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邾国皇帝景怀文平时看起来不温不火,在政治朝廷之事却有雷霆手腕。朝廷经过一番清洗再加上荀还是回归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一切看起来都无甚改变,太子也重新临朝听政,看起来彻底消停,至少面上诸事平顺。


    荀还是在东都待了一个月之后,皇帝安稳了没几天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把剑不只是悬在文武百官的头上,同时悬在了皇帝的头上,时间久了皇帝睡不安稳,就开始寻摸着给荀还是找点事儿干。


    荀还是一忙起来,皇帝是放心了,官员开始心惊肉跳,尤其是那些被贬谪外地的,眼看着天枢阁蠢蠢欲动,心中不安,生怕什么时候自家院儿里就见到这帮煞神,或者那位疯狗亲自出现送他们去阎王那报到。


    睡不好觉的不只是官员,还有江湖门派,整体算下来,整个邾国境内都在时刻关注着皇帝的动作。


    这段时日不仅是邾国不安,祁国那边动作依旧不小,一只只信鸽落在荀还是的窗前,即便这段时间荀还是未见到那人,消息却从不间断。


    谢玉绥此人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无害,虽说整个祁国的动荡是因为祁国皇帝身子越来越不好而引起,皇帝膝下皇子众多,各个好高骛远,私底下将朝廷瓜分成好几块,自认为手里拿捏着朝廷的命脉,殊不知主要的几个官员其实都站在谢玉绥身后。


    荀还是趁机添了把火,在察觉到谢玉绥回国后的意图后,动用了祁国太医院安插的人,在这不温不火的灶里添了一把柴,成功熬出了一锅粥,让谢玉绥在其中能更加方便活动。


    说起来祁国的这位皇帝虽说能力一般,但很有自知之明,老早就知道自己的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孬,所以想趁着自己身子强健之时给儿子铺路,妄图解决和邾国之间的关系。


    即便不能整个将邾国吞了,也想有生之年将邾国打压下去,至少无论哪个儿子继承江山都不必面对虎视眈眈的邾国——这就是祁国皇帝为何与荀还是达成协议的原因,一方面解决了他一直不放心的豫王谢玉绥,一方面又能打击邾国。


    他以为自己做了螳螂,殊不知身后还有黄雀。


    祁国皇帝的病太医院一直没查出来缘由,无论怎么看都是体内亏损,越补越亏。


    在祁国深宫内做手脚并不容易,荀还是尚未做天枢阁阁主时就已经开始布局,威逼利诱各种手腕全都用上,终于在太医院里成功安插进人,为了防止暴露,之后的一段时间荀还是都未曾与其联系,直到前不久才启用了这步棋。


    当初这步棋想要等着两国交战之际再放出来,如今成了荀还是送给谢玉绥的礼,只是谢玉绥不知道罢了。


    邾国这边,太子自上次江湖之事被皇帝猜忌后,虽皇帝未曾公布太子的罪行,但是朝廷风向东都百姓或多或少都能有所察觉,自然也知道太子因着江湖人大闹东都而被禁足。


    虽说那些所谓的江湖人未曾伤及百姓,但血腥味隔了好久才散去,百姓难免会埋怨太子,民心动摇。


    太子得知此事后急于表现自己,开始着重留意边境动向,荀还是挑挑拣拣透露了一下祁国的动静,大致说祁国根基不稳,老皇帝因着身体不好,估计没多少时日,众皇子野心勃勃,邾国若是对祁国有意思的话,可以等老皇帝快要驾崩之际发难。


    太子听此极为高兴,想借此给自身添点军功,赢得民心。


    荀还是只是将消息传递给了太子,自己并未给予意见,剩下的大多是太子和梁和昶等人商议。


    荀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太子府出来回到自己宅邸时,卓云蔚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几包糕点,眼看着荀还是纵身落到院子里时疑惑道:“树上的蝉可是吵着阁主了?等下我找个杆子粘了去。”


    起初荀还是没听懂卓云蔚此话从何而来,结果一低头正巧见着自己脚边躺着一只蝉的尸体。


    *


    九月末的天开始有了一丝凉气,蝉趴在树上鸣叫不停,荀还是方从城外回来,换掉一身血污冲了个凉,坐在院子里一边晃动着摇椅一边摇着蒲扇看着头顶茂密的桃树,偶尔往嘴里塞一块糕点,日子看起来过得很悠闲,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前些时日江湖上许多门派因着朝廷压迫不满,故意散播谣言,说朝廷在各地增派士兵必定是要多征收百姓赋税,还要征用百姓的家宅扩建各州郡安抚使司,鼓弄民众游街抗议,更是将多处地方的府衙围得水泄不通。


    正巧皇帝觉得荀还是在东都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带一众人奔波几处解决此事。


    动用天枢阁那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要解决人。


    百姓不能擅动,倒是江湖人首当其冲,一连被荀还是带人挑了好几处。


    不用将所有的门派一锅端,荀还是虽说武功高,却也没这个能力,杀鸡儆猴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几个门派损失惨重后其他想要浑水摸鱼的门派瞬间消停,之后各地府衙找了些人混到百姓中间,散布一些比较积极的言论,改一下舆论风向也就罢了。


    此番动作,荀还是的仇敌又加了不少,他倒是不在意,顶多回城路上被伏击了好几拨,打了不少喷嚏。


    一只鸽子穿过树杈落到了荀还是身侧,他从鸽子腿上拿下祁国那边长途跋涉送回来的信。


    信上说祁国朝廷面上已经到了一个互相制衡的局面,但其实就跟春天河面上的冰一样,看似厚实,实则早已脆弱不堪,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引起更大的动荡。到了这个时候谢玉绥却不再动了,因为他现在还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不能动手。


    虽说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但是大多迂腐的史官不懂变通,不管皇帝是谁篡位就是篡位,逼宫弑君这种事一旦落实,即便后续朝政再稳,他都是个有污点的国君,会受后人唾骂,尤其是祁国国君至今并没有对谢玉绥做出太出格的事。


    “师出无名,按兵不动。”


    最后八个字让荀还是咀嚼了半天,手指在最后那个字上摸了一下,轻笑一声掏出火折子将那张纸条烧个干净。


    纸灰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地上,门口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


    那人一身漆黑,衣领堆得老高,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太清容貌,就身形来说比较陌生——天枢阁另有据点,阁里的人很少会到这里,荀还是从未下过禁令,但那些人都很识趣地少有靠近,或惧或怕,倒是给荀还是留了个清净。


    荀还是抬眼看了下那人,手中摇着蒲扇眼看着那个人越来越近,最后单膝跪在面前唤了句:“阁主。”


    那人低头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头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怎么?”


    那人听见说话后明显松了口气,紧接着道:“阁主,城外来了一伙人,藏匿在东边的一个小村落里,人数众多,看模样是有备而来,一时看不出究竟想要作何,兄弟们瞧见之后让属下来跟您说一声,是要直接带人过去还是按兵不动。”


    荀还是晃动着摇椅,仰头看着破碎的天空,半眯着眼睛:“有人啊……”


    “是,兄弟们说……”那人依旧低着头,余光看着面前不远处晃动的摇椅。


    荀还是身着青衫,悠闲散漫,浑身上下全是漏洞。


    那人眸光一闪,拖着话音刻意转移荀还是的注意力,手指却向后一弹,说话间一把匕首瞬间从袖口落入手中。


    眼看着荀还是丝毫未察觉到他的动作,那人突然暴起,刀刃泛着冰冷的光,刀尖向前直取荀还是喉咙。


    荀还是看起来像是被这个场景吓到了一般,眼看着坐在摇椅上一动不动,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用着脆弱的蒲扇在身前一挡,与匕首之下视若无物。


    刺客心中冷笑,江湖盛传天枢阁阁主荀还是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如今看来这毒或许影响了荀还是的行为反应,成了一个没了牙的纸老虎,虚张声势。


    刺客这几日多次在宅邸外徘徊,眼睁睁地看着荀还是满身疲倦地落到宅邸门前,他刻意挑着这个时机,就是觉得荀还是本就中毒已深,如今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之后肯定精力不济,这便是最好的偷袭机会。


    先前的忐忑此时已经化成激动,内心不禁感慨恶名昭著的荀还是不过如此,今日注定他要扬名立万。


    眼看着匕首已经穿过蒲扇,距离脖颈仅有半寸之余,却在这时叮的一声,不知何物自远处飞来打在了刀刃上,匕首轨迹一偏,堪堪擦着脖颈而过,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


    匕首错身的瞬间,荀还是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没有一丝一毫被偷袭的惊慌,反而像是什么想法得到认证后十分喜悦,紧接着一脚踹到了刺客的腹部。


    这一脚力道惊人,没有一点精疲力尽的样子,险些将他五脏六腑都踹了出来。


    落地的瞬间,刺客只觉得喉咙一甜,鲜血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待他再抬眼时,却见藤椅旁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身高腿长,弯腰皱眉,旁若无人地拿起放在藤椅上的那个苍白纤细的手腕,手指搭在上面似乎是在诊脉。


    那人一边动作一边说:“几日不见这是傻了罢,刺客到眼前竟用一把蒲扇遮挡,活腻了?”


    手指都已经放了上去,结果藤椅上的人十分不老实地钳住那两根手指,嘴角捻笑,眼里揉碎了日光,旁若无人地将手指递到了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第57章 第 57 章


    麻木的不止是刺客一人,谢玉绥在短暂的愣神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来,在自己身上蹭了一下,虽面无表情但动作已经表明了态度。


    荀还是见此噗嗤一下。


    谢玉绥瞥了他一眼,目光收回时在荀还是脖颈上的伤口轻轻扫过。


    伤口不深,但荀还是脖子上没什么肉,一划之下鲜血染了小半个脖子,衣领也被染湿了颜色,看起来有些吓人。


    谢玉绥脸色一暗,反手拔下插在椅背上的匕首,下一瞬银光一闪而过,那把巴掌大的匕首径直飞出去。


    匕首甚小,藏在袖口里很难发现,却也因为太小,若是落在身上顶多皮肉伤,杀不了人,可若是到了脖子以上,小不小的就不重要了,一根针都能要人命。


    这是刺客带来的那把匕首。


    刺客目前身份难辨,敢于进入荀还是的宅邸,此人单单是胆量就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而胆量通常都是身手给予的,除非那人是个傻子。


    显然这个刺客是前者。


    荀还是的宅邸寻常时候看起来就像个空宅,没有护卫,没有仆从,干干净净不像是个活人会住的地方,偌大的宅邸只有这么个院子有点人气儿。


    虽说看着空旷,却也没有人敢擅闯,一来因为这是在东都地界,街道上巡逻众多,不好下手,二来荀还是凶名在外,除非某些人活得不耐烦。


    当然这是从前,自荀还是身中剧毒的消息传出去就不一样了,凶名变成了肥肉,谁都想在“荀还是”这个名头后加上一句“谁谁谁杀的”。


    这个刺客不是第一个有这念头,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刺客躲过匕首后两指反手夹住刀身,身子顺势一转卸了上面的力,而后手指弯曲将匕首重新收进袖口里,紧接着从腰间抽出软剑直奔荀还是面门。


    说到底他没将谢玉绥放在眼里,只将他作为普通护卫。


    荀还是在外奔波几日确实有些疲累,自打从邕州回来后,尤其疲累,二十多岁的年纪顶着个七老八十的身体,有时候确实令人头疼。


    头疼归头疼,七老八十的也只是体力,他反应依旧很快,双手拍在藤椅扶手上跃起就要迎上去,然而身子已经腾到半空,胳膊却在这时突然被人摁住。


    荀还是疑惑地转过头,堪堪起了一半的身子又跌回了藤椅上,满眼不解。


    他看着谢玉绥面无表情,一只手拉着他,视线落在前方未曾偏移半分,日光刺目,却没能照进他那双过于深邃的眼中。


    恍惚间荀还是突然觉得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似乎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并不是谢玉绥,或者说不是从前的谢玉绥,那张熟悉的俊脸上一副冰冷沉默的样子,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甚至包括突然跑进来的刺客。


    这样的谢玉绥让荀还是有些陌生,他心一咯噔,试探地动了动手,然而对方似有万钧之力,让他动弹不得。


    不远处刺客周围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模样有些眼熟,应该是从前跟在谢玉绥身旁的。


    能跟在谢玉绥身旁的人身手自然不简单,几次交锋后刺客明显落于下风,被擒是早晚的事。


    见此荀还是没再多动,安然地又躺回藤椅上,眯着眼睛摇着蒲扇,全当是一场表演。


    刺客身手虽好,到底双拳难敌四脚,很快就被摁倒在地上,在他想要用力咬破后牙上放着的毒药时,被人抢先一步塞了东西进嘴,打又打不过,死也死不成,刺客愤恨地盯着荀还是。


    荀还是一脸无辜,这事儿跟他可没关系。


    谢玉绥的手一直压着荀还是的胳膊,在闹剧结束时,手指顺着胳膊滑动到手腕处,两根手指再次搭在脉搏上。


    这次荀还是没再多闹,任由他探脉。


    温热的手指在皮肤上搭久了,荀还是的心开始躁动,原本不是个好动的人,不知怎么的见着谢玉绥就闲不下来,偏头瞧了一眼,蒲扇遮了半张脸。


    “我怎么觉得……”荀还是拖了个长音又没了下文。


    “嗯?”谢玉绥眉毛一挑,见对方发声后收了手,“觉得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这次来者不善呢。”话音依旧带着点不安分的上挑,听不出说这话时是什么心情。


    谢玉绥不以为意:“那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我哪知道。”荀还是收回视线靠回藤椅上摇了摇,“不过王爷这动作够快的,竟然跟我的信鸽同时到,信鸽也不知道什么做的翅膀,信纸上的墨迹尚未干就飞到了我眼前,回头我得问问到底是何人培养出如此卓越的信鸽。”


    谢玉绥轻笑一声:“是我疏忽了,应该让墨迹干透再将信笺塞到竹筒里,让阁主笑话。”


    鸽子带着的那封信刚展开时荀还是并未发现问题,读到结尾才察觉不对劲,写信之人似乎在写最后一笔时提笔晚了,那处墨迹过深,以至于到荀还是手里时依旧带着点潮意。


    荀还是并不知道何人做的手脚,方才只是乍他罢了。


    之后荀还是没再说话,看着院子里谢玉绥带来的两个人得到谢玉绥的指示后,旁若无人地将人带走,仿佛这里不是荀还是的院子,而是祁国豫王府邸。


    荀还是对此无甚表示,懒洋洋地晃动着身子,脖颈处的血已经结痂,贴在上面有碍观瞻,但是他自己毫不在意,等人走光了看着谢玉绥站到他面前,遮住了投射下来的太阳,他才掀了掀眼皮。


    “‘事出无名,按兵不动’。”荀还是重复着信笺上的字,“这算是在给我提个醒,还是想让我帮你拿那封手书?”


    谢玉绥蹲在荀还是面前,这个动作很少会有达官贵人去做,于形象有损。


    一般人蹲着这个姿势确实不太好看,但是谢玉绥那两条大长腿曲起之后,将上身衣服拉得笔直,勾勒出他紧实的腰线。


    荀还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随意一蹲给撩到。


    他舔了舔嘴唇,直起上身,视线炙热地落在谢玉绥的腰封上,提着嘴角直白道:“王爷这是准备色诱。”


    谢玉绥被他那视线看的有些不自在,一根手指摁在荀还是的眉心,将人推回躺椅上:“先前的话你还没回我,是因为毒入骨髓连反应都慢了,还是阁主的局已经布完,对生命无所执着,但求一死?”


    荀还是被推倒后顺势仰躺回去,垂着眼皮看向谢玉绥,躺得老神在在:“你怎么不问我其实是察觉到你到了此处,才刻意没有躲避,赌你会出手相救呢。”


    谢玉绥:“那我若是不救,或者那刺客是我派来取你性命的呢?”


    “我们之间有何深仇大恨,竟是让王爷能下此毒手……”此话说完,荀还是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哦对,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还挺多的,那王爷是因为哪一条想要杀我?”


    谢玉绥目光直直地看着荀还是,想要在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多看出些猫腻,可是他失败了,无论什么情况下荀还是的脸上都不会暴露一丝一毫内心想法。


    也是,能让皇帝痛恨却又不能狠心下杀手的人,哪能那么容易露出破绽。


    谢玉绥轻笑:“荀阁主多虑了,我来不过是想在荀阁主死前帮你完成心愿,荀阁主应当感激我才是。”


    这话听着就不对味了,荀还是确实还有两年半不到的时间,无论换哪个大夫给的都是这个结果,先前皇帝不放心,还曾旁敲侧击地让太医给荀还是号脉,名义上是担心荀还是的身体,实则想确认这个阁主还有几年活头。


    这事自己知道是一码,被人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码,话从谢玉绥嘴里出来,就好像他荀还是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上一刻还在悠闲地晃动着椅子的人面色渐沉,椅子慢慢停了下来。荀还是收了蒲扇,眼底幽深:“果真王爷是来讨债的,看来王爷这次回去听到了什么关于荀某的消息,如今不止是为了想要那封手书,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说罢,想跟我算什么账。”


    谢玉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荀还是。


    时隔几个月未见,荀还是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脸颊略微有点凹陷,脸色一如既往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这个外形着实能蛊惑人。


    方才他试了下荀还是的脉搏,虽说体内毒未曾减少,但似乎维持到了一个平衡上,不至于让荀还是再面对之前那样凶险的情况,但也没有根除的意思。


    还是从前的结论,荀还是只剩下两年多的寿命。


    谢玉绥心情有些复杂,他闹不清自己对荀还是到底是什么感情。


    若说是动心还不至于,先不说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断袖,即便是个断袖,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跟荀还是产生什么感情纠葛,身份即是鸿沟,更不论那些弯弯绕绕,直到今日他还没查清楚荀还是和他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是若无感情,面对荀还是几次三番的调戏,懊恼是有的,厌恶却从未产生,甚至在两个人亲密接触的时候,他能听见自己因为一个吻而失常的心跳声。


    谢玉绥收拾起自己的思绪,面无表情:“我来东都之前去了趟邕州。”


    荀还是:“去钟家了?说起来上次走的匆忙,都没有跟钟家小公子多打招呼,下次去的话得去赔罪。”


    谢玉绥:“这就不用了,估摸着对方不太想见你。”


    这是实话,但是从谢玉绥嘴里说出来,荀还是总觉得不对味,至此他没有开口,擎等着谢玉绥接着说。


    “路过邕州本没别的意思,只是在那边歇脚换马,本不欲去钟家打扰,但恰巧碰见了钟老妇人出城去寺庙进香,倒是让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说来听听。”虽说是问句,荀还是已经知道谢玉绥要说什么。


    “听说荀阁主办事效率高超,已经将事情原委查个清楚,将钟小公子的骨灰送了回去。”谢玉绥嗤笑一声,“真不愧是天枢阁阁主,如此有能力。”


    荀还是好像没有听出话里的嘲讽,重新晃动起摇椅:“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将梁弘杰的骨灰送给了钟老夫人,能有多大的事。”谢玉绥在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荀还是的表情。


    这些事荀还是是偷偷摸摸办的,姑且算是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密辛,就这样被谢玉绥大喇喇地摊到面前,荀还是面上依旧平静,不甚在意,更没有惊讶。


    谢玉绥接着道:“原本钟老妇人不欲多言,但他觉得我们关系匪浅,托我跟你说一句,若是东都有变故,荀阁主不嫌弃的话,钟家愿意助阁主一臂之力。”


    “一老一小,能助什么。”荀还是轻笑,此番一笑便是承认了谢玉绥的话,然后又反应过来谢玉绥的上一句,又笑了一声,“我们如何关系匪浅?”


    谢玉绥直接忽略荀还是后面那句话:“荀阁主别告诉我,那骨灰不过是你为了搪塞钟家故意随便找的。当初你说天枢阁承了钟家的人情,阁主可是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话至此,荀还是站了起来。


    两人相距很近,一站一坐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当两个成年男人同时站在一起时,那方寸之地就显得尤为紧凑,尤其是荀还是又向前迈了半步,两个人险些贴到一起。


    荀还是拿着蒲扇挑起谢玉绥的下巴,眼底满是戏谑。


    “再问下去王爷可就问的有点多了,既然说了是来满足我生前最后一个愿望,看着我这个将死之人如此可怜,王爷不如成全了我吧?等我真的要死了,说不准看在我们好过一场的份儿上就什么都告诉您,左右我也快死了,秘密带进棺材也没什么意思,只要您从了我,您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如何?”


    荀还是表情极近挑逗,说话时头越靠越近,隔着一团蒲扇感觉着对方呼吸。


    虽说荀还是面上看着轻浮不羁,实则内心暗自叹了口气,他明显能感觉到此次谢玉绥再来时心态已经不一样了,就是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荀还是本想在剩下的时日里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后,也放纵自己一下,难得地碰碰名为感情的东西。可如今再看,这一步估计很麻烦,他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方生出的一点情愫眼看着就要被他摁回去。


    他为自己还没开始的情路默哀。


    或许因为两个人靠的太近,难得地让他眼底泄露了一点点遗憾的情绪,又被谢玉绥精准地捕捉到。


    谢玉绥看见那一闪而过失落时内心也跟着有一瞬间的不适,细琢磨之下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翻来覆去可能就是因为荀还是总是出格的动作,连带着他的心也变得不正常。


    一想到回到祁国后得到的信息,谢玉绥瞧着荀还是的脸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视线下落看见荀还是勃颈上的血痕时,先前有些不正常的心再次反常地动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两个人中间隔着的蒲扇极为碍眼,待他意识反应过来时已经他先一步扬了蒲扇,一手摁在荀还是的后脑勺上,两唇相接,那张妖艳的脸上少有地露出错愕的表情。


    谢玉绥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心中是爽的,紧接着有片刻的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此行动作到底所为何,似乎潜意识里就想这样做。


    与其说是接吻,不如说是相撞,反正两个人都挺疼。


    荀还是尚且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他又被人推开。


    前一次因着过于突然着了谢玉绥的道,两人碰撞也就罢了,如今还没尝着甜头就想将他推开简直是做梦。


    在谢玉绥退避的前一刻,荀还是抓着他的衣襟猛地将人扯了回来,第二次的碰撞不再似上次那样鲁莽,多了一些荀还是刚刚收敛起来的情绪,绵延悠长,透过摩挲和拉扯,将从未袒露过的心绪一点点渡了过去。


    荀还是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孤单久了,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顺眼的所以疯得厉害。


    他知道所剩不多的时间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也明白此时招惹谢玉绥并不是明智之举,他不应该在自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去招惹对方,于自己于谢玉绥而言都不是好事。


    长时间溺在冰水里的人难得地碰见了一点温度就开始疯狂着魔,荀还是不知道谢玉绥到底是什么心思才有了方才的动作,他只知道这样一个算不得回应的主动让他占了上风的理智顿时丢盔卸甲,被塞到角落的情愫疯了般撞开了门,牵动着荀还是的动作越来越粗鲁。


    他将人压到廊下的柱子上,撕咬着对方的唇瓣,呼吸渐重,血腥味弥漫开。


    荀还是觉得他自己快疯了,原来几个月未见他其实是想的,只是因为过于忙碌,那点思念被他压在了某个间隙里见不得光。


    谢玉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一直没有说话,任由荀还是予取予求,直到两人呼吸渐重,荀还是才慢慢退了半寸,手指压着谢玉绥被他蹂躏发红发肿的嘴唇,轻笑一声:“我怀疑你回来不是算账的,其实是来玩我的,欲拒还迎是你的新招数吗?”


    谢玉绥张张嘴方要说话,荀还是手指一压,将他的声音压了回去。


    “嘘。”荀还是额头染上一层薄汗,本就疲倦的身子经过方才一番动作后更是疲累不堪,如今到了这一步他已经不想再去压抑什么,临死之际反而学会了妥协。他叹了口气,少有地卸去了一身的伪装,垂眼遮挡住眸底的悲哀与自嘲,轻声道,“即便这是你的算计,我也认了。”


    第58章 第 58 章


    或许是荀还是最后一句话杀伤力太大,再配上他那强装镇定实则难过的表情,以至于谢玉绥被他拉进屋里躺上床时还是茫然的,直到身旁呼吸渐稳,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好在衣服健全,只是单纯的躺在一张床上。


    谢玉绥靠坐在床头,转头看着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的人——即便在夏天,荀还是依旧盖着厚实的棉被。


    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像是在过寒冬腊月一样,精瘦的身子被棉被压在下面只能看见不算明显的起伏,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饶是如此,热气已经没有给荀还是脸上带来丝毫血色,还不如先前两个人亲吻时脸上尚且能带着点红晕。


    谢玉绥心情复杂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眉头紧锁,即便是睡梦中依旧不太踏实,似乎疲倦极了。


    即便不用事无巨细的了解,谢玉绥也知道荀还是处境很难。皇帝疑心重,大臣们避他如蛇蝎,天枢阁内部一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没日没夜地为皇帝做着事情,还要被算计着,提防着,连个安稳觉都很难睡,最后落得个如今的下场。依着荀还是身上背着的人命来说,这算他咎由自取,可换个角度来看,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明明还有着大好年华一展宏图,如今却已经一脚踏进了棺材。


    荀还是不相信任何人,也没办法信任任何人,只有一个卓云蔚看起来能跟他亲近一些,这会儿人也不知道跑到了何处。


    谢玉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抚平荀还是的眉宇,手指方一放上去时,未曾察觉在手掌遮挡下,两片薄薄的眼皮滚了滚。


    荀还是囫囵个睡了一觉,或许是因着自己先前那句妥协的话,最后的坎儿过去后其他也就不管不顾了,身子过于疲乏,大有死在床上也无所谓。这一觉睡得很沉,但时间很短,在那只手触碰到他时便醒了。


    略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在他额头上打圈揉着,似乎怕吵醒他,并没有太用力,荀还是先是享受了一会儿后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方一出口,荀还是便感觉到额头上的手指停了下来,随后似乎带着尴尬的意思,收也不是留也不是。


    并非装睡露了馅,他是刻意出了这声,之后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尚未收回的大手抓了上去,带进被子里抵在自己的唇边,而后眯了眯眼睛。


    “醒了?”


    “嗯。”荀还是的声音泛着慵懒,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尤为好听,“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睁眼还能看见人。”


    “这算是玩笑话?”谢玉绥挑眉,“以你的警惕性,我若走了你会不知道?”


    “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情趣。”荀还是往被子里缩了缩,嘴唇不经意地触碰到谢玉绥的手背。


    谢玉绥心下一颤,荀还是每一次呼吸都打在手指关节上,并不算热,痒痒的。先前还觉得跟个雪做的人如今却让他觉得烫得要命,用力想要将手抽回,结果荀还是力气甚大,用力攥着不松手。


    “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作为交换,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事。”荀还是讨价还价。


    谢玉绥果然不动了。


    荀还是颤抖着身子吃吃笑了一会儿,露出两只眼睛看向谢玉绥。


    他原本眼睛就极其好看,如今方睡醒时眼底带着点水光,比外面的日头还要亮眼,看的谢玉绥心一颤。


    这一颤把谢玉绥颤的有点慌,不知道是不是荀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矩,以至于他自己现在都有点不正常,总是不自觉地去看那双眼睛,却又怕看那双眼睛。


    他怕自己陷进去。


    美人祸国果然名不虚传。


    荀还是不知道自己在谢玉绥的眼里已经变成了祸水,因着谢玉绥的一次妥协尤为高兴,喜滋滋地抱着“战利品”道:“你先前说的没错,我确实把梁小公子的骨灰送给了钟夫人,那可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梁小公子的骨灰,好不容易才拿到。”


    “你去偷梁小公子的骨灰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解钟老妇人心头之恨,故意将骨灰带过去?”


    “唉,我的王爷啊,除了国家之间的事情,其他咱能好好考虑一下吗?解恨的话我也应该带着梁和昶的骨灰去,我带梁弘杰的做什么。”荀还是叹了口气,在说“我的王爷”四个字时偷偷摸摸看着谢玉绥的反应,见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里,又眯着眼睛笑了笑。


    谢玉绥确实对钟家的事情不怎么上心,所有的了解都是在荀还是当初给他讲的故事里,再无其他。


    荀还是知道如此,但他就是很乐于看谢玉绥对他无奈的样子,欣赏够了对方的表情,荀还是捏着谢玉绥的手指头接着说:“你走后我在邕州又停留了几日,梁和昶不只是因为梁弘杰不服管教而将他送到邕州,其中也有钟家的原因。”


    “我当初跟你说过,钟家的带着妻儿一起去梁家。那一家人确实到了梁家,但是很不巧的被搅进了纷争里,夫妻两人皆被歹人所杀,病弱的儿子运气好躲过一劫。恰巧那段时日梁家原本的小儿子因病不治而死,梁夫人精神恍惚,便将钟家的小儿子送到了梁夫人面前,谎称孩子救了回来,这才让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


    “这位冒名的小公子因着小时候体弱多病,很多孩提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一直以为自己是梁府亲生的,在东都作威作福。原本梁和昶就看不上这个小儿子,闹了一些事后直接将他扔到了邕州。”


    谢玉绥:“放到邕州,总不会是有将人还回去的意思吧。”


    荀还是笑了笑:“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谢玉绥怀疑地看着荀还是。


    “剩下的就比较玄了,据说一个大师到了梁府做法,说他们家有一个游魂盘踞于此一直不愿离去,因此影响了梁府的气运,那魂似生似死,怨气甚重,长此以往梁家必定衰败。这话着实把梁和昶吓到了,思来想去就梁弘杰并非自家人,赶紧麻溜地给送回了邕州。”


    “这……”谢玉绥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安排的?”


    “哪能啊,我上哪找个大仙儿糊弄梁和昶。”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他也觉得这事比较扯,但却是事实。很多人官位越高越相信鬼神之说,皇帝逢初一十五还要上香求老天保佑,更何况这些臣子。


    “不过各种曲折我没有跟钟老妇人说,只道是人死在一场大火里,辗转多处找到了骨灰,给老人家送了回去算是安慰吧,总不能让她这么大岁数了找梁家拼命。”荀还是叹了口气。


    谢玉绥点点头,比较赞同荀还是的做法,事到如今只能这样。


    可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当个故事听听还好,感兴趣就说不上了。


    谢玉绥觉得自己这便宜被占的有点亏,手指蜷缩又欲抽回来,然而荀还是依旧不肯松。


    “唉王爷,话说完就跑是不是太渣了。”


    “我没说过我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那……换个?”荀还是试探地看向谢玉绥,感觉到手里力道减小,立刻想想肚子里还有什么是谢玉绥会感兴趣的,“哦对,还有,我如今差不多站到太子的队伍里了。”


    原本还有轻微动作的手如今彻底没了反应,谢玉绥面色一沉,眸子里有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荀还是便假装没有看见,挑拣了一些无关于他计划的事:“话虽如此,太子如今的局势也不太好,虽说另一个皇子年龄太小,起不到太大的威胁,可是若太子再不安分,保不准皇帝痛下狠手,毕竟如今我们这位皇上身体还能坚持些年头,小儿子总会长大,保不齐真会中宫易位。”


    “既然如此,荀阁主为何还要站到太子身后。”


    荀还是垂眼,心中冷哼道:“形式所逼罢了,总不能再跟着皇帝,你也说了让我惜命,那毒药再吃下去,万一我连两年的活头都没有了怎么办。”


    这话说的委委屈屈的,落到谢玉绥的耳朵里让他的态度不自觉地软了下去。


    “你可以选择不站队,像之前一样。”


    荀还是摇摇头:“形式不同,我也不算完全站队,只是偶尔给太子一点情报罢了。”


    谢玉绥看着荀还是乱糟糟的头顶:“包括祁国的动向?”


    荀还是沉默片刻,之后极轻极轻地点点头。


    谢玉绥见着荀还是的诚实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他该生气,怎么说祁国的动态里肯定有关于他谢玉绥的消息,也就是说,自己的行动很可能通过荀还是落入邾国太子的耳朵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然而这气提了一半又师出无名,他们原本就不是一个阵营,如今荀还是那番类似告白的话不知道里面带了多少玩笑,靠着这点关系提出质疑就像是他多么矫情一样。


    所以话语到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


    屋外的阳光此时已经弱了下来,艳红的火烧云占了大半边天,谢玉绥靠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树梢上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乱叫着,上次谢玉绥来的时候就发现,荀还是的这个院子尤其招麻雀,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


    或许是因为即便麻雀落在窗边扰人清静,荀还是也从未赶过。


    谢玉绥感觉到落在自己手指上的呼吸越来越轻,就在他以为荀还是再次睡着的时候,荀还是再次开口:“太子如今主战,你在祁国最好做个准备。若是某一天你到了那个位置,邾国可能趁着祁国动荡不安之际发兵,内忧外患不好对付,你的计划里要将这条也考虑进去。”


    “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动手太早,你知道我说的动手是什么意思,一封手书不足以成为起兵的理由,无论上面写的什么,家仇抵不过天下,我建议你可以再等等,可以从邾国入手。”


    “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因着上次的事情惹了皇帝,为此失去了不少实权,又失了民心,如今急于在军功上找补,所以要不了多久就会跟皇帝提议起兵祁国。这段时间你可以挑拨祁国的几个皇子关系,一旦他们乱起来,我们这位太子也就有了理由说服皇帝趁乱发兵。等着邾国发兵之际你安排几个人进皇宫,制造出一出刺客刺杀皇帝的景象,然后你去救驾,趁机逼着皇帝写一封圣旨禅位于你,只要到了那个位置上,其余皇子再怎么折腾都名不正言不顺,由着你去处置。”


    “邾国内你不需要插手,王爷只要把精力和人手都投入在祁国境内便好,邾国这边我可以帮你。”


    谢玉绥怎么都没想到荀还是会说出这番话,震惊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荀还是轻笑一声:“这算是对你借我一只手的谢礼,这礼够分量吗?”


    这个计划说得简单,实则每一步都很凶险,甚至赌上了两个国家的国运,哪里是因为一只手取悦了荀还是就能换得的东西。


    “这就是你布的局?”谢玉绥问,“你图什么?”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不过现在是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荀还是从被窝里爬出来,散乱的青衫滑至一侧,勃颈上的血在先前进门时就已经擦净,如今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横在上面,只要再深一点就能切了动脉要他的命。可他浑不在意,眼睛里被谢玉绥的身影充斥着,“你觉得为何太子的棋面那样不好,我却仍然选择站到了他那边?”


    谢玉绥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一个他不太想承认的想法……


    “你。”荀还是苍白的手指抵在谢玉绥心脏的位置,“因为你改变了我的计划。”


    谢玉绥眼睛猛地睁大,他很想保持镇定,可是荀还是就像是刻意打破他面上的宁静一般,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头。


    “我可以给你铺一条踏上那把椅子的路。”


    “所以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想要什么?”谢玉绥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之前的计划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荀还是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我想要的……”


    谢玉绥猜测荀还是大概率就是一句“我想要你”之类的,他觉得自己就是多余问一句,但话都已经说出口又不能收回来,便也没抱太多期待。


    结果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之际,却听见荀还是无比正经地说:“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拿,但是王爷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第59章 第 59 章


    再从荀还是的房间出来时天已经落了黑,只有远处山头上能看见一点点淡蓝色,头顶星光寥落,未见月亮。


    谢玉绥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陪着荀还是躺了一下午。


    晚间的风带着点凉意,卷着地上仅有的几片枯叶在谢玉绥身旁打了个旋,这些枯叶不知道在院子里存了多久,没有杂役以至于院子都不见人清扫。


    白天的时候因着鸟叫声,只觉得宅子里少有人气,安静地过了头,到了晚上这种感觉尤为明显,鸟和蝉都歇了,周围静悄悄的。这条窄巷到闹市尚且有一段距离,那里的热闹像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到这里。


    谢玉绥站在院子里环视周围,除了方才他出来的这间屋子里有一点点昏黄烛光以外,周围漆黑一片,真的太安静了,安静的有点……孤寂。


    他靠在那颗茂盛的桃树下面朝着荀还是的房门,看着偌大的宅邸里唯一有着活人的地方,这一眼仿佛看尽了荀还是过去二十多年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独来独往,周而复始。


    过了一会儿,门内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


    纤瘦的身影逆着光推门而出,荀还是换了一件衣衫,依旧是淡青色,衣摆上多了点纹路。他头发束起,乍一看有些像是少年人,尤其是关门后转过身朝谢玉绥走来时,笑容明艳晃眼。


    几步间荀还是走到谢玉绥面前,整着袖口道:“左右今日无事,出门逛逛顺便找点吃的吧,或者你会做饭吗?”


    “不会。”谢玉绥拒绝的利索,荀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那走吧,这会儿街上正热闹。”


    “荀阁主喜欢热闹?”


    “不是很喜欢。”荀还是想都没想就否了谢玉绥的问话,歪头冲着他笑了笑,“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热闹,这个宅子太冷清了,估计没人喜欢。卓云蔚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往外跑,到了半夜才回来睡觉,之后继续跑,折腾了大半年估计玩累了才消停。”


    “没想到你们天枢阁还挺闲。”谢玉绥指的是卓云蔚天天乱跑这事儿。


    荀还是:“只有他闲,我先前很少会在东都,宅子里就给他留了个厨子和两个仆从,小孩儿闲不住。”


    “怎么,天枢阁还养闲人?”


    “不养。”荀还是道,“他是我强留下来的。”


    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踏出门槛。


    再问下去就有些越矩了,谢玉绥知道分寸,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


    两人下了台阶,谢玉绥看着荀还是:“你就这样出门无碍,可需要做些伪装?”


    荀还是的脸上没有带任何遮挡,双手背后晃晃悠悠的往外走。


    即便天枢阁隶属于邾国,但荀还是稀烂的名声可不止针对其他国家,就先前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邕州城外骂荀还是活该的人可不少。


    荀还是仿佛一点自觉都没有,听着谢玉绥的话笑道:“我上次跟你一起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说过,其实除了在朝的大臣以外并没有多少人见过我,嗯……见过我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谢玉绥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很喜欢荀还是现在的笑容。


    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了会儿,眼看着就要出窄巷,荀还是瞧了眼谢玉绥一眼,一手摸到怀里掏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具,拉开一侧的布条绑在脑袋上,青色骇人的面具遮了半张脸,这才转过头看向谢玉绥。


    “满意了?”


    下一脚,他踩到了光里。


    就好像他每一次进到光里都需要带点伪装一样,荀还是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觉,更不会因为谢玉绥的提醒而生出什么不满来,自他进入天枢阁起,他就注定生活在阴暗里,跟别人说不说的无甚关系。


    所以在出门前,他就已经准备好了面具。


    谢玉绥就站在原地没动,看着眼前荀还是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泛起一股酸意,顺着这股酸意,他不自觉地开始想,若是当初父亲真的将这个人带回祁国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荀还是这三个字不再背负那么多含义,少了数不清的骂名,也没了那么多勾心斗角,他会不会像普通的少年人一样,饮酒作赋,或许也会感叹一下国运,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将自己命都搭进去了,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谢玉绥越想越深,就连荀还是转身回来都没有发现,直到温热的呼吸扑倒了脸上,谢玉绥猛然回神,一眼就见着漆黑的眸子。


    荀还是的眼睛很黑,一般人的眼睛里或多或少都会带着点棕色,但是荀还是的眼睛黑的彻底,像是一个能容纳一切的无底洞。寻常时候还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如今在周围没有光亮的街道里,就只剩下一片漆黑。


    “在想什么这样专注?”那张面具只遮挡了荀还是的半个耳朵,布条横在额头上,乍一看有点俏皮。


    谢玉绥将视线一点点挪开,落在头顶的布条上,沉声道:“没什么。”


    荀还是见此低笑一声没再追问,眼睛不老实地沿着谢玉绥面部轮廓向下移动,最后停留在殷红的嘴唇上:“下次不要发呆这么久,不然我会忍不住亲你。”


    谢玉绥一愣,刚想推开他,突然听见街口处传来极为压抑的笑声。


    两个姑娘恰巧从巷子口路过,一眼就瞥见里面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个男人,捂着嘴巴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齐齐笑出声,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谢玉绥面色一沉,面子有些兜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道:“不是饿了吗,走吧,吃饭去。”


    荀还是耸耸肩,不以为意。


    待出了阴暗的窄巷,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谢玉绥周身的冷气才有所放松,想到方才街巷时见着的两个姑娘,道:“你们邾国民风倒是开放。”


    荀还是:“大致吧,不甚了解,我很少上街,也少了解百姓喜欢什么,什么观念,你在路边随便叫个小孩儿问起来估计都比我知道的多。”


    谢玉绥越听这话越不对味儿,转头却只见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而那张脸藏在面具下的阴暗里,看不见是什么表情:“你这不会是……卖惨?”


    荀还是噗嗤一笑:“对啊,怎么办,看在我这么惨的份儿上多心疼心疼我吧。”


    他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看不出来是真的如此还是都是玩笑,话方说完,脚步停在一间酒楼前。


    “就这儿吧,据说味道不错。”


    谢玉绥仰头,酒楼有三层,红灯笼高挂,牌匾上写着“福顺楼”,倒是个吉祥话。


    “可惜这里距离青木坊有些远,那家的酒很不错。”荀还是一边进门一边道。


    谢玉绥:“最近穆则不看着你喝酒了?瞧着你那冷清的院子两个人都没有,想必药也不吃了罢。”


    荀还是摊手:“那段时间确实身体太差,经不起酒的刺激,如今已经恢复了,穆则也没时间一直跟在我身边,天枢阁的人大多独来独往。至于药……”两人到二楼寻了个桌子坐下,“王爷若是亲手给我熬,接着喝也不是不行。”


    谢玉绥瞥了他一眼,店小二这时过来招呼,荀还是做了个请的动作,谢玉绥按着店小二推荐的随便点了几道菜。


    眼看着小二就要走的是时候,荀还是拉住人要了两壶酒,紧接着收了谢玉绥不是很友善的眼神。


    看着小二离开背影,荀还是颇为遗憾道:“不知道卓云蔚跑哪去了,不然可以让他跑一趟青木坊,王爷若是不急着走就在这多住几日,寻个机会一定要去尝尝青木坊的酒。”


    谢玉绥:“我等着收阁主送给我的礼。”


    荀还是笑笑。


    酒菜上的很快,一眼望去很是清淡,荀还是砸吧砸吧嘴,又吐槽了一下没想到谢玉绥会是这种口味。


    谢玉绥夹了一筷子鱼:“我是怕荀阁主身子不适,吃太过刺激的东西再当着我的面吐血,到时候怪罪到我身上,我可吃罪不起。”


    荀还是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对食物并无挑剔,清淡也好,重口味也罢,能入口就是了。


    此时酒楼生意正好,周围热热闹闹的,荀还是动了几筷子后就吃了,只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喝着,上次两人一同吃饭也是这样的场景。


    谢玉绥吃饭的空档瞥了眼荀还是——荀还是此时正扭头看着楼下的热闹,脖颈上缠着一圈绷带,依旧能看清绷带下凸起的青筋,当真是瘦的一点肉都没有。


    谢玉绥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看着他面前未吃多少的米饭:“国家真应该出一道法律,浪费粮食者杖责二十,这样估计能给国家减轻不少负担。”


    “嗯?”荀还是正瞧着楼下几个江湖人划拳瞧得兴起,一时没听清谢玉绥说了什么,扭过脑袋,对着谢玉绥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而后低头看着自己的饭碗,笑道,“确实,下次有机会我给皇帝提个意见,只是不知道这样子的话,每个衙门是不是得多招些衙役,不然可能忙不过来。”


    “可是多招了衙役,一应俸禄开支也会跟着变大,与这点粮食权衡下来并未有所节省,如此看来这个政策行不通,看来我注定能逃过这顿板子了。”


    谢玉绥放下筷子,看着荀还是:“荀阁主的歪理当真是多。”


    荀还是笑:“哪有,我这是就事论事。”


    两人认识没多久,谢玉绥就知道自己很难说得过荀还是,便也没想在口舌上讨得好处。


    劝一句也就够了,对方不领情他也懒得再劝。


    荀还是喝了杯中酒后,给自己倒上,楼下那群人玩的正兴头上,荀还是的目光不自觉地又被吸引过去。


    “想去玩?”谢玉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荀还是咬着杯子含糊道:“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没玩过?”谢玉绥惊讶,“我以为荀阁主长时间混迹于江湖,对这些行酒令之类的已经烂熟。”


    “我混的尸体堆积的江湖,不是人聚成的江湖,王爷是想在饭桌上跟我讨论一下尸体的千种模样吗?”


    谢玉绥看了眼面前的鱼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荀还是瞧着这个样子轻笑一声。


    谢玉绥有些无奈,荀还是这个人,想跟人好好聊天的时候什么都能扯出一番长篇大论来,若是不想和人好好聊天,任何一句话都成为终结。


    原本谢玉绥以为荀还是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没想到荀还是放下酒杯道:“王爷勿要怪罪,这种生活我已经习惯了,所以可能说话没个分寸,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起初那些场面我也不太能适应,面上强打着精神,回到住所没人的时候吐得死去活来,好在吐个一两次也就习惯了,现在就算楼下全是尸体,我也照样能吃进去饭,如此一看,我的进步还蛮大的。”


    谢玉绥:“我应该夸你吗?”


    “夸啊,我还没听过你正经夸我呢。”荀还是歪头笑眯眯地看着谢玉绥,“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夸的。”


    谢玉绥一时语塞,但是看着荀还是期待的眼神,又觉得不说几句过意不去,憋了半天后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你……挺棒的。”


    “唔……哈哈哈哈哈!”呆愣了一秒之后,荀还是终于破功,趴在桌子上笑的浑身颤抖,好长之间都没能直起身。


    谢玉绥也觉得自己这话过于搞笑,看着荀还是毛茸茸的脑袋软了眼角,屈指弹了一下荀还是的脑袋:“笑够了没。”


    这一弹之下荀还是突然不动了,趴在桌子上没有起身,没有一点声响。


    谢玉绥瞬间有点慌,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也没有用力,总不至于轻轻一弹就将人弹晕了,隔了好一会儿,就在谢玉绥考虑是不是喝多了要将人扛回去的时候,荀还是的身子才终于抖了一下,慢慢坐起来。


    谢玉绥松了口气,刚想说要不别喝了,结果目光落上去时却看见荀还是略有些泛红的眼尾,一时呆愣住。


    荀还是依旧低着头,抠弄着手指,又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对自己的样子多解释一句,看起来似乎又被楼下的热闹吸引,面上却不再有先前的神色,好像只是想找个事情转移一下视线,至于心跑到了哪里就不得而知。


    一共就要了两壶酒,基本上都进了荀还是的肚子,谢玉绥只是坐在一侧偶尔看一眼楼下,大多时候的目光都落在荀还是身上。


    换做其他时候,荀还是早就管不住嘴皮子贱上几句,今天却出奇的安静,酒杯里总是满的,一个人倒着一个人喝着,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谢玉绥。


    谢玉绥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他没有问,更不会哄人,两个人就这样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饭菜有些凉了,酒也见了底,谢玉绥这才开口:“若是觉得此处无趣,不如出去逛逛。”


    荀还是正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倒到杯子中,手一顿,最后一滴落到了手背上。


    他犹豫了一下,多解释了一句:“我第一次听人夸我,所以可能……有点不太适应。”


    确实不太适应,以至于眼睛都有些酸涩。


    他淡漠地将酒壶放回桌子上,舔掉那一滴酒,没给谢玉绥回话的机会,淡漠道:“现在走不了,等一下吧,楼下来了个熟人。”


    谢玉绥顺着荀还是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年轻男子带着一众人走了进来,正跟掌柜的在说些什么。


    “梁弘琛,梁和昶的大儿子,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荀还是介绍道,“这位梁公子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太快活,估计憋得太久带着一众公子哥过来发泄了,年纪轻轻承受的东西有点多,不容易。”


    “他多大了?”谢玉绥问。


    荀还是没想到谢玉绥会问出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道:“三十有二。”


    “他那个弟弟呢?”


    “梁弘杰?”荀还是更加不明白了,“二十……五?怎么了?”


    谢玉绥细细琢磨了一下这个年龄,又问了一句:“你呢?”


    “怎么了这是。”荀还是一头雾水,“二十七,你不知道吗?我的信息从来都不是秘密,各个国家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吧。”


    谢玉绥不自觉地拿起桌面上的酒壶,结果整个倒扣过来才反应,里面的酒都已经被荀还是喝了个干净。


    瞧着谢玉绥略有些魂不守舍的动作,荀还是心里顿时没了底:“你要是想喝就让小二再上一壶,你这样让我心里没底。”


    谢玉绥笑着摇了摇头,将酒壶放了回去:“没事儿,不要了。”


    越这样荀还是心里越没底,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漏了什么关键环节,却被谢玉绥发现。


    两人说话的功夫,梁弘琛已经在店掌柜的引导下带着一众人上了楼。


    听着不远处的吵闹声,谢玉绥问:“你需不需要回避一下。”


    “不用。”荀还是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见着店小二从面前路过时叫了一句,“劳驾,再来一壶酒罢。”


    “好嘞。”小二甩了下肩膀上的抹布,麻溜地下楼去拿。


    荀还是:“见着你没喝够,那就再来一壶,喝完这个我们再出去逛逛。”


    谢玉绥没有反驳,荀还是除了脸颊处一点点不太明显的红色以外,完全没有喝多酒的样子,时至今日他终于相信荀还是自夸酒量不错的话,并非他自己夸大其词。


    荀还是安然坐着迎接谢玉绥的打量:“是不是觉得荧荧烛光之下,我看起来更好看了?”


    谢玉绥原本还想问问荀还是酒量到底有多深,结果又猝不及防的被调戏了一下,好在已经习惯了:“荀阁主的容貌不用我过多评价,且听江湖上的传言便已知晓。”


    “别人是别人,我还想听听你怎么说呢。”荀还是拄着下巴,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谢玉绥觉得自己这话不能接,不管夸不夸都要接着几句不正经的话,明智之举便是避过这个话题。


    所以他偏过头,这一偏正好看见一众人浩浩荡荡地从身旁路过。


    梁弘琛走在最前面,视线在谢玉绥身上轻轻飘过之后,落到荀还是身上时明显一顿,原本喜气洋洋的面色瞬间苍白。


    他脚下一停,站在距离荀还是不远处——荀还是他们坐的地方在二楼靠近围栏的地方,二人之间有些距离。


    梁弘琛明显是认识荀还是的,虽说他官职不高,但他老子官职高,或多或少都跟荀还是打过照面。


    但也只是打过照面,梁弘琛没有单独跟荀还是打过交道,只知道这位天枢阁阁主比他年纪还小,但是一身血气,杀人无数,朝廷里没有不怕他的,他那位位高权重的父亲也是极为忌惮荀还是,曾经再三嘱咐,若是见到荀还是能绕则绕,莫要靠近。


    梁弘琛走在最前面,他脚步一停就拦了后面人的路,其他人也跟着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看着梁弘琛。


    店掌柜走在最前面,两步后突然察觉身后没了动静,转头就见呆愣的梁少爷,疑惑道:“梁少爷,给您留的包厢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


    他以为是包厢过远,梁弘杰有些不悦,赶忙解释一句,生怕惹了这位梁少爷。


    梁弘杰却没有多给店掌柜眼神,目光一直落在一旁,这会儿冷汗布满额头,内心十分紧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未想过这种人会出现在酒楼里。


    就像是荀还是给一般人的印象,他的出现都是伴随着杀戮和血气,并非是一个会生活在身旁的人,潜意识里觉得这种人应该不会吃普通人吃的饭,更不论这种名声不太大的酒楼。


    梁弘杰之所以选这个酒楼,是因为这里距离梁府最远,距离其余官员的宅邸也很远,不用怕碰见其他同僚,或者被他爹瞧见后抓回去。直到看见荀还是才猛然想起,这里距离荀还是所住的窄巷很近。


    他有些后悔。


    然而荀还是就好像没有看见这个人一般,店小二已经托着一壶酒走了上来,被乌泱泱一群人堵在后面一时不如何是好。


    二楼其实地方并不小,但是桌椅错落间,若不是走预留出来的路,便需要其他客人挪挪让路,很打扰人。


    如此一来,梁弘琛几人就显得分外明显,一些想出去的或者想进来的统统被他们堵上,再加上停顿的时间有点久,其他桌客人的目光也投了过去。


    脸皮再厚的人被这样看时间长了也受不了,一跟梁弘琛关系比较好的在后面拍了拍他肩膀:“梁兄怎么了?”


    梁弘琛猛地回神,这时才发现荀还是根本就没有看他,踌躇之下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招呼。


    身后之人见梁弘琛给了点反应之后又没了动静,一时拿不准,他们这群人家的官职都比不得梁家,肯定还是要给梁家的面子,虽说心中有些不满,面上却没有丝毫外露,笑了一下道:“梁兄若是身体不适,我们改日再聚也行。”


    梁弘琛听见这话后也知道自己再站下去不合适,犹豫再三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打声招呼,万一自己假装没看见这事儿被发现,再被惦记上,以后真没安生日子过了。


    今天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八百年没在东都见到的人,今天就被他赶上了。


    梁弘琛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边走一边想,脑子嗡嗡地还在想开场白。


    眼看着堵着的人终于动了,在后面等的着急的小二在走过几个比较拥挤的桌位后,绕了一圈率先到了荀还是面前,这也是因为梁弘琛太怂了,刻意拖着步子走的贼慢。


    店小二将酒放在桌子上道了一句:“客官您慢用。”


    荀还是笑了笑,接过酒,接着给谢玉绥满上。


    小二上酒的时候正好遮住了梁弘琛的视线,这会儿人离开,就见荀还是亲自给对面的人倒酒,吓得他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着,好在后面的人扶了一把。


    身后跟梁弘琛比较熟的是从二品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公子李嘉茂,虽说梁弘琛现在是在户部当值,按理说应该要给李嘉茂面子,但架不住梁弘琛的老子梁和昶是正二品参知政事,轮下来李嘉茂还是哄着这位梁公子。


    其他人跟着梁弘琛走了几步,后有察觉到他所走的方向,一个一个再次站在原地不动。


    大多在东都混的人都认识这群公子哥,自然不会有人敢多嘴,之后一群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一贯骄傲的梁弘琛梁公子走到一年轻人面前弯腰作揖,之后似不知道叫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没人听清。


    在场的人全都被梁弘琛的动作惊到了,别看梁弘琛官职不大,其实很好面子,又自持是梁家长子,大多数人都不能入这位梁公子的眼。在整个东都能让他如此郑重的人屈指可数,可现在,他就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个年轻人作揖。


    众人抻着脖子想要看这究竟是何方神圣,目光落过去后只剩下满眼惊艳——那位置稍稍有些偏,灯光也比较暗,若不仔细留意很难看清模样。


    可即便是这样光线昏暗的地方,只是一眼,这楼里就不知道丢了多少魂。


    就见那年轻人一身素色青衫,长发束起,因着脸色苍白,显得幽深的五官像是一幅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尤其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带了蛊的钩子,将一众人三魂七魄勾得零零碎碎,甚至忘了这里是个酒楼,而非让他们寻欢作乐的风月场所。


    其中有人已经蠢蠢欲动地搓着手,全然忘了这个人能让那个趾高气昂的梁弘琛都作揖拜见。


    其实梁弘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叫什么,这种场合随意点破荀还是的身份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可是揖已经做下去,嘴皮子翻腾总不能一声不吭,畏畏缩缩地只叫了一句“大人。”


    荀还是余光见着他举棋不定的样子,率先解了围,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梁公子,可是过来吃酒?”


    这是一句废话,到这里不吃酒难不成睡觉?


    当然梁弘琛此时已经怕的什么都不敢说了,听着荀还是的问话尴尬地回以一笑:“是,没想到在此能见到大人。”


    “你我有缘。”荀还是轻飘飘第一句话吓得梁弘琛腿差点软了,他不太想要这个缘分。


    一旁的谢玉绥见着荀还是调戏人没够,轻咳了一声。


    荀还是抬头看着谢玉绥,见他冲着他皱了下眉,意思赶紧让人走。


    荀还是轻笑一声,没什么含义的笑声都能吓得梁弘琛一哆嗦,见着这样荀还是也觉得没什么趣儿:“梁公子可是又要与我们一起?”


    “不不,不了,就不打扰大人和您这位朋友。”梁弘琛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反正能淡定地跟荀还是一起吃饭的,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荀还是点点头,没再多留,原本他也没想留人吃饭:“那就不打扰梁公子跟其他公子的雅兴了,回去的时候替我向您父亲带好,今日事多繁忙,待有空再去贵府上拜访。”


    一句客套话成功让梁弘琛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匆忙地应了一句,拱手说了句“告辞”赶紧就跑了。


    荀还是看着他仓皇的背影觉得好笑。


    谢玉绥抬眼皮瞅着:“好玩?”


    “难得见一次,确实挺新鲜。”荀还是目光依旧落在梁弘琛的身上,那位梁公子估计吓坏了,生怕荀还是再将他叫回来,僵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几个眼睛全都落在这个方向。


    荀还是收回视线时正好跟几个公子哥撞在一起,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一笑杀伤力太大,那几人还未喝酒就已经先有醉意,红着脸踌躇地跟着掌柜进了包间,进门的时候他们又回头看了好几眼,眼睛里的不舍快化成实质将荀还是淹了。


    荀还是端着酒杯喝酒的时候还在笑。


    谢玉绥:“荀阁主很喜欢这种被人惦记的感觉?”


    荀还是眼睛从酒杯上抬起:“你这是……吃醋了?”


    谢玉绥一愣,紧接着转过头不看荀还是,接了一句:“我吃什么醋。”


    荀还是噗嗤一笑:“惦记我这条命的人是不少,不过我还只喜欢你能惦记惦记我,要不王爷给个面子,惦记我一下?”


    谢玉绥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端着酒杯掩饰面上的尴尬。


    人都走开,酒楼二楼再次恢复热闹,梁弘琛的包厢门紧闭着,想必荀还是离开前他都不会再出来。


    一壶酒不多,很快就见了底,喝了这么多荀还是察觉到一点点醉意,这点醉不过是让他的头脑稍稍有点发热,而且这点热都用在了谢玉绥身上。


    他拖着下巴,盯着谢玉绥猛看:“说起来,你跟你父亲似乎很像,又好像不像。”


    谢玉绥一愣:“你还记得我父亲的模样?”


    荀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记不太清了,隐约带着点印象。”


    “那你……”


    “你不会还是觉得我对你这样是出于对你父亲的好感吧?我那时候才几岁,你是禽兽吗?”荀还是笑的开心。


    谢玉绥有些酒气上头,眼睛里带着点红色。他的酒量没有荀还是好,几杯下来就略微有些头晕,不至于直接醉倒,但也受到了影响,话眼瞅着比平时多。


    他轻笑一声:“我原本当真以为你是因为我父亲,才会对我这样毛手毛脚。”


    荀还是难以置信:“王爷当真是禽兽。”说完他向前弯着身子,凑到谢玉绥面前,“不过我喜欢。”


    谢玉绥被他凑近的脸晃了神,半眯着眼睛:“为何喜欢这二字如此轻易地就能从荀阁主的嘴里吐出来,到底多少人担过荀阁主的喜欢?”


    荀还是笑容未动,眸光一闪,目光灼灼地盯着谢玉绥:“如果我说只有你一个人呢,你信吗?”


    其实这话荀还是自己都觉得不会有人信,即便这是真的,他说过的谎话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分不出哪些是实话。


    可能真的因为那位老王爷的原因,在第一次见着谢玉绥时荀还是就心生欢喜,那时候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下意识亲近,再后来……说不太清。


    荀还是没指望谢玉绥会相信这个,这壶酒喝完他没准备再要,小饮怡情,趁着时间还早可以出去逛逛,散散酒气,明天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荀还是将最后那点酒倒到自己的杯子里,虽然谢玉绥的杯子也空了,但是他不准备让谢玉绥再喝。


    酒已经倒满,他刚想饮尽后离开,就见谢玉绥的目光从他身旁穿过,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转头顺着谢玉绥的目光看去,就见梁弘琛他们进去的包厢门被人推开,里面摇摇晃晃地出来一个人。


    那人荀还是没见过,身份太边缘,他记不住,但看着样子应该是冲他们来。


    谢玉绥嗤笑一声:“怕不是被你美貌所吸引,飞蛾扑火来的。”


    荀还是一愣,旋即跟着笑了笑,杯子一抬,将剩下的酒饮尽。


    荀还是还没等少有的艳遇走到面前,酒桌之前先站了另一个。


    那人一身藏蓝色长衫,头带斗笠,挡在荀还是面前看不太清长得什么样子,但凭着身形,荀还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身份。


    周围人声鼎沸,那人不得不向荀还是又靠近了一步,压着嗓子小声道:“荀阁主可让我好找,在下略备薄酒,不知荀阁主可有空小叙一下?”


    荀还是不是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话里话外都带着不容置喙的意思,荀还是不喜欢被人逼着做事,但因着对方的身份又不得不应下,毕竟这是先前遗留下来尚未解决的问题早晚要面对,只是……


    荀还是目光落在谢玉绥身上。


    谢玉绥见此站起身,道:“荀阁主且先忙着,我自己回宅子便可。”


    这里毕竟是邾国,谢玉绥自知身份敏感,很多时候不方便露面,能拉着荀还是说话的大抵也是关于邾国国事,很有自知之明地起身告辞离开。


    只是话说出口,荀还是尚未说什么,那个邀请荀还是的人率先开口:“无碍,若您有空的话,烦请一起过来吧。”


    荀还是瞅了瞅谢玉绥,又看看身旁的人,瞧这架势,这人明显已经知道谢玉绥的身份。


    那人似乎看透了荀还是的想法,冲着他点点头。


    荀还是见此起身,拿着被他扔在一侧的面具,跟着那人一起往另一侧的包厢。


    而从梁弘琛包厢里出来的那人原本喝了点酒就身体打晃,走路很慢,见着荀还是跟着人要走,快走几步险些被椅子绊倒,在人离开前赶到了身侧,张张嘴。


    “公子……”


    声音虽不大,荀还是也知道是在叫自己,他转头对着那人微微一笑,脚步却未停顿,几人几步路就到了另外一个包厢里。


    门关上的瞬间,荀还是看见那人依旧站在原地,似乎有点失落,又有点不甘。


    荀还是没把那人当回事儿,进门后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指着身旁的椅子对谢玉绥道:“你且先在这休息,等会儿让小二上点醒酒汤,我竟不知你的酒量如此之差。”


    谢玉绥摆摆手:“醒酒汤暂且不必,只是有点头晕,歇一会儿就好了,你们聊,不必管我。”


    荀还是见此没再多说,给谢玉绥倒了杯茶递到面前。


    那藏蓝色衣服的人见门扉关严后不再做伪装,将斗笠摘下放到一侧,露出熟悉的面容。


    荀还是没有惊讶,甚至多余的眼神都没多给一个,见着谢玉绥喝了一口热茶,除了脸色有一点点红以外,似乎并没有其他不适,遂放下心,这才施施然看向对面。


    “焦大人日理万机,能劳烦您夜晚出门,又大老远的跑到这边可是有何要紧事?”其实荀还是能猜到是什么事,不过他惯于装傻。


    焦广瑞和荀还是的交集只有那么一点,他知道荀还是装傻并未拆穿,也未恼怒,他不想将情绪浪费在这上面。


    焦广瑞开门见山道:“荀阁主不知有没有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荀还是一手支撑在椅子扶手上,歪头看着焦广瑞不言。


    焦广瑞面无表情:“还是说如今阁主已经投奔到太子麾下,所以在下这等微末之流已经入不了阁主的眼了。”


    荀还是:“焦大人消息倒是灵通,但传消息之人有失偏颇。荀某虽说现如今与太子亲近,却不会入太子麾下,天枢阁直属于天子,荀某可不敢冒着杀头的死罪投奔太子,太子当然也不敢收了天枢阁,那可是相当于要谋反啊。”


    “阁主也不必与我打太极,事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荀还是沉吟片刻:“那我倒要问问,焦大人现在来此找我到底是为了太子之事呢,还是为了别的。若是太子之事,我无可奉告,若是别的我们还可以聊聊。”


    焦广瑞听见此话哼了一声,突然看了一旁闭目似乎睡着的谢玉绥一眼:“聊之前我想问一下荀阁主,如今邾国与祁国虽面上交好,其实明争暗斗多年,虽说朝廷主和,但是太子那边一贯是主战的,如此下去邾祁二国早晚就有兵戎相接之时,可现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这位堂堂祁国王爷却频繁出现在阁主身边,究竟为何啊?”


    荀还是因酒气熏得略有些迷蒙的眼睛在这一刻瞬间变得清明,他嘴角含笑,眼角微弯,未达眼底:“你这是在威胁我。”


    第60章 第 60 章


    一扇小小的木门什么声音都拦不住,屋外客人聊的热火朝天,而屋内三个人静坐良久,唯有烛光偶然因着不知道哪里吹进来的风跳动两下。


    荀还是一句话像是带了某种术法,切断了所有人的声音,就连呼吸声都淡的几不可闻。


    外面不知何人嗓门特别大,笑声震得耳朵疼,连带着桌子似乎都跟着震了震,待那声音笑够逐渐平稳消失,荀还是嗤笑一声,懒懒地掀着眼皮看向焦广瑞:“焦大人好胆量。”


    即便是皇帝都不曾如此跟荀还是说话,他只会弄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焦广瑞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虽说荀还是凶名在外,却不至于被一句话吓到,冷静自持道:“荀阁主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儿到底是荀阁主先违约,焦某也是没办法。”


    荀还是:“大人大可以跑到皇帝面前说我私通祁国,先看看皇帝会不会信了焦大人这番说辞,又当如何处置。”


    “荀阁主严重了。”焦广瑞面无表情,他说出这件事本意也不是捅到皇帝那里,若真是为此,他大可以直接进宫面见皇帝,又何必在此跟荀还是过多纠缠,不过是有事相求却没有筹码。


    和荀还是这种人谈判得需要过硬的筹码,而如今待在荀还是身边的这个人,显然是一个可以用来利用的点。


    荀还是身边从未出现过别人,先不管这人身份如何,能待在荀还是身边这么久,本身就太奇怪了。


    荀还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面具,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外面都传我脾气阴晴不定,但我觉得我这人最好说话了,我什么态度完全取决于对方什么态度,如今焦大人这个样子,让荀某很不安啊,这一不安就容易做出一些不经大脑的事情。”


    荀还是的话没挑明,警告之意很是明显,焦广瑞心下一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但是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回头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荀阁主多虑了,在下只是想让荀阁主能郑重对待我们之间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想参与到荀阁主的事情里,若是阁主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焦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日后自当报答。”


    荀还是笑了两声,而后将面具搁置在桌子上,起身走到焦广瑞面前,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说看着是笑着的,但是这样的笑脸比面无表情还要吓人。


    “焦大人准备给我什么回报?”


    “事成之后,关于荀阁主的事情,焦某自然守口如瓶,至于其他的……”焦广瑞内心很是忐忑,他摸不透荀还是的性子,不说他了,这世上估计没几个人能摸准荀还是的性子,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其他的条件荀阁主尽管提。”


    荀还是一听,脸上笑容更甚,弯着腰双手支撑在焦广瑞旁边的椅子上,将他困于身下动弹不得。两人越贴越近,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蔓延开压得焦广瑞有些透不过气,而那张漂亮的过分的脸就这样放大在了他的面前。


    焦广瑞此时已经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张姣好的面容,眼底满是挥之不去的恐惧,尤其对方那双黑色深沉的眼睛落在自己脸上时,越是古井无波,越是让焦广瑞焦虑害怕。


    就见荀还是笑容渐深,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极其亲近又极为冰冷。


    “我要的东西我一惯亲自去拿,哪里还需要焦大人?事到如今焦大人应该考虑另外一件事。”


    “什,什么事……”


    “关于……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哪个能保守秘密的问题。”


    此话一出,焦广瑞的脑袋轰隆一声巨响,面前那勾人心魄的脸顷刻间成了混迹在人间收割性命的无常鬼,手里拉着个勾魂的锁链,下一瞬他可能就要命殒当场。


    焦广瑞到底是个读书人,即便听说过那么多囚犯被荀还是折磨致死,却也没有真的面临过这种场景。


    他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寻了荀还是或许会有生命危险,或许会因此遭受到一些非人的对待,但转念一想,他是朝廷大臣,正一品中书令,荀还是再嚣张都不能对他怎么样,然而真的面对荀还是,那种从骨子里冒出的恐惧让他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全都崩塌了。


    他脸上血色散尽,内心的恐惧几乎化成实质将他包裹起来,鸡皮疙瘩爬满全身,他确实害怕了。


    荀还是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直没动,周围空气瞬间凝固,气温骤降,明明正值夏末,可屋子里就仿佛瞬间到了寒冬腊月,冻得焦广瑞差点没忍住打哆嗦。


    焦广瑞不敢回话,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讨论,只有死人的嘴才能彻底遵守秘密,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两人究竟僵持了多久焦广瑞也不知道,他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连带着呼吸也慢了下来,甚至开始怀疑这种坚持下,荀还是是不是已经在动了什么杀念。


    焦广瑞额头冷汗越来越多,嘴唇苍白,就在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活着走出这扇房门的时候,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了过来,拉住了荀还是的胳膊。


    原本的咄咄逼人被这一动作瞬间击散,天枢阁阁主突然像是变成了小绵羊,任由人拉着退回椅子处。


    荀还是挑着眉毛看着谢玉绥将他放回椅子上,然后将那杯温热的茶放到了他的手里,背对着焦广瑞,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


    荀还是不知道谢玉绥想干什么,端着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喝,而后就见谢玉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焦大人有礼,久闻焦大人大名,上次见面匆忙,未曾跟您好好打个招呼,这次倒是有了机会,还望焦大人莫要怪本王失礼。”


    焦广瑞还没从荀还是方才的威压中走出来,表情木讷地回以谢玉绥一礼。


    谢玉绥笑笑:“荀阁主是个直性子,若是吓到了焦大人,在下替他赔个不是。”


    荀还是听到这时眉毛快飞起来了,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怎么就他不是了,怎么就替他赔不是了?


    虽说荀还是没觉得自己不是,但是“替他”这个事情他还是很高兴的,随即也就不管那些是不是的小节了,心情愉悦地端着那杯茶喝了一口,掩饰翘起的嘴角。


    谢玉绥此时的注意力不在荀还是身上,上次见着焦广瑞是在阴暗潮湿的牢里,并未看清对方的容貌,如今换了个场景,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邾国的一品大员。


    焦广瑞就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书生,长相中规中矩,行为举止也挑不出太多的错处,一身藏蓝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身体略微有些瘦弱单薄,读书人大多如此,没什么特别的。


    谢玉绥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会如此暴露,既然暴露了倒也坦然:“本王并非刻意为荀阁主解释,不过若是因着本王造成荀阁主困扰也实属不该,先前我们二人在邕州城偶遇,因着点小事情结识,如今本王四下游玩,一朝到了邾国境内,荀阁主热情好客邀请本王在东都小住几日,不日本王便会离开,未牵扯到两国之间利益,请焦大人放心。”


    荀还是端着茶杯的脸又亮了两分,深刻觉得谢玉绥胡扯的功力比他好多了,如今连他“热情好客”都能扯出来,鬼才信。


    焦广瑞还没回过神,自然没察觉这句话里的不对劲,拱手回礼:“王爷言重了,焦某并未想多,也未曾想以此作威胁,只是……”


    荀还是打断:“如今太子正忙着怎么在皇帝跟前重新建立信任,还要一边忙活自己属下的事情,想必没时间对付焦大人,保不齐还得讨好焦大人,焦大人又有什么可忧心的?”


    眼看着荀还是似乎又变成先前那种人畜无害的样子,就像是被顺了毛的大猫,收起骇人的爪牙,乖乖坐在一侧说话。


    焦广瑞暗自松了口气:“未必谁都会对太子的橄榄枝感兴趣。”


    “哦?”荀还是挑眉,“如此看来,那就是太子的橄榄枝给了大人给您带来困扰?皇位早晚会落到太子的手里,大人现在站队不算亏吧。”


    “荀阁主深谋远虑,真以为皇位稳稳落入太子之手吗?若我没记错,先前阁主也并不看好太子吧,朝中明争暗斗自然不若保持中立,我虽不知道到底什么改变了荀阁主的态度,但是焦某自认为没那个能力搅和到浑水里,今日只是希望阁主没有忘了我们先前谈过的事情。”


    荀还是想了想:“难不成太子被打压过头,如今急于丰满羽翼,所以想以许南蓉为要挟,让焦大人乖乖就范?”


    焦广瑞没有吭声,但是看他那个态度八九不离十。


    荀还是:“这事儿就奇了怪了,焦大人作为梁大人的女婿,怎么会用个外人来威胁焦大人?难不成他女儿就不做数了?而且就算焦大人长情,早年也是许南蓉先一步弃焦大人而去,怎的如今又做出这一副情深的模样,我倒是不明白焦大人这又是演哪一出?”


    这次跟荀还是见面,焦广瑞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荀还是身份特殊,按理说朝中大臣都避讳着跟他过多接触,一来这人身上血腥味儿太重,众人厌他怕他,二来他是皇帝的人,接触多了难免让人做文章,再编出个莫须有的罪名,意图打探圣意,那就很难解释了。


    所以焦广瑞这次过来的低调,本犹豫着直接去窄巷,然而走到酒楼门口远远见着梁弘琛一行人,怕被认出就躲进了这个酒楼,好巧不巧那群人就是进了这间酒楼。


    好在焦广瑞进了酒楼后看见了荀还是,便也不必冒着风险去窄巷了。


    焦广瑞在见着荀还是之前已经打好腹稿,想着怎么跟人谈判,可真见着荀还是本人后,那些腹稿大多又没了用,因为这个人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冰冷冷的,只要他不想让人好过,周围气息就会像一把利剑,戳的人心口疼,最后连话都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最近许南蓉的日子应该比较好过,太子焦头烂额,若是想以她作为条件来讨好焦大人的话,那您应该高兴,他们肯定不会亏待许南蓉。”荀还是侧身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后看着谢玉绥面前的空杯,又给他填上,“回头找个由头将人接出来就好,又何必需要在我这欠人情。”


    “我这人最不吃威胁了,但凡有人想动我的人,那得仔细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我的报复。”


    他这话是在给焦广瑞提个醒,让他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要乱说话,但此番话也让谢玉绥睁开眼。


    虽然只睁开了一条缝隙,那一点点目光依旧跟荀还是触个正着。


    荀还是对他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点安抚,让谢玉绥一愣,随后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焦广瑞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叹了口气道:“其实朝廷如今如何你我都知晓,我只是想明哲保身,我夫人至今未归,想必已经被梁大人安排妥当,我只是想救出南蓉,将她安顿好便放心了,大家都非年少,早已经过了因感情冲动的年纪,这些私事拉出来说挺丢人的,但焦某为官多年,除了拿基本俸禄以外,实在是找不到人帮忙,先前听说荀阁主为人公允,又不沾党派,即便如今阁主改了初衷,但焦某依旧相信阁主的人品。”


    “人品?”荀还是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拍拍谢玉绥的胳膊,“他说我人品好诶。”


    谢玉绥瞅了荀还是一眼,而后又慢吞吞地转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焦广瑞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没觉得自己说了句多么扯淡的话,就像真的认定如此一般:“荀阁主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有些事情是皇命难违,并非阁主所愿,这些没必要深究,焦某现在只想知道荀阁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说这话时又瞥了一眼谢玉绥,没再说什么祁国王爷,但意思准确的传达了出来。


    这句怎么想的不仅包括许南蓉,也包括了谢玉绥。


    荀还是不知道焦广瑞怎么知道的谢玉绥身份,按理说以焦广瑞为人处世风格,不会去查荀还是周围人,更没有方法去查,可如今,这事儿就这么明晃晃地摊到了眼前,说是无人安排的荀还是打死不信,但是什么人在中间作梗一时有没有头绪。


    荀还是冷哼一声:“许南蓉的事情我目前爱莫能助,你也知道我刚跟太子亲近,如今去触霉头难保不会被认为是带着目的接近,您觉得我为了许南蓉而去接近太子这回事像话吗?到时候太子只会觉得我是为了你办事,而我们两个要是被划分到一个派系里,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一个正一品大臣,一个皇室暗部,你猜皇上若是知道了会怎么办?”


    焦广瑞一愣,他只想着太子和皇帝之间的斗争,一时忘了自己的位置也比较微妙:“那荀阁主怎么看。”


    荀还是:“不怎么看,反正人现在太子他们不会动,我这边也不能盲目地出手,我只能保证许南蓉的命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问题。”


    听见这话,焦广瑞暂时松了口气。


    “在下实在是……一介书生没什么能力,只能依仗着阁主,今日确实是我冒犯,理当赔罪。”


    荀还是:“赔罪就不必了,只希望焦大人履行诺言,天枢阁不止手长,耳朵和眼睛都很长,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在下可能会做出一些焦大人不想见到的事。”


    他指的是谢玉绥的事情,焦广瑞自然听得懂。


    焦广瑞刚刚恢复一点的脸色再次白了白,点头起身:“那今日就不打扰二位雅致了,不过在下还是想给阁主提个醒。”


    荀还是正整理自己的衣摆,听见这话抬头看去。


    焦广瑞正色道:“王爷的身份并非在下有意探听,但是这消息就平白无故地到了我面前……”


    后面的话焦广瑞没说完,但这点消息就足以荀还是去调查了。


    荀还是点点头,算是领了焦广瑞的这个人情。


    毕竟很多事情都有不确定性,焦广瑞来之前就知道没办法从荀还是这里得到准确的消息,能得到荀还是保人的承诺就很不错了。


    三人起身又寒暄了几句,焦广瑞客气地问要不要吃点什么,荀还是和谢玉绥已经吃过一顿,摆摆手拒绝便准备离开。


    焦广瑞的手刚搭到门上,荀还是突然拉了一把。


    他耳朵一动,听着外面的喧闹声中似乎有些不对劲,阻止了焦广瑞开门的动作,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说道:“等等,不对劲。”


    “怎么了?”焦广瑞见此也不敢乱动,压着声音小声问。


    这个酒楼比较接地气,一应饭菜酒水都很便宜,所以江湖百姓都喜欢聚在这里,吵闹声也就大一些,就在这些高谈阔论中,荀还是隐约听见几句不太合时宜的声响。


    那声音好像是……官兵。


    方才他们还说到荀还是身边的这位祁国王爷身份暴露的不寻常,马上就有官兵到达此处,若是被皇帝知道一个天枢阁阁主,一个中书令,一个祁国王爷聚在这里不知道商量些什么东西,这事儿可就大了。


    荀还是转头看了一眼谢玉绥,原本想将手上的面具递过去,可是看着手里青面獠牙,这面具带了就更明显了,还不如不带。


    好在那些官兵的说话声很远,想必还在楼下。


    荀还是将门拉开个小缝,见着二楼一切如常,跟焦广瑞说了一句让他先留下,自己则拉着谢玉绥的手大大咧咧地就要往外走。


    二人没有下楼,见着他们原本坐着的那桌已经收拾干净,但是可能因为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并没有其他客人坐在那,两个人又坐了回去。


    荀还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楼下:“确实是官兵。”


    七八个身着官服的人正在柜台跟掌柜的说些什么,其余几个人四周打量着,似乎是找人,在一楼大厅的人群里来回穿梭。


    “你认识?”谢玉绥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怕自己动作太明显引起人怀疑。


    荀还是将面具戴到头上,只挡住半边脸:“不认识,应该不是大内的人,看起来有些像是临时凑数,但也说不准,可能故意找几个脸生的出来怕人提防。”


    周围也有人探头往楼下看,原本热闹的二楼声音小了很多,有些好事儿的聚集到栏杆旁挤了一排,将荀还是和谢玉绥挤到了一起。


    之后那些人在掌柜的指引下上了二楼,几个官兵守在楼梯口,其余人接着往里走。


    那些趴在围栏上的人又坐了回去,斜着眼睛看着那些官兵。


    官兵明显心情不太好,手里握着刀鞘,路过几个看得比较明显的人怒斥了一声:“看什么看。”


    那几个是本地的百姓,不敢多言,听见斥责抿着嘴低下头。


    走了没多远,掌柜的一指说:“二楼一共就这些包厢,三楼还有几间,但是因着三楼的地板有些问题,最近在维修,所以并未有客人。”


    带头的那个官兵听此对着身边几个人努努嘴,那几个人每两人站在一个房门之前,先是敲了敲,听着里面的动静,随后各自对视了一眼后不等里面的人开门,直接强行推开进去。


    “官府例行检查,都别乱动。”


    因着方才的拥挤,如今荀还是和谢玉绥紧挨着坐着,谢玉绥探头小声道:“你们邾国还有这种例行公事?”


    “闻所未闻。”荀还是也是第一次见,不过看这架势应该不是冲他来的,便也就放宽心看热闹。


    没了两个人的事儿,谢玉绥突然想到荀还是先前说见着了熟人,不肯离开,他原本以为这个熟人是梁弘琛,如今看来并非这样。


    “你先前说的楼下的熟人是焦广瑞?”谢玉绥问。


    荀还是“昂”了一声,“不然你以为我会为了梁家的一个小孩儿亲自在这等着?”


    “梁家的那个小孩儿比你大。”


    “大有什么用,见着我还不是认怂。”荀还是不以为意,可惜现在桌子上空空的,酒水茶点什么都没有,热闹看的都不尽兴,“你觉不觉得,焦广瑞对那个许南蓉有些过于上心了,原本两个人分开不能全算是焦广瑞的错,至少面上不是,依着焦广瑞的性格,这事儿顶多假装不知道,可如今为何这样护着许南蓉?”


    谢玉绥:“要么名声,要么人情,左右也就这些事了。”


    荀还是想想:“倒也是。”


    *


    梁弘琛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确实很不顺心,尤其是到了户部就是一个打杂的,但凡在朝为官的都知道他们梁家得罪了皇帝,才将这位梁家公子放到了户部。


    虽说别人不敢挤兑梁弘琛,但是那些人也不再如同从前那样捧着他,一应活计一点都没少,每天累死累活还没好处,闹得一肚子憋屈没地方说,回家更不敢跟梁和昶抱怨。


    一连憋了好几天后终于忍不了了,恰巧从户部出来时碰见了李嘉茂,听着李嘉茂说约了一众公子出来吃酒,跟着一起就过来了。


    梁弘琛确实需要发泄,借着这个机会提议找个远点的地方,这才到了这个酒楼。


    只是没想到刚上了楼就见这荀还是。


    进了包厢后李嘉茂的脸色不太好看,直到店小二将酒菜布好,听着周围人一众奉承的话,面色这才好了一点。


    青木坊有些远,李嘉茂吩咐先上了点本店的酒,几杯酒下肚,梁弘琛才彻底放开,心中郁结因着酒一点点散开,跟着周围一众人抱怨事务繁忙,许久未曾跟人出来聚聚。


    只是这酒刚喝了没多久,门外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靠近门边的人刚起身,门就被人粗暴的推开。


    梁弘琛原本心情就不好,见着对方这样动作直接就像一个被点燃的炸药桶,指着门口的人吼了一句:“滚出去!”


    官差原本大晚上出来干活就一肚子气,站在门口尚未进门先被吼了一顿,如今更是火大,蹭蹭两声,刀出鞘,直指着里面的人吼道:“胆敢妨碍公务着,皆被收押论罪,都给我老实点。”


    梁弘琛从小就被宠大,走到哪不是众星捧月,自己本身又有些才能在身上,就更是高傲,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再加上有点酒气上头,直接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人道:“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然敢在此放肆,还不都给我滚出去!”


    若是换做平常,梁弘琛还会自持身份,不愿意跟这些人计较,可今日心气儿本就不顺,喝了酒后头脑又有些发热,正好这些人撞了上来,想着这里属于东都比较偏的地方,白捡个发泄之处不要白不要,梁弘琛不再控制,酒杯摔到那两人面前:“给我滚!”


    两个官差刚踏进一只脚就险些被砸着,怒不可遏地举着刀就要将人拿下,然而他俩还没来得及动弹,另一个屋子传来剧烈的打斗声,紧接着两个穿着官服的人直接飞了出来,在地上滑出老远,好在到达栏杆的地方已经卸了力,被拦了一下之后没有翻下去。


    荀还是拉着谢玉绥往旁边让了让,看着这场闹剧咋舌。


    原本他还担心焦广瑞一个人在包厢被发现后要怎解释,现在看来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包厢里还有这一个人。


    他冷眼看着焦广瑞戴着斗笠从包厢里溜了出来,原本守在楼梯口的侍卫跑到里面支援,给焦广瑞寻了空子匆忙离开。


    他一走,荀还是松了口气,更是有闲心看热闹了。


    被踹出来的两个官兵好不容易爬起来却没敢再往前进,而那间屋子此时出来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衣着飘逸,模样却很丑陋,手上拿着的斗笠尚未来得及带上,被划了许多痕迹的脸大喇喇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让其他人不自觉地吸了口气。


    见着这几个人,荀还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冬日的时候,他们在邕州城落脚,邬奉被抓时,似乎听说邬奉住的房间原本就是几个穿着灰色纱衣的人。


    不会这么巧吧……


    荀还是眯着眼睛瞧着那两人。


    两人对于自己被围住这件事一点都不慌,手里也没什么武器,只是在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拍了拍鞋子上不存在的灰。


    这个动作极尽侮辱,那些官兵脸色很难看,打头的那一个在被这一幕吓懵之后,很快回过神,抽刀厉声:“有人举报,这个酒楼里有江湖人进城未登记,更是非法持有兵器,现在二位跟我走一趟吧。”


    那两人好像没有听见这话一样,旁若无人地将斗笠带到了脑袋上,之后对视一眼,又向旁边看了一圈。


    不知道怎么的,荀还是总觉得两个人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个感觉很不好,荀还是想了想,侧过头对谢玉绥道:“一会儿你先离开。”


    “怎么?”谢玉绥不解。


    荀还是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决定跟谢玉绥说实话:“我觉得那两个人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谢玉绥皱着眉头看过去,那两个灰衣人的头如今并未转向这个方向,因为斗笠的遮挡,看不清视线落在什么地方,但是给谢玉绥的感觉不太好。


    “稍等看看情况,总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荀还是诧异地看了谢玉绥一眼:“虽然我挺感动,但是先前焦广瑞的话我觉得还是得重视一下,若是你的身份在东都不再是秘密,那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在这里能惹我的人估计还没出生。”


    这话有些夸张,但是依着荀还是的身手确实少有对手,可荀还是身上却有着隐患,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即便荀还是说的很有道理,谢玉绥也不放心将荀还是一个人留在这。


    官兵又跟那两个人废话了两句,结果那两人油盐不进。


    能在东都当官的,即便只是个衙役都会有点背景,更何况这些带着刀的不只是衙役。


    心高气傲的他们见着官老爷低声下气也就算了,见着百姓一贯气势汹汹,虽说方才这两个灰衣人露出的那一手惹人忌惮,可他们人多啊。


    一众官兵将两个灰衣人围在其中,带头之人左右看了看,最后警告一句:“劝你们乖乖和我们回去接受调查,不然后果不是你们担得起的。”


    灰衣人踹出第一脚的时候就没想好好配合,他们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斗笠一甩,竟是向后退去。


    挨着他们的包厢就是梁弘琛的包厢,这番动作明显是想找人质。


    隔壁包厢是什么身份他们或许不知道,但见着那些人衣着华丽就知道不简单。


    其中一个灰衣人脚尖一点直接跃进包厢。


    梁弘琛原本看着官兵退回去时胸中的那口气刚顺了没一会儿,听着外面吵闹的声音本不欲管,结果官兵还没走多一会儿,门尚未来得及关上就又有一人跳了进来。


    梁弘琛一惊,斥责的话一惊到了嘴边,猛然发现进来的人穿着的并不是官服,而且周围气势奇奇怪怪,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人。


    话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但是一句话不说又不对劲,他憋了一下问:“来者何人,这是私人聚会,请你出去!”


    梁弘琛的一句话彰显了他在这个聚会里的地位,灰衣人瞧了一圈,最后视线回笼到他身上,而后直奔他而去。


    梁弘琛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周围的公子哥更是没见过,此时哪还顾着谁是谁,光想着逃命了,一个个四散开,唯有梁弘琛留在正中间避无可避,眼看着一只手已经抓向了梁弘琛的脖子,结果一个酒杯不知道从何处飞了过来,正中那人手腕。


    灰衣人一惊,捂着手腕脚尖踮在桌子上,匆忙转了个方向,回神看向门口却瞧见一众后赶来的官兵。


    灰衣人看着碎裂在脚边的杯子,再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公子哥,一咬牙没再管方才的偷袭,再次跃起想要抓人,结果手刚要伸出又有一个酒杯飞了过来。


    这次他瞧的真切,那杯子透过人群间隙,没有丝毫偏差直奔他来,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灰衣人这次不再妄动,即便目标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他也知道自己再多动一下,迎接他的就不只是酒杯这么简单。


    “何等宵小藏在人群之中不敢露面。”这人声音沙哑,听起来极为难听,就跟他的模样一样,似乎被什么外在因素影响过一样,声带受损。


    官兵们自然见着那个酒杯,只是他们回头只看见一众看热闹的百姓,未曾见到高人。


    另一个灰衣人此时也进了门,就守在门旁却将那一幕瞧的真切,酒杯从何处来更是了然。


    他心中一颤,咬着嘴唇目光阴沉。


    他们确实是偷摸入了城,就是为了防止留下进城的痕迹,只是没想到自进城起什么都未来得及做就被官兵查着,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那个人。


    门口的灰衣人身形较高较瘦,目光阴沉地扫过人群中那道青色的身影,而后转头看向屋里另一个灰衣人,对着他一点头,紧接着脚下生风,直奔包厢的窗户而去。


    两个人脚步很快,眨眼间就已经落到了窗边。


    夏末之际,窗户大开,虽说窗户比较小,两个成年男子出去有些费劲,但是练功之人骨头柔软,眼看着他们就要纵身一跃,跳出酒楼,不成想身子已经探出了半个,其中一人却在这时猛地倒飞进屋内,瘦高灰衣人见这异状赶紧后退,侥幸避过了一脚。


    瘦高之人退回屋内,冷眼看着窗边,就见窗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人,那人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看不出容貌如何,但是腰封紧扣之下,身形匀称,一看就知道是个练过的。


    灰衣人冷声道:“阁下何人,为何拦我等去路。”


    戴着面具出门,大多身份隐晦不便暴露,瞧着对方身形,灰衣人印象里并未能跟这人对上号。


    一句话间,心中盘算万千。


    那青面獠牙之人没有说话,只是坐在窗户上,拦着两个人的去路。


    灰衣人咬咬牙,虽不知道对方深浅,但跟着身后相比,他们只能一试。


    倒不是怕官兵,再多的官兵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主要是混迹在人群里的那个人。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正端起拳头准备冲上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人声音。


    “来都来了,何必走的那么急,不如坐下来喝两杯?”


    那声音极为好听,温润不带有任何攻击性,甚至比春天的风还要柔和几分,听到耳朵里让人十分舒心,可就是这样的声音,到了灰衣人的耳朵里却好像浸了一层冰水,将两个人淋了个透心凉。


    明明还是在夏天,灰衣人却有种置身于深冬的感觉,每一个字音都好像刀子一般割在心上,让他们越听心越凉。


    转头之际,就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人。


    那人一身青衫,面容含笑,似乎真的诚心诚意想要叫他们去喝一杯,与这剑拔弩张的场景比起来十分突兀。


    早早躲在一侧的梁弘琛原本真的怕极了荀还是,可在差点被掏了脖子之后,现在再见荀还是只觉得倍感亲切,或许是因为都是在邾国朝廷之人,下意识将他化成了自己人,若不是周围还有其他公子哥遮挡,若不是哭出来太丢人,他差点直接一边哭着一边奔过去,顺便再搜罗一些赞美词语,以此表示自己对他的敬爱之意。


    荀还是的出现就像是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觉得自己的小命终于不用交待在这里了。


    梁弘琛正琢磨着自己怎么能不动声色地躲到荀还是身后,结果自己还没动,率先见着一个人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先前他们在包厢里吃酒的时候这人曾经出去一趟,回来时候就有点魂不守舍。


    这是宝文阁学士张大人的公子,平时话很少,大多时候都抱着书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难得一次跟他们出来。


    梁弘琛跟他不算熟悉,只是打过几次照面。


    他不知道这位张公子想要做什么,红着一张脸在众人面前慢慢挪的时候尚且不算太明显,但是走到门口没人的地方再挪就很扎眼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他的出现有点滑稽,紧接着就见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步一步走到了荀还是面前,对着他点了下头,而后转身将荀还是遮挡在身后,面朝着两个灰衣人,深吸了口气道:“你们……既然是武林人士,应当匡扶正义,为天下着想,如今在这里欺负我们这些读书人算什么?若是有什么误会就跟官兵回去解释清楚便可,何必闹得这样大。”


    他说这话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完之后脸上一层汗水,之后咬了咬嘴唇,侧头看着身后,对着被他挡在身后的人小声道:“这些人不是好人,你……不能觉得什么人都能一起喝酒……怕……若是对你不利可如何是好。”


    张公子声音虽小,奈何周围过于安静,以至于他小声的言语一字不落地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围知情人士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言难尽地将这些情绪通过眼神投回到尚且不明所以的张公子身上。


    荀还是听见这话先是一愣,随后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灰衣人,又看了看遮挡在自己面前的书呆子,之后指着自己一脸诧异地问了句:“你这是在……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