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鹊上眉梢 > 20、第20章
    纯粹的好友之谊从此变了质【……


    章景暄的神色很闲适,不像疯了的样子,薛元音首先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呆滞地喊了声:


    “章、章景暄?”


    章景暄有些好笑地道:“怎么?”


    薛元音瞳孔里还充斥着惊愕,方才爆发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回,难以置信地道: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章景暄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知道。”


    顿了顿,他盯着她的眸子,说:“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你为何频频凑到我身边来,用各种办法挑衅我?只是因为你讨厌我吗?但你若是当真像外表一般讨厌我,不该恨不得绕着我走吗?”


    他语气很亲昵,像是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低声问她:“俏俏,你总是在注意我、想靠近我……为什么呢?”


    薛元音听着他的呢喃,却又全然听不进心里,只有脑袋一阵阵的空白与嗡鸣。她捂住嘴唇“你”了半天,没有“你”出个后话。


    章景暄很快恢复往日的温和,仿佛方才的恶劣都是幻觉。在她惊愕的眼神中,散漫地应了句:


    “你不必再说。我知道你的目的了。让你占个便宜,这样行了吧。”


    薛元音:?


    这样行了吧,是何意?到底在行什么?


    所以她方才被迫亲了他一口,亲了自己曾经的半个兄长兼竹马、如今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死对头一口……是吗?是真的吗?!


    薛元音魂飞九天的神智终于回来,她惊跳下马背,冷静全无,指着章景暄一派从容的脸,近乎崩溃!


    “章、景、暄!你这个无耻、卑劣、宵小之徒!!!你竟然敢强行偷了我的初吻!!!”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薛元音的脸颊温度几乎被沸水浇过一般,不是羞的,是被他给气的!


    章景暄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天理何在!


    滑天下之大稽!


    何其荒谬!何其荒唐!


    薛元音感觉整个人都脏了,用力擦着自己的嘴,一副把嘴擦烂皮的架势。


    偏生方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令人印象深刻,画面就像烙印在脑子里一般,温软触感总是在她脑海里回放。


    啊啊啊,薛元音感觉自己要爆炸了!


    她诸多反应在章景暄意料之外,他轻轻皱了下眉。按照常理来讲,他的推论通常不会出错,那么或许是其中还存在他没猜到的事情。


    他打量着她神态中的细微之色,低喃道:“难道你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吗?”


    薛元音这回耳朵很灵光,擦着嘴巴狠狠瞪他:


    “意识到什么?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有意?”


    章景暄微挑眉梢,道:“难不成不是吗?总不能是我对你有意,强行要让你占个便宜?”


    薛元音觉得听到了有史以来最好笑的笑话,“哈”了一声:


    “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决裂,我非常讨厌你!我,薛元音,对你章景暄下战书,是把你当作我唯一的对手,并不是整个大周朝的女子都要爱慕你!你可别太自恋了!”


    章景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收了目光道:


    “那行,那你就当作是我自恋吧。”


    他忽然截住话题,让薛元音有种吵架没吵出来劲头的憋闷,她生平没受过这种窝囊气,要是不发泄出来,她觉得自己今晚能被气死。


    如此荒唐、离奇之事,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她晚上睡觉都没法瞑目!


    “你站住!”薛元音眸中带着倔强之色,盯着他的背影道,“章璩,我要与你打赌!!!”


    章景暄背脊挺拔地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侧头望来,说:


    “什么赌?”


    薛元音轻哼一声:“你说我对你有意,我懒得与你辩驳,但若我说是你对我有意,你又如何说呢?”


    章景暄轻嗤,道:“无稽之谈。”


    薛元音一双乌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她身子骨偏向消瘦,因为习武,身上也没多少赘肉,手臂更是纤细透白。分明穿着粗布衣裳,随意扎着丸子髻,却因为比往常多出了更多鲜活的情绪,像是一具躯壳中重新焕发了自己的灵魂,因此显得格外灵俏生动。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那我与你打赌,假如我们之间若有人动了情,是我先喜欢上你,还是你先喜欢上我。”


    章景暄终于在此时开始正视她那些奇怪的情绪,以及这个提出的赌约,微微幽沉的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像是要把人看穿。


    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儿,轻抬下巴,朝他挑衅一笑,说:


    “章璩,我赌你输!”-


    打猎的后续是当晚两人一路沉默着漫天遍野找了很久的黑马,最后很幸运地发现它跑掉之后来到山脚下吃草。


    马厩已经关门了,两匹马暂且栓在山脚下,等明日一早再牵马归还。明早卯时能及时归还上,就不用付违约银钱。


    等回到院子,藏好麻袋的狼皮,已经接近亥时了。


    薛元音就中午吃了口饼,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管章景暄在做什么,自顾自去灶台热了热陈婆婆备好留下的晚膳,吃了一大海碗后肚里才舒服。


    章景暄也盛了一碗,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开始用膳。若是只看外相,像极了月下独酌的俊逸君子。


    若是以前薛元音肯定要嘀咕一句“装模作样”,但今晚她心里烦闷得很,又莫名不太想面对他,于是看都没看一眼,拎起碗就起身离开。


    她一句话都没主动说。章景暄淡淡瞥了一眼,随即低头挑拣碗里着不合口味的饭菜,似乎也没打算主动跟她说话。


    薛元音冷冷哼了一声,径直回屋,砰地关上门。


    听到这番关门声,等屋里没有动静,章景暄没再坐在桌案边吃不合胃口的晚膳,面无表情地放下木箸,端碗起身离开。


    薛元音听着动静,等他走远了,走出来,把正房的门也给关上。


    以往因为桌案在正房的外堂里,她都会开着正房的门,只关着就寝的里屋。但经过晚上这一遭,两人算是结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她没必要再给他留方便。


    嗯,就是这样。


    薛元音一遍遍地想,卧上床榻,闭眼捂住心口,感受其中怦怦的急促跳动。


    她不想承认,从小当作亲哥哥的人,如今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赌约……导致纯粹的友情、纯粹的对手,这份感情无可回头地变了质。


    再不复回到过去。


    ……


    有了狼皮,薛元音就忙了起来。


    除了午休时间,她怒而发奋练一会丹青,发誓以后要把章景暄踩在脚下狠狠嘲笑之外,其余时间她都跑在外头打听商队的消息。


    章景暄还要给书坊画画挣钱补贴家用,经常无暇顾及旁事,薛元音干脆买了身男子布衣,扎起男子发髻,扮作少年模样在外行走,顺利接触到其中一家颇具规模的商队的小头目。


    商队通常会走好几个地方,这个小头目唤作蔺青,分管清奚镇和旁边一个镇的买卖,也负责搜罗好获。


    一整个狼皮太重,薛元音干脆赁了个驴板车将麻袋拉过去,攀谈道:“蔺大哥,我这儿有好货,是野物的毛皮,你们收不收?”


    蔺青说要看货,于是拉进后院揭开麻袋,他啧啧两声,赞叹几句剖皮相当完整,当即点头说要。


    薛元音露出一抹笑来,她的目的当然不是卖狼皮,而是先接触,于是跟此人拉锯了好几日的价钱,虚与委蛇了一阵子之后,才开始打听事情。


    “听闻商队得来的利润很高啊,那个叫什么矿的?蔺兄你们好货不少吧?”


    蔺青“害”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


    “我们哪有本事突然来那么多好货?那矿不是卖给我们的,是官家命人挖的,用那矿能跟其他僻壤之地换些咱们这里没有的稀奇货。官家换来稀奇货,再托我们给卖向别的地儿,中间能捞点油水罢了。”


    话罢想起了什么,他嘘了一声:“可别乱说啊,换来的稀奇获不多,被旁人分走了就没我们的份了,我们也要挣钱的。”


    大周朝一般明令禁止官员和商队合作买卖,为的就是防止以权谋私。


    但是官员间接“委托”或者让幕僚去接触商队,这种委婉的办法不在律令范畴之内,是可行的,也有不少官员这样做,能获点利。


    听起来泉阳县的官府也是这般做法,以山矿易稀物,再委托商队将稀物变卖成银两。


    薛元音却嗅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皱起眉头。


    这翻倍的利润居然不是商队作祟,而是跟官府有关系?


    等她再问蔺青稀奇货是什么,蔺青却也不知道了。


    他不过是负责两个镇子的小头目,这种挣钱的秘密,至少得商队话事人才能知晓。


    薛元音没再打听到什么,拿了狼皮卖掉的七百文钱,告别蔺青,一路拧着眉回到院子。


    陈婆婆还在准备午膳,她在屋里屁股粘钉似的坐了一炷香,最后还是走出来,硬着头皮坐在桌案边等着章景暄从书坊上工回来。


    这段时日他们互相没怎么见面,因为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就连早中晚膳都是分开而食,导致那个赌约发生之后,一直没有后续进展。


    可商队是正事,她纵然跟他闹僵,也不能一直避着他不见面,显得她多心虚似的。


    而且,这件事情明明是他有错在先!她不过是在报复他罢了!


    想到此处,薛元音就安心起来。


    等中午章景暄回到家,薛元音插上正房门闩,一五一十地说了,果不其然,章景暄的眉头也微微拧了起来。


    与薛元音不同,他已经入了官场数年,作为太子幕僚,更是见过形形色色的筹谋,此事一听就让他察觉到其中或许有端倪。


    薛元音虽然对他恨得牙痒痒,不想给一点脸好色,却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她来,章景暄无疑更敏锐多谋。


    她忽略心底的几分尴尬和不自在,正色道:“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章景暄简明扼要地道:


    “进县城,暗探官府。”顿了顿,说,“此事恐怕牵涉不小。”


    薛元音一愣:“进县城?那秦放他们怎么办?我们两方人至今毫无消息,没法碰头。”


    圣上不想惊动当地官员,一开始就打算试试放长线钓大鱼。若是圣上派人过来,不想暴露的话,就得先拿到过所,再混入百姓中潜进城里。


    偏偏这个时间点关口核查严格,他们只怕无法进来,需要等待日后的时机。


    所以目前能够帮上忙的,只能是目前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秦放等人。


    章景暄没答,而是垂下眼思忖,低声说:


    “希望不是我怀疑错了。”


    若当真如他怀疑那般,他们两人恐怕短时间内离不开这块地界了-


    商量好等章景暄这个月的工钱结了,他们就进县城,那么很多准备工作就要提前做起来。


    首先就是出城过所,也就是他们刚来时捡到的木牌。


    木牌的有效期已经过了,需要去坊正那里拿户籍置办新的牌子,还得相邻作保。


    薛元音和章景暄根本拿不出户籍,置办不了。没有过所寸步难行,一时束手无策。


    薛元音趁着思考的功夫,不动声色地打量章景暄。他态度始终平静,丝毫没有她那般如坐针毡,薛元音那点想逃避的心思就淡了,旋即变得莫名恼火。


    凭什么总是他游刃有余?凭什么总是他一副稳坐高台的样子?


    他没有像她一样百般纠结,让她很不爽。


    薛元音忍不住想对他做点什么报复回去。


    她直勾勾盯着他这张俊脸打量。


    被誉为京城最俊俏一张皮囊的脸,自然是极好看的,纵然面色淡然,但依旧很吸引人的眼球。


    尤其是他的眉眼和唇形,优越得简直过分了。


    薛元音忽然觉得,她被迫亲了他一口,还不知道是谁吃亏。


    章景暄忽然抬眸看她,道:“薛元音,你在看我。”


    他没有用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句,一下子把薛元音不知道飘到哪里的思维拉了回来。


    对上他清浅、冷静的一双眼眸,她心头一跳,心底莫名心虚,强行转移话题:


    “我在想,你会仿写吗?不然我们仿照做个假的过所?”


    章景暄看了她几秒,就在薛元音以为他会追问的时候,没想到他也顺手推舟地转移了话题,摇头说:


    “做个假的有暴露的风险,想像上次一样幸运捡到没有销户的木牌又是可遇不可求,若当真没办法置办过所,不妨直接深入山上,绕路过去。”


    薛元音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暗自反省:怎会对章景暄忽然起了色欲之心?


    真是昏头了!


    话回到正轨,她稍作思考,没忍住反驳道:


    “你说的头头是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没有马匹,我们靠两双腿进山再绕路走去县城,一路上会遇到多少猛兽?我们又得走多远?”


    章景暄掀眸看她一眼,轻松自然的语气道:


    “当然不是靠腿走。我们去赁马,大不了不归还就是了。骑马进山的话,能吓退猛兽,也省了时间。”


    薛元音:“……”


    那是什么眼神?鄙视?


    而且,借了不还?那不就是抢?


    这是一个正人君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薛元音道:“那万一下山的路不通往城里,而是通往城外,我们想进城,不还是得想法子蒙混过县城关口的核查吗?”


    此话确实很有道理,章景暄微微思忖,道:


    “此事再议吧。我这个月还要半月余才能结银,时间充裕。”


    薛元音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没有多余的话可以交谈,各自平静地用完午膳。


    薛元音压住想对他做点什么的蠢蠢欲动,不动声色地朝他料峭挺拔的身影看了一眼,随即率先离去。


    下午章景暄又去作画了,薛元音从最近的事情里得到启发,拿了弓箭步行去了一趟山上,打算打猎点小野物,拿去卖给商队。


    虽然小野物卖的钱少,但更好猎到,再者她也想问山中猎户打听一下,这山里往哪走能通往县城,请人家给指个方向,省的他们到时候两眼一摸黑。


    想到此处,薛元音又对章景暄生起怨气。


    百无一用是书生!现在什么活儿都得她来干,要他何用!


    不过薛元音全然没料到,后续计划因为一个意外被迫中止。


    因为她在山头碰到了想要跟她抢猎物的糙汉子野人——秦放。


    ……


    家徒四壁的薛元音和章景暄两人难得下了馆子,丰乐楼雅间里,五个人终于聚在一起。


    章子墨顶着鸡窝头,小媳妇儿似的抱着章景暄的胳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堂兄!堂兄你都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我们过得是多么颠沛流离的日子!”


    章景暄有些嫌弃地抽出袖子,擦了擦上头的泪渍,淡淡道:


    “我不想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样的日子,我只知道你若弄脏我的袖子,我会把你丢出去。”


    章子墨连忙擦干眼泪,整理好仪容,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


    “主要我们三人在外流浪太久了,还以为找不着你们了。”


    薛元音打量了下眼前正在整理衣着的三人。


    该说不说,虽然她和章景暄也穿的粗布素衣,但至少干净整洁,而眼前这三人,头发乱糟糟,眼底沧桑,衣冠凌乱,鞋底还有泥,活像了在哪里被凌辱了一样。


    偏生三人脸上的肉都胖了一圈,不像是吃不起的样子,看得薛元音云里雾里,问道:


    “你们怎么看起来……”


    半晌,她终于找着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权衡着说:


    “过得又穷又富的?”


    章子墨闻言眼泪又要冒出来,从背下解下一个包袱搁在桌上,薛元音这才看见他背着包袱,一瞬间瞪圆了眼睛道:


    “大家都是流落他乡,为何你有行囊?”


    章子墨打开包袱,解释说:


    “你还记得当时是我和沈兄是去寻我堂兄,我和你才在马车上碰上的吗?我们其实就是为了商量泉阳县的事情,只不过不能明着商量,所以找了个向我堂兄探讨学问的借口,于是装装样子拿了一堆与文墨有关的东西来。之后见我堂兄走了,而你形迹鬼祟,我来不及放下包袱就追上去了。现在想来,幸亏带上了包袱,不然真要流落山头了!”


    薛元音顺着他的介绍看向包袱里的东西,可谓丰富多彩,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都有——一张舆图,两本薄书,几支笔,一沓纸,甚至还有数把折扇,还有一支萧。


    可谓文墨礼乐全都涉猎。


    店小二敲门,端了佳肴上桌,秦放饿得要死,不欲再听章子墨东拉西扯,非常言简意赅地跟章景暄汇报总结道:


    “长话短说,我们甩掉那群人就发现和你们分散了,流落荒山野岭不知道在哪。因为先前圣上吩咐过要低调行事,所以我们没有在明面上冒头,一路走一路打尖儿,没钱就卖书、卖笔,卖包袱里出自章景暄之手的一大把折扇,这个最值钱。但是不敢天天都过得滋润,怕被瞧出端倪,所以有时候也会在山里躲几天。正好走到清奚镇,不知道怎么进镇上,就先在山上打猎,正好碰到了薛翎。”


    薛元音:“……”


    怪不得看着穷困潦倒的,却又长了膘,原来是吃得好。


    章景暄颔首,道:“原来如此。”


    五人坐下来一同用膳,甭管互相熟不熟悉,此刻都感到久违的放松。


    章子墨从前看不出来话多,这一用膳薛元音才发现他是个话痨,打听完他们两个经历的事情还不够,还总是拐弯抹角地打听些旁的,净说些薛元音无法理解的话。


    譬如——


    “薛翎,你们住一起不会不方便吗?”


    “堂兄,你还有没有跟薛翎天天吵架啊?是不是关系变好了?”


    “薛翎,你感觉我堂兄如何?”


    “堂兄,你感觉薛翎如何?”


    薛元音看到章子墨还时不时地试图跟旁边的沈砜交换眼神,虽然人家根本不搭理他。


    她:“……”


    不是,他们是中了什么邪?难道她和章景暄理应发生什么吗?!


    思及此,薛元音又想起那晚的亲脸,一桌子珍馐美味立马就吃不下了。看到旁边章景暄仪态从容地用膳,胃口颇佳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


    她看他舒坦,她就觉得浑身难受!


    看到章景暄挑在一旁不吃的豆蘖菜,薛元音忽然计上心头,扬起笑容夹了一箸的豆蘖菜放在他盘中,道:


    “这段时日你给咱们家里挣钱真是辛苦了,我不是不体恤人的,趁着今日难得小聚,你多吃点吧。”


    这话听着诡异,章景暄木箸一顿,瞥她一眼,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薛元音眸子眯起,露出得逞的笑来,狡黠爬上眼角,像养在家里成功作恶的坏猫。


    章景暄看了看被全盘铺满豆蘖菜味儿的米,忽然木箸一转,夹了一箸红芦菔放在她碗碟中,温声说:


    “红芦菔也很有营养,你也多吃些吧。”


    薛元音看到红芦菔脸都要绿了,她真的受不了芦菔的怪味!但她不想露怯,好像显得不如章景暄游刃有余似的,便咬牙冷笑道:


    “好啊!你真是对我太好了!”


    章景暄忽然心情很好,舒展眉头道:“不必谢。”


    薛元音反呛回去,语气阴阳道:


    “堂堂章大公子声名在外,挑食可不是好习惯啊!对吧?”


    忽略暗藏的交锋玄机,看起来其乐融融,跟两口子似的。


    对面的章子墨手里的木箸啪一声掉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表面上似乎没说什么,桌下戳着沈砜的手都快成残影,试图用眼神递消息:


    沈砜!看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他们是不是有奸情?!


    这哪里像恨不得捅死对方的死对头!!!


    沈砜木箸一抖,酱香淋漓的红烧肉倏忽飞了出去,他神色一冷,终于受不了了,放下木箸,扭头暗骂一声:


    “你个智障!”


    嗑嗑嗑,就知道嗑,脑子都给嗑没了。


    到底是谁带坏了内敛纯良的章家二公子的?!


    听到这突兀的破口大骂,一桌子的人一齐停了动作,全都看向他。


    沈砜:“。”


    他咳一声,转过头来看向章景暄,正色说:“章兄,泉阳县不对劲,我们路过的所有地方似乎都巡逻戒严,估计是怕我们偷偷离开。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章景暄把之前和薛元音讨论出来的对策和困境大致说了一下,道:“你们来时可有经过县城?从山上绕路,能绕进去吗?”


    秦放闻言摇头道:“绕不进去。县城离山区略远,且有巡逻队看护,我们只能走城门进去。”


    这属实是个坏消息,然而他们目前没有任何能通过县城城门核查的办法。


    一时间膳桌上气氛冷凝,无人出声。


    秦放神色严峻:“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


    章景暄缓缓点了下头,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记得,我们进酒楼之前,酒楼门外的小巷墙上是不是贴了张告示?”


    他侧眸问秦放:“一般告示上都会写什么?”


    那告示薛元音也注意到了,但太远了,小字像是苍蝇,着实看不清,她瞥一眼就忽略过去了。


    章景暄这个时候提出来,一定有他的道理,薛元音想到他心性敏锐,难不成那告示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秦放一时被问住了,道:“皇城的告示……一般都是罪犯公示、新律法修正、天子的勉励之言,科考前三甲的答卷张贴,还有……衙门招人。”


    等等,衙门招人?!


    秦放反应最快,起身离开雅间,出了酒楼悄悄进了趟巷子。


    一盏茶时间后,他撕了张告示进了雅间,反手栓上门,然后把告示给章景暄。


    章景暄大致看了一遍,眉梢一挑,饶有深意道:“县城官家的宅院近日在招工造园?”


    薛元音探身去瞅,身子半歪过去,手臂不自觉与他的挨在一处。


    隐约的少女体香拂来,章景暄蓦地抬头,却见她在专注看他面前的告示,并未察觉她几乎要贴到他怀里的距离。


    章景暄垂下微微晦暗的眼,坐在原处没有动弹,而是把告示往她那边递了递。


    薛元音看到一行字,眸光一亮:“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应募当工人?”


    她撤回身子,扭头忽然见章景暄瞥了自己一眼,莫名其妙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章景暄收回目光,淡声道:“没有。”


    薛元音:?


    那他看她是干什么?真奇怪。


    秦放听了薛元音的话,纵然作为禁军统领,通常不喜形于色,这会也不免激动道:


    “若是应募成了工人,一般都有板车直接拉过去,城门不会一个个查验身份,我们就不必再想办法置办过所了!诸位以为呢?”


    他当即开始操办工人的事情,上下把众人打量一遍,最后对着薛元音和章景暄严肃道:


    “我们三个野人模样,应募工人没有问题。倒是你们两个,虽着布衣却也不像穷苦出身,应募工人怕是要遭到怀疑。”


    薛元音对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点头道:“需得乔装打扮一下。”


    她看一眼旁座的章景暄,虽然他眉眼间露出些微的抗拒,看样子很不想苟同,但迫于现实,到底忍耐下来。


    薛元音忽略他的态度,拍板对秦放道:“那就这么定了。”


    其他人也无异议。一行人都没歇一歇脚程,马不停蹄就依循告示所言去镇上里正那儿应募,由看起来最落魄的秦放出面打听:


    “我们五人是结拜兄弟,过得穷苦,想应募县城的工人。只是不知为何县城的官家来咱们这里招募了?是县城的工人不够数?”


    小役“害”了一声:“县令抠搜得很,想给自家修个园林,给的工钱太少,大多数人不愿意应募这种短工。正好咱们镇最穷,告示就贴过来了。”


    大抵是见秦放三人太寒碜,他好心道:“若要应募,你们可要快点,这差事马上截期,剩下的名额没几个了。”


    秦放闻言立刻说要报名。


    所幸这个招募并不严格,只记了五人的名字,说让三日后卯时之前到达此处,县城有驴拉板车带他们过去。


    报完招募,秦放等人没再跟薛元音和章景暄继续叙旧,动作娴熟地随机当掉包袱里一柄折扇,在街上寻了家客舍要了三个雅间,打算好生休整三日。


    薛元音和章景暄一路无话地回到院子,各自开始忙活各自要带的包袱,其实他们本身就一穷二白,薛元音拾掇半天只拾掇出来两身布衣、两件小衣、三双鞋还有几条月事带。


    等到陈婆婆做好晚膳,照例散值离开后,薛元音才猛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们去县城不知要多久,陈婆婆怎么办?


    等用完晚膳,薛元音没率先起身走人,而是对着章景暄道:“我们县城一行不知要多久,明日得把陈婆婆遣散了。”


    章景暄一时没有开口,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他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们会不回来?”


    薛元音让他有话直说,章景暄这才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去县城若是待得久,找的下人必定更贵。我想带陈婆婆走,加两百文钱。”


    薛元音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在县城每月给陈婆婆半两银子的月银?可她家在清奚镇,她不一定愿意吧。而且每月半两银子足够在县城寻个下人,不必非得让陈婆婆跟着。”


    章景暄摇了摇头,说:“我的意思是,让她每七日在县城待六日,剩下一日回清奚镇,当是例休,顺便给我们打扫着这个院子、晒晒被褥之类。七日往复,逢六休一。”


    薛元音这回听懂了,道:“你不想让我们这里的院子荒废?”


    章景暄微微点了下头,说:“此处近山,而商队又提到了是山里的矿才换来的稀奇货,源头还是在那山矿上。我担心我们想查清泉阳县的秘密还会再回来一趟,到时候好有个落脚地。”


    此话有理。


    不愧年少就在东宫当幕僚兼谋士的人,脑子就是好使。


    薛元音眼神复杂地看了他片刻,才道:


    “你想涨月银的想法很好,可惜我们除去日常开销根本没剩太多钱。而且等我们去县城,指不定还要先行打点一番,还要给人家当工人,哪有时间挣银子?”


    “……我记得也攒了点儿的。”章景暄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道,“大不了把章子墨那包袱里的折扇全卖了,反正都是我画的。”


    薛元音:“……”


    章子墨知道你这个当兄长的已经在打他的主意了吗?


    薛元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那现在为什么你不可以自己买折扇,自己画,再高价卖出去?”


    章景暄解释说:“折扇能卖出去非仅仅是因为画功,更是因为折扇精巧、墨种昂贵,本金就值上百两,从章府里带出来是为了行途中交好、打点之类,是用来充面子之物。他这是贱价卖出去的,跟白送没什么差别。若我们没有那样精巧的折扇和昂贵墨种,就算画出来也不易卖高价。”


    薛元音突然明白那些穷人为什么仇富了,她现在也挺仇视这种真正的簪缨显贵之家,随随便便一副折扇就是上百两,他家还有一摞,这是什么样的底蕴!


    她嘀咕一声:“小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有钱啊。”


    章景暄闻言感到几分好笑:“你小时候在我桌案上随手摔的镇纸都是上百两,我只是没告诉你那些东西都有市无价,而你自小眼拙,统统都不认识罢了。不然你以为薛羿为何总是拦着你进我院子?”


    薛元音:“……”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都记得!


    薛元音用瞪他来掩盖心虚,底气不足道:“谁眼拙?你怎么还攻讦人呢!”


    章景暄笑意微收,道:


    “难道不是么?随便什么样的人都愿意扶持,什么样的君主都能看上。你曾言我和薛羿都是你的兄长,而我作为你半个哥哥,至今才说你一句,已经足够看在旧时交好的面子上。”


    薛元音本来只当是玩笑,这一下子被他说出几分火气,冷冷道:


    “就你眼光好,就你择明主,你章大公子说的就是至箴之言,任何人都质疑不得!大家都要听从你的指令来做事,但凡逆反,那就是你最英明,旁人都瞎。”


    “薛元音,我从没如此说过。”


    章景暄还想再说点什么,顿了顿,他放弃这个打算,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道,“你就当我说了一席自言自语的话,明日一早,这些就忘了吧。”


    薛元音被他搞得恼火,见他起身离开,恨不得追上去痛骂,但莫名地,今晚她的屁股就像黏在凳子上一样,起也起不来,追也追不得。


    静默半晌,她所有怒气悉数散去,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像往日一样起身回了屋子。


    正如他所说,现在谈什么都无用。


    他有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明日一早,朝阳的升起依旧在继续。


    而她与他,也早已分道扬镳-


    次日跟陈婆婆谈好之后,陈婆婆表示愿意随他们一起去,涨月钱的事情也敲定下来。


    临行前,章景暄提前去书坊结了月银,回家后单独给了陈婆婆一两银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攒的,只见他叫陈婆婆独自去趟县城,不随他们一起走。


    薛元音狐疑地追问,章景暄却不说,只道:“让她先去办点事情。”


    薛元音:?


    什么事情是能让章景暄绕过她,单独找陈婆婆的?


    次日卯时,薛元音和章景暄跟秦放等人汇合,一行人顺利地挤上了驴拉板车,去往县城。


    只是没想到这个板车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差劲。


    挤挤攘攘一堆人,夏天不知道谁的腋臭、臭汗、脚臭熏天,晃悠晃悠地不平稳,不光被臭晕,屁股都险些被颠散架。


    除了沈砜是寒门子弟,适应良好,面不改色之外,这里头最能吃苦的薛元音都捂着鼻子直想吐,就莫说其他几人了。


    一个个面如死灰,哪还有一点从前清风明月一样的派头。


    最甚者如章景暄,纵然努力保持姿态挺拔,也禁不住这路实在是颠簸,面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有几次掩住口鼻几欲吐出来。


    薛元音瞅了瞅他的状态,感觉比清理茅那次还要严重。


    ……


    等终于熬到县城,行人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颇有些商铺林立之感。


    县令家管事在门口吆五喝六的,一行寒碜工人排队进入面前的大宅子。


    一行五人站在门口排队。


    大抵是一路过于落魄,这会儿望着眼前县令家的华贵宅院,没甚出息地赞叹连连。


    “好大。”


    “好美!”


    “好壮观……”


    穷乡僻壤走一遭的经历,把他们的学问也给走没了,如今只能说出最朴实无华的感慨。


    而后三人一起穷酸眼热:“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住上这样的宅院?”


    “颠沛流离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


    “办好这趟差事,圣上定会赏赐。”


    章子墨和秦放是曾经住过但如今失去,而沈砜是实打实寒门出身,打量着道:


    “县令家的宅院,比我所预料的还要奢侈华贵。”


    薛元音也在一盘打量着这宅院,平心而论,确实华贵精美,一看县令就是在此地捞了不少油水。


    这回不用再怀疑了,跟商队合作买卖的定是他的手笔。


    更甚有……官商勾结,也不是没可能。


    听到旁边一叠声的赞叹,薛元音灵机一动,凑到章景暄身旁,学着他们的语气,故意恶心他道:


    “诶呀,章公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上这样又大又精美的宅院?”


    章子墨耳朵一动,目光就悄悄落了过去,赶忙肘击身旁两人,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俩去瞧。


    章景暄被薛元音的语气弄得胃里翻涌不止,捂住腹部,缓了好一会儿才按捺住方才板车上残留的恶心感,平静地说:


    “如果你不想我第一天就因为无法上任而被赶出去,现在最好安静一会儿。”


    薛元音:“……”


    真无趣。她懒得再招惹这个浑身上下都写满矜贵的人。


    她已经打扮成少年模样,略显穷苦,跟着排队,没想到进的不是县令家的宅院,而是旁边一个荒废的园子。


    章景暄忽然走到她身旁,平视前方,说:


    “这园子逾越规制,你若想同我住这样的宅院,我们大抵只能住个几天,然后就要去牢狱做一对苦命鸳鸯了。”


    说罢他便随众人往前去,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薛元音脚步一个趔趄,后知后觉地听懂:他是在讽刺她方才说要住华贵大宅院的事情。


    真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等所有工人在荒废园子里站好,管事挥着小鞭子,在乌泱泱的人前开始立规矩。


    譬如不可随意进出隔壁县令一家住的宅子里,若有主人家来查验成果,不可冲撞贵人……


    薛元音听得昏昏欲睡,旁边的章景暄侧眸看一眼,目不斜视地低声提醒道:


    “站好,别被管事注意到。这么多人,等会大抵要分成小队,让秦放过来站近些,不要分开了。”


    薛元音这才打起精神,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和秦放他们站在一起。


    最后管事说,这是县令家刚买来的荒废的园子,想做成雅致的大园林,还要凿个温泉池,让他们勿要懈怠。


    接下来的安排果然不出章景暄所料,管事先将这一大批人分成小队,各队安排不同的差事。


    有砌墙的,有糊泥的,有凿地基的,有种花种草的,还有修路的。


    他们五人和另外一个晒得黢黑的穷苦少年分在一起,主动包揽了修路的活儿,方便到处走动。


    等分完了活儿,管事给众人分住处。


    在这里干活是要从早干到晚的,后头有大通铺,乱七八糟地挤一挤就能睡人。


    至于条件好不好?谁管这么多呢!


    秦放还好,平时在御前值夜,吃过苦,沈砜亦如此。


    只有章子墨,听到睡大通铺的恶劣条件,一张脸拉得老长,如丧考妣,浑身萦绕一种淡淡死气。


    薛元音的脸也拉下来,她与其他人不同,为了不惹怀疑,她是扮男装进来的。


    想到晚上要与一群臭男人挤在一起睡,脚臭熏脑,鼾声震天,薛元音觉得她也离死不远了,可以先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等管事安排完秦放等人,过来安排薛元音和章景暄时,章景暄拱手作揖道:


    “管事,我与这位同伴在外头有住处,不知能否不睡在此地?正好也省了两张床铺。请管事允准。”


    薛元音一脑门子问号,恨不得打断章景暄叫他莫再胡说八道。


    住处?他们上哪凭空变出来个住处!


    挤在大通铺虽然难以忍受,但至少不用流落街头吧。


    管事狐疑打量他们两人,道:


    “你们五个不是结拜兄弟吗?为何只有你们两个外头有住处?”


    秦放三人也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如炬。


    他们也想知道,大家分明一起流浪他乡,怎么就章景暄和薛翎突然背着他们有了住处?!


    章景暄面不改色地说瞎话:“他们三人乃无业游民,以市井为家,而我们两个混得更好,寻了主家投奔,攒了些体己银,遂有自己的住处。”


    管事这才明白,原来这俩是背信弃义的,在外头也找了一份工,顿时兴趣全无,挥挥手道:


    “随你们吧。记得每日卯时之前准时过来,画签上工,否则要扣工钱啊!”


    章景暄弯腰作揖:“小的知晓,多谢管事。”


    ……


    今日天色渐晚,很快就散了,明日正式开始上工。


    薛元音顶着章子墨浓浓幽怨的视线,跟着章景暄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县令家的园子。


    章子墨盯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委屈又嫉妒:“为何堂兄要把薛翎带走?这里面明明我和他才最亲啊!”


    沈砜听到此话就忍不住骂:“你个傻子。”


    章子墨几乎要掉眼泪了。


    秦放叹口气,道:“你不能整日薛翎薛翎的叫,见她整日穿着男装跟我们厮混,就忘记她其实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总不好让她跟我们住在大通铺,又不能让她独自住在外头,只能章景暄带她出去住。”


    沈砜冷冷补充完接下来的话:“正好把我们五人分成两边,他们行走在外,而我们留在这里打探县令家的消息。这个园子明显逾超规制,而那些工人都见怪不怪,这个县里恐怕藏着大秘密。”


    ……


    薛元音往外走,深觉章景暄此人不可深交,居然瞒着她藏了钱!


    “不是说都充入公中吗?你哪来的银子住房舍?”


    薛元音问完这句话,才想起来章子墨背了个百宝囊出来,里头都是能卖钱的东西,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不穷了!他们有钱了!


    薛元音又忍不住嘟囔两句:


    “早知晓要睡大通铺,我们就不让陈婆婆跟来了……就你毛病多,还非要去住店,挑三拣四的……”


    章景暄脚步忽地一停,侧头看向她:“你以为我非要住在外面,是因为我?”


    薛元音眨了眨眼,慢吞吞道:“总不能,是因为我吧……”


    章景暄反问道:“难不成让你跟一群男子住一起?你清誉不要了?”


    薛元音没想到他忽然这般在意这种细节,愣了下才道:“当然不想啊,这不是觉得能将就么……再者说,大家都睡大通铺的。我一个人搞特殊也就罢了,你不妨回去跟他们一起。”


    章景暄淡淡道:“然后把你单独留在外面这么多天过夜么?”


    薛元音哑口无言。


    又走了一会,薛元音觉得有点莫名不自在,挠了挠脸,故作自然地扬起下巴:


    “我又不是矫情的女子,睡大通铺也没什么不一样。反正没人看出来我是姑娘!”


    章景暄转身攥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冷冷道:“薛元音,你说这话是真心的吗?你当真不违心吗?”


    薛元音又是一滞,章景暄没在意她的反应,隐隐有些愠怒,讥讽道:“是不是你父亲给你起个男儿名,旁人都认为你是男子,你就真把自己当作男子了?”


    薛元音被他说的心口一跳,莫名有点慌乱,道:


    “你、你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啊!我、我都没在意过这种问题。”甚至她都快习惯了。


    章景暄自觉反应有点大,没再开口,径直去约定地点寻到陈婆婆,然后去往她提前赁好的二进小院。


    陈婆婆把赁屋地契交给章景暄,老实巴交地说已经把屋子打扫好了,晚膳也做好了。


    薛元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一早让她过来,就是提前知晓我们要赁院子住吗?”


    章景暄没回头看她,专注看着赁屋地契上花费的银钱,盘算着下个月得再作几幅画,好一会才淡淡道:“不然呢。”


    趁着陈婆婆转身去灶屋盛饭,薛元音打量着这个院子,前院布局和之前那个差不多,但后头多了个后罩房,能给陈婆婆住。


    院子也更宽敞,虽然景致一般,但比原先那个破屋好了不少。


    薛元音有点不自在起来,憋了半晌,才道:“这个院子很贵吧,你那折扇够卖吗?”


    章景暄也在打量院子,随意地道;“不卖折扇,那些留给秦放他们当掉应急。我再找家书坊,晚上做工回来,作画挣银子就是了。”


    他转头看向薛元音,道:“我从未想过把你当作男子来看。我一直以为你也这样想,不曾想你却忘记了。”


    分明他说的话并不温和,甚至其中隐隐有点质问的意味,但薛元音却生不起一点气来,目光怔怔地,鼻尖有点发酸。


    内心好似有什么情绪正在鼓噪,不受控地,无声地酝酿。


    她倏忽别开脸,抹了下眼角,嘴硬道:


    “我可是要继承薛家的!我才不要你管呢……”


    “嗯。”


    章景暄眼尾微微上勾,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来,低声说:“俏俏真有本事。我的俏俏长大了。”


    薛元音一直憋着的眼泪就这么突然从眼眶里涌出来。


    她觉得这个小名喊得羞耻,因此总是不想听他喊小名。


    但此刻听他低声说出来,又有种奇异的、被安慰的、被纵容的感觉。


    她好久,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恍惚间,感觉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时光,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了。


    有人记得她不仅是薛家承嗣者,更是个女子身。


    凭良心讲,虽然章景暄有时候让她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大多数时候他确实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克己有礼,待人醇和,也难怪京城那么多人对他称赞有加,亦有那么多闺中少女对他痴心一片。


    薛元音扭开脸,像只不肯低头的猫,恶狠狠地擦掉眼泪。


    而后轻轻抬起下巴,圆润的眼角还透着湿润的红晕,满目傲娇地望着他,说:


    “那晚被迫亲了你一口的事情……哼,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勉强原谅你一回吧。”-


    薛元音的好心情持续到第二天上工。上工一个时辰后,她的一腔热血被彻底扑灭。


    站在太阳底下抹掉几乎要辣眼睛的汗水,薛元音一铁锨铲进泥地里,深深觉得还是以前过得太滋润了。


    真的,若不是来当一次工人,她还不知道人生竟然还有这种疾苦。


    章子墨在另一条路上,也是一铁锨下去……没铲动。


    他抱着铁锨,毫无形象地蹲下来,顶着鸡窝头双目无神道:“等日后回到京城,我一定要请父亲向皇上上谏,给底下做工的百姓加工钱。”


    薛元音比他好点,至少以前习武也是在外头站过不少时辰的,她更担心章景暄,保不准他公子哥的毛病又要犯。


    扭头看了一眼,没想到章景暄干得有模有样的,手臂薄肌绷紧,一铲子下去,刨动了土石块扔至墙角,再一铲子下去。动作流畅,往复未歇。


    一袭短打布衣将他衬得格外宽肩窄腰,肩背上时隐时现的肌肉没入衣襟里,袖子撸上去,露出两截青筋毕现的手臂,显得竟然比过去裘马清狂、锦衣貂裘有力量得多。


    当然也更糙了。


    薛元音的活儿很快干完了,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墙歇会儿,就这么欣赏着他的动作。


    真别说,章景暄卸去包袱,穿成这身市井打扮还怪带劲的。


    薛元音没来由地想起她与章景暄的“赌约”。


    她心不在焉地想,若是动情,不知章景暄会是个什么模样呢。


    矜贵如他,自小众星捧月长大,一身骄傲的脊骨,不低头、不跪人,当真会拥有这种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吗?


    薛元音想到这里,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她感觉自己很想对章景暄做点什么,想看到他这张从容不迫的清俊面容上,出现其他的表情。


    慌乱、吃醋、臣服、动欲……


    各种各样,她从未见过的——任何一种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