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这辆马车风尘仆仆, 不?及前面挂着两盏风灯的那辆精致。


    里面坐着的人也不?可?能像前两日的颖国公府、卫国公府那样贵重。


    但陈松意没有因为这样就被影响,卦象既然指向这里,要她明日去, 那她便会去。


    她收起桌上的三枚铜钱, 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要是风珉或者小师叔在就好了。


    ……


    皇宫。


    宫门下钥之?后, 三皇子才乘着马车回来。


    他的人先向门口的侍卫出?示了自己的腰牌。


    然后, 他又亲自掀开窗帘让他们看?清了自己的脸,这才进去。


    今日他本来不?应该这么晚才回来的,可?是西郊的煤矿突然有一处塌方?。


    正好就发生在他巡视过去的时候。


    他虽然没有被埋在里面, 但也不?好就这样脱身?回来,于是先让自己手下去接了妹妹, 带着自己的腰牌, 先送了她回宫再回来。


    这两日虽然没有下雪,但是气温还是一样的冷。


    尤其是在入夜之?后。


    三皇子呵气成白,手上身?上还沾了些煤屑。


    想起方?才在宫门口侍卫看?自己的目光, 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脸上也沾到了。


    他在母妃的寝宫门口停住脚步, 拿出?手帕擦了擦脸。


    看?到上面只有淡淡的颜色, 这才将手帕收回了袖中, 朝着里面走去。


    一进去,就听见妹妹的声音在告状:“我今天就不?该去!真是气死我了!”


    三皇子脚下一顿, 想着自己今天这么不?顺利, 还没忘了先派人过去捎她回来, 她怎么反而先在这里抱怨起来?


    他心中有点窝火,加重了脚步走进去。


    寝宫中的宫女向他行礼, 唤他:“三殿下。”


    这声音将里面母女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原本在同母妃抱怨的六公主看?到兄长?的样子, 一时间忘了生气,诧异地?道:“哥哥, 你怎么弄成这样?”


    贤妃见儿?子狼狈,虽然脸上干净,但身?上的煤灰是挡也挡不?住,于是命宫女打了热水,取了帕子来,又取了给儿?子新做的还没拿给他的冬衣,让他好换下。


    三皇子一边走过来,一边冷脸道:“你哥哥我是劳碌命,是矿场有一块坍塌,我留下来看?着他们处理。我不?是让人先拿着我的腰牌去接你回宫了吗?又没让你等,你怎么还一回来就发脾气?”


    “我——”六公主指着自己,想说话,贤妃却说道:“让你哥哥先洗把脸,换身?衣服坐下来。皇儿?还没用晚膳吧?母妃这就让他们去做。”


    “不?用做太复杂,给我下碗面就好。”三皇子道。


    他吃了一肚子的风跟煤灰,没有什么心情再吃好东西。


    贤妃让人去做了,他则进殿内洗漱。


    等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出?来,就见妹妹抱着两手坐在桌旁看?着自己,一脸不?高兴。


    “怎么,我还说错你了?”三皇子一边问,一边坐了下来。


    “那可?不?是错怪我了?”六公主道,“哥哥你办差不?顺利,就把火撒在我头上,我刚刚跟母妃说我生气,是因为谢长?卿的那个?前未婚妻又回来了。”


    六公主气愤难平,“她以前在京城,程家就爱散布她有福气的名声,所以她一个?小官之?女才有机会成为谢家妇。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看?她笑?话,结果她现在又回来了,而且还救了卫国公的孙子,让他们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少夫人都对她很是殷勤!”


    “真的?”三皇子向着贤妃求证。


    贤妃点了点头,姜太医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已经回来向皇上复命,而且还带来另一个?消息。


    贤妃当时就在御书房。


    她很擅长?做点心,刚入宫的那几年时常变着花样给帝王做,很得景帝的喜欢。


    后来即便生了一儿?一女,也依然盛宠不?断。


    只不?过后来景帝越来越沉迷新纳的美人,贪图新鲜,每一个?新鲜劲过去了之?后就抛到脑后,又去宠新人,很少到她们这些老人的宫中来了。


    贤妃原本也不?再想着去跟新人争宠,可?是厉王回来了。


    他改变了景帝的习惯,连着两日,景帝都没有再去他新纳的美人宫中。


    贤妃闻风而动,于是再次出?山,做了景帝曾经喜欢的点心。


    于是,她便听到了,昨日颖国公家的徐二郎也是差点丢了性命,被人救了。


    “而救下他的跟今天救下卫国公孙子的是同一个?。”


    贤妃看?着面端来了,于是亲手接过,放到儿?子面前,又拿了筷子递给他。


    “你父皇可?是很意外惊喜,看?着都想找机会把人叫进宫,见一见她。”


    如?今六宫后位空悬,从前负责召外命妇进宫说话的都是桓贵妃。


    可?现在桓贵妃失了圣宠,协理六宫、召外臣之?女入宫的事说不?定就要落在她头上了。


    六公主很不?满,说道:“她算什么外臣之?女?她顶多就是程家的养女。”


    而且还跟程家断了关系。


    可?就是这样,谢老夫人还给了她手镯!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给她手镯了!


    难道她就这么铁了心,就喜欢这个?所谓福运在身?的平民之?女,想要让她进谢家门吗?


    她在嫉妒陈松意得到了那只镯子,却不?知道得到镯子的人此刻也在想着该如?何?处理它。


    镯子戴在手上,跟她现在很不?搭,但是又不?能像西域商人给的蓝宝石一样捐出?去。


    她只能把镯子摘了下来,先放在了匣子里,等有机会再还给谢老夫人。


    三皇子听完,随口道:“气什么?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平民,想改换门庭难于登天。你是金枝玉叶,谢家子能得到你的青睐,只要不?傻都知道怎么选。”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觉得可?惜。


    卫国公府晏家,那是世袭罔替的勋贵,又只有那么一个?骨血。


    要是当时扯他们一把的是他妹妹,那该多好。


    演武场。


    厉王殿下今日迟了许久,等到天黑之?后才从太后的宫中脱身?前来。


    景帝在这里等他多时,见他一来就扔了一根长?棍给他:“来,跟大哥练练!”


    厉王接棍,挥了两下,扬起笑?容:“来!”


    比起在母后宫中,被她按着看?那些闺秀的画像,他更?愿意当皇兄的陪练。


    景帝的精神很好,他昨天跟弟弟在演武场大练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晚上又喝了姜太医改过的方?子,跟弟弟说着话不?自觉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醒以后,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精神,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而上朝的时候,昨天厉王的余威犹在。


    那些被他以移族守陵恐吓,被他下了面子的官员今天又见他站在熟悉的位置上,全都自觉地?闭上了嘴,一个?都没有给景帝添堵。


    下朝之?后,景帝又留下了颖国公跟次辅王遮,君臣三人推心置腹。


    可?以说,他许久没有这么畅快的感觉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直到卫国公府递牌子进来,景帝的好心情才由晴转阴。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跟昨天一样,又是有惊无险。


    尽管这看?上去只是一场意外,景帝还是开了自己的私库,选了几样送去了卫国公府跟安府。


    而对姜太医所提到的那个?解决了两场祸事的小姑娘,他也很想赏赐点什么给她。


    毕竟这关系到的是大齐国本,是整个?王朝的安稳。


    景帝觉得自己赏赐什么给她都不?为过,阻碍他的是不?能越制。


    “可?惜,她父亲不?是官员,兄长?也才是举人,要等到明年春闱下场才知道能不?能改换门庭,朕现在想赏她都找不?到合适的办法。”


    兄弟二人交手,景帝一边凝神接招,一边对厉王发出?了跟赵山长?相似的感慨,“她要是个?男儿?就好了,朕就让她进国子监读书,然后举个?官身?,留在朝中做官。”


    萧应离听到她的存在,倒是注意上了——


    昨天在那样的情况下要救人,没点武力怕是不?行。


    而今天又那么快就探究出?晏英是因何?物?引发的症状,用的针法还十足特?殊。


    这两点组合在一起,像极了跟游天师出?同门的标配。


    他不?由得问景帝:“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姓陈。”景帝说道,然后觑见了弟弟的破绽,不?动声色地?拆招,“她兄长?是这届江南贡院的第?一名陈寄羽,她名叫陈松意。”


    松意,名中带意。


    厉王双眸微亮,这像极了军师跟自己说过的,愿来投入自己麾下的“意姑娘”。


    如?果是她的话,身?怀武艺,又擅长?推演天机。


    能这样救人,就完全不?奇怪了。


    他一个?分神,手背上就一痛,被景帝敲了一记:“着!”


    随即,演武场里就响起了景帝笑?声,“哈哈哈哈哈——”


    第 182 章


    在兄长的笑声中回神, 萧应离心中下了?决定。


    明天?就?去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军师所说的那个人。


    她住在江南会馆,江南会馆似乎在京城的西南边。


    自己明日一早出宫, 去看过杨副将?, 便可以去。


    想好之后, 他又?重新专注回面前?的对战。


    他拉开架势, 对兄长邀道:“再来!”


    他一恢复专注,景帝就?再也没有占到便宜。


    兄弟二人又?是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


    出了?一身汗,两人都觉得晚膳吃的东西消化光了?。


    于是, 景帝让小厨房送了?两大碗面来。


    萧家父子兄弟的口味显然?都无比一致。


    景帝吃完了?面,长长地舒着一口气:“痛快!”


    更痛快的是, 明日?他不用?上朝。


    大齐的休假制度里, 除了?节日?放假外,每个月还有十日?一次的旬休。


    旬休的时候,官员不上朝, 帝王也不上朝。


    有什?么要紧的事, 就?直接报入内庭。


    他放下碗筷, 对着弟弟道:“明日?休朝, 我们去母后那里。宫中的戏班子新排了?一出戏,大哥把你的那些侄子侄女也都叫来。”


    他还记得弟弟一回来就?过问起了?自己的子女状况。


    正?好, 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个皇叔, 明日?便好见见。


    景帝本?以为弟弟会答应, 可没想到厉王放下了?碗,却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就?不去了?, 母后今日?押着我看了?一整天?闺秀的画像, 我怕明天?去,她还要当着大家继续。”


    母后宫中摆宴听戏, 当然?不可能只?是他们兄弟两个作陪。


    宫中有品级的嫔妃也会去。


    景帝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妃子,太后若是发话,她们肯定也会主动帮着参详。


    萧应离实在不想面对那样的画面。


    他说:“明天?有皇兄跟那么多侄子侄女承欢膝下,母后那里肯定热闹,少我一个不少。皇兄不是说我的王府收拾好了?吗?我去住两天?。”


    景帝失笑,这才回来两天?就?想溜了?,自己还天?天?待在母后跟前?呢。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弟弟,没有为难他:“准了?,母后那里朕替你去解释。”


    于是,得了?皇兄的承诺,厉王殿下顿时一身轻松。


    第?二天?一早,宫门一开他就?出了?宫,去了?杨副将?家。


    杨副将?的光景是一日?差过一日?,哪怕有太医每日?来给他施针,也只?是让他好受一些。


    厉王到来,杨副将?的老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要给他下跪。


    “老夫人,快起来。”


    萧应离上前?两步,扶起了?她。


    “老身还能见儿子最后一面,都是多亏了?殿下。”杨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擦泪,若不是厉王殿下把他带回来,他们一家就?不会有这最后团聚的时光。


    她引着他去看儿子,杨家并不大,在京城只?是一座小宅子。


    杨副将?在边关,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留在京中侍奉母亲。


    他回来之后住的是最宽敞、光线最好的房间?。


    不过萧应离进来之后,感到房中的温度并不是很?高,于是暗记在心里。


    比刚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更瘦,但是精神好了?几分的杨副将?正?躺在床榻上。


    他的妻子正?在给他喂药。


    见那位传说中的厉王殿下来了?,杨夫人连忙起身。


    然?后,杨副将?也睁开了?眼睛,视线不确定地落在了?萧应离身上。


    萧应离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快步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杨副将?。”


    “殿下……”一握到这熟悉的、有力的手掌,杨副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视线仍旧是空洞的,“恕末将?不能起身迎殿下……”


    “无碍。”萧应离在他床塌边坐下,“本?王等着,等你好起来,再随本?王征战沙场。”


    “是。”杨副将?眼中生出了?光芒,向着声音来的方向道,“末将?领命……”


    今天?跟随萧应离的亲卫,正?是在济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哪怕是他,听到杨副将?的话,眼中也像杨老夫人跟杨夫人一样生出了?泪光。


    尽管问的人跟答的人都知道,杨副将?要好起来、再回边关是再不可能了?。


    可他们还像一定能好起来那样说了?许多的话。


    杨副将?久病,虽然?回到京城后得到了?很?好的调理,但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说了?不久的话,他便气喘起来。


    萧应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等着他恢复力气,然?后听他说道:“殿下……末将?没有什?么遗憾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找到根治这疫病的方法……”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像他们这样痛苦地死去。


    那座城也能够彻底建起来,成为那些草原遗民的归宿。


    萧应离想到了?陈松意。


    他向着病榻上的人承诺道:“本?王答应你,一定很?快会找到办法。”


    “末将?信殿下……”


    杨副将?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厉王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又?给他盖好:“本?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杨副将?在枕头上点?了?点?头,然?后空洞的眼睛就?一直望着他,目送他的殿下离开。


    等到萧应离走了?,他的妻子才回到了?他身边。


    她轻声告诉他:“殿下又?送了?药材过来。”


    “殿下是很?好的……”


    杨副将?回应她,“可惜我这辈子没有办法再跟随他作战了?。”


    他说自己没有遗憾,并不是这样的。


    他遗憾没有看到草原王庭覆灭,没有看到大齐的军队踏破龙城。


    他所守护的国家没有彻底安定,他好不甘心。


    “夫人……我要起来。”


    杨副将?挣扎着要坐起。


    杨夫人连忙去扶他,在他背后垫了?枕头。


    这个动作像是耗尽了?杨副将?最后的力气。


    他就?这样靠在枕头上,眼睛望着虚空,望着边关的方向。


    然?后,才走到宅子门口的萧应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拔高的哭声。


    紧接着整个不大的杨家都开始哭声四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对亲卫道:“帮杨副将?安排好后事,冬日?寒冷,给杨家多备一些煤炭。”


    “是。”青年的语气也十分低沉。


    萧应离举步朝着外面走去。


    头顶天?空一片瓦蓝,不见冬日?的阴霾。


    外面的街巷因为旬休,城中的官员都陪家人出来,所以很?热闹。


    跟巷子深处的杨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加快了?脚步。


    他更想快点?去找她了?。


    ……


    大雪停了?几天?,又?有太阳,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积雪都消融了?大部分。


    萧应离很?久没有回京城了?,他没有坐车,而是选择在这片热闹中步行去江南会馆。


    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


    不像在边关,也不像在他的封地。


    周围热闹的声息洗去了?他从巷子里带出来的阴冷。


    这副哪怕只?是身着常服,也跟众生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的俊美姿容吸引了?往来人的目光。


    他向人确认了?江南会馆的方向,朝着那里走去。


    长街左侧,一座热闹的茶馆中。


    程卓之约了?在刑部任职的同年好友出来,想要为弟弟的事找他帮忙。


    此时的程卓之看上去老了?快十岁。


    他的差事出了?差池,自己被停职,已经好久没有去衙门了?。


    老四的事也容不得他在家中消沉。


    这段时间?他都是四处奔波,去找自己朝中的人脉,想要让他们帮忙把人捞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同年其实觉得是他们家运气不好,也是那程四郎不灵光。


    别人踢打了?那么多下,他就?打了?一拳,偏巧就?把人打死了?。


    其他人都脱了?罪,就?他一人被下了?狱。


    为了?让他顶罪,那几家也不可能让他出来,所以程卓之来找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他们之间?好歹还有同年的情谊,指点?他一两句没问题。


    他看着一脸愁苦倒霉相的程卓之,说道:“你的女儿不是刚刚救了?颖国公府的小公爷跟卫国公的嫡孙吗?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是她,想把人捞出来易如反掌。”


    女儿?


    一大早出来就?喝起了?闷酒的程卓之杯一停,第?一反应是明珠。


    但他心中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明珠人在江南呢。


    她那样的性情,不给自己惹事就?够好了?,还指望能救人、攀上这两家关系吗?


    “玉田兄一定是听错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好的……”程卓之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然?后想起了?另一个女儿。


    是松意?


    他的同年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想到了?。


    只?见他什?么也不知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来问自己前?因后果。


    他于是把这两天?在南郊跟西郊发生的事给程卓之说了?一遍。


    程卓之定在原地,神情复杂。


    他没想到离开京城的这个女儿回来了?,而且她身上的福气依然?还是不变。


    这才一回来,就?交上了?这样的好运。


    同年给他斟了?一杯酒,观察着他的神色,点?醒他道:“你怎么说也养了?她十六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别的门路走不通,不如去找女儿帮忙,她现在的面子比很?多人都大多了?。”


    程卓之动摇起来。


    他想起松意被逼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不舍,她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耳边。


    自己去找她,她应该是会答应帮忙的吧?


    他的同年还在旁说道:“她不是最孝顺了?吗?听说这次是随她的哥哥,陪他来上京赶考呢,你这个养父都上门了?,她怎么好不答应?”


    这是提醒程卓之用?孝道去压她。


    “你说得对……”程卓之喃喃地道,感到昏暗多日?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


    他猛地起了?身,桌上的酒杯被他带得倒下,令他的袖子上沾到了?一点?酒。


    向来注重仪表的他也不在意,马上就?要去找女儿。


    他确认道:“她现在人是住在江南会馆?”


    同年道:“不错,今日?那两家说不定还要登门道谢,卓之兄要是去得巧,还能碰上他们。”


    程卓之顿时坐不住了?,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


    指点?了?他一番的同年坐在原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随从从一旁走上来,低声道:“老爷,去找他女儿真的有用??”


    “不知道啊。”他摊了?摊手,“反正?我帮不了?他。”


    ——管他是不是指错了?路,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就?行。


    第 183 章


    茶馆门口, 程卓之一钻进轿子就道:“去江南会馆。”


    他?今日出来是打扮过的,可?以直接过去。


    如果要找其他人帮忙,还要?考虑带什么礼物。


    可?是父亲见女儿, 需要吗?当然不需要。


    坐在轿子里, 他?以自己跟松意还是父女关系的前提出发, 思考等?去了之后见到她该怎么开口。


    “江南会馆啊……”他?想?起自己刚来?京城的时?候都没住过那里, 这个女儿真是好福气。


    程卓之拧着眉,他?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没听妻子刘氏的,把人留下来?。


    而是任由娘和老四把人赶走了。


    妻子也是, 带着明珠去江南,说是要?把人劝回来?, 结果?一去就一直没有音信。


    他?自己身为京官又不能随意离开, 真是烦透了。


    轿子走了一段,程卓之觉得这速度太?慢了,于是抬手敲了敲。


    跟着他?出门的随从立刻对轿夫说道:“老爷有急事, 走快一点。”


    轿子前进的速度立刻快了起来?。


    程卓之才?稍稍安定下来?。


    他?想?:“等?去到先不说这些, 只说身为程家的大小姐, 既然回了京城, 怎么还住在外面?”


    当然应该跟自己回家了。


    别的不提,起码祖母现在这样病着, 她就应该去探望侍疾。


    他?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 隐约记得有一年母亲也有这么危急的情况。


    当时?刘氏就是让松意放了血来?做药引, 然后母亲就大好了。


    嗯,没有问题, 就照这么来?。


    只要?她回了家, 哪怕她不主动出手帮忙,自己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


    颖国公府。


    自打在南郊受了伤以后, 徐二?就在家里被关着。


    家里说了,不准他?这几天再出去。


    原本国公夫人以为他?会不听话?,可?没想?到他?没有叛逆。


    就是每天有点魂不守舍,不是坐在窗前发呆,就是吃着饭会突然发笑。


    昨天姜太?医让人捎了信息过来?,说是那天救他?的那个姑娘找?? 到了。


    原来?人第二?天去了西郊,又意外救了卫国公家的孩子,今天他?们正?在卫国公家碰上,让他?给认出来?了。


    这消息一来?,一打听清楚这姑娘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颖国公夫人就准备了起来?。


    人家救了她儿子,没让她儿子留下什么残疾,找不到人还说找不到,可?找到了,那就再怎么谢她也不为过。


    她伸手一点,院子里就堆起了一堆礼物,准备今日送去。


    今日旬休,颖国公也在家,她就把这里的单子给丈夫看了。


    夫妻两人正?在商定该怎么增该怎么减,他?们儿子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娘,我要?去!我亲自去!”


    嚷嚷完,徐二?郎才?看到坐在桌前的爹,他?收敛了一下,“爹你?在啊?哦,今日旬休……我想?亲自去感?谢她,成吗?”


    颖国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已经?打扮好了,显然说不行他?也肯定是要?去的,于是点了头:“人家救了你?,你?亲自上门去表示感?谢,也是我们徐家的修养。行,去吧。”


    “谢谢爹!”


    徐二?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国公夫人看他?招呼着人把这些谢礼都抬走,装上马车,只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老爷。”她问身旁的颖国公,“你?没觉得你?儿子不对劲吗?”又是新衣服,又是成套佩环,打扮得活像个孔雀。


    “没什么不对劲啊。”颖国公道,“他?不是一向这么骚包。”


    “不一样!”国公夫人道,“他?平时?没到这样,你?没发现吗?他?不光修了眉毛,还画过了,而且脸上还敷了粉。”


    当然,敷粉可?能是为了掩盖他?脸上留下的擦伤,不过前者就是士人当中更流行。


    他?们勋贵子弟多是武将,少跟这些潮流。


    总而言之,他?们的儿子骚包过头了。


    听到这里,颖国公回过味来?:“你?是说,这小子……”


    他?跟夫人对视,两人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春心萌动。


    国公夫人刷地起了身:“不行,我去把他?叫回来?。”


    “等?等?。”颖国公却把她给叫住了,想?了想?,说道,“这也不是坏事,你?不是一直想?让他?娶亲,让他?着调一点?


    “那姑娘的出身虽说低了,但我们国公府也不需要?跟什么清贵世家联姻。还有,她的兄长已经?是解元了,又在陛下面前挂了名,明年考上的几率很大。如?果?在朝为官,那门第也就起来?了,有我们家帮着,过个两代也就成了新贵。”


    这可?比他?们家这个受祖荫的靠谱多了。


    国公夫人叫他?说动了心,忍不住坐回了原位:“她兄长在陛下面前挂了名?陛下跟你?说的?”


    ……


    因着父亲的缘故,徐二?得以不被叫回去。


    他?很想?骑马去,改回自己那日在她面前的不利形象,可?下人不让。


    无奈之下,他?只好坐了马车,然后催促道:“快点。”


    今天卫国公府肯定也会派人去,他?想?第一个到,显出自己的诚心。


    坐在马车里,徐二?手里还拿着个匣子,据说是他?母亲准备的礼物里最贵重的。


    他?打开看了看,忍不住道:“娘选的这些都啥呀。”


    怎么也不搞个镯子、玉佩什么的。


    据说谢家选媳妇的传统,就是由谢老夫人送出镯子。


    他?重新合上匣子,掩掉了满眼的珠光,然后想?着那天陈松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好像又在被马拖着。


    “不行!”他?抱着匣子甩了甩头,“我怎么能被马拖着!”


    飞快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他?期待着到了江南会馆,在心仪的人面前扭转自己的形象。


    ……


    江南会馆。


    趁着旬休,刘相穿得像个普通的富家翁,盘着手串,溜达着来?到了门口。


    在台阶前,他?停下脚步,看了看会馆大门。


    算起来?,他?也是祖籍江南。


    虽然早被江南狂生开除了籍贯,但江南人来?江南会馆访友办事,这很正?常嘛。


    刘相想?着,自然地抬脚就要?进去,就听身后有人怀疑地叫自己:“刘相?”


    想?着自己向来?低调,来?这个地方应该没人会认出他?来?的当朝首辅背脊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见到了在内阁天天见的次辅王遮。


    在他?身旁,他?的夫人也跟来?了。


    会在这里见到刘相,王遮很是意外。


    他?跟夫人为什么来?这里,目的很好猜,看他?们的下人抱着的那些礼物就知道了。


    他?看着刘相,神情有些古怪——


    我们来?送谢礼,你?来?干嘛?


    刘清源在官场上练就的圆滑跟厚脸皮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哈哈哈,王相啊。”他?抬手指了指天,说道,“天气不错啊。”


    王夫人在旁看得分明,于是笑了笑,对丈夫道:“天气好,刘相是来?访友的吧。”说着指了指身后捧着礼物的下人,对刘相道,“我们也是。”


    她这样一说,王遮也领悟过来?。


    都是聪明人,不用说透,既然都是来?访友,不想?暴露身份,那就先进去吧。


    等?进了里面人少了,就好说话?了。


    两个人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一进会馆便再次被人叫破了身份:“刘相?王相?”


    这个声音!


    正?携手同行的当朝首辅跟次辅双双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同时?失声叫道:“厉——”


    厉王殿下!


    他?们错愕地看着站在会馆大堂的柜台前的年轻王爷,只觉得他?出现在这里简直让人完全想?不透。


    他?们三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可?能就只有王遮一人对一点,剩下的不管是厉王还有刘相,有一个算一个的不搭边。


    双方正?站着没说话?,外面又是两家的马车到了。


    亲自去了里面请赵山长他?们的陆掌柜正?好出来?,看到大厅里外的两波人马,脸上笑容一凝——


    不对啊,这跟陈姑娘交代的不一样。


    他?不由得看向最先来?到的萧应离。


    他?原以为刚刚先来?的这位,应该就是为哪个国公府来?的了,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快快!”


    徐二?一下马车,看到这外头都有车了,只觉得自己落后了。


    他?一边催促随从,一边自己先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了进来?。


    “陈——”他?目光在大厅中扫过,没有见到那个令自己心动的姑娘,倒是一眼看到了厉王。


    徐二?顿时?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身精心装扮被他?完全压了下去。


    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张连谢长卿见了都要?暂避锋芒的脸,他?在京城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陆掌柜一见他?,立刻把人认出来?了:“……小公爷!”震撼之中,目光往首辅跟次辅身上一扫,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刘……王……”相爷!


    他?本以为今天就是两个国公府派人来?,自己能跟管事什么的打上交道就够好了。


    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阵仗!


    那一开始来?的这位是谁?


    大堂里的空气流动虽然像是停下了,但卫国公府送礼物进来?的人没有停。


    于是,众人就见到了卫国公府的下人送进来?的礼物当中,最显眼的是一张弓跟一把宝刀。


    宝刀赠英雄,卫国公送来?这样的礼物,可?见对她的评价之高。


    萧应离眼眸亮了亮,对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的把握更大了。


    看到这一幕,两位相公也感?到很是震撼。


    卫国公送这礼物,意味可?不一般啊。


    一旁,徐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匣子。


    他?觉得自己来?一趟,从人到礼物都完全被压下去了。


    ——这跟他?想?的可?完全不同!


    就在他?想?着怎么会这样的时?候,程卓之也赶到了。


    他?一踏入江南会馆,看到里面的阵仗,就顿时?瑟缩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误入了?? 内阁。


    见他?如?此不入流,徐二?这才?平衡了——


    这才?对嘛。


    此时?,陈松意不知道会馆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也不知曾经?的养父找上了门。


    她在车上吃掉了买来?的卤煮火烧,从车窗里望着城北的山,打算快点上去,速战速决。


    第 184 章


    经历两日天晴, 山林间的雪化了不少,城北群山又恢复了一点本来的颜色。


    考虑到两日出门都没有下雪,今日应该也不会, 陈松意?便放弃了伞。


    她意?识到, 他们认出?自己, 大概就是因为她的衣着跟伞, 于是舍了帽子,换了一身?棉衣。


    此时出名没什么不好,但她更习惯低调些。


    用了跟前两日差不多?的时间, 她出?了城。


    在?前往北郊的路上?,她看到了书院外聚集起来的平民市集。


    普通百姓的生活, 在?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也自有自的热闹。


    横渠书院隐于群山之间, 却有一条路跟他们相连,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气质。


    因?着赵山长提过,想找个时间去横渠书院交流, 陈松意?便没有久看。


    她想去天下闻名的书院一观, 也不急于一时。


    马车又跑了一段时间, 抵达了北郊。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咯——”


    陈松意?于是掀开帘子下了车, 支付了车资,然后看着自己在?京城时鲜少来的地方。


    这里的山势没有那么高, 一座座寺庙错落地镶嵌于山上?, 最高处就是一片山崖, 登上?去便能?望到城北全?景。


    与前两日在?南郊、西郊不同,前往北郊寺庙的路上?极为安静。


    平民百姓毕竟还是多?忙于生活, 只有少数闲暇的时候才能?上?山来拜佛。


    陈松意?沿着台阶往山上?走去, 耳边还听到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撞钟声。


    在?有些荒凉的北郊,钟声传出?去很远。


    不多?时, 她便来到了万安寺,一进入庙宇,第一件事就是先拜佛。


    然后,她将自己带来的香油钱跟今日出?门捡到的几张银票,全?都?放进了正殿的功德箱。


    来城北万安寺的多?是平民,她这一出?手称得上?是阔绰惊人。


    给她引路的小沙弥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念经打坐的大师也朝她看来:“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松意?起了身?,向方丈行了一礼。


    先来万安寺,也是她选择过的。


    万安寺很慈悲,在?前朝兵乱的时候,有平民上?山求助,是好些个快要临产跑不动?的女子。


    在?某些严苛的寺庙,甚至不许女子在?寺中留宿,更何况是即将要生产、会让血光污染佛寺清静的孕妇。


    可当时的万安寺住持却不在?意?这些,收留了她们,让这些孕妇在?寺中安全?地生下了孩子。


    如?今的万安寺也一样?,在?前世京城地震的时候,有许多?灾民无家可归,方丈也收留了他们。


    行过礼之后,陈松意?才开口道:“大师,方才我在?偏殿看到很多?盏长明?灯,供奉的都?是些江南籍贯的女子,不知道是谁供的?”


    寺庙里的长明?灯都?是为逝者供奉的。


    因?为里面江南籍贯的亡者太多?,所以陈松意?留上?了心。


    多?看了几眼,她便在?其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颜清。


    她还记得那个穿着红色衣裙、性烈如?火的女子。


    也还记得她在?红袖招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会给她们供奉长明?灯的,就只有在?江南的那场动?荡中活下来的人。


    会把红袖招里的每一个姑娘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从红袖招里逃出?来的姑娘。


    果然,大师思索了片刻,答道:“是位女施主,二?十来岁,蒙着脸。她只来过一次,往后再来的,就是首辅刘家的人了。”


    少女衣着简朴,礼佛虔诚,目光清正,又捐出?了大笔与她衣着不相符的香油钱。


    方丈看得清楚,她有此问,应当是在?亡者的名字看到了认识的人,因?此才这般详尽地回答了她。


    陈松意?想道,果然是余娘。


    她在?楼外楼与风珉跟付大人重遇,从他们口中知道,拼死?带着账本跟自己交给颜清的锦囊、放弃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到京城来状告桓瑾的正是余娘。


    可以说,她是红袖招里活下来最后的人证。


    在?付大人离开京城的时候,为了保护她,当朝首辅刘清源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距离桓瑾落马已?经过去了数月,可是江南的案子并不好查。


    一直有人在?暗中阻碍,付大人的归期一延再延。


    如?今他留在?江南,身?为副使的钱忠已?经带着其中一部?分?查清的东西回到了京城。


    景帝给了付大人更大的权力,让他在?江南便宜行事,一定要将这件事后面桓瑾的同党查得水落石出?。


    而作为证人,余娘还在?等着红袖招的姑娘们、漕帮的勇士们大仇得报、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陈松意?感到很是安慰。


    只可惜,余娘只来过这里一次。


    凭方丈大师的话,她推断不出?余娘现在?的情况如?何。


    “多?谢大师。”


    陈松意?再次谢过了他,便转身?离开。


    “施主。”带路的小沙弥引着她出?去,对她说道,“我们寺里种的菜丰收啦,圆慧师叔今日下厨做斋菜,施主中午要是不急着下山,回来我们这里吃顿斋饭啊?”


    “好啊。”陈松意?对他笑了一笑,“谢小师傅。”


    小沙弥有些不好意?思,送她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躬身?送她离去。


    冬天寒冷,这位姑娘替她的兄长们捐了那么多?香油钱,他们下山又可以救济更多?的人,小沙弥也很希望能?让她的善心得到些回馈。


    约定好了中午回来在?万安寺吃素斋,陈松意?继续独自登高,上?了高处。


    来到那山崖上?,阳光毫无遮挡地照下来,有些荒芜的北郊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陈松意?目光一转,看到了自己昨日算出?的那条路。


    在?未时三刻前她就要下去,在?路边等着她今天要等的那辆马车。


    山崖上?没有栏杆,但是有一棵树。


    陈松意?取出?了纸笔,在?树干上?铺开,然后凝神于目,开启了视野。


    无形的天地元气再次在?她眼中汇聚,在?阵法的一角向她显现的时候,她也终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承载南郊跟西郊、牵动?她感应的气机。


    只见在?横渠书院的方向,一股清气冲霄。


    那是来自书院的文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刻在?书院石碑上?的横渠四句凝聚了书院的气运,令它历经风雨依然不倒。


    无论是在?新朝还是旧朝,都?有能?臣宰辅从其中走出?。


    那清气与她的共鸣前所未有的清晰。


    陈松意?心驰神往的同时也不禁想道:“那剩下那个是什么?”——是不是等明?日去了东郊,自己就能?知道?


    看了许久,她才从书院的方向收回目光,沉淀了精神,画起了阵法。


    她的心神沉浸其中,只觉得周围一片风平浪静。


    想来今日在?会馆,有赵山长、樊教习跟那位陆掌柜在?身?边,自己的哥哥应该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才是。


    然而,此刻的会馆中——


    程卓之觉得自己像一粒碎石子,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中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处。


    他本以为自己一来就会稳稳当当,只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着女儿一开口,旁人就会跟着劝服,然后三言两语便把人劝回来。


    可没想到少女并不在?。


    在?这里替她接受几家谢礼、跟他们打交道的是她的兄长。


    看得出?来,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松意?的这个亲兄长算不上?熟练,也算不上?沉稳。


    程卓之在?旁看着,就知道他甚至连当朝首辅跟次辅都?不认识,全?是他老师跟他身?边的陆掌柜在?帮忙。


    程卓之看着他,忍不住想道,要是站在?那个位置接受道谢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又或者说,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明?珠没有回来,松意?也依然是他的女儿,那今天站在?那里的就是自己了。


    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又想上?去,可跟陈寄羽这样?的年轻人他攀不上?关系,跟其他人攀关系,他就更没有这样?的面子,只好站在?原地,想走又挪不动?脚。


    陆掌柜也很煎熬。


    他这辈子都?没接待过这么豪华的阵营。


    卫国公?府最简单,管事只是替卫国公?送东西、送帖子来,邀请陈松意?有空去国公?府做客。


    这可以等一等。


    在?颖国公?家的小公?爷跟两位相爷之间,他最终先选择了后者,想先引赵山长跟陈公?子见他们两位。


    然而,两位相爷却表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然是刚刚柜台前那个贵重的年轻人先来的,那就应该由他先。


    王相:“我的来意?跟徐小公?爷一致,可以等一等。”


    刘相更是道:“老夫只是趁天气好来访友的,不用管我。”


    陆掌柜:“……”


    他再看向厉王,想着能?让两位相爷都?先紧着他,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赵山长跟樊教习看清厉王的相貌,却是被唤醒了记忆。


    陈寄羽听两位师长有些意?外地开口道:“这位公?子,是那天在?济州回春堂的……”


    那日他们跟任通判一起,送松意?去回春堂包扎伤口。


    正说着话,就见他由温大夫陪着从楼上?下来。


    因?为他气质跟形容都?太过出?众,两人还猜想过他的身?份。


    再就是他一现身?,松意?就仿佛失了魂,直直地盯着人家看,叫他们又更印象深刻了几分?。


    听到“回春堂”三个字,萧应离也想起来了。


    那天他下来,正好看到三位老先生在?楼下。


    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姑娘,一见到自己便失了神,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承载的感情之复杂、情绪之激烈,令萧应离直到上?了马车都?还记着。


    眼下他看着赵山长跟樊教习,曾经的疑惑跟眼下乍现的灵光立刻接上?了——


    她就是她?她就是陈松意??!


    一瞬间,少女的那双眼睛又再次浮现在?他面前。


    萧应离站在?原地,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难怪军师说她会愿意?来辅佐自己……


    他心中滚烫,这种感觉比起当初见裴植带着他的护卫千里迢迢来到边关,展现了实力、要投到自己麾下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第 185 章


    如果是?旁人问这个问题, 那赵山长他们肯定要犹豫。


    可是面前这位身份不一般。


    在他问完之后,站在一旁盘着手串的刘相都在不停地眼?神示意,让他们快说。


    再说了, 松意大概会很乐意见到他。


    这样想着, 赵山长答道:“她出城了, 东西南北的庙宇跟道观, 她都要去?一次。”


    但他们并不知?道,她今日是?去?了东边还是?北边。


    这话一出,不止萧应离, 就是?徐二跟站得更远的程卓之也面露失望。


    明明已经找到?了人,却不能立刻相见, 证实她的身?份。


    厉王只能平复了心情, 然后对?着对?面的人道:“那?请在她回?来之后,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身?后的青年便报上了厉王府的地址。


    在场不知?他身?份的众人一听, 都觉得这个地址有些陌生。


    陆掌柜在心里反复将这个地址念了几遍, 然后猛地意识到?:“这、这是?……厉王府!”


    他再抬头看这个俊美贵重的年轻人, 这个难道是?……


    而刚刚一直对?自己被人压过耿耿于怀的徐二也反应过来了——这是?厉王殿下!


    徐二顿时呼吸急促:“殿、殿下……”


    跟陆掌柜一样, 他也因为过度激动而头昏眼?花起来。


    对?京中所有勋贵子弟来说,镇守边关的厉王殿下就是?他们的神。


    哪怕是?他们当中最?桀骜的风珉, 心愿也是?投身?边关, 去?厉王殿下身?边, 做他一先锋也可以?!


    徐二的心态在这一瞬间?转变。


    而卫国?公府的管事也是?出身?行伍出身?。


    在知?道眼?前这位竟然是?他们大齐的军中神话,是?他们最?年轻的统帅, 也是?最?尊贵的王爷之后, 他也是?神色一变,肃然起敬。


    萧应离低调前来, 没有一开始就报出身?份,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对?自己行大礼。


    因此一见众人面露激动,打算行礼,他便先抬手制止:“不必多礼。”


    等他们平复下来之后,他才先行离开。


    带着亲卫,萧应离走出了江南会馆。


    如果知?道她此刻确切的在某个方向,他肯定会直接追过去?,但既然是?二选一,那?便就算了。


    汉昭烈帝请他的丞相出山,曾经三顾茅庐。


    若是?为了请她,要自己再来十趟,他也愿意。


    在他身?后,意识到?那?天他们在回?春堂见到?的姑娘就是?军师提到?的人,青年也很激动。


    在济州城外的山上,他已经见识过了跟那?位游神医系出同门的高人有怎样的力量。


    这位松意姑娘虽然年轻,但肯定也像她的师门长辈一样不凡。


    最?重要的是?,只要见过她,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殿下有着怎样的忠诚之心。


    殿下在边关得军师来投,从此边关大定,若是?再得这样一个军师都称赞的名门高徒来,踏平龙城、覆灭草原王庭,指日可待!


    “殿下!”萧应离走在前面,听他从后面追上来,用兴奋得有些发颤的声音道,“如果在回?春堂见到?的那?位姑娘就是?军师说的人,那?她当时为什么不来投?”


    “当时……”萧应离想起当时她光华未现,只是?陪在几位先生身?边,从方才来看,她的才能在亲近之人面前也是?隐藏的,她的兄长跟两位先生显然都不知?道。


    这一方面或许是?怕亲近之人担心。


    另一方面,应当就是?不想给他们惹来麻烦了。


    洞察了一切的萧应离答道:“如果当时她就来投,就会在亲近之人面前暴露身?份了。而且,即便是?军师同我提过她,如果她没有展现出才能,又怎么能让我信任、让我看重呢?”


    亲卫受教了,脚步轻快起来,跟在殿下身?后朝着那?座修建了快二十年、却从来没有迎接到?它的主?人的王府走去?,只期盼这位意姑娘能快点回?来,能够真正给殿下一个惊喜。


    厉王离去?之后,会馆大堂里众人澎湃的心潮还没有停下来。


    不管是?陈寄羽也好,赵山长跟樊教习也好,今日完全是?意外接触到?了京中权力漩涡的顶层。


    别说是?做弟子的,就算是?曾经在京城为官的老师也缓不过神来。


    而此刻厉王虽然走了,这里却还剩下三尊大佛。


    陆掌柜有些神魂发飘,但还是?要按照顺序从两位相爷开始,同陈寄羽跟赵山长他们再次介绍。


    这一次,刘相依然表示:“不必管我,我就是?没事过来溜达。王相请。”


    王遮也不推辞,跟夫人一起来到?了陈寄羽面前。


    他知?道陈寄羽是?陈松意的哥哥,而赵山长算是?他们兄妹的先生,于是?向着赵山长道:“我跟拙荆今日来,也是?谢陈姑娘当日在南郊阻了小公爷的马,才没让我家的不肖子弟酿成大祸。”


    徐二听出来了。


    他们今日是?来表达感谢,也是?来代?王引再次向自己道歉。


    他在家中就已经听他爹说过了,这件事得了陛下亲自过问,他跟王次辅已经在御前达成了和解,王引那?小子会被禁足到?春闱前。


    若是?考不上,王次辅就会考虑把他送回?蜀中老家。


    让他在那?里好好修身?养性,远离京城。


    徐二郎是?个纨绔,但也是?个心胸宽广、不大记仇的人。


    在王夫人命下人送上谢礼,感谢她的师长跟兄长把她教得这样好的时候,他作为受害者跟被救的人,也走上前来。


    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陆掌柜再介绍。


    他也把自己手里捧着的匣子往前一送。


    不过看到?赵山长正在接过王家的谢礼,他于是?把匣子往旁边一递,塞到?了陈寄羽的手上。


    然后,他才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未来大舅子,从他的轮廓中找到?了一些跟少女相似的地方。


    确认过后,他露出了笑容,说道:“陈兄——你比我大,我便叫一声大哥吧,我今日来也是?想向你妹妹当面致谢。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我们徐家也不能跟王相家化?干戈为玉帛了。这些都是?我娘用心准备的一些礼物,请收下。”


    说完,他一个手势命令下人把礼物搬过来,然后对?着王相道,“这次虽然我洪福齐天,没有出个好歹,但还希望王相以?后能好好教养你那?侄子。也罢,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了。”


    话音落下,也不等王相有反应,更不等陈寄羽推辞,徐二郎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总之,他今天是?风头也没出,想见的人也没见到?,也没有像厉王殿下那?样有理由再过来一次。


    要是?他们觉得礼物太贵重,想要送回?来,那?自己说不定还能跟她再见一次。


    “也不对?。”他想道,“果然还是?要在这边安排人守着,看清明日她去?哪里,我就可以?去?偶遇了。”


    从程卓之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这个唯一一个能衬托自己身?份高贵、容貌俊朗的老男人,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王夫人的礼物送得很有分寸,是?赵山长看了,今日唯一一个不必再往回?送的。


    而王相送完谢礼,也表示自己跟夫人这就先走了。


    程卓之于是?看着小公爷过去?之后,王相夫妇又跟着过去?,却一次开口的机会都没捞上。


    卫国?公府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停在原地,十分煎熬,再三想要挪步都收住了,只想道:“罢了,等他们都走了,最?后再过去?吧。”


    结果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刘相还没走。


    程卓之:“……”


    打扮得像个普通富家翁的刘相非但没走,还等着卫国?公家的管事也离开之后,这才施施然地走到?了他们面前,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陆掌柜:“忙完了?”


    陆掌柜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刘相跟自己在今天之前没有任何关系,肯定不是?来找自己的。


    但他从刘相的笑容中品味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立刻也露出了笑容,道:“都怪我都怪我,忘了相爷早说过今日要来。”


    陆掌柜揣测出了他的来意,不是?为着陈姑娘,说不定是?为了赵山长。


    可能还有这些即将入考场的江南举子。


    陆掌柜很上道,马上给他引荐:“这两位是?沧麓书院的赵副山长、樊教习,还有赵山长的高足陈解元。刘相也是?咱们江南人士,闲暇时间?时常会来会馆找我饮酒,这次是?巧了,都碰上了,哈哈哈哈。”


    刘相没有计较他偷偷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只是?顺理成章地跟赵、樊二人攀上了交情,然后借着想见见他们这届江南举子的理由,跟几人一起入了会馆后院。


    人去?楼空,大堂中就只剩下程卓之一个。当朝首辅要跟他们说话,他哪里挤得进去??


    没有办法,他就只能无功而返,先行走人。


    ……


    中午,陈松意照例没有回?来。


    她在万安寺用过了斋饭,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山上下来。


    这个时间?,半午不午的,周围的人就更少了。


    她待在路边的一座亭子里,静静等待。


    未时三刻,不迟不晚,远处路上果然出现了一辆马车。


    陈松意起了身?,看着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


    只见它一开始走得还好,可走到?离亭子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车轮忽然松动。


    驾车的车夫顿时要勒停马车:“吁——!停下!!”


    可马却不听使唤。


    马车歪歪扭扭地冲出一段,猛的向旁边一塌!


    车厢里传出惊叫,眼?看就要整个撞翻。


    突然,一道人影掠了过来。


    车夫只感到?自己后领一紧,就被来人抓了起来,以?柔劲扔出,落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却毫发无损,见那?个身?影在颠簸翻转的马车上,敏捷地钻进了车厢里。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木头断裂的巨响,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


    就见到?车厢四散裂开,还在车厢里的老爷跟小姐被人架着手臂,一左一右的从撞毁的马车里被带了出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第 186 章


    “老爷!小姐!”


    陈松意刚松开?手, 就见到被自己扔出去的车夫站了起来。


    他也不管撞毁的马车,就朝着这里冲了过来。


    她看了看毁掉的马车,见到地上洒落的都是书籍。


    而受惊的马跑出去一段, 平静了下来, 也停住了脚步, 朝这里回头望。


    “爹——”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 正是方才那声惊叫的主人,“你没事吧?”


    经历这番变故,听起来还?算镇静, 而光听声音,就能?让人想象出她的容貌有多么美?丽。


    “爹没事。”一个年长的、醇厚的男声答道。


    显然, 他也已?经从方才的变故中?缓了过来, 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车夫来到了他们面前,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他红着眼?睛解释道:“我昨天?出发前才检查过车子,可不知道为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既已?检查过, 那就不是你的错。”那醇厚的声音反过来安慰他, “你看, 我跟小姐都没事,只要把书收拾一下就好了。”


    到这时, 救人的跟被?救的双方才互相看向对方。


    刚刚变故来得太快, 不管是车夫也好, 这对父女也好,都没看清是谁救了他们。


    原本?以为救他们的人力气这么大, 身手如此敏捷, 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可没想到等看清了陈松意的模样,才发现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陈松意也看向自?己救下来的这对父女。


    当女儿的梳着妇人的发髻, 一双美?目明亮,映出她的影子,其中?仿佛有着光华流转。


    她的容貌在陈松意几世见过的女子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


    再加上她身上的书卷气,就叫她美?得更加不同凡俗。


    而她的父亲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人,衣衫简朴。


    看上去既像是读书人,又像是一位老农。


    他的双目同他的女儿一样明亮,仿佛镜子,能?够映照人心。


    在他看到救下自?己三人的是个少女时,这既像读书人又像老农的老人也是露出了微微的惊讶之色。


    陈松意心中?的震惊不会比他更轻。


    因为在她跟他视线对上的瞬间,眼?前又是白雾轰然散开?。


    然后?,她便知道了自?己救下的是谁。


    胡绩,河东人。


    他是大齐的当代名儒,是横渠书院的下任山长。


    他是伟大的教育家、音乐家,一生的成就主要在教育上。


    他曾为帝王讲经,也入横渠书院成为老师,但主要的活动?轨迹都在外地。


    他学富五车,生活却十分简朴。


    从三十岁以后?便四处讲学、治学,在中?原大地留下了无数鼓励后?人刻苦读书的遗迹。


    而他膝下有一女,名宜,是大齐有名的才女。


    第一世在闺中?,陈松意就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事迹。


    胡宜以才貌双绝著称,有过目不忘之能?。


    在夫君早逝之后?,她就回到了父亲身边,随他四处游历。


    为不让各方的绝学流失,父女二人游遍全国。


    收集了名家大能?的绝学,带回书院。


    在父亲回归书院、继任山长以后?,她也凭借自?己的才学,成为了横渠书院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女教习,主教乐理。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陈松意看到在自?己救下他们之后?,白雾中?的命运线开?始交错变化,生出了新的未来。


    在新的未来中?,她看到了他继任书院山长、襄助厉王。


    在胡绩的帮助下,厉王实现了当初在济州城外自?己对他所说的那些理念。


    为了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横渠书院牵头,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各级学府。


    同时,他们降低了印刷成本?,广泛普及书籍、普及通识教育,给地方养吏、选吏奠定了基础。


    仅仅数年,这些学府就给大齐培养出了很多有用的人才。


    新制定的选吏规则又拓宽了人才选拔渠道,进一步消除了世家的影响力。


    在多少次王朝兴衰中?都超脱于斗争之外、一直屹立不倒的横渠书院,这一次在胡绩的带领下真正入世了,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面。


    而在新的命运中?,她看到了比现在更年老的胡绩先生。


    也看到了比现在更年长的厉王。


    他有胡子了,眼?角也生出了细纹。


    但他笑起来,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他活到了远超二十七岁的年纪。


    她做了那么多,终于稍稍撬动?了命运的支线,看到了他活下来的未来。


    难怪,难怪她今天?要先来这里。


    难怪,难怪她今天?该先来这里!


    陈松意看着白雾中?展现的画面。


    她做了那么多,终于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未来。


    北郊忽然一阵狂风起,吹动?从马车里翻落出来的书。


    不管是胡家父女也好,胡家的车夫也好,都忍不住抬起袖子挡在了面前。


    而她睁着眼?,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


    ……


    风吹了一阵,过去了。


    三人重新放下了手。


    陈松意也已?经从心绪翻涌中?恢复过来。


    她神色如常,指着被?自?己的真气震散的马车道:“方才想着救人,情急之下把马车震碎了,里面的书册应该没事。”


    “无妨无妨。”胡绩道,书虽然重要,但不能?要求在危急关头出手救他们的少女兼顾到这么多。


    他看着陈松意,忍不住道,“英雄出少年,想不到姑娘年纪不大,身手这么好,多谢你救了我们。”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将?马车发生意外、差点害了主家的罪责揽在身上的胡家车夫更是跪了下来,激动?地给她磕了两个响头。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陈松意伸手把人扶起来,然后?说道,“我刚才在亭子里看得清楚,车轮是突然脱落的,哪怕你今早启程的时候检查过了也检查不出问?题,这只是意外。”


    ——这是跟昨天?在西郊道观,晏英差点因为半块糕点而死去同样的意外。


    连她都这样说了,胡家的车夫才感到好受了些。


    只不过没了马车,他们现在要回书院,只剩下一匹马,车上又还?有这么多书,很不方便。


    陈松意于是让他们先把散落的书都收拾起来,自?己去给他们叫一辆马车。


    北郊的马车少,但走远一点总会有的。


    听她这样说,胡宜道:“姑娘若是会骑马,就骑着那匹马去吧,会快一些。”


    马是用来拉车的老马,没有上鞍,也没有装脚蹬,但对善骑者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陈松意于是一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留在原地的三人看她过去翻身上了马,没有停顿,驾轻就熟地就驱使?着马朝着远处亭子去。


    收回目光,胡绩对女儿跟车夫道:“走吧,过去看看书损毁了多少,还?有多少能?补救回来的。”


    少女说她去去就回,果然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三人才把书跟一些行李从马车的残骸中?清理出来,她就骑着马,跟在一辆雇来的马车旁边回来了。


    “吁——”


    赶车的车夫见到这惨烈的撞击现场,连忙下来要帮忙,“这……老丈,你们没事吧?”


    等看过胡家父女跟他们的车夫,确定都没有受伤,车夫才念了一句佛,跟着过来帮忙,帮他们把书抬到自?己的马车上。


    陈松意也下了马,听车夫一边搬一边说道:“这么多书,老丈难道是书院的先生?”


    胡绩先生呵呵一笑:“不错,老朽是书院里的先生,小哥好眼?光。”


    “嘿嘿嘿。”


    车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陈松意见他看向书籍的目光充满了向往,搬动?的动?作也小心翼翼。


    这就是普通百姓对待知识的态度,向往而不得,崇尚,又怕自?己沾着灰尘的手把它?弄脏了。


    胡绩先生带回来的书太多了,她也帮着一起搬。


    当看到其中?一本?封面脱落的,见到上面画着的机械图,陈松意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宜见她目光停在上面,似是对这本?书感兴趣,于是说道:“这是我随家父从一位墨家前辈处得来的,是他临终前给书院的馈赠。”


    陈松意点了点头。


    墨家,相里勤,她想起这个给自?己写过信、帮他们改良了农具的天?阁弟子,想起他就是跟随墨家学习,在容镜师兄下山后?才跟着回转山门。


    看着这些书,再想到师父、小师叔会的那么多东西,完全不受派别约束。


    陈松意便大概知道,容镜师兄这一趟下山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了。


    继往圣之绝学。


    天?阁的藏书量跟横渠书院相比,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间可能?就只有横渠书院跟天?阁这样的地方,才能?让这些即将?离世的大家愿意将?毕生所学跟藏书赠出,让他们保存、流传,替自?己继续研究。


    几人一起动?作,很快就把书全都搬到了马车上。


    损毁的车架留在这里,在路旁,也不会妨碍到旁人。


    胡家父女上了马车,胡家的车夫则跟年轻的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


    陈松意依旧骑着那匹老马,走在马车旁边,护卫着他们前往横渠书院。


    她雇来的车夫原本?以为胡绩先生只是普通的书院先生。


    当听到目的地是横渠书院的时候,他激动?得差点没坐稳。


    而剩下的路程一路安稳,没有再有意外发生。


    等到达书院门外的时候,陈松意下了马,把马归还?给胡家的车夫。


    胡宜邀请她进书院一坐:“我们父女虽然除了书以外,身无长物,但我的厨艺尚可一观。”


    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这位在出嫁前名动?京城、有无数人想娶她的才女要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饭。


    “今日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陈松意虽然意动?,但是拒绝了,赵山长他们还?没来,自?己就先得到了进书院的机会,叫他们知道了,肯定会觉得郁闷。


    第 187 章


    胡绩先生本来在旁看着书院学子辛勤地帮他把书搬下来, 闻言向着?陈松意道:“那姑娘若是哪天有余裕,请一定要来做客。”


    “我一定会来拜访。”陈松意道。她看了看书院门口的石碑,默念了一遍上面的横渠四句, 然后等书从马车上全部搬下来, 便又雇了这辆马车, 单独载自己回城。


    京城, 程家。


    程卓之一早出门,到?了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才回家,什么事?也?没?办成。


    他本?就郁闷, 一回来又被母亲叫去。


    看到?躺在床上眼歪口斜的老娘,还?有弟媳赵氏那哭丧的脸, 只觉得越发闷烦了。


    慈安堂弥漫着?药油跟老人味, 程老夫人中风严重,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睛还?能?动。


    她躺在床上, 看着?自己的儿子:“嗬——嗬!”


    赵氏本?来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


    见程卓之进来, 她擦干了眼泪, 道:“二伯回来了, 娘一直在等你。”


    床上的程老夫人又发出“嗬嗬”的声音。


    程卓之连忙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 在她床前半跪下。


    他说道:“娘放心, 我为了四弟的事?, 一刻也?没?有放松过。我今日去?找了玉田兄,他说——”


    赵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二伯去?求你那同?年有什么用??”


    这个泼辣的妇人在丈夫倒了霉、进了牢狱以后, 说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


    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 不等程卓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她说道,“今日我求回我娘家, 却是在我娘家听说了,松意那丫头回来了,而且一回来还?救了两个国?公?府的少爷,跟他们?攀上了关系。这消息二伯怎么不同?我们?说?是怕我们?这些破落户闹上门去?,影响了你跟意丫头的父女之情?”


    程卓之听她的话,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这个无知恶妇……


    如果不是她当初撺掇四弟跟娘把松意赶出去?,想要让她自己的女儿顶了跟谢家的这门亲事?,程家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他们?家能?过这么多年好日子,就是多亏了这个女儿,结果让他们?一搅和,什么都没?了。


    现在竟然还?指责自己为了面子,不去?找曾经的女儿求助,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赵氏还?在尖着?嗓子道:“我是不知道这丫头会这么有出息,这么有福气。总之当初赶她走的事?,二伯你记恨我也?就罢了,遇之可是你弟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你不能?因为记恨我就连他都不管了!你拉不下脸去?找松意,告诉我,我去?啊!”


    程卓之想回头咆哮一句“够了”,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躺在床上的母亲死死地抓住。


    明明中风偏瘫、只剩下眼睛能?动的老妇人现在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用?她的两根手指抓着?儿子,喉咙里嗬嗬作响。


    显然在他回来之前,程老夫人就已经听信了小儿媳的那些话,在质疑他是不是真的为了面子不去?求松意,而是任由弟弟被关在牢狱里。


    “娘!你信她说的话?!”程卓之见她这个样子,差点憋得吐出一口血来,“我办砸了差事?,甚至顾不上自己,就只为了四弟的事?奔波,我从哪儿去?知道松意回来了?


    “今日我去?找玉田兄,刚在他那里听说了松意的事?,我就立刻去?了江南会馆,想要拼着?这张老脸去?求她,求她念在程家对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上,帮忙救她的小叔一救。”


    程老夫人眼睛亮了起来,喉咙里嗬嗬作响的声音更急切了。


    而刚刚在背后阴阳怪气了一通的赵氏也?是立刻变脸。


    她急切地问道:“二伯你去?了?你见到?意丫头没?有?她怎么说?”


    她心中已经想过了,以陈松意那样愚孝的性格,见到?曾经的爹出面相求,肯定会答应,自己的丈夫说不定很快就能?回来了。


    可她还?没?露出喜色,就见到?半跪在床榻边的二伯站了起来,反身指着?自己道:“贱妇!你懂什么?你知道我去?江南会馆,在那里见到?的都是什么人?!”


    赵氏猝不及防,吓得一缩,程卓之继续喝道,“你知道我这个曾经被你赶出去?的女儿,现在被多少人视为恩人?不只是两个国?公?府,还?有那水西安氏,还?有首辅刘大人、次辅王大人,甚至连厉王殿下都去?找她了!”


    赵氏不知道什么水西安氏,但她知道国?公?府,知道首辅跟次辅,也?知道厉王殿下。


    她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我……”


    程卓之铁青着?脸,向她咆哮道:“我不过是个从五品官员!我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有什么资格挤进去??”


    他说着?,又想起陈寄羽。


    这小子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却因为松意回到?陈家,所?以现在就入了那些大人物的眼。


    说不定连陛下都知道他了……


    程卓之怒从心头起,怨毒地道,“如果不是你当初痴心妄想,想让明惠代?替松意嫁到?谢家去?,把她赶走,现在得到?这些大人物青眼的就是我!我们?程家也?不会败落到?要去?向人放高利贷,遇之也?不会为了追债失手打死了人,被关到?监牢里去?!”


    赵氏看着?面孔扭曲,不复往日儒雅的二伯,气焰顿时消了下去?。


    她脸色苍白,连连后退:“这怎么能?怪我……娘……”


    她求助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程老夫人,却见只剩下眼睛能?动的她也?在满眼恶毒地望着?自己。


    谁说不是呢?程家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不都是拜这个毒妇所?赐吗?


    赵氏彻底慌了神,她的丫鬟在外面见状,连忙跑走,要去?叫小姐过来。


    程卓之却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段时间憋的所?有火全都撒在她身上。


    “像你这种?毒妇,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程家妇?你不是要上门去?找松意吗?去?啊!”程卓之瞪着?她,见她不动,只猛地喝道,“来人——把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这就替四弟写休书!休了这个祸害!”


    “不要!”赵氏彻底慌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半点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扬,“我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找意丫头,去?求她回来救救遇之……”


    在程明惠匆匆赶来、让整个慈安堂变得更加鸡飞狗跳的同?时,礼部侍郎陆云家中,陆大人听着?院中传来刚过六岁的一对龙凤胎儿女的笑声,眼中一片晦涩。


    夫人进来,端上一杯茶,见夫君看着?桌上的堪舆图,皱着?眉,脸上神情凝重,于是轻轻把茶放下,然后退了出去?,把龙凤胎叫过来:“走,到?前面去?玩,爹爹在里头有事?,不能?打扰他。”


    “噢——”


    龙凤胎乖乖地应了一声,由母亲牵着?,一左一右地朝着?前院去?。


    他们?走了以后,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陆云抬起眼睛,看着?夫人跟两个孩子走出门的背影,终究是下了决心。


    陛下升他为礼部侍郎,钦点他为皇陵卜选修缮的负责人,还?给了他任何时候随意进出城门的特?权,他本?应该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他不能?累及家人。


    负责修缮皇陵的一共十三人,其中有官员,也?有堪舆师。


    这十三人当中,那些从地方上来的堪舆师是最先被收买的。


    他们?的身家性命被地方豪强拿捏在手里,独自在京城,可是家人却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


    本?来他们?受帝王征召、前来修皇陵也?是为了钱财,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豁出性命。


    他们?几乎都是瞬间倒戈。


    因为对方要的只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由他们?负责的渠道送一些东西进来,埋一点物件在皇陵里。


    风水格局这种?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算是陵墓前的一株花草,开出的花数目是八还?是九,都会对整个格局产生影响。


    紧接着?,就是几个中层官员。


    他们?也?很挣扎,其中也?有人十分的刚直,在面对收买跟威胁的时候,决定要去?上报朝廷。


    陆云当时还?在旧陵那边,回来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位同?僚的状告并没?能?上达天听。


    在秋日的一?? 天晚上,他家中失火,全家一十三口都葬身火海,包括他刚刚满月的小孙子。


    而调查的结果只是意外,陆云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在发冷。


    只是一人死去?也?就罢了,可全家都不放过,甚至连想要说的话都没?说出去?,就被捂了嘴。


    在这之后,剩下的人就都被这杀鸡儆猴的一招给镇住了。


    刚从旧陵回来的陆云就成了最后一个。


    或许是因为他们?要进行的最后一步最复杂,而他的地位最高,话语权最大,买通他最有效,所?以这些人用?上了收买加威胁。


    像昨天那样的情况,从回到?京城以来,他已经不止遇到?一次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什么时候会屈服。


    今天是旬休,他们?也?休假,不用?去?东郊。


    他本?应该带期盼已久的儿女出门的,可在这样的大晴天,他却在家中枯坐了一日。


    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却也?不能?波及家人。


    他不能?倒向那些把持朝政、蒙蔽天听的幕后黑手,也?不能?用?自己的声音发出警告。


    “那用?我的死,总可以了吧?”


    当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云就感到?整个人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


    他死了,这个位置就会空出来。


    他的家人不会受波及,而他的忠君之责也?全了。


    至于他的死能?不能?让陛下察觉到?问题,他希望可以。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云从桌后起身,他要跟自己的家人再相处一次,跟他们?一起最后吃一顿晚饭。


    还?要把老宋头也?叫上。


    然后,他就可以上路了。


    第 188 章


    天色刚擦黑, 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就停在了会馆门前。


    车夫看着眼前恢宏的会馆大门,感觉自己的马车出现在这里是如此的不搭。


    他看到会馆门口站着的两个侍从,见他们盯着这?里, 生怕要?来赶自己走, 连忙从车辕上下来, 对着身后的车厢道:“姑娘, 到了。”


    站在门口等着的两个侍从立刻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那灰扑扑的帘子看:


    “是陈姑娘吧?”


    等到帘子一动,陈松意的身影从其后出现, 两人立刻喜上眉梢:“是陈姑娘!”


    他们其中一个跑向陈松意,另一个转身朝着会馆里去?, 通知?陆掌柜。


    他们江南会馆接待过?那么多不凡的客人, 可没有?哪一位能有?今日这?样的派头。


    经过?今日,就连在这?里吹着寒风等陈姑娘回来,都成?了一件抢手的差事。


    “陈姑娘!你?回来了!”


    见门口站着的人迎过?来, 年轻的车夫还瑟缩了一下, 不过?等看到这?人脸上殷勤的笑容, 跟对雇自己马车的姑娘的那种崇敬跟热络, 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害怕变成?了好奇。


    侍从殷勤地道:“小人奉陆掌柜的命,在这?里等姑娘, 姑娘有?什么要?小人搬回去?的?小人力气大, 姑娘千万不要?跟小人客气。”


    “没什么要?搬的, 不麻烦了。”陈松意大概知?道为什么会馆的人态度变化这?么大,她思忖着, 今天两个国公府来的阵仗怕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说?完, 她就要?支付车资。


    可会馆侍从哪能让她来付?


    他立刻伸手一按车夫的手,说?道:“陆掌柜交代了, 姑娘是贵客,小人来,小人来!”


    陈松意停下了动作?,看他拿出了一吊钱,豪爽地塞到了车夫的手里,说?道,“不用?找了。”


    年轻的车夫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钱,有?些错愕地看向陈松意。


    这?么多,够雇他的车来回二十趟了。


    陈松意接触到他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今日辛苦了,既然是会馆掌柜的心?意,那你?就收下吧。”


    这?话一出,会馆侍从立刻喜笑颜开:“陈姑娘都这?样说?了,你?就快拿着吧。”


    “那……多谢姑娘。”


    车夫拿着钱,感觉犹在做梦。


    他看着这?个侍从殷勤地引着陈松意进了会馆,又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钱。


    太好了,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了这?些钱,这?个冬天家中就能多买一些煤炭了。


    进了会馆,一去?花厅,陈松意就感到热浪跟音浪一起朝着自己扑来。


    里面人人见了她都两眼放光,兴奋难当:


    “回来了——回来了!松意回来了!”


    “学?妹!哈哈哈哈!你?回来了!”


    陆掌柜满面红光,亲自来引她进来:“松意姑娘!我在会馆坐堂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都是托了你?的福啊哈哈哈……”


    陈松意被引到席间坐下,先?征询地看了看两位先?生,又看了看哥哥,再看向大家。


    只见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兴奋的、仿佛喝醉的表情。


    如?果是上午的事,再兴奋也不可能持续到现在。


    因此,她笑着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事?”


    很快,她便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中,得知?了今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会馆里有?多么热闹。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刘相。


    ——当朝首辅在江南会馆待了半天,甚至还留下来跟他们一道吃了午饭。


    首辅,这?个文官的最?高位置,可以说?是每一个走上仕途的举子的至高目标。


    刘相的官声虽然非常一般,但是在彻查江南一案这?件事情上,他那一跪一请,就令他在士林中的官声有?了极大的扭转。


    对于他的滑不丢手、毫无风骨、随随便便就向奸佞低头,如?今有?了不同的说?法。


    当有?人鄙夷他、看不起他的时候,会有?人站出来反驳:“如?果刘相不这?样做,那他就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刻,起到左右局面的作?用?!”


    “你?们懂什么?他是自污以降低宦党奸佞的警惕,好留在朝中,为大齐保存薪火。”


    “十几年如?一日,还要?承担骂名,你?们谁做得到?!”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是这?位首辅自己放出的风声,又有?多少是文人士子发自内心?为他辩驳,总之,他现在的名声比起从前来,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学?妹你?说?,有?几个上京赶考的举子能在春闱之前就跟首辅一起吃饭,同他交流、得他考校的?”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啊!


    不光是这?些年轻人,就是赵山长也被刘首辅这?有?如?春风拂面的态度弄得有?些迷糊。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好,但没想到这?么好,能把首辅都吸引过?来。


    说?实话,陆掌柜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这?两天的事跟刘相家没有?半点关系,自己跟他也没有?半分?交情。


    而他今天留在这?里,跟这?群江南士子相处甚欢,说?不定就是觉得这?其中有?良才美玉,值得接触。


    在大家都沉浸在这?种“首辅韬光养晦数年,如?今奸党势弱,他于是要?为国选材,考察栋梁,然后看中了我们中的几个或者十几个”的错觉中时,唯有?陈松意保持着知?晓未来的清醒。


    她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哥哥,心?中叹息:


    不,你?们都猜错了。


    首辅没有?那样的野心?,他今日来只是想提前榜下捉婿。


    察觉到妹妹的目光,陈寄羽也看向了她。


    他不知?道妹妹正在想什么,只微微一笑,把自己没喝过?的茶递给了她:“渴了?”


    “谢谢哥哥。”


    陈松意同他道了一声谢,想道,刘相会注意到他,这?是命运的必然。


    就算今日不来,改天也会来,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过?,王次辅夫妇也来了,颖国公府是自己救下的徐二郎亲自来,这?她倒是没想到。


    在她端起茶杯的时候,赵山长看到她的手,便有?些神秘地开口道:“除了这?几位,我们今天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你?猜是谁?”


    陈松意朝他看来:“谁?”


    坐在赵山长身旁的樊教?习抚着胡子,笑眯眯地道:“你?还记得在济州回春堂的那位公子吗?”


    为了保留小姑娘的面子,他没有?加上那句“你?一直盯着看的”。


    关于在回春堂这?一节,不管是陈寄羽也好,其他人也好,全都没有?参与。


    因此从上午两位先?生跟厉王殿下提及的时候,众人便很好奇了。


    刚才大家说?着刘相,说?着卫国公送的刀跟弓,少女脸上的表情都一直没有?变化,倒显得他们两个老家伙都不稳重了。


    现在,两位老先?生终于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同的反应。


    只见她手上的茶杯晃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意外神色:“他——?”


    赵山长点头:“他今日也来找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在他们想来,她再沉稳,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当时见到厉王殿下就认出他。


    “他是谁?”


    陈松意嘴上说?着,左手已经在桌底下掐算起来。


    来到京城,她要?顾的事情太多了,什么时候能跟他产生交集,她反而没有?算过?。


    厉王为什么会来,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她只是一算,很快就恍然大悟。


    原来军师跟他提过?自己。


    因为这?两天的事,他觉得自己符合描述,于是找上了门。


    两位先?生没有?同她卖关子。


    因为其他人已经忍不住了,说?道:“学?妹,那是厉王殿下,厉王殿下啊!”


    “他果然跟传闻中一样——不,比传闻中更加英武!可惜我没有?武艺在身,不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也应该追随像厉王殿下这?样的统帅,去?驱逐蛮夷,保卫我大齐江山!”


    只要?是生在与厉王同一个时代,无论文武,都会想要?投身他的麾下,随他建功立业。


    这?就是大齐军神的魅力,在他之后再无人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在兴奋之余,众人也忍不住发散思维,想搞清楚厉王殿下来找她做什么。


    如?果说?厉王殿下是来找她哥哥,或者说?他们这?些学?兄,大家还会觉得厉王殿下是想来招揽贤才。


    可是找松意……


    她是很勇敢,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姑娘,不会打仗,也不会练兵,找她做什么?


    将手放回了桌上,陈松意想好了理由,说?道:“厉王殿下会来,应该还是为徐、晏两家的事。”


    今天所有?人都看到了,虽然表面上她救的是两家,实际上却一口气牵扯到了四家。


    水西安氏因为身份敏感,所以没有?明着给她送礼。


    但陈松意刚刚把卫国公送来的帖子看过?了,卫国公在里面写了,希望她有?空来国公府做客。


    她已经得到了水西安氏的友谊。


    以后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水西安氏能帮就会帮。


    她说?道:“大概是陛下知?道了我,想看看我接近这?两家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只是他不方便出宫,于是就由厉王殿下代为查探,这?很正常。”


    包括陆掌柜在内,所有?人听了她的话都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


    不过?厉王殿下今日的表现还是太折节下交了些。


    他还特意叮嘱,让松意一回来,就派人去?厉王府通知?他。


    而不是让她直接去?厉王府。


    陈松意问:“还没有?派人去?吧?”


    在陆掌柜摇头之后,她便说?道,“那就等晚膳时间过?了再去?吧。”


    现在去?的话,他要?是马上过?来,肯定是没顾得上用?膳的。


    他若是来了,他们该怎么招待他?


    陆掌柜不由地点头,觉得小姑娘果然很为人着想。


    毕竟今天中午给首辅安排宴席,就已经让他觉得很有?压力了。


    但刘相怎么说?也是他们江南人士,口味还是可以琢磨的。


    可厉王殿下就……那还是等吃过?晚饭再派人去?吧。


    “那就吃饭,先?吃饭。”


    赵山长一锤定音,陆掌柜立刻让人开宴。


    ……


    尽管这?会面来得猝不及防,不过?陈松意在济州城外已经用?另一个身份跟他见过?面。


    所以她心?里有?底,很快便想好等见了他该说?什么。


    陆掌柜今晚安排的菜色也很丰富,显然是一早就安排好了。


    沧麓书院这?一行人的地位在他心?目中是一升再升,再怎么用?心?相待都不为过?。


    饭菜一上来,陈松意就心?无旁骛开始吃饭。


    而席间的大家还在忍不住交谈。


    兴奋的说?话声中,陈寄羽给她夹了两块肉,问道:“今天去?北郊,有?遇上什么事吗?”


    妹妹一回来就被灌输信息,还没说?她今天在北郊怎样了。


    陈松意夹肉的筷子一顿。


    大家看到她的反应,声音立刻停下了——


    不会吧?又有?事?


    迎着他们的目光,考虑到他们今日承载的消息也够多了,陈松意于是没说?自己救了什么人。


    她只说?道:“今天我上了万安寺,把香油钱都捐出去?了,下山的时候见到有?人从马车上摔下来,就扶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听到她没有?再惊险的从马蹄下救人,也没有?再跟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产生接触,大家这?才觉得安心?了。


    这?才对嘛,前面两次都是意外,哪有?她天天出门,就天天遇上惊险事件、救下大人物的?


    用?过?晚膳,陆掌柜就立刻派人去?厉王府,把她回来的消息告知?厉王。


    然后,赵山长便催促着她快回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


    今天到底出门一整天,风尘仆仆的,她待会儿要?见的那个可不光是厉王殿下。


    对她来说?,还是叫她在那个雨天一见就像失了魂的人。


    哪怕身份悬殊太大,不可能有?结果也好。


    赵山长还是觉得,小姑娘应该在喜欢的人面前尽量留下好印象。


    陈松意回到房间的时候,侍女已经将热水给她备好了。


    而且旁边还准备了一身衣服。


    她伸手一摸料子,便知?道不便宜。


    现做当然来不及,多半是成?衣,但也价值不低了。


    她想道,这?必定是陆掌柜来的事。


    陈松意收回手,走到屏风后快速洗漱了一番。


    当她身上还氤氲着水汽,让外面守着的侍女进来抬水的时候,两个侍女还觉得怎么这?么快就洗好了。


    等她们抬着浴桶走到门口时,陈松意的声音响起,说?道:“衣服拿回去?吧,替我谢过?陆掌柜。”


    两个侍女回头,见到灯下坐着的少女披着长发,肌肤如?雪,指尖摆弄着铜钱。


    在外面跑了几天,并?没有?让她变黑。


    她穿的还是她自己的衣服,没有?穿上会馆给她准备的新衣。


    两个侍女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听她们没了动静,陈松意抬头看了过?来,将她们的表情收在眼底。


    她也没有?难为她们,转而道:“那便放着,我会亲自谢陆掌柜。”


    “是。”


    两个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着浴桶出去?了。


    坐在桌前的人拨弄着指尖的铜钱。


    明日旬休结束,陆大人肯定要?再出城,她还是要?推演一番,以提前应对暗中的人再次出手。


    铜钱抛掷,往复六次。


    声音一落,熟悉的白雾就再一次在她眼前散开。


    陈松意看着白雾中的陆家,正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的时候。


    家宴平常,气氛却很温暖,她看到了陆大人,也看到了他的夫人跟一双可爱儿女。


    陆大人正在跟他的车夫老宋头喝酒。


    老宋头显得有?些拘谨,显然有?些不适应跟主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夫人道:“宋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一直照顾他,跟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的。”


    “不错。”陆大人道。


    他为老宋头斟了一杯酒,对他说?道,“老宋,明年轩儿薇儿入学?,我就把他们托付给你?了。在他们去?学?堂的路上,替我好好看顾他们。”


    老宋头喝了两杯酒,脸上浮现出了红晕。


    他连连点头:“好……我怎样为老爷赶车,以后就怎样为少爷跟小姐赶车,老爷放心?!”


    “我自然放心?。”陆大人和他碰完杯,喝完这?杯酒,又给自己斟满,接着举杯敬自己的夫人,“贤妻,这?一年多辛苦你?了,以后要?辛苦你?继续照顾这?个家,照顾两个孩子。”


    ——以后就只有?你?继续撑起这?个家,养育我们的孩子了。


    陆夫人觉得夫君今天有?些反常。


    不过?她只以为是皇陵的任务要?结束了,他终于要?放松下来,吐露了肺腑之言。


    “不辛苦。”她接了这?杯酒,道,“能为老爷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是我的福气。”


    陆大人与她饮尽此杯,心?中苦涩,然后才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


    他开口道:“爹爹忙于公务,总是不在家,今日也没有?兑现诺言带你?们出去?玩,你?们不要?怪爹爹。”


    两个孩子乖巧地道:“娘说?了爹爹辛苦,等爹爹的工作?完成?了,我们一家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好。”陆大人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才对夫人说?,“今晚我要?宿在书房,计算一些东西,不用?送宵夜来,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两个进去?打扰你?的。”陆夫人知?道他一算起来要?全神贯注,被人打断就要?从头再来,也没有?怀疑。


    陆大人点了点头,从桌旁起身,同往常一样在饭后就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点了灯,关上门,然后将腰带往梁上一抛,在末端用?力地打了个结。


    砰的一声,凳子倒在地上。


    陈松意一下从桌前站了起来。


    两个侍女刚倒了桶里的水回来,听见声音忙要?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才来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将微湿的头发一盘就戴上了貂帽的陈松意从里面冲了出来,越过?了两人,朝外面跑去?。


    会馆门口,厉王的马车刚刚停下。


    给他驾车的青年才说?了句“殿下到了”,就见到会馆里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萧应离刚弯腰掀开马车帘子,就见到身穿轻裘戴着貂帽的少女奔下台阶。


    他看到陈松意,陈松意也看到了他。


    “是陈姑娘——”


    见到他们要?找的人,青年还以为她是特意出来相迎。


    没想到她一看到他们,就朝着他们奔了过?来,然后说?了声“得罪了殿下”,就一下子跃上了马车。


    马车里,萧应离只感到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一种清爽的草木香气。


    他条件反射往后一退,陈松意就已经轻盈地钻进了他的马车。


    那双在雨天、在回春堂深深凝望过?他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地望着他。


    她凝重地道:“我知?殿下来意,我就是裴军师跟殿下提过?的人。但现在礼部侍郎陆大人出事了,我们要?尽快赶过?去?。”


    很奇怪,这?明明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萧应离却对她有?种熟悉的信任感。


    他一颔首,毫不犹豫唤了一声:“秦骁!驾车!”


    “是!”外面的青年熟练地调转马头,就往长街上去?,“我们要?去?哪里?”


    陈松意的声音传来:“我指路,秦护卫跟我指的方向走。”


    “好!”


    秦骁一驱车,马车朝着长街上奔去?。


    少女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她不用?看外面的路,也能精准的在每一个转弯给他指出方向。


    在不必指向,任由马车向前的时候,陈松意便快速跟萧应离说?了关于陆云的事。


    “礼部是郎陆云由陛下钦点,负责皇陵卜选修缮。有?人想通过?威胁他来改变皇陵格局,皇陵是萧氏气运的一部分?——”


    不用?她说?完,后者就想到了在济州城外的高塔。


    他接口道:“窃夺国运。”


    “不错。”陈松意道,“陆大人忠君爱国,却无力反抗,他打算以死保全家人——向左!”


    马车一个甩尾,在巷道中简直像要?飞起来。


    秦骁的驾车技术大概是在战场上驾驶战车练出来的,与陈松意的指向配合无间。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陆家。


    “吁——”


    秦骁一勒缰绳,漂亮地停了车。


    马车刚刚停下,他身后就已经掀起一阵风,陈姑娘从车上跳下来,而自家殿下紧随其后。


    秦骁:“……”


    见殿下要?敲门,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奔上前去?用?力地拍起了门:“来人!开门!”


    他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陈松意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掐算了一番,接着神色一凝。


    她往后退去?,退到台阶下,抬头看了看陆家的院墙。


    萧应离看向她,陈松意对他说?道:“殿下叫他们开门,我先?进去?救人。”


    “好。”


    他的话音刚落,她人就已经一踏院墙,飞了上去?。


    夜色中,少女落在了瓦面上,闯入了三?品大员的宅子。


    陆家的下人来开门,见到屋顶上那一闪而过?的身影,顿时叫了起来:“喂喂——!”


    可那个身影却没有?理会他,而在门外拍门的人还没有?丝毫停顿:“快开门!”


    他只好上前打开了门。


    才要?发问外面胆敢夜闯三?品大员家中的是谁,拍门的青年掌中就已经现出了一块金牌:“厉王殿下在此,还不快跪迎?”


    “厉……”


    陆家下人不认识金牌,但知?道厉王殿下,他的名号在京中谁敢冒认?


    他腿一软就要?朝着面前的王爷跪下来,可萧应离却越过?了他,喝道:“快追!”


    高处,陈松意看着宅子里的灯火,一边飞掠,一边寻找陆大人的书房。


    很快,她找到了地方。


    看到窗纸上映出的悬吊的人影,她立刻跳了下去?。


    落入院中的时候,她伸手拈了一片飘落下来的叶子。


    接着脚下一蹬,掠向陆大人的书房,一脚踢开锁起的房门。


    只见横梁上,礼部侍郎陆云悬在那里,双脚已经停止了蹬动。


    陈松意将真气灌于手中的叶片甩了出去?,叶片立刻化作?刀刃,割断腰带。


    失去?悬挂,陆大人顿时坠落下来。


    陈松意奔到下方,把人接住,伸手一探他的脉搏,几近于无,呼吸也已经闭气。


    这?时,院外才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陆夫人跟着突然到来的厉王来到了书房,一见到房中的一切,她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泣音:“老爷!”


    她绝望地想要?奔向前,却被厉王拦住:“别急,等她试一试。”


    陈松意已经取出了针包,随手摊开。


    她扯开了陆大人的衣襟,连下几针,然后霸道地灌入了真气。


    刚刚踏入鬼门关的陆大人被这?狂猛的真气一刺激,骤吸一口气,恢复了心?跳呼吸。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的是书房的天花板,有?人在他头上说?:“好了。”


    然后,他就感到身上一重,是自己的夫人扑了过?来。


    “老爷!”她抱着他痛哭,忍不住地捶打他,“老爷你?糊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云怔怔地躺在地上。


    他没死成?,他又被救回来了。


    可他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好不容易决心?去?死,为什么要?把他救回来?


    他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渗入鬓角。


    他考进士,做官,做好官,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


    可他不死,要?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在他被这?种痛苦煎熬,被夫人的哭声刺痛的时候,有?个人走到了他面前。


    一个他陌生的年轻声音在说?:“本王回京,听陆大人受皇兄钦点修缮皇陵,想登门一见,却见到陆大人悬梁自绝。”


    听到这?个声音,痛苦煎熬、万念俱灰的陆云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转动脖子,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王者,看到那双眼睛在深沉地望着自己。


    “大人有?何难处?尽可与本王说?。”


    第 189 章


    暮色四合, 黑夜的京城里仿佛蛰伏着无数野兽。


    磨着爪牙,蠢蠢欲动。


    后院的惊变并没有传到前院。


    陆家的两个孩子只知道有人闯进了他们家,朝着父亲不让打扰的书?房去。


    正当他们在花厅里紧张地?张望时, 母亲回来了。


    两个孩子立刻叫着“娘”, 从椅子上下来朝着她奔去。


    “没事了, 没事了。”已经打理过仪容、只有眼眶还有些红的陆夫人弯腰抱住了他们, 安抚道,“只是宫里有大人要?来找你们爹爹,没事了。”


    书?房里, 陆大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明亮的灯火下,他脖子上的那道淤痕很快转成了暗红色。


    他与今夜突然到访, 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来的厉王殿下对坐, 说起了修缮皇陵以来发生的事。


    说起了那些被收买的跟死去的同僚,说起了自己受到的威胁。


    他的声?音因?为上吊而嘶哑,犹如枯叶摩擦:


    “……下官不知道藏在幕后?的是什?么人, 他们想?要?插手皇陵的修缮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下官只知, 这其中定然有来自朝堂的手, 能在京城里做这么多事, 却不引来任何注意。


    “下官深受陛下器重,本应为陛下肝脑涂地?, 不受这些宵小的威胁, 可只我一人, 实在无力对抗,最终所能选的唯有一死。


    “惟愿这一死, 能让陛下有所警惕, 若是能撕开陛下眼前的遮蔽,让他看到这片黑暗下的暗潮汹涌, 那我便死而无憾。”


    厉王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陆云看到他这张跟景帝有着几分相似,却更?加年轻、更?加锐意的俊美面?孔,心中叹息。


    如果今日来的不是他,陆云根本不可能说什?么。


    因?为这根本没有用,只会连累多一人。


    但他是厉王,他上朝都不用解剑,回京都能带着三千兵马。


    其他人的声?音或许还不能传达到景帝那里,他却绝对可以。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陆云就感到自己终于见到了曙光。


    当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脱。


    他的心不再?像是决意寻死时那样,觉得万事皆空。


    而是重新生出了希望。


    但他觉得最苦涩的就是,明明厉王殿下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可自己却连背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线索。


    毕竟那些人除了对他进行?像昨日那样的威胁,就是通过被收买的人来利诱他。


    这些隐藏在阴沟里的蛇鼠,一个个都藏得很深。


    等他全部说完,不再?说话,萧应离才拧着眉,开口说道:“本王知道了。”


    在没有回京之前,他就知道皇兄的朝堂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却没想?到这些人已经渗透得那么深。


    陆云又嘶哑地?道:“昨日他们给了下官最后?的通牒,我想?明日他们就会再?来找我。”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答应他们。”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陆云看向她,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跟厉王,还有刚刚救下自己的她。


    厉王殿下身边的天罡卫很出名,就像现在正守在门外的那个青年。


    陆云本以为,刚刚冲进来救下自己的也是殿下身边的天罡卫,没想?到却是个少女。


    她太年轻了,衣着也很朴素,完全不像厉王殿下身边的人。


    可当她开口的时候,厉王殿下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意思,而是顺着她的话微微颔首。


    “幕后?之人谨慎,不肯轻易现身。不过在陆大人答应他们之后?,所有负责皇陵修缮的官员就都已倒向他们,他们必然会放松。这样一来,便能引蛇出洞了。”


    陈松意不必说,萧应离也知道,今夜她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抓住机会,借这件事肃清那些隐藏在朝堂之上、君王之侧的毒牙。


    这些人可以随意操控三品大员的生死,比起马元清当初在云山县外养匪截杀付大人更?加恶劣。


    他们的势力也更?根深蒂固,更?不容易渗透。


    现在让陆云假装答应下来,就可以探查对方的真面?目。


    毕竟陈松意推演过两次,见过那些人对他出手的画面?,却没能看清是什?么人在京城里对他动手。


    他们都知道,沂州王氏想?要?窃夺国?运,将萧家取而代之,但这背后?还有多少世家同他们结成了联盟、形成了共同进退的关系,却不清楚。


    两人同时想?道:“或许通过东郊皇陵这一次,就能一口气把所有鱼都钓上来。”


    “刚刚就是这位姑娘救了下官。”陆云将目光从陈松意身上移开,转到萧应离身上,“殿下,不知这位是……”


    这些时日他都在东郊,也因?为受到威胁而神经紧绷,不知道京城这两日发生的事,也就不知道有个身穿轻裘、头戴貂帽的少女在京城里声?名鹊起。


    “这是本王的朋友,她姓陈。”陈松意听见厉王这样向陆大人介绍了自己,“本王今日原本是去江南会馆找她的,可她察觉到陆大人有危险,所以才叫上了本王一起过来。”


    陆云闻言一怔,不由得再?次看向陈松意。


    他知道厉王殿下今天不可能无故登门,但没想?到是因?为她。


    他起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谢陈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陆某今日必定命丧黄泉。”


    如果她带来的不是厉王殿下,而是旁人,就算把他救下来,在他们走?之后?,他也会重新找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松意受了他的礼,等他直起身,才道:“天无绝人之路,陆大人应当留着有用之身,以待转机。”她几乎都可以想?到他今日若是死了,那些人会怎样拿他的死来做文章。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从从官到主官接连暴毙,幕后?之人必定会散播流言,说这是皇陵修缮不当,上天投下的惩罚。


    “陆大人走?后?,他们定会再?推选出一个受己方操控的人,坐上大人的位置,再?配合之后?发生的一些意外,要?陛下重新开启皇陵,好?完成他们的图谋。”


    陆云面?露苦涩,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坐回了原位,对两人说起了自己的推测:“那些幕后?之人收买官员暗中动的手脚,我都看过,对整体格局来说,影响并不很大。”


    这些小动作?,顶多让景帝受些头风之类的影响。


    可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陛下驾崩了,还有皇子。


    皇子不行?,那还有厉王殿下。


    若是厉王殿下接替陛下,登上中极,以他在朝中、在整个大齐的声?望,他将会是比陛下更?强势、更?有魄力的帝王。


    他一上位,整个朝堂的风气都会肃整一清。


    那些掌握重权的宦官都会退出历史舞台,世家大族要?挑战皇权,也要?掂量掂量。


    世家已经失策了一次,让先帝当初送了幼子去了封地?,然后?长大以后?又让他去了边关,让大齐出了一个这样的王者,他们不该再?失策第二次才是。


    陆云完全想?不明白,也就无从推断幕后?之人的身份。


    直到厉王殿下的话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因?为皇陵只是其中一部分。”


    “其中一部分?”陆云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厉王,忍不住道,“还请殿下解惑。”


    他没想?到精通风水堪舆,又主持卜选修缮了皇陵的自己都没有头绪的事,殿下却清楚内情?。


    萧应离没有隐瞒,说起了济州城外的发现:“本王在回京路上偶然撞破了沂州王氏的一桩谋划,他们计划中的布局不止是皇陵,还在龙兴之地?建筑高塔,打算内外配合,形成完整的阵法。”


    因?着接下来需要?陆云去对方阵营中卧底,刺探情?报,这样的内情?他应当知悉。


    而陈松意他们这一派的推演术之神奇,萧应离知道就算自己不提,她也能完整地?推演出来。


    果然,这样一说,精通风水的陆云也意识到了他们的目的。


    他的眼中燃起了怒火:“这些世家好?大的胆子……”


    他们这在图谋的是什?么?是想?要?谋夺真龙气数!


    是想?要?改朝换代,以己代之!


    这样大的图谋,背后?牵涉到的绝对不是一家两家。


    难怪在朝堂之上,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蒙蔽天听!


    陆云的肩膀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愤怒于他们的谋逆之心,愤怒于他们想?要?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万民重新拖入水深火热之中。


    改朝换代永远伴随着鲜血和?死亡,大齐安稳下来才多少年?


    而且现在又还有草原蛮夷在虎视眈眈!


    他们身为士族,却不想?着安内攘外,而想?着在这种时候谋夺权力。


    陆云只要?一想?到他们若是成功,重新陷入战火的百姓会有多惨,自己的亲族、家人在战乱中又会变成怎么样,额角的青筋就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此刻,他再?想?起方才厉王的话,声?音嘶哑地?道:“好?,等他们再?来,下官便答应他们。”


    有自己在那边,就能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破坏他们的计划,还能配合厉王殿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陆云在这一刻做好?了不计后?果的准备。


    本来他今日就已经打算去死了,如果能用这条命去破坏他们的计划,他觉得值。


    可厉王却在他说完之后?,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熟悉的锦囊一出现,陈松意便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果然,只听他说道:“陆大人此去有风险,本王有一物赠予你。”


    她站在他身旁,看他将锦囊打开,从其中取出一道折好?的护身符,递给了陆大人。


    陆云目光落在那道折好?的符上:“这是……”


    萧应离认真地?道:“本王曾得高人赠灵符,在战场上亲身验证,得保性命。如今转赠一道给陆大人,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这……”陆大人的眼眶迅速红了,“下官不能——”


    陛下看重他,将修缮皇陵的重任交付于他。


    厉王殿下看重他,不光救他一命,还将护身的灵符送给了他。


    这样能保住性命的灵符,就算是厉王殿下,手上也肯定不多。


    赠出一道,就是少了一条性命。


    陆云热泪盈眶。


    他只恨自己此身力薄,不能为帝王与王爷肝脑涂地?。


    “收下。”厉王将符放到了他手中,合上了他的手,“还请陆大人一定要?保重此身,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照做。”


    ……


    书?房的门打开。


    守在外面?的秦骁一回头,就见到自家殿下跟陈姑娘一起从里面?走?出来。


    而在他们身后?的陆大人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神情?灰败。


    他送殿下跟陈姑娘出来,然后?在门口止步,于一室灯火中,一撩下摆跪了下来,向着殿下郑重地?叩首。


    秦骁见惯了。


    不管是怎样的人都好?,只要?与殿下相处,不需片刻,就会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们离开陆宅,重新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秦骁坐在车辕上,握住缰绳:“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回府还是回会馆?


    原本殿下决定去会馆见陈姑娘,而不是让她来王府,就是希望不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流言蜚语。


    可是他们这样匆匆地?出来一趟,再?回会馆,必定会被围观。


    马车里,萧应离看向陈松意,陈松意道:“去王府。”


    秦骁于是听殿下吩咐道:“回府。”


    “是!”


    青年应下,驱使着马车就从巷子里离开,一路朝着厉王府的方向去。


    陈松意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跟侍女说过,自己要?出去一趟。


    而厉王殿下的马车来到会馆门口,她登上来的时候,追出来的人应当也见到了。


    兄长跟会馆里的大家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不会过度担忧。


    秦霄驱起车来又快又稳,比起在巷子里寻找陆大人家,回厉王府的路他更?熟。


    很快,马车就到了王府门口。


    大齐分封的王爷不多,大都在各自的封地?。


    等春闱开始前,京城也解冻了,身在封地?的其他宗室应该也会在那时启程,给太后?的寿辰道贺。


    景帝膝下的皇子都还没有封王。


    因?此,厉王府现在就是京城里唯一一座王府。


    秦骁叫了门,厉王府的下人立刻把门打开,让马车进来。


    直到进了王府,正门重新关上,陈松意跟萧应离二人才下了车。


    一下来,她就见到了厉王府的景致。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这次回来之后?,又去过卫国?公府。


    她也算是见过顶级勋贵、清贵世家的府邸,却都不及这座王府气派。


    周太后?是真的疼自己这个小儿子,景帝对这个弟弟也是同样看重。


    哪怕他不是身在边关,就是在封地?,一年也不能回来住一次,他们依然用了最好?的材料,花费了无数的人力,构建出了这样一座王府。


    见她下来以后?,目光就被这里所吸引,萧应离于是站在少女身边,跟她一起看了看自己没怎么关注过的景致,然后?问道:“我的王府如何?”


    陈松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道:“风水很好?。”


    这个答案……倒是很符合她高人弟子的风格。


    萧应离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绕过她往前走?。


    “走?吧。”他说道,“我们进去谈。”


    王府的下人从厉王府建成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哪怕厉王殿下没有回来,他们在王府里也要?做日常维护工作?。


    今日,他们才跟这座府邸一起,第一次迎来了主人。


    而没想?到白天刚刚过去,他们就见到王爷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走?在萧应离身后?的陈松意吸引了府中下人的目光。


    他们都忍不住猜测着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看她的年龄不大,看她的衣着,不像京中闺秀,反而像个平民百姓。


    可走?在殿下身边,她却没有平民百姓的那种畏缩。


    ——这难道是殿下认识的朋友?


    在他们猜想?时,陈松意已经跟着萧应离走?过了游廊。


    他们来到了一座园子里。


    园子里栽满了花草,如果是在春夏,一定十分好?看。


    但是在严冬,园丁再?用心也不能让它们盛开。


    一条石板路从园门通向园中的亭子,四周的灯照亮了这座石亭。


    “过来这里。”厉王走?在前面?,朝着亭子走?去。


    陈松意脚步顿了顿,随后?跟上。


    想?要?密谈,最合适的地?方是在书?房暗阁,其次就是在这样空旷的、不容易隔墙有耳的地?方。


    来到亭中,萧应离先选择一个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她坐。


    等到两人都坐下之后?,才是他们今天真正开诚布公一谈。


    不等他提问,陈松意便道:“我知道殿下应当有不少问题想?问我,不如由我先说,说完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再?问。”


    萧应离颔首:“好?。”


    说完,他便带上了几分期待地?看着她。


    于是,陈松意便从自己的身世开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我在京城长大,直到今年才知道我是被抱错的,亲生父母在江南。”


    “我六岁那年就遇见了师父,从师父那里学了许多东西,当我动身回江南寻亲的时候,师父第一次给了我任务。”


    ……


    重生以来她都做了什?么,这些在水潭边跟师兄容镜说过的话,她换了一种说法,又再?跟厉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总结道:“包括介入漕帮争斗,遇见军师那一次,都是我遵从师命的结果。”


    同当初在云山县,付大人他们“推测出”她身后?有这样一位高人的反应一样,陈松意的主动说明,也令面?前的厉王殿下对她的师父崇敬不已。


    “这样的高人身在大齐却名声?不显,直到不忍见生灵涂炭、战火再?起才出手——他老?人家在哪里?能否让我与他一见?”


    草原人背后?都有那样一个国?师,他们大齐也有这样的高人守护,实属正常。


    可惜,当他问起她师父的下落时,少女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师父入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没有说过。


    当厉王问起他是否跟草原人的国?师立场相对,她也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或许是。”


    毕竟在边关多时,他也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国?师仇敌。


    陈松意所能确定的是,师父专门培养了她的兄长,让他在边关补上了厉王留下的一部分空缺。


    在这一点上,他们承接的似乎就是眼前的人保卫大齐的任务。


    迎着他的目光,陈松意道:“我师父入世,或许是怜悯苍生,而我只是他闲来教养的徒弟。”


    ——所以她不及兄长,更?不及师父。


    她认真道,“我远不及师父,不能如他懂许多,但我平生所愿,就是山河永续,国?泰民安。所以,我愿以此身供殿下驱驰,驱逐蛮夷,守卫河山,万死不辞。”


    第 190 章


    秦骁蹲在高处。


    在另外两个方向上,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袍。


    在殿下跟陈姑娘在亭子里商谈的时候,他们?就守住园子的各个方向。


    一旦有人靠近便把人驱散,同时兼顾着看有没有不知死活的眼线敢潜入厉王府。


    秦骁还好, 在济州城跟着殿下见过一次陈姑娘。


    今天, 他又负责赶车, 一起跟去?了陆侍郎家见过她出手, 满足了好奇心。


    可?是另外两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只在边关听过军师说?起她,并没有机会真正接触。


    等到这位神秘的高人弟子现身, 她跟殿下两人说?话,他们?又要放哨。


    高处的风挺冷, 秦骁就看?着他们?两个伸长?了脖子, 恨不能视线穿透了亭子周围垂下的帘子,只无?谓地仰头揉了揉鼻子。


    今天没有月亮,京城的天空看?起来黑得很。


    原本殿下带了他们?四个脱离回京的队伍, 结果许昭倒在了济州, 现在还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


    京城的情况这样复杂, 就他们?三个天罡卫留在殿下身边, 秦骁觉得压力有些大。


    幸好,算算时间, 大军也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主帅为了杨副将的病情轻车简从、先行离开, 后面的兵马当然也是一路狂追。


    他嘀咕道:“算一算, 现在应该已?经到京城几十里外了吧?”


    离京城不到一百里的河道上,正在奔赴京城的一共有三波人马——


    厉王的军队, 草原使?团, 还有包下了一艘船的风珉。


    载着三千兵马的大船吃水很深。


    上面装载的不只是军队,还有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骏马。


    京城的南军、北军配备的战马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输送来的。


    送到京城以后, 草原马会跟大齐的马杂交出下一代。


    风珉的踏雪跟徐二的乌骓,都是这么?来的。


    船头破开水面,朝着前方行进。


    风珉的船落在最后,船上的所有人看?到厉王的军队,都十分向往。


    但他们?也知道,厉王殿下的军队纪律严明。


    就算是他们?公子爷,也不能擅自靠近。


    众人也就唯有在夜晚的时候,走到船头,朝着那艘大船望一望。


    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厉王殿下出来透气?。


    游天是这艘船上对厉王最不感兴趣的人。


    他对姚四烤的鱼都比对那位厉王殿下的兴致高。


    他拿了容镜要给陈松意的书,从天阁下来,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往陈家村。


    结果却听到师侄已?经跟着她的兄长?一起去?了京城。


    尽管陈家夫妇都盛情邀请他留下,在翻新扩建过的家里多住几天,可?游天还是对抗住了对陈娘子做的美?食的渴望,只接下了一大包煎饼,就继续动身前往京城。


    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容镜要给她的这本书,想?来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还是先送到她手上更好。


    于是,搭惯顺风船的人来到码头,打算挑选一搜往京城方向开的船,趁着天黑跳上去?。


    没想?到却跟风珉撞了个正着。


    风珉也是刚刚打造完武器,想?从水路回京城。


    因为不差钱,所以他直接包下了一艘船。


    见游天跳上来,他认出了陈松意的这位小师叔。


    知他要去?京城找她,风珉就把他捎上,一并带走了。


    搭认识的人的顺风船,当然比搭不认识的人的要好。


    早在楼外楼跟风珉打过交道,游天也就在他的船上安之若素地待了下来。


    总的来说?,风珉是个不错的人。


    他给了游天独立的舱房,船上哪里他都可?以去?,东西随便吃。


    跟前段时间游天在天阁的生活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然后,游天就发?现自己所创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跟《八门真气?》被师侄一起送给了他。


    一艘船上有一两个适合修习《八门真气?》的人就已?经十足的巧合。


    而风珉的根骨上佳,这艘船上的那些半大少年根骨也很不错。


    他们?十几个同时出现在这艘船上,只可?能是有人特意留心搜集,有意为之。


    游天于是问?了,得知这些孩子都是因江南水患成为了孤儿,是陈松意挑选出来的。


    这一下,游天看?风珉的目光顿时就不同了。


    他不知道这些孩子本来是陈松意打算自己培养的,只纳闷眼?前这个勋贵子弟有什么?特殊。


    她又送功法又送人。


    这难道也是师兄的谋划吗?


    不过回天阁这一次,游天也从容镜的态度中看?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师兄的行事?是有特许的。


    很多事?情,旁人做了不行,但是师兄他可?以,他收的这个弟子也可?以。


    所以她送功法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习,风珉的《八门真气?》已?经小有所成。


    只不过他的进境在游天看?来还是太慢了。


    于是,作为在他的船上吃住的报答,游天接手了对他修习的指点。


    回京路上这一个多月时间,风珉的实力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眨眼?就踏入了第三重。


    没想?到过去?二十年当中,自己都苦寻不得的机缘,竟然就这样降临了。


    风珉心情复杂。


    虽然游天说?这是自己捎他去?京城的回报,但风珉还是表示要感谢他。


    他许诺:“等去?了京城,来侯府住一段时间。我家厨子是陛下赏赐的御厨,菜做得不错。”


    御厨。


    听见这两个字,脸上又养出了婴儿肥的少年咽了咽口水。


    风珉还很投其所好地道:“京城里哪个酒楼、食坊有什么?招牌菜,我都熟,到时叫上松意一起,我全都请你们?去?吃。”


    “好!”游天答应了,“叫上她一起。”


    小师叔看?他越发?的顺眼?了。


    虽然他这趟下山是正经任务,但也没说?要在山下待多久才回去?,便是过完年再走也不错。


    他矜傲地道:“你不错。等去?了京城,你家中有谁有恙,我可?以出三次手。”


    风珉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少年师叔的另一重身份——名震江南的游神医。


    得到他三次出手的承诺,无?异于多了三条性命。


    于是两人都觉得对方可?交,值得深切地来往。


    这时,河道上的另一艘船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风珉看?了一眼?,就不喜地收回了目光。


    这艘船上承载的是来自草原王庭的议和使?团。


    游天也看?了这些草原人一眼?,却不像船上的其他人那样,恨不得把这些草原蛮夷扔到结冰的河水里去?。


    他对他们?没什么?感觉。


    就这样,三方人马互不干扰,还算平静地接近了京城。


    ……


    厉王府。


    亭中,萧应离听完了陈松意的心志。


    他并不因她是女子,就觉得她做不到。


    她有怎样的能力,在见到她以前,他就已?经从军师那里听说?了。


    而回到京城之后,她又用这几天的力挽狂澜,充分展示了她的实力。


    在江南的那些谋划,或许是她的师父之能,但京城这些就是她自己为之了。


    亭中,厉王俊美?的面孔在周围灯光的映照下越发?的深邃,越发?的夺目。


    他的眼?睛里也有着得能者来投的光芒。


    如?果面前这个是同军师裴植一样的男子,他已?经要伸手去?执“他”的手,同“他”说?一句“得君相助,吾甚幸之”。


    可?惜在伸手之前,他想?起了她是个姑娘,于是又将刚刚离开桌面一寸的手放了回去?,然后对她说?:“我回来之前,军师就说?过,若得你来投,他愿意让出他的位置。你想?要什么?官职?”


    陈松意先因他接受自己而踏实,然后摇了摇头:“我随师父学习,可?屯田、可?练兵、可?刺探情报、可?上阵杀敌。但论及统筹谋略,我不及军师万分之一,怎能受此重任?


    “要论我最擅长?的,还是为殿下搜寻贤才、解决问?题。届时朝堂内有陛下坐镇中极,有文臣武将稳定大局,地方有能臣干吏推行政令,世家大族会被削弱牵制。


    “毒瘤一除,春闱一开,良才美?玉尽归朝堂。


    “王朝四百年兴盛,自这一届士子启——”


    厉王眸光猛地一亮,问?道:“这是天机?”


    陈松意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被他打断,她未能提起今日在北郊见到的胡绩先生。


    但她的双眸随着再续的话语,缓缓亮起。


    “等此间事?了,阴谋挫败,我随殿下前去?边关,解决殿下遇到的问?题。然后再有三五年养精蓄锐,等到仓廪丰实、兵强马壮,就可?踏破龙城,收服草原,教化蛮夷,扩土开疆。”


    随着她所描绘的未来铺展,坐在她面前的人胸腔里亦心跳怦然。


    受她感染,他的眼?睛亦是亮如?晨星。


    这一刻,他或许意识不到,眼?前的她正符合他曾想?过的“我该娶一个怎样的女子”。


    但她出现的意义对他来说?很不同。


    他的军师出现,跟他一起描绘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


    而她的出现,让他们?那个显得有些遥远的目标一下子被拉近了许多。


    陈松意的眼?睛里同样带上了几分憧憬、神迷。


    到了这个她未见过的未来,后面的一切就不是她所能知、所能掌控的了。


    但大齐这辆战车会前所未有的强劲,会在它的帝王将相合力之下,马力十足地奔跑起来。


    他们?开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缔造一个超越所有未来的太平盛世。


    届时,时间又会走到她所知悉的定点。


    这时,她便可?以去?蜀中找师父。


    一辆强大的战车要由年轻人来驱使?,却要由像他这样的年长?者来把握。


    年长?者要调控方向,要不时地踩下刹车,让它不要跑得太快,能够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在这个盛世中,他所学的知识、所著的理论,一定能比上辈子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亭中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又响起了新一轮的交谈、问?答。


    秦骁在高处,从其中听出了自家殿下的振奋。


    这令他想?起了在边关的时候,殿下跟军师在商讨时,同样也是如?此。


    府中的灯火经常彻夜长?明,殿下跟军师两人会通宵达旦。


    他没想?到除了军师之外,世间竟然还有人能与殿下如?此共鸣。


    今晚他怕是不用送陈姑娘回会馆了。


    他们?俩有很多的事?情要谈,谈到天明也不一定会结束。


    ……


    江南会馆。


    尽管都知道厉王殿下今晚会来,不过陈松意就这么?上了他的马车,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厉王殿下都没进会馆,带上了她就走得这么?急,难道真是像她说?的那样,是陛下要探清她的底细,急着通过厉王殿下来分明吗?


    陆掌柜坐在柜台后,低头拨着算盘。


    虽然他现在不用算账,但他还是习惯借助这个动作来让自己心情平静,好更清楚地想?事?情。


    “也不知道松意姑娘今天还回不回来呢。”


    他说?着,若有所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就看?到会馆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陆掌柜在柜台后坐直,看?着这对衣着打扮算得上华贵,但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是够格进他们?会馆的母女,等着两人过来。


    在被二伯程卓之发?作了一通,还威胁要写休书、代弟弟把她休出家门之后,赵氏在家里坐不住了。


    哪怕天色已?晚,她也带上了女儿,坐上了马车,提起勇气?要来江南会馆。


    程明.慧跟在母亲身边,对踏入这里感到十分的不安。


    尽管在京城居住已?久,她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只不过母亲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要是不来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休出家门去?。


    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跟来了。


    赵氏带着女儿,一进来就看?到了大厅里那些吸引目光的金色菊花。


    同所有人一样,母女二人都被江南会馆的财大气?粗给震慑了。


    隔了片刻,她们?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见到坐在柜台后的陆掌柜,见他看?着她们?,赵氏心里敲起了边鼓。


    在陆掌柜的目光下,赵氏尽量做出不心虚的样子。


    她带着女儿来到他面前,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掌柜的怎么?称呼?”


    陆掌柜道:“我姓陆,是江南会馆的坐堂掌柜,不知道这位夫人这么?晚了登门,所为何事??”


    见他愿答,赵氏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我来找人,不知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松意姑娘?”


    听到她们?是来找陈松意的,陆掌柜眉毛动了动:“夫人是?”


    赵氏忙露出哀哀凄凄的表情,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说?道:“我是她的婶婶,这是她的妹妹……她叔叔出了事?,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知道她回来,才想?着来找她……”


    陆掌柜现在知道不少陈松意的事?了。


    他很清楚她的亲生父母在江南,没有叔伯在京城,不会这样就被赵氏的说?辞蒙骗过去?。


    再说?了,他看?了看?程明.慧,也没在她脸上看?出跟陈松意相似的地方来。


    不过他还是起了身,道:“那你们?等一等。”


    “好的!”赵氏忙不迭地道,然后看?着他从柜台后离开,朝里面走去?,在转角一转就不见了。


    会馆的大厅里有侍从,但是站在那里像木头桩子一样,没人上前来招待她们?。


    “娘。”程明.慧压低声音道,“当初我们?那样对她,她真的会搭理我们?吗?”


    她觉得二伯要她娘来,就是想?要她娘难堪,想?要让陈松意在她身上撒气?,回头他再来才会顺利。


    赵氏眼?睛盯着陆掌柜离开的方向,也压低声音道:“只要她出来,我就让她不敢不答应。”


    像陈松意那样被刘氏养出来的闺阁女儿,最是要面子。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那样一激就把钗环首饰都脱了,就那样离家。


    今天那么?多贵人都来了会馆找她,她在京城想?要不声名鹊起、不引人注目都难。


    她要是不答应,赵氏就打算在她面前跪下,哭天抢地地撒泼。


    反正她是不要面子了。


    就看?陈松意有没有长?进,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不要脸皮。


    程明.慧听着母亲的话,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陆掌柜进去?找了赵山长?,正好陈寄羽也在,于是跟他们?提了外头来的人。


    他问?:“松意姑娘在京城还有别?的亲戚吗?”


    陆掌柜问?的时候,目光主要看?着陈寄羽。


    陈寄羽沉吟道:“硬要说?的话,就是她养父家的人了。不过来的既然不是那位程大人,而自称是婶婶,应当是她养父的弟媳。”


    来的是养父,还可?以说?有关系。


    可?来的是婶娘,那是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陆掌柜点了点头:“不过人在外面,陈公子要不要——”


    松意姑娘不在,都是他去?见,虽然没有关系,但万一人家对松意姑娘不错……


    就见陈寄羽摇了摇头,道:“当初我妹妹身无?分文离开京城,就是这四房叔婶推波助澜。”


    赵山长?忍不住发?了怒:“荒唐!”


    就算是要把两个错抱的孩子重新归位,也不是这样把她一个小姑娘逼出门的!


    这岂止是没有恩,简直是有仇了!这妇人怎么?好意思上门的?


    陆掌柜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把她挡了。”


    在会馆大堂等待的赵氏母女只觉得陆掌柜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


    等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转角,母女二人的眼?睛都一下子亮了起来。


    “怎么?样,陆掌柜?”


    赵氏连忙问?道,“怎么?不见松意出来?是不是她不愿意见我们??”


    她说?着脸色一垮,像是要立刻坐到地上撒泼。


    在旁扶着她的程明.慧知道母亲的性情,顿时耳朵发?热。


    “不是,夫人别?急。”陆掌柜一句话堵了她,“我刚才进去?问?了,陈姑娘她不在,似乎是被哪位贵人请到府上去?了。”


    贵人?


    准备撒泼的赵氏表情一僵。


    她顿了顿,又想?到了另一人——


    这丫头不是跟她那个乡下出身的哥哥一起来的京城吗?


    她不在,见她哥哥也可?以。


    这种乡下地方出来的小子,肯定没城府、死读书,很容易就赖上了。


    当听到她提出见陈寄羽的要求时,?? 往柜台后走去?的陆掌柜脚下一顿,觉得这妇人真是不要脸。


    她跟松意姑娘已?经隔得够远,没有关系了,跟陈解元更谈不上有什么?好说?的。


    陆掌柜在柜台后转过身,微微一笑道:“陈公子也不在,今日两个国公府送来的礼物有些太多、太过珍贵了,他跟赵山长?一起登门去?归还了。夫人有什么?事?就留口信吧,等陈姑娘跟陈公子各自回来,我替你转交给他们?。”


    “我——”


    赵氏瞪着他,觉得他这是在敷衍自己,怎么?可?能他们?兄妹俩同时都不在?


    她想?撒泼,可?在柜台后坐下来的陆掌柜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打算。


    赵氏的胆气?于是又弱了下来。


    陈松意不在这里,她撒泼得没有理由。


    而且江南会馆也不是好惹的,她不能把自己也折腾进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扯出笑脸道:“不用了,今日松意不在,那我明天再来。”


    说?完带着女儿离开。


    等到出了会馆大门,程明.慧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母亲没有在会馆里面撒泼,没有令她尴尬,这实在是太好了。


    她上了马车,原以为这就要回家了,可?没想?到登上马车的母亲却对车夫说?道:“去?对面巷子。”


    “巷子?”程明.慧诧异地看?向她,“去?巷子里做什么??娘,他们?不是不在会馆里吗?”


    赵氏瞪了她一眼?,道:“那姓陆的说?他们?不在,你就信了?说?不定就是刻意在躲着我们?。”


    马车动了起来,朝着她所指的地方去?。


    赵氏坐在马车里,想?起二伯程卓之的威胁,咬牙道,“我就不信他们?出了门还就不回来了!”


    她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他们?回来为止!


    ……


    厉王府,秦骁从高处下来,给亭子里送了一次茶水跟点心,又顺走了一盘回原处。


    亭中,两人已?经从今晚陆大人的事?件延伸开去?,确定了计划,要具体如?何安排,如?何引蛇出洞。


    从她口中得知,新年前后还会有天狗食日、地龙翻身,除了要疏散京城的居民,确保他们?的安全,还要不给人用这场灾祸做文章的机会,一切都很紧迫。


    这么?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就算是厉王殿下也会头疼。


    而听她原本的计划,萧应离很确定如?果自己没提前认出她,她是打算一个人解决全盘问?题的。


    “钦天监设立了这么?多天,天狗食日这样的天象或许可?测,可?地动不可?测。”他沉思道,看?来眼?下最要紧的除了陆大人的安全,还要想?个办法让朝堂上下相信这预警……


    至于皇陵里的阵法,就算成了也起不了作用。


    因为在济州城外,他们?就已?经留下了后手。


    萧应离忽然问?道:“济州城外那个会不会是你师父?”


    “不知。”陈松意镇定地摇了摇头,然后问?起他锦囊里的符,“那个神秘高人送给殿下的符,能否借我一观?”


    “自然可?以。”


    萧应离再次将锦囊取了出来,递给她。


    他看?着她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护身符看?了看?,又重新还给了自己,表示认不出。


    她说?道:“这可?能是我师父画的,也可?能是我的其他师叔师伯,我没怎么?见过他们?。”


    她说?完,又自然地取出了几张符递给他,“殿下将符送给了陆大人,那我这几张就留着吧。我符道上不行,就这个画得还好。”


    她知道京城不宁,面前的人既然能把其中一张送给陆大人,那剩下的两张他也不会吝惜,多半会送给景帝跟太后,还是先给他补充一点好。


    萧应离接过,实在看?不出她画的跟自己锦囊里的有什么?区别?,只道:“你们?这一派是不是都这么?谦虚?在济州城外,那位神秘高人也跟本王说?过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