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狂为乱道(三更合一)


    新年新禧, 还有一件家国要事:伴随新皇登基的头次年节欢庆,开年初一,祭祀祖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启用新年号:崇宁。


    崇宁一年首次大朝, 新皇再按照辅政与摄政依据祖宗之法拟出的旨意, 下诏开恩科、选国士,希望天下读书人能不负隆恩之冀望,佐弼江山之累重。


    一月后, 京畿道省解试率先开考,然而贡院开门当日,还有一处本应僻静之所热闹非凡不输此地。


    仪英殿外,等待太后召见的七名大臣噤声不语, 垂手而立, 只暗中用错愕的目光交换此时此刻心中的不安与震惊。


    沈宜正对几人, 眼观鼻鼻观心, 仿佛仪英殿正殿的一尊门神。


    唯有殿内,哭声伴着斥责,断断续续,恰好是殿外听得见又不是字字听得清的声量, 有时干脆只是一阵呜咽,随殿内龙脑香一并幽微着飘出,游走遍每一个人的鼻尖耳际。


    “哀家从没要兄长多比人辛苦比人用功,读书一事, 自幼寒窗,如何一日功成?可是兄长今日的作为,实在令哀家寒心……”


    紧接着后面又是什么孝道, 什么圣上,太后哭泣的声音里,偶尔夹杂一两句男声虚弱至听不清说了什么的嗫喏,最终又是一阵喧嚣:


    “……科举如此大事,说不去便不去,君子不重一诺,如何顶天立地?”


    七位大臣殿外等候的大臣里,其中之一便是那日在仪英殿偏殿劝进圣上开蒙一事的工部尚书、政事堂参政徐照白。


    他沉吟些许,见内里的争执似乎没有停的意思,于是上前一步,向沈宜道:“沈大人,太后与国舅既然有要事相商,我们就暂且回避,待太后凤体安泰,麻烦沈大人通传一声。”


    “徐大人,太后有旨,今日有要事同诸位商议,我不敢做主先行遣散。”沈宜轻声道,“这会儿声音小了些,容我再去秉明。”


    徐照白本想再说,可似乎里面声音确实小了不少,于是摆摆手,让沈宜再问。


    不一会儿,沈宜打开殿门,奏说七人官职姓名,末了加一句“太后有传”。


    七人这才依次入得殿内。


    太后梁珞迦应是已然梳洗完毕,端坐正上,却仍可见神情憔悴,眼周微红。因是外臣,不便直视,几人行礼后,接了太后赐座的恩典,依次坐下。


    剩下在一侧的梁道玄还笔直站着,仿佛仍在接受批评。


    徐照白心道,若是在家中,长兄为父,妹妹像方才那般训斥兄长岂不是不悌之罪?然而太后之尊,别说亲爹,就算皇帝有错都能责骂。可见天家无论是内亲还是外戚,总有此种于情理伦常不合,却又是礼法所在的血缘。


    听起来像是梁国舅没有去参加本次恩科,太后气急,出言申斥。太后之急,倒是可以理解,梁家无人,唯有一兄,自然希望予以重任撑一撑门楣,不过梁国舅显然不是任人揉搓的个性,或许亦有缘故。


    但鉴于梁道玄曾经给他过难堪,他还是很享受方才听他挨骂这一过程的。


    “这次召诸位大人来,是有一件要事。”太后开门见山,态度温和,但似乎语气要比从前都强硬许多,“今日恩科首试已开,原本哀家的兄长也该在贡院取士,然而今日他非但没去,反倒入宫在哀家面前告了一状。”


    太后语气比平常快上些许,似仍有气郁结在心。


    “除去礼部告假的曹大人,我已传召今日能寻来的政事堂与涉事相关诸位大人,且听一听看。”


    于是众人的目光看向了梁道玄。


    “诸位大人安好。”梁道玄礼貌有余,大概是挨了骂,气势不足,向众人问候后,轻咳一声才开口,“今日我本该参加恩科,站在此间,实非我所愿,实在是心中忐忑,不能提笔。”


    七位大人官职最低也是个侍郎,各个都是科举出身,尤其是还有威宗钦点的当年状元徐照白在,几人却摸不清今日被提来到底是太后想批评鞭策国舅,还是另有他图,都安静谛听。


    “我一直闭门读书,不理外事,今日才知,京畿道解试考官竟是太史馆著文令邵辑邵学士!”梁道玄语气严肃,逡巡众人,又生惭愧,“我之前与他有些瓜葛,若是因此入考场后,使人疑心我仗着太后的优渥厚待与圣上的垂恩庇佑,明是科举入仕,背地里却有辱斯文舞弊谋私,那岂不有损太后与圣上的威仪信重?”


    “可是有泄题弊案?”


    集贤馆刘学士当即吓得站了起来,胡子都跟着急躁的动作乱颤。


    科举舞弊,那便是要案中的大案,进可动摇王朝根基,退也能使得朝局洗牌。


    众人都被这个控告而惊住,不得言语。


    “刘学士请坐。”太后梁珞迦柔声示意,“方才哀家已然细细问过兄长,他们二人从来不曾见过面,也未有任何试题的探讨。”


    几人面面相觑,纵然紧张褪去不少,但焦灼感余威犹盛。


    梁道玄接上太后的话:“邵学士与我老师陈老学士多有往来,我所读许多世稀刻本皆是他处借来,这还不算文字上的往来么?”


    在场大臣,包括太后,似乎都泄了口气,有人的鄙夷已在眼神中酝酿。


    “不知臣可否问国舅几句?”徐照白办事从来不喜拖泥带水,当即向太后请示,在得到太后首肯,他才侧身向梁道玄问话:“敢问国舅,您与邵大人借用书籍一事,是在他被任命为京畿道解试取试官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在一旁的刑部侍郎宁季堂哑然失笑:“国舅大人,我朝取士,律法严明。取试官点中接旨当日,自宫中出发,由禁军押送,过家门而不入,直抵贡院,贡院落锁,将人封在其中足有一月,待开考当日,才可再开门禁,违令闯院,私相授受,乃是死罪。虽是科举第一关解试,但也严此履行不得有误,地方命题亦是接旨之人锁入各地贡院,无有差别。这期间你们未有私相授受,那之前别说是几本书,就是有书信往来见面会友也是无妨。”


    “是这个道理,在此之前,唯有政事堂的大人知晓各地所点取试官,且要密旨奏圣,无有疏漏。怕是邵学士自己都不知道他要点为取试官,又怎会提前想好题目呢?”在旁的一人补充。


    徐照白心中骤然明白方才的争执起因:梁道玄拿此理由,以正身为名而退出本次恩科,但在太后看来,这是没有理由硬找理由的推诿行为,太后显然是失望至极,才如此不顾仪态斥责。


    但他略一转念,猛地起了个旁的念头,这念头就像落入池水的葫芦,只要一浮上心头,便再也按不回去了。


    徐照白压住心思,一语不发,也同其他人一道,劝说梁道玄不必惊慌,连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让太后请来佐证,必然无有嫌疑。


    最终梁道玄似乎也被说服,感谢几位大人的权威答疑。


    但考试却是实实在在错过了。


    自仪英殿走出,中朝与前朝之间有长长一条御街甬道,踏上这道上第一块古青石排砖,刑部侍郎宁季堂就迫不及待第一个开口:“吓得我以为要开三堂会审,结果却是来上一课,这真是……还好今日衙门里头事情少。”


    “到底也是当朝国舅,太后只此一个兄长,哎,不算白跑一趟。”集贤馆刘学士一句话,众人纷纷无奈笑着点头。


    其他人也七言八语讲起今日的荒诞,有人满不在乎,有人幸灾乐祸,只是大家习惯官场的表达方式,各个人都克制着情绪,是不是冒出一句轻飘飘不阴不阳的话,惹得同僚嘴角难得上翘。


    但徐照白却一言不发,始终走在后面。


    集贤馆刘学士瞧见,放慢脚步,搭话道:“徐大人,之前这位梁国舅不是在你和曹大人面前很有果敢的样子么?我还当真是个人物,今日也算见识了一番,这大概就老话里讲的藏物不使敞口尊,嘴巴大,肚皮小。”


    “他年轻,又闲散惯了,不了解这些谨慎也是好的,不然真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往后更要热闹。”徐照白只是笑笑。


    刘学士本想接,莫不是像洛王那样?想了想,不合适说出口,便也回了一笑。


    待到出宫,各人回各衙门,徐照白上马后,见人已散尽,只低声对牵马的随从快语:“你去曹大人家,替我问一句话,他病中有见过什么人没有,快去。”


    ……


    与甬道接连的宫外不同,梁道玄此刻依旧坐在仪英殿内,殿外春暖花开,紫梗玉兰莹白盛雪,半探倚窗,很是绰约。


    “哥哥,这次多亏是你。”梁珞迦已不再是先前有怒不能言的失望情态,眉目含笑时,她和梁道玄唯一区别最大的眼睛都弯起来在眉下,画成细细一条线,两人便更肖似了。


    “你真的很喜欢把功劳归给别人。我去表哥县令任上见他时,他们小衙门里也有这样的人,好事嘛轮不到他,可是麻烦都会找上门。这世上运气才是最趋炎附势和倚势凌人的。”


    梁道玄早发现梁珞迦这一点,今天决心讲出来。


    “久居深宫,不得不如此。”梁珞迦低头一笑,略有苦涩之意。


    “而且是先帝的深宫。”


    梁珞迦飞速抬头,却不是恼怒,而是更深的悲伤:“是啊……先帝未尝不是如此。”


    话语至此,言及已逝之人,殿内再度安静下来,梁珞迦再开口时,语气也难免惆怅:“过去之事,有些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身在其中,许多事也尚未辨明,此时告知,恐有相误。但兄长有疑问,尽管来提。”


    梁道玄也笑:“妹妹,你不会是怕讲了什么皇家秘辛,吓跑哥哥我吧?”


    梁珞迦终于又是先前那样小姑娘般斯文又俏丽的笑,这样的笑只会发自内心才有:“我已不怕了,真的。”她说得很笃定。


    梁道玄稍微正经了颜色,缓声道:“其实这件事,始作俑者真的未必要我折在里面。不过是多一个把柄,今后关键时刻拿出来,乱一乱我的阵脚,也就罢了。但我不喜欢他们攀扯上陈老学士。也不喜欢这手段背后的傲慢意味。”


    “我也不喜欢。”梁珞迦望着窗外的玉兰,“陈老学士是我请来的,你也是我求着留在身边的,他们如此行事,便是不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中。”


    “这样七绕八绕的计策,也没什么意思,与其说是蓄谋已久,倒像临时起意,我看不像那位尊贵相爷的手笔,不过也不重要了。”梁道玄所知信息太少,便不贸然下判断。


    “哥哥,只是这次恩科你不能参加,再等,就是一年后了。”梁珞迦虽说陪儿子长大的时间尚有许多,然而这件事总是越早越好,“陈老学士同我讲,你的学问其实很好,只是不得要领,临时抱佛脚,解试是可以过的,已足够名正言顺,为何你还是执意要下次再考?”


    梁道玄明白妹妹的担忧,便以松弛的笑容安慰在先。


    其实常规的科举的举办频率固定为三年一届,换皇帝这种事,也不能打乱国之大计。


    先帝在位倒数第二年,常规办过一次,那下次科举就该是崇宁二年。恩科可遇不可求,但凡新帝登基,都要加塞先选一波自己的天子门生,头一轮选上,才华报效天子,比后届更能得以重用。


    妹妹的思路很清晰:她只需要梁道玄有应试的身份,就可恩荫赐官。照常俗,皇帝的外公可以封侯,只是此侯不得传袭,是富贵的身份,一世而止,免滋外戚阀门。


    梁道玄和妹妹的亲爹在世时,梁珞迦只是贵妃,她诞育唯一皇嗣,其实封侯也有先例的祖宗之法可循,不算僭越。但不知什么缘故,梁敬臣死时,无有爵位,也未曾得封。


    于是,他这个国舅此时要想讨封,也不算难事。


    没有科举应试这一关,只封富贵名头的侯爵,又有何用?在这一点上,梁珞迦和梁道玄十分默契,都心照不宣。


    “恩荫虽好,捷径却未必风景更佳。妹妹,我心中想的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你想自己考取功名?”梁珞迦难掩惊讶。


    “我其实……还是挺擅长考试的。”梁道玄很难解释自己上辈子的强项如何教人艳羡,“这样,我们落个约定在这里。一年之后,我若是没有殿试入第,那咱们就走恩荫的路子。就给我这一年的时机,让我试试看。”


    天可怜见,他居然还有求着晚一些考试的那一天。上辈子所有夸过他的老师听见,都会替他击鼓鸣冤的。


    “我相信哥哥。”梁珞迦不是没有忐忑,只是梁道玄的眼神让她觉得,等待和期望是不会落空的,“对了哥哥,今日听闻承宁伯与夫人入京团圆,你早些回去,我已命人赏赐过府,当是我们兄妹一道的贺礼。”


    “好,那我先走了,你有事叫我,除此之外,我可是都一定在读书的。”梁道玄笑着保证,才离开仪英殿。


    中朝甬道往来宫人不多,偶有禁军巡视。


    梁道玄被微寒的春风吹得略有些战栗,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今天分内该做之事都已完美,剩下就是他享受家人团聚的喜悦专用时刻。


    一颗石子突然打断梁道玄轻快的脚步。


    这颗石子是从甬道旁积雨水的铜缸后滚出来,路线诡异,仿佛有人投掷。


    梁道玄停下来偏头查看,只见有金鱼尾般的女子裙摆散在缸外,颜色是嫩嫩的木红,烟罗似霞,上面绣着夹金线的宝相花,不见其人,也知地位尊贵。


    他一时想不出来头,总不能是他妹妹梁珞迦在这里和自己玩捉迷藏。


    只这一顿的胡思乱想,那金鱼尾巴猛地扫开,一人四肢着地,倒爬着出来,吓得人一身冷汗。


    梁道玄也是一惊,那女人已到他面前,前后左右刚巧没有宫人路过,甬道的春风都霎时阴嗖嗖起来。


    “玩儿呀!”那女人笑得开心,“玩儿呀!”


    她说着孩童般稚嫩的话语,打扮娇贵,一张鹅蛋脸上,看得出年纪三十有余,可发饰衣着却是未嫁少女的装束,从头到脚,金光晃晃,步摇尖尖的红宝火头润得惊人,太后因新寡头一年,也不作如此明艳的打扮,此人身份就显得更加诡异了。


    “请问贵人是哪位。”看得出此人似乎略有疯癫的异样,梁道玄只想试探问出身份,好教人领她回内宫去,她的穿着出现在通往外朝的路上已然是不妥,“可是找不到路了?”


    “姐姐,玩儿。”女人多说了两个字,笑得甜美,长相柔和可人,眼角已有皱纹,细看之下,不会年纪太轻,少女的发髻却半垂下来,与年纪不大相符。


    可对比梁道玄所见过的疯人,她的衣着实在干净整洁,即便方才自缸后爬出,也只有裙裾和手掌沾染污灰。


    “姐姐,玩儿。”


    似乎没有得到梁道玄的响应,她十分失望,嘟囔着不满,重复叫了梁道玄一句奇异的姐姐。


    不等梁道玄回答,神秘女子的笑脸就变成惊惧,那是一种仿佛触及过世间最悲惨之事后的深深惧意,刻在她的脸上与眼中。


    她疯了一样抓住梁道玄的胳膊,尖叫呼喊,远处,一队禁军巡逻至此,几个宫人紧跟其后,听到这个动静,全都朝这里冲来。


    女子更怕了。疯人都有一股疯劲,梁道玄觉得胳膊都要被她拧碎的痛楚,好在他热爱徒步,身体不那么虚弱,挣扎之际,解脱了那钩爪一样的五指。


    “别怕,不会有事的,没事的……”梁道玄牵住女子的手臂,平静的声音似乎起到一定作用。然而这作用实在有限,随着禁军越来越近,女子越来越近乎于崩溃的边缘,最终,她挣脱梁道玄跑到墙角,对着死气沉沉的墙壁,嚎哭尖叫,痛苦而锐利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御街甬道。


    禁军将这里牢牢围住,宫人也凑近协助,但从他们的疑惑和惊惧来看,这些人并不认识这个女人。


    梁道玄想告知禁军牙将速去禀告太后,谁知这时,远处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沈宜。


    梁道玄第一次见他失态急躁,也是第一次有愠怒的情绪出现在那张画一般的脸上。


    在他身后,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宫人快步跟随,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沈大人。”


    众人不认识女子,却都认识沈宜,急忙行礼,沈宜冷声扫着禁军说道:“你们北衙禁卫司的殿卫将军没有告诉过你们,在宫中,禁军不可接近孝怀长公主么?”


    孝怀长公主?梁道玄愣住了。


    女子的尖叫早已变成了悲鸣和哭泣,那时人真正恐惧至极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他知道先帝曾与早年已故太子妃欧阳氏育有一子一女,一子已死,唯一的女儿正是这位长公主。据说她自幼可怜重疾在身,一直养在深宫之中,未曾赐婚,更无有见人。梁道玄以为是卧床的顽疾,谁知这位小皇帝唯一的姐姐竟是疯症。


    孝怀长公主是先帝潜邸时出生,确实该是这个年纪,然而却状若幼童,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落下的命苦。


    沈宜在梁道玄思考之际,已然缓缓走进哀鸣的孝怀长公主,他脱下自己的宦官外罩锦袍,半跪在地,为长公主轻柔披上。


    “殿下,该回宫了,一会儿太后便来陪你玩儿,好不好?”


    沈宜的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温柔。


    可他转过头怒视禁军,却眼神却冷厉冰凉。


    禁军牙尉是有些眼力的,急忙带着人撤走,待他们走远,几个老宫女也终于赶上,搀扶起了仍旧战栗的长公主。


    长公主抽泣了一会儿,再看周围,慢慢安定下来,再望着梁道玄,忽然开口:“姐姐也去,也去。”


    沈宜愣了愣,看向梁道玄,又转回头,温柔哄劝:“好,也去。”


    孝怀长公主这才愿意跟随宫人一并离开,走前还不住回头去看梁道玄:“爹爹,姐姐,都来,都来……”


    待她走远,甬道上只剩下了梁道玄和沈宜。


    “沈大人,春浅风劲,赶快回去加上衣衫。”梁道玄关心人总是很真诚的。


    沈宜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谦柔:“国舅大人受惊了。今日是几个宫人看顾不当,让长公主殿下迷路行至此处,回去我定会处置。”


    “长公主殿下才是受惊了,我倒是还好。”梁道玄这是实话,他不好多问宫中阴私,便也只好在此住口。


    “太后慈怜,国舅大人若有疑问,待哪日请教太后。只是长公主如此,着实可怜,还请国舅大人勿要责怪。我还有事在身,不叨扰国舅大人回府了。”言毕,沈宜恭敬行礼,转身离去。


    回承宁伯府的一路上,梁道玄都很凝重。


    他当然没有受惊,但错愕却只多不少。长公主的模样大概已无医治的可能,却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经历了什么。


    这些苦楚,真使人慨叹苍天漠然。


    好在家总是温暖的。


    姑母和姑丈一点没变,承宁伯府老宅骤然热闹起来,只是外人面前,这二位主人一向持重,姑母不苟言笑,姑丈崔函也仿佛身在军营要执行什么天大的军法,板着张脸,老宅里的仆从都很是战战兢兢。


    一同抵达的,还有梁道玄的表嫂、崔鹤雍的妻子武兰缨,她总是家中最欢快的那个,自小便是如此。


    武兰缨是自小让梁道玄一口一句兰缨姐姐叫大的,她因父亲战死,便寄养在承宁伯府,与崔鹤雍青梅竹马。二人感情甚笃,有了孩子后更胜从前,今日小别再会,武兰缨也因思念红了眼,家里没了她和梁道玄的笑声,顿时安静许多。


    不过到了家宴时,大家便都放开了来,关上门,姑母梁惜月不住问梁道玄有没有受人排揎,太后待他如何的话,姑丈崔函卸下戎装,身形依旧魁梧如昨,可开口闭口都是要儿子同侄子慎之又慎,小心京中无处不在麻烦。


    “天子脚下,就是这般繁华,天下京畿,就是半壁江山啊……”崔函的感慨不无道理,这里的权力错综交汇,梁道玄和崔鹤雍皆已领教。


    “玄儿,你姑丈在家就一直同我念叨,仗着他早年在京中待过一段时日,要指点指点你,少喝点酒,一会儿你们去到书房,春夜里风还凉,别出去给风扑了头痛。”梁惜月在家宴将尽时说道,“雍儿,你爹也有几句话教训你呢,一道过去。你们兄弟好好同他讲两句体己话。”


    谁知到了散席后,崔鹤雍的宝贝儿子哭着喊着死活不肯撒开攥着父亲衣襟的手,没有办法,崔函便说道:“你先回去,我同玄儿讲两句,反正老子教训儿子不必挑时候,你们小家先团圆团圆,该说的让玄儿再告诉你,不耽误。”


    崔鹤雍只得抱着哭喊的孩子,与妻子一道回院。


    这哭声,让梁道玄又想起了孝怀长公主。


    姑丈与侄子二人走去已暖好的书斋。承宁伯府老宅由太【】祖赐下,十分考究,却也古老不好修缮,常年不住着人,冷清惯了,即便崔鹤雍打点了一个来月,还是显得过于清净。


    “物是人非啊……我小时候就在这书斋里挨祖父的训,偷懒出去野,结果兵法读不透,胡编乱造答非所问。祖父动了大气,饭都不给吃,还拿军棍揍我。我爹这人最是心软,在外面哭求,气得老爷子一把甩出去个墨条,那可是拉得开百石硬功的力气,就那么砸在爹脑门上,爹晕了半日出去才清醒过来……”崔函已四十余岁,然而回忆起故去家人,眼中温热犹如回到了几十年前般青稚。


    “不说这个了。”他不是爱听安慰的人,笑着拉梁道玄坐下,待人奉好解酒的茶汤,喝了口才道,“姑丈我小时候管你和你兄弟也是严苛,但你们比我当年强得多,听话懂事,你嘛不爱读书,可却乖得人人疼爱,那时我是怎么都想不到,你如今会如这么出息……这话本不该说,没得让人猜忌,可我也当你是我儿子,就不见外了。”


    崔函说话是武将做派,没有弯绕,梁道玄很是敬重感激并亲近姑丈,今日重逢十分欣喜,此刻心中更是犹如五月已至:“姑丈哪里的话,小时候我偷懒不去家塾,你照管教表哥的样子打我戒尺时我就知道姑丈是真心待我,那时姑母虽心疼,却也不拦着,只怕我长歪了,读书不肯倒也罢,人品不济可就万劫不复。我感激亲近姑丈,肺腑之言怎会乱想?”


    “好!有你这句话,今日的事我也放开了讲,你……如今的位置,不听这些是不行的。”崔函很少说话欲言又止,此时却有些与他作风截然不同的迟疑。


    “姑丈说就是了,当我小时候一样。”梁道玄笑道。


    “你……你觉得太后品性如何?能辅佐官家吗?”崔函问得的确直接。


    亲爹的劣质基因导致梁道玄和梁珞迦两兄妹受到了严重的血脉连坐,这也没办法,自从知道亲爹的德性,梁道玄是不会替他说半句好话的。


    “我不敢断言太后的品性,但她却很像一个妹妹的样子。”梁道玄笑道,“也像个家人。”


    “只是像不行。”崔函斩钉截铁,语气毋庸置疑,“在帝京,在宫中,这样的地方是会改变一个人心性的!她差一点,你就多些危险。”


    “权力旋涡正当中,风高浪急人心险恶也是应当。”梁道玄理解姑丈的关心与警惕。


    “你意识到这个,是好的,我从前就是意识的不够,我家老爷子给我直接送去边关。这是对的,不适合这里的人,进了皇城和大殿,也早晚有一天会出去,怎么出去,活着还是死的,就要看造化,可是造化谁又能说得清?”崔函语速快,噼里啪啦,像案板剁肉,“她要是有不对劲,你要及时抽身,在这之前,给自己留条后路。至少此时此刻,你是不用怕的!咱家就是你的后路,出了什么事,你姑姑和我都要保着你!可玄儿啊……越往后,你的地位越朝上走,一个承宁伯府就不够了。”


    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梁道玄眼眶微热,重重点头:“我晓得厉害,不会贸然。后路也会思考。这些年京中看似平缓无波,实际是权责始终未曾偏移,一旦有波动,太平便要一去无还。我并不想如此,可是太后和官家势弱,孤儿寡母,我怎么说都是哥哥和舅舅,不能坐视不理。不过姑丈放心,我不求那么多富贵和权势,我只想让他们度过这段艰难,让官家成为一代明君,旁的东西……也不是我能肖想。”


    “玄儿有大志!好!男儿便该如此!”


    崔函重重一巴掌,像小时候似的拍打梁道玄的肩,力道却是控制过的,粗中有细,使人温情涌流。


    “姑丈,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


    “说啊。”


    梁道玄将今日见闻,告知崔函,后道:“姑丈早年是在这京中承宁伯府长大,三十年前,威宗入京继位,算算时日,孝怀长公主已然出生,先帝已是东宫之主,姑丈应该知晓长公主的疯症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只是因悲悯和好奇所生的疑问,却不成想,崔函的眼中竟见恍惚,许久才回应:“这些事,并非姑丈不肯给你细细掰开了讲,替你解惑,只是,我知道的实在有限,能说的,也都是他人口中之词。”


    梁道玄何等聪慧,姑丈一句话便听出为难之处,若真是皇家秘辛,他也不是非要逼姑丈给他实话实说,人人都有为难的理由。


    “姑丈,这是不能说的缘故么?还有什么疑案不成?若是牵扯太多,不说也无妨。咱们喝了茶,早些休息吧。”


    “哎,不是,姑丈有什么会不和你说?不许像你表哥,凡事都谨慎得不成样子,得有些胆魄和决意!”崔函摆手,“就是秘辛,才要提前告诉你,好让你明白帝王之家的险恶,今后有所准备!可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遇见长公主……有些惊异倒是真,其实,长公主从前是个聪慧可爱的小女孩,比我小几岁,宫中宴饮,老爷子带我去过几次,我还见过她,有点吵嚷的娃儿,还能记起来些她的模样,额头点着金箔,小小年纪就爱戴个金步摇……”


    “长公主不是先天疯症?”梁道玄心头一震,语气都跟着快了起来。


    “当然不是,她是先帝做太子时的掌上明珠啊……”


    崔函起身,叹息着踱步,再坐回来时已想好措辞:“威宗在位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十三四岁,顶讨人厌的年纪,老爷子年纪大管不动,一不做二不休,给我送去京郊八大卫所的驻营做小卒历练,我两个月回一次家,那年刚入冬,先帝……就是太子殿下,奉旨代圣巡视京畿,带走了大半营中的将士,我年纪太轻,轮不到这样的差事,便给了假,回去家里。谁知那天,帝京所有大门紧闭,人进不去,消息也传不出来,我只好先回营中,过了两日九门重开才顺利入京……”


    “发生什么事了?”梁道玄追问。毕竟帝京闭门两日,大概只有非正常死皇帝才会发生。


    “我急吼吼回家,老爷子给我关在府内,让我不许去找狐朋狗友,当什么都不知道,其他家里人也不许有半个喘气的出府。可是,我哪有那么听话?在军营混久了胆子也大,好奇的心痒痒,那天听说有个老爷子过去的部下偷偷走偏门进来,我便挤在老爷子内室的夹墙缝里偷听,谁知却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深吸一口气,崔函缓缓闭上眼。


    “我没听见前头,瞧瞧去看,先听见我那位叔叔铁骨铮铮一个汉子,却跪在地上,头碰着老爷子的膝盖痛哭,他说,他心里难受,杀过那么多贼寇,早不怕血和死人,可那天看着太子妃和皇太孙被皇帝命禁军活活打死,他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太子妃死前凄厉的诅咒……”


    梁道玄惊得从椅子里站起来:“太子妃欧阳氏?先帝的发妻,是威宗,是先帝的父亲下令杀死的?还有皇太孙,先帝的嫡长子,也是……”


    即便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听着也让人毛骨悚然。


    崔函沉重迟缓地点头:“是的,你想得没错。威宗亲自下令杀了自己的儿媳妇与孙子。”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呆坐回椅子里。


    “据那位叔叔说,他本是北衙禁军司当日伴驾随护的校尉,正在宫中巡逻,官家却突然起驾出宫,他也随职跟到了太子的东宫……太子当时还在循行归来的路上,官家去东宫时,正撞上皇太孙在宴饮玩乐,雷霆大发龙颜震怒,便命人杖责,口谕是代子管教不孝子孙。”


    “那时候皇太孙大概十五六岁,也不是消停的年纪,威宗作为爷爷管教,无有问题。可如若只是管教,就不会死。”梁道玄觉得这其中有很难说清的预谋嫌疑,他想得很深,但还没听完故事,不好说出来。


    “禁军领旨执法,官家觉得打得太轻,扬言要治罪给行刑的军士,他们不得不下狠手……打得皇太孙晕了过去。欧阳太子妃此时已跑来求情,慈母哀哭闻者伤心,谁知官家非但不听,仍要继续杖责,太子妃哭哑了嗓子,磕破了头,最终在皇太孙没有气息后,状若疯魔……咬掉了按住她的一个禁军的手指,扑在已有半身打得血肉模糊的皇太孙身上,以恶毒之语诅咒谩骂……她说,官家是妖魔,弑亲杀戮,得位不正,今后他们姜家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要为这染血的龙袍你死我活,最终一个不留,断子绝孙……”


    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崔函也是声音越来越小。梁道玄听着心口似有重物,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太子妃欧阳氏,便也打死在她儿子的尸身上,还是威宗盛怒之下,亲自动手……太子……也就是先帝,他循行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两具尸首……还有他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因目睹这一切,已然彻底疯了……可是官家对外下旨,欧阳氏与皇太孙谋反,现已伏诛,二人移出玉牒,废为庶人。”


    先帝没有疯,不知是神佛仁慈还是残忍。


    梁道玄虽在屋中,却仿佛闻见腥气扑鼻。


    崔函面色不忍,叹息再三:“所以,孝怀长公主就是你所见的样子。我本不该启口说这些的,但你既然问了,我想了想,让你知道帝王之家争斗惨烈,也是好事。毕竟……往后你的路,都是要在宫中走的,科举无论结果如何,国舅却是实实在在,无非官职高低罢了,要牢记,天威难测。”


    威宗未必是没有理由,可是他的理由和给出的结论,却是南辕北辙,纯属泼污之语。


    这样一来,先帝的种种古怪,便有了解释,御街甬道上见了禁军便惊叫失控的孝怀长公主,也有了缘由。


    “孩子啊……”讲述过后,崔函也被这惨烈的记忆淹没,许久回过神,拉起梁道玄的手,重重拍打,“一定要保重,明年科举,既要全力以赴,争出明堂和一口气,但也要小心,小心有人为了权力,去做六亲不认的真正疯魔的鬼怪。”


    第25章 青本胜蓝


    长谈后的这一夜, 让梁道玄失眠的,不是姑丈口中的妖魔鬼怪,而是另一种更柔软的感情。


    第二日晨起,冷清清的露珠挂在窗外新绿的老树枝头, 梁道玄望了一会儿, 才更衣入宫。


    因太后懿旨, 为让小皇帝姜霖可以常常亲近舅舅,梁道玄入宫无需奏请,执太后赐下的禁内令牒, 通传秉明,即可穿过一道道高墙。


    午前,太后梁珞迦在中朝仪英殿,代年幼的圣上召见政事堂的大人们, 真正的皇帝却因被叫醒而一脸不高兴, 用过早膳, 被十来个紧张兮兮的宫人簇拥着, 在建章殿内哭闹。


    梁道玄还没走过正殿,就听见小皇帝姜霖的嚷涕声,领路的霍公公低语道:“一大早圣上就不大乐意,好几个人了也哄不安宁, 太后又朝政要顾虑,幸好国舅大人来了,您快请一步,这样一直哭, 嗓子可怎么好……”


    霍公公和沈宜一样,都是四平八稳的个性,今日却有些急了。


    “圣上为什么这样哭?有什么缘故?”梁道玄听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 仿佛不大像是简单的小孩无赖撒泼。


    “今日晌午前,圣上要到敬德宫学认五谷,许是今年春日气候不好,外面冷津津的,圣上穿戴好却怎么都不肯出门了。”


    “我知道了,有劳霍公公。”


    像上一世梁道玄所了解的,全部小孩子都要从学习看图识物培养社会认知能力,如今这辈子,孩子们也得通过图画或是实物,完成这一幼年的教学任务。


    外甥姜霖是皇帝,他的“看图识物”会比较与众不同。他优先要学会分辨的各种祭器礼器与祭祀天地所用的五谷,以及识别列祖列宗的画像。


    枯燥无趣至极,如果是梁道玄,他也想哭。


    敬德宫是皇城内悬挂供奉姜氏诸位帝王画像的地方,对小孩子来说过于阴森可怖,姜霖已经去过几次,很是抵触。


    听妹妹说,自己这小外甥年纪不大,是有些倔脾气的,梁道玄进到内殿,只见孩子哭得满面泪痕,脸色红涨,很是可怜。


    看见了舅舅,姜霖哭着张开手臂,短腿奔走几步,扑进梁道玄的怀中。


    “啾啾……朕不去,不去……”


    任谁见了都会心疼,更何况这是自己亲外甥。梁道玄抱起姜霖,轻轻拍抚他哭得满是汗水的后脊,温柔道:“好,不去,我们不过去。”


    姜霖抽噎几声,可怜地点点头,安静伏在梁道玄肩头。


    这可为难了在场的其他宫人,因是太后交待的事情,他们不敢违命,又清楚太后倚仗新来兄长,小皇帝也亲近舅舅,众人进退维谷。


    “太后下了朝,我去通传,今日晌午,圣上就先交给我,我带他四处转转,你们不放心就在后面跟着。”梁道玄安抚众人,命人为圣上更衣,擦去汗珠,最后才抱起姜霖走出寝宫。


    宫人们只好默不作声远远跟着。


    走了一阵,姜霖到底是小孩,恢复跳脱心性,说什么都要下来自己走,梁道玄答应,但要求他要牵着自己的手,姜霖乖巧答允,头点似雏鸟啄食,眼睛也愈发晶亮。


    沿着太液池朝前,是玉屏宫和临照廊,弯弯曲曲的是箕斗步云桥,前后各罩一小亭,二人走累了就在这里休息。


    亭内顶彩绘炫丽,梁道玄抱姜霖在膝上,带他认上面的祥瑞图样,简单的龙凤孩子都认识,然而复杂些的玄武麒麟却要一点点教。


    姜霖是聪明的孩子,大概遗传了母亲,认得快,发音仍有不准,但梁道玄夸一次,他就说一次,说完就要梁道玄再夸。这个性看起来是个非常容易上头的。梁道玄感叹教育不易,又怕打击孩子学习积极性,只能将无条件的夸奖换成克制的鼓舞。


    教过课,又兜起圈子,小外甥走累了,就缠着梁道玄要抱,他只能照做。


    幼童稚嫩,疲倦的身体全部重量都压在梁道玄肩臂上也有些重量,呼吸颤颤巍巍,比春天新生的麦苗还柔软。


    梁道玄抱着外甥,看向太液池远岸起伏的宫墙龙脊,心中泛起潮湿的惆怅。


    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可昨日听了太多近乎哀鸣惨叫的真相,一夜未睡,胸口发闷,想着怀中稚子的一位兄长一位姐姐如今各为冢中枯骨与深宫疯妇,他更觉悲凉。


    思及此处,梁道玄对小皇帝的怜爱更胜,圈在怀里,用自己的脸轻轻贴着孩子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思考一件事。


    他此刻是发自内心要保护这个生在无情帝王家的孩子。


    远远的,他看着池水,再远一些,梁珞迦看着自己的兄长。


    许久,她才走上前,命人接过孩子抱走休息,自己则站置一旁。


    “沈宜说,哥哥见过孝怀长公主了。”


    “我没有受到惊吓。”真正惊到他的并不是长公主,而是关于皇家血腥味十足的那个故事。


    “长公主是可怜人,先帝也一样。”


    “长公主将我认成了你,叫我姐姐。”梁道玄看着妹妹,“你一定对她很好。”


    “我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她很喜欢我。先帝殡天时,公主发作得厉害,我陪了很久,有时晚上只能将霖儿丢在一旁,与她同眠……入了春,公主如今才稍稍好了。”梁珞迦声音轻的像是绵长的叹息。


    梁道玄也安静地望着平静的湖面。


    “哥哥,你的表哥和表嫂知晓孕中喜事时,是怎样的?”梁珞迦突然问。


    “崔表哥老成持重,可那天快活的像个孩子,拉着我喝酒,商量孩子的名字,想了几百个,哪个都觉得差一点意思,简直哭笑不得。”


    “是了,寻常人家添丁之喜临门,丈夫大抵如此。可你知道,我的丈夫——先帝在得知我有了身孕后是怎样的情形么?”


    梁道玄摇头。


    梁珞迦眼睫在料峭春风里抖啊抖,许久才开口:“他哭了,抱着我,哭着说,我们的孩子,命为什么这样苦,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


    梁道玄心口发闷,再清透的风也吹不开郁结的压抑。


    “长公主是如何变成今天这样子的,哥哥身边是有长辈的,勋贵们未必全然清楚当年的事,但也不是聋子瞎子,欧阳太子妃与皇太孙有没有谋逆弑君,永远无有真相了。诞下霖儿前的一两个月,我日日梦见有人在哭,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冤魂,而是投胎在我腹中的孩子,在哭自己的将来。”


    梁珞迦的眼泪也流下来,她接过梁道玄递来的巾帕,侧过身去,将剩下的眼泪忍住了。


    “那时起,我告诉自己,要尽全力保护我的孩子,绝不让他重蹈覆辙。”


    梁珞迦再看梁道玄,说出更深的心里话:“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想让兄长入京,可我多番打探,得知你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最终也没有忍心。但后来,先帝撒手而去,百官迫紧,洛王入京……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没有怪过你。”梁道玄也没有半个字虚与委蛇,“你的求助,我当然慎重,只是到了帝京,答应你的,我都是发自内心,今日抱着圣上站了一会儿,就更不后悔了。”


    梁珞迦看着梁道玄,神情从伤怀疲惫化作一种自内而发的坚毅:“先帝曾想赐我们的父亲封侯之尊,被我正辞拒绝了。但是哥哥,我不会让你白身入京,空手坐镇,从前太后手足门第当有的荣耀,我一定会要你加倍得偿。”


    ……


    真正打动梁道玄的并不是妹妹的许诺,而是这份许诺里,两人共同的期许。


    因此离宫的路上,梁道玄的心境也不再阴霾,甚至有些期待将来小外甥长大一些,可以让他亲眼观摩自己的妈妈和舅舅影后与影帝级别的表演。


    臣下与亲爵等人入宫出宫,需经皇宫正门偏西的文德门,车马一律停止门外,由专人看顾。


    梁道玄正出来,自马轩寻找坐骑,一破旧不堪的马车,晃着轿厢,从他身后吱呀吱呀乱叫着经过,停下后,车厢顶泛棕黄的缨穗乱摇一气,驾车的老头动作倒是麻利,跳下来,摆出马扎,恭候一旁。


    马车上下来一位着紫色官袍的老人。


    老人很是富态,却不是那般大腹便便的蠢钝,身型只是照常人略圆润一圈,脸庞也是和气的满月,眼眉皆染雪白霜色,犹如福禄寿三星年画上的仙人,天生一双笑眉笑眼,不失庄重,却似邻家一和蔼富足老翁。


    他动作颇满,落地后,看向了牵马的梁道玄。


    不知此人来路,但看他身着紫袍,也知是一二品大员,梁道玄再有贵戚身份,也还是白身,依规矩颔首行礼,可再一抬头,那老者竟缓步到了他面前。


    “可是梁国舅大人?”老人笑呵呵的问,仿佛接下来就要从袖袋里掏出糖给梁道玄吃。


    “正是。”他只得应了。


    驾车坠蹬的老仆是有眼力和经历的,见状也不上前,只在自家老爷后一步低声道:“国舅大人,这位是梅宰执。”


    梁道玄心中确实是咯噔一声,可脸上却笑得自然:“晚辈唐突宰执大人,还请恕罪。”


    当朝宰相、领政事堂、集英殿大学士、三朝老臣,先帝托孤首辅——梅砚山。


    一个人喊全称呼,好像带了一个加强排,真是巍巍壮观。


    然而拥有这些的,似乎是个和气的小老头,此刻笑眯眯看着自己,犹如家中祖父,关爱备至。


    “国舅大人,你别嫌我啰嗦,帝京初春看似乍暖,实则寒意不输初冬,你虽年轻,但衣衫也要多穿,骑马走动一身汗,再让风扑了可如何使得?哎,如今的年轻人,却愈发不懂照看自己的身子,这圣人所讲的立身,难道就只是修立自身的德行,而不在乎体魄康健了么?”


    梁道玄顿时有种被二百个菜市场爷爷奶奶团团围住的双耳嗡嗡感。


    显然梅大人没打算结束,继续语重心长:“国舅大人,我看你这马用得是轻鞍辔,别怪老人家多嘴,前些日子纯国公的幺孙——就是他最宝贝小儿子的老来子,小名叫盛伦的那个,就是用这种眼下最时兴的轻鞍辔在街道快马,结果呢?皮辔断了,人摔了出去,好在只断了条腿,接上后不会落下病根。国舅大人,有空换了吧,这模样轻巧不顶用,还是得实用可靠才行啊……”


    梁道玄看着梅砚山,心道这话里似乎是有话,可又纯纯的关切,实在有趣,于是笑着答道:“多谢梅宰执提点,回去我便换了。”


    主打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在讨老人喜欢这方面,整个北威府,他梁道玄敢认第一,就没人能认第二。但这位老人,显然不是看上他的品性与个人素养,特意走来,也必然是有话要讲。


    “我就说,太后的兄长,怎会有错?这般有礼存度,当真是帝京的晚辈里也挑不出这样的了。哎,说到底还是咱们几个迂腐的老骨头,不讲变通,之前给国舅了不痛快,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梅砚山的笑里看不出半点异样,诚心实意,面带些微恰当的惭愧。


    梁道玄没想到今天遇到了高手,自己刚才还自诩和妹妹演技冠绝皇城,结果立刻有人挑战,他十分不服,也知道梅砚山所说正是给自己那两次下马威,他并不怎么计较,但终究这下马威背后的意味他并不喜欢。


    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话,退避谦礼一番,一句未曾放在心上,无需如此,也就得过且过。


    梁道玄的好胜心被激起,头脑又冷静,当即也微微笑着回答:“我知道几位大人的戒心从何而起,因我本是外戚,史书列传,只有五个手指头数得出的外戚算名臣英烈,其余都是乱臣贼子。想来几位学富五车的大人熟读经史,对此戒之慎之,这都是为国所量,忠心彪炳,我若不晓得这般贤良忠厚大人们的殚精竭虑,哪有脸面在圣上面前以娘舅自居?”


    面对率先挑衅却又率先退一步讲话的人,最好的办法从来不是乘胜追击,而是跟着他一道后退。


    梅砚山连忙摆手道:“这是什么话!国舅大人,就算几个老顽固对你有所戒备,那知晓你竟预备读书科举后,无不钦佩有嘉。我家里也有几个不成器的晚辈,那是怎么都不肯读书,只想仗着恩荫谋差事,国舅你能如此上进,焉知不是先帝庇佑圣上?”


    梅砚山说话并不怎么掉书袋,寻常语气说熨帖的寻常絮语,听得人舒服又不烦闷。梁道玄看他客气,也不见外,笑道:“总不好做舅舅的不好好读书,如若将来太后教导圣上,圣上再一句‘你怎么不去管舅舅上进’,堵得太后没话说,我这才是千古罪人了。”


    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若有旁人经过,必然是以为是祖孙二人亦或忘年之交在此笑谈,气氛融洽,风轻云淡,好不亲厚。


    “国舅大人不计较,我就放心了。”梅宰执笑着说,“圣上开蒙进学之事,我们几个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先找两位耐心的老臣,必然是先帝曾器重的,为圣上读一读讲一讲实录里好理解易读懂的圣训,至于开课读书,先缓一缓,没得让圣上劳累,耽误龙体康健。我们也是太心急了,生怕有负先帝所托,国舅还请宽慰宽慰太后。”


    “梅宰执,我那日也是顺口一谈,说到底,我尚无官身,如何谈论此等要事?唯独家事上可以开一开腔,此事还得和太后商议,我实在不便言语。”


    没想到吧,我大学体育选修,选得是太极拳。


    梁道玄心道。


    梅砚山倒也没有半点不快,摆手含笑,仿佛是怪自己说多了:“好说好说,这事儿就不提了!还有一事,我替许黎邕许侍郎也道个歉,他那日心急,又是边关战事,安排都妥当才入宫,又怕打扰圣上家宴,左思右想,耽误了时辰,却决计不是存心怠慢。这事国舅也请多担待了。”


    “那天我不过是玩笑两句,可千万不要让许侍郎放在心上。”梁道玄其实想说的是:我小孩子不懂事阴阳怪气他玩儿的。可这样说就不占理了。


    然而,重要的第三件事,梅砚山却并没有说。关于陈老学士,关于邵学士,关于此次恩科省试,他未言及一字,又去讲太后的辛苦,先帝的遗诏,老臣的体恤与圣上的聪颖。


    这很值得玩味,颇有一种:与我有关的事我认,但与我无关的,我可不想沾染。


    说完了所有人,梅砚山的话却绕到了洛王处:“国舅,你与洛王殿下都是年轻人,话能投机,若是遇见他,且要提醒,政事堂的差事要紧,辅政王还需按时到,国之大事,社稷之政,万不可有误。”


    这般殚精竭虑的老臣絮语,仿佛一切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梁道玄倒是想说,早不让洛王姜熙去熟悉工作,现在好了,到了人家的回合,谁又是没有脾气的呢?洛王姜熙虽表面好玩乐嬉笑,说白了就是没多大正形,但绝不是膏梁纨绔,怎会不知轻重?


    其中有什么原因,梁道玄并未打算问,因还没到他该出山的时刻,此时最应当做的,还是打好太极的拳法,嘴上说遇见一定,可限制条件却加了许多。


    这样一来,梅砚山也只是笑,温和转了话题道:“威宗真乃圣明烛照之主。当初未免再现前朝皇祚剧乱,非同母所生的皇子,各有其外家支持,争权夺势,好不惨烈啊……不过确实委屈了洛王殿下,小小年纪便要出镇封地。”


    “梅宰执,我虽史书读得少,但这几日师傅严苛,我也点灯熬油看了一些。正巧读到隋文帝与独孤皇后共育五子,五位皇子同父同母,谁知最后也受死于亲兄弟之手。当真教人醍醐有觉。”


    梁道玄装作没听懂话中的深意,只作史学学术探讨,将话丢了回去。


    梅砚山静静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再笑时依旧慈祥:“国舅,一年之后,你若不能高中,那你的恩荫,我亲自去向太后讨要。”


    “那,晚辈就借梅宰执吉言了。”梁道玄笑意春风,颔首以示恭敬。


    二人话别后,梅砚山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笑始终未褪,他目不斜视问身后年老仆从:“老吴,你是见过他爹的,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唤作老吴的仆从毕恭毕敬回答:“负心皆是读书人。菩萨好貌,蛇蝎心肠。”


    梅砚山又道:“有趣,古人常说血不可欺,梁敬臣这小人却生出了两个与自己没有半点相似的孩子,真是有趣。”


    说罢,他转身慢步,轻快地踏入了文德门。


    ……


    梁道玄回府才发现陈老学士已然等候多时,他急忙道歉,老师却笑着摆手:“今日本是无课的,可崔大人同我说,为你选了些书,有些是老宅子里的,有些是他去买的,让我为你规读细分,哪个要精细学,哪个寻常看看便可,我这就来了。”


    说罢,他领着梁道玄进入到文杏馆后的藏书阁,打开门,梁道玄惊得险些后退两步。


    原本这里只有十来本书,也是崔表哥临时买来要他读的,可这一看,四面的书橱全然塞满,都是厚厚一摞,分门别类的摆放,经史子集各分其野,仿若一晌午之间在他的书斋里上演了一出春秋战国。


    “有些多了么……”陈棣明看他表情,以为是被这一年的读书量惊骇,赶忙安抚,“也不是要全看,我查过一遍,有些拿做查典寻源之用的典书,是不必细读的。你看着多,这样的书也占了小一半,其余这一年里急着看必须看的,我先替你安排,你……”


    “老师,你说,梅相他是读过这么多书,才做了宰相的么?”


    梁道玄的话忽然打断陈棣明的思路,他不知道自己这聪明脑瓜的学生在想什么,只认真作答:“梅相昔年曾是二甲第七名,钦点翰林院,他所读之书,所读之熟,想来可观。只是若要做宰相,可不单单是读书的功夫,还要……”


    陈棣明说到此处,才意识到梁道玄方才话的意思,惊异地去看自己这学生,只见他笑得笃定,分明是雀跃期待的模样。


    “一年时间读这些,也不算太短。超过二甲第七,应该也不太难。”梁道玄笑得并不狂妄自大,反而温和恬淡,但说出的话却犹如惊雷,“这外戚当宰相,想来是个新鲜事,说不定今后有本写我的书,也要放在这样书斋里的架子上。”


    第26章 吞舟之鱼(一)


    崇宁二年, 秋。


    立秋日,帝祀郊,百官衣黄,同迎气。十八日后, 帝拜孔庙, 衣玄, 表祭。夜漏未尽五刻,全国诸道宣圣旨,开贡院, 秋闱解试首日,大幕徐徐,国士如潮。


    此时京畿道敕造贡院外,士子们有多秩序井然屏息请迎圣旨, 一个到两个时辰前, 他们的家家户户里就有多鸡飞狗跳。


    家中有人科考, 从来都是头等大事, 即便公卿之家子弟走过场,该做的事一样都得一板一眼。贡院日出前五刻开门,各家就要起得更早,预备讨口彩吉利的早饭, 士子更要敬拜祖先,祈求福泽庇佑。


    由于本届考生梁道玄自己有个巨大的宅邸,三天前,姑姑梁惜月和小姨戴华箬, 连同表哥表嫂,老师陈棣明,再加一个妹妹梁珞迦派来的宫中太监, 全部入驻国舅府,于是考试那一天早,原本清清冷冷静谧悠然的国舅府骤然喧嚣如州桥夜市。


    梁道玄倒是睡了个好觉,从头到尾的轻松,这一年多的书读得安心,再没其他事叨扰,从前专注的感觉归来许久,他早想快点开考,颇有摩拳擦掌的期待。


    然而他一出自己寝居的院子,就被吓了一跳。


    里里外外忙碌的仆从,好像他睡了一夜大街。


    “这边这边!”


    “快来快来!”


    人头攒动,梁道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姨捉住,催去沐浴更衣。


    “科考秋闱是头一试,衣裳要穿旧不穿新,新衣不贴,那贡院考间里闷闷燥燥,又不许扇风添冰,实在难熬,你今日洗过,水里已加了松香佛手,憋闷三天考完,也不会太味道。”


    小姨贴心,姑母亦是。


    梁道玄不知道这么多讲究,洗完澡准备出发,却又被姑母叫住,板起脸叫他喝光状元粥,吃足状元饼。


    其实姑母和小姨全都是治家井井有条的当家主母,今日忽然关心则乱,一时什么都觉得紧张,什么都要过问,反倒手忙脚乱。


    陈棣明也颤颤巍巍凑到前来,叮嘱第不知多少遍说过的话:“审题时先磨墨,边磨边读,墨迹不干,不能吃食,否则不小心斩卷,哭都哭不出来。”


    “学生牢记了。”


    梁道玄不觉得絮叨,反倒温暖,握住老师的手:“您安心就是,学生几斤几两,这一年来老师最清楚。”


    “是可以安心,但安不下心。”陈棣明笑着摆手。


    梁道玄百般催促,陈棣明才肯去旁厢坐一坐歇一歇。


    霍公公被太后指派,来协理国舅府这几日备考的事宜,他倒是井井有条,一向只有虚笑的脸上都是一本正经,见了梁道玄,取出太后备好的一应文房,说道:“国舅大人,太后知你不是那腹热肠慌的性子,但为求预备万全,多带一套文房,多些保靠。这些都是恭上的好物,太后挑了两三天,您且备好。”


    梁道玄觉得作为哥哥还要妹妹如此紧张考试,有些不大好意思,但也大大方方领受,又道:“公公早些回去,通禀太后,让她安心。”


    这时,一朵红艳艳水灵灵刚好九蕊十八瓣的山茶捧在喜鹊登枝剔红托盘里,恭恭敬敬请至梁道玄面前。崔鹤雍拎着文房提篮,一并到了梁道玄眼前。


    “这样的花也能找到?”梁道玄哭笑不得,“我是去考试,又不是成亲做新郎官,戴什么大红花?”


    “我秋闱时也预备了,你少啰嗦,娘让你戴你就戴。”崔鹤雍当年自己也很嫌弃这些俗烂莫名的惯常,今时今日自己做了督促旁人考试的“长辈”,却骤然迷信,不由梁道玄分辨,替他在帽冠一侧插整齐。


    “好好好,我戴就是,但到了贡院门口可得摘下来。”梁道玄做了最后的抗争。


    车马都已备好,国舅府门前热热闹闹,梁道玄本想骑马,却被崔鹤雍塞进马车。


    “我有官身,不好送你,我娘和你小姨会一并去,到了你就安心,还有……”崔鹤雍在马车前,所有的担忧都写在脸上,恍惚之际,仿佛一夜老了,“多多读卷,一时不解,就沉下心来。你的学识一个解试不是门槛,反倒助你登天,你稳稳的……”


    梁道玄是考生,却握住送考人崔鹤雍的手,笑道:“表哥所有叮嘱我都牢牢记得,等我三天出来,咱们再去贯天江畔骑马踏秋。”


    崔鹤雍眼睛热热的,重重点头。


    马车出发,梁道玄挥别门前送行的家人,心情松弛靠在软垫里。这感觉就像忙碌了一整日,可明明天都未亮,一丝丝晨曦都不见在漆黑的夜幕里。


    街上人倒是不少,有些早起做士子与家人的生意,做得都十分红火,似乎是为求吉利,连小贩都头戴红花,满嘴彩头吆喝。


    待到贡院前下马的石碑亭,这里已停满了马车,梁道玄下来后藏起那朵碗口大的猩红茶花,去搀扶姑母和小姨。


    “其实不用来送的,不过是解试,若是到省试时,我家来送的人还要占半条街?”梁道玄知道两个长辈紧张焦虑,于是自己开腔笑着安抚,“难不成,还得太后亲自来送?”


    “要是我有兄长,我是必定会来送的。”小姨戴华箬当即表态。


    在兄长这方面,姑母梁惜月不想发表任何意见,她看着挺拔俊逸一表人才的侄儿,感谢老天在血缘传承方面终于放过自家一马。但是又隐约心想,考试能力与学识进取,还是稍稍传承些亲爹比较好,只要不是人品,一切以大局为重。


    贡院第一榜,开的是千字文号所排士子座位,击鼓七七四十九下,间隔定数定时,全部击完,需确定座次,在贡院门口列行成排,贡院门开,过时不候。


    姑母差人去跑腿,带回梁道玄是君字号的座次,他拜别两位长辈,迎着鼓声,转身去列队。


    开贡院是热闹的大事,周边百姓也有不少来凑热闹,只是鼓声截止,大家都默不作声,恭迎圣旨。


    中京府内丞负责京畿道解试开院之仪,门开后,自里面出来的朱衣官吏,正是一个月前被关进去的解试命题官,听人议论是中京府新晋的少尹,看不出他被关了一月有余,神采依旧飞扬,人也整洁端正。


    二人先后鸣罄,中京府卫戍开路,斧钺夹道,士子鱼贯而入,接受考检,严查夹带,再由官吏与卫戍一道验明正身与文告,方可入内。


    眼看着梁道玄走进大门,身影消失无踪。一直绷着神经的戴华箬忽得垮塌下来,不住的哭。她这一哭,嘤嘤声此起彼伏,哀哀怨怨,极具感染力,其他几位或是送儿子或是送丈夫的妇人,也纷纷落泪。一时停靠马车的外围,哭声连绵,气氛十分诡异。


    “好好的你哭什么!”梁惜月嫌弃一瞥,语气满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虽说都是梁道玄最亲的亲人,然而早年小姨北上寻亲,是想将幼儿的梁道玄带回自己身边抚养的。因她经过父亲与姐姐的过世,根本不信梁家会有好人,在梁惜月前着实闹了一通。梁惜月每每被说到兄长的恶行,无力还口,说什么都是多余,却怎么都舍不得恩人的儿子,她是说一不二刚毅的个性,回绝的不留余地。


    最后经过调停商议,加之戴华箬见承宁伯府秩序与规矩井然,崔鹤雍也被教养得有如小小君子,梁道玄养在这里,确实是比跟着自己与丈夫去外任奔波要更合适,为了孩子着想,这才答允。


    经过这一役交锋,两人相处早是剑拔弩张,这些年见面时,没有一次风平浪静。加之戴华箬自小被父亲姐姐惯坏,个性娇滴滴几十年如一日,爱落泪,又有些许可爱的矫情,偏偏梁惜月自幼在乡下,孤冷生硬地长大,个性强势不容人置喙,最看不上戴华箬这幅样子,两人从根本上性格不合,无法相处。


    此时此刻,仍是如此。


    “玄儿要在里面待三天呢!那贡院相公同我讲,三天就是熬人,我做小姨的心痛又怎么了!”戴华箬哭哭啼啼着反驳。


    “那也别触霉头!大好的日子。”梁惜月嘴上这样说,可还是让侍婢取干净的巾帕,温水掸一掸,递去给戴华箬,“再说,男儿家不吃些苦,怎么立身?鱼跃龙门,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虽这么说,可当初儿子考试什么样子,她是清楚的,那时她也是嘴硬,结果见到三天后出来不成人形的儿子,人前故作坚强,人后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梁道玄她也当做儿子一般,此刻如何不揪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撑着不落罢了。


    “不许再哭了,回去再掉眼泪,没得给玄儿丢脸!”也不知是斥责戴华箬,还是暗示自己,梁惜月压低声音,语气很急。


    可这句话没有气到什么正面作用,戴华箬哭得愈发厉害,朝她气急:“那我就是忍不住嘛……”说完竟扑到她身上,连连啜泣,哀哭不止。


    梁惜月叹一口气,皱着眉,嫌弃却又不能不管不顾,安排人扶戴华箬上马车,自己也赶忙背过身去,飞快按掉眼角的潮湿莹润,朝贡院大门看了一眼又一眼……


    ……


    考场内,焦灼总是甚于其他情绪。仿佛是犯人入监,戍卫押解众士子入号间,落座后,待主考一声令下,关门挂锁,押封听令,一道道门堵着三面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窸窣阵阵,比吹过树梢的晚夏微风还要小心,那是许多人小心翼翼取出提篮中文房的战战兢兢。


    梁道玄摆得快,卷子下来前,分水的吏员添好喝与用的两份净水,他闭目养神,缓缓吐息。


    和旁人的紧张不同,他好像全然无有这种焦躁情绪,因期盼考试已有一年有余,雀跃的期待早淹没其他琐碎心境。


    就好像磨过千百次的刀,虽说有人赞是绝世神兵,总要试试披荆斩棘,才算实至名归。


    看着密封的卷子落在桌上,分发卷子的人沿夹道消失,号间因未褪暑热与铺地干草潮湿生霉的腐朽闷腥也消失不见。


    他郑重接过,急不可耐展开,试题半遮半掩之际,忽听一声狂笑。


    “考场重地,噤声!”


    巡逻的卫戍怒斥。


    听声音是自己同一排的考生发出这颤颤的笑,不知惊吓了多少人手拿不稳,隐约有砚台墨盒跌落的响动,然后就是军靴踏地,维持考场秩序的一组卫戍与六位巡考之一抵达事发地,那士子仍旧又笑又哭,似是已经疯癫。


    这种情况违反了贡院解试律令,当即刻赶出考场,不予取用。卫戍打开号间锁钥,两人架起癫狂的考生拖走。


    众人听得是胆战心惊,梁道玄却继续开卷,心中稍加思索,就想通此刻情形。


    倒不是不可能有人骤然被这紧张的氛围压抑的环境逼到发狂,只是可能性极低,更大的可能,是哪个精通信息就是金钱的书肆老板,雇个屡试不第也放弃考试的读书人,看过卷子,立刻背下题目,装疯发癫为的就是被赶出去,将这第一手消息带出本密不透风的考场,书肆印局当场刻版下印,两三个时辰,在帝京的人就能买到新鲜出炉的京畿道解试题目了。


    一点点活动大脑的见微知著结束,梁道玄笑着摇摇头,将卷子展开,镇纸压住。


    读过一遍,他开始发怔。


    这题目……和老师讲得不大一样。


    陈老学士说过,解试不考豪语,地方的命题官爱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①的策题,这样的题,容易出现老生常谈,但也便于考察士子的策文之力,如何从微末入手,看似蠡测管窥,实则捭阖纵横,展现行文布局的笔力,又有广度力度的思觉。


    再有,若是解试先立了恢弘之题,到省试乃至殿试,要真正出题的大学士和圣上该立策问对什么?


    可这次京畿道解试的题目,却非同寻常。


    题目问的是:当今天下共有一十六道,各道奉顺圣恩,圣亦安民多年。虽然古圣明君主也常说岁无常稔的道理,可海内之地,终究各地的风土人情截然不同,有些道是岁丰盈,百姓安居;有些道却不能自洽,屡屡荒贫。天下如此之大,于是想要大治盛世就如此之难。一道富而非国富,一众民丰而非万民丰。各道苦心经营,本朝历代圣主也时常调遣人力物力,调平抚弥各道的弊病,却始终不能全然奏效,有时短暂奏效后,一场大灾,所有努力便毁于一旦。造成此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你有什么好的见解和建议呢?


    这是真正大略的问题,而非什么以小见大。


    梁道玄想得却是——考官阁下,你怎么知道我上辈子考过国考申论?


    这就是结合国家现有政策,分析国家现有形势,解决国家现有问题,提出自己的观点看法与提案。


    乍一看,这是在询问如何创造盛世,实则不然。问题中所求之盛世,乃是各地可以雨露均沾同享时清海宴尧风舜雨的盛世,这就成了回答的限制条件,有框无架,具体的理论要士子自己搭建。


    只不过问题里没有申论那样的具体案例,只言大而略小,反倒给了更多发展空间。


    但这样一来,大家回答可能都是泛泛扬言,怎么宏大怎么写,他如果从善如流,反而失了自己过往拆解问题后通过现实例证与现有政策再度整合的经验和优势。


    既然人人都着眼于大,那他就反其道行之,以大导小,分解整合!


    梁道玄满心欢喜看完试卷,提笔才发现,糟糕!忘记磨墨了!师父和表哥都提醒过他,要边看题边磨墨节省时间,这回可是白白听了那样多前人经验。


    他飞快添水磨墨,草稿纸上试试写感,脑中构思腹稿成型,如此敏捷迅速文思泉涌,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大概是思维记忆有两辈子的时效性,梁道玄落笔便有了立意的起点。


    科举文章有一点要义,叫做欲言先引,要么是古圣贤,要么是史书载记,也有前朝名篇的摘章引句洋洋洒洒,这都是不错的开篇。


    梁道玄稍加思索,最适合自己文章构思的援引篇首,当是左思的《三都赋》。


    “臣闻治世之道,多藏于纲纪文章,地态疆异之辩,古有名篇。左太冲成三都之赋,洛阳纸贵,其有言‘美物者贵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当如是也……”


    他的立论非常简单,想谈优势,就先实事求是。各道情况截然不同,就像《三都赋》里每个地域要设计不同的描述方式来诠释地域特色,从物产到人文,覆盖全面后,才能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论断。


    紧跟这段总启,梁道玄再按照此篇文章的方法总论“以大导小”进行拆分。


    “道与世之兴,非人不显……”


    写到此处,他又觉得这句话略显浮夸,草稿上飞快勾掉,另起一行:


    “靖民有道,化微而润细……”


    这句他很满意,意思是说想要海内民生改善,还得着眼细处。


    而后的文章,经过这次改动,反倒更顺畅运笔落思。先是写十六道各地之风土之异——能写出这些,多亏梁道玄自小爱读各地的方志与游记胜概,再加上从南到北走过一遭,虽足迹不能说遍及山河各处,却也作为论据支撑他的论点。


    细节抛出,经过润色,分析部分完成,结合实际的施理就要落地。


    梁道玄既然决心写“小”,就不起泛泛的空题,只贴合他的主旨说:大家虽然都渴望盛世,但却不能让沿海道渔民像关内道农户一样期盼风雨自天上落下;有些偏远地区的人们为舜的弟弟象建立祠庙供奉香火,可在文教兴盛的地区,象是百姓和读书人口中批判了多年的反面典型,不孝不悌,死不足惜。从自然和人文上有如此大的差别,这是自然和历史决定的,尧舜禹汤来治理咱们国家,也得遵循。


    换句话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客观规律也是要认的。


    这样一来,后面的字句就显得十分有力度。


    有些地方在本朝建祚之初,饱经战乱,想要这些地方富庶如斯,就要多调集人手人力,结合地方的现有条件,在不虚耗民力的基础上,“为民竞利,徐图丰荣”。


    而真正的困难,就是将以上行为细化,正所谓“一道之广,一策不支”,还应落到县以下地方衙门,由下而上,报听施政之难,由上而下,估评难之所在。


    言及此处,梁道玄觉得自己已经写得足够具体,可还差一些升华与强调,一是增添文章的格调与笔力,二是这毕竟是个科举考试。


    “伏惟圣朝百载洪基,亦其微乡。先皇遗仁德芳,天地纵广如一十六道,亦可盛也。天地之清明,可昭日月,江河之东往,可表苍茫。”


    有了基调,还得锦上添花。梁道玄知道自己文笔绝非华美雕琢之类,却善于字句间的巧妙布局来实现笔力的创显。


    这时候最好是来一段漂亮的排比,可又不能用力过猛。以史为鉴是上佳的选择:这样既有前人史籍中脚踏实地的正例可以让文章落地不显虚浮,又能彰显自己的阅读量值得入榜上举,更近一层。


    梁道玄这一年补了不知多少史书阅读题,写下这段简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当今皇帝乃是幼主临朝,题目所问问题确实存在,但请给现在的朝廷和圣上一点点时间。不要惧怕眼前一时的困难。


    如果宜安之战中,秦没有败于赵国,那也未必会有“奋六世之余烈”②的扫清六合;


    如果没有篡位的王莽,光武帝也不会有中兴之良机;


    如果乱臣贼子不以唐隆之变乱纪于朝纲,玄宗也把握不住时机,一朝力挽狂澜。


    一切困难都代表机遇。


    当下的问题绝不是单纯的困难,而是挑战和未解决的功绩,等待圣上和贤臣们一道并肩携手解决,这是时代赋予的绝佳时机!一旦把握,圣名必当垂范千古,盛世何愁不润泽四方?


    很好,结尾就这样写!


    誊写完毕,已是点烛时分,巡考已开始收卷。梁道玄再查验一遍,确认无误,借着最后的夕阳,递交出自己最重要一科的答卷。


    这时,他才感觉饥肠辘辘与疲惫压身。


    幽微的烛火随夜风摇摆,初秋闷热稍稍减缓。梁道玄取出入贡院时因检查夹带而被戳烂的糕饼,用木汤匙舀着入口,可是实在太干,考场不是书房,没有温度适宜的茶水亦或甜汤,他只能吃一勺糕饼碎屑,就一口凉凉的水。


    饶是如此,因饥饿作难,他还是吃得飞快,解决了整天的餐食。


    疲惫就在饱腹后袭来。


    梁道玄勉强侧躺在又是条椅又是床案的木板上,盖好薄被,略去寻常在家中一系列洗漱保持清洁的步骤,唯独漱了漱口。


    眼睛一闭,筋疲力竭席卷全身,他的意识在剧烈的活跃后归于沉寂,什么都不再思考,沉沉睡去。


    第27章 吞舟之鱼(二)


    “这……这题目, 哎!我是真的老糊涂了!”


    陈棣明叹气敲腿,新裁的纸叠要被他揉烂在颤抖的掌心。


    崔鹤雍眼见他焦躁的懊悔由衷而发,忙问:“京畿道解试的策题可有不妥的地方?老学士,您慢慢说。”说罢亲自奉茶。


    陈棣明哪有心情喝茶, 呆呆坐着, 许久才道:“都怪我, 因觉得玄之不缺书本文章的锤炼,给他多讲门道与经验之谈,谁知这次解试出题反其道而行之, 我那些岂不都成了夸夸其谈?”


    解试的试题是崔鹤雍傍晚从衙门回家路上亲自买的,书肆前人潮涌动,薄薄一张纸就要二百文散钱,可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迫不及待一睹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策题真容, 特别是那些有亲友入了贡院的买家, 更是一买两三份, 送去沾亲带故的人家同阅。


    崔鹤雍是考过的科举的,他知道这三天难熬,第一日的策问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断头饭,答不好后面两天其实可以早点出来少遭些罪。


    陈棣明老学士与他一样关切梁道玄, 他第一时间送来试题,没想到老人家已经命儿子去买了一份,正在长吁短叹,细问才知, 这题目与平常表弟学习的解试答题方法确实是有些南辕北辙了。


    崔鹤雍担忧之余,也要宽解老人:“陈老学士经历过的科举次数,怕是比我和玄之活的岁数都多, 您讲经验之谈,这本没有错。玄之常常向我夸耀,说您赞他机敏博识,不是只会死读书的蠢物,既然如此,您也不必如此担心,我看着题目倒是很合玄之机敏灵变的脾性与智识,他定能答好。”


    说完,他自己倒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表弟从小就智慧过人,唯独就是懒,日上三竿起床,晌午前家塾的课全都上完,他下午来了后,问过教了什么书,看一遍,能记住大半,下午师傅讲接下面的内容,也不耽误他融会贯通。


    不过要他写师傅留的题,他却是半点不做,有时耍赖求情,还得自己偷偷为他再写一份。结果挨了父亲的罚,老实许多。


    想到表弟从前的顽皮可爱,崔鹤雍不自觉脸上都是笑,再想这一年,梁道玄一改从前做派,笔耕不辍挑灯夜读,一日里只睡三个时辰,照一张表作息,待读的书分门别类,无有遗漏。


    这比他当年求学之时不遑多让。


    只是他自己吃苦也就罢了,见到家人如此,不免焦心,此刻入了考场,也是坐卧不宁的等待。


    太后梁珞迦人在宫中,也有忐忑。而宫中不比坊间,她又要避嫌,离试题离得远远的。


    “母后,舅舅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五岁的小皇帝姜霖已经不再用鸟叫的口音称呼梁道玄,但成长伴随的不止有进步和惊喜,还有种种问题。


    “舅舅要去考试,考试过后,才能继续陪在霖儿的身边。”梁珞迦的耐心总是很足够。


    姜霖已经在口述的读书师傅处了解许多作为皇帝应该掌握的知识,科举就是其中之一,他当即道:“朕是天子,朕给舅舅点状元,舅舅不用考。”


    梁珞迦真的很想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但励志成为培养出明君的垂帘太后,她必须耐心指出,天下不只是皇帝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国家有制度,祖宗有法度,科举是国之根本大计,决不能动摇,以及这样做会带来的严重后果——当然她尽量使用小皇帝这个年纪可以听得到的语言。


    五岁的孩子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被允许的,姜霖从在襁褓里就有些脾气,听完后竟认真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撒娇般甜甜笑道:“母后,我们偷偷告诉舅舅考题,没人知道不就好了吗?”


    梁珞迦顿时觉得,教育皇帝这件事,任重道远。


    你不能既告诉孩子你拥有世间的无上权柄与沉重责任,又告诉他还有很多事是你也不能做的。姜霖足够聪明,但还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梁珞迦无奈之中,想到梁道玄曾私下对她说,孩子的德育教育非常重要,一定要学会明辨世俗意义上的是非观,今后才好教养。


    思及此处,她又不能立即求助在考试的兄长,只得一边祈求兄长顺利通过考试,一边严正警告儿子,徇私舞弊,别说他是天子,就算他名义上的亲爹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不行——当然,还是以一名慈母的言语方式。


    ……


    第二日论学开考,贡院内厅的誊录官奋笔疾书,不比外间士子悠闲。


    士子所受的待遇,他们也差不多,不能与人交谈,在严密监视下,将一张张糊名后只有只有千字文座次徽记的墨迹试卷,以朱笔誊抄,格式统一,押印以明责,抄完一组,封蜡递交卫戍,由军士统一确认清点,再送至阅卷房的六名阅卷管手中。


    前一次恩科与本次常例科举间隔短,可人数却只增无减,京畿道本就是天下繁庶所在,帝京周围所有士子皆聚集于此,德化之风兴盛可见一斑。今次解试足有六百余人参加,每个阅卷官至少要在三天内判毕一百张策问卷。一张卷密密麻麻就是上千字,细细读过,眼也是花的,又严禁走动,吃饭喝水不许离位,如厕有两位军士押送。


    如此还不算尘埃落定,初判后还有复判,交换各人手中试卷,避免出现因个人文章口味与眼光差异造成的明珠蒙尘。


    复核后通过的卷子,亦不能算点中解试,要统一交至两名副判卷官处,二人全部首肯的几张最优答卷,交由主判选出京畿道解试解元,才算大功告成。


    因后续的审定常常伴随探讨和争执,需要留下充裕商议时间,于是初判的六人必须快马加鞭,三日完成。


    这次解试六人判得奇快,第二日已然基本完成,因不少卷子都无需细看,直接落榜。


    判过之后,六人松了口气,私下议论,纷纷表示,许是题目出得太难名头太大,好些头次科举的新人不知深浅,见了题目慌了神,光是没有写完的卷子便有四五十之多,还有几个慌乱之中斩卷,作答无效,更有人开篇便胡言乱语,看了简直不知所谓。因此递上去到下一轮的,连二百人都不到,已是这几十年人数最少的一次。


    第三日诗卷开考时,策问副判已然开始阅卷。这二人都是中京府老学政,眼光老辣,慧明如炬,开篇三句话,立即就能看出士子之间的差距来。


    两人不像其他六人不许在判卷时言谈,因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评判商议,只是出屋就别想了,卫戍执杖堵在门口,只有出题官能偶尔来转转。


    “这次考题,着实是难了。”姓王的副判捋着胡子,边看边道,“来我们处的卷子,只一百七三张,我们看过一轮,就只剩八十五张,往常要三轮才剩下这些,此次嘛……怕是发榜之日要哀鸿遍野了。”


    另一人姓马,胆小,听了这话赶忙看外头,敞着的门外除了卫戍军士,无有别人,他才小心翼翼道:“王兄慎言,大浪淘沙始知金,免得周大人听见徒惹不快啊……咱们这也是不必烦扰了,你看,八十五张里,又只有五十一张今次中榜,我们在这些里挑出十张,省去不少功夫,这参差水平一眼即知,好题目才有这般能耐。”


    王副判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脚步声传来,二人噤声后,果然是此次出题官中京府新晋上任的少尹周宁良出现,他不过三十余岁,坐至此位,颇有来头和前程,点中出题官也是格外的恩遇,二人不敢当着他面前造次,各自起身恭敬行礼,奉上选出的卷子。


    “周大人,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可点卷子已选出,待确认过论、诗二试无碍,即可呈上。”


    但凡科举,永远先定策问第一,定好后再看他的论和诗有没有大问题。论考只要不出现上句“知之为之”填下句答不上来的情况,诗考无有平仄不分言辞粗鄙韵脚不称等问题,其余都不影响解试最后按照策问答卷的排序。策问先判才是正理。


    周宁良上座后翻开试卷,一个个阅览过去,有摇头也有点头,王与马二人互换了眼神,并不敢做声。


    马副判唯恐所选非当,从旁赔笑道:“自先帝继位以来,这几次科举我们京畿道点的解元无人入一甲,二甲也不过两人,周大人此次题目略深峪了些,也是为咱们选些出挑的人才,不然人人都说京畿之地人才阜盛,却无个出挑出面的在殿试得第,我们中京府面子上总归过不去……”


    “你们的意思……我这个题出得难了?”周宁良头也不抬,还在继续翻试卷。


    马副判以为这句是怪罪,不敢开口,王副判接过话来含笑道:“与一年前恩科比,确实是难了些,但上一年着实简单,士子们也是这样议论的,我们判下来很难筛选次序,题目平庸则士子水平只会显得不分伯仲,真正的才俊又如何头角崭然呢?”


    周宁良笑着点头,倒不是这几句恭维有多熨帖,只是他想的也是如此。


    第一年上任少尹,只求四平八稳,何必选这个差事?去到六部,找个近前的职任,前程也是大好。中京府权重事多,却自有风光,他的苦心也只有自己明了。


    不过这些话确实听着受用,他来者不拒全都收下,正舒舒服服往下接着翻开,手上的动作却猛地停了。


    这一停,好像外面的风也跟着顿住,王、马二人捉摸不透新上峰的脾性,静静等待吩咐,却见周宁良倏然从椅子中蹿起,快速踱步两个来回,叫了三声:“好,好,好!”


    马副判胆子小,不敢胡乱猜测,但王副判却是有些揣度的能耐,他回忆方才阅卷,其中有一篇无论文辞还是立意都极其出挑,想来周大人是读到这篇,他当即道:“最重要是,周大人您苦心孤诣的嘉题,有人全然领会其中拳拳深意,鞭辟入里崇论宏议,卑职看过后击节赞叹啊……”


    “确实是好文章。”周宁良终于首肯了下属,挂在脸上的笑没有半点虚与委蛇,“你们知道,我出的题难在哪里么?”


    即使知道,二人也是摇头。


    毕竟要给上峰出风头的机会,只有他们下属憋话的份儿。


    周宁良即便克制这份自得,也还是难以收拢笑意:“寻常解试侧重伦常根基,易出陈词滥调,少涉制度,多言德化,因这是最好写最不易出错的,泛泛之答,不需多优秀,只要过得去判卷官的眼,平安顺利晋到省试,万事大吉。可你们说,朝廷真需要这样的人才么?我看不尽然。”


    王、马仿佛当年读书听师范讲课都没这么认真,垂立在两侧。


    “只顾眼前蝇头小利,大是大非面前,如何自持?我不觉这是朝廷当今所需之才,于是起了这个题。看似宏大,不该是解试所考,然而实际上是让真正胸有韬略的人能更上一层楼,从平庸之辈里鹤立鸡群出来。”


    周宁良原本看这些卷子,心里想的是选出来的这些水平也就一般,实在普通,说不定真是自己题出得略难,结果翻到后面,果真有惊喜静候,说辞和面子立即全占,忍不住要评判一番。


    “且看此人,正是那禽中之鹤!”


    他递卷子给王、马二位副判,两人其实都已看过,只见这别具一格的起题,就知是方才他们都盛赞不绝的那位士子,可是赞美的话要留给上峰说,二人只一味重复好卷好答,不说明堂。


    这一留白周宁良笑纳,他正想夸一夸。


    “此人必定出身寒门,见惯世间诸事,有阅历,晓义理,卓见妙论生于幽微,言文渊深起自涓滴。看他知晓百姓之疾苦与利弊,风俗与微末,全然不语空假之言,一味宏博,最终再转回押题,质朴刚健之辞却落于恰到好处之高意,令人读之心胸宽朗,似登高峰俯见云海,此子不得解元,当真无理!”


    主考发话,无人质疑,王副判忙道:“那便只等他论与诗二卷无差,就可定论了。”


    周宁良爱不释手又看了看卷,点头应允。


    ……


    只是仍在笔耕不辍第三天诗科的士子们,却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然落定。


    包括梁道玄。


    他的诗卷午后三刻就交了,并不是他不想再细细检查润色,而是他怕自己彻底晕过去后没人代交,等于白考。好在看过一遍,觉得已经切题无需再改,以免出现画蛇添足之事。


    这也是陈老学士警告过的、头一两次考科举最易犯下的过错。


    梁道玄交卷时已然头晕得厉害,不是中暑,而是饥饿导致的血糖过低。


    崔鹤雍向他提议,多带干粮,尤其是甜食糕饼,他听话照做,然而却没想,分配吃食上出了差错。因第一天考试过于艰苦,第二天一早,论考之前梁道玄睡醒头晕眼花,为尽快进入状态,他猛吃掉了一天的口粮,致使后面只能透支。


    天可怜见,他这一辈子由于只出生那会儿吃了大苦,后面锦衣玉食根本没挨过饿,到第三天吃的东西没了,只能饮水充饥,送水的卫戍看他的眼神都已经因次数频繁而产生了古怪。


    水如何顶饱?尤其还是冰冷的井水,干干涩涩,进到肚子里面,甚至能晃荡出响。


    第三日,自早饿到晚,喝再多水也于事无补,前胸早就贴在后背上,活动都抻不开。


    梁道玄在三天三场考试过度用脑之后头晕眼花,只觉得天色渐渐暗下去,也渐渐模糊起来,夕阳惨惨的红仿佛近在眼前,似乎有人细语低吟,但其实他清楚,这是因为血糖过低导致的轻微耳鸣。


    怎么还没结束?


    他想干呕,又吐不出来,嘴巴发苦的滋味实在难受。


    旁边似乎真有人哭了,不知道是觉得没有考好,还是别的缘故,一时卫戍军士又过来让人噤声,那声音也就消失了。


    终于,仿佛午时三刻等待被斩首的罪犯听见一声嘹亮的刀下留人,鸣考鼓终于敲响。


    这是最后交纳卷子的期限,对于第三天,就是即将贡院开门的冲锋号角。


    梁道玄对这份遭罪其实早有准备,他这人十分听劝,擅长听取任何意见,绝不带无端情绪。所以陈棣明和崔鹤雍的话,每一句他都记在心里,该照办的照办,该为自己量身定做稍加修改的也不含糊。


    备考这一年多,他还专门每天锻炼锻炼身体,保持优秀的体能与精神状态应对,谁知就像陈老学士那意味深长的话:“次次考,次次以为准备万全,但每次总有一两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倒不一定是真正学问与答卷上的。进贡院三天两夜,人命都能交待在里面,这样的地方,差错才是正常,千万别想什么万全,尽力就好……”


    他确实尽力了。


    ……


    “第三通鼓了!”


    贡院外再次人山人海。人人都能听见里面隆隆鼓声,但有人按捺不住,急着见亲人,还是大喊出来。


    第三通鼓敲过,就代表解试结束,贡院大门即将打开。


    国舅府不用出马车,因为在外面等梁道玄的马车已有三驾。


    姑母梁惜月与小姨戴华箬自不必说,崔鹤雍自己下衙后也骑马赶来,一并的还有小姨丈卫琨。


    崔函也想来,却被梁惜月制止:“长辈去接小辈,别让人笑话我们玄儿。”于是崔函只能跑去国舅府,安排打点。


    也是因这个缘故,梁惜月看见卫琨也来了,十分不悦,理由与她不让丈夫来的缘故同样。可是鉴于戴华箬在第一通鼓时就开始嘤嘤哭得她脑仁疼,她只能庆幸还好这女人的男人在这里,能够稍加安抚。


    倒是自己儿子也来,她却是颇感欣慰,兄弟二人手足情深,永远是家门的福泽。


    “不是说三通鼓就开了的么……”戴华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


    “马上马上,里面在清场呢。”卫琨只考过解试,所以清楚流程,他心急如焚,不住垫脚,可人群前头,贡院大门依然紧闭。


    初秋燠热不堪的夕阳下,贡院门前街道唯有几棵笔直的松柏,难以遮阴,已有家中祖母外祖母等老人等得几乎昏厥了,顿时四周乱作一团。


    时间变得极慢极慢。


    终于,那扇巨大的门发出第一声吱呀,守门军士各让一步,撕下门前封条,大门朝内,缓缓打开,人群再次沸腾,陆续有人看见自门内摇晃着走出来的考生,一时周围“我的儿啊”和“快来人扶一把”等呼喊不绝于耳。


    “弟弟还没见着。”崔鹤雍身姿挺拔,带领家中两个强壮的管事承担起了眺望寻觅的责任,可人是走出了大半,还不见梁道玄的身影,他额头上急出了汗,拨开人群,硬是往前挤出几步。


    其他女眷不好参与这项人挤人的事情,卫琨让侍婢扶着戴华箬,也挤到前头去,顿时没了人影。


    梁惜月急得五内俱焚,这贡院门开了一刻钟,当初她接儿子,这时候已经上了马车,可玄儿却还不见人影。人总是往坏了想,再加上旁边戴华箬哭得十分具有感染力,不住念叨:“姐姐保佑玄儿,姐姐你要保佑他啊……”听到大嫂,她自己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马车停得靠后,与人群也有距离,有些看热闹的往前挤,经过这一会儿,后排所有马车和等候的人面前也还是仿佛有一堵墙。


    就在小姨祝祷了不知多少遍,忽然听得一声喊:“马车到前来!接到人了!”正是崔鹤雍的声音!


    孔武有力的仆从推搡开人群,只见被卫琨和崔鹤雍两人架在中间的,不是梁道玄又是谁?


    国舅府接应的众人顿时炸开了锅,刚毅如梁惜月,本以为自己有过之前儿子那次接考的准备可以更镇定自若,谁知此刻见到昏迷的梁道玄,六神无主,比一旁哭得昏天黑地的戴华箬好不到哪里去。


    总算来得人多,将梁道玄硬是抬到马车上去。


    平心而论,在场大部分考生,都是这么出来上车的,脚是用不上的,人是不清醒的,可这样的事轮到自家人,那便是怎么看怎么是最惨的那个。


    梁道玄迷蒙间还以为自己死了,他开口想说,随便拿点什么给自己吃吧,但眼睛都睁不开,索性也不挣扎听天由命,彻底昏了过去。


    第28章 吞舟之鱼(三)


    梦中不知日, 世上已千年。


    这虽是夸张说辞,但梁道玄睁开眼时的感触却恰似斯言。


    他闷头大睡不过两天,起时昼夜颠倒黄昏初至,吓得梁道玄以为自己刚出考场。


    考了两辈子的试, 这么狼狈还是头一次。


    国舅府寝居正屋本应宽敞明亮, 为他舒适好眠, 面南的窗前厚厚两层织锦帷垂闭得比蚌壳还紧,安神用的桂木香袅袅轻弥,怪不得如此一睡不知世, 连个疲倦的梦都未曾叨扰。


    梁道玄睁眼后,只享受了片刻宁静,紧接着就是一声哭喊:


    “玄儿醒了!”


    静谧寝居顿时乱作一锅菜粥。


    端水的是姑母,拿药的是小姨, 问饿不饿的是姨丈, 叫大夫走快点的是姑丈, 表哥喊人去将药粥再热一热, 连陈大学士自己的老师都在颤颤巍巍问他认不认识两个手指代表几个数……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哭有人叫,梁道玄脑袋里像有人鸣锣击鼓,来不及张口, 就被人按回床上。


    终于,最后是大夫受不了,说了句这样没办法诊治,于是人才散去大半, 跟着大夫进来的人,梁道玄熟得不能再熟,不是宫里的霍公公又是谁?


    原来这位大夫是太后妹妹派来的太医。


    嗯, 人都到齐了……


    太医的诊断言简意赅,无非是饥而不足,气亏脾虚,不许一口气吃油腻腥辣之物,要慢慢食补,吃些温和的方子都是不必的,千万不能一时大补。


    这时候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心虚,一问才知,原来梁道玄刚给接回来时,姑母从自家库里急取了根萝卜粗的老山参,熬了参汤已经给梁道玄灌进去了。


    太医摇头,只道:“不许再吃这些了,食补的药膳我开出来,勿要添勿要加,国舅爷身体康健,慢养个四五日便没有大碍了。这些日子多走动走动也是无妨的。”


    众人这才罢休。


    为梁道玄安心修养,大家一个个散去,就留了崔鹤雍一个。帘子早已拉开,遵照大夫的嘱咐,窗也打开来,初秋夜并不凉,风温温热热吹在脸上很是舒服,梁道玄在床上坐着喝煮得软烂甜糯的芡实白粥,对还在忙着温茶的表哥说道:“哥哥,歇一歇吧,我真的没事。”


    “祝太医不是说也得养几日么?”崔鹤雍笑着回头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当年你考完是我去接的,那时你还能自己走,我扶一把就是了,明明平常是我更强健爱动,到头来我却这个样子。”梁道玄不是没见过科举结束后的士子是什么惨状,但他这两天昏迷一般,也太诡异了,“我就饿了一天而已……”


    “你啊……饿那一天,还得苦思冥想劳心费神,再加上饿着也睡不着,出来这样也不奇怪。”崔鹤雍清楚缘故,可还是心疼,又凑过来关切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别是硬撑着不说。”


    “我好得很。”梁道玄一个猛子跳下床,本想展示一下,结果骤然头晕,头重脚轻站都站不稳,只立住须臾就又坐了回床上。


    “你属猴子的啊!”崔鹤雍气急骂道,“吃完就给我躺好!”


    梁道玄很乖巧缩回被子里,为了缓解尴尬嬉笑道:“这两天不会姑姑姑丈还有小姨姨夫全在我这里守着吧?”


    “你以为呢?”崔鹤雍也在床边的藤墩上坐下,狠狠剜瞪他一眼,“那天你出考场,要不是我手疾眼快,你就躺在地上了,吓得长辈们什么似的,你小姨哭得眼泪没有一缸也有十碗。”


    梁道玄有些愧疚,渐渐收了笑,心中温暖却也酸涩。


    “不过,这就是家人。”


    换成了崔鹤雍笑着看他。


    家人两个字犹如良药,梁道玄也回以感激与温存的笑容。


    “太后也送了许多补品来。”崔鹤雍忽然提起来时,却是摇头无奈浅笑,“我娘和你小姨忽得找到了什么默契似的,收下后背地说还算你妹妹有良心,逼着哥哥去考科举,成了这幅样子,她总不能袖手旁观,这样做,说明她不是那么像亲爹,有些人情味在身上。”


    “太后也有太后的难处。”梁道玄很体谅妹妹,笑中温情犹在,“那么多人盯着她,如若我考科举她就大张旗鼓,难听的话只会多不会少,再不济,又要给圣上做个榜样。她派了霍公公来,我想是真的担心我这个做哥哥的了。”


    崔鹤雍点头表示认可,这一年他作为旁观者,这对兄妹从陌生到如今相依为命,他全然看在眼中,虽也有不得不相亲相爱的理由,可许多相伴本身绝非无奈的选择。


    正温情的时刻,崔鹤雍却忽然想到什么,忙道:“洛王殿下也给你送了东西来。”


    “洛王?”


    自打一年多前宫中的宴会,梁道玄就没见过洛王,两人几乎没有交集,如今洛王贵为政事堂的辅政王,与他今后暂时也未必有什么往来,是不必如此客套的。


    “他送的东西……有些古怪。”崔鹤雍想了想如何描述,又怕梁道玄误会,紧跟着解释,“不是什么不好的玩意儿,而是一些切切实实都用上了的,我娘代你收了礼谢过客,查点完也是诧异,说这洛王如此细致周详,姑娘家也未必有如此的心性。”


    这梁道玄也好奇了,在床上坐直了往前探着问:“他送了什么?”


    崔鹤雍一指被梁道玄喝得光可鉴人的雪白瓷碗:“熬粥的芡实他送了许多来,祝太医也说这是最适合饥饿过头之人填空腹的药材。”


    梁道玄心想莫非洛王还晓得养生与医理?


    “还有一袋粗盐。”崔鹤雍掀起梁道玄枕头上的软巾,里面不是他寻常所用寝居软枕,而是一个缝成坐榻条扶长枕的淡紫色圆柱锦靠,“就是这个,来人说,是洛王殿下自封地带来的土产,看着是不入流,可加热后安枕有奇效,不知你是不是这个缘故,睡得格外好。”


    梁道玄稍加思索,同表哥慢条斯理分析道:“洛王殿下原本的封地在岳东道……那不是一个什么好山水的地方,放眼望去除了山地就是海疆,农田难开,盐碱滩涂四溢,地形崎岖无法开港建埠贸易,就算开了,也没什么特产值得船只往来……本地特产的盐因杂质极多苦涩甚于咸鲜,连煮盐调味都不成……洛王殿下送来的应该就是岳东道产的山岩盐,没想到还有这般效用。”


    “还是你博学多闻,未读腐了书,素有见识。”一番话说得崔鹤雍兴致盎然,钦佩又欣慰,可这并不能弥平心头积聚的疑惑,“这样说来,这两个东西绝非是那种场面上往来只论稀有矜贵,讲排场面子的礼物,实用得当真贴心。弟弟,你见过洛王殿下,他真是这样细致的人么?”


    梁道玄思考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除非当真人不可貌相,否则便是他身边另有高人。但他的真心关切,我却是心领的,回头要好好答谢。不过我想,他也正是想让我好好见面‘答谢’才这般费心的。”


    这话说到了崔鹤雍心里,他也正有此意。不过再一转念,他却冷笑一声道:“至少洛王是觉得你有可交之用,看好你前程似锦。不像好些坐观之人,仿佛等着看你的笑话,指指点点,这样的人送再贴心的玩意儿也是不必深交的。”


    自己的表哥从小接受严格的教育,多年如一日,养成他个性温润的君子之美,如今也和自己一样开始怪里怪气,可见他在官场上有时见了多可气的人。


    梁道玄不想让表哥再为自己烦忧,想了件一样要紧的事儿来问。


    “对了,几位长辈的住处都安排了么?”他问,“先别急着回去了,国舅府这么大地方,院子多的是,等到解试发榜,在我这里吃团圆兼庆功宴!”


    “早安排好了,各有住处,就是我娘总念叨,说你这里侍奉的人太少,冷清没有人气儿。”崔鹤雍笑道,“不过,这次解试,你就这么有自信?”


    梁道玄恢复了平常那股少年气劲儿,略略扬起下颚:“不会太差让咱们家丢人就是了。”


    “陈老学士看了策问的题目,还自责了好久,担心自己误人子弟。我劝他不必担忧,你的机敏远在我之上,何愁不能应对?”崔鹤雍在夸赞弟弟这方面从来都是不吝溢美之词的,“你怎么答的,快和我说说!”


    两人都是提到考试就兴奋的个性,梁道玄正准备好好夸耀一番他那自认为无与伦比的答题思路,谁知还没开口,崔鹤雍就盯着他的脸变了脸色。一阵轻微的刺痛和温热自鼻尖出现,梁道玄赶忙低头,那猩红的血滴正正好好落在眼前的被子上。


    他这一流鼻血不要紧,崔鹤雍顿时慌张自坐弹起,叫人去问祝太医还在不在,赶紧回来再看看是不是表弟出了什么事。


    梁道玄一边压着鼻子止血一边叮嘱别惊动其他人。


    祝太医确实在后面开药膳方子,被叫来后只看一眼,脉门都没碰,张口道:“是那根老山参的功劳。”


    梁道玄差点笑出声,被崔鹤雍瞪了一眼才算老实。


    山参劲儿大,血好一会儿才止住,祝太医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再补了,国舅爷没病,就算要死的人那一棵老参下去也还阳了。


    梁道玄本就没有大碍,他身体素来强健,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吃嘛嘛香,如此直到放榜当日,八月桂花浓香初乍,国舅府花园里的金、银、丹三桂飘香,小姨丈卫琨爱极,不由在桂花树下吟诵前人曹子建的名句“扬朱华而翠叶,流芳布天涯”,当然,这也是他期待梁道玄也能如新桂一般金秋得绽,意以求之的心境。


    因还是新秋,白昼无有半点凉意,太阳火热热悬在高处俯视,中书省门前石碑也烧得滚烫。


    政事堂内,隅中巳时方至,几个去年新晋的翰林校书郎热得各个满头是汗,私下议论要不要继续用冰到九月,正在这时,入宫议政的几位大人纷纷归来,他们只得噤声,继续老老实实伏案抄写。


    中书省政事堂历来为宰相坐镇之衙庭,权势尊贵独树一帜,穿过翰林院是短促一回廊,庭间树木葳蕤,较之旁的衙门倒更像书房小院布置,气势稍逊,雅致不俗,此时金桂初绽,幽微香气漫漫浸政事堂内,刚回的六人依照官职次序做定,唯独洛王姜熙半靠着窗,信手摘下几朵冒失探入窗棂的碎金桂屑洒入自己茶盏,悠然品茗,在几人之中显得最为优哉游哉。


    “今日街上热闹,还好宫中无甚杂事,我们出来早,不然又要耽误了点校新旨。”


    曹嶷病养好后,与平常一样来政事堂点卯,他这话虽是闲谈,可却是冲着梅砚山梅相所说,仿佛在期待什么。


    然而梅砚山只是笑得亲切,并不言语。


    徐照白似乎在思索什么,只低头盯着茶盏,许黎邕是除去洛王的五人里,唯一非先帝遗诏所点的辅政,于几人中官职和资历都低许多,适时搭话的本领也是最为纯熟:“今日是京畿道解试放榜的日子,更漏不知几时几刻?午时就会有该来的消息了。”


    “已经午时了。”


    洛王姜熙在窗前,外面的日晷他看得一清二楚。


    “咱们政事堂关心一个京畿道的小小解试又是做什么?省试与殿试才是咱们该操心的。”梅砚山的语气没有半分责备之意,笑呵呵如同闲谈调侃,但眼神扫过,诸人噤声,“不日里各道解试的结果都会报上,清辉啊,礼部这两年连着两次科举辛苦了,省试几位题官主考的名字,你同曹尚书再斟酌斟酌,待报上后咱们要秘商再定。”


    “是。”


    清辉是徐照白的字,曹嶷则是礼部尚书,一人辅政一人主理,二人被点到名字后皆起身领受。


    “梅相大人,您这就是没有领会曹大人和许大人的意思了。”


    洛王姜熙忽然开口,他语气里的笑意仿佛浑然天成,没有半点做作饰伪,轻松惬意极了:“二位大人是想说,不知道国舅爷今年考得如何,不过嘛一会儿就有消息了,是好是坏,咱们且等等就是了。”


    堂内骤然安静,洛王姜熙仿佛已经习惯自己言辞所带来的一贯效果,自语道:“不知道要是国舅大人有幸高中,咱们这屋还添不添得下一把椅子。”


    “殿下,解试过了也不过只是一能入省试大门的资格,离鱼跃龙门还早。且不言在座几位大人有昔日的状元和探花英杰,旁的人也没有落下二甲之外的排次,单一个解试中第,在这间屋子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入流的功名。”曹嶷轻笑一声说道,“更何况国舅爷能不能过解试这关,尚且未知。殿下这话说得太早了。”


    作为屋内考试成绩最为辉煌的昔日状元郎徐照白,此刻却并不言语,他从来话少,大家倒也习惯,然而奇怪的是,同样是三朝元老、早年得过探花的户部尚书当今副相王希元,却一改平日里的絮叨,今日也一言不发,沉沉的眼皮耷拉下来,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忖什么,听到这里,他才略抬了头,笑言:


    “咱们政事堂只有我一人还未睹其容,听闻这位国舅爷读书很是用功,一年多几乎不怎么出家门,有人拜见也一律闭门谢客,能静下心来,大抵是不会差的。只是科举不比死读书,还要有些头脑方可成事。”


    “国舅爷学得如何,倒是不知。可他考完的样子却是竭尽全力,听说还用上了千年老参滋补,想来成绩也不会太差。”


    许黎邕是笑着说话,可这笑里深深的揶揄意味却不言自明。


    几个人都是跟着笑了笑,连沉默不语的徐照白也微微摇头浅笑,洛王姜熙望着窗外,一半的表情在阳光下,晃得看不清究竟何许。


    脚步声正在此时传来,去年科举选入翰林院的校书郎穿过回廊通传至政事堂时都格外郑重,叩门三声,不大不小。


    梅相应允,那人才恭敬入内,一一拜过诸位大人,递上公函:“京畿道解试放榜,共有四十九人入第,这是排次与前三位次文章,昭文馆来人说,已经下刻,预备刊印,待其余各道解试成绩抵达,并同结集,请徐尚书过目。”


    礼部主管全部考试,故而作为尚书的曹嶷要亲自确认才能入档,他接过来拆开,众人皆是屏息,连洛王姜熙都转回头收了笑,静静看着那一摞厚厚的公函。


    唯独梅砚山,仍在品茗陶然,仿佛不受政事扰烦。


    只扫一眼,徐照白曹嶷


    “怎么?”许黎邕是急性子,忍不住追问,“什么结果?”


    王希元轻轻咳嗽一声,校书郎似是懂了,赶忙告退,飞快离去。


    徐照白没有言语,他似乎已经猜出了答案,表情与其说悲或喜,欢快或烦闷,都统统谈不上,只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忧思在眉间徘徊不去。他沉默望着曹嶷铁青着脸色,将公函越过众人,径直递给梅砚山:“梅宰执,您过过目吧。”曹嶷语气谈不上好坏,只有些冷硬是听得出来的。


    洛王姜熙目光看过众人的表情,再看梅砚山的笑容在接触到公函时有那么一瞬的错愕,他忽然笑出了声,击掌道:“咱们是不是要恭喜国舅爷了?”


    没人回答。


    公函在所有人手中走了一圈,最后落在桌子上,政事堂安安静静。


    洛王姜熙自己去看,只见公函顶头写着一行字:崇宁二年京畿道解试解元梁道玄。


    他也吃了一惊。


    考中是一回事,解元又是另一回事。这个结果令人吃惊,梅砚山去看梁道玄的策问文章,看毕,忽得也笑了:“好文章啊!”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不好再继续各怀心思的沉默,徐照白也看过一遍前三文章,点头道:“确实精妙,文辞朴雅严正,无近世坊间故作流丽纡辞之穿凿,立意明晰,宏略也算是过人,比之后两人,着实胜过不少。”


    “可是……国舅爷不是未曾读过书么?”王希元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他早年在北威府,未曾就读任何书院,怎么入京一年,便成材至斯?莫不是陈……”他本想说陈棣明老学士有些本领,一年便可教出如此优秀的学生,但猛地想到积年过往,当即顿住,看了眼梅砚山,闭紧了嘴巴。


    “陈棣明老学士教之有道。”梅砚山却是笑了,“国舅爷也非池中之物。”


    “大家怎么都不大高兴的样子?”洛王姜熙开口道,“这不是喜事么?咱们明日还得给太后道喜呢!”


    “太后今日倒是与寻常无异,若不是诸位大人提醒,我都忘了今日是国舅爷解试放榜。”王希元虽然听出洛王姜熙话里的嘲弄,可他不想此时有任何争执,开口迂回,也是先退一步,“明日正是小朝会,诸位一道道喜也是礼数应当。”


    这个台阶倒是舒服,然而洛王姜熙却似乎不打算先下,反倒目光逡巡一周,笑得无比灿烂:“本王倒是欠国舅爷一个人情,得亲自送些礼物才算不失礼于太后,只是本王是边陲野封,不知京中贺喜中第之人有何风俗?还得向诸位请教一二。”


    徐照白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但见曹、许二人面色已不大好看,也以另外一种形式出言相劝:“殿下,我等都非京畿道人士,我家乡也是远地边荒,无有常俗,因困贫,官府赏赐中第士人也往往多给钱米。只听说帝京解试中第,有送花礼的习俗,倒很雅致,不若送几盆桂花,早前我也略有听闻,国舅爷是爱花喜芳之雅士,想来此礼足以偿情。”


    徐照白的台阶,洛王姜熙还是领受了,他笑语谢过,轻松告辞,脚步都轻快许多。


    屋内在他走了后,气氛仍旧略显压抑,梅砚山却自斟自饮怡然自得,许久才道:“洛王殿下入京时短,却比咱们都懂得礼数啊……国舅爷解试点解元,是我朝未有过之事,外戚得此殊荣,我们合该贺喜才对。”


    说完他又同正在阅读梁道玄解试解元文章的王希元道:“再将文章与我看看,这真是好文,好文啊……拿到省试也必然点中入殿的好文,看得人心花怒放,亢意盎然,官家当真洪福无量。”


    第29章 风里兰香(一)


    八月末, 帝京勉强才算略有秋气,夜晚微微凉风浸润,百姓聚于内巷,或摆春凳或支靠椅, 三两家邻里聚集, 小碟切好的时鲜瓜果与甜咸糕饼一一呈开, 纳凉谈天,整条巷弄孩童玩闹声不绝于耳,人间烟火气莫过于此。


    梁道玄的国舅府在京城最矜贵的地段, 周遭都是达官贵人的门庭,出门左拐右拐,不是公侯府邸,便是尚书之家, 这样充满烟火气息的景象是不会出现的。只有在他提着许多太后赏下的秋赐之物去到小姨与姨丈家中, 穿过长长巷弄, 才有此等生活的意味。


    他心情自是愉悦, 可到了卫宅门前,就听门里有人吵嚷的动静,紧跟哭声,门前聚集了好些人窃窃私语, 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梁道玄情急之下不顾礼貌拨开人,没等站住脚,门便开了条不大不小的缝,好几样包得完完整整的礼盒与彩裹劈头盖脸扔了出来。


    本想冲进去看情况, 可担心小姨报喜不报忧,仗着这里认识他的人不多,梁道玄问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婶:“婶娘, 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人好大火气。”


    大婶正和周围几个亲朋好友家的女眷议论,听到有人打扰,本是不悦的,可见是一极俊俏的公子,几人便都看过来,一人解释道:“小哥口音听着像外乡人,不知这户人家是浑天监察院的卫郎官老爷的家,人家官做得不大,可外甥却是当今堂堂国舅爷,点了解元,威风得很!”


    大婶也道:“是了!所以这几日才前马腿赶着后车轮的,全是上门的人,不过嘛,谁家过日子都是一样,可不是来的都是客。”


    “是有人找这家人麻烦?”梁道玄担心有人给小姨和姨丈搞出和他有关的事情,而二老又怕给他添麻烦不肯告知,于是干脆在旁观者处问个明白。


    “哪有人敢找如今他家的麻烦,人家的外甥是什么人?那是太后的亲哥哥官家的亲舅舅!只不过,听说今日来上门的,算是求亲来了,可那国舅爷,早许过人了。”一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


    “什么许过人!人家国舅爷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那是人家定了亲,据说老家定的,门第如今不大配得上他了,好些人就想撺掇国舅爷当陈世美!”大婶说完响亮地啐了一声,“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啊?”梁道玄对自己忽然变成陈世美这件事仍然一头雾水。


    “不是说你,小哥一表人才,怎么会。”有邻人凑热闹打圆场,“人家卫家是正经人家,多年邻居,卫夫人嘛,是娇滴滴了一点,可从不拿乔摆谱,邻里相处二十来年,别说口角,连眉头都没皱过,人家这好家教,教不出陈世美来。这不,上赶子想攀亲的,不就被赶出来了么?”


    虽有人替卫家说话,但大婶仍旧不屑嗤笑,坚持自己的意见:“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卫家是卫家,那国舅爷姓梁,听说今年已然推迟了原本的婚事,这是为了什么?难道真为了科举考试不成?”


    梁道玄傻了,惊道:“啊?不然呢?”他确实是去信向柯学士夫妇解释了,原本婚期七月,可考试不给余裕,只能改去明年,他全心全意只为学习科举,没有半点旁的心思。


    大婶嘴上骂男人一个不落,可对他说话还算客气,笑道:“小哥果然是实在人,不懂这里面的弯绕,那国舅爷是为了拿到好听的功名,去攀高枝!万一入了殿试,那可是咱们朝头一遭外戚有这个能耐和荣光!岂不要威风死了?先将原本婚事推迟下去,是免得攀不上,到时候鸡飞蛋打!”


    她这样一说,众人顿时都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称是,留下百口莫辩的梁道玄张着嘴像被刚捞上岸的活鱼,对于自己的指控全无抗辩能力。


    这都是哪跟哪啊!


    还好卫宅里被赶出的不速之客灰溜溜走了,连扔出来的礼都没捡,围观的人一拥而上,挑拣起来,大婶与她的朋友也加入战局,梁道玄趁乱让人提着他带来的东西,走后院偏门进了小姨家。


    果然,小姨还在气恼哭个不停,梁道玄心中清楚,不管什么人家,肯定都是先去找姑母和姑丈这两位自己的直接抚养人,他们才是有权变更自己婚事的“父母之命”。然而姑母姑丈何等正直不阿?怎会如此行事?加之承宁伯府虽不敢说位高权重,但怎么都是开国所封伯爵世袭罔替,单单以势压人,就让好些人不敢乱打主意。


    一路不通,这些人便打起小姨家的主意来。小姨丈是芝麻小官,又是浑天监察院的历官,没任何权势与门路可言,稍加压迫,难免不好回对。如此一想,梁道玄便十分气氛,也更加心痛,忙上前去安抚:


    “小姨别哭,谁来烦你,让外甥去收拾他。”


    戴华箬见梁道玄来,哭得只是更厉害。此次那些人恐是来者不善,连脾气最温吞的小姨丈卫琨也已气得脸色发青,对梁道玄说道:“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说自己是什么定国公府的狗头亲戚,我好茶待客,他们竟然说些什么家里有什么,哦,诗会!非要你去,还说什么几小姐的,也爱诗文,可以一道赏菊品诗,这像什么话?这不就是想撮合你和他家的姑娘么!”


    由于梁道玄点中京畿道解元,一夜之间,他从裙带关系的纨绔外戚,变成帝京头一号上进优秀青年,即便有婚事在身,仍然有好多人家动了心思,想翘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墙角。


    其实前几日有人旁敲侧击陈老学士此事,梁道玄也是知晓的。


    只不过寻常来问拒绝就是,怎的家人又气又哭,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琨气急,两手一摊,见妻子仍旧涕泣,怒意更盛,不等梁道玄开口,继续道:“我虽然官小,可是懂得是非,你姑丈和姑母都是体面人家,人品没得说,他们给你定的亲事选的媳妇如何,我和你小姨一百二十个放心,他们这样说,岂不是觉得我们小门小户好撺掇说话,让我们去和承宁伯府唱擂台替你吆喝亲事么?这怎么行?你小姨急了,直接回绝,结果那家人竟然说……”


    卫琨再次大口喘息,稳住气,手握成拳一砸桌面,脱口而出:“他们竟然说你爹不也是如此择□□室,他们还以为梁家家风如此!然后冷笑着要走!你说!怎么能当着你小姨的面说这种话!”


    梁道玄静静地听,原来这些人是觉得,作为儿子,他自然像老子一样混账,才起了这般心思。


    他扶住哭泣的小姨,柔声安抚道:“小姨和姨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就够了,他们这般行事,说不定背后有人撺掇,能听这样的话,也是混账人家,没有往后了。”他语气多平和,就有多气氛,手指尖微微的抖,很快又抑制住,还能朝家人笑出来。


    “咱们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自家话,过自己的日子,不同他们计较。”


    这是安慰长辈的话,他自己见到亲人如此,想不计较是不可能的。


    “我就是替你不平!”戴华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你爹是什么混账?可你是无辜的……你还差点被他害死了啊……他们如今却拿你爹的烂账来排揎你,指不定背后说得更难听!”


    “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了。”梁道玄为姨丈和小姨各斟了杯茶,笑盈盈道,“我会让他们不敢的。”


    劝好姨丈和小姨,第二日,梁道玄入宫面见太后。


    梁珞迦以为他是来为赏赐专程道谢,笑道:“秋日里宫中上晋贡品最多,我与霖儿用不了那么多,亲戚也不过哥哥和洛王,都赐下去也是应当。”


    梁道玄推己及人,静静看了妹妹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们兄妹,不说那么多谢与不谢的。今日来是因我自己吃了苦头才知道,妹妹这些年一个人在京中,外面风光,心里一定委屈难言只多不少。”


    梁珞迦何等聪慧,忙问:“有谁找了哥哥的麻烦吗?”


    梁道玄并不遮掩欺瞒,将昨日之事一字不落讲出来,最后道:“……咱们兄妹二人,同一个亲爹,他们怎么说我,想来这些年也怎么说太后,只是表面上的尊卑,也动不了背地里人的舌头。但我想,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口气不是咽下不咽下的事,妹妹,一个人,不是家,但我们两人,必须撑起自己的门楣,为自己,也为圣上。”


    梁珞迦的表情是愤怒也是悲伤,那是一个很复杂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坚毅:“我明白你的意思,哥哥,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你还要安心备考,交给我来就是。”


    “我不是托你办事,这也是我的大事……”


    梁道玄话没说完,就被梁珞迦斩钉截铁的打断:“我知道哥哥不是来让我消遣恼人之事,但是我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在前面,又是读书科举,又要扛着流言蜚语。你且出京踏秋几日,这时候帝京周边的郊野正是好时气,散心回来预备省试也有心力。你避开嫌,我也好做些事情,不然叨扰你,我才真正于心不安。”


    妹妹这样说,梁道玄也不再推诿,见了小皇帝外甥陪他玩了一会儿,也就出宫告辞。


    原本他打算自己出门,谁知姑母知晓,刚巧又是崔鹤雍的秋休沐,便让表哥陪伴,二人一并出城三日。


    秋休沐是京官特有的假期,重阳节前后,家中有父母需要侍奉的官吏可自行上报,轮次休假,以示皇恩浩荡重孝崇礼。如若大朝在这几日且母后健在,皇帝也是要按照祖制请一天假,陪伴太后。


    崔鹤雍的假期不多不少正好三天,姑母表示自己和姑丈好得很,他们且出去走走,无需担忧。


    京郊风光秋日最盛,梁道玄是听说过的,只是还未到漫山金染的时节,浓绿依旧也是别有一番葱茏风情,兄弟二人齐肩策马,争着先后,仿佛回到十三四岁年纪的北威府近郊,比试马术放骑而奔,烈烈的风迎面极劲,少年怒马鲜衣。


    出帝京北水路门,沿贯天江水道北上骑马两个时辰,过崇关重镇,便是京口北小镇乐宁。此地虽小,却是帝京北水码头沿途最后一靠,修整船只沿江排布,蔚为壮观,码头一排青墙虎窗内人头攒动,商旅往来不绝,尤其秋日之初,人迹只多不少。


    “乐宁气候润燥得宜,又在太阿岭与贯天江交汇之地,雨水丰沛疏土排涝,此地花农养种的诸多品种,都是上贡的名卉。”停下马,梁道玄向崔鹤雍表明此行目的,“不过我想,自己来逛一逛挑一挑新秋的菊花桂花,回去给姑母姑丈,我小姨姨夫,还有老师都捎带上。”


    梁道玄向来温情恋家,无论去哪,总惦记家人,崔鹤雍也笑:“那咱们一起挑。”


    乐宁镇的好花圃大多不在镇内,二人找了沿江的馆子吃了顿此季肥美的鲜鱼,动身再去镇外山台地间成片的花圃。


    正值种菊的季节,一趟山路花气袭人,尤其多见金紫二色菊花与丹金二色桂花。


    山路间,往来商旅采购人影于花丛间窜动。也有京中讲究的大户人家负责采买之人,来此地优中选优。因许多山路陡峭,马车倒不如驴驮便利,梁道玄和崔鹤雍一路躲闪着驮队,看了几户,都觉得品相普通,偶尔有些稀奇异种,或是花势极佳,梁道玄便都买下,一会儿走回来时再商量运下山的事宜。


    可除了菊花和桂花,其余却无甚稀奇,梁道玄感慨人果然都是竞逐时兴花卉,也寻不到什么奇珍,正打算离去,谁知目光无意间绕过几株高大的榆树,一小片山茶花圃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惹眼。


    “山茶是南种,多在南边沧江一带生长,在帝京郊外敢种这个,必然是艺高人胆大。这家或许有稀罕物,咱们过去看看。”梁道玄最通花草之道,外行看谁种得热闹花朵大且多就去问价,他却是实实在在看门道的内行。


    “我见你在北威府我们家里的暖房也种过山茶,白瓣带一丝红沁,好看极了。”崔鹤雍了解弟弟的本领,话中的意思是他的能耐不比这口中艺高人胆大的行家差。


    梁道玄笑着领受,走过山茶花圃,一口气认出十来个品种,有些常见,有些十分稀奇,连他也惊奇停下脚步端详,心道这回可要好好和行家盘盘道,听听经了。


    种花养花的生意极其辛苦,因要每日照料娇贵花木,花农的屋子一般都只能修在离花圃近的地方,小院里也有几株木花,远看正开着点点莹白,院内似是有人已在谈生意了,只是仿佛不大愉快,略有吵嚷的声音。


    崔鹤雍见状便不打算让梁道玄过去掺和,谁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勾起了弟弟的兴趣。


    “你们在这罗里吧嗦又不买花,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这院子里的鸡都吵得不下蛋了。”


    老花农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脾气和语调都有乖张,不留半点余地。


    梁道玄听了想得却是,是什么花这么难侍弄?


    他不由得朝前一步。


    与老花农婆婆说话的,是两个年轻男子与一位上年纪的老妇人,男子一高一矮,穿着考究不似商旅,倒像是官宦人家读书的公子,那妇人也是体面的穿着,仍不住赔笑道:“婆婆行行好,这花坏了根,我们不敢挪盆换土,实在是稀罕的品种,我们少爷急着北上去京城赶考,路上水土不服,问哪里哪里都没人见过这花,真是找不到人瞧了,问过本地人,说十里八乡唯有您最懂南方花卉,求婆婆开开眼,看看到底怎么样,银子定少不了的。”


    老妇人身后有一雇来的脚夫正看着一头油墨般亮的黑驴,驴背上是专驮花卉上下山的藤筐,左右两个里面各装一盆罩着蓝细布的花株。


    看得出这三人是真心想找人为花看病,语气恭敬无有半点倨傲,想这山路难行,抵达此地也是心诚而不易。


    难道有与自己一样爱花之人,听起来,应该还是今年省试的考生,考科举都带着花,可见是真的花痴了。


    “大哥,你去给咱们买的花安排下山,找个入京的船搭送一程,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花遇见了疑难杂症。”梁道玄不想因为一时兴起耽误行程,对崔鹤雍说道,“我们傍晚回客栈一道吃饭,等我就是。”


    崔鹤雍知他见了奇花异草就走不动道,也不为难,只告诫他些在外面小心陌生人之类仿佛提醒小孩子的话,方才离去。


    “婆婆,此花于我有非凡之意,请您帮帮忙。”


    那位公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轻而文弱,细细慢慢,听来便知教养极好。


    或许也是这份诚意打动了那位横眉冷目的种花婆婆,她立起花锄,走到驴边掀开细布,只看了一眼就撂下回去:“这花我治不,没得治了。”


    那边站着的三人原本见婆婆乐意帮忙,脸上的笑还没褪去,就听得当头棒喝,都愣在原地。


    “真的没救了?”老妇看了看年轻书生,又看种花婆婆,满眼都是祈求。


    种花婆婆被这眼神看得也叹了口气,道:“这种花在咱们这不好养活,看起来你们赶了很远的路吧?一路水土不补,这逆着气候养的花如何成活?要是有老泥故土,勉强还能试试,可这花原种怕得是巫岭一带,我上哪弄原土去给你?”


    听到巫岭,梁道玄心下一惊。崔鹤雍外放任上,他没少往巫岭附近的几座山中乱窜,或许他真有办法!


    “老泥故土也要水养滋润,不如先改改水性,试试看有没有用。”


    随着他的插话,几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种花的老婆婆似有些不屑,只道:“水养那也是人家土生土长的水,咱们这的山泉水,春养芍药秋养菊花,那是最好的,可我这山茶花,一浇就死,还得用梅雨积攒的水才行。”


    “那就让咱们试试积的雨水吧!”个子稍矮的小公子语速很快,抢着话说道。


    “那可不行!”老婆婆嗓门大,一吼出去,惊得鸟雀乱飞,“水土养气得要一天三轮水润透了土,这得是多少水?我那些水都是有数的,今年入秋雨水少,这些山茶是预备冬日卖到京城去的,如若缺了水,谁赔这些银子?不成!”


    此言一出,那三人是彻底死了心灰了面容。这是人家的生计,两个书生对视一眼,的确无法开这个口,只能落寞着预备离开。


    “我有办法让本地的水能暂代南方的水。”


    梁道玄的话再次让众人朝他看来,其中眼神最殷切的,当属那位个子稍高的书生,他眉眼极是清秀,在梁道玄所见之人当中,也唯有沈宜有这般秀气天成不输女子的柔和眼眉。


    “你用什么法子?”那婆婆也起了好奇和比较之心,催促道,“往水里搀灰倒枯枝,这附近的花农全都用过,没有什么用处,只积雨水一条,南花就不好养种,没法像其他花一样多开几个圃,我年纪大,种不过来那么多地,一块小田倒是合适,只是从未听过除无根积水以外养南花的秘方。”


    “其实不是什么秘方,古籍曾记载过,我也试过,巫岭到北方的花,一样养得活。”梁道玄笑得自信飞扬,找人买了两块新烧的木炭,当场烧红,再要来一盆山泉水,用铁签子夹住火红的烧炭,直插进冰冷的水中。


    霎时滋啦声不绝于耳,水中冒出好些气泡,炭中猩红的火星也熄灭了。


    “等水凉了后,用本地的山泥老土添些里面,用来养南花也未必不能成活。”做完了这些,梁道玄看向那书生,“只是我不能全然保证是否可用,但这法子的的确确是成功过,还请让我一睹花木阵容,看看是否还需其他调整。”


    其实是因为南方水系流经可溶性岩石形成的溶蚀地貌后,水多酸性,一方水土就此形成,花木移植除非无根之水滋养,否则北地碱性硬水基本无法养活。用木炭激水的方式,可以轻微改变水的酸碱性,使其可用,但这些理论和自己的小实验结果,梁道玄却不打算说明。


    “多谢公子。在下惶恐,唯有感激不尽。”书生已然钦敬梁道玄的慷慨相助,“公子自便观花。”


    人家宝贝的花,梁道玄走过去后自然小心翼翼掀开盖着的细布,可是当看到那两株犹如巫岭雾霭般淡淡紫色的山踯躅,他却愣在当场。


    这不是他从南方千辛万苦带回的那两盆预备送给姑母的花么?后被姑母借花献佛,送去给了柯家。


    这花盆都是他在南方时找窑厂烧的陶盆,上面还有他的押印落款!


    第30章 风里兰香(二)


    再回头去看那位清秀得可怕的书生, 梁道玄恍然大悟,哪有什么书生,八成是柯家小姐为方便出门扮作男儿装束。


    鉴于柯家与自己同辈的孩子都已成亲,唯一一个没成亲的, 那是准备和自己成亲的柯家四小姐柯云璧。


    莫名巧合总有慨叹之感, 梁道玄为这出其不意却又情理之中的相遇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 这花有什么问题?”


    书生打扮的人立时紧张。


    梁道玄纵然心境复杂,也不能当即跳出来挑明二人身份。只能调整心态,调头起身, 笑道:“这花是产自巫岭所经宕州地界的山踯躅,颜色似雾如烟,又只在深山险峪现身,本地人都叫做山雾妖子, 宕州一些羁縻寨的山族土民多将此花种在寨外, 因这习性, 他们便认为此花暗有隐秘藏踪保护寨子不被发现之神秘力量。能在这里看见实属我的幸事。不知这位……公子是如何得来?”


    “朋友所赠。”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毕竟这花他挖了三天才请回去, 手掌豁开的疤痕现在仍很狰狞。


    那位“书生”默然不语,似是应同此言,又像无话可说。他微微垂头,阳光落在头颈和肩际, 绝妙的剪影伴随沉默,鸟鸣声四起,毛驴不耐烦跺了跺蹄子。


    虽说此花确实珍贵,但让柯小姐煞费苦心变装来此寻人诊治, 他们二人虽有婚约,实则从未谋面,说是陌生人也不未过。然而所赠之物得此珍视, 一时古怪的温柔和触动就像花圃弥漫的香气,无处不在。


    由于梁敬臣的品行问题,导致与他沾亲带故的女性都极其重视人格培养与道德教育,梁道玄和表哥崔鹤雍就是在梁惜月严格的男德教育下茁壮成人,可以说整个承宁伯府在男性品德的塑造方面是警钟长鸣的。


    梁道玄在十一二岁以后,就没有太多和同龄女性相处的机会,今天又是以戏剧性的方式见了未婚妻一面,他不由得动了好奇的念头,干脆借着难得机缘探听来意,又笑道:“方才听说公子是入京赶考,巧了,我也不日即将参加省试,真是缘分使然,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柯,公子博学多闻又古道热肠,省试定能高中。”柯公子微微颔首,似是不愿完全回答这一问题。


    说来奇怪,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感叹命运更让梁道玄存了丝微妙的玄奥之意,他定睛再看柯公子,全然没有方才的心无旁骛,从一个不过是眉目过于清秀的真正书生,顿时发生了质变,那份清秀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忧与灵动,于朦胧中反倒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的话太多,引起了一旁陪同而来的老妇人的警觉,她上前一步,从容笑道:“时候晚了,再不下山我们该赶不上路了,这位公子不知道,我们家少爷自幼家教严得很,老爷夫人耳提面命,如若不是为了这宝贝花,那是天天都在船舱里温书备考的,您今日费心帮忙,老人家感激不尽,只是不能多陪着聊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柯公子听罢也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梁道玄清楚这其中的顾虑,毕竟他现在是身份不明随意搭讪的自来熟古怪陌生男子,只道:“是我叨扰了。”言毕,他用舀水的木勺将烧炭水添进山踯躅的盆土,完全浸润后,再怜爱地检查凋零垂落的花瓣内是否有虫咬痕迹,确认无有,才抬头道,“今后用这个法子,一天一遍水,帝京秋后干燥,改两遍,陶土盆养根,别贸然移栽。如此听天由命就是了。”


    柯公子落落大方地点头,但却没有言语,离去时老妇人隔开两人好远,梁道玄状若镇定,待人走远却转身去看,唯有纤细的背影在迂回山路间出现又消失,来来回回,终于不再出现。


    “你这小子,也看出来了?”


    养花的老婆婆笑着哼声,给梁道玄的魂叫了回来。


    “婆婆说什么?”梁道玄下意识装傻。


    “一个丫头片子,假扮起男人,八成那个花就是她情郎送的。”养花婆婆嘴巴刻薄,但忙该帮的也帮过,似乎心情也大好。


    梁道玄不知为何有些脖颈发热,不敢接话,心道什么叫情郎,他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吧?非常正式的关系。然而只不过今日才第一次非正式见面。


    “你小子脸红什么?”那婆婆笑道,“又没说你和人家姑娘偷情。”


    梁道玄赶紧岔开话题,又要买花,又讨教养山茶的技巧,总算给这个话题绕走,临去前,买了许多种苗,颇有种封口费的意味。


    他一路走向山下,直到回了乐宁镇上,仍有些恍惚。


    人生中每一次奇妙的转折,似乎都是命运有意为之,梁道玄深刻认识到自己人生充满着随机和不确定性,此时更加不敢妄加揣测。


    然而与表哥汇合,却又是一道惊雷消息。


    “什么?你见到柯家人了?柯家四小姐?”


    食肆二楼雅间内,梁道玄筷子悬在半空,夹住的那一丝嫩叶青绿青绿只是过了遍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然而他却顾不上送进口中。


    “人家没嫁人的姑娘,我上哪在码头去看见?我是见到她二哥柯云庭了。”崔鹤雍并不知自己走后山上发生了什么,“他今年又过了解试,答应了柯学士,说再不过省试,恩荫做官就是,不再折腾了。于是家里又安排他入京赶考。不过这次可不一样。”


    说罢崔鹤雍意味深长看着梁道玄。


    “哪里不一样?”梁道玄心想的是自己要和未来大舅哥做同榜了么?


    “他是带着爹娘和妹妹一道来赶考的。”崔鹤雍言简意赅,留白足够梁道玄思考。


    梁道玄和表哥这么多年的默契是有的,结合之前发生的事,顿时明了:“他们家……这是不放心我?”


    “天子脚下,花花世界,你如今炙手可热,如若动了旁的心思,柯家小姐等你这么多年,早已误了再议亲的年纪……我想是有风言风语传到了北威府,柯家珍视掌上明珠的终身大事,不得不如此行事。”


    崔鹤雍如今也为人父,深感父母之殚精竭虑,长叹一声,却见表弟此时若有所思朝外看去,目光迷蒙不知所思,当即换了轻快语气:“不过你是值得放心的君子,这一年在京中,别说不该去的地方,便是连国舅府的大门你为了潜心读书也没出过几次。”


    “应该是我求姑母姑丈去向他们家请求婚事再延,让他们不安了。”梁道玄心性成熟,自然不用哄着说话,他一句话道破真正缘由,歉意溢于言表,“我让两家都是为难,这过错怨不得旁人。”


    “你也是为了求学进取,再加上太后那边……不得不如此。”崔鹤雍见状也是惋惜,婚期定下时,谁也不知今日情形,谁人又能未卜先知?但他也能理解柯学士夫妇的忐忑与介怀,三十岁多的儿子入京考试,又不是第一次,何必举家出动?还不是想在帝京定居下来,等待梁道玄此次科举结果后未免夜长梦多,即刻成亲。


    “大哥,省试前,我去一趟帝京的柯学士府,如何?”


    崔鹤雍觉得不是不行,但没有名目,就有些怪异了。


    “做什么?”


    “重阳、中秋,好几个节日在,挑个理由上门又怎么样?说到底我又不是偷偷定亲,明明人尽皆知这是我未来泰山的家,我又不去和人家姑娘私相授受,送些应季的礼物聊表寸心又有何不可?”


    崔鹤雍做事素来谨慎,但梁道玄这次是实实在在说服了自己,思及今日柯云庭在码头上对自己言语里的无奈和探听之意,他也觉得应该让柯家安安心心,至少让两位老人不必忧思度日。


    “这样也好,你要觉得不便,我与你一道去也成。”


    梁道玄这次是真的笑了:“大哥,不是小时候我做了错事你带我去赔礼,我自己去看未来亲家,没事的。”


    他落落大方的君子坦荡倒让崔鹤雍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婆妈:“我总是以为你还是个孩子,满脑子古怪想法,其实你也是人家兄长,而且还是太后的……对了,前几日找你小姨家麻烦的那些人,是定国公的远亲,我娘知道气得不行,你可告诉太后了?”


    “人家话里带的是我梁家,我只有一个亲妹妹,当然要说。”提到这件事,梁道玄的思路更加清晰,“大哥,这件事诡异得很。你想想看,定国公府这些年渐渐不济,晚辈多贪恋富贵不求上进,恩荫也都是些闲散差事,他们想朝廷里有个助力,也是比旁人更加急迫。我想是有人利用了这点,表面上是好的主意,让他们能动心思攀附到我这里来,实际上是让定国公家探口风,如若姑母和小姨任何一家有意开这个口子,当即就会有程咬金适时杀出。这一招是假手于人,借实探虚。”


    “我先前以为,定国公府再不济,也是公侯府邸,与我家一样都是太【】祖钦此的世袭罔替,但后来我也听闻了些他们家不大入耳的流言,说是他们家的长孙十分不堪,前些日子才叫中京府押走,不知犯了什么事,出来后也不大见人。看来是真的需要拿个女儿攀附到能说得上话的人,才好救一救帮一帮这位不成器的舅子。如此急切,真是最好唆使火中取栗的猴子。”


    梁道玄深以为然:“所以,也不知旁人是真这么看重我,还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和我爹一路货色,又或者是希望我也是个混账,留下把柄,毕竟指责恶名小人,要比对垒正人君子更有底气。”


    见梁道玄深思蹙眉,崔鹤雍百感交集,唯有一问:“弟弟,应付这些你是否也有倦怠?”


    他想到表弟的诸多回答,例如宽慰的还好,又例如真心实意的无有办法,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回应自己的是一声朗然的笑。


    “其实……还挺期待的,这样的人生,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的体验的,我既然试了,总要彻彻底底感受一番才能不虚此行。”


    ……


    帝京的夜没有乐宁镇上的温存宁谧,皇城禁苑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重阳节庆照例宫中会赐老臣与亲贵诸多秋时贡赏,但今次,太后格外恩泽,在京亲贵有爵之家皆得懿旨,今日入宫宴饮,共庆重阳。


    但凡京中世家,大多同气连枝互有姻亲,许多人家不免私下传开议论,这是太后不好大张旗鼓为亲哥哥庆祝这史无前例的外戚得点解元,于是找了个理由,好大大方方受众人的庆贺。


    列席众人大多如此看待,唯有承宁伯崔函与夫人梁惜月却不是这般思虑。


    “这一年我也听玄儿说了不少太后的好话,我总觉得她不是这个意思,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缘由是咱们不清楚的。”


    在入宫的马车上,梁惜月一边细心替丈夫平整华贵衣袍的袖口,一边说道。


    “过了先帝大行的丧仪有日子了,太后也没在宫中宴饮动响器,公卿两三年没去到宫中走动,我倒是觉得无非是聚一聚,许是中秋大宴群臣,将亲贵们凑在重阳节,一来如今那些官吏和咱们都不大对付,一面是靠祖功恩荫,一面是自己本事,互有相厌罢了,没得凑到一处,再横挑鼻子竖挑眼,讲话累得慌。”


    崔函并不热衷应付此类场景,他只十来岁时入宫过几次,后面去到边关,再回来也是陌生。


    丈夫说得有些道理,不过梁惜月仍是觉得古怪。


    “对了。”崔函忽然提醒脾气有些倔强的妻子,“你也不单是咱们家玄儿的姑姑,更是太后的姑姑,她如果来给你台阶,你迂回着点。”


    “我对她并不是厌恶或怎样。”梁惜月叹气着轻轻靠在丈夫肩上,“说到底,她也是苦命,然而我总想她入宫若是和我哥一丘之貉有所图谋,圈骗玄儿做这个国舅,也不是没有可能。每每这样一想,对她就不那么痛快了。”


    崔函温柔拍着妻子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低声劝慰:“玄儿是我们自己膝下带大的孩子,信他的就是了,他说太后是可信,那就先不想别的,不要让玄儿难做。”


    梁惜月点点头,不再说话。


    宫中宴饮,有颇为严肃的典仪正宴,亦有相对弛缓的家宴。


    毓庆宫不单是一座宫殿,位于中朝的这座殿宇自带一宽阔院落,内设曲池蜿蜒,水道缦缦,芳草嘉树杂混天然,说是精致如小小浓缩的御花园也不为过。


    天气晴好时,家宴也常常设在宫外,案席分桌沿水渠散布,宫女撑小舟行走布菜添酒掌灯,景致犹如仙境,此等华宴许久不曾置办,今日再设,好些由家中长辈头次带入宫中的公子小姐皆感皇家之流丽非凡,一般富贵人家如何可比?


    非仰仗权势,不可得也。


    宴席开前,等待太后的众人便在殿内就座休憩,偶有熟识人家走动闲谈,也皆轻声细语,宫中规矩与大家教养无处不在,生怕错了一些,使人嘲笑。


    承宁伯夫妇到场的传唱,让殿内最窸窣的细语声也消失不见。


    倒不是承宁伯历来以军功传袭家训,子弟皆戍于边关,稀奇得见,而是来人是太后与国舅的姑丈姑母。


    如今国舅爷、新晋京畿道解元梁道玄是京中街谈巷议最招人谈论的人物,其传奇性可谓开本朝之先河,不用考虑省试如何,单单这个解元的横空出世,就使得整个帝京斐然向风。


    承宁伯夫妇忽然发现自己京中多了好些亲戚,祖上结过亲的、绕了八个弯当下有些裙带的,可谓贝联珠贯,络绎不绝。他们一入毓庆宫,上前来说话的便接上了首尾,一个接着一个,待到一位公公前来通传诸位可以入席时,二人已经喉咙干渴,只觉得救。


    毓庆宫庭苑,千灯百树,虽是夜晚,却犹如明昼。


    众人惊叹赞赏,绕行桥道,由宫人领路一边游赏一边寻得自己的位置入座。


    待人全部落座,内侍省的御前司印大太监沈宜现身毓庆宫殿前高台之上,正声放言:“恭迎洛王殿下。”


    洛王姜熙作为皇帝唯一一个近亲叔叔,无有意外地隆重登场,坐于次席。


    “恭迎太后懿驾。”


    众人起身叩拜,齐道:“恭迎太后,太后千岁。”


    “免礼平身。”


    再抬头时,太后已然端坐居上。


    梁珞迦今日也不算盛装,但也换下素服,周身桂黄饰金,凤首金钗两两成对,华耀之仪端庄万方。


    承宁伯夫妇的位席靠前,将梁珞迦的仪容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这位外甥女,光是这长相,梁惜月不免一时恍惚,心道若是玄儿一身女装华裳,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果真血缘骗不得人,兄妹除去眼眉神韵,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她对太后竟有些爱屋及乌的好感。又思及她绮年玉貌,尚是芳华之年,却要独老宫中,不免爱怜。再一想,这全是那死贵大哥的杰作,更是心疼梁珞迦苦命一如梁道玄。


    他们本不应坐在此位,而太后所设,想来是也将他们当成亲近的家人。


    “重阳节庆,我朝素重,诸位都是我朝亲贵勋世,先祖与太【】祖也一道曾在此日登高赏秋,共话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为家业兴盛之道。”


    太后开口便引用《礼记》,将这次宴会的意义拔高不少,许多人原本以为是家宴,谁知竟如此隆重,便唯恐有言行失踞之处。


    “孝礼乃百行之冠,众善之始。皇家与公卿百官,都要为天下表率,方不失其义。”


    太后的教诲,众人必须俯首称是。


    但这个时候,梁珞迦却一转言辞的语气,骤然松快亲蔼:“但是在座诸位皆是亲贵近臣,哀家见之如见亲,既然是亲,也无需拘谨礼数,且坐饮这第一轮酒,敬天地有德,我朝国祚永昌。”


    紧张之人不免暗暗舒气,看来太后也不想端着一整夜。


    此轮敬酒后,氛围和缓亲近,洛王率先起身,言太后母仪天下,重阳当敬太后,众人也一并恭敬同贺。


    御乐丝竹于花苑四角同鸣,柔缓曼妙舒人心神,加之美味佳肴由摆舟的青衣宫女奉上,旖旎之美平添入溶溶夜色,觥盏也渐渐交错闻听谈笑之声,不断有人陆续上前敬贺太后,所言之喜也多是提及梁道玄得中解元。


    太后一一含笑称纳。


    酒过三巡,许多人也微有醉意,恐在宫中失仪,不敢再饮,清茶奉上的轮次逐渐增多,承宁伯夫妇对饮一盏,相视而笑,正当默契之时,却见沈宜沈公公在前垫路,太后降阶移步,已到他们座次之前。


    崔函与梁惜月立即起身相迎,太后从沈公公手中接过酒盏,恭敬道:“姑母,姑丈,今日是重阳家宴,哀家也当执奉尊长,请受此敬。”


    二人只道不敢,梁珞迦却格外坚持,他们也只得恭敬领受。


    旁人见此,莫不私下交谈,只说今后承宁伯府怕是要高唱入云,再登天阶。


    “太后凤体要紧,今后请多加保重。”梁惜月双手持杯盏,高过头顶再落,十分恭敬,可语气却柔和亲厚,“我家玄儿差人带话,说乐宁花期正盛,要为太后与圣上挑几盆带回,他不能今日伴驾,请太后勿要怪罪。”


    听到兄长的亲昵称呼,梁珞迦也含笑温存,轻声道:“重阳也是兄弟姊妹亲近之节庆,哥哥读书辛苦,难得出门游乐,做妹妹的岂敢叨扰?哀家只等信礼了。”


    又叮嘱了姑姑姑丈一些帝京秋日颐养的注意事项,太后这才预备离去。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定国公夫妇和长孙就坐在承宁伯夫妇斜侧。


    梁珞迦并没上座,而是行至此间。定国公与夫人已是白发之人,皆六十有余,然而太后之尊不敢不奉,二人携孙同拜,梁珞迦却没有敬酒的意思,只默默站立,沈宜在她身后只以眼神示意,两名太监当即离去,不一会儿,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重阳节庆,为彰孝礼。然而前几日,哀家收上一封大理寺奏呈。”梁珞迦声音并不大,甚至是有些轻的,却反倒令四下更为静寂,“定国公,你年事已高,世子早丧,哀家本应体恤。可祖宗把江山传至当今圣上手中,哀家垂帘辅政,不得不多问一句。”


    “太后……太后训教,莫敢不从。”


    定国公夫妇战战兢兢,他们的长孙瑟缩着神情和肢体,只不断往两人身后挪去。


    “哀家不忍见开国功臣之后丧垂意气贪乐富贵,既然国公这样说,那哀家便说了。五日前,乃是你亡故世子祭日,然而他的儿子,你上报宗正寺待立的世孙,却游荡街市,孟浪言行,惹下祸事,如今被打之人状告在中京府,中京府因涉有爵之人,又转交宗正寺同大理寺,再到哀家案上,如此行径,国公你真打算立此子为开国敕命定国公府的继业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