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董园愁眉苦脸地跟自行车链条较劲,“二手车真不能买,没骑多久,不是这出问题就是那出问题,等下个月发工资,我就换一辆新的。”
    阮雨背着书包乖乖站在一旁,提议道:“车坏了吗?要不然我今天就不去上学了吧。”
    董园站起身,手腕抵着腰侧,佯装恼怒,“你可别学朝朝啊,才开学一个多月,他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一到放假精神头比谁都足。”
    阮雨抿着嘴笑。
    董园看着她,叹息道:“先学着吧,等眼睛治好了,咱们再换到正常的学校重新学。”
    听罢,阮雨咬着下唇,笑容微僵。
    谁都知道希望渺茫,大家都接受了她是个瞎子的事实,连阮雨自己都觉得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只有董园,从来没有放弃过。
    “上次去看的那个老中医不行,我再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治这方面的专家,说不定就能碰到什么隐士高人。”
    阮雨嘴唇蠕动,想说不用了,没用的。
    但董园的话又挑起她心中仅剩的那么一点点火苗。
    她也想重复光明。
    她都快忘了失明之前的感觉了。
    没有多久,四年而已。
    可四年的黑暗,太漫长了。
    ‘咯噔咯噔咯噔……哐哐哐……’远处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很吵。
    “吱----”纪冰踩下刹车,从三轮车上下来。
    “董阿姨,这是怎么了?”
    “车链条掉了,我装半天都没装上。”她皱眉发愁,说的时候又想笑,“越急越装不上。”
    阮雨寻着声音转过身,“纪冰呀。”心底的小愁绪尽数散去。
    她在笑。
    “这个点,都快上课了吧。”纪冰皱眉道,纪夏老早就走了。
    “是快上课了。”董园说:“朝朝这会儿应该都被他爸送到学校了,我送小雨,她还是不习惯起这么早,这几天总迟到。”
    “妈妈。”被揭了底,阮雨觉得糗,皱起脸嗔怪。
    纪冰无声笑了下,“我来吧。”
    她走过去,把自行车整个翻过来,拽起链条往齿轮上扣,边扣边转脚踏,齿轮带着链条转,一个个紧扣上去。
    不到一分钟就装好了。
    “还是你厉害。”董园笑着感叹,“我装半天,腿都蹲麻了,都没装上。”
    纪冰把车翻过来,用袖子擦了擦沾了灰的坐垫,“太塞(se第四声)了,回头上点油就行。”
    “哇哇哇哇-----”唯一的旁听者,夸张地鼓掌,“纪冰你好厉害,懂得真多。”
    董园和纪冰懵了一瞬,对视一眼。
    噗嗤笑了。
    马屁精。
    趁着董园进院子洗手的空档,阮雨忙小声道:“其实我平时很早就起床了。”
    还记着呢,她觉得很有必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啊?”可纪冰压根就没在意,听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有点接不上。
    “我很少迟到的,也就是最近……迟到了那么一、二、三、四……回吧。”她微低着头,越说声音越小。
    末了,又嘟囔了一句,“车子最近总是出问题。”
    想挽回形象的,可开口一解释,又只能实事求是,骗不了人。
    最近睡的好像是有点多。
    纪冰咧开嘴笑,连带着眼底也蕴着笑意,想笑出声的,但看她小眉头皱着,觉得笑出声好像不太好。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真诚道:“其实爱睡懒觉也挺好的。”
    “……”
    阮雨垮着肩膀,彻底蔫了。
    “小雨,我们走吧。”
    阮雨哦了声,情绪有些低落。
    是回答的董园,又像是回应纪冰说的那句话。
    生气了?
    纪冰皱起眉,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是真觉得睡懒觉挺好的,平时要是不去铺子,她都想睡一上午。
    董园骑上车,阮雨坐在后座上,搂好她的腰。
    “我们走了。”董园冲着纪冰说了声。
    纪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车子骑起来,阮雨扭头,忙挥手道:“纪冰,再见呀。”
    纪冰张了张嘴,眼看着车子骑远了。
    举起的手又放下,没说出口。
    阮雨失落地低下头。
    是不是觉得她不好了呢?
    然后又想,怎么能让自己变得完美一点。
    *
    纪冰家换了个铺子,继续卖鱼。
    本以为生意大不如前,没想到却意外的好。
    现在进的货也多,除了零卖,也有饭店会来订货,少一点十几条,多的几十条都有。
    傍晚,纪冰骑车三轮车去给一家饭店送货,订了三十条鱼,个头都不小。
    她分了好几个箱子装,三轮车都快装满了。
    她穿着烟灰色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袖子卷了几道,胳膊细,袖管显得空荡荡的。
    上面还挂着几片鱼鳞,还有不知何时甩上去的鱼血。
    沿着马路边骑,国庆节过去没几天,凉风吹过,灌进袖子里,衬衫像是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有些冷。
    骑了十几分钟,又热了。
    约莫半个小时才骑到。
    纪冰把车刹住,拿着货物清单,进了饭店。
    前台去通知后厨,很快,有一个穿着厨师衣服的大肚男人出来了。
    “你们订的鱼到了。”她把手里的清单递过去,“车在外面,你们点一下数。”
    说着,她把帽子往下压了压,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厨师拿着单子,笑了笑,“就你一个人来送啊?”
    纪冰点头,嗯了声。
    跟着他往外走。
    “你家大人心可真够大的,让你一个小姑娘来送货。”
    纪冰站在一旁,看着他点数。
    抿着嘴,没吭声。
    半晌,厨师抬起头,“行了,正好的。”然后拿着笔在单子上签了字。
    纪冰收好单子,准备搬货。
    忙被拦住,“你搬什么?”厨师皱眉,似是不解,“你这个小姑娘瘦得都没二两肉了,哪能搬这些东西。”
    他伸头朝店里喊了声,“让后厨那几个壮实的出来搬货。”
    几秒后,出来两个个高精壮的男人,搬着箱子就往饭店里走。
    来回几趟,期间倒是笑着跟纪冰闲聊了几句。
    “就你一个人来送货吗?”
    “嗯。”
    “你家大人呢?”
    “在家。”
    “那你们家可真够忙的,生意好啊,都顾不过来了,要不然怎么让你一个小姑娘跑过来送货,多重啊。”
    纪冰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没说话。
    应该挺忙的吧,说是要去市里吃火锅,这会儿他们应该到了。
    “还好吧,不算重。”她这么说道。
    几次要去搬,都被拦住了。
    她不解,真觉得不算重,她平时搬的比这个重多了。
    但几个大男人就是不让她搬,说你一个小姑娘就别干这么粗重的活了,手上磨出茧子就不美了,我们快点搬完,你回家做作业去,跟你爸妈说说,下回别让你来了,离得也挺远的,你一个人多不安全。
    纪冰咬着嘴角,沉默着。
    “小姑娘,快来。”前台坐着的女人笑着朝她招手。
    纪冰走进去,被塞了一盒牛奶。
    女人见她满头的汗,就开电风扇给她扇。
    纪冰手里拿着牛奶,僵硬地站着。
    “什么味道,这么难闻。”身侧有人走过,低低的嫌弃声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在店里忙完,她没换衣服,身上带着鱼腥味,骑车来的路上又出了汗。
    电风扇一吹,整个味道散开。
    虽不至于特别浓重,但离得近就闻得很明显。
    “有一股腥臭味,好像是鱼腥吧,好恶心,快走快走,我要窒息了。”
    纪冰抬眸,看了眼正在忙碌的女人,伸手关了电风扇。
    把手里的牛奶放在桌上,转身出去。
    她没带钱。
    天黑得有些早,才六点多,已经暗了下来。
    纪冰骑着车,刚准备掉头,余光一扫。
    直接呆住。
    她知道阮雨去上学了,但并不知道是哪个学校。
    忙骑着车,去问不远处卖烧饼的摊主,指着马路对面,道:“那里是个学校吗?”
    摊主停下手里的活,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点头道:“是啊,一个残疾人学校,这学校很多年了,一年也招不到多少人,里面都是一些聋子,瞎子,哑巴,不过这几年为了扩大招生,好像开设了正常班,说是正常也不算正常,就是一些家境不太好的,没胳膊没腿,或者胎里带病的,家里人就会送到这个学校来,学费便宜,还不会在正常人的学校受歧视,学的东西也都是一样的。”
    残疾人。
    纪冰把这三个字在嘴里滚了一遍。
    她觉得不对。
    阮雨怎么会是残疾人,她没缺胳膊断腿,只是眼睛不太好,能听见,能说话。
    她第一次觉得这三个字一点都不友好,难听。
    骑着车穿过马路,纪冰把车停在墙角处,看向坐在保安室门口的阮雨。
    没离太近。
    这个点应该早就放学了,她低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时不时抬头,侧着耳朵去听。
    应该是在等董阿姨来接她。
    忽然,吹来一阵风。
    纪冰忙闪身躲到拐角。
    风是从她身后往阮雨那个方向吹的。
    她抬起胳膊闻了闻,腥臭味还是很重。
    等到风停了,她才走出来。
    董阿姨来了。
    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手牵着手,笑得很开心。
    纪冰看着,也不自觉跟着笑。
    一路上,纪冰都离得很远,控制在刚好能看见自行车尾巴的距离。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纪冰骑着车进了巷子,往家去。
    “纪冰。”刚骑到阮雨家门口,就听见董园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她手里拿着擀面杖,笑着说:“晚上家里做手擀面,你也来一起吃吧。”
    接着,响起阮朝朝的声音,“妈妈,我要吃两个鸡蛋。”
    “妈妈,多一点点汤,我想喝面汤。”然后,就是阮雨含着笑意的声音。
    董园:“行行行,我打六个鸡蛋,你们一人两个。”
    说完,她看向纪冰叮嘱道:“别忘了啊,一会儿就开饭。”
    转身进了厨房,继续擀面条。
    阮朝朝跑回屋接着看没看完的漫画书。
    阮雨两只手放在嘴边,围成一个圈,面对着她的方向。
    小声说:“我不爱吃鸡蛋,妈妈非要让我吃,纪冰呀,你一会儿都帮我吃了吧,好不好呀?”
    小院里的白炽灯异常明亮,厨房里飘来阵阵饭香。
    月亮出来了,黑云中缀着点点星光。
    巷子里也被照亮。
    纪冰眨了眨眼,等胸口的那股暖流过去。
    缓了缓,道:“不好。”
    阮雨撅起嘴。
    纪冰笑了,笑出了声。
    她转过头,骑着车飞快地往家赶。
    得快点回去洗个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