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掌中娇鸾 > 60-70
    第61章


    云笙恍恍惚惚做了一上午的活计,给病人抓药都险些抓错。


    谢湛他当真走了吗?


    明明这是她一直所期盼的,云笙的心却有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待黄昏日暮,医馆的门方方关上,却又被一阵急促的声音敲响。


    阿狗跑过去开门:“谁?今日时辰不早了,不再就诊,明天再来抓药吧。”


    外头的人不出声,只一昧敲门。


    阿狗撇撇嘴,将大门拉开。


    当厚重的木门后露出白元宝那张笑成褶子的老脸时,阿狗拉成一张苦瓜脸。


    “怎么是你这个老东西?坏东西,助纣为虐,欺负云姐姐的坏人。”


    他恶狠狠瞪过去,脱口而出骂道。


    “嘿,你这个小娃娃……”


    白元宝话还未尽,阿狗便急急关门:“请你出去,我们医馆不欢迎你们这些坏人。”


    “来者是客,邻里邻居的,这便是你们云……云娘子的待客之道?”


    阿狗到底是个小人,没甚力气。


    “阿狗,何人来了?外头在吵甚?”云笙打开扇窗户,朝外喊着。


    阿狗回头,气鼓鼓的:“云姐姐,是……是上午走掉的那群坏人。”


    他说话间的功夫,白元宝抬抬手,两个冷面侍卫已然将门撞开。


    云笙面上发怔,谢湛……谢湛他果然没走吗?


    她快步踏出屋门,除去两个侍卫,便只剩长袖善舞的白元宝。


    “云夫人。”


    云笙皱眉:“白总管,我昨日便与你说清,日后别再这般唤我。”


    白元宝装腔作势抽了抽自己的嘴,笑着:“瞧老奴这记性,上了年纪记差了。”


    “云娘子,昨日冒昧登门,是我家侯爷失礼。如今大家都街坊邻居的,日后也好有个帮衬照应,一点薄礼,还望云娘子能笑纳。”


    他话落,便眼神示意一侍卫上前。


    那侍卫手里的托盘上,盛放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


    阿狗哪见过这么多金银,登时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瞪的亮堂。


    云笙大脑一片空白,迟迟反应不过来。


    白元宝在胡说些什么?什么街坊邻居的?这些钱财又是何意?


    “白总管有话不妨直说,无需拐弯抹角。”云笙扯扯唇角。


    暮色中蓦地响起“轰隆”两声,如同一记闷雷,刺鼻的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云笙下意识转身,只见医馆与隔壁邻家的那道土墙猛然塌陷,瞬间变成一瘫废土。


    云笙的眼皮跳个不停,待尘土渐渐散去,她终于看清隐在夜幕中的那道身影。


    谢湛静静伫立在那里,神色无波无澜,漆黑深邃的那双眸深不见底。


    白元宝适时上前:“这乌山镇可当真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怨不得云娘子愿意长居必地。这不,我们侯爷也觉得此地甚好,便将隔壁院落买下来安置,日后还望云娘子多多关照啊。”


    云笙气得浑身发抖,白元宝这张嘴真是能说会道。


    她指着他问道:“那这墙……这是何意?”


    “侯爷说了,这墙粗制滥造,实在看着碍眼,不如将它推翻再重新起墙。大家都是邻里邻居的,云娘子不会连这点都容不下吧?给医馆造成的不便,这便献上赔礼。”


    白元宝话落,另一侍卫亦端着托盘上前,里头惧是难得一见的金叶子,险些没将阿狗的眼闪瞎。


    “云娘子会喜欢的。时辰不早,老奴这便带着人退下。”


    云笙一张脸憋得通红,没忍住轻啐一口。


    “拿走你们的东西,我一点都不喜欢。”她音色忽地加重,也不知是要说给谁听。


    “还有,他若看着碍眼,便早日离去。乌山镇芝麻大点儿的地儿,实在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白元宝一噎,实在不敢看自家侯爷的脸色。


    他扬扬下巴,示意侍卫们将托盘放在石阶上。


    须臾,院落里清净下来,云笙没朝隔壁看过一眼,只听见“嘎吱”的关门声,谢湛应是进了屋里。


    阿狗眼馋的看着那金银珠宝,直流口水。


    他结结巴巴问:“云……云姐姐,这些都怎么处理?”


    “扔了。”


    “啊?”阿狗还是头一回见云笙生气。


    素日里云姐姐总是温温柔柔,对谁都笑,性子好到仿佛没有脾气。今日一整天,他却在她脸上见到了生气和不悦。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对云姐姐的影响就这般大吗?


    云笙呼吸急促,紧紧抿着唇。


    她记起曾经谢湛说她是个财迷头,他便经常隔三差五地赐下金银珠宝,那时云笙的确是欢喜的。她已然存了逃跑的心思,钱财自是越多越好。


    只云笙现在能靠自己的手艺赚钱,她不再需要谢湛这种打发小猫小狗似的施舍。


    谢湛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莫不是以为自己会为他的钱财心动,而随他回去吗?


    “这……这么多的好东西,真扔了?”阿狗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不是想替那个什么坏侯爷说话,纯粹是心疼银子啊,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财。


    云笙也肉疼的紧,她素日是过过苦日子的,又曾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手帕去卖钱,没人比她懂得银钱有多么难赚。


    她咬咬牙,无奈道:“既是赔礼,那我们便心安理得地收下。”


    讨厌的是人,又不是银子。


    银子又没有错,这世上怕不是没人会不喜欢银子吧?


    谢湛发神经,她管他做甚?


    不要白不要。


    _


    “没扔,收下了?”谢湛淡淡掠过白元宝。


    白元宝关上屋门,喜气洋洋道:“收下了,侍卫亲眼瞧见的呢。云夫人心肠软,又是个节俭的性子,哪能当真舍得将白花花的银子扔了?”


    谢湛指骨在桌案上极有规律的敲着,忽而轻笑出声。


    “小财迷,还不愿与本侯承认?”


    白元宝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忽觉发凉。侯爷这阴晴不定的脾性,当真是叫他瘆得慌。


    这偶尔一笑,倒是让他很不适应。


    他不敢多耽搁,又忙将下午寻的两块上等的金锁给谢湛呈上。


    谢湛挥挥手,叫白元宝退下。


    他细细摩挲着两块长命锁的纹路,抽出自己惯用的一柄短刀。


    昏黄的烛光下,谢湛神色认真,一刀一刀在长命锁后头精心刻着字,指腹间的粗茧越发厚重。


    门外蓦地响起白元宝颤颤巍巍的声音:“侯……侯爷,方才那王大娘从云夫人屋里出来,王文书抱着被褥进去了。”


    谢湛眼神沉下来,他虎口先是一凉,旋即炙热的痛感才叫他回过神来。


    他浑不在意,眉头都没皱一下,若无其事地扯下一角袖口,重重在失血的虎口处缠了两圈。


    白元宝竖起耳朵,没听见里头的动静,登时提起一颗心。


    “白元宝,你说他们之前都是分房睡吗?”谢湛发凉的声音自内传到外面。


    昨日匆忙,他来不及细细查看云笙屋子里的陈设摆放,今日才忆起那间屋子里少有男人生活的痕迹。


    “看来阿笙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风一吹便能散。”


    白元宝讪讪,不敢接话,犹豫许久才低声道:“这……这或许是云娘子刚生产完没多久,才坐过月子,再加之小主子还小,时时都离不得云夫人,两人这才……这才分房睡罢。”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然快没了声。


    “是吗?”谢湛冷声,咬牙切齿。


    白元宝的头垂得越发低,不再敢接话。


    “那孩子的事,又没了信?”


    “那孩子属实狡猾,只下头人保证,他绝对没出蜀地,晾他也藏不了多久。”


    “嗯,再多加派些人手。”


    _


    “你……你这是做甚?”


    云笙看向抱着被褥的王文书,吃惊的微张着嘴。


    王文书耳尖通红,磕磕绊绊:“云娘子你别误会,那谢侯虽知晓了阿满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却仍旧不知你我假成婚的事。”


    他抿抿唇:“如今他派人将墙给推翻,定是时刻都盯着医馆的动静,若你我……你我分房,怕是要引起他的疑心。正好你刚出月子,你我也没有再分房的理由。”


    “云娘子你放心,我今夜打地铺,守着你跟阿满。你也不必因着他住隔壁,又没了中间那堵墙,而惶惶不安不敢入睡。”


    旁人家夫妻睡在一道,那谢侯总不至于荒唐的夜闯夫妻闺房。


    云笙垂眸,她懂王文书的意思,可王文书却不了解谢湛为人。


    昔日她还是谢清远的童养媳,他们住在一个院里,谢湛都敢毫无忌惮的夜探,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况且……况且最叫她忧心的是,云笙怕就此激怒谢湛,他真会没有一丝犹豫的提剑将王文书给杀了。


    云笙苦笑,她曾是谢湛的妾,高门大户最是重规矩,哪怕谢湛厌弃了她,估摸着她的后半生也只能青灯古佛为他守着。


    谢湛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她曾不至一次领教过。


    这是她与谢湛之间的事,她不想牵累无辜的旁人。


    云笙摇摇头:“多谢王大哥的好意,只我不想再累及你,你还是回厢房睡吧。”


    “若我说不怕被你连累呢?哪怕要我豁出这条命去?”王文书炙热的目光落在云笙身上。


    云笙阖上眼,王文书的心意,她永远都回馈不了他同等的。


    她转过身道:“可我会愧疚。你寒窗苦读多年,王大娘一人将你拉扯大不容易,我不能因一己之私继续害了你。”


    “我知道了。”王文书的眸色渐渐黯淡。


    屋门被关上,内室里重新恢复了安宁,云笙的心却静不下来。


    夜半时分,她是活生生被热醒的。


    云笙睁开眸子,女儿在里侧睡得香甜。她后背汗涔涔的,一具宽阔滚烫的胸膛紧紧贴着她。


    视线下移,云笙的腰身处搭着一条男人的手臂。


    她几乎闭着眼睛都知道,除了谢湛还能有谁?


    “一年多未见,侯爷还当真是与从前一般无二。”云笙扯扯唇角,忽而嘲道。


    男人沉沉的呼吸声落在她耳畔,她知道谢湛醒着。


    第62章


    谢湛呼吸一滞,没忍住问道:“你与那王文书……一直在分房?”


    “与侯爷无关。”云笙既不想刺激谢湛,又不想叫他好过。


    她甩过谢湛的手臂,直挺挺坐起来,偏头看去:“既说了是邻居,那侯爷不知您夜闯娘子的闺房,我可以去县衙中告你吗?”


    谢湛斜躺着,单手支着额头。


    他眉梢稍稍上挑,不甚在意地轻嗤出声:“本侯看自己的女人与女儿,乃天经地义,便是律法中也没说不允,不知阿笙要告本侯什么?若你执意要去县衙,便尽管去。”


    云笙咬咬唇,心里啐道不要脸。


    瞧谢湛这幅淡定的神色,是一点不怕她去衙门闹。


    云笙面上一嘲,也是,那县太爷见了他指不定还要怎么溜须拍马呢?


    她深深吸口了气,提醒道:“侯爷错了,我如今与您毫无干系。”


    谢湛起身,他的脸登时冷下来:“跟他和离,明日便收拾东西随本侯回去。”


    “和不和离是我的事情,侯爷还如从前一般,喜欢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您可有哪怕一丝一毫问过我的意思?”


    云笙扯扯唇角:“在侯爷眼中,我是您豢养的鸟雀,对吗?”


    这些话她憋在心中许久,今日实在不吐不快。


    也是因着谢湛没有直接叫人把她和女儿强行捆着带回长安,这才叫她升起一丝希望,一丝能与谢湛彻底说清说通的希望。


    谢湛神色恍惚,问过她的意思?


    若他当真叫云笙做主,她怕是此生都不会同他回去,留给谢湛的便只有放手一条路可选。


    叫他放手?


    除非他死。


    “本侯再问你一遍,你与那王文书到底和不和离?”


    “我也说了,这是我的私事,与侯爷无关。”


    谢湛磨牙冷笑:“阿笙既不愿签和离书,是要本侯用刀剑抵着那王文书的脖子签吗?”


    他也不想用这种法子逼迫她,有失光明磊落不说,也明晃晃往他脸上打了两巴掌,他的女人在乎那王文书,在乎别的野男人。


    云笙气笑了:“谢湛,你能不能讲讲道理?我们俩之间的事,你为何非要牵扯上旁人?”


    若王文书当真因为她的缘故出了任何事,云笙会一辈子愧疚,再也走不出来。


    他本大好的前途,却被她带累给毁了。


    “你若痛快与他和离,你我之间,还干他一个外男什么事?”


    谢湛忽而掰过云笙的脸,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红唇,他凑近些,在云笙耳畔笑道:“还是说,阿笙想当真做个寡妇,本侯亦是不介意的。”


    他笑得很轻,音调却凉到极点。


    云笙毛骨悚然,她愤愤提声道:“若王文书出了什么事,我会恨你一辈子,别叫我恨你。”


    她终归是自私的吧,明明可以与谢湛说清她与王文书没有夫妻之实,可她一边说不想带累他,一边又用这层关系阻着谢湛。


    云笙怕谢湛知晓实情后,更是无所顾忌,毕竟现下他还担着夺人妻的风险。


    “本侯的女人心心念念着旁的野男人,你说本侯还能有什么指望?”


    恨吧,恨远比爱长久。


    若非迫不得已,谢湛亦不想与云笙走到那一步。


    比起云笙恨他,他更怕她不在自己身侧,离他而去。


    云笙阖了阖眼:“侯爷到底要我怎么求你,你才肯放过王文书?放过我?”


    她要谢湛一个准话,一个不动不杀王文书的准话。


    “本侯想要什么,阿笙不是最清楚吗?”谢湛蓦地将云笙按向自己怀里,他含着她的耳垂,厮磨啃咬。


    男人的眼神侵占,充满危险,明晃晃写着他要她。


    谢湛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云笙。


    云笙苦笑:“侯爷要的,是这个吗?”


    她话落,将衣衫扯过肩头,两条水蛇般的手臂搂上谢湛的脖子,在他微缩的瞳孔中轻轻吻上谢湛的薄唇。


    谢湛浑身僵硬,是他在做梦还是出现了幻觉?


    只女郎家柔软的唇瓣紧紧贴着他的,随之而来是她发梢擦过自己脖颈时带过来的淡淡清香,她身前那两团浑圆更是有意无意地蹭着他。


    谢湛小腹一紧,瞬间被她挑起一身欲火。


    下一瞬,他脑海中闪过什么,沉着张脸将云笙推开。


    云笙神色怔怔,喃喃自语道:“侯爷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向来都贪她的身子。


    谢湛眉心狠狠跳动,他压着满腔怒意,硬生生从牙关处挤出一句话。


    “你为了他,竟能委屈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你竟为了别的野男人来这般求本侯?你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成什么了?


    云笙自嘲一笑,他在她那里,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吗?


    “所以侯爷到底想如何?”


    他想如何?他还能如何!


    谢湛胸腔剧烈起伏,他心头憋闷,旋即一拳头砸向旁边的木柱。


    他也不知好好的温馨氛围怎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谢湛长长吐出一口气。


    明明……明明来时他早已想通,无论云笙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再明着逼迫于她。她既不喜他强势霸道的逼迫,谢湛自是能换个路子。


    初见时她亦是不愿做他的妾,他不是仍旧温水煮青蛙叫她乖乖送上门来,曾经可以,如今更是没甚不能。


    只是谢湛终是高估了他,经过一年多的日夜折磨,他早已没了当初的耐心与高高在上般的等待,他终是在听到云笙不愿和离时失了控。


    “侯爷,这俗话说女娘家都心软,云夫人的心肠更是比一般女娘心软,如今她又做了母亲,您是她孩子的父亲,你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她又如何会真的对您狠心呢?不过是心中有气,您叫她气消了,这心头一顺,哪还会再跟您犟着呢?”


    “况且这话本子上说女娘家都得哄,可不能硬着来,要么说柔弱的书生更招女娘家喜欢呢。您这般一身煞气的……”


    白元宝的絮絮叨叨在谢湛脑海里回荡。


    他说得没错,女娘家是容易心软,他的阿笙尤甚。


    只若是叫谢湛学那三个白脸书生那般姿态,他登时黑了一张脸,简直荒谬可笑。


    谢湛张了张嘴,哑声道:“本侯能如何?我倒想问问阿笙,到底如何你才肯和离,肯带着咱们的阿满随本侯回去?”


    “你若实在心中有怨,本侯叫你捅两刀,可能消气解你心头之恨?”


    云笙彻底呆住,她还在失神的功夫,手心里忽被塞进一柄锋利的短刀。


    手腕被谢湛握住,他带着自己的手,那柄短刀的刀刃已然直直抵在他胸口处,只要稍稍再往前一步,便能穿透。


    “阿笙,恨本侯吗?若你当真恨不得本侯去死,便不要犹豫。”


    谢湛双眼发红,喉头一滚。


    云笙被吓得浑身都在抖,更不要提握着刀柄的手。


    她恨他吗?恨眼前这个男人吗?


    云笙竟然回答不上来,可以说她之前所受的苦皆与他脱不开关系,若非他设计套路谢清远,她也不用走投无路之下被逼献身于他,更不必被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囚笼里。


    他曾用金链锁她那一回,甚至更恶劣的逼迫她在榻上那回,云笙的尊严与脸面低到尘埃里,那时她是真的恨他。


    可她也曾……也曾真心心悦过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他如同救世主一般拯救她于水火之中。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骑马,为她撑腰,在云笙记忆中,他们也曾度过一段甜蜜日子。


    只谎言终究是谎言,他欺骗了她。当两人中间那层经不起打击脆弱到裹了糖的蜜饯皮被撕破后,便只剩里头的砒霜和剧毒。


    在乌山镇的日子,云笙的心得到前所未有地安宁、平静与自由。她不愿去多想谢湛,仿佛一切恩怨纠葛都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


    她不再恨他,心头无波无澜。


    云笙摇摇头,平静道:“不,我不恨你。”


    谢湛犹如山崩,顷刻间方寸大乱。


    她不恨他,她怎么能不恨他呢?


    无爱才会无恨,心如止水。


    “阿笙错了,你恨本侯,你怎么能不恨呢?”谢湛笑的发凉,他似是在自言自语。


    猝不及防间他死死按着云笙的手腕,云笙惊恐睁大眼,她甚至来不及阻止,便眼睁睁瞧着利刃刺过谢湛的胸膛。


    鲜红的血瞬间洇湿他的衣袍,红的叫云笙刺眼。他还在带着她往里往深,云笙浑身抖如筛子,颤着嘴唇道:“你疯了?”


    谢湛温柔地望向云笙,他好似察觉不到痛感,淡淡一笑:“阿笙可解气了?若还不够,便再捅我两刀。待你彻底消气,便随本侯回去可好?你与阿满是本侯的心头肉,本侯自会待你们母女好的。”


    “噗嗤”一声,是刀刃刺穿□□的声音,云笙无措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疯狂摇头:“我都说了,我早不恨你了。”


    谢湛眸色一暗:“你撒谎。若非对本侯心存怨恨,如何不肯随本侯回去?”


    云笙当真是怕了谢湛,她瞪大眼,在谢湛仍旧往里刺时,她抖着双手,偏过几分。


    “谢湛,你这个疯子。”她使出全身的劲头,用力将短刀拔出来。


    谢湛终是身形一幌,自喉间吐出一口血。


    “当啷”一声,那柄短刀自云笙手间脱落。


    “阿笙消气了吗?”谢湛将那股腥甜咽下,大掌敷衍着捂在被血浸透的胸口处。


    云笙只想骂他两句神经病。


    她偏过头去,肩头都在发抖,手指着他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谢湛神色僵住。


    _


    “侯爷,老奴的侯爷啊,您……您这是怎么了?”


    白元宝险些没被谢湛血淋淋的胸口吓得晕过去。


    他大惊失色,不禁埋怨:“云夫人真是好狠的心呐,便是心中再有气,怎能如此刺伤您?侯爷啊,您别嫌老奴说话不好听,这天底下的女人多的是,能生孩子的女人更是多的是,云夫人都这般对您痛下杀手了,您这又是何苦呢?”


    白元宝甚至开始后悔,他就不该将那封信交给自家侯爷,瞧把他侯爷给折腾的,他是真心疼啊。


    “大惊小怪,吵甚?”谢湛蹙眉,不耐道:“本侯自己刺伤的。”


    他咳了两声,强撑着精神进屋。


    白元宝跌跌撞撞,难以置信:“侯爷您在说什么?”


    “不是你与本侯说的,女娘家都心软?”谢湛忍着心口的不适,斜睨白元宝一眼。


    白元宝有些一言难尽。


    这……这,云夫人不会纯纯觉得自家侯爷有病吗?


    他神色怪异,为自己低低辩解:“可……可您也不能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啊!”


    白元宝看得胆战心惊,这要再往里深上几分,怕是要刺穿心口,岂还有命活?


    “本侯自有分寸。”谢湛神色淡淡。


    白元宝过后憋出一句话:“老奴先为您包扎伤口,再遣侍卫去请郎中。”


    云夫人定是懒得搭理自家侯爷,说不准心中还要叫好,再骂两句自作自受,索性这镇子上还有一家医馆。


    云笙夜里睡得很不踏实,她翻来覆去的,睡梦中竟是躺在血泊里的谢湛。


    他拉着自己的手,直挺挺往他心口处刺。


    云笙惊醒,额头沁出满汗,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亲了亲睡得香甜的女儿,心中平静不少。


    外头的夜黑漆漆的,寂静无声。


    短刀刺得那般深,谢湛他当真无事吗?


    云笙抿唇,他到底是阿满的亲生父亲。


    思来想去,她心烦意乱的,谢湛这个害精,他就是活该。


    这镇上不止她一家医馆,便是谢湛不上心,白元宝那个老狐狸也定是心急如焚,生怕他家侯爷有个三长两短。


    他能出什么事呢?


    次日转醒,云笙神色不佳,她给女儿喂过奶后,便等王大娘过来帮她带阿满。


    “娘,辛苦您了,我去灶房里做饭。”


    王大娘忙摆手:“我老婆子是真心喜欢阿满,你又叫我一声娘,母女间哪有这般客气的?”


    云笙心头发热,原先的钱婆子没叫她感受过何为亲娘的慈爱关怀,她却在王大娘身上体会到了母爱。


    她打开窗户通风,复才跨出屋门。


    院里那道塌陷的土墙仍旧是一瘫废土,“邻居”说要重新起墙,却至今都未有一点动静。


    云笙深深呼吸一口气,去拾柴禾起锅烧水。


    玉米杆子刚点燃,云笙便听见隔壁院里白元宝的嚎啕大哭。


    “侯爷,我的侯爷啊,您快醒醒,这到底是怎么了?侯爷,您可千万不要吓老奴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的,老奴如何向老太君交代?小主子还那么小,怎能没了父亲,您就算为了小主子,也得撑住啊侯爷!”


    他哭的情深意切,那哭的,一声盖过一声。


    云笙手上顿了顿,旋即若无其事烧自己的火。


    呸,谢湛他就是自作自受。


    她听白元宝哭得中气十足,想来那男人也无甚大事。


    第63章


    “咋样啊,咋没反应?是不是我哭的声音太小了,云夫人听不见?快,你快再看看去。”


    白元宝愁眉苦脸的,他朝窗外的侍卫挥挥手。


    侍卫垂着头,低声道:“白,白总管,云夫人当是听到了。只她往我们院儿里看了一眼,便自顾自烧火了。”


    白元宝偷偷瞥眼自家黑脸的侯爷,咬牙道:“云夫人定是没听到。”


    话落,他便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谢湛躺在床榻上,眸色一暗。


    他的阿笙当真是好狠的心啊,她就半点儿都不担心自己吗?


    “行了,本侯还没死呢,你哭丧也是哭早了。”谢湛面色不虞,没好气道。


    净是这个老仆出的馊主意。


    白元宝讪讪,唉声叹气退到屋外。


    他斜着身子踮起脚,故意朝着云笙的方向喃喃自语。


    “我可怜的侯爷啊,总算是醒了,也不知人还能撑到几时?”


    云笙只当没听见,蒲扇对着灶台口扇风,一时火势更大。


    白元宝急的团团转,是彻底没了法子。


    用过早膳,云笙去前头柜台上忙碌,阿狗蓦地喊她两声。


    “云姐姐,云姐姐,你想什么呢?怎么出神的这般厉害?”


    “有……有吗?许是昨夜里没睡好吧。”


    阿狗忽然语出惊人:“云姐姐不会再想隔壁那个大坏蛋侯爷吧?我听他那个老仆嚎了一天,哼哼,真是报应不爽,也不知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没有。”云笙几乎脱口而出。


    阿狗神色怪异的瞅过去,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云笙心虚的很,她垂眸催促道:“你别在我这儿杵着,快去给病人抓药。”


    夜深人静,云笙哄着女儿入睡。


    她沐浴过后,翻来覆去地合不上眼,白日白元宝那滑不溜秋的话尽往她耳朵里钻。


    云笙是知道那刀刃刺的有多深的,失血过多,想来身子也是不适。


    只谢湛皆是咎由自取,呸,他活该,自作自受。


    云笙强迫自己入睡。


    须臾,她咬咬唇,难耐的从床榻上直起身子。


    看在女儿的面上,那男人也当真不能有点闪失,他到底……到底是阿满的亲生父亲。


    况且他是顶顶尊贵的侯爷,是谢老太君放在心坎上疼的大孙子,是镇守北庭的大将军,是以谢湛不能出事,免得谢老太君来追究,好端端地牵累旁人。


    云笙将自己说服,她提着药箱跨进隔壁院里,谢湛的屋门未从里上锁,轻轻一推便敞开条细缝。


    走近些,她瞧见榻上的男人侧身闭目。他面色有些苍白,即便在睡梦里,眉心也拧成一个结。


    云笙抿唇,她轻轻坐在边儿上,去看谢湛的伤口,果然是她多此一举。


    男人伤口处以白纱裹着,他上身未着寸缕,只浅浅披了件外袍,乍然瞧见男人赤裸裸的□□,云笙忽觉有些脸热。


    她暗暗唾弃自己,真是没出息,那等子事有什么好想的?


    云笙开始后悔,她就不该来。她起身,扭头要走。


    手腕蓦地被人握住,对方轻轻一拽,云笙瞪大一双眼,她惊呼出声,人已经伏在谢湛肩头。


    “阿笙,告诉本侯,你怎来了?”谢湛贪恋地埋在云笙脖颈处,深深嗅了一口。


    久居军中,他自是敏锐的很。


    在云笙推门那刹,他便早已转醒。


    谢湛屏气凝神,强压着心头的兴奋与激动,他想看看他的阿笙到底想做什么?


    既来了,她又要走,谢湛如何会允?


    “嗯?阿笙怎地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了,不愿承认你也放不下本侯?”谢湛低低一笑。


    云笙恼的厉害,她挣扎两下,呸道:“侯爷还真是脸大,只是咱们如今邻里邻居的,我特来看看邻居还有气儿出没,也好准备着随多少的礼钱?”


    她犹不解气,又锤了锤谢湛的肩头,瞪他一眼:“谁害羞了?谁放不下你?侯爷的脸,真是比这乌山镇还要大呢!”


    谢湛眉心狠狠一跳,她望着云笙这张突突突不饶人的嘴,忍了又忍,才压下去将这张小嘴堵上的欲望。


    真真是没他一句爱听的中肯话。


    “侯爷既还有气儿出,那便快些松开我,我要回去了。”


    云笙被迫趴在谢湛身上,男人的大掌在她后腰上紧紧箍着,只让她不安的是,他隐隐有朝下的趋向。


    “谢湛,你下流。”当臀上挨了男人轻轻的一巴掌后,云笙低低娇喘着,面红耳赤。


    “阿笙尽管呛本侯,本侯有的是法子治你。”谢湛的吻落在云笙白嫩浑圆的肩头上,他喷出的气息太过滚烫炙热,烫得云笙心尖一颤。


    他话落,掌心下移,揉上那颤颤巍巍的臀肉,谢湛空落落的心忽被填满,他长长喟叹一声。


    云笙羞得面颊染霞,谢湛不肯松开她,她挣扎间双手压到了他伤口处。


    谢湛蹙眉,似是痛苦地低低闷哼两声。


    鲜红的血隐隐渗过白纱布,云笙睁大眼,登时不敢再乱动。


    她嘲道:“侯爷当真以为自己是大罗金仙啊,还是早已提前叫那白元宝给你备了副棺材板?”


    “本侯的身子,我自有分寸。阿笙还不承认在关心本侯?”


    云笙的难听话,在谢湛看来就是嘴硬。


    “那我也以郎中的身份提醒侯爷,郎中最是不喜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病人,侯爷好自为之。”


    男人的手臂渐渐垂落,云笙蓦地直起身,毫不拖泥带水的转头。


    谢湛急着去拽她,却只抓到一片轻飘飘的衣摆,他拽了个空,人也不慎猛然跌坐在地。


    “阿笙。”


    云笙听见后头的动静,她脚步顿了一瞬,头也没回。


    他反正命大的很,死不了,用不着她操心。


    当白元宝急急赶过来时,便瞧见自家侯爷一片狼狈。


    他披发素衣,脸色阴沉到如同滴了墨。


    白元宝朝下看去,只见小侯爷在中裤下高高支棱着,谢湛扯过榻上的薄被,冷冷睨过去。


    “老……老奴这便走,不打扰侯爷休息了。”


    白元宝讪讪,他只觉侯爷的眼神要吃人,怕不是在云夫人那里求欢被拒了吧。


    _


    “云夫人呢?还在医馆里忙着?阿满一直都是那王文书的娘在带?”


    次日谢湛用过早膳,便将白元宝叫进来问话。


    白元宝笑眯眯的:“老奴方才去打听,云夫人带着那阿狗去街上做义诊了,听说云夫人每月都给镇子上的人免费问诊一次,这儿的百姓都夸云夫人仁善呢。”


    谢湛神色一顿:“给本侯更衣。”


    “侯爷要去街上看吗?只老奴担心您的身子……”


    谢湛抬手:“无妨。”


    才这点伤罢了,他能撑得住。


    今天的日头太大,还未过正午,众人便已觉酷暑难耐。


    谢湛方转过一角,便瞧见远处搭了一不大不小的棚子,云笙蒙面坐在里头,面前摆放一张红木桌案。


    镇上的人们都挺自觉,已然默契的排了两溜长队。


    “哎,都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啊。”阿狗在旁边高声吆喝着。


    云笙给对面的大娘把脉,笑着问:“大娘,你近来是有些上火咳嗽吗?”


    “云娘子可说了个准。”


    “大娘你张开嘴,叫我瞧瞧舌头发不发黄。”


    “哎,麻烦云娘子了。”


    “大娘,你拿好药方子,去阿狗那儿抓药。”


    “多谢多谢,云娘子可真真是个好人呐。”


    “大娘快别这么说,我哪里承受得起呢?”


    云笙去扶那大娘,又道:“下一位。”


    谢湛静静伫立着,将云笙的一颦一笑都尽收眼底。她笑得开怀,是发自心底的笑。


    他竟一时记不起,她在侯府时可曾这般展颜笑过?


    这便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她不愿随他回去,可还有这个由头在?


    谢湛脑海里蓦地闪过一瞬画面,是他带云笙去赴画舫宴时,她掀过马车帘子,望着外头喧闹的街道失神。


    他扭头吩咐白元宝:“去排队。”


    “啊?”白元宝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去办。


    谢湛握着拳头,停留在云笙身上的目光不舍得移开哪怕一瞬,那眉眼缱绻温柔到极致。


    他一直都知道云笙聪慧又肯好学,当初教她读书识字,教她骑马,她不曾抱怨过一句苦,一句累,皆是日夜勤学苦练。


    此番有这般学医的际遇,谢湛便知她定能学的很好。


    他捡到了一块儿稀世珍宝,却又亲手将她弄丢。


    待白元宝前头的人少了大半,谢湛终于收回视线,大步过去。


    后头几人往他身上瞟了两眼,有一人撇撇嘴角,不客气道:“去去去,插队的都往后走。什么人呐,竟然明晃晃的插队,也不说大家顶着日头排了多久,真真是没一点礼数。”


    谢湛登时黑了脸,他冷冷朝那男人看去,对方浑身打了个冷颤。


    白元宝擦着额上的汗,忙从队伍里出来,他解释道:“这位大哥你误会了,我们侯……我们主子可不是插队,是我在这替他排着呢。”


    那大哥顿时不出声了,小声嘀咕几句:“什么主子的?又来一个外地的公子爷吗?”


    “下一位,身子可有哪里不……”


    云笙抬眸,未尽的话又生生咽回去。


    她柳眉蹙着,难以置信道:“侯爷来这做甚?我今出义诊,您若有事待会儿再说,还请不要占了别人的机会。”


    “就是就是,大坏蛋侯爷。”阿狗在旁附和。


    谢湛不与一小男娃计较。


    他微咳两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云笙:“本侯是有事,但只能在这与阿笙说。”


    “我在出义诊,还请侯爷注意您的措辞。”云笙偏过头去。


    “云娘子。”谢湛不情不愿地咬咬牙。


    “云娘子既出义诊,本侯也是病人,怎么,不能看吗?云娘子心怀大义,总不至于对着本侯还要区别相待吧?”


    云笙深深吸了口气,平静笑道:“那请问侯爷,您身子有哪里不适?”


    “云娘子不知吗?”谢湛眉梢微微上挑,他蓦地握住云笙手腕,轻轻一拽,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光天化日的,还这么多人看着,云笙耳垂发烫。


    她急声道:“谢湛,你别太过分。”


    谢湛死死盯着云笙,目光沉沉炙热,那双黑眸仿佛能将她给吸进去。


    “阿笙好好感受感受本侯的心,本侯身子哪里不适,你当真不知?”


    男人的一颗心砰砰直跳,云笙舔舔唇瓣,忽觉口干舌燥。


    他到底想说什么?


    “哎呀,乡亲们可知道这男人是谁,怎能光天化日之下拉云娘子的手呢?”


    “听说是镇子上新来的,是个富商,云娘子隔壁的院就是他买的呢,听说出手那叫一个阔绰,眼都没眨一下。”


    “嘘,大家都小声点,我还听说这男人好像就是云娘子前头死了的那个男人。”


    “啊?不是说死了,这是又……又诈尸了?”


    “什么诈不诈尸的,根本就没死,人家现下啊,是寻妻女来了,只云娘子如今又嫁了那王家秀才,可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嚯,竟还有这等子事,那这前后两个男人一碰面,岂不是日日都是好戏!”


    云笙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她脸皮薄,面上实在挂不住,什么叫还等着两人打架看好戏呢?


    谢湛面色亦是不好看。


    “侯爷瞧见了?现下你满意了吧?”云笙幽幽瞪他两眼。


    谢湛抿唇,又摩挲两下,无奈将云笙松开。


    他起身,往云笙耳畔凑了凑,留下一句话:“阿笙夜里记得留门。”


    云笙心头一呸,不要脸的,他堂堂一个侯爷,爬床爬上瘾了是吧?真是不要半分脸面了。


    待夜里时,她专不让谢湛如意,将门窗都抵了个严严实实。


    只云笙刚给女儿喂过奶睡下,那熟悉的鸟雀声自后院柴房传进屋内。


    这是她与那小乞儿之间的暗号。


    起初发现他人不在时,云笙很是担忧了几日,后来他再未出现,她失落一瞬,便只当他离开了乌山镇。


    小乞儿是回来了吗?莫不是饿着肚子一路回来的?云笙哪还再能顾得上谢湛?


    她关上门,悄悄去小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去后院。


    “你饿了吗?我给你带了吃的。”


    云笙压着声音上前,将玉米杆子轻轻拨开,那小乞儿果真在里头蜷缩着,他一身行头比上次见他时还要脏乱破旧。


    “快吃吧,你这段时间去哪了?”云笙有些心疼,没忍住问道。


    萧天辰盯着那两个又白又软的大馒头,都要流口水了,却仍旧忍着没去拿,反倒急着与云笙道:“你……你快些搬走吧,你隔壁住着的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只能提醒你到这,越快越好。”


    云笙听不太懂,她隔壁住着的不是谢湛吗?这小乞儿莫不是与谢湛相识?


    “等……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来不及了,我只能说这些,快走吧。”


    云笙强硬将馒头塞过去,萧天辰苦笑:“你回去吧,待会我也要走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的。”


    暮色忽地被火把照得煞白,谢湛如同鬼魅般倚在墙上,好笑道:“真是叫本侯难找啊,你还想走哪去?”


    萧天辰惊恐睁大眼,双退软了下去。


    云笙回眸,只见谢湛后头跟了不少人,白元宝正巴巴伺候在跟前。


    “本侯不是说了,叫你夜里留门,阿笙怎就这般不听话?”谢湛抬手,低笑道:“到本侯这来。”


    云笙尚未搞清楚状况,她神色发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问谢湛:“侯爷是来抓他的?你凭什么抓他?”


    她张开双臂,义无反顾挡在萧天辰面前。


    谢湛眯了眯眼,似是喃喃自语:“第二回了,阿笙。”


    “什么?”


    第二回挡在旁的不相干的人前头,把他当成恶鬼一般。


    第64章


    “你……你套路我?”萧天辰恶狠狠瞪着谢湛。


    谢湛嗤笑:“许你狡猾的跟泥鳅似的,便不许本侯使计叫你主动跳进来,天底下哪来的这般道理?”


    他沉下眸,看向云笙:“阿笙,过来。”


    云笙纹丝不动:“侯爷凭什么使唤我?又凭什么叫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谢湛一噎,有些头疼。


    他一直都想将云笙调教的温柔小意,事事都顺着他的心,从头到脚都合他心意。只自重逢以来,她的脾气是日日见长,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谢湛本该不喜的,可他见了这般有脾性的云笙,一时间觉她更加娇俏灵动,比往日死气沉沉的模样更甚得他心。


    他素日心头憋闷的那股气忽而就散了,原来他喜爱的是这般云笙。


    谢湛揉揉太阳穴:“本侯不是这个意思。只他骗了你,阿笙一点不知吗?本侯亦不是要抓他,不过是有些事要问清楚。”


    云笙一头雾水,这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她回头,去牵那小乞儿的手,却被他躲开。


    “我,我不是,是我身上太脏了。”


    萧天辰红着眼眶:“姐姐我不是,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你骗了我什么?”云笙抿唇。


    谢湛冷笑:“阿笙不如问问他,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萧天辰憋红一张脸,他既不想再欺骗云笙,又不想与谢湛过了明路。对方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只他已将对方当成敌人。


    “不肯说?章仁太子是你父亲吧?”谢湛失去耐心,冷声直言。


    云笙心头一惊,她自是知道章仁太子的。当初谢湛去青州剿匪,便带回了章仁太子的尸身。


    可阿喜也曾与她说过当初东宫失火时小皇孙的年岁,跟眼下的小乞儿分明是对不上的。


    萧天辰眼睛通红:“奸臣,你这个大奸臣,你简直有辱老侯爷,有辱谢家的声名,亏父亲那么信任你,你竟将虎符交给那个禽兽不如的昏君。”


    这全是他辛苦打听来的消息,绝不会有一丝作假。


    他将兵权上交,不就是与那弑兄的昏君达成了合作,现下又在这里装什么装?


    “卑鄙。”萧天辰死死吐出两个字:“你利用云娘子将我套路至此,到底意欲何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云笙一直在品两人之间的话,脑海里忽有什么一闪而过,她冷声问谢湛:“侯爷为了抓这个孩子,利用我?”


    谢湛对着萧天辰冷笑,不愧是那人的种,小小年纪便会一手挑拨离间。


    他瞧见云笙神色,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湛没好气道:“阿笙倒是说说,本侯利用你哪了?反倒他怂恿你离开本侯,背后诋毁本侯,本侯倒是要与他好好清算清算。”


    他不过是抛出诱饵,这孩子便自己往里跳,谢湛一没逼他,二没迫他,干他何事?


    云笙气得浑身发抖,她与谢湛无话可说,不过是与当初套路她一样罢了,这是谢湛惯用的手段。


    他将你逼上绝路,还要你对他感恩戴德,简直无耻。


    谢湛上前几步,冷冷睨向萧天辰:“你父亲定交代过你,玉玺何在?”


    “呸,不要脸的大奸臣。你如今都已投靠那昏君,还想从我这里骗玉玺,谢侯是要用我的人头与玉玺去邀功吗?”


    父亲是交代过他,可更是交代过他要观察谢湛为人,若此人半路倒戈,不值得信任,那便没有说的必要。


    萧天辰仍记得父亲当时的神色,他仰头,泪流满面,直言真到了那个地步,便是天要亡萧氏皇族,叫他走得远远的,忘却前尘往事。


    父亲担忧的其一,是谢湛终究投靠永徽帝,其二便是谢湛拥兵造反,自己称王称帝。


    如今他已上交兵权,选择不言而喻。


    “你既打听到本侯上交兵权,难道不知本侯因何上交吗?”


    谢湛步步逼进,云笙还想挡,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


    萧天辰不再吭声,目光却有意无意往云笙身上撇去。


    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咬咬牙:“那不过都是你以云娘子为借口罢了。”


    否则他若真的喜爱云娘子,之前怎么不去与那刁蛮的公主退婚?明明就是拿这事儿做筏子。


    云笙神色发怔,这事儿怎扯到她身上来了?


    还有兵权一事,那是谢家,是定北军的命根子,谢湛怎会轻而易举就上交,难道真如这孩子说的,他当真选择站在永徽帝一边?


    云笙面色有些难看,她抬眸,直直望向谢湛。


    谢湛握了握拳,偏过头去。


    他不想叫云笙以为他有邀功的嫌疑,更何况这事儿是他想做,与云笙无关。


    可白元宝是谁啊?他觉得这机会真是正正好,说不准云夫人感动之余,都不与侯爷闹了,他顿时看这狡猾如泥鳅般的萧天辰都顺眼不少。


    白元宝说的那叫一个情深意切,酣畅淋漓。他不仅说了谢湛为与安乐公主退婚而被迫上交兵权,更是道他还受了永徽帝几十大板。


    他哭着抹眼泪道:“云夫人您是不知道啊,侯爷起初当真以为您死了,急火攻心竟生生吐出一大口淤血,他迟迟不敢相信,就抱着您的尸身那么枯坐一夜。他不敢给您下葬,怕就此真的与您生死两隔,便叫老奴找大师为您转生,那付出的代价是要活活要侯爷二十年的寿命啊!”


    白元宝来了劲头,待他说到招魂时,谢湛忍无可忍,他呵斥道:“够了,不必再说。”


    云笙长睫颤着,她似是回不过神,还在发怔。


    她抬眸看向谢湛,男人垂眸敛目,神色不明。


    谢湛他……他做这些,到底是何意呢?他竟是为了她才与安乐公主退婚么?可他之前从未表现过对这桩婚事不满。


    云笙不敢自作多情,亦不敢继续深思。


    “花言巧语,助纣为虐,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萧天辰听了,只觉可笑,朝白元宝的方向呸了两口。


    白元宝:“……”


    他这把老骨头就这么招小孩子讨厌吗?阿狗算一个,这章仁太子的儿子又算一个。


    谢湛抬手,冷声道:“去把他带过来,好好看着,别再叫人给跑了。”


    云笙抓住谢湛的手,咬咬唇问:“不论他身份如何,他到底还小,侯爷抓他做甚?难道……难道真如他所说的,侯爷你……”


    谢湛轻轻一刮云笙的鼻头,没好气:“他是非不分,阿笙有甚好信他的?本侯叫人把他看起来,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否则他此刻一出去,怕是就要落到那位的手上了,有没有命活还是二话。”


    “惺惺作态。”萧天辰路过谢湛时呸了一口,不高兴道:“我自己走,用不着你们将我架起来。”


    云笙看他穿着,仍是不忍:“侯爷朝堂上的事,我不知,也无意插手。可孩子又饿又冷的,侯爷就不能叫他沐浴换身干净衣裳,吃个饱饭吗?”


    谢湛扬扬下巴,白元宝登时会意。


    _


    “你慢点儿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云笙递过去一碗青菜汤,上前给萧天辰轻轻拍了拍背。


    对方清洗干净换过身新衣裳后,整个人大变模样。他相貌斯文清秀,生的白白净净,只许是饿极了,吃的狼吞虎咽。


    萧天辰拾箸的手轻轻一顿,旋即又挑起细细的面条吃起来,就连面汤都被他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过一大碗面就两个白馒头,他又将青菜汤下肚。


    萧天辰忽地打个饱嗝,他尴尬到面色通红,有些不敢看云笙。


    云笙莞尔一笑:“饱了吗?若不够,锅里还有。”


    萧天辰肩膀一抖,轻轻抽搐着,竟是红了眼眶,一滴滚烫的热泪滴进面碗里。


    流亡的这一年多以来,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温暖了。


    尤其是母亲的爱,他自小更是未曾感受过。


    他只知道他的生母是父亲后头收用的一名通房,她身子骨不好,生他时便难产而去,打小便是父亲陪着他长大,谆谆教导。


    父子俩虽一路都在躲躲藏藏,可终究是有个伴儿。这一年多,萧天辰真正成了孤魂野鬼。


    他既要躲永徽帝的人,又要躲谢湛的人,平素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饿极了,山里的野果被摘完,他连树皮都啃过。


    可萧天辰一直不曾放弃,父亲说谢湛可靠。只自打知晓谢湛将兵权上交后,他便连谢湛的人躲。


    如今……如今他有愧父亲,彻底没了指望,就连去地下见父亲的勇气都没有。


    云笙急了,慌乱无措道:“怎么哭了?”


    “姐姐,多谢你的照顾,只我怕是要食言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


    萧天辰将眼泪生生逼回去,旋即看向谢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湛眉心狠狠一跳,章仁太子到底是如何教导儿子的?竟生出这么一个蠢货。


    他冷哼道:“本侯说的话,不想你是一个字儿都未曾听进去,章仁太子到底是如何敢把这般重任交给你的?”


    云笙拍拍萧天辰的手:“我可以这般唤你吗?辰儿。”


    萧天辰点点头,忍声道:“自是可以的。”


    “那我便斗胆这般叫你了。”


    “辰儿,你听我说,谢侯若想真要你的人头去邀功,恐怕连夜便要动身回长安,哪还会叫人将你看管起来呢,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


    若当时大街小巷传的永徽帝的风言风语是真的,云笙不相信谢湛会拥护这样一个帝王。


    无论他上交兵权是不是为了她,她都信他有自己的打算。


    萧天辰抿唇,他知道云笙说的在理,他又何尝悟不到?


    只心中终归不信谢湛。


    谢湛眸光微动,他目光落在云笙身上,低笑:“本侯竟不知,阿笙这般信我?”


    云笙瞥去一眼,嘲道:“侯爷心思深沉,老谋深算。”


    谢湛黑了脸,他还不如不问。


    “是以辰儿别多想,便安心在此处住下来吧,明日我叫阿狗再给你收拾间厢房。院里的墙塌了,侯爷的人也可日夜在此处守着,这般安排,侯爷以为如何?”


    云笙一一与谢湛道来。


    谢湛定定望着云笙,扬唇道:“甚好。”


    _


    次日王大娘母子与阿狗问起萧天辰来,云笙虽觉愧疚,却也只能瞒着,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只道是个讨饭的小乞儿,见人可怜便将他带回来。


    王大娘一个妇道人家不甚懂,阿狗只欢喜多了一个玩伴,唯独王文书看出几分门道,没瞧见那谢侯的人都派到医馆了,云笙也没撵他们走,只他识趣地没有多问。


    王文书去温书前,先照旧用拨浪鼓与阿满玩闹。


    今日日头好,王大娘将阿满放在小鸠车里,把她推到小院里晒太阳。


    她坐在垫子上编草帽,瞅眼儿子问:“洗手了没,没洗手不许逗阿满。”


    “娘,儿子哪能不知这个?”王文书有些无奈。


    阿满胖乎乎的小手直往嘴里塞,冲着王文书咧嘴笑。


    他实在喜爱极了,将拨浪鼓放到一边,没忍住俯身去抱阿满。


    谢湛从院墙里跨过来,远远道:“你在做甚?”


    这是云笙给他生的女儿,这些天却不许叫他看,更别提抱了,反倒这野男人跟个亲爹似的,叫他一肚子恼火气。


    王文书手上动作僵住,他回头敛笑:“我抱抱阿满,侯爷这也不允吗?”


    谢湛提醒他:“那是本侯的亲生女儿。”


    瞧见他动作,王文书急急阻拦:“小孩子金贵,侯爷没抱过,当心将阿满给摔了。”


    谢湛不悦,沉声道:“本侯岂用你教?”


    王文书知自己没资格阻拦谢湛,毕竟他与阿满骨肉相连,王大娘就更别提了,见到谢湛大气都不敢喘。


    只她仍是连忙起身,大着胆子道:“这小孩子没长大,身上的骨头都是软的。侯爷若要抱阿满,一手要小心拖着她的脑袋和脖子处,再慢慢托着她的腰身及往下,缓缓将阿满给抱起来。”


    谢湛嘴上不说,王大娘却瞧他动作在听着自己说的照做,不过一颗心仍旧高高提起罢了。


    女儿当真是像极了云笙,谢湛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浑身僵硬不敢乱动,只觉一颗心都要被女儿融化。


    这孩子实在爱笑。


    蓦地一阵小溪般的细流水声淌过,怀里的女儿小嘴一扁,登时嚎啕大哭。


    谢湛微微愣住,生平头一回无法迅速做出反应。


    直到掌心包括衣袍上传来热流,他才后知后觉僵在原地,女儿尿了他一身。


    王大娘憋着不敢笑,萧天辰却是尽情在嘲。


    前头的云笙听见动静,嘱咐阿狗抓药,一脸焦急往后院赶。


    “娘,阿满这是怎了?如何哭的这般厉害?”


    萧天辰高声道:“还不是某人,半点儿不会抱孩子,叫阿满尿了一身,真是笨。”


    云笙脚步止住,她抬头看去,谢湛果真如同雕塑般抱着女儿,女儿还在他怀里尿,他已经黑了脸,却依旧一动不动。


    她知道谢湛喜洁,云笙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真不愧是她的好阿满,好女儿,尿得可真是好极。


    王文书半点儿不嫌弃,凑过去接孩子。


    “阿满哭定是她身下潮了,不舒服,麻烦侯爷让开些,我给阿满换条尿布。”


    谢湛喉中艰难溢出一句话:“不用。本侯的女儿,本侯亲自给她换,用不着你操心。”


    王文书嗤道:“这不是侯爷逞强的时候,侯爷会么?多耽搁一刻,阿满便要多不舒服一会儿,侯爷也忍心?”


    谢湛绷着一张脸,险些没将后槽牙咬碎。


    他句句指控,皆是在往他脸上打脸,无一不在说他这个父亲做的有多不好。


    云笙去洗净手,她心疼女儿,没好气上前:“都让开,我来吧。”


    谢湛的目光便一直落在母女俩身上。


    他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此刻盯着云笙给女儿换尿布,一一在心里头记下。


    谢湛瞥眼王文书,心头冷笑,至于他,日后有多远便给他滚多远。


    _


    长安宫里头永徽帝的一道圣旨,由内侍监快马加鞭送到益州的乌山镇。


    长话短说便是北庭传来消息,突厥人又开始蠢蠢欲动,频频在北庭边关试探。


    虽说如今北庭大都护的位置是永徽帝的心腹在坐,只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都力荐谢湛重返北庭,永徽帝几乎当场便拍板,下达圣旨。


    躲在草垛里的萧天辰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他怕控制不住出去将皇帝身边这个阉人给杀了。


    待那太监领着浩浩荡荡的人一走,他红了眼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为皇祖父,为父亲报仇,亲手血刃仇人。


    云笙抱着女儿进屋,急急将门关上。


    谢湛抿唇,站在窗边道:“阿笙,皇命难违,带着阿满与本侯同去北庭。”


    不将她们母女俩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心难安。


    云笙嘲道:“侯爷是在通知我吗?”


    “你应当知晓,本侯已没多少耐心。”


    云笙闭上眼:“我的答案,侯爷也一早便知,何必再来问我呢?”


    她承认自己那夜在听到白元宝那些话时,心头起了涟漪,不是无波无澜。


    可那又如何?


    她身份卑微,谢湛便是再喜爱再疼宠她,也注定不会娶她。


    云笙随他同走,不过还如从前一般过活,日子不会有甚不同。他即便没娶安乐公主,谢老太君也会催着他另娶旁的贵女。


    她可以受委屈,可她不想叫女儿受庶女的委屈。


    现在的日子自由宁静,云笙不想亦不敢再迈出那一步。


    谢湛眸光微闪,晦暗不明。


    此事由不得云笙,哪怕叫她恨他。


    “文书哥哥,云姐姐是不是要跟着那个坏蛋侯爷走了啊?”


    “不会的,阿狗就放一百个心吧。只要她不愿意,就没人能将他们母女带走。”王文书向阿狗保证。


    谢湛方过拐角,便听见两人对话,他脚步顿住。


    阿狗仍是担忧:“可……可那个侯爷有权有势的,云姐姐不愿意,他定会强逼着将她与阿满带走。他身边又跟着那么多功夫厉害的人,我们一个都打不过,这可如何是好?”


    “你说,你说你与云姐姐做了真夫妻,成为我真正的姐夫,会不会将那个坏蛋侯爷给气走,从此再也不纠缠云姐姐。”


    他话方落,便听见一道阴沉沉的声音。


    “你说甚?再给本侯说一遍,阿笙与王文书的夫妻关系是假的?”


    阿狗与王文书回头,一见谢湛,惧是大惊失色。


    “王文书,本侯且问你,这阿狗说的,是也不是?”谢湛撩起眼皮,声音平静到极点,却莫名叫人觉出一股寒气。


    王文书憋着口气,不肯说。


    谢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连连冷笑,好,好啊,他的阿笙真是胆子愈发大了,这种事竟然都敢骗他,还联合野男人将他骗的团团转。


    谢湛甚至等不到夜里,当即破门而入质问云笙。


    云笙嘴唇嗫嚅,她想反驳,可无处反驳,他与王文书确是有名无实。


    谢湛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压着怒意问:“为什么?”


    云笙不知谢湛是问她为什么骗他,还是为什么与王文书假成亲?


    她扯扯唇角,笑容发凉:“为什么?因为在我大着肚子怀阿满时,被县太爷家的风流郎君缠上了,要我这个怀着遗腹子的寡妇去做他的妾。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王大娘母子见我可怜,提出假成亲一事才助我渡过难关,那风流郎君担不起夺人妻的名声,这才肯作罢放我一马,侯爷满意了吗?”


    云笙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如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谢湛身上。


    谢湛上前,用力将云笙抱在怀里,不准她逃。


    他吸了口气,哑声道:“本侯知你受苦了,日后定会加倍补偿你跟阿满。有本侯在,没人再敢动你们母女一分一毫。”


    “所以阿笙乖乖带着阿满随本侯去北庭,嗯?”谢湛伏在云笙肩头,含着她的耳垂轻轻吮着。


    “我不要。”云笙双眼发涩,脱口而出。


    谢湛面上的表情寸寸裂开,须臾他又恢复素日的冷静自持,在云笙耳畔温柔笑着:“那王大娘母子既对阿笙有恩情,阿笙当真不为他们考虑考虑吗?本侯记得,那王文书没几年便要去长安参加科考。”


    云笙身子一僵,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轻声道:“知道了。侯爷何时出发,我好去收拾行囊。”


    云笙心头苦涩,她以为谢湛这些日子变了,可他终归是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学不会尊重旁人的定北侯。


    她不能恩将仇报,害了王文书母子。


    谢湛望着一脸死气的云笙,脸色难看至极。


    她就这般抗拒与他回去吗?


    可即便如此,就算她会恨他,谢湛也不会放手。


    第65章


    离开乌山镇那天,细雨连绵。


    阿狗哭的泣不成声,王大娘母子亦是一脸不舍。


    王文书欲言又止,终是握了握拳,没忍住出声:“云娘子,若你不愿,便算了吧,总还有法子的。”


    云笙冲他笑着摇头,他看着远处静静伫立着谢湛的高挺背影,轻声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忧,我跟着他走,起码也是衣食无忧,日子如何过不是过呢?”


    无非跟以前一样,做个老实本分的妾。伺候好谢湛,再伺候好未来的主母,如何也能在侯府有一席之地。


    她看一眼怀里乖巧的女儿,只觉对不住她。


    “可……”王文书有些说不下去。


    既做了决定,云笙不想再拖泥带水,她最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医馆的牌匾,叹口气道:“只我这辈子是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了。”


    王文书宽慰着:“云娘子不必内疚,我相信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会体谅你的。况且医馆关了门不算什么,只要你日后还行医救人,便不算辱没他老人家的名声。”


    云笙神色一怔:“王大哥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几人尚在聊着,谢湛不耐转身。


    他神色沉下几分,云笙与那王文书便这般有话说吗?


    谢湛抿唇,催促道:“北庭路途遥远,还是早些上路为好。”


    王文书最后看一眼阿满,忽地背过身去:“云娘子好自珍重,快些走吧,咱们有缘再见。”


    云笙微微俯了俯身子:“王大哥好自珍重,我特谢过你与王大娘这一年多来的照顾。”


    王大娘拍拍云笙的手,哽咽道:“好孩子,快上马车吧。”


    云笙点点头,狠心不再看几人,头也不回地抱着女儿撩开马车的帘子。


    谢湛翻身上马,守在马车外头。


    萧天辰坐在另一辆马车里,左右都有人看管着。


    从益州去北庭,少说也要三四个月的路途。


    这一路因着有谢湛在,路上顺当不少,只频频能听到从北庭传来的消息。


    边关未发生战乱,却由于突厥人隔三差五的挑衅抢食,双方在连着北庭的一个小镇上发生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待谢湛一行人等抵达边关,已入深秋。因着北庭的地理位置,天冷比长安更甚,百姓们早早都有裹上棉衣的。


    云笙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北风往她脸上刮,直冻得她哈气。


    谢湛回眸:“北庭的秋冬入的早,你定是不习惯。待安顿好,本侯叫人给你和阿满多做几身暖和的冬衣。”


    “嗯,多谢侯爷。”云笙点点头,语气不咸不淡。


    她抬头看眼谢湛,只觉着这数月的风吹日晒,他被晒得黑了些,脸上瞧着也糙了不少,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的凌厉之风更盛,一般人都不敢直视他那双漆黑锐利的眸。


    谢湛抿唇,一路行至北庭,云笙待他的态度始终不变。她不再呛他与他对着干,却也没给过他一个笑脸,言语中客气到叫他几度心中憋火,却又不舍得真正朝她说几句重话。


    他缓缓吐出口气,问道:“阿满在做甚?睡醒了吗?”


    云笙取过一个厚实的毛毯,往女儿头上裹了裹,才轻轻将车帘一角掀得更大些,好叫谢湛看的方便。


    “方才便睡醒了,自个儿坐起来玩了一阵。”


    谢湛微微俯身,朝里探去。女儿手里拿着拨浪鼓,冲他咧嘴笑。


    他一时间感慨孩子长的真快,都会爬会坐了。祖母已再三来信,催他将云笙母女送回长安,皆被谢湛推诿。


    谢湛生怕再一眨眼的功夫,母女俩又生生消失在他跟前,他当真再承受不起一回失去两人的痛苦。


    “将军,末将来迟,还望您恕罪。”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混杂着一道粗犷的男声。


    片刻的功夫,来人翻身下马,行礼道:“将军,自打您回长安述职,末将可算再见上您了。”


    武广热泪盈眶,豪迈的语气中带着激动与欣喜。


    谢湛拍拍他的肩,提醒他:“副将慎言,如今北庭大都护另有其人,本侯已不是你们的将军。”


    武广一介粗人,如今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他嗤笑道:“那杨洪权来北庭两年多,底下的弟兄们都不服呢,侯爷才是咱们心里头永远的将军。”


    杨洪权便是两年前永徽帝派过来的心腹。


    “本侯承蒙副将及兄弟们厚爱,只往后莫要再说类似的话。”谢湛神色淡淡。


    武广耸耸肩,忙闭上嘴,他知将军是怕隔墙有耳。


    “咦,这位便是嫂夫人与小主子吧?”


    他随意往马车上扫两眼,脱口而出。


    武广怔了怔,当真是个绝色美人。怨不得他听韩庭在信中说,将军彻底栽在此女身上。


    只不过这是将军的女人,便是生得再美,他也不会多看,是以很快移开视线。


    云笙垂眸,她估摸着这副将怕是在边关军中待久了,瞧着便不拘小节,礼数上也不甚周到,竟直呼她为嫂夫人。


    她莞尔一笑道:“武副将喊错了,我不过是侯爷的妾。”


    武广挠挠头,一时愣在原地。


    将军与他们这些军营里的糙汉子不同,很是注重礼数,他这张嘴啊,武广懊悔不已。


    他悄悄撇眼谢湛,只见将军的脸色的确不大好。


    武广讪讪道:“我嘴笨,小嫂别见外。”


    这回他总叫对了吧?没成想将军的脸色瞧着更加沉下去几分,叫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云笙不甚在意:“这是自然。”


    进城路上,武广骑马跟在谢湛身后,他长吁短叹道:“都护府如今是那杨洪权住着,末将另为将军寻了处两进的宅子,怕是要委屈您一段时日。”


    “无妨。”谢湛侧目问:“他近来有甚动静?”


    武广一肚子气:“将军您是不知,那厮自打来了北庭就没安分过,隔段日子便往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手。还仗着自己大都护的身份,对军中操练一事指手画脚,底下人谁若不听,他便时常体罚。”


    他苦于自己是个副将,无法正面与那杨洪全对着干。


    谢湛冷笑:“那位叫他接手北庭,他自是不想有名无实,恐怕做梦都想真正将北庭控制在自己手里,他怎能不急?本侯吩咐你的,你没乱来吧?”


    他这位副将的躁脾性,他比谁都清楚。


    “将军放心,末将对那杨洪权的事没插手一丝一毫。他此刻怕还在得意洋洋,以为将人手全插进了军中,绝对没有打草惊蛇。”武广拍着胸脯,立马保证。


    谢湛颔首:“做得不错。”


    _


    马车渐渐在一大门口停下,院里的仆婢们一早便出来迎接,见了谢湛忙唤将军,他们素日都是在都护府伺候过的老人。


    如今听说谢湛回来,一个个都自告奋勇回来侍奉。


    众人被武广瞪去两眼,忙改口叫谢湛侯爷。


    谢湛摆手,望着这一个个老仆,也颇觉亲切:“都起来,不用多礼。”


    他蓦地回头,掀过车帘,自外伸过去一条手臂。


    仆婢们都踮起脚尖,好奇瞧着。


    云笙颇有些不自在,她抱紧女儿,低声道:“不必劳烦侯爷,我抱着阿满自个儿下车吧。”


    谢湛定定望着云笙,不语。


    须臾,终是云笙先败下阵来,她将女儿递过去,叮嘱道:“那侯爷小心些。”


    谢湛将阿满抱在怀里,他示意白元宝上前,白元宝微微俯身,不敢出丁点差错的将小主子接过。


    云笙搭上谢湛的手臂,只她方探出车帘,腰身处被人揽过,她惊呼出声,双臂下意识攀上谢湛的脖子。


    他将她打横抱起。


    仆婢们忙低头,不敢多看,心中却思衬这便是将军回长安纳的妾云氏吧。


    武副将一早便敲打过他们,称这云夫人是将军的宠妾,如今又为将军诞下一女,日后伺候都要小心恭敬,万不可因着是妾室而看轻,让他们一律叫娘子便是,总归是出不得错。


    眼下将军亲自将她抱下马车,可见这位云夫人的受宠程度,一时间众人心里头的敬重更甚几分。


    云笙不清楚旁人心里头的弯弯道道,只觉大庭广众之下,她脸色臊到没法见人。


    她推了推谢湛,低声道:“我自己能走,侯爷将我放下来吧。”


    谢湛却如恍若未闻,只偏头叫白元宝抱着阿满跟上。


    两名婢子在前头领路,颤颤巍巍道:“奴婢们将正房给将军打扫出来了,不知云娘子是想住北边还是南边的厢房?”


    谢湛脚步一顿,不悦道:“无需这般麻烦,娘子与本侯同住。”


    云笙缩在谢湛怀里,怔怔回不过神。


    他这是何意?


    除去乡下夫妻,因着家中屋子有限,夫妻两人才住在一处,旁的别说皇亲贵戚与达官贵人,便是镇子上稍微有些银钱的富户,夫妻乃至夫妾都是分房睡的。


    她之前与谢湛,亦是如此。


    云笙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猜测,莫非谢湛等不及要与她行房事?


    赶路时几次歇在客栈,她都以为谢湛不会忍,可他竟当真没有碰过她。


    现下这是等不及了吗?毕竟谢湛的欲望有多重,没人比她更清楚。


    云笙抿抿唇,她知道自己无法也没资格拒绝,自打想好跟他来北庭时,她便知早晚有这么一天。


    婢子将两人领进正房,又忙规规矩矩退下。


    云笙去摸女儿的脸,有些冰。


    谢湛连盏茶都未来得及喝,走远的武广又去而复返,他站在门外粗声粗气道:“将军,都护府传来信儿,那杨洪全说是邀您去赴晚宴,给您接风洗尘,末将只怕不是什么鸿门宴吧。”


    “知道了,待本侯沐浴过后,换身衣裳便出发。”


    谢湛临走时,叮嘱云笙:“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去吩咐小厨房的人做,院儿里的仆婢们谁若敢对你不敬,直接罚了便是,本侯自会为你做主。”


    “嗯”云笙点点头,话少的可怜。


    谢湛忽觉无力,他宁愿云笙如同在乌山镇时对他冷嘲热讽,冷言相向,也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屋门被人关上,云笙隐隐瞧见谢湛离去的背影,扯扯唇角。


    他用王文书母子将她逼回来,难道还指望她日日对着他笑吗?


    她又不是真的贱骨头。


    第66章


    谢湛骑马至都护府,杨洪全早已备下好酒好菜,两人好一阵寒暄。


    杨洪全知谢湛早已将兵权上交给永徽帝,如今陛下派他来北庭,一为另有其意,二便是受不住朝臣们的压力,索性顺水推舟,他头上反正还担着个军中太尉的虚名。


    两人话中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一番宴席下来,杨洪全也没从谢湛嘴里得半分好,待人一走,他便是装也装不下去。


    “呸,手里头的兵权没了,如今亦不是这北庭的大都护,也不知谢湛他还有甚可傲的?谁都知他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迟早有一天他阖府上下都要没了命去。”


    仆从忙奉上茶,上前讨好道:“将军说的是,如今这北庭皆是您做主,他谢湛算个什么东西?”


    “呸,侯爷您瞧瞧杨洪全那小人得志的嘚瑟样,还当真以为北庭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他配也不配?”


    方出都护府的大门,白元宝的一肚子气是如何都忍不下去。


    昔日他随侯爷住在这府上多年,如今他们反倒成了客人。


    这北庭的安危是谢家祖孙三代靠命拼来的,现下那姓杨的竟妄想将功劳揽在自己头上,真是好大的脸面。


    谢湛神色淡淡,面上看不出丁点怒意。


    白元宝低叹一声,他知道侯爷另有打算,只心气到底不顺。


    “那萧天辰,可都安顿好了?”


    “侯爷放心,定是叫人查不到丝毫端倪。”


    “嗯”谢湛颔首,吩咐道:“再多派些人手,日夜看管,万不能有一点差错。”


    白元宝咂舌,那孩子应是不会再作妖了,瞧着一路上对自家侯爷改观不少呢。


    谢湛回到府上,他望着正房那间屋子,里头点着的灯隐隐绰绰映照在窗户纸上,透着昏黄的光晕。


    他阖上眼,面前浮现出一张美人面,她低头垂眸伏于桌案前,神色认真的提笔。


    谢湛唇角上扬,忽地轻笑出声。他心头发热,似能将身上的寒气驱赶。


    拢拢衣袍,谢湛大步推开内室的门。


    他目光一一掠过,不见云笙身影,净房里却传出轻微的撩水声,她应当是在沐浴擦身,谢湛一颗心起起伏伏,长长吐出口气。


    女儿在榻上睡得香甜,他擦过手,没忍住上前捏了捏她软弹的脸蛋,站在一侧看了许久。


    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方抬眸望去,谢湛呼吸微微一滞。只见云笙一头青丝散落,身上的外衫尚未拢好,露出半截白嫩浑圆的香肩,分外撩人。


    她脸蛋白里透红,那双清润的杏眸里似罩着层温热的雾气,她神色怔怔看过来时,谢湛只觉胜过三月的桃花初开。


    云笙很快反应过来,不冷不淡道:“侯爷回来了。”


    说话间,她察觉到谢湛炙热的视线,微微侧过身去,穿戴整齐。


    谢湛喉头一滚,他扯扯衣襟,忽觉口干舌燥。方才在席面上,他用了两块鹿肉,本也不觉得有甚,只一见云笙,他一身欲火就被挑了起来。


    云笙扯扯唇角,直言道:“今日舟车劳顿,我身上乏的很,怕是不能伺候侯爷。侯爷若实在想,不如收用名婢子。”


    她话落,谢湛死死盯着云笙,气息粗重又急促,沉声问:“阿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甚?”


    “侯爷放心,我清醒的很。我既不便伺候侯爷,侯爷去旁处,也是合情合理的,自不能叫侯爷受委屈,忍着憋着。”


    谢湛面色难看,方起的欲火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咬牙切齿道:“你就这般不待见本侯,竟要生生将本侯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云笙垂眸,从来都不是她把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而是他注定不会只有她一人。


    即便现在没有,谢湛日后也会娶个门当户对的贤妻。


    她跟着他回来,就没想着往后还能有甚指望,早些认清也是好的。


    “侯爷有欲望,我却身子不便,我只是怕侯爷受委屈。”


    “阿笙,在你心里,本侯来寻你,便只是为着这件事?”谢湛双眸似要喷火。


    云笙轻轻嘲道:“侯爷您说呢?”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朝谢湛身下撇去。他素日在榻上,还将她折腾的不够厉害吗?


    谢湛若不是为了榻上那点事,为了她这幅身子,还能是什么?总不至于是可笑的要与她谈情,她若信了,便是蠢,是傻,是无药可救。


    “若当真如此,能满足本侯这档子事的女人多了去了,阿笙倒是说说,本侯何苦执着于你一人?”


    谢湛气狠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甩袖离去,临走时又撂下一句话。


    “本侯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人,便是欲重,也只对着你一个。阿笙当本侯是什么?不是随便一个女人,都能入得了本侯的眼。”


    云笙跌坐在榻上,怔怔的。


    他问她,可她看不透,亦不敢多想,又哪里能明白呢?


    不过谢湛说得是,云笙还没自以为是到以为她容貌天下无双,能叫他舍弃旁的美人。


    可那又如何?


    他终有一天会娶妻,便是他不想,老太君也定会逼迫他娶,她的处境依旧难堪。


    _


    两人不欢而散,云笙一连几日没见到谢湛的身影,直到在仆婢们口中得知,突阙人蠢蠢欲动,他动身去了军营。


    云笙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否则她也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谢湛。


    银白的月辉笼罩着整个军营,踏马声从远处奔来,黑漆漆的夜忽地被火把照明。


    有士兵提着裤子穿衣,高声喊道:“敌袭,有敌袭。”


    主帐里的谢湛自梦中惊醒,他披甲拔剑,挑过营帐。


    突阙可汗阿史那·鹰被众人围着,他高高坐在马上,笑得痛快淋漓。


    “谢侯,别来无恙啊。”


    谢湛冷笑:“突阙一再背信弃义,撕毁盟约,这般举动,不愧是野蛮之地,毫无信义可言。”


    “那又如何?我突阙的勇士们勇猛无比,我突阙的战马亦是响当当,因何要屈居人下?好生没这个道理。”


    阿史那·鹰忽地仰天大笑:“任谢侯如何舌灿莲花,今夜也定是本汗的刀下亡魂。勇士们,给本汗杀。”


    谢湛翻身上马:“是吗?可汗尽管来试试。”


    一时间战马的长鸣与将士们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直至天明,这场大战方才传遍北庭。


    云笙得到消息,手抖了一瞬。


    她本以为有谢湛坐镇,那突阙人定是没胆子再来挑衅,不曾想大战爆发得如此之快。


    “云夫人,快快,您赶紧去收拾行囊,老奴把您和小主子送走。”白元宝连夜赶回,气喘吁吁下马。


    “白总管,外头到底如何了?谢湛叫你把我们母女俩送去哪?”云笙急声问他,坐也坐不住。


    白元宝长话短说:“突阙人暂且被打回去了,只大军尚未行进,在几十里外远远驻扎着,怕是要等养足精神再卷土重来,这场仗估摸着还有的耗,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侯爷担心,担心,哎,总之就是以防万一,都护府虽说离蒙镇还有些距离,可若……若那突阙人打进来,就是那一瞬的事。”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是以侯爷叫老奴送您跟小主子出城,去与那萧天辰一道汇合。侯爷在那留了不少人手,云夫人不必担忧。”


    白元宝没说的是,侯爷还道,必要时可以将云夫人母女送回长安。


    他能看得出,自家侯爷后悔了,后悔不管不顾将云娘子带来北庭,叫她与小主子陷于险境之中。


    “他……”云笙长睫颤了颤。


    喉间刚发出一个音,她又生生将话咽下去。


    若谢湛出事,白元宝此刻绝不会在这。


    出城的一路上,云笙坐立难安,她抱着女儿,时不时掀过车帘朝外看去。


    街道上明显相较来时萧条不少,林立商铺关门不说,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只依稀有行人匆匆来往。


    三三两两的妇人结伴而行,面上愁苦。


    “李三媳妇,你脚程再快些,否则咱怕是赶不上回城。”


    “哎,就是不知神树能不能听见我这个妇道人家的祈愿,保佑我家那口子平平安安的回来。”


    “仗都打起来了,说这个又有甚意思呢?谁家不是图个心理慰藉,端看你男人的命吧。”


    李三媳妇又在抹眼泪:“我心诚的很,就盼神树能显灵,上回听说那张家的媳妇心不城,回头他家那口子少了一条腿。”


    有人宽慰道:“咱们之前的大都护谢侯回来了,有他在,你就尽管放心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家那口子算个什么,还值得人谢侯亲自看护。他就是个最末等的兵,怕是受伤了,军医也轮不上他,本还有命活,只怕拖着拖着也没气了。”


    “阿弥陀福,佛祖保佑呐。”


    “谁家又不是呢?我只恨我不会包扎上药,否则早跟我家那口子随军去了。”


    云笙放下车帘,抿唇问:“她们口中的神树是做甚的?”


    白元宝叹口气道:“云夫人不知,北庭时常打仗,这的百姓们都多多少少习惯了,只仍旧想为家中从军的汉子求个保佑。那神树就在十里开外,一直受着乡亲们的香火供奉。”


    云笙看看怀里的女儿,外头妇人们的声音犹在耳畔。


    想来也是,军中一直都是缺郎中的。便是不缺,一个郎中也只有两只手,又如何能忙得过来那么多伤兵?


    “你记住,我张老汉这一生治病救人,我心无愧无悔。”


    这是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白元宝见云笙迟迟不语,他脑海中蓦地蹦出一个念头,大惊失色:“云夫人您在想甚?您莫不是想趁着侯爷分身乏术,再逃一回吧?算老奴求您了,侯爷他……他经不起折腾了啊!”


    云笙将怀里的女儿抱得更紧些,她抬头,神色认真道:“我要回去。”


    第67章


    白元宝难以置信,他拍了拍大腿:“云夫人,您在胡说什么?仗打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般危险的地儿,您与小主子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我没胡说。”云笙郑重其事道。


    “你也知道,我现下是个郎中。医术虽不精湛,起码的抓药包扎伤口,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量。”


    “不成啊,我的云夫人。此事若是被侯爷知晓,老奴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您就当可怜可怜老奴。”白元宝一把老泪险些没掉下来。


    云笙冷笑:“他要真砍你的脑袋,不如先砍我的。白总管若不送我回去,我自己回。”


    “可,可小主子怎么办呐?”


    云笙双眼发涩,她的阿满,真是跟着她受苦了。


    可她没办法,她不能见死不救,亦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心安理得叫旁人在前头冲锋陷阵。


    她明明能出一份力,能帮上忙,如何能眼睁睁冷眼旁观?


    女儿日后长大,定也不会怪她的。


    “你叫车夫送我回去,至于阿满……阿满她就拜托给你了,劳烦你将她好好照顾着,再请个婆子也是行的。”


    云笙一点点嘱咐:“阿满如今虽还未彻底断奶,平日里给她喝些羊乳,吃点面糊糊,都成,这孩子特别乖,没有那么挑。”


    白元宝倒不担心这个,实在不成,他给小主子请个奶娘,世家贵族皆是这么办的,只云夫人之前坚持要自个儿喂。


    他唉声叹气的,云笙却道:“我意已决,白总管不必再劝我。我只拜托你,好好照顾阿满。”


    话说到这,白元宝只能咬牙应下。


    回头侯爷要是怪罪,他也担着。


    云笙将眼泪逼回去,温柔地亲亲女儿的小脸,她终是狠心将她抱给白元宝。


    她撩过车帘,翻身上马。


    许是母女连心,阿满在白元宝怀里倏然哇哇哭起来。


    云笙扯着缰绳,没敢回头,就怕自己不忍。


    直到暮色将至,她才骑马赶到蒙镇。


    天边染了半片红霞,镇子上一片萧瑟,红枫叶铺落满地,木架上的伤兵们被一担担抬走。


    云笙听着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哀嚎,她麻木站在那里,庆幸她没有走。


    耳畔忽传来一道妇人的痛哭:“你起来啊李老四,你不能睡。你若真给老娘睡过去,信不信我赶明儿就抱着孩子去隔壁那鳏夫炕头上。”


    “李四媳妇,都什么时候了,李老四就算还吊着口气,也得被你哭去见阎王爷。快快,赶紧的,你用这草药往他伤口上擦,我得紧着去缝线。”


    李四媳妇吓得手直哆嗦,虽说是自家男人,可看着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她只觉大脑缺氧。


    她颤着哭腔道:“军……军医,我这,下不了手啊!”


    “妇人家家的,就是不顶事,知不知道这是在跟阎王爷抢命?这哪是你害怕的时候?”军医面色凝重,满头大汗。


    “给我吧,我来。”


    云笙快步走过去,刺鼻的血腥味叫她作呕想吐,她跟着张老汉也只学些皮毛,平日里抓药为主,还不曾见过这般血腥的画面。


    这男人左肩处中了一箭,皮肉外翻,深到隐隐已能见骨,鲜红的血汩汩外涌。


    她定定心神,强迫自己适应。


    “你瞧着也就是个小媳妇,你会?学过?”军医半信半疑。


    “我会。没时间了,咱们都抓紧些。”


    烈酒的灼伤叫男人痛苦嘶吼,更不要提在烈火上烤过消毒的大粗针线穿过他的皮肉时,他面容扭曲,疼到双眼涣散,喉间登时爆发出一声惨叫。


    “快,李四媳妇,将你男人死死按住。”


    “哦……哦。”李四媳妇六神无主,军医说甚她便跟着照做,只盼她家这口子争气些,能挺过去。


    李老四紧紧咬着牙关,牙缝间被他磨出血,身体的肌肉因疼痛而剧烈颤抖着,军医怕他撑不住,忙唤云笙:“去,给他灌碗烈酒。”


    云笙掰过男人的下颌,不管不顾将烈酒给他灌下去,李老四急急喘着气,终于消停不少。


    军医将伤口最后一针收线,李老四当即疼晕过去。


    李四媳妇吓得脸惨白惨白,云笙宽慰道:“不打紧的,夜里你时时守着他,若是发热便紧着叫人。”


    “小娘子果真懂这些?”军医终于能歇一口气。


    云笙点点头:“懂得不多,跟着师父曾学过几个月,帮帮忙打打下手还是能的。”


    军医抹把汗:“挺好的,挺好的。”


    他也顾不上多问,以为云笙也是住在镇子上,男人去从军了。


    “军医,快快,这还有个伤兵。”不远处有人唤着。


    云笙起身,军医也道:“小娘子,你随老夫一道吧。”


    黑漆漆的夜里,火把将天照得通明。


    直至亥时末,这方小镇才归于安静,伤兵们全被安置好去养伤,只也不乏伤得太重而无法救治的,各家的妇人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云笙拢拢身上的衣衫,就在今短短一个下午加晚上,她就眼睁睁看着几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


    她一闭上眼,就是那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伤口,那血甚至还是热乎的。


    胃里似乎有东西在翻涌,云笙都来不及去捂嘴,她撑在墙根处,哇的一声将肚子里的酸水吐了个遍。


    月辉照在她脸上,煞白煞白。


    “小娘子给,酸梅子,含一口会好受些。想当初老夫我初次给人缝针,亦是吐了又吐,后来习惯才好受些。”


    身侧军医的声音响起,云笙回头,老人家笑眯眯的。


    她接过那酸梅子,道了句多谢。


    军医叹道:“说实话,你今日能坚持这许久,已是叫老夫我刮目相看。回去洗洗早些歇下吧,明日许还有场硬仗要打。”


    “怎么?担忧你家那口子?”


    云笙猛咳两声,险些没被呛到。


    “看你,还是个小娘子,思念郎君也是人之常情,这有甚好害羞的?”


    军医摇摇头,晃悠悠走远。


    夜里云笙睡下,腰酸背痛,手臂也勉强才能抬起,不得不说,治病救人是个体力活。


    估摸着是当真累了,她都顾不上多想,便沉沉睡了过去。


    _


    北庭的战事传回长安,侯府里的谢老太君先昏了一回,朝堂的文武百官头一回一致对外,就连素日的主和派都主张战。毕竟突阙再三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起与突阙的战事,没有哪位大将能比谢湛更清楚,是以一上早朝便有人上奏永徽帝,请求复封谢湛为北庭大都护,并将虎符交给他一半,好重新调兵遣将。


    永徽帝心头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应下。


    谢湛当初肯交兵权,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永徽帝对他的忌惮与疑虑都打消一半。坦白来讲,他还是颇为惜才的。


    只那桩陈年旧事若被谢湛知晓,他还能如现下这般对他忠心吗?


    况且被那狼子野心的突阙人时常威胁着,永徽帝日夜难安,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阿史那想借他的手除掉谢湛以报杀兄之仇,可他却觉着,阿史那不敌谢湛,有勇无谋的蛮人一个。


    他想借刀杀人,永徽帝更想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待谢湛砍下那阿史那的头颅,他亦长眠地下,那桩叫他日夜难安的旧事便再无人可知。


    永徽帝眯了眯眼,随圣旨和虎符同去北庭的,还有一封他交给杨洪全的秘信。


    是以次日兵权交接,杨洪全没一点不满,反倒奉承拍马屁道:“谢侯不愧久经沙场,陛下终归放心您。不能为君分忧,叫我实在惭愧。”


    “杨将军不必如此。”谢湛淡淡瞥他一眼。


    武广皮笑肉不笑:“杨将军来北庭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这话中嘲讽味过浓,杨洪全极力忍住才没掀桌。


    他心中啐道,待谢湛人头落地,第二个便是这不知礼数的武广,到时一并送他们去地下团聚。


    前头的战事长达一月有余,两方军队僵持不下,蒙镇上的伤兵救亡每日也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妇人们起初还在伤春悲秋,云笙忽有一日将大家聚起来道:“男人们在外头打仗保家卫国,咱们娘子们又怎能不振作起来?北庭马上便要入冬,将士们的冬衣铠甲都需要重新缝制,还有每日的吃食热水,包括换药包扎伤口,这些简单的,咱也不能都指望着军医。人多力量大,就不信赶不跑那突阙人,大家伙说是也不是这个理?”


    “对,云娘子说得是。况且咱也不是头一回跟那突阙人打仗,大军哪回不是跟着大将军将那突阙人打得落花流水,没道理这回咱就怕了。”


    云笙一番话,叫妇人们都干劲十足,都指着将突阙人赶出去,过个好年。


    然而士气在定北军吃了败仗的消息传回镇上时,人心再次涣散,小镇陷入一片死寂。毕竟谢湛领兵从无败绩,妇人们心中那丝信仰瞬间塌陷。


    众人抱着年纪尚小的孩童哭个不停,大的哭丈夫,小的哭亲爹。


    前头若真败了,那突阙人第一个攻进来的就是蒙镇,到时只怕是要尸横遍野。


    云笙手里的茶盏跌落在地,她无力撑在案边,热茶溅在她手背上,她仿佛感觉不到烫似的,任由茶水流淌。


    须臾,她似是缓过来,回眸,哑声问报信的斥候:“主……主帅呢?”


    “大将军受了些轻伤,无性命之忧。”


    云笙攥紧的手心渐渐松开。


    斥候来去匆匆,妇人们面上愁云惨淡,如同行尸走肉。


    云笙见众人该做甚做甚,丝毫没有要收拾行囊离开的意思,她艰难问出声:“大家……都愿意继续留下来?”


    有人苦笑道:“不留下来还能怎样呢?离开?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家一辈子都在这扎根,离开又能去哪儿?”


    “是啊,最坏……最坏不过是陪我家那口子一道去了,黄泉路上也还有个作伴的。就是可怜了我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又抱着孩童痛哭起来。


    “都怪那大将军,怪那谢侯,他如何……如何就吃了败仗呢?如今倒好,还要我家男人率先去送死,他却只受了些轻伤,都怪他。”


    “是啊,若换成杨将军领兵,咱们是不是就不会吃败仗了?”


    “豁,胡六媳妇,你便是再伤心,如何能说出这般丧尽天良昧良心的话,若没有谢侯,哪有咱们数年来的安生日子过?”


    “可,可他如何就败了呢,我可怜的孩子啊!”


    ……


    云笙静静站在那,麻木地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兵书上言,胜败乃兵家常事。


    即便是用兵出神入化的谢湛,也终究是人,不是天上高高在上的神仙,如何能确保每场战事的胜利?


    可这些百姓们将他奉为神祇,一但他吃了败仗,亦或是身上有任何污点,他们便会将他这个战无不胜的“神”拽到泥潭。


    说起来又何其可笑?


    云笙阖了阖眼,只百姓们又何其无辜?


    从始至终该死的,只有那挑起战事的突阙人。


    云笙一夜未眠,想到女儿,想到那个霸道强势的男人。


    事已至此,她应当走的。若突阙人屠镇,她定也没命活,女儿还那么小,总不能……


    只不知为何,她心里头是信谢湛的。他那般狡猾,运筹帷幄,他当真败了吗?


    一夜过去前头都再未传出消息,云笙跪在小庙里,她望着高高在上的金像佛祖,诚心祈祷。


    国泰民安。


    谢湛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连老天爷都说祸害遗千年,他那么爱欺负她,云笙还没从他身上讨回来,他怎么能死呢?


    他欠她的,永远都还不清。


    直至天光大亮,云笙的腿都跪到发麻,她的眼皮倏然跳得很快。


    云笙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外头街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是一群人。


    若不是得胜归来的将士们,便是屠镇的突阙人。


    可屠镇的突阙人会这般悠悠漫步吗?


    “将军,伤亡人员已清点完毕。”


    “嗯,回头家家户户皆要厚葬,该给的犒赏都不能少。”


    低沉的男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


    云笙抹了把面,重重将门推开。日头照过来,恍的她睁不开眼。


    谢湛心跳倏然加快,他抬眸望去,那抹晨光打在云笙白嫩的脸上,她周身都泛着层柔和的光晕。


    日想夜想的人站在自己跟前,谢湛死死睁着眸,一动不敢动。


    他的阿笙怎会在此处?定是他太过思念,出现了幻觉。


    谢湛敛眉,收回视线大步朝前。


    云笙气的无话可说,她活生生一个人站在这,他竟真的看不见?


    她迈出门槛,声音带着气:“谢湛。”


    谢湛没回头,身子一僵。


    第68章


    候在谢湛身侧的小兵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


    这小娘子是谁?简直胆大包天,如何敢直呼将军的名讳?


    他本以为大将军会不悦,没成想他缓缓转过身,身形似是一幌,旋即大步上前,将那小娘子狠狠搂进怀里。


    小兵下巴险些没掉到地上。


    “你松开些,我都要喘不上气了。”云笙偏过头,锤着谢湛肩膀。


    “阿笙,本侯不是叫白元宝把你送走了,你又如何会出现在蒙镇?”


    谢湛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前的人下一瞬便消失。


    他双手捧住云笙的脸,温温热热的,不是幻觉。


    云笙觉得自己应当推开他的,可想到他刚经过一场恶战,现下估摸着身心惧疲,她便有一瞬的心软。


    她扁扁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说清。


    谢湛一阵后怕,他沉下脸来,轻声斥道:“胡闹。打仗的地方,岂可当成儿戏?这个白元宝,本侯看他当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云笙一眼瞪过去,质问着:“侯爷什么意思?谁将战场当成儿戏了?还有战场是我执意要来的,白总管拦不住我,侯爷要怪罪他,砍他的脑袋,不如先砍我的。”


    谢湛眉心直跳,砍她的脑袋,那与活生生挖他的心又有何异?


    云笙觉得好生没趣,这男人嘴里就没句好听话。


    她轻轻将谢湛推开,谢湛不察,一时倒退几步。


    这男人果真就是祸害遗千年,她瞧着他,没出一点事。


    事后云笙才在军医口中得知,谢湛佯装战败,不过是为了放松那突阙人的警惕心。而谢湛也同样在军医口中知晓云笙这段时日有多辛苦,她能抓药救人,还能鼓舞妇人们的士气。


    谢湛定定望着云笙,心头鼓胀。


    是他错了,原来他错的那般离谱。他素日一直以为是云笙离不得他,是以只能依附于他,离开他她便活不下去。


    因着他的自大,谢湛也未曾想过云笙会有离开他的一天。


    可后来那场大火,那具假尸,无一不是往他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


    不是云笙离不得他,是他一直离不得云笙。


    谢湛终于意识到,云笙离开他,可以将日子过得很好。


    她不再是他的妾,而是旁人口中会治病救人的云娘子。


    云笙的好,他更是后知后觉,甚至悔不当初。


    一直以来,他都错了。


    谢湛仰面,双眼发涩。


    军医不知两人过往,只调侃云笙道:“原来云娘子那夜想的情郎是将军?”


    云笙没与他反驳,只淡淡一笑。


    战后除去清扫战场,将士们休养过后需仍得严阵以待,谁也不知突阙人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不过此次败仗当能叫对方消停段日子,这个年应是能好好过。


    只叫众人始料不及的是,战后马瘟仍是无法避免,畜生传人,军营里的士兵很快便倒下一片,立马被军医隔绝。


    好在瘟疫这事并不稀奇,军医手里都有前朝太医留下的方子,再加以改良,除去被染上瘟疫的病人要喝,每人都得喝一大碗以防万一。


    前头人手不够,云笙要随军医去军营里帮忙,谢湛头一个不情愿,他沉声道:“你不知这疫病的厉害,若真患上,人能几日发热不止,素日里有那身子骨强健的大男人都挺不过来的,你当真不怕?”


    怕,云笙就是肉体凡胎,是个俗人,她当然怕。可她眼睁睁见了战事的残酷,如今情形不允许她怕。


    她抿唇,摇了摇头:“侯爷说的我都知道,可我若当真为了自己贪生怕死而不去帮忙,我良心难安。我已提前服用了汤药,口鼻亦会做好防护,老天爷总不会这般不眷顾我吧。”


    谢湛上前,他死死抓着云笙的肩膀,眼尾泛红。


    “你不怕,可本侯怕。”


    “怕到寝食难安。”他音调都在发颤,一把将云笙重重抱在怀里。


    云笙闭上眼,她苦笑道:“那我也想问问侯爷,回回上战场厮杀时,你可怕过?头一回随着老侯爷去战场时,你可怕过?”


    头一回随着父亲去战场?


    谢湛神色一怔,当然怕过。


    他那时还是个少年郎,只不过虽怕,心中却更是难掩激动,这意味着父亲对他的信任,他从此可以与父亲并肩作战,共同保家卫国,守护着这片疆土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不过上战场还不算什么,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对谢湛来说才是真正的磨砺。


    他至今清楚记得,敌军的头颅被他砍下时,对方那双瞪得铜铃似的双眼,死不瞑目。对方的血溅了他一脸,谢湛盯着周身倒成一片的尸体,他大脑一片空白,眸子里只剩刺眼的红。


    事后父亲提着一壶烈酒去房顶上寻他,拍着他的肩膀:“今日我儿初上战场杀人,定是怕了吧,行知不必内疚。”


    “父亲,我……”谢湛声音都是哑的。


    “我与你诸位叔伯,头一回杀人比你反应还大呢。”父亲似在叹息:“好歹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般终结在自己手里,谁又能不怕?”


    “可行知啊,你且记住。若始终都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是做不成将军的。你若不杀敌军,敌军便会杀你,杀你身后护着的千千万万的百姓。”


    那夜父亲一席话,叫谢湛登时醍醐灌顶。


    是啊,两军交战便是这般残酷。自那之后再上战场,他从未怕过。


    他不能丢父亲的脸,更不能丢定北军的脸,要紧的是不能叫君主与百姓失望。


    云笙见谢湛忆起往事,迟迟不语,她便有了答案。


    “侯爷也曾怕过,对吗?”云笙莞尔一笑:“可侯爷即便怕过,仍旧为了脚下这片疆土与百姓,不顾自身安危一守北庭便是五年。”


    她侧目望向窗外,喃喃自语:“侯爷是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却怎能因着我是个小小女子,便看轻我?你们郎君能出自己的力,我们娘子亦不是只能躲在你们身后,大战当前,我如何能只为了自己?”


    谢湛动了动唇:“阿笙,你知本侯不是这个意思,现下谁人能看轻你?本侯不过担忧你的安危。”


    “若当初老侯爷执意不叫侯爷上战场,由头是担忧侯爷的安危,侯爷心里会如何作想?”


    谢湛哑然,他自是觉得父亲不够信任于他。


    他轻轻抚过云笙坚韧的眉眼,他不是不够信她,这些日子她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他是不够信任自己。


    谢湛的心狠狠揪起,他怕自己无法护住她,他怕他的无能叫他痛苦悔恨一生。


    “阿满还那般小,阿笙……当真不为她考虑考虑吗?”谢湛喉中艰难溢出一句话。


    “你听话些,今日便收拾行囊,本侯送你去见阿满,再也不许回来。”


    提起女儿,云笙心如刀割。


    她死死咬着发白的唇瓣,迫自己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这世上她最对不起的,便是她的阿满,可她没有法子。


    “侯爷上战场时,也定忧心家中的老太君吧。”云笙抹面,反问道。


    谢湛阖了阖眼,她不必再说,他已全然懂她。


    现下的云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侯府里畏畏缩缩的小娘子,她早已不需躲在他的羽翼下,被他庇护,而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云娘子。


    道理谢湛如何不懂呢?


    只是他已经失去过云笙一次,他承受不起第二回失去她的痛苦。


    谢湛定定望过去,他大可像之前那般将她强行绑走,可云笙那双坚定的眸子看过来时,他知道自己若当真如从前那般作派,云笙不会再原谅他。


    “你既想好,便随本侯同去军营吧。”他低低喟叹一声,终是妥协。


    他定不会叫她出事的。


    云笙长睫一颤,神色颇有些意外。


    谢湛他……好像有什么变了,不似从前。


    军营里都是男人,为方便行事,谢湛给云笙准备了一身合身的男装,帐篷亦是安排在他一侧。


    几日下来,谢湛日日都叮嘱云笙一碗不落的服用汤药,每日擦洗也惧要用酒精消毒,见云笙无甚反应,他才堪堪松下一口气。


    改良的药方说起来简单,真正动手去做却是要日夜辛苦的去翻医书,不停的熬汤药去试,直至完全能抑制这瘟病。


    云笙将这任务接了过来,概因她忽然记起师父留下的手札里曾记载过有过瘟疫的方子,不论如何,到底也是条路。


    小厨房里的炉子烧得正旺,药童一边扇风,一边捂着鼻子去掀药罐,刺鼻的苦药味充斥着整间屋子。


    云笙凝眉,凑过去嗅了嗅,吩咐道:“还是不对,再加二两黄连,一两连翘试试。”


    药童擦擦额头上的汗,又忙哎了一声。


    不知不觉,外头天色已然暗淡。自入冬以来,北庭的夜黑得越发早了。


    炉子上的药罐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药童扭头撇眼云笙,悄悄放轻了脚步。


    屋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推开,药童抬头,他见来人,一声大将军还未喊出声,谢湛便示意他噤声。


    他略抬眼皮,只见云笙趴在桌案边,露出半张睡颜娇憨的侧脸,手心还紧紧按着那厚重的医书手札。


    谢湛走近些,他瞧见云笙眉眼间染上几分倦怠,神色也稍许憔悴,尽是心疼。


    他没舍得将人吵醒,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脱下,轻轻披到云笙肩头。


    云笙低低嘤咛两声,旋即揉了揉眼,睁开眸子。


    她错愕道:“侯爷,你怎么来了?”


    “吵醒你了?”谢湛抿唇。


    “没。”云笙直起身子:“我本也是小眯一会儿,还有大半医书没看呢。”


    她瞅瞅身上的大氅,要解下来还给谢湛,谢湛按住她的肩,偏过头去微咳两声:“穿着吧,天寒地冻的,你身子骨到底比不上我自小习武。”


    云笙无奈:“我也有,侯爷不是叫人给我做了两身?”


    谢湛定定:“阿笙现在是连本侯的衣裳都嫌弃了吗?”


    他执意如此,云笙便不再跟他争。在某些方面,这个男人还是如从前般强势霸道。


    “那好,回头我再给侯爷送去。”


    谢湛眉目终于舒展,低低嗯了声。


    两人间久久无言,气氛登时沉默下来。他抬抬手,想摸摸云笙的头,又在半空将手收回去,劝说道:“方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良好的,若将身子累垮,反倒不值。夜已深,早些回去歇息吧。”


    “侯爷说的是,我再看个一时半刻。”


    谢湛颔首,垂眸道:“好,那本侯走了。”


    云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欲言又止,顿了顿道:“那突阙人奸诈,侯爷巡兵时也要多加小心。”


    虽然对方暂时退兵,但难免会趁着疫病乘机而入,是以近来谢湛日日都要带着一小队人马轮班值换。


    谢湛脚步停住,他扬了扬唇:“阿笙这是在关心本侯吗?”


    “不是,我在关心大将军。”


    谢湛没回头,低笑出声。


    云笙咬咬唇,面颊发烫,忽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第69章


    “军医,成了吗?”云笙盯着那碗汤药,眼神殷切地望过去。


    “成了,成了。”军医凑过去,鼻子嗅了又嗅,他激动地一拍大腿。


    云笙缓缓舒出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她由衷展颜而笑,这些日子总算是没白忙活。


    “快,快照着这个方子多去煎药,熬好后再叫每人喝一碗。”军医急急嘱咐药童。


    他扭头拍着云笙肩膀,眼神里满是欣赏,大笑。


    “此次云娘子可算是立了大功,回头将军论功行赏,总也不能少了你那份。”


    云笙笑笑:“您过誉了,我不过出了些力。论功劳与辛苦,在座的各位谁都不比我少。”


    “云娘子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谦虚。”


    “大家伙儿说,是也不是?”


    将士们饮下汤药,身上出了汗,一时间闹哄哄的,都在趁机打趣。


    更有甚者,张口便道:“将军夫人。”


    “待我病好,日后出去便吹嘘是将军夫人亲自给我治病的,我这脸上还不定怎么有面呢?”


    一时间场地上哄堂大笑,众人一口一个将军夫人的叫着,只有老军医敏锐察觉出云笙神色有一瞬僵硬。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云娘子曾只是大将军的妾。


    “去去去,一个个军营里的糙汉子,半点不知礼数,女郎家的名声岂能叫你们乱说?”


    “军医你这就不对了,云娘子这般好,莫不是还配不上大将军?”


    “就是,总之将军夫人,兄弟们只认云娘子一个!”


    ……


    军医阵阵头疼,他一抬头的功夫,便瞧见谢湛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他心思百转,也有些猜不准将军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谢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云笙身上,她低头垂眸,眉眼间隐隐透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还是这般不想与他扯上关系吗?


    谢湛抿唇,上前两步,沉声道:“都病好了?既好了,便都围着场地跑两圈。”


    将士们没料到他会忽然出现,方才还说说笑笑的众人立马没了声,噤若寒蝉,一时间叫苦连天,登时散了个干净。


    云笙没好气,朝谢湛瞪去两眼:“他们病都还没好全,跑什么跑?侯爷还真真……是个好将军。”


    话落,她也不管谢湛脸色,头也不回地踏进自己帐篷。


    众人忙背过身,彻底溜没了影儿,徒留谢湛黑着张脸。


    他如何都想不到,他今日何处惹恼了云笙?


    _


    经此一役,又进入寒冬腊月,突阙本就缺粮少食,此次可谓元气大伤,一时间消停不少,北庭百姓们期盼的一个好年也到了跟前。


    谢湛知道云笙想女儿,疫病方走便早早给白元宝去了信儿,此外还悄悄将萧天辰也带了过来。


    “侯爷到底要带我去见什么人?”云笙坐在马车里,仍是冻得哈气搓手。


    北庭的冬,冷风实在是往人骨缝里钻。


    “阿笙自个儿下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谢湛眉梢上挑,不禁好笑。


    云笙神色一怔,随后想到什么,她急急撩过车帘,对面马车的帘子也正好拨过,白元宝正热泪盈眶地抱着女儿。


    阿满回过头来,见了云笙便张开手臂,咿咿呀呀的。


    女儿还记得她,云笙掩面捂嘴低泣,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要急着下马车,谢湛冲白元宝道:“将阿满裹严实些,赶紧抱过来。”


    那辆马车不宽敞,如何能坐下这么多人?


    跟在白元宝后头的,还有一身黑衣掩面的萧天辰。


    五人挤在一处,白元宝忙将阿满抱给云笙,阿满咧嘴笑,旋即小嘴里不太清晰的发音:“酿……凉。”


    “阿满唤我什么?娘?阿满会叫娘了?”云笙呆住,喜极而泣。


    “可不是,小主子聪慧伶俐,老奴一教她便学会了。”白元宝笑眯眯的,颇有些得意。


    “阿满乖,再叫一声。”


    “凉。”


    云笙应了好几声,头埋下去,没忍住在女儿小脸上亲了好几口。


    她以为女儿潜意识里会记得她这个娘狠心抛下她,再见会将她给忘了,没想到竟给她一个这般大的惊喜。


    白元宝低声叹道:“当初云夫人走了,小主子骤然换个环境,亲娘又不在身边,那哭的,委屈巴巴的小脸,叫老奴看了真真心疼。老奴又给小主子寻了奶娘,谁知小主子一直哭,竟是谁的奶都不肯吃,老奴没法子,只能配些羊乳和面糊糊。索性还有……还有这小殿下在,素日还能哄着,逗着小主子玩。”


    萧天辰到底是皇子龙孙,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相处,两人可着将对方给看顺眼了。


    云笙听白元宝说,心都揪都一处。她抹把泪,拍拍萧天辰的手:“阿辰,多谢你了。”


    “姐姐别这么说,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况且妹妹可爱,我……”


    萧天辰话说一半卡在嗓子眼里,意识到自己将辈分都给乱套,一张脸憋得通红。


    谢湛睨他一眼,没好气:“本侯既没你这么大个弟弟,又没你这么大个……”


    未尽的言语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他没继续说,萧天辰却听懂谢湛话中的嘲讽。


    云笙朝谢湛瞪去,安抚萧天辰,笑道:“侯爷他就这个脾气,阿辰莫怪。只单论身份,我的确做不得殿下的姐姐。”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不过是你们抬举罢了。”萧天辰自嘲:“我巴不得能有个亲人,您如何便做不得我的姐姐?”


    白元宝笑着插嘴:“那小殿下日后可不能再唤小主子妹妹,得是侄女喽!”


    萧天辰愣了愣,自言自语:“侄女,嘿,小侄女。”


    他凑过去逗阿满,阿满也傻笑,指着他出口道:“锅,锅~”


    云笙惊讶:“阿满还会叫哥哥?”


    “妹……小侄女可聪慧呢,前些日子便会叫哥哥了。”


    萧天辰一点不心虚的夸张道,半点不说他私下教阿满险些没将嘴皮子都说秃。


    谢湛瞧着这小崽子,是真眼红。


    他搓搓手,没忍住凑上去:“阿满乖,给爹爹抱抱。”


    谁知阿满嘴巴一扁,扭头去搂云笙的脖子,不肯给谢湛抱,更别说是唤什么爹爹。


    马车里气氛登时僵了一瞬,白元宝忙给自家侯爷找补:“都怪老奴,只记得教小主子喊娘了,我这不想着先教会一个再学另一个字。”


    “噗嗤”一声,萧天辰实在憋不住,戳破白元宝:“是吗白总管?我怎么记得你私下第一个教阿满喊的就是爹爹,奈何阿满不想学,学不会,只叫娘。”


    “这,这……”白元宝满头大汗,讪讪看向谢湛:“许是爹爹这两个字较难学,小主子一时半会学不会也在情理之中,侯爷放心,回头老奴再教教。”


    他不说还罢,一说谢湛脸越发黑。女儿跟他不亲,他一时间面色复杂。


    谢湛对着萧天辰连连冷笑,当初女儿在乌山镇还肯对着他笑,肯让他抱,如何现在就不肯了?定是这小崽子这段时日在女儿跟前,说了自己诸多不好。


    云笙忍笑忍得厉害,肩头都在发颤,真是难得见谢湛吃噶。


    她亲亲女儿的脸蛋,哄着道:“阿满乖,这是爹爹呀,是阿满的爹爹。阿满让爹爹抱一抱,好不好?”


    阿满咿咿呀呀,懵懂的眼神似困惑,似茫然。不过许是有云笙这个亲娘引导,她歪着小脑袋盯着谢湛看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记起什么,这才伸过手去,肯给谢湛抱。


    谢湛心头热乎,一时间竟双手无措。他轻轻接过阿满,生怕将怀里的女儿给摔了。


    他与云笙道:“待年后,阿满的周岁宴过完,本侯再将她送走。”


    云笙点点头,她虽十分舍不得与女儿分别,但北庭频频的战事,她终归不放心女儿长留。


    这个年头,过得简单云笙却欢喜。


    在侯府那年她郁郁寡欢,不知前路。去岁与王大娘母子和阿狗一道,女儿也即将出生,按理说她该知足的,只云笙知晓她的心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年夜饭云笙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众人起哄要与她一道包饺子,云笙笑笑,很喜欢这般热闹的氛围。


    用过晚膳,女儿累的睡了过去,她穿得厚些,随谢湛去都护府修建最高的观星台。站在此处,近乎能将整个北庭一览无余,云笙望着下头的万家灯火,忽而道:“真好。”


    普通百姓家一年到头,无非只是盼着这几天罢了。


    她叹道:“真希望这场恶战早点过去,百姓们都能岁岁有今朝。”


    “会的,一定会的。”谢湛偏头看去,望着云笙那双清亮的眸,心头发热。


    云笙侧目,她未语,心里却偷偷道。


    百姓们信他,她也信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视,两颗心亦是怦怦直跳,谢湛忽而抬手,撵过云笙的鬓发拢到她耳后,云笙没躲。


    这仿佛在两人间传递了一个信号,谢湛上前两步,微微低头,俯下身子。云笙长睫颤了颤,抬眸间她瞧见谢湛喉结滑滚,男人那炙热的眼神直直望过来时,叫她心尖都在发颤发烫。


    她屏气凝神,缓缓垂眸闭上眼,也不知在期待什么。


    谢湛的掌心已然托在云笙后脑勺上,两人呼吸交缠,贴得越来越近,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蓦地将云笙惊醒。


    “云娘子,小主子醒了,现下正在屋里哭闹寻您呢。”


    云笙面颊发烫,忙将谢湛推开。


    谢湛仍维持着方才抱她的姿势,他收回手,握拳微微咳嗽两声。


    “方才……”


    “方才我困了。”云笙咬唇,脱口而出。


    “嗯,本侯见你脸上有东西,想帮你擦掉。”谢湛侧过身去。


    云笙都没顾上反应,下意识问:“什么?”


    她话出口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掉,什么困了有东西的,无非是两人的借口罢了,她竟还傻乎乎直言问出来戳破。


    云笙面红耳赤,转身小跑下去。


    “我困了,侯爷也早些睡吧。”


    谢湛低低闷笑一声,他望着云笙小跑的背影,过年喜庆她披了件红色的大氅,此刻跑起来那一抹红色的裙摆摇曳着,晃进了他心里,叫他心口发热。


    一晃便是十五,这个年也算过去,内侍监从长安带来永徽帝的一道圣旨,称漠北与龟滋动荡,他要从北庭调兵十万,各分五万去充两地的兵力。


    安北与安西虽说兵力不如北庭雄厚,但镇守漠北与龟滋却是绰绰有余。况且两地素来安分守己,今岁如何有了动静?


    这道圣旨自是遭到了朝堂上下不少官员的阻拦,然永徽帝道突阙暂已退兵,一时半会儿怕也缓不过元气,再加之他信任谢湛定能守好北庭,现下还是漠北与龟滋的事紧要。


    既是圣旨,谢湛便不能抗旨不遵。


    武广难以置信:“陛下他疯了是不是?突阙便是再缓不过来,那兵力也是与北庭相当的。若一下被调走十万精兵,突厥定会趁此机会卷土重来,后果不堪设想啊将军。”


    谢湛连连冷笑,心头忽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永徽帝这是要着手对付他了。


    他蹙眉,连夜便写信给韩庭。如今他远在长安的,永徽帝唯一能威胁到他的便是侯府一家上下。


    武广出主意道:“将军,十万精兵真不是能开玩笑的,不若咱们以百姓充军,糊弄过去。”


    “不妥。”一时间哪能叫这么多的百姓全去充军?


    “那……那突阙人若再攻城,可如何是好啊将军?”


    谢湛快速道:“突阙兵力本就稍逊北庭,上次经此一役,死伤人员不计其数,怕也没落个好。如此算来,咱们也未必没有胜算。”


    武广低低叹息,以少胜多,看来又要有一场硬仗要打。


    “打起精神来,调兵一应事宜皆要准备齐全。”谢湛拍拍武广的肩。


    待他回到都护府,云笙便迎面上来。她面色发愁,显然已得了信儿。


    “别怕,有本侯在,不会叫北庭出事的。”


    更不会叫她与女儿有丁点儿闪失。


    云笙却仍是无法宽心,她在强颜欢笑,谢湛道:“明日便是阿满的周岁宴,待她抓周过后,本侯将她与萧天辰一道送去洛阳。那是谢家的老家,亦有本侯的人手在。”


    长安已经不安全了。


    “阿笙……”


    “我不走。”云笙看向谢湛,将他未尽的话打断。


    谢湛的拳渐渐攥起,他仰面定定心神,须臾哑声道:“好,本侯知道。”


    “本侯想与你说的是,阿笙要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明日阿满便要抓周了,可不兴苦着一张脸。”


    云笙鼻子泛酸,她垂眸,低声道:“嗯,阿满的周岁宴,一切从简吧。”


    谢湛颔首,形势不由人,只能委屈些女儿。是以次日,便只有他们几人,简单张罗着在院里摆了两桌。


    高门大户家的孩子素来是在周岁宴上定大名,云笙强打起精神,笑道:“侯爷文采好,给阿满起个好名字吧。”


    谢湛的唇有稍许颤,他神色怔住:“阿笙愿意叫本侯取?”


    云笙撇撇嘴,瞪他:“侯爷既不愿,那便算了。”


    “谢靖瑶。”谢湛脱口而出,这名字是他一早便想好的。


    靖瑶,靖瑶。


    云笙喃喃自语,靖有国安平定四方之意,瑶指美玉掌上明珠,真真是个好名字。


    “阿笙可还喜欢?”谢湛蓦地有些紧张。


    云笙莞尔一笑:“喜欢。”旋即她低头去逗弄女儿,蹭蹭她的鼻尖:“爹爹给取的名字,小靖瑶喜不喜欢?”


    小靖瑶坐在抓周的桌案上,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她许是知道娘亲在叫她,抬起头,又冲着谢湛的方向看过去,咧嘴笑。


    白元宝适时道:“瞧小主子笑的,定是喜欢的不得了。”


    午膳后抓周,小靖瑶爬来爬去,她见了什么都想往怀里塞,一时抓把木剑,一时抓个书本。小靖瑶一双似葡萄的大眼睛溜溜转,忽地被角落里金灿灿的光吸引过去。


    她小手指着,云笙去搀女儿,小靖瑶晃晃悠悠走过去,去扯那发着金光的东西。


    云笙回眸去看,怔了一瞬,是一把刻着小字的金锁,凑近些才看清上头刻的什么。


    【一生无忧】


    这样金贵的东西,定不是白元宝随意寻来的,她下意识去寻谢湛的身影,却见他侧过半边身。


    谢湛摩挲着袖口里的另一把金锁,迟迟都没能将东西拿出来。


    分别那天,云笙含泪将女儿送上马车,小靖瑶许也察觉到什么,小嘴巴一扁,便委屈的掉泪。


    “凉,不……不脚。”


    “阿满乖,娘不走,不走。”


    云笙终是不忍心,又抱着女儿哄,小靖瑶不哭了,她眨眨眼,小手指着谢湛,忽然出声:“爹。”


    “爹。”又是清晰的一声。


    谢湛僵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云笙好笑:“阿满叫爹爹呢,侯爷傻眼了吗?”


    别以为她不知道,谢湛这段时日没少私下偷偷抱着阿满教她唤爹爹。


    “好阿满,真是爹爹的好女儿。”谢湛紧紧抿着唇,试图压着内心的欣喜,然而他唇角的弧度却越来越上扬。


    云笙亲了女儿一口,小靖瑶趴在她肩头,也轻轻在她脸上亲了口,白白嫩嫩的,乖巧的不得了。


    谢湛双眼发涩,他上前,压低声音道:“阿满也亲爹爹一口?”


    他指着自己的右脸。


    小靖瑶歪着脑袋,她估摸是听懂了,朝前探去,也亲了口谢湛的右脸。


    一番逗弄,阿满累得睡了过去。


    两人不忍再看,别过头去朝白元宝挥挥手:“路上小心些,快走吧。”


    白元宝声音哽咽。


    萧天辰向云笙保证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侄女的。”


    “姐姐信你。”


    马车的四轮碾过青石板路,耳畔那声音越来越低,谢湛揽过云笙的肩头,轻轻拍着宽慰。


    数日后,斥候来报,阿史那携十几万大军兵临城下,并在数十里外扎营。


    第70章


    谢湛的营帐里,一片死寂。


    武广拍着大腿,骂道:“个老奶奶的,这前脚才调兵,后脚阿史那便得了信儿赶来,若说这军营里没叛徒,打死老子都不信!”


    索性近日将百姓们已转移的差不多,如今除去将士们,近乎是座空城。


    只北庭是门户,万万不能失守。


    “是啊将军,您给拿个主意,如今可如何是好?”


    “双方兵力悬殊,虽有一战的可能,只若硬打,怕是要与对方两败俱伤,能不能打个翻身仗犹未可知啊!”


    谢湛神色不明:“军师有何高见?”


    “依老夫看,仗要打,却不能生生撞上去,给对方喂人头。老夫有一计,若真能成,或可智取,只此法有些冒险,不知将军敢不敢用?”


    “军师请说。”


    “老夫翻阅兵书,曾读过空城计。空城空城,通俗易懂点无非是我方兵力不足,却城门大开,营造出一股气势迷惑对方,对方不敢冒然攻城而无奈退兵。”


    谢湛接话:“拖延时间的这档子,可遣将领带一队人马袭进阿史那的营帐老巢,探子来报,阿史那此次几乎将粮草全部搬空,若粮草被烧,阿史那定要急着赶回去救火。对方军心涣散,咱们的人再趁此追击,倒未必没有一胜的可能。”


    武广目瞪口呆:“这……军师这哪里是有些冒险?城门大开,若阿史那不上钩退兵,反倒一鼓作气率兵直入,连攻城门都不必了!”


    “是啊将军,此计只靠赌,太过冒险,万万不可!阿史那定是知道北庭被调走十万精兵,现下兵力不足,这才急急赶着来攻城,他便是再蠢再笨也不会中计啊!”


    军医叹道:“阿史那知晓咱们没兵,却敢大敞敞开城门,定会觉得有诈,退兵也未尝不可!”


    “军医所言是有一定道理,只咱们赌的是阿史那的心,那厮鲁莽不服输,还望将军三思啊!”


    “将军,将军,突阙人的探子抓到了。”主帅的帐篷猛然被人掀开,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众将领朝后看去,说话的冯将军手里提着一瑟瑟发抖的突阙人,除此外竟还绑着两人进来。这两人也并不陌生,一个是杨洪全,一个有些脸生,众人还是认了出来,是禁军中一中郎将。


    武广呆住,看向谢湛:“将军,这是何意?”


    绑杨洪全他举双手双脚赞同,只这禁军中的中郎将,怎会出现在北庭?


    谢湛凤眸眯起,开门见山道:“在座各位皆是本将的亲信,本将便有话直说。大敌当前,陛下却调走十万精兵,是何意不言而喻。我谢家祖孙三代镇守北庭,自认无愧于心,更无愧于朝堂与皇家,然陛下此举,实乃寒我定北军的心。”


    冯将军义愤填膺,接话道:“这姓杨的,胆敢给阿史那送信,他乃陛下亲信啊!还有这中郎将,陛下调走定北军的十万精兵,却派他领了三万精兵潜伏在城外,这是何意?这分明是要咱们与阿史那打的两败俱伤,再叫中郎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陛下……永徽帝他是要亡我们定北军啊!”


    武广听的激动澎湃,将军他可算不再继续忍下去。


    只为啥将军什么都跟这姓冯的说,不与他说?


    冯提撇他一眼,心道你个又莽又憨的家伙,事交代给你可还了得?


    “将军说得在理,再忍下去咱们定北军怕早已成了地下冤魂!弟兄们愿以将军马首是瞻!”


    杨洪全磨牙冷笑,恨恨道:“谢湛啊谢湛,你个逆臣贼子,还敢说你之前从未生出过反心,你是当真想要造反吗?”


    “若你识趣些,便赶紧把本将军与中郎军给放了,回头我还能在陛下那里给你说句好话。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定北侯府那一家老小你也不要了吗?”


    武广呸道:“那突厥是什么人?他个昏君竟敢派你去送信,叫文武百官与天下万民知晓了,他还能落个什么好名声,遗臭万年的昏君。”


    “你放屁。”杨洪全骂着:“你们有证据吗?就单凭那一封信,全是陷……”


    “噗嗤”一声,锋利的刀剑刺穿他的心脏。


    杨洪全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你……你竟敢……”


    谢湛阴着张脸,将剑拔出来,冷声道:“本将做事,何须证据?聒噪,直接杀了便是。”


    杨洪全双眼瞪得铜铃大,身子直直朝后倒去,死不瞑目。


    一旁的中郎将大惊失色,若非手脚被绑着,他也已然跌坐在地。


    谢湛杀了朝堂命官,他此举除了造反还能是甚?


    他颤颤巍巍,音色发颤:“谢湛你……你这般举动,对得起老将军吗?”


    谢湛冷笑:“我父是如何阵亡的,恐怕永徽帝心里头最是清楚。中郎将明知他此举何意,还要跟着他一错再错吗?你出去好好瞧一瞧外头将士们的脸,哪个不是你的同袍?莫非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与突厥人厮杀,死伤惨重后再出来救场?永徽帝为除本将,为他的一己自私,而白白叫这么多将士去送命,中郎将要忠这么一个君主吗?”


    中郎将泪流满面,他当然知道。


    可陛下圣令,他莫敢不从。


    “不论如何,你这终究是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看来中郎将想与杨将军去地下团聚。”谢湛眼都不眨,擦拭着那剑上的血。


    他话落,一道铿锵有力的少年音自外传来。


    “谢将军推翻昏君,匡扶皇室,何来的造反?中郎将此言差矣。”


    众人随谢湛看去,是云笙带着离去复又归来的萧天辰。


    “章……章仁太子?”有将领变了脸色,脱口而出。


    谢湛蹙眉:“殿下怎又回来了?”


    萧天辰脊背挺直,直言道:“谢将军行正义之事,却要为此背上污名,我又如何忍心呢?这从来都不是我父章仁太子的初心。”


    他朝众人环视一圈:“相信诸位之前也对章仁太子的事有所耳闻,今日我便说个清楚,我的确是章仁太子的遗孤萧天辰。如今永徽帝不过是弑兄夺位的乱臣贼子,我皇祖父便是被他杀的。皇二叔虽有造反之意,却被他挑拨利用,受他蛊惑酿成大错,后又被他一杀了之。中郎将要忠心的是皇家还是他永徽帝?”


    中郎将都懂了,谢湛他师出有名,是清逆贼,事后定会扶持章仁太子的遗孤登位。


    他苦笑道:“可我一家老小皆在长安,若事情传回,他们岂还有命活?”


    谢湛拍拍他的肩:“若你信任本将,我定能保你家人无忧,只看中郎将还想不想做个忠臣?”


    “好,我都听将军的,您要我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你带的那三万精兵,可有把握将士们都听你的?”


    中郎将点点头:“这个自然,我有信心能说服他们。”


    “好。待会儿阿史那攻城,你瞧见里头的信号,便带兵杀出来,里外夹击。如此一来,咱们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萧天辰行大礼道:“此事便拜托中郎将了。”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


    中郎将摆手,众人亦跟着行大礼,恭声喊殿下。


    旁人心里不清楚,武广却是憋闷的。


    拥护一个小屁孩儿做皇帝,他如何都想不通?他会个甚?


    他甚至大逆不道的想叫将军……


    武广不敢再继续深思,若叫将军知晓,定能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只是替将军不值委屈罢了,他们皇家的就没个好东西。


    可将军既已做出选择,他便听从将军一切安排。


    “诸位都是忠心耿耿的良臣,如何受不得我的礼?”萧天辰认认真真给谢湛鞠了一躬,道:“之前是我鲁莽,误会了将军,多有得罪。永徽帝手里的玉玺是假的,真的父亲托我藏在了将军曾攻上去的寨子里。现下我告诉将军,将军速速派人取来吧。”


    谢湛神色复杂:“殿下便这般信任我?”


    萧天辰笑道:“是。只我如今肯信你,也有姐姐肯信你的缘故。”


    况且谢湛若真想自己称帝,早将他杀了,再随意寻个孩子做他造反的由头,何苦还要一直留着他?


    谢湛定定望向云笙,云笙面上发热,偏过头去,这人也真是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好端端看她做甚?


    “将军,这突阙的探子,要杀了吗?”冯提将人摔到地上,扯着大喇喇的嗓子。


    “不必。”谢湛冷言。


    “方才诸位将领都担忧阿史那不中计,有了这探子的书信,称十万精兵并未调走,阿史那定不敢再冒然攻城。他与永徽帝本就是利益使然,无甚信任可言,只要稍做挑拨,阿史那定会觉得是永徽帝联合本将给他下套,他退兵也未尝不可。”


    方才还反驳军师此计的将领们也不再说话,如今有了中郎将的三万兵里应外合,再加之给阿史那送去假信,可比方才胜算多了不少,他们还有甚不敢拼的?


    众人齐声道:“都依将军所言。”


    突阙探子咧嘴:“呸,谢湛小儿,你休想叫我背叛大汗。”


    “个奶奶的,哪来那么多废话,竟还敢骂将军,给老子闭嘴。最后问你一遍,你写是不写?”武广拔剑,直接抵到他脖子上。


    突阙探子道:“若我写了,你们可能放过我一马?”


    “自然。”武广冷笑。


    只那探子方将手里的笔放下,武广便一刀将他了结。


    谢湛将云笙拉到身后,反手蒙住她的眼睛。


    她的裙裾应当永远都素白洁净,不应被染上一丝旁的。


    云笙的五指渐渐收拢,现下经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不再畏惧这种场面,只谢湛的细心,仍叫她心头泛了层涟漪。


    谢湛吩咐众人,各自都领了事去做。


    武广皱眉,不赞同道:“将军,守城之事还是您来做吧,末将领兵去烧阿史那的粮草。”


    “那段地形崎岖,夜里尤不好走,除去本将,你们都不甚熟悉。”


    “可……可我若穿上您的甲胄扮作是您,这身形声音皆是不像啊,若被阿史那识破,他说不准就不中计了!”


    “你站在城墙上,离得远,本也看得不甚清。”


    烧粮草的事谢湛仍是不放心交给武广。


    军师犹豫道:“老夫倒是有个法子,只需得云娘子帮着配合些。阿史那知晓将军与云娘子的关系,云娘子若能出现在城墙上,定能叫阿史那深信不疑。”


    “不成。”谢湛眸色黯下去,脱口否绝。


    他能叫云笙继续留在危险之地,已是极力忍耐,如何还能将她当个活生生的靶子来迷惑对方?


    阿史那一旦派人放箭,云笙往何处去躲?太过危险。


    军师摇摇头,他便知将军不会同意的。


    云笙从谢湛怀里挣出来,坚定道:“不用听将军的,我愿与武将军配合。”


    她方才已听懂了这空城计,既然胜算颇大,她又有何不敢的?


    否则那突阙人攻进来,她亦是无处可躲。


    谢湛手指发抖,她抚上云笙的鬓发,忽而咬牙道:“本将真是后悔,后悔强逼你跟着来北庭。”


    瞧瞧,她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云笙喃喃自语,看向谢湛:“我是曾怨过你,可我从未后悔过。将军自去烧你的粮草,万分珍重,我会守好城的。”


    她既能帮得上忙,何来推诿的道理?


    “好。”谢湛颔首,云笙还道他应下了,却不料下一瞬就被他打晕。


    武广看得一愣一愣,谢湛将云笙打横抱起,嘱咐他道:“守城一事,你速去准备。待本将安顿好云娘子,即刻出发。”


    谢湛将云笙抱进自己的帐篷,临别前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终是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去。


    他点了一小队人马,从后门处悄悄绕小路而行。


    而城门前的突阙大军也终于开始叫嚣。


    “谢湛小儿,怎了?手里少了兵马,便不敢出来与本汗对峙了?你是要做缩头乌龟吗?”


    “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谢湛”登上城墙,自上而下眺望着远处下头黑压压的突阙大军。


    “可汗,别来无恙啊。”


    “大汗,您瞧,城门开了!”


    “咱还等什么,立马杀进去打他个落花流水!”


    “嘿嘿,中原的女人一个个嫩的很,大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望您拿主意啊!”


    阿史那皱着眉头,他高声道:“奸诈小人,你又在搞什么花样?”


    “谢湛”神色平静,淡淡笑着:“方才可汗不是要本将与你对峙,现下城门已开,可汗是不敢进了吗?”


    武广素日曾与谢湛同吃同住,若认真起来,能将他言行学去一二,唬唬不是亲近的人还是够用的,阿史那不曾有过怀疑。


    突阙军师心焦道:“大汗,谢湛此举分明诡异异常,您万不可被他激到鲁莽行事啊!”


    阿史那没好气道:“行了,这还用你说?本汗有那么蠢吗?”


    只他仍是怀疑:“永徽帝不是称他调走谢湛十万精兵,谢湛小儿如今还敢开城门?”


    “恐有埋伏啊大汗,若给我们来个瓮中捉鳖,可就不好了。否则以那谢湛对北庭的看重,怎敢做出此举,怕不是特意引我们进城呢!”军师苦口婆心的劝着。


    突阙元气大伤,他本就不赞成此次出兵,奈何大汗非要一意孤行,现下他如何都得将人给劝住。


    有将领对军师不满,嘲道:“他便是再有埋伏,手里也没那么多兵,咱们杀进去大干一场,有甚好怕的?军师也未免太过小心。”


    阿史那还在踌躇,探子的信忽地递了出来。


    纸上只有简单一句话。


    【大汗,永徽帝调兵一事惧是假的,您速速退兵啊!】


    阿史那一阵后怕,怒火冲天啐道:“永徽帝那小老儿竟敢诓骗本侯,诡计多端的中原人,他怕不是想自己跟在后头捡漏!”


    “大汗,探子亦有叛变的可能。况且只有一张纸条,连人都未见着,咱们的人活着还尚未可知,您如何能轻信?”


    副将不赞同,他馋中原的地与女人许久了,做梦都想攻进北庭。


    阿史那平息怒火,忽觉有理。


    军师两眼发黑,嘴都要说秃噜皮:“大汗,这信未必有假啊!永徽帝到底是中原的皇帝,怎会傻到真叫咱们攻进去?怕不是想借谢湛的手除掉咱们,再将谢湛除之而后快,坐收渔翁之利啊!”


    阿史那思衬片刻,亦觉有理。


    他只觉头疼到要爆炸,都怪这中原人狡诈,尽叫他猜!


    一时间带着大军停滞不前。


    城墙上的武广估摸着能猜到阿史那的心思,一颗心高高悬起。


    “将军。”身后忽有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武广回头,愣在原地,是被自家将军打晕的云娘子。


    瞧见云笙给她使眼色,他忙回过神来,装模作样与她说话。


    军师抬手,眯着眼道:“大汗,你瞧城墙上那个女人,是不是咱们当初去长安时,谢湛那个宝贝的宠妾?”


    阿史那瞅了又瞅,瞧个大概,他一拍大腿:“可不是?听说他宠那女人跟什么似的,如今竟还带到战场,有心思跟宠妾调情?”


    “是啊,大汗。对方此举恐是让我们放松警惕,就等我们一举攻城!”


    阿史那咬牙,一夹马腹,不情不愿道:“撤兵。”


    副将不甘心,却又别无他法。


    云笙与武广看去,皆是松了口气。别看云笙面上镇定,实则手脚早已发软。


    她方才转醒恍惚片刻,真想将谢湛好好骂一顿。


    突阙大军撤退几里地,两侧山头上忽地万箭齐发,将阿史那打了个措手不及,城门里冯提与武广亦率兵追击。


    大军登时乱作一团,军师朝后躲,待他瞧见武广那张脸,急道:“大汗,中计了,方才那人不是谢湛,咱们都被唬住了啊!”


    副将骂骂咧咧:“还不是军师刻意阻拦!”


    阿史那险些没从马上滚下去,气急道:“那谢湛这厮去哪了?”


    “粮草,咱们的粮草啊!”


    阿史那忙挥鞭往回赶,目眦欲裂:“谢、湛。”


    他命大军不许恋战,紧急撤退,定北军也不欲追击,鸣金收兵。


    云笙心一紧,问军师:“待阿史那赶回去,将军应当领着人撤退了吧?”


    军师思衬道:“仔细算算时辰,应是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怕的是将军回程的路上与那阿史那不巧撞上。”军师叹道:“将军临走时只带了一千精兵,若真撞上,毫无胜算啊!”


    这点的确是他们疏忽了。


    云笙追问:“阿史那既已退兵,军师何不现下叫冯将军亦或是武将军带兵去支援大将军?”


    “将军曾有令,叫他二人势死守着北庭,军令如山啊云娘子!再等等吧,将军心中自有成算。”


    云笙耐下性子等了一刻钟有余,她眼皮跳个不停,心乱如麻。


    “既如此,我带兵去接应将军。”她翻身上马。


    中郎将跟着道:“将军既为我指了一条明路,末将愿为云娘子马首是瞻,现下便去点兵。”


    “多谢。”云笙点点头。


    天色不早,不能再继续耽搁。


    军师瞧见云笙那飞扬的裙裾,一时站在原地愣了半响。


    他忽而明白将军为何一头栽在这云娘子身上了,这女郎身上有一股韧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