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宁——”


    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凌厉威严,冷如寒冰,直教人心口拔凉,四肢生寒,直打哆嗦。


    那声音从高处来,回音阵阵,带着灭顶的威压与高不可攀的孤傲,仿佛顷刻间便能将人覆灭。


    亓宁瘫坐在地,四周一片漆黑。


    不知何时,他已出了一身冷汗,似有寒风席卷,后背阵阵发凉。


    密不透风的黑暗裹挟着他的全身,让人有种空气稀薄、几欲窒息的错觉,亓宁捂住心口,低头急促喘息,心跳到了嗓子眼,震得他头脑发晕。


    陡然间,有一人从黑暗中走出。


    他走得很慢,傲慢残酷地凌迟着亓宁这只卑微蝼蚁惊惧惶恐的心理。


    脚步声越来越近,痛苦跟死亡都将随之而来。亓宁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只看到了他金线刺绣、华贵无双的靴面。


    带血的长剑抬起,利刃翻转,白光一闪——


    亓宁的左臂掉到了地上。


    断臂处血喷如柱。


    “啊——”


    亓宁瞬间倒地翻滚,捂着残肢惨叫,却像哑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痛苦地大张着嘴,青筋暴起,面目扭曲,狰狞恐怖,狼狈不堪。


    他在一片颠倒模糊混沌无尽的阴暗中看见执剑之人再次抬起了剑。


    冷酷无情、毫不犹豫地——


    这次的目标是他的右臂。


    是萧珏吧,一定是萧珏来寻仇了。


    “不——”


    亓宁惊坐起,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外头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他正在寝宫的床上。


    双臂还在。


    认知到只是噩梦的亓宁脱力地倒了回去,劫后余生般大喘着气。


    雪白中衣背面已然湿透。


    太真实了,太吓人了。


    他已经连做了七天噩梦了,根本睡不好。萧珏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安宁。


    压抑之下竟衍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没有他,萧珏早被父皇杀了。就算萧珏不知内情,他救了萧珏,萧珏的命就是他的。就算把他当狗折磨又如何?他凭什么恨自己?


    他不如想个法子把萧珏杀了,以绝后患。


    亓宁很快把这危险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一来他是个弱鸡没这能力,二来他要真杀了萧珏,别说退休了,出去这个世界就得牢底坐穿了。


    不知道快穿总局出了什么bug,一直随他而行的系统也不见踪影,他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离开这个世界。


    “兄长,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亓侑闻声赶来,就看见亓宁面色惨白,头发微湿,额上还冒着冷汗。


    他兄长是人中龙凤,仙鹤之姿,身份尊贵,他哪次见兄长,兄长不是一副矜贵散漫、淡定自若的模样,如今竟被吓成这样,他心疼得紧。


    “无碍。”


    亓宁一开口才发觉嘴唇有些干,口中更是苦涩:“我要喝水。”


    亓侑忙倒了杯茶,送到亓宁嘴边。


    亓宁就着他的手把茶喝了,才觉得心里松快了些,思绪也清明了不少。他见亓侑还穿着一身整齐朝服,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是四更了。”


    亓宁挑眉:“你还不睡?”


    “嗐,别说了。”


    亓侑一屁股坐在床边,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高兴全写在脸上:“我哪里睡得着,兄长你不知道,那沈、顾两家对我这王位虎视眈眈,我这国主之位坐得战战兢兢,加上今年又有几处闹灾荒,我更是出不得一点子差错,到这会儿了我那些折子还没批完呢。”


    “我帮你一起看。”


    亓宁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这政略之事,他还是懂的,或许能替亓侑分担一二。


    “好啊,如此甚好!兄长写的策论总是让父王跟太傅称赞不已,我早就想让兄长帮我了。只是这几日兄长都睡得不好,怕累着你。”


    “无事。”


    亓宁方要下床,突然有个宫女慌慌张张地冲到了门口:“不好了!国主,陛下闯了宫门!已经派人进来搜查了!”


    亓侑瞪大了一双眼,不敢置信:“是哪个狗奴才泄露了消息!厉国国都到楚国王宫,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四天四夜!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兄长,你快先找地方躲起来!宫里有暗道的!你快藏暗道里去!我无论如何都会拦住他的!”


    “好……”


    亓宁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保持镇定了,脑子根本无法思考,只能着急忙慌地跟着太监往暗道里走。


    *


    四更天,天色是暗不见底的黑。


    天上的河堤决了口子,暴雨倾盆而降,飓风阵阵呼呼狂响有如野鬼哀嚎,闪电利刃般劈着阴沉的天,一道惊雷打下来,就能把人吓个哆嗦。


    几十名暗卫已经闯入各宫搜查。


    殿外宫女太监忙碌着掌起了灯,一个个都低着头,侍卫们分立两侧,却根本不敢阻拦。


    点点昏暗烛光在能吞噬一切的无边黑夜中显得微弱、渺小、不值一提。


    宸明殿内,跪了一地的奴才,一个个屏着呼息,两股战战,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高大俊美的男人穿着简单的箭袖玄衣,坐在了那把国主才能坐的雕金龙椅上。


    那国主身边最受器重也最爱倚老卖老的老太监赵德胜此时正哆嗦着替他倒茶。


    他浑身湿透,袍边还在淌水,高束的头发被雨淋得散下几缕,搭在锋利的眉眼上。


    五天四夜,跑死四匹马,难免疲惫。


    他依旧气宇轩昂,尊贵无双,未曾折损一丝气度。


    他只坐在那里,便有山雨欲来、雷霆万钧之势。


    能看到,他的左额上,斜着刺了一个“宁”字。


    一般只有犯错的奴才跟卑贱的罪犯,才会在脸上刺字。


    象征着屈辱与低贱的刺字落在这世间身份最尊贵的人脸上,怎么看,怎么诡异。


    尤其他还毫不遮掩,这般大方地展露着,清冷邪肆,傲慢狷狂,越发渗人起来。


    是了,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谁有那个狗胆敢对他的刺字说出半个不恭敬的字。


    那些知道这刺字由来的奴才们,不由把身子压得更低了。


    亓侑一进殿就瞧见这幅场面,又气又恼又恨,可是那王座上的人轻飘飘的一个抬眼,便吓软了他一身的硬骨头,他只能恭顺地跪下去行礼,咬牙切齿也只能从口里蹦出问候:“小王参加陛下。”


    “不知陛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把人交出来。”


    萧珏开门见山,面如寒霜。


    “陛下说的是谁?是哪个狗奴才惹陛下不快了!本王、本王定要好好地惩罚他!”


    亓侑还在装傻充愣,下一秒,茶杯就带着滚烫的茶水一起砸在了他脑袋上。


    茶杯瞬间四碎。


    他痛呼一声,摸到了额上淌下来的血,茶水烫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他跪趴在地,颤颤巍巍地抬头,对上萧珏阴沉的面色,又吓得低下头去:“陛下息怒!”


    “把亓宁交出来!”


    萧珏已再无半点耐心。


    亓宁两个字艰涩地在喉口滚了一圈,那段屈辱旖旎的记忆又开始在脑海里疯狂翻涌。萧珏神色晦暗,眉压得极低,周遭气压也低得吓人。


    “王兄他……他早在十年前便消失了,小王多年来找寻无果,根本不知道兄长的下落。”


    亓侑害怕得要命,可他知道兄长一旦落在萧珏手里,必死无疑。


    萧珏冷笑一声:“找死。”


    长剑出鞘,刃射寒光,亓侑的金玉冠冕瞬间便被削落在地。


    玉珠四溅。


    以为要被砍头的亓侑差点被吓尿,几乎要哭叫出声。


    “不把人交出来,朕便每隔半个时辰杀一个人,杀光为止。”


    他的声音霸道而疏狂,话音刚落,天上便炸开一个惊雷,轰隆!


    闪电的弧光一瞬间自他面上扫过,神情冷厉威严,残暴无情,有如索命修罗。


    奴才们身躯一震,几乎把脑门贴在了地上,声音哀切:“陛下饶命!”


    这是要血洗宸明殿吗?


    受了削发之耻又陷入两难之境的亓侑面色灰败,指甲陷进肉里,双目几乎突出眼眶。


    “就先从你开始。”


    他说的正是明月。


    明月是亓宁当年最喜欢的奴才。


    犹记得,她毛手毛脚做错了事,亓宁也只是折扇一收,轻点她鼻尖,笑骂一声蠢货。


    无名之火盈满心肺。


    只抬手示意,便有一名暗卫提起了明月的后领,弯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只要稍微一划,就会血喷四溅,香消玉殒。


    明月唇色惨白,惊惧万分,连连摇头求饶,抖如筛糠,哭得梨花带泪。


    她的哀求声卷在瓢泼雨声中,显得这般凄惨,这般无助。可暗卫断然不会有一丝心疼跟犹豫,眉头一竖,手起刀落——


    “陛下,人找到了!”


    萧珏瞬间看了过去。


    亓宁上身被粗绳捆着,两名暗卫推搡着他用力一按,就扑通跪在了萧珏跟前。


    他穿了件月白衣衫,乌黑长发来不及束,散落在单薄的肩背上。


    “兄长!”亓侑崩溃大喊,却被两个暗卫踩着双腿,押着两肩,跪地难起。


    亓宁没有看萧珏一眼,或者说,不敢看他一眼,此刻就如同其他奴才一般垂着头,一言不发。


    尽管他看不到萧珏的脸,也能把他的神情猜个七八分,肯定是阴沉着脸,带着仇恨与震怒,咬牙切齿,狰狞至极,恨不能饮他的血吃他的肉。


    现在的情形跟梦里高度重合。


    不过入他眼的不是金线刺绣的朝靴,而是双湿透的布面黑靴,地板上都淌出水渍。


    他该如梦里一般,斩断自己的双臂了吧?


    亓宁痛恨自己有个该死的良心,听到萧珏要杀人,傻逼一样从暗道里跑出来。


    平行世界里的所有人只是一群数据而已,就算死了,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好了,现在轮到他变成一个数据了。


    或许是已经在梦里被惊吓过太多次,真正死亡来临之时,亓宁反倒没有那么怕了,甚至有种古怪的解脱感,或许死了就能回家了。


    他看到萧珏垂在身侧的长剑抬了起来,只是淡然地闭了眼,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他听到了明月凄惨的哭泣声与亓侑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连着倾盆雨声一起泼泄在他心头。


    彻骨的疼痛并未如想象般到来。


    麻绳被斩断,落在了地上,身体从束缚中解脱,却僵硬到无法动弹分毫。


    长剑抵在亓宁心口,一瞬、两瞬、三瞬,是极其漫长的折磨。就当亓宁以为利剑要捅穿自己的心口或者活生生挖出他的心脏时,剑尖又顺着锁骨、脖颈上移,最后抵住了亓宁的下巴,上抬。


    冰冷的剑面让亓宁瑟缩了一下,他被迫抬头,长睫颤抖,缓缓睁开了眼。


    他对上了一双满布血丝、红到充血的双眼。


    带着隐忍到极致的疯狂,深晦幽暗得可怕。


    萧珏已不再是当年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褪去了青涩,变得成熟而挺拔,十年的权力争夺与无尽的征战让他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即便穿着极简的便服,甚至浑身湿透,依旧冷冽尊贵。帝王的气度不减分毫,威慑十足,让人不敢直视。


    额上那个醒目的“宁”字提醒着亓宁当年之事有多荒唐过分。


    若是早知道要回到这个世界,亓宁是绝不会在他脸上刺字的。这个刺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它的主人记起受过的屈辱,日日能见,日日想起,自然难忘,恨意只会与日俱增。


    萧珏一瞬不瞬地看着亓宁。


    万物声息皆隐去,他眼中,只有面前的亓宁是活的、生动的,又像是死的、虚假的。


    他不知花了多久,来确认真实性。


    亓宁乌黑长发间露出张白皙面容,双眉紧蹙,因为惧怕,一双眼水盈盈的,那张惯会训人的嘴这会儿紧紧闭着,甚至微微颤抖。


    竟有些……楚楚可怜。


    亓宁一直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他从未见过亓宁这副模样。


    十多年过去了,两人的身份换了个位。


    “有趣。”


    萧珏想起第一次见亓宁时的场景。


    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他被两个奴才推进了太子寝宫,强行押着跪在地上,又把他的脑袋狠狠按下去行礼。亓宁当时正在逗弄着年幼的亓侑。


    亓侑坐在亓宁腿上,呆头呆脑,瞧着便一脸蠢样,却很招亓宁的喜欢。


    亓宁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


    玉白肤色,神采奕奕,笑意温润,有如谪仙。


    他见过的男男女女里,没一个抵得上亓宁十分之一的颜色。


    本对着亓侑展露笑颜的亓宁注意到了被送过来的萧珏。


    堂堂一国皇子正跪在地上,卑贱不堪。


    他笑意渐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与戏谑,唇角恶劣地挑起。


    他坐在殿上,清冷而矜贵。那高不可攀、冰清玉洁的模样,像是一只云间而来的仙鹤。他的声音清朗动听有如凉玉坠入清泉,他说:


    “萧珏,爬过来。”


    亓宁还未品出萧珏这有趣二字是何意思,就听得萧珏说:“带走。”


    又命令赵德胜:“去备一辆马车,准备些吃食跟茶水。”


    “她也带走。”


    明月刚捡回一条命,又陷入另一重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