事,我也是能瞧出来几分的。”


    谢清河听江卿时这么说,心里突然豁然开朗,他摊开官袍,徐徐坐下,心里面一派难得的旷达平静。


    “好,那就瞧瞧咱俩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夜间,翰林院灯火渐暗,唯独这一座阁楼里灯火通明,常亮至深夜。江卿时燃起蜡烛,烛火将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如山书卷之上。


    谢清河已经回去歇息了,饶是谢清河有心吃苦,他毕竟是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到了亥时他就怎么都撑不住了以往这时候,他早就由下人服侍着入睡了。


    江卿时见谢清河强撑着打瞌睡,便主动出声把谢清河打发走了,谢清河一开始还不走,直到江卿时说过于疲惫容易出错,自己过一会儿也走了,谢清河才离开。


    而江卿时不同,他自小就苦惯了,如今坐在这阁楼里,风吹不着雨也打不着的,他觉得比往日苦读的岁月还要惬意。而且江卿时天生就有一种对待公务的狂热,即使这是上官在为难他,但能尽自己之力,查缺补漏,修正谬误,在他看来也无疑是为这个王朝做出的功绩。


    江卿时饿了便啃几口自带的炊饼,渴了便饮一口凉茶提神醒脑。那双比女子还要瑰丽几分的深长眼睛,此刻微微泛红,却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几十年的记录,大脑飞速运转,梳理、订正。


    月过中天,翰林院万籁俱寂,唯虫声唧唧。旧阁楼里一盏烛火莹亮,这是江卿时等待了多年的梦。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当谢清河踏着晨露来到这座旧阁楼时尚且双眼朦胧,一向注意作息的小侯爷此刻起了个大早,只因昨日江卿时将他赶了回去,他心里有点儿不服气,一心想着今日自己一定要比江卿时来得早,这样自己这个状元才不会被比下去啊。


    谢清河打着哈欠推开旧阁楼的大门,刚推门而入,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昏暗的阁内点着一盏烛火,江卿时坐于一张擦拭干净的木案后,正伏案疾书。他已经将官袍脱下,只着一身用棉布缝制的质朴中衣,此时袖口微染墨痕,面有倦色,但眼底却依旧清亮。


    “念辰,你不是一夜未睡吧?”谢清河感到不可置信,“你明明说过不久就回去的!”


    江卿时抬起头,那张比女子还要姝丽的脸庞此刻眼底坠着淡淡的乌青,但这也丝毫不影响江卿时的俊容,反而让他平添了一股琉璃易碎的脆弱和文人雅士卷袖风流的倦怠。


    “什么时辰了,竟然都一夜了吗。”江卿时恍然未觉,朝谢清河有些无辜地笑笑,“容与,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本来真打算伏案睡上一会儿的,但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这个点了这一夜过得可真快啊。”


    谢清河脑子里回放了一下那个场景,在孤冷幽暗的小阁楼里,江卿时独自一人,灯火如豆,外面漆黑一片,夜晚的冷风吹过窗棂上的旧窗户纸,在这样的场景之下,这一夜过得可真快?


    谢清河现在有点怀疑,这位新科探花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了


    果然,能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一路过关斩将,摘获探花之人,决计不是寻常人等。现在谢清河可以确信,如果江卿时再多学上那么一年,不,都用不了一年,三个月!自己这个状元也决计是江卿时的。


    他从未见有哪个人,能像江卿时这般刻苦。


    谢清河默默望了一眼江卿时完成的那些厚厚的文书,已经学会了沉默不语,在这个人身上,就算发生再奇怪的事情,他都不会再感到奇怪了。


    谢清河默默坐在一边,摊开一摞文书,他现在真是对江卿时服气了,但是他也不能输,初入官场,就遇到这样的同僚,这正是对他的激励。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作伴,不知不觉已过了三日。


    江卿时合上最后一沓文书,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他转头看向谢清河,本来打算说点什么与谢清河庆祝一下,但他一转头瞥见


    谢清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只见谢清河衣袍凌乱,神情萎靡,眼睛下面顶着两团大大的乌青,再也没了以前温雅如玉的小侯爷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