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春酌缓步走在乡间田野中, 四周乡舍房屋分成两排,略算整齐,而后隔得远一些的又前后分布,一眼望去, 数量还不算少, 春日绿草鲜花遍布, 田中水稻生长茂盛, 打眼一瞧, 一片乡土风光, 美不胜收。
早先大概是下了一场雨, 地上泥土还算湿润, 走得久些,遇见凹凸不平的地面, 坑里盈满了未干的水, 谢春酌打水坑边走过,瞥见里面自己的倒影。
蜻蜓点水, 水波粼粼,一略而过的面容皎白如玉,生得极为貌美。
那是十六岁、还未上千玄宗踏上修行之路的谢春酌。
当年豆圆将他抛下山崖后,他依旧被仇人带走, 藏在宗门之中当做奴役杂扫,虽有心修道, 但无奈对方盯得太紧,且完全把他当成战利品般,去哪里都带着炫耀使唤。
当然,也给了谢春酌一刀杀了那蠢货的机会。
后来谢春酌在修行成功,到了一定境界, 便直接回去隐匿身形身份,将那破烂宗门,还有所谓的外祖家全都灭了。
只是可惜,他没能有机会好好安葬豆圆、二狗……以及母亲。
而现在他正处在于逃逸之后,被人捡回家的记忆当中。
捡他的人正是刚才对他笑的少年——方旭也。
也就是叶叩芳。
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秒,谢春酌就认出来他了,那张脸与痣娘娘幻境中的一模一样,仔细瞧,竟然也有几分叶叩芳的样子。
谢春酌甚至疑惑起,自己当初觉得叶叩芳眼熟时,为什么没有仔仔细细去查一下对方的来历,比如……中凡间时家住何方,又是如何找上千玄宗的。
如果他当时查了,或许如今也不会落到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仙人,你怎么不走了?是身体还不舒服吗?”前头带路,背着一箩筐自山上采摘下来的野果的少年人回身,担忧地往他走去。
谢春酌走了几步,对方就已经往返到他身边,携带着一身山野沾染的露水气息朝他扑来,身上还有很淡的肥皂香味。
因为对方的徒然靠近,他鼻尖都蹭到了对方肩膀上的衣衫。
痒,他侧开头。
方旭也发现这一点,微微后退一步,但也不多。他看似镇定,实则耳根已然泛红,只是强作冷静罢了。
“抱歉。”方旭也垂下眼睫看他。
仙人身高只到他肩膀,头发只束了半束,剩余的披散在胸前与身后,乌发垂落,自上而下看,脸小而精致,就连不满的蹙眉,都格外美丽。
方旭也时常不敢看他,怕自己唐突了对方。
“不用叫我仙人。”谢春酌道。
他被方旭也捡到之后自称渡劫失败,修为倒跌,所以成了凡人,方旭也傻呆呆地也全然信了,总是仙人仙人地叫他。
回忆起往昔,加之面前人一直用认真的目光看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他看着漫山遍野的绿色,下意识道:“叫我……谢卿。”
——为什么要叫我卿卿?
——至亲夫妻,谓之卿卿。
——不用叫我仙人。
——叫我谢卿。
两段对话在脑海中盘旋,谢春酌犹如被当头一棒,骤然清醒。
他忽然不知所措,不知二人有何联系。难道他也跟闻玉至说过,他叫谢卿吗?
“卿卿。”
耳畔传来轻缓慢的喊声,谢春酌浑身僵硬,扭头看去,对上方旭也含笑的眼眸。
“卿卿。”
“不……不要这样叫我!”谢春酌倏忽打断他的话。
方旭也怔愣:“抱歉……仙人,我只是觉得连名带姓喊您不太尊重您……那,谢卿?”他试探着喊。
谢春酌回过神来也发觉自己反应过激,冷静下来,蹙眉,眼尾泛红,心中充满暴戾与慌乱,面上看着又那么脆弱。
方旭也看着他,心里竟然浮现出一道声音,在说:抱抱他,安慰他,不要让他哭。
可他怎么能那么唐突呢?况且……仙人迟早要走的。思及此,方旭也神色黯然。
“可以叫我谢卿。”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恢复平常,甚至对着方旭也挑唇,温和地笑了一下。
“好……谢卿。”
方旭也心中多少有几分失望,但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他带着谢春酌一直往前走,路过时村民皆朝他们打招呼,最后目光落在他身后,直到二人身影消失,进了一处宅子,才作罢。
方家宅子不算大,乡下老宅,二进院,院门口杵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童,扎着小揪,灰布衣,眼神机灵,模样讨巧,看见方旭也便大声喊了句少爷,然后又朝谢春酌喊了声仙人。
他喊完之后方旭也有些紧张地回头看谢春酌,谢春酌奇怪,回望他。
小童在这期间扔了扫帚往屋里跑,脆生生地叫嚷:“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
小童的声音清脆,余音绕梁。方旭也不知怎的,又忽然高兴起来。
他对谢春酌说:“我去给你洗点果子吃,山上野生的清甜,你或许没吃过。”
方旭也跟小童一样欢天喜地地跑了,谢春酌立在原地缓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刚才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怕,他叫小童也喊他谢卿吗?
只是个称呼而已。
谢春酌顿觉啼笑皆非。
重回旧地,与幼年记忆不同,他起了几分兴致,这院子里走了几步,打量四周,方旭也自小与其祖父共同生活。
方祖父是个举人,早年在县衙里面当过小官,后受不了官场磋磨,自请告职,转身投进了私塾里面成了夫子,因才识不错,加之脾气好,他手下的学生基本上最低能过童生,之后也算是桃李满天下,县令之类的官瞧见他也得称一声方夫子。
方祖父这一生顺利,只得一女,女儿外嫁后不久新寡归家,生下方旭也,本以为是死去郎婿之子,结果女儿哭着说不是。
追问之下,才得知女儿新寡时,婆家恼怒,觉得是她没看住丈夫,于是趁半夜,偷偷将她扔至荒野喂狼,好在有一修士相救,二人相处一段时间,干柴烈火发生了关系,才得了这一子。
如若不然,她婆家早来将方旭也要回去了。
方祖父大怒,又心疼,方祖母倒是平静地接受了方旭也。
“当时情形,无论女儿愿不愿意,此事都必定发生,你敢赌若是女儿拒绝,那修士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她杀了?命与贞洁孰轻孰重?要我说,我倒觉得我儿聪慧!”
方祖父起初并不想要留下方旭也,毕竟女儿还年轻,有一子总归不便,但女儿却执意要留下这孩子,两方僵持下,还是答应了。
在方旭也十岁那边,方母再次出嫁,隔年方祖母去世,就只剩下方旭也跟方祖父一起生活,前两年二人还在镇上捡了个小乞丐回来养大,便是那小童,取名叫小木。
这些话都是方旭也以前跟他说过的,在二人确定关系后,对方连自己小时候摔过一跤都要拿出来说一嘴。
那时谢春酌只觉他聒噪,现在想想倒是还好。
思绪回笼,谢春酌仰头,看见院内种植的柿子树上,一只白蝴蝶正停留在上方,翅膀合隆,包裹住身体,仿若还没彻底化茧成蝶。
谢春酌知道那是南災的化身,或者说他的一缕分念,这一缕分念,导致了回忆幻境的产生。
而这一切发生的源泉,全都是因为在宗门临行前,南災给他的铃铛!
难怪除了抵挡攻击的化雪铃,对方还给他子铃,估计就是想着等时机到了,直接进入他的记忆里面,寻找当年闻玉至死亡的真相。
在上一个回忆幻境里,除了他在自己的记忆当中,万春和储良也进来了,唯独闻玉至不在。
起初他以为是因为闻玉至没有进入幻境,但仔细想想,或者是因为闻玉至也在自己的回忆幻境里面,少齐少秉也在那边。
再仔细一想,什么骷髅妖作祟需要他们下山,什么闻玉至必须要去皇宫,这一切的必须和需要,全部都取决于南災的一句话。
谢春酌冷笑:南災为了找出杀死闻玉至的真凶,真是煞费苦心。
谢春酌知道这幻境再继续下去,势必会让南災达到目的,而他所隐藏的一切也会被发现。
现在当务之急,要么就是让南災神不知鬼不觉地滚出他的记忆,要么就是……结束这幻境。
脚步声纷沓,谢春酌寻声望去,看见方旭也捧着用瓷碗装好、洗干净的、红彤彤的果子朝他跑来。
“谢卿……”方旭也弯着唇,满心欢喜,“来吃果子吧,你会喜欢的。”
谢春酌也学着他弯起唇角,应声:“好。”
话罢,他朝着方旭也走去,越靠越近,直到方旭也脸颊泛起红晕,羞赧窘迫地问:“……怎么了”时,握住了对方的手。
有一样东西传递了过去,方旭也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谢春酌对他张了张唇,道……
枝头的白蝴蝶似有所感,忽地展开翅膀飞下。
可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它还未靠近时,滚烫的血液骤然飞溅,泼到它苍白的翅膀之上。
它摇摇欲坠,惊骇之余稳住身形,往下看去,便见方旭也面如白纸,神情从迷惘化为平静,眉心蹙起,满面怜惜。
而后抬眸,迅速且准确地确定它的位置,一股力席卷了它。
来者不善,这人不是谢春酌回忆里的人,至少不是回忆里过往的人。
它当机立断要动手,翅膀扇动,还未挥下时,又听到了“咔哒”的清脆碎裂声。
它的化雪铃——
白蝴蝶倏忽朝一直背对着它的谢春酌看去。
只见对方缓缓转身,倒在方旭也怀里,脖颈插了一只短黛笔,深入脖颈,鲜血孜孜不断地从内流出,湿润了雪白的衣襟。
这一幕落入白蝴蝶眼中,叫它看着,蝶翼也觉灼烧一般要化为灰烬,上面沾染的血液,正是来源于对方。
小巧的铃铛被方旭也捏在手中化为灰烬,白蝴蝶再也支撑不住,最后深深地看了谢春酌一眼,消失在半空之中。
“卿卿,怎么对自己也那么狠心。”
如果要结束回忆幻境,除了暴力破开以及找到核心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死拥有回忆的人。
“方旭也”低头看怀里微阖着眼,长睫轻颤,面色无波的人,很轻地叹口气。
“这不……好吗?……还、还你了……”
谢春酌口中溢出鲜血,染红了颜色浅淡的唇,面白唇红,他此时,犹如一只濒死的艳鬼。
“方旭也”知道他在说什么,无非是说之前痣娘娘的幻境中,他杀死无脸医师的事。
“还不清。”
“方旭也”笑,他俯身,吻上谢春酌的唇,浅尝辄止,唇也与对方一样地红。
他与谢春酌对视,在回忆幻境崩塌时,忽地凄然一笑。
“卿卿,我们早已经,分不清了。”
一滴泪落下,谢春酌眼皮一重,闭上眼睛-
“轰——”
山石碎裂,滚落而下。
天雷劈落,发出剧烈的炸声。
千玄宗上下皆惊,仰头往宗门最高处看去……
洞府之中,坐落于寒潭内的白发仙人骤然睁开眼,眸光似剑,面色冰冷。
他垂眸,白瞳无光,却如有实质般看向自己展开的手上。
那是一枚碎裂的化雪子铃,从上至下,繁复的花纹光芒闪动后,成为黯淡的灰色,再也不复雪白,而是成为了灰白色。
南災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张强忍着疼痛,抬眸看向他的脸。
皎白,却沾染了鲜血的脸。
脆弱得好似他一手就能掐断毁灭。
可偏偏就是这样脆弱的人……对自己下手却那样狠。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斟酌,呼唤,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小徒弟的名字。
“……谢、春、酌。”
第32章
谢春酌醒来时, 沉默了许久,直到床边坐下一人,轻轻抚开他额角垂落粘在脸颊上的发丝。
“我们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方旭也、也就是叶叩芳这样对他说。
“为什么?”谢春酌眼眸转动,望向他。
叶叩芳:“你不是想杀闻玉至?”
但谢春酌现在不想立刻杀死闻玉至了, 因为他已经引起了南災的怀疑。
即使他能够编造理由解释自己不想要让记忆继续回溯, 被他人窥探隐私, 也能够把一切都推到叶叩芳身上, 可南災依旧不会打消对他的怀疑。
因为化雪子铃是他主动拿出来让叶叩芳毁掉的。
此时杀死闻玉至, 无疑是把上一次闻玉至的死, 摁死在他身上。
这跟昭告天下, 他是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本以为这趟下山能够一举多得, 结果他才是那只瓮中捉鳖的鳖!
想到这里,谢春酌心中一团火气, 恨不得将所有人碎尸万段的好。都死了干净, 尤其是南災,老不死的, 活了那么多年怎么还不陨落!
“没关系,他不会发现的,我可以假装闻玉至,跟你一起回到千玄宗。”
什么?!
谢春酌立刻从床上坐起, 旋身看他。
叶叩芳笑道:“你不是知道吗?我的脸可以变。”
“……随便变吗?”谢春酌迟疑。
他原本只以为叶叩芳是因为死亡原因才换了一张脸,甚至他怀疑不仅仅只换了脸, 但对方现在竟然说,随便可以换?
“不行。会被发现的。”谢春酌下一秒又直接否决了他的想法。
对于普通修士来说,叶叩芳的法子或许有效,可闻玉至并不是普通修士,一是对方的习性与修为做不得假, 加之身边又围绕了许多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二是南災。
南災难道会认不出来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吗?可能叶叩芳刚进千玄宗,对方就已经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了。
除非肉身夺舍。
谢春酌再度看向叶叩芳,“你想夺舍闻玉至?”
“不。”
叶叩芳温和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嫌恶,“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哪里一样?
谢春酌忽然难以呼吸。
好像有什么东西早就超乎他的意料与掌控,即将成为灭顶之灾。
危险的直觉使得谢春酌头皮发麻。
尤其是当叶叩芳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有时候觉得……叶叩芳和闻玉至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在瞒着他。
“哪里不一样?”谢春酌自己都察觉不出来话里难掩的恼火。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叶叩芳,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仿佛他的灵魂在因此愤怒。
叶叩芳着迷地回望他,握住他的手贴放在自己的脸颊,侧头亲吻他的掌心,即使被甩开也无所谓,而是以温顺、顺从的态度起身来到床榻之下的脚凳坐下,俯身低头,靠在他的膝盖上。
“……卿卿,你不会想知道的,你也不应该知道。”叶叩芳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有解决的办法就可以了。”
“你解决办法的办法就是杀人吗?”谢春酌冷声说完,自己率先反应过来,因为他解决办法的第一反应也是杀人。
毕竟有什么事情比死人还要方便省事呢?
叶叩芳闷闷地笑,笑得整个身子都在抖,谢春酌恼羞成怒,大力打了他一拳,结果无济于事,直到真要生气了,叶叩芳才乖巧认错,抬起头来,抱住他的腰,嘀咕道:“你只要知道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想和我在一起的人多了去了。”
“那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叶叩芳微笑。
谢春酌听出来他并不是开玩笑,随即又听到他说:“顺便把你那师弟师妹一起解决了,这样我们回去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而且他们以前欺负过你吧?欺负过你的人都该死。”
叶叩芳平平淡淡地说完,谢春酌怔愣片刻,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他低头,与叶叩芳对视,对方弯着眼眸,整张脸笑意盈盈,温柔俊俏,任由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人一张嘴就是死啊杀的。
叶叩芳在很久之前,也确实是个里里外外都是个君子模样的人。
很突兀的,谢春酌又想问他:你恨我吗?
设身处地,如果他是叶叩芳……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最后谢春酌没问,推开他的脑袋,重新躺在床上,他脖颈上的伤已然愈合,但是疼痛仍然残留,他精神不济,忍着疼痛,放缓呼吸,让自己思绪放空,过了会儿,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着了。
他睡着比醒来时看着要乖巧。
叶叩芳没有重新坐到床榻上,而是双手搭在床边,静静地半跪坐在脚踏处看他。
因为疼痛蹙起的眉,纤长浓密的睫毛,挺拔的鼻与花瓣似的唇,小巧的一张脸,一只手都能笼住,脆弱又秀气。
“卿卿……”
叶叩芳偷偷地喊他,很轻很小的声音,但谢春酌仿佛对这两个字产生了应激反应,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带着唇也抿了起来,在睡梦里也不大高兴的样子。
叶叩芳又笑。
他将脸搁在床沿,静静地看了半晌,才喃喃道:“……不要恨。”
恨了,就爱得不彻底。
他想,卿卿应该是要拥有全心全意、干干净净、不参杂任何东西的爱的。
他怕卿卿不要他的爱-
“嘻嘻、哈哈。”
谢春酌是被四喜娃娃的笑声惊醒的。
他一睁眼,扭头,就对上四喜娃娃拙劣描补的五官,黑漆漆的眼红艳艳的脸颊和嘴唇,两个小啾啾都是一上一下的。
近距离看,它的非人感特别强烈,是用红色的福寿纹布做成的,头发就是两根黑布条交缠在一块儿,头皮就是黑布缝上去的,手脚是白布,里面的棉花鼓鼓囊囊,闲的它白白胖胖。
站在前头的四喜娃娃模样还算整齐,站后头的脑袋站地上,两条胳膊撑着地整天做倒仰,小啾啾勉强扎着,差一点就要散了,眼睛、脸颊腮红、嘴唇倒是大了一圈——因为湿了,墨水和胭脂晕开。
四喜娃娃本想吓吓他,结果六目相对,谢春酌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显得四喜娃娃蠢笨无聊,它们当即失望地喊了声:“……喜。”
“叶叩芳呢?”谢春酌问。
四喜娃娃摇头,整个娃娃往侧颠倒,两个脑袋能顺利地一齐看他,然后磕磕绊绊,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不、回……”
谢春酌花了好一阵功夫和耐心才知道两娃娃要传达的意思是什么。
叶叩芳不带着他离开幻境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要杀闻玉至,还有是因为现在不能离开。
南災用化雪子铃,趁着他不在意和惊惧之下进入他的记忆,是想看到他与闻玉至在秘境时发生的所有事。
只是对方万万没想到,从谢春酌记忆里面挖出来最刻苦铭心的事情竟然有那么多,闻玉至的死亡只是其中一件。
而真正的化雪铃在外,维护着整个回忆幻境的进行,如果贸然损坏,谢春酌也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
若不是叶叩芳本身就在外寻了机会进来……谢春酌又恰好拿出黛笔插入自己的脖间唤醒他,他也没那么容易进来。
那只黛笔……
从痣娘娘庙出来后就一直被他放在储物袋,与化雪铃等物放在一起,本意是警惕,如今倒是成了助力。
“……喜、回……”
四喜娃娃认真地嘀嘀咕咕,一个字蹦一个字出来,它们学的字不多,说得颠三倒四,谢春酌听得头疼,不禁道:“你们怎么那么笨?”
“……”
四喜娃娃:“……呜呜……”
然后哽咽地继续说。
无非就是怕南災卷土重来,趁着幻境目前还算稳定,叶叩芳会收回自己的意识,减少影响,并且加快幻境速度,将回忆过掉,争取把闻玉至的幻境重叠在这个幻境内,便于动手。
四喜娃娃在这里面起到的作用就是加速幻境内时间的流速。
它能行吗?谢春酌狐疑地看四喜娃娃。
四喜娃娃骄傲地双手拍胸,“喜!”
不管信不信,现在都得信。
只不过……
谢春酌忽然想到,闻玉至的手里有痣娘娘,既然四喜娃娃能做到加快时间流速,换言之,痣娘娘会不会也坐得到呢?
南災在无法看清他记忆后,会不会立刻想方设法进入闻玉至的回忆?
要知道,万春和储良都不在他的回忆里面了,他们若是没有离开,那现在应该就是在……闻玉至的回忆幻境里。
谢春酌脑中飞速运转思考,四喜娃娃趴在床上开始乐滋滋地蹬腿玩,两个娃娃嘻嘻哈哈地笑,自娱自乐。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叶叩芳又恢复了原本方旭也的模样,端着茶盏进门,担忧地望向他:“谢卿,你还好吗?刚刚你突然不舒服,晕倒了。”
谢春酌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件能够叫时间流速再加快些的方法。
方旭也一无所知,他走近,将手中的茶盏递过去:“我切了点参片给你泡了点水,你看看喝了会不会好一些。”
谢春酌眼皮掀开,上抬看他,表情若有所思。
方旭也被他专注地看着,懵然与他对视,没几秒又不由笑开,侧头掩唇发出几声忍俊不禁的笑。
四喜娃娃一头盯着一人,半大小孩摸不着头脑。
谢春酌不满:“你笑什么?”
“……抱歉。”方旭也下意识地不想叫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含糊着把手中的茶盏打开。
参茶温热,打开杯盖后清淡的苦味冲来,伴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甘味与热气,谢春酌很久没喝过这玩意儿,一时不太情愿。
不过他看了两眼,没伸手去接,而是张开唇,咬住了杯沿。
贝齿轻咬,柔软的唇像是含着边沿,雾气将唇染得湿红,就连那张半披着发的脸也多了几分朦胧不清的美丽。
方旭也喉结滚动,手不自觉地微微上抬,喂他喝了一口参茶。
谢春酌也就真的只是喝了一口,便松开口,手撑着床榻,身子往后倾斜一些,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垂下眼睫。
“苦。”
“……不、不是很苦吧?我来之前倒了一些喝……”方旭也结结巴巴。
可谢春酌又吐出个字,还是:“苦。”
于是方旭也便怀疑起自身来。他迟疑:“不然我去给你加点糖?”
参茶加糖,啼笑皆非。
谢春酌笑意展开,方旭也羞窘,耳根微红。
谢春酌瞧着新奇,他以前惯来没注意这些,却没想到如今注意到了,已是到了这般境地。
世事无常。
谢春酌又朝他靠近了些。
方旭也当即以为他是要继续喝,连忙要重新喂时,对方纤细的手臂却先一步搂住了他。
接着唇上一热,脑子还没醒神,舌尖就先一步叫他把苦涩的参茶味尝了个彻底。
他呆住。
谢春酌撤开,眸若璨星,轻声问他:“苦吗?”
……
苦自然是苦,但对于能尝到能甜蜜的滋味,谁又会去在意那点苦呢?
就连那苦,都成了求之不得。
“方旭也”手撑着床榻,将人禁锢在身下,着迷地亲了又亲,将人亲得发火,口中津液尽数被他吞咽,才停下动作。
不等挨骂,他自己作了委屈样:“……卿卿就那么想早点离开我吗?竟然勾引我,我本来还想与你一起在这待会儿,回忆往昔。”
以前的他可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谢春酌跟他回家住了大半个月,他都没尝到什么甜头,直到拿出来东西,对方对他的态度才有改变。
怀里人踹他:“烦人,滚。”
滚自然是不会滚的,“方旭也”笑着重新压下去,将人抱了满怀,诱哄道:“乖卿卿,既然做了,那就做彻底些,别白费了。”
说罢,又想起谢春酌前头问他在笑什么,于是凑到对方耳边喊:“卿卿小猫。”
“什么?”谢春酌没懂。
“方旭也”笑着吻他耳朵,“我是说,外头院子来了只狸奴,特别可爱,但是坏心思一大堆,站在院子里头仰着头看我,眼睛咕噜噜地转,一看就是在打坏主意。”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中计了。”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题。谢春酌听不明白,可不影响他生气。
漂亮的眼睛一瞪,骂声还未发出,某人就已不要脸地凑去堵住了他的嘴。
“亲亲小猫。”
“……”
四喜娃娃被扔在门口,参茶卡在两娃布料中间稳稳当当地放着。
两娃好奇地推开茶盏往里看,一滴也没有啦!刚刚被里头的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个干净!
四喜娃娃不太高兴,前头的娃脑袋往两腿看,跟后面的娃对视,两人皱着脸,发出嘀咕:“喜!”
坏蛋!
第33章
从初识直接快进到暧昧期, 方旭也被谢春酌迷得晕晕乎乎,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奉献出去,临时出个门都要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甚至他走出院子几步, 又突然跑回来, 冲进房里抱谢春酌, 可怜地喊:“卿卿, 不想离开你。”
又开始喊卿卿。
但谢春酌不再像第一次一样反驳他, 而是任由他继续这样叫。
谢春酌以前没发现过方旭也那么粘人, 烦得不行, 又要强作温柔似水, 最后勉强亲了下对方的嘴角算作安抚,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缠着、抱着, 又被亲了个彻底。
谢春酌很难忍耐自己的脾气, 手抬起落下,给了他一巴掌。
因为顾忌着人, 扇得不算重,但响亮。
打完谢春酌就有点后悔了,毕竟方旭也没有以前的记忆,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他又不想认错, 就梗着脖子看过去,要是方旭也真生气……
“你脸怎么红了?!”谢春酌难以置信。
不是因为他扇的一巴掌导致的脸红, 而是对方突然之间,从脖子到脸颊就泛起浅淡的红。
面前人呼吸微急,胸膛起伏,谢春酌顿感不妙。
方旭也侧着头维持着动作,直到几秒后才正过头回看谢春酌。
不出意料。
谢春酌见他微抿着唇, 抬眸看来时,恍若眼含春水,“卿卿。”
“……”
谢春酌手痒,“快滚。”
方旭也憋不住笑,抓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在再次挨打前终于走了。
谢春酌还怕他再度回来,警惕了会儿,见真没回来才抓起在桌底的四喜娃娃。
“喜?”
四喜娃娃挣扎着喊叫,手脚都脏兮兮的,看着很笨。看久了,根本就不觉得恐怖,反而很是滑稽笨拙。
谢春酌不抓它的手脚,直接抓住两娃娃身子连接处,抓稳,上下晃动,四喜娃娃就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喊,没一会儿就蹦出了谢春酌的手心,愤怒地大喊:“喜——!”
“该干活了。”谢春酌面无表情地吩咐。
说完还威胁:“不听话就把你杀了。”
“……”
四喜娃娃难以置信,它没见过如此过分的人,不怕自己就算了,竟然还理直气壮地威胁恐吓它!简直太不把它当回事了!
……虽然好像之前也没把它当回事。
“……喜、喜……”
四喜娃娃瘪嘴要哭。
谢春酌冷眼看它,丝毫没有哄的意思,四喜娃娃干嚎了会儿,没见对方有服软的迹象,就收锣罢鼓,闭了嘴,前后两娃气呼呼地手脚并用爬出去,把门撞得乒乒乓乓。
没过多久,四周景象登时变得湿润柔软,空中荡起波纹,触碰时,像是碰到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谢春酌在屋内站立片刻,推门走出去,看见几分钟前刚离开不久的方旭也,恰从院外走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卿卿。”似有所觉,对方朝他看来,笑着喊道。
谢春酌没回应,静静地看着他走近,从袖口拿出来一块玉佩:“这是我母亲出嫁前交给我的,说是我亲生父亲给我留的,不知它对你恢复伤势有没有用。”
双鱼玉佩,看似平平无奇,就连玉质都不算上佳,内有絮状物,在光下显得浑浊,并不如上好的玉剔透干净,甚至连编制的红穗都发旧发暗了。
但这确实是方旭也的母亲给他留的,也确实是由上等灵玉制作而成,当初谢春酌就是拿着它,上了山门,入了千玄宗。
他本来是要去万华宗,后面半途遇见了闻玉至等人,便改道去了千玄宗,从外门弟子做起……
“卿卿。”方旭也无知无觉地叫他。
谢春酌第一次应了:“嗯。”
手中接过玉佩,四喜娃娃尖细的大笑拔高,将四周水波纹般的空间冲击得晃荡,恍若下一秒就会轰然破裂。
喜啊——
你哭我来我笑你!
你笑我来我哭你!
火光光、火亮亮!
大火烧得……
喜旺旺——
方家老宅突兀地燃起大火,有内至外,院门外响起小木和方祖父的哭喊,不断有村民聚集,围绕着宅屋救活,可无济于事。
半空中凝聚出大大小小的水珠,内里倒映出无数画面。
有二人并肩往前走,方旭也企图牵手的画面。
有谢春酌睡着后,方旭也坐在床边痴痴看了许久的画面。
也有二人一齐在山野草坪之中,互相依靠,最后情不自禁接吻……
夜半谢春酌惊醒,沉默地看了方旭也许久,慢慢掐住对方脖颈最后罢休的画面。
外出时遇见搜罗的躲避,心惊胆战的噩梦,方旭也担忧又真挚的目光。
还有……
谢春酌在某一次接吻后,突然对他说:“我们成亲吧。”
“真的吗?”
“嗯。”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方旭也欣喜若狂,张罗着一切,结果在新婚夜,被一剑刺穿心脏。
杀人夺宝。
谢春酌以前听说过很多次的故事,最后在自己身上上映。
火光涟艳,照得谢春酌面色通红发亮,双眸似水,四周场景变换,他身上换了一身大喜婚服,而站在他对面的方旭也,也是一身喜袍。
“卿卿……”方旭也上前,握住他的手。
玉佩被二人的手交握,叠在谢春酌的手心,硌得发疼发烫。
方旭也牵着他的手进入屋内,与桌前坐下,亲自斟酒,交杯,互饮。
酒色醉人,辣得喉咙生火,四周火光通红,比布置好的婚房还要喜庆。
红彤彤、散发着烛火气息的房屋,将一切的爱浇灌其中,生出更大更刺目的火焰。
“结发为夫妻。”方旭也取下他头上簪着的木钗,与他在床前共坐。
乌黑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垂落,谢春酌抬眸看他,眸光流转,端的是惊人的丽色。
方旭也挑起他的一缕青丝,放置鼻尖嗅闻,随后笑着拥去,轻声说:“……恩爱两不疑。”
红袍落内衫白,俯身而下,有更令人无法拒绝的……风景。
“……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方旭也闷闷地笑,胸腔震动,他的手轻抚身下人的脸,呢喃道,“……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
喜啊——
空中浮现的所有水滴汇聚在一起,庞大的水镜屹立在半空。
山野之中,一行持剑修士正漫步在内,数十人,只围绕着一人,那人面容俊丽,凤眸灼灼,着轻衫,衣袖翩翩,风流倜傥,谈笑时眉目间自带桀骜,对拥趸在自己周围的一切习以为常。
直到……
他停下往前走的步伐,骤然回头,目光直直望向镜内——
“卿卿。”他缓声喊道。
话语罢,水镜轰然砸下,与幻境呈现半融合的形态,老宅火光缭绕,哭声遍布,水镜内鸟语花香,自是一番清闲游乐。
“大师兄?!”
“大师兄?你做什么?”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随着惊呼与不解,闻玉至拔出长剑,起势,抬起,斩下——
剑意四起,劲风吹,林木颤,就连群山似也微其发出鸣叫,剑气携卷草叶直冲而下,硬生生斩开了水镜,破除一切。
破口旋转打开,犹如秘境,闻玉至收剑,立即要下去时,忽然身形一顿,而他身后跟着要上前的人也像是被摁了暂停键,表情空白,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要控制我。”闻玉至双眼瞳孔瞬间成了白茫一片,又迅速被黑所压制,他攥紧手,胸膛剧烈起伏咬紧牙关,从牙缝里面挤出这句话。
一只白骨手搭在他肩膀上,山林风声呼啸,它仿佛也能借此开口说话:不。
远山之上,存在水镜幻境之中的千玄宗内,一只白蝴蝶翩然起舞,兜兜转转飞至洞穴,落在白发仙人手中,随着对方睁眼,他整个人猝然消散。
幻境震动破碎,天降惊雷,凌空劈落,水镜中的众人刹那间消失,草木枯萎,白骨自后与闻玉至紧贴在一起,骨架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
“卿卿……”
闻玉至站在原地,自脚下往上开始消散。
可从始至终,他的目光紧紧盯着破口那一处通红的火光。
他像是站在门外的旁观者,看里面的人纠缠、亲吻、哭泣……
凭什么?凭什么?!
那他的卿卿,是他的!
是他的卿卿——
“……卿卿。”闻玉至恨得双眼滴血,如鬼般死死地看着内里,跪倒在地,艰难地伸出手,企图从这里面爬出去。
但他失败了。
白骨融入了他的体内,在闭上眼之前,他看见冲天的火光将那座老宅烧灭,幻境中的一切烧得发红、发黑,碎裂崩塌。
而他的卿卿,在其中,一身嫁衣,持血剑走出。
第34章
铛——
悠长的钟声震起, 鸟雀惊飞,枝头绿叶颤动。
千玄宗内,练剑的弟子们齐齐挥舞长剑,剑声铮鸣清脆, 值守长老严肃地站在上方观看, 面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处在于千玄宗左侧山峰上的回安堂, 也是一派安详平和。
此时正值午后, 堂内安静, 日光晒入, 靠窗的桌椅像是蒙上一层刺目的白光, 发旧发亮。
不多时, 临到课前,几个人打着哈欠结伴早到, 踏入堂内时, 以为没人,大咧咧坐下, 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坐在后排角落的人猛地直起身,神色惊惶。
“谢春酌?你怎么在这儿睡了!?”前头那几人回头瞧见,也吓了一跳。
不过吓完, 嘀咕了两句,见那人还一副没回神也没怼回来的样子, 就情不自禁地重新将目光投过去……事实上,也没有挪开过。
午后日光亮得惊人,现在又恰是夏日,即使千玄宗设有屏障,不受外界影响, 温度也依旧会升高,以至于宗内弟子发了夏衫,形制简单,并不花里胡哨,就是一件薄衫,只是颜色有所不同。
外门弟子是浅绿色,内门弟子是浅蓝,长老等人的亲传弟子则是不受限制。
他们是内门弟子,自然穿的是浅蓝,但是坐在他们最后面的人穿的却是浅绿,与他们格格不入,因着对方是前两日刚进的内门,而夏衫是在上月便发放好了,而弟子若要重新购置得花费灵石。
对方仍着浅绿薄衫,一眼就能知晓,对方是没钱购置。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内门弟子进行的考核未完成,就不可以选择师尊,要灵石也就只能自己去执事堂接任务,任务可大可小,灵石自然也就难攒,不舍得花费的人比比皆是。
按理说一般人也不会去多看多管,最多私底下说两句就罢了,唯独那人……众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看他。
暗中偷偷地看、明目张胆地看、戏谑、痴迷、恼怒地看……因为……实属颜色太盛。
这时午后,就这样一瞧那人,整个堂室好像又更加闷热湿润起来。
面白如皎月,唇红齿白,许是刚醒,眼眸透着几分迷蒙,似透着朦胧雾气,乌黑的发束起,丝丝缕缕的因汗青丝贴着脸颊与脖颈,皮肤雪白而细腻,春衫薄,贴在身上,身形瘦削,叫人看着便觉他如脆竹般,稍稍用力,就要被折断了。
咕噜。
不知是谁先咽口水。
声音在只有风声的堂室内格外明显。
那人略略恢复清醒,就朝前头坐着的几人看去。
“……看什么看!”被他最先注视的弟子耳根发红,恶狠狠地说。
可当对方真的移开视线后,心中又不免失落。
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对方故意的!
谢春酌不知道那几个弟子在想些什么,即使知道,或许也不屑一顾,只觉得无聊。他现在满心满眼想的,是接下来要做什么。
在不久前,两方回忆幻境崩塌融合,谢春酌踏出老宅后,便被一阵狂风卷起,失去了意识,再清醒过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回安堂。
内门弟子上课学习,并且进行考核的地方。
谢春酌记忆不差,看看前头坐着凶神恶煞盯着他的几个弟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浅绿春衫,不暇思索,就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无非就是在杀死方旭也后,拿着玉佩意外进入千玄宗,从外门弟子做起直至进入内门……
谢春酌是脑海骤然闪过画面。俯身在他面前的人朝他微微一笑,下一秒,长剑穿心,温润如君子般的人刹那变得焦黑发臭。
漆黑人骨轰然倒下化为灰烬,而他染了一身鲜血,持剑走出。
方旭也……叶叩芳,他会出现在这里吗?
会的,毕竟对方才是真正要对闻玉至出手的人。
在水镜浮现的那一刻,谢春酌感知到,叶叩芳对闻玉至的恨意甚至比他还要强烈。
“谢春酌,你在想什么?莫不是想逃过惩罚?”
桌面被狠狠一拍,发出震动,前面坐着的弟子不知何时跑到了他的面前,“堂内是不许人午休的。”
“是吗?”
谢春酌抬眸,一双眼睛水灵灵看去,看得弟子心虚。
自然不是,只不过谢春酌新来不知道,他们这才想要戏弄他。
站在弟子身旁两侧的同伴对视一眼,跟着附和:“肯定是啊,难不成我们还会骗你吗?”
谢春酌睨了两人一眼,没说话,心下有些不耐,干脆撑着下巴道:“那你们去找长老说吧,我认罚。”
“……”
三人语塞,随即一人道:“但是这事看在我们是同窗的份上可以不告发你,只要你去帮我们在藏书阁借拿几本书就行。”
说完不等谢春酌回话,就把藏书阁的牌子递给他,外附一张写了书籍名字的纸。
谢春酌一看就知道这是长老吩咐下来的杂活,纸张上面还写着找好书送往长老住所,估摸着送过去的人还会得到长老的夸赞亦或者是灵石。
外门弟子绞尽脑汁进内门,却没想到进了内门并不是大功告成,成为所有人敬仰的弟子,而是还得经过修炼与考核,才能有机会被长老或者其他仙尊选中成为亲传弟子。
后者在选择师尊上也各有考量,毕竟长老也有好坏,比如脾气、资源、修为,而且每个人收弟子的数量有限,进一个就少一个。
多数没有被选中的内门弟子会送去执事堂以及宗门其他内堂打杂或干活,之后基本上修为便也凝固于此,不会再往上。
是人就有野心,谢春酌记得自己当初进了内门后,白天修炼学习,同时还得跟其他人打探长老等人的喜好以及修为、资源,打算找机会“偶遇”长老,为自己搏前程。
他最先看好的自然是南災,不过因着南災不常出洞府,加上目前为止只收了闻玉至一人当弟子,他就放弃,选择了香仲仙子。
结果最后没想到,因着闻玉至,他还是被南災选中收入门下……
谢春酌想起南災,心中便升腾起一股无名火,若是能重来,他才不要选南災。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面前的木牌与纸张已经落在面前,三个弟子坐回原本的位置说笑,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
不仅如此,他们三人聊了几句,其中一个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对他道:“你可不要找大师兄告状啊。”
闻玉至。
谢春酌是因为路上偶遇闻玉至出手改道上了千玄宗。
虽因着是他自己想去天下第一宗,但说到底,闻玉至也该负起责任,以至于谢春酌即使不喜欢他,也总是理直气壮地去找对方讨教学习,这也导致了一些人背地里讥讽他为:靠着一张漂亮脸蛋去勾引大师兄的外门弟子。
谢春酌的手抚摸自己的脸,他思忖片刻,拿出了储物袋里面装着的,巴掌大的小镜子。
粗略一照,现在的模样与他原先的样子除了装扮外毫无差别。
谢春酌收了镜子,往腰间摸,摸到了黛笔和软剑,松口气,还好幻境没把他的东西没收。
而有黛笔,就很显然证明,叶叩芳确确实实在这个幻境里面。
“噗。”
轻笑从身边不远传出,谢春酌以为是前头那几个人无聊又在嘲讽他,不耐地蹙眉,结果抬眸发现那三人正瞪大眼睛看着他身旁。
谢春酌心有所感,侧头往上一看——
半开的窗户外,苍翠挺拔的树木,树杈上正坐着一人,一只腿曲起,另一只垂下,五官深邃而俊丽,面上盈着笑。
他与谢春酌对视,笑眼弯弯,而后下一秒便从树上下来,身轻如燕,一跃坐到了窗台,身上布满了青草阳光晒透的干爽气息。
这股气息伴随着对方凑过来的脸朝谢春酌扑来。
“没想到你那么爱美啊?”闻玉至笑嘻嘻地打趣。
谢春酌身子往后仰,离他远些,面不改色:“只是看看。”
闻玉至挑眉,“美而自知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话语直白,说得谢春酌头疼,前面坐着的三个弟子以及恰好进入堂内的弟子们听见瞧见了,脚步动作一顿,下一秒不善的目光就落到了谢春酌身上。
谢春酌立马就想骂闻玉至,叫他滚蛋。
可他转念想到不能打草惊蛇,幻境内的闻玉至看上去还没恢复记忆,他还得找到叶叩芳,跟其汇合之后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宜。
于是谢春酌面上就作出了窘迫的表情,微微垂头,轻声道:“师兄莫要说笑。”
“哪有说笑,长得漂亮是好事,大家都喜欢好看的人。”
闻玉至从窗台跳下,拿起他桌面上摆着的纸张和木牌,一弟子心急之下上前一步想阻止:“大师兄……”
可惜并没有用,闻玉至已经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弟子心中忐忑,咬着牙想干脆先道歉算了,结果闻玉至手一抬,竟然把那纸张折成方块扔还给他,笑道:“非易长老很看重你啊师弟,都叫你帮他找书了,他叫人干活可是从来都只叫翼君几个人的。”
翼君便是长老的亲传弟子。
那欺辱谢春酌的弟子怔愣,而后兴高采烈:“真的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只是非易长老性子挑剔,最喜务实之人,要是知道自己弟子欺辱、看不起他人,可是要发火的。”
闻玉至下一句话又叫弟子如坠深渊。
不顾弟子脸色惨白,闻玉至在谢春酌身旁坐下来,撑着下巴道:“他发起火来,我都劝不住呢。”
“……”
堂内鸦雀无声,这时谁都反应过来闻玉至是在给谢春酌撑腰讨道理了。
弟子抖着唇,迅速地跟谢春酌说了句抱歉,就踉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其余弟子陆陆续续进来,不时偷窥往后看,但很快,当讲课的长老进来,他们就不敢再说话了。
而长老瞧见闻玉至,眉心舒展,下一秒落在谢春酌身上又蹙起眉,只是终归没说什么,开始讲课。
闻玉至就凑合着坐在谢春酌位置的旁边,占着案桌的一个角,撑着下巴看他。
面对明里暗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谢春酌面不改色,可面对闻玉至目不转睛,盯梢般的注视,他就受不了了。
他扭头瞪人,因为顾忌着在课堂之上,声音压低了,小小的,轻轻的,有点细,听得像撒娇。
“你干什么一直看我!”
闻玉至莫名想到了一些在枝头蹦蹦跳跳的小鸟雀,声音也是这样,嫩嫩的。
所以闻玉至回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你好像小鸟。”
“……”
谢春酌无言以对,左看右看,从旁抽了本书,直接不客气地拍到了闻玉至的脸上。
“啪”的一声,满屋皆静。
一秒后,长老咳嗽:“……好了,我们接下来讲引雷符……”
谢春酌低着头,旁边的闻玉至直接脑袋趴在桌子上闷闷的笑,桌子一抖一抖,脸上的书还搭在脸上没拿开,一双凤眸晶亮地看着他。
“……不准看。”谢春酌咬牙道。
闻玉至见他真要生气,就闭上了眼睛,谢春酌舒口气,翻开书看了几眼,然后……猛地扭头,就对上了某人睁着的眼睛。
“……抱歉。”
闻玉至不是很真心地说完,又很认真,很真心似地对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你,我突然很想……”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似乎有些踌躇。
见他这样,谢春酌反而起了好奇心,“想什么?”
难道是恢复了记忆?
闻玉至眨眨眼,“你靠过来我就告诉你。”
谢春酌狐疑,但犹豫片刻,还是靠了过去,结果靠得近了,闻玉至又不知突然发什么疯,稍稍动了下脸,脸上的书掉下,恰好卡在二人脸颊中间。
“……我怕我忍不住。”闻玉至突然懊恼沮丧地说。
他的声音闷在书里,有些失真。
谢春酌奇怪,正待要问为什么,便听见他继续道:“……忍不住想亲你。”
“……”
第35章
闻玉至说完这句话丝毫不觉得羞愧和丢脸, 那双凤眸还直勾勾地望着谢春酌,仿佛言语调戏了人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谢春酌不由在心里感慨: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如果他能有闻玉至的脸皮,或许如今的境地会更好也说不定。
在心里胡乱想了一通, 谢春酌他直起身子推开闻玉至, 警告了他一句:“不要打扰我。”而后就不管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了。
他懒得搭理闻玉至, 直接把对方当成透明人, 自己则是专心致志地看书……实际是一心二用, 不时观察四周有没有类似于白蝴蝶之类的东西。
这个幻境里面有没有南災?谢春酌不清楚, 但他需要警惕。
还有, 四喜娃娃和骷髅妖也不见了。
万春、储良、少齐少秉也会在幻境里面吗?
谢春酌神游, 直到长老一节课讲完,布置下画符的任务离开, 他才堪堪回神。
闻玉至跟来时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谢春酌简单收拾了桌子,视线在桌子放着的木牌上停顿片刻, 最后将其收入袖口。
“……别以为仗着闻师兄,就能为所欲为,什么都不怕了。”
“等到月尾的考核,才能见真章。就他那样, 指不定最后拜到哪个长老门下呢。”
“说不定还拜不了呢。”
前头几人窃窃私语,起身时声音放大, 眼睛往后瞥,显然是故意的。
谢春酌没搭理他们,径直走了。
出了回安堂,刺目的日光已然变得昏昏,四周花草树木静谧惬意地舒展自己的身姿, 随着风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谢春酌先是回了一趟自己的屋舍。
内门弟子屋舍连在一起,2-4人一间房,外门弟子则是4-8人,谢春酌因为是突然加入内门,以至于把东西搬出来后,便分配了一处偏远些的屋舍,独自一人居住。
他从正门走入,迎面就遇见了一行人走出,被围在中间的竟是储良与万春。
谢春酌眼中闪过诧异,随后便让开身子,假装与对方不相识,自然地要擦肩而过,却没想到在两方平行要越过彼此时,身旁的储良突然一伸手。
谢春酌下意识侧身避开,抬眸看去,便见储良张张嘴,似要喊什么,最后又皱紧眉头,收手虎着一张脸道:“装什么不认识呢?看见我们你很不高兴吗?”
确实很不高兴,麻烦得要死。谢春酌在心中腹诽,面上却道:“储师兄误会了。”
在还未正式拜师之前,长老们的亲传弟子位份极高,所有内外门弟子都得喊上一句师兄师姐。
储良与万春是同一个长老门下的弟子,那长老又与南災关系好,于是连带着储良与万春跟闻玉至的关系也如亲师兄弟般。
万春站在旁边,秀丽的面庞没什么表情,上下眼皮一扫,打量了谢春酌几眼,没吱声。
谢春酌瞧见二人此时的样子便觉好笑,讥讽地想: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人,何必觉得他攀附了闻玉至是高攀呢?他们跟他又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出身更高,运气好些而已。
若是他们落到他的地步,恐怕还站不到这里。
“你……”储良似是想出言斥责几句,可看着谢春酌又说不出话来,最后支支吾吾只道,“你别老是去打扰大师兄,大师兄修炼忙碌,若是坏了他的事,有你好看的!”
旁边围着他的弟子见他满脸不忿,自以为是地站出来,鼻孔朝天,对谢春酌道:“大师兄对你好那是可怜你,你不要以为大师兄有多喜欢你,别痴心妄想,好好地待着别去勾引大师兄,否则……”
“闭嘴!平日里长老就这样教你辱骂同门的吗?!”储良恼怒打断。
弟子一怔,惊慌:“怎么了师兄?我、我只是……”
他讲求助的目光看向万春,却没想到,万春竟然对他道:“跟谢师弟道歉。”
弟子抿唇,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谢春酌道:“谢师弟,对不起,我不该平白无故冤枉你。”
谢春酌进这幻境没多久,收了两次道歉。他睨了万春与储良一眼,见这二人都在看他,尤其是储良,一脸紧张愧疚,当即就怀疑他们残留有几分自己的意识。
想到这,谢春酌就想赶紧离开,不想与他们多待,免得到时二人找上他,打扰他做事。
“没事。”
谢春酌摇头,随后对储良与万春说,“多谢师兄师姐帮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直接大步往前走,理都没理二人。
弟子瞧见了,不由嘀咕:“真是放肆大胆。”
扭头一看,储良和万春不知怎的竟盯着谢春酌的背影不放,心中发毛,除了委屈,更是奇怪,往日里这两位师兄师姐可是最看不惯谢春酌的,怎么今日还斥责他呢?
“师姐……”储良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对万春别扭地小声道,“我刚刚看见他,差点喊师兄了……怎么回事?”
万春跟他一样,也险些喊出口,只是看着比储良冷静,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蹙紧眉头,神情中也带了几分困惑,最后摇摇头,低声道:“……回去吧。”-
对于万春与储良的不解与迷茫,谢春酌丝毫不在意,甚至希望二人离自己远远的最好。
他回了屋舍,踏进去便觉陌生。他在这住了还没一月就拜入南災门下,在闻玉至隔壁住下,更别提那一月里,他早出晚归,留在这里的时间所剩无几。
谢春酌迅速将不大的屋子上下左右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后上前几步,还未坐下,就看见床底下爬出来个东西。
他当即脚下一蹬,地面微震,那东西一抖,随后便被法力束缚着拖出来。
谢春酌定睛一看,这乌漆麻黑的一团竟是四喜娃娃。
四喜娃娃在方家老宅被烧得险些没了,艰难爬出来又被抓,委屈得不行,破锣嗓跟刮了瓦片似的,滋啦滋啦惹人起疙瘩,更别提四喜娃娃还有两张嘴。
“喜、喜——!!!”
“别叫了。”谢春酌耳朵嗡嗡作响,下意识在屋里找了个东西堵住四喜娃娃的嘴。
四喜娃娃悲愤:“……呜呜!”
谢春酌缓了会儿才好些,坐在椅子上看悬浮在半空中的四喜娃娃,没曾想自己没先遇见叶叩芳,反倒先遇见了四喜娃娃。
不过遇见四喜娃娃,跟遇见叶叩芳也没什么区别,毕竟二者必定存有联系。
只是……
谢春酌把四喜娃娃放下来,用脚尖踢了踢躺在地上耍赖装死的一团,嫌弃道:“你究竟是谁的东西?叶叩芳?皇帝?骷髅妖?”
不忠诚的小玩意儿,到处给人做事。
“……”
四喜娃娃眼泪都要哭干了,它们只是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小孩而已!它们想娘了!
谢春酌没理会它的悲伤,板着脸威胁它:“现在去把自己倒腾干净,记得别被发现了,晚些带我去找叶叩芳。”
四喜娃娃瘪嘴,二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黑色的眼珠点晕染开,外面昏了一圈黑色,狼狈得很。于是思来想去,两娃手脚脑袋并用离开了屋子,直到天堪堪要黑,才浑身湿漉漉地回来。
彼时谢春酌已然在外打探好消息,并且将来访的闻玉至再次糊弄离开,忙了一圈,换了身浅白色的春衫,等着它们回来带路。
“知道叶叩芳在哪儿吗?”谢春酌问它们。
四喜娃娃前头的脑袋点点,后头的脑袋摇摇,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谢春酌神情一凛,它们又赶忙一致点头,“喜!喜!”
谢春酌扬了扬下巴:“带路。”
四喜娃娃眼巴巴地看他,本来还企图让他抱,结果等了几秒没等到差点挨了一脚,就忧伤地往外爬着带路。
“喜、喜……”
“哎……唉……喜……”
四喜娃娃前后两个脑袋嘀嘀咕咕,月光照在它们身上,黑的小揪揪,艳红的脸蛋和唇,咕噜噜的眼睛转来转去,连接它们的深红色布匹湿润,往下滴水,金色绣起的祥云纹路清晰。
它们往前爬时,留下四对小印子,前头是一对脚,后头是一对手,不时伴随着脑袋磕碰地面留下拖拽的痕迹。
巡逻的弟子转角时看见这一行痕迹,心中一突,快步跟着脚印跑,却怎么也没看见人和怪异的东西。
他不暇思索,马上就拿出传音石要报告值守的师兄与长老,结果还未使出法力,脖颈一酸一痛,失去意识晕倒过去。
谢春酌把他拖到一旁草丛放下,回头冷冷地看四喜娃娃:“你到底知不知道叶叩芳在哪儿?还有,能不能别留下痕迹,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吗?”
谢春酌就差把“没用的东西”五个字刻在脸上了。
四喜娃娃心虚又恼怒,发出尖锐的“喜——”字叫喊,随后不等谢春酌发火,竟是直接双手双脚连爬,一溜烟就不见了。
谢春酌没想到它还敢跑,先是愣了几秒,随后压着火气冷笑一声,顺着四喜娃娃跑的方向追去。
只是四喜娃娃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早就打算好的,谢春酌一往前跑,迎面就碰上了值守的弟子。
“何人!?”
那弟子提着灯笼,骤然间照亮了身前人的模样。
素白的脸与衣,身后是月光,肩若削成,双眸微微睁大,惊吓似地看他,美得像夜里偷跑出来的艳鬼。
弟子看痴了,直到对方稍微动了一下,他才回神,警惕起来,只是开口问话时声音不自觉放柔了。
“你是……哪门的弟子?怎么大半夜过来藏书阁了?”
谢春酌迅速往他身后一扫,没想到兜来兜去,竟然还是来了藏书阁。
“我是奉非易长老的命令过来找书的。”谢春酌不暇思索,张嘴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话,“白日里忘了,夜里想起来便想过来找……”
垂下眼睫,声音轻了些,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我怕没找好,明日长老骂我。”
话罢,又拿出了木牌,弟子接过去一看,核对后发现确实是非易长老的木牌,没多想,马上就信了,道:“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夜里藏书阁禁止进出,我给你一柱香的时间,你进去找完就出来吧,莫要耽误太久。”
谢春酌抿唇一笑:“谢谢师兄。”
弟子脸红:“……这,这不算什么,你要是找不到我可以帮你……”
“我会很快出来的,不麻烦师兄了。”
弟子让出身子,带着他往前走几步,还亲自给他开了门,见他进去,还盯着紧闭的门不放,好半晌移开目光。
他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老的亲传弟子,生得如此貌美,真是叫人见一眼也难忘。
进了藏书阁,谢春酌便觉出一地阴冷来。
阁内无烛火,各处镶嵌有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莹光,照亮一地,再往前些,靠近书柜外的案几上,才放了几根特制的蜡烛。
那蜡烛约有手指粗细,半臂长,周身浅蓝,是由少数人鱼肉混杂着易燃草药制作而成,有光而无热度,不会燃烧书籍。
谢春酌很少来藏书阁,以前是没资格,后来是懒得来,只要使唤人取书便可。这次踏入,仰头看层层叠叠排序的木柜与书籍,忽觉通天之高,不知总共有多少书籍,来源又追溯到何朝何代。
四喜娃娃不知道是不是窜进了藏书阁,谢春酌耐着性子,在木柜往走了一圈,没瞧见,就点燃一根蜡烛,拿着它随便走进了一处书柜内里。
持烛而行,四周映照出或厚或薄的书脊,部分有残缺,谢春酌视线一一扫过,在即将走到最底端时,停下脚步,站立在原地。
——他看见了一本书。
烛光靠近,在幽蓝色的火焰下,照亮了那本书的书脊,上面写着两个字:南災。
这里竟然有关于南災的书?是他想的南災吗?
谢春酌不由思绪漂浮,回忆起自己所熟知的南災仙尊。
虽然被对方收入门下,可他与南災交流并不多,闻玉至生前少,闻玉至死后更是少,他只知晓,自他修道意识以来,南災便已经是修真界第一人,半步成仙,只差一个机遇,就能飞升上界。
可究竟是什么机遇,谁也不知道。
谢春酌对他的了解浅薄且大众,昔日并不曾多关注,如今涉及自身,倒是起了好奇心。
他把寻找四喜娃娃的事抛之脑后,下意识朝着那本书伸出手。
呼——
穿堂风呼啸吹过,在素白纤长的手指触碰到书脊的刹那,散发着微光、如米粒大小的白蝴蝶骤然飞起,落到了他的指尖。
谢春酌大惊失色,还未作出反应,风又一阵吹拂,迷了眼,再睁开,面前一切恢复原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一道黑影窸窣穿过上方书柜,谢春酌仰头,对上两张怪异喜庆的孩童脸庞。
嘻嘻、哈哈。
喜啊——
四喜娃娃迅速手脚并用爬走,犹如一只熟知所有路线的耗子,畅通无阻得飞快穿梭在上方层层叠叠的书籍。
谢春酌顾不得方才书的古怪,快步跟上,同时冷声呵斥:“站住!”
寂静的藏书阁响起“咚、咚咚!”的响声,谢春酌不想引起外面值守弟子的注意,手下一动,捏诀,脚下悬空朝上飞去,眯起眼睛迅速在光线不明的书柜各处寻找四喜娃娃的踪影。
喜——
呼呼、哈哈——
某处角落,四喜娃娃探出头来,黑色的眼睛弯起,咧开嘴,牙齿尖利,双手双脚触地,背后的娃娃翘起来,双脚抬高,抵住了书柜隔层。
当谢春酌朝它看去时,它便迅速扭头跑走。
谢春酌被它闹得心中生了火气,手下捏决,人也直往那处冲下……
轰——
庞大书柜发出“滋啦”的刺耳响声,书籍摇晃坠落,谢春酌直扑倒在那处黑影身前,将人牢牢禁锢在怀里,不让他逃走,随后听到书籍往下坠落的声音,耳聪目明,马上将二人方向调转,书籍尽数砸落在在了对方背上。
“啊嗯……”身前人发出疼痛的闷哼。
谢春酌缓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抓住的东西不是四喜娃娃,而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趴在他怀里,呆呆地抬起头。秀气的一张脸,两颊微鼓,有些稚嫩。
或许是反应过来有人莫名其妙地将自己扑倒,又把他当成了肉盾,眉头皱起,整张脸呈现出不太高兴的模样,更像小孩了。
但谢春酌并不感到心虚亦或者是不安,反而挑了挑眉,伸出手在他面前来回晃悠了一圈,然后笃定地喊:“小瞎子。”
第36章
面前的小少年皱着一张脸, 黑溜溜的眼睛空茫无神,任凭谢春酌如何在他眼前晃动双手,眼瞳也没有聚焦点。
是个瞎子。
谢春酌不用多想,就确定了这个事实。
只是不久前在拿书时指尖跃出的那只白蝴蝶, 着实让谢春酌心惊肉跳, 没法不把自己面前的半大小孩不和白蝴蝶联系在一起, 更别提南災也是一个似瞎非瞎的人。
谢春酌眼睫微颤, 在小少年即将开口喊话时, 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手上用点力气, 对方就没法挣扎。谢春酌卡着他脖子把人拎起来, 这小孩还没到他肩膀, 此时面颊因为缺氧涨红,双手握住他的手腕, 用力拍打, 痛苦地挣扎,看上去……毫无反抗之力。
甚至像是个凡人。
在对方力气懈下, 眼皮轻阖,即将放弃动作时,谢春酌松开了手。
小少年直接摔在地上,弯腰俯地, 整个人身子都在剧烈颤抖,大声咳嗽着, 嗓子如含了刀片般,刺耳难听。
谢春酌弯下腰,故作好心地用法术帮人恢复原样,语气饱含歉意:“我刚刚在追捕一只被人偷盗走的灵兽,还以为你是盗窃者, 不好意思,伤害到你了。”
他要软下声调时,声音十分地动听,可传入对方耳中时如裹了糖的砒霜,吓得人慌乱后退,瑟缩地靠坐在木柜角落,倒像是谢春酌口中被偷盗走的灵兽。
欺负小孩没有乐趣,但欺负一个疑似南災的小孩就有意思了。
仗着对方看不见,谢春酌肆无忌惮地打量对方,看不出端倪,便蹲到对方面前,不容拒绝地掐住对方的下巴,迫使人抬头。
“你伤到了吗?我看看……”
仍然没有半点南災的样子。
谢春酌心中警惕放下一半,还未多加思索,虎口处骤然一疼,他吃痛缩手,低头一看,上面的牙印深入皮肉,隐隐渗出血来。
而面前的小少年凶狠地“看”他,眼前一片虚无,龇牙咧嘴地对他露出一口白牙。
“滚、滚开……”小少年虚张声势,人却缩得更厉害,双手抱住膝盖,头也往下垂,作出防御的模样,显然是怕谢春酌生气打他。
谢春酌看了他几眼,没作声,直到门口传来值守弟子疑惑的呼唤。
“师弟,你找到书了吗?我要换班了。”
时间不早了,谢春酌放弃了继续在藏书阁与四喜娃娃玩追逐战,决心回去再收拾它,于是随手捡起了几本地上的书,假装是自己找到的书籍,抱起来往外走。
走出庞大的书柜侧道,临离开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那小少年与亮光都湮灭在书海当中。
“师弟,你可算出来了,要是晚些,等我师兄过来了,看见你,恐怕是要把你上报的。”门外的值守弟子见他出来,松口气。
谢春酌对他浅浅一笑:“多谢师兄,这次若不是你,我恐怕明日就得挨长老的骂了。”
值守弟子摆摆手:“这算什么?不过这些书你可作了登记?届时可得还回来。”
这事儿谢春酌还真忘了,好在值守弟子提醒了一嘴。对方好心地带他去一旁登记。
登记时,谢春酌迅速扫过那些书籍的名字,都是一些《无边秘境·壹》、《秘境中常见草药与灵兽》、《人之道》一类的书。
值守弟子感慨:“非易长老这是要叫手下弟子进秘境吗?怎么找了这些书,不过听说潭虚秘境也快开启了,近段时间大家都在讨论呢,师弟你知道吗?”
潭虚秘境。
谢春酌当然知道,这就是他后面与闻玉至等人一起进入的秘境,也就是在此秘境之中,他对闻玉至下手,杀了对方。
现在看来,幻境回忆依旧在快速进展着,端看闻玉至值得挖出来的回忆究竟有多少,什么时候才能快进到秘境当中。
或许在同一个地方再杀死闻玉至一次,能够让对方彻底死亡。
“要是我也能进去一趟就好了,不说能不能得好东西,见见世面也好。”值守弟子感慨。
秘境里面的灵物确实多,谢春酌从里面回来,修为都提升了一个境界,如果不是当时闻玉至的死,他得装一番,指不定得开坛酒庆祝一下。
谢春酌面上含笑,对值守弟子道:“说不定师兄真能去呢,入秘境的队伍没满,一切皆有可能。”
值守弟子闻言心动,毕竟术业有专攻,有些队伍里填充进几个低修为但有特长的弟子也不是没可能,只是需要动点小手段和关系。
“借你吉言了。”值守弟子哈哈笑。
谢春酌不动声色避开他要拍来的手,抱着书道:“是我要多谢师兄。”
话罢转身要离开时,忽地想起藏书阁内的小瞎子,脚步微顿,“师兄,今晚藏书阁除了我进去,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啊。”值守弟子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追问,“你在里面看见其他人了吗?”
谢春酌颔首:“约莫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弟子。”
值守弟子下意识道:“那可能是哪个长老门下的药人跑出来了吧。”
药人?
谢春酌这才想起在千玄宗内,是有药人的。
他们通常天生残缺并且命不久矣,有人,也有半妖半人,甚至也有妖鬼,少数是健康的人,但生而有罪,比如父母同族犯下大罪,亦或者是天生魔种。
一些炼丹的修士最爱药人,只是寻得不易,平日里多是去凡间亦或者是其他宗门里买,之后得了手,除却用药时,对药人也会加以教导,令其明目知理,更有甚者会让其入道。
谢春酌第一次听说这事时,心中不知讥讽还是感慨,天地间弱肉强食,无论是人还是兽,终归是一样的,而且比起兽类,人本性还要更加狠毒恶劣。
谢春酌不再多想,见值守弟子进藏书阁寻人,便抱着书翩翩然离开。
他回了屋舍,见内里亮灯,还以为是有人来找麻烦,毕竟夜里无故不能外出,也是屋舍的规矩之一。
四喜娃娃没抓着,藏书阁又遇见个疑似南災的人,那本书也没翻着,现在抱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书回来,谢春酌现在满肚子火气,推门进屋时想,若是来者不善,他也不介意打对方出一顿气。
结果抬头一看,步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俊秀的面庞,竟是叶叩芳。
谢春酌诧异不已:“你怎么来了?!”
叶叩芳自桌前起身迎去,恍若妻子迎接晚归的丈夫,接过他手里的书,堆到臂弯,又单手将人搂住,温声细语,不经意地嗔怪:“卿卿,大晚上的去哪里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还不是你的好玩意儿!”
谢春酌窝火地骂,迁怒于他,推开他坐到窗边的榻上,板着脸,屋内烛光悠悠地亮,照得他的脸映上一点暖光。
叶叩芳放下书凑过去,冤枉地叫屈:“四喜娃娃可不单是我的东西,我也只是捡到它,才用了一段时间。”
“捡?”
谢春酌看他。
叶叩芳微笑:“我死以后,不知怎的有一天就在枯坟里活过来了,当时祖父已死,小木去了一户人家卖身当奴,我便想去寻你,在路上捡到了它。”
简单的叙述,细纠起来却是古怪。如何死而复生?如何捡到一个怪异的鬼物?如何入道修仙?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修到如此境界?
谢春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却仿佛知道谢春酌在想什么,道:“痣娘娘早已成鬼,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跟她达成合作罢了,之后的事情都是四喜娃娃与骷髅妖所做,我并不知情。”
叶叩芳这一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入了万华宗后便没有跟它再联系,直到闻玉至回来,我才借着它与痣娘娘做了些事罢了。”
而后握住他的手,“卿卿,会怪我吗?”
对上叶叩芳真挚的目光,谢春酌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明明对方什么都说了,可哪一次都像是隐藏了新的谜团。
谢春酌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准备怎么杀死闻玉至?”
“在秘境。”叶叩芳说。
谢春酌眉心一跳,朝他看去,便见他面上盈着笑,黑眸却森冷阴寒,恍若恶鬼。
“在秘境,以卿卿之前杀死他的方式……。”
叶叩芳垂眸,轻抚手中纤长白皙的手指,与其十指相扣,再低头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再杀他一回。”-
翌日,谢春酌再度进入回安堂。因着叶叩芳的缘故,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他身上的浅绿衣衫已换成了浅蓝,再打眼一瞧,部分人在身上又披了件不薄不厚的外衫,彰示着如今天气变化。
前头几人正在说话,谢春酌仔细一听,三月一次的内门弟子考核竟然已经过了。
专管回安堂的长老踏门而入,底下叽叽喳喳说话的人登时闭了嘴。
“通过考核的弟子可以自行前去拜师,若月底未能拜入长老门下,自行来寻我,分配进执事堂等处成为执勤弟子。”
长老说罢,就转身离去,徒留底下人叹气苦恼,谢春酌云里雾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要按照原轨道去找南災拜师。
他蹙眉思索,身旁竟有弟子上前,带着几分讨好道:“谢师兄,不知香仲仙子门下是否还收弟子呢?”
谢春酌一怔。
说话的弟子以为他记恨之前自己曾说过他坏话,又急又羞,压低声音道歉:“师兄,我以前不懂事,你莫要把我那些蠢话烂话放在心上,您如今拜入南災仙尊门下,足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更别提还是南災仙尊主动要收您为弟子的。”
“什么?!”
谢春酌这会儿是真的惊了,南災主动要收他为弟子?!
以前明明是他主动去找南災,闻玉至还跟在一旁说了好话,最后二人不知谈论了什么,再出来,他才成为南災门下的第二个弟子。
他脸上的震惊毫无遮掩,完全浑然不知的模样使得那弟子也愣了。
“师兄你……”
“你装什么装,这一切你还不是靠大师兄!你什么时候能成为大师兄,再来跟我们装吧!”前面坐着的一名弟子看不过眼,砰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扭身对谢春酌吼。
谢春酌睨了他一眼,认出来这人后面进了执事堂,成为了最低等的看门弟子。当然,这里面少不了他的操作。
眼红他的人比比皆是,不必放在心上。
谢春酌消化着南災收他为弟子这件事,不暇思索就要回屋舍去找叶叩芳,要是南災还在这幻境里面,他们就不能在此对闻玉至动手。
只是他没想到,他一起身要离开,那出口辱骂他的弟子竟穷追不舍,追在他身后。
“你是不是心虚了!你……”
聒噪!
谢春酌往前迈的脚步一停,骤然转身,手一挥,弟子当即就被弹开,摔了五米远,撞到了其他弟子身上才停下来。
满场皆惊。
谢春酌冷下脸,回神面无表情地看向众人,淡声道:“长老曾说过,同门需互帮互助,不应计较小事生间隙,但你们是否太过分了些?”
“我很好欺负吗?”
在幻境中,谢春酌难得将脾气泄露出来,但此时此刻,他是真的烦了。
“我不与你们计较,你们不感恩戴德就罢了,竟还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与我争高低。”
谢春酌面若冰霜,双目淬着怒意,应是令人恐惧不安的神情,可生动的表情变化,却使得他愈发美得惊人。
锐利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剑。
“一群废物。”
无人敢言,皆或痴或呆地盯着他。
谢春酌不再看他们,转身要再度离去,结果抬头,见到前面站着的几人,身形又是一顿。
闻玉至笑眼弯唇,夸赞:“卿卿,好威风。”
第37章
闻玉至左右两边分别站着储良以及万春, 陪同有四名弟子,分别是两名谢春酌不太熟悉的男女,还有进幻境后就没见过的少齐少秉。
真是众星捧月,好大的师兄风范。
被谢春酌教训过的弟子回神, 连忙从地上爬起想要告状, 但思及方才谢春酌的话语, 一时踌躇, 再抬头, 就见闻玉至主动拉过谢春酌的手, 轻声细语, 好不温柔。
“卿卿……”
谢春酌以为他要意思意思说自己几句, 虽知晓是面子功夫,可心中仍是不耐, 抽回手, 准备忍着听几句,结果却没想到闻玉至竟然说:“他们哪里值得你生气。”
众人一怔, 随后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过去,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因为他们实属是没想到闻玉至会说出这番话来。
闻玉至在他们心中可是大公无私、光风霁月的代表,是整个千玄宗的大师兄。
大师兄怎么能偏疼一人?怎么能有私心?
谢春酌身前身后都聚集了愤恨、惊诧、审视的目光。他早已习惯,此时只为闻玉至的话语而感到警惕。
“你找我有什么事?”谢春酌打断他要接着说下去的话。
闻玉至笑着看他, 没回答,他身旁的储良没忍住开口:“大师兄为你争取了去潭虚秘境的名额, 不日就要启程了。”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这一切还是发生得太快。
谢春酌一时无言。
闻玉至拉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别担心,潭虚秘境不是第一次开启了,以往古籍中说的凶险困厄, 毒兽遍地,其实都是半真半假,早在师尊第一次进秘境时,就已经将里面的东西处理得七七八八,剩下一二分险境,留给我们历练。”
“是啊谢师兄,我都去过一次潭虚秘境呢!只要跟紧大师兄,一点儿事都没有。”
少齐在旁边跟少秉一起头凑头,嘴里活跃地说着话,眼睛偷偷去看谢春酌。
好漂亮的师兄,耳闻不如一见。
他说完,漂亮师兄朝他看了一眼,美得少齐飘飘然,然后少秉捏了他腰一把。一个激灵,少齐对上了闻玉至笑眯眯的脸。
“……”
好吓人。
少齐缩回脑袋。
“卿卿那么厉害,是我要跟紧卿卿才对。”闻玉至将手指挤进谢春酌指缝之中,将其牢牢握稳,慢吞吞道。
谢春酌不知他恢复记忆没有。进秘境就代表在千玄宗的回忆即将结束,事情稳步发展,可隐藏的危机还没解决。
比如骷髅妖和南災,还有……叶叩芳。
“师尊也会去吗?”谢春酌冷不丁问。
一齐跟着往前走的众人闻言诧异望向他。
“仙尊怎么会去呢?他又不用历练。”万春不禁道,“如果仙尊要去,我们该经受的历练应该更多一层吧?”
“还是别了吧,我只想跟着师兄师姐们后面捡点草药换灵石。”有个弟子嘟嘟囔囔道。
储良大咧咧:“名单还没完全出来呢,也不知道去几个人。”
“师兄你不去吗?”
“不知道。”储良摇头,“听长老说这次去的人数定得很少,大概只有八人。”
没有八人,只有六人。
谢春酌在心里接话。
潭虚秘境出行名单倒是与以往一般无差,谢春酌记得当时自己是缠着闻玉至一齐去的秘境,六人中,除了他和闻玉至,其他四人都是不甚熟悉的长老弟子,也因此,他们一到秘境,在不久后就四散分开,给了他动手的机会……
“这也太少了吧?”
“仙尊定的。”
“仙尊定的?”谢春酌回神。
“是啊,潭虚秘境都是仙尊开的呢。”说话的小弟子回道。
有古怪。
谢春酌第一反应就是有古怪。这事他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便觉怪异。
南災闲着无聊给他们开秘境做什么?给闻玉至历练也不至于自己动手,更何况潭虚秘境对旁人来说或许极具诱惑力和危险性,但对闻玉至来说不值一提。
话语间,一行人走到了道路尽头,即将四散分开,闻玉至停下动作,侧身,替谢春酌撩起耳边的一缕碎发。
“卿卿夜里搬来与我同住吧。”他俯身,呼吸落在谢春酌的脖颈处。
在旁人看来,二人此刻宛若一对交颈鸳鸯。
储良四人挪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假装看不见。
闻玉至的指腹蹭过他的脸颊,细腻的软肉从虎口处卡过。
“好吗?”
谢春酌掀起眼皮,抬眸与他对视。
“我答应卿卿的事做到了,卿卿也该做答应我的事。”闻玉至道。
谢春酌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事,无非是床事情事恩爱事。
闻玉至的脑袋充满了不堪的羞耻事。
即使今晚根本不必做那些,谢春酌仍然为自己曾做过而气恼。
“当然不会忘。”谢春酌唇角扯出一抹笑,手指轻点他的胸口。
慢慢地、一下、又一下。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
闻玉至,必死-
与一行人分开,谢春酌下意识回了屋舍,结果里面已经住了另外几个弟子,他反应过来时间变化,现在他应该住在了南災附近的山头上,与闻玉至两两对面。
不过也就只是住了几天,他很快就与闻玉至住在一起厮混。
随口敷衍了询问讨好的弟子几句,谢春酌回了自己居住的山头。
叶叩芳不在,四喜娃娃在。
四喜娃娃被五花大绑扔在桌子上,看着十分凄惨可怜,听到声音就开始咦咦呜呜地哭,见到来人就闭了嘴,结果还是没能逃过被一脚踹到墙上的下场。
“叶叩芳呢?”谢春酌坐到桌前倒了杯水泼到它身上。
四喜娃娃像只怪异的狗,前后两个脑袋疯狂甩水。
谢春酌开了屏障,见它甩完仰头期待一看,又失落低头的样子,冷笑一声:“再给我闹幺蛾子,我弄死你。”
“……”
四喜娃娃嘀嘀咕咕:“喜、喜。”
上次它们带路带对了啊,没有闹幺蛾子,谢春酌不能骂它们。
“带对了?藏书阁里有叶叩芳吗?”
“……喜、喜。”可是明明是对的。
四喜娃娃说不清楚,谢春酌只以为它们是撒谎,想把这事儿混过去。
顾忌着还用得上它,谢春酌没多跟它计较,就把它晾在一边。
谢春酌本以为叶叩芳不久后就会回来,于是点燃烛火,一边戏弄着四喜娃娃,一边思忖、捋着关于叶叩芳、闻玉至、南災、骷髅妖之间的关联。
他们之间必定有他不知道的联系,甚至于……藏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待到夜深,被绑起来踩在脚下的四喜娃娃变成软绵绵一团,踩着时发出很轻的“喜、喜”声,还有轻微的鼾声。
这家伙能睡着觉也是奇怪。
谢春酌听着生出几分困意。望了望门外,月光撩人,幽蓝白光莹莹落地,地面像是盛了一盆浮动着暗光的水。
他手肘撑着桌面,双眸微垂,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间,竟陷入了睡梦。
睡眠浅,对周遭的一切还有些朦胧的意识,谢春酌听见了有人推门而入。
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旁坐下,似是在端详他的面容。
之后,是很轻的摸索。
指尖从额头滑落,到鼻尖,然后是手掌,覆盖住他的眼睛,指腹顺着眉骨眼窝轮廓去摸索,谢春酌感到不适,还有一点微不可察的恐惧不安。
……对方力气稍大些,他就有种眼球在被仔细观察,即将被挖走的错觉。
许是他不自觉的躲避和轻颤的睫毛暴露了自身,那人转而用手掌托住了他的脸。
摩擦,揉捏。
而后是纤瘦的脖颈,手扶下,搂住腰。
谢春酌整个人被托着腰抱起,最后挪到了对方的怀中。
眼皮沉沉,睁不开,悚然的恐惧席卷心头,谢春酌奋力想要挣扎,实际上也只是手指无力地动了一下。
呼、呼……
呼吸落在了额头。
吻到了眼睛上。
……
初晓,谢春酌很突兀地醒来。
他趴在桌子上,视线落在门口照射进来的一点悠悠的碎光,还未彻底醒神。
不远处的四喜娃娃倒在地上睡得正香,屋内透着股凉意,他直起身后,除却身前还有些温度,周遭一片冷。
叶叩芳一夜未归。
谢春酌坐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慢吞吞地站起来脱掉外衣,上了床榻盖上被子。
脑中一片混沌,他隐约记得昨晚屋里似乎进了人,但究竟是谁呢?
他设下的阵法也没人触碰到……
谢春酌迷迷糊糊地想着,侧过身子,堆起的青丝部分夹进衣襟内,纤细雪白的脖颈露出,令人不由畅想,若是能一手掌控,感觉会有多美妙。
再略动些,青丝散落,在后脖颈处,隐约有一片淡淡的指印,足以看出创造这痕迹的人是如何爱不释手。
……
谢春酌再次醒来,不肖一会儿,眼中登时一片清明,叫人看了不知他是睡了,还是没睡。
谢春酌下意识侧头往地上一看,不出意料,四喜娃娃不见了。
他面上毫无波澜,按照平时一般洗漱更衣,按照时间出门,果不其然,路上“巧遇”长老。
长老惊诧:“你怎么还在这?秘境都开启了,正准备送你们进去呢。”
“一时忘了。”
“这事儿怎么能忘呢!”长老不悦,随后立刻带他赶到了秘境入口。
甫一站定,抬头时,谢春酌脸上的表情凝固。
入秘境的队伍共有六人,站在他面前的五人,除去一个陌生弟子,其他四个都是他认识的人——闻玉至、叶叩芳、万春、还有……小瞎子。
“卿卿,怎么傻站在那里不过来?”闻玉至招手道。
谢春酌堪堪回神,抬步走去,走到他身边后,没忍住扭头与叶叩芳对视。
叶叩芳此时的模样与之前大相径庭,是平平无奇的少年弟子长相,低着头不吭声时完全没有存在感,如果不过他肩膀上趴着的四喜娃娃,谢春酌也很难将他认出来。
四喜娃娃假装自己是个装饰品站在叶叩芳肩膀,偷偷摸摸地也看了谢春酌一眼。
“卿卿认识这位师弟吗?”闻玉至搂着他的腰问。
“一面之缘。”谢春酌说罢,又看向了靠近闻玉至身旁的小瞎子。
在白天看,小瞎子更小了,一身白衣,黑发半束半披,手里杵着木棍,眼瞳比平常人黑一个度,但却没有焦点亮光,一片茫然。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警惕地扭头看去,即使什么也没看见,也依旧绷紧了身体。
谢春酌没心思去戏弄他,粗略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但腰间收紧的手愈发用力了。
他感到了疼痛。
谢春酌微微抬眸,与那双漆黑专注的凤眸对视时,里面深深的暗色叫他心中一突。
第38章
“卿卿?怎么这样看我?”闻玉至轻声问。
谢春酌垂眸:“没事。”
他不由攥紧手, 心里暗自思忖:闻玉至的样子……像是恢复记忆了。接下来行动要小心些。
察觉到抚在腰间的力道加重,二人贴得更近,谢春酌不得不找了个理由,直接针对旁边的小瞎子。
“我只是在想, 这位师弟怎么那么眼生?”
他话语一落, 闻玉至顺势看向身旁的小瞎子, 嘴角上扬, 似笑非笑:“这是师尊要求的, 我也不清楚。”
小瞎子面上有几分惊惶, 但也只是抓紧了拐杖, 抿紧唇一动不动。
“你叫什么?”有个弟子问他。
“云异。”小瞎子张了张唇, 道。
云异。
谢春酌将脑海中有名的弟子过了一遍,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好了, 不要在此闲聊了, 秘境已然开启,你们快去快回吧, 若有事,捏碎木牌传信即可,我们会一直关注你们的状况的。”
长老打断几人想继续聊下去的话,扬了扬手, 一道微光滑过,前方不远处, 白蓝色如海浪般,一人高的漩涡开启。
那就是潭虚秘境的入口处。
要开始了。
谢春酌在心中想着,下意识想要靠近漩涡,却又被人搂着腰带回去。
他回头,闻玉至无辜眨眼:“我们一起。”
谢春酌无言, 任由他搂着自己,直到二人飞身进入漩涡。
甫一进入漩涡中心,谢春酌就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紧紧抓牢身旁人的衣襟,蹙眉闭上双眼,不多时,滞空感强烈,他径直往下坠落,还未施法,便被带着落到了秘境中一棵高大繁盛的树上。
站定在树杈,谢春酌又是短暂地腾空,最后脚落在地面时,胸口依旧砰砰直跳。
身边的人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没事了。”
谢春酌不由得抬脚狠狠踩了他一下,“我没说我有事。”
“……嗯,是我有事。”闻玉至忍俊不禁。
给予他回答的是谢春酌推拒的手。
怀里温热的身体离开,萦绕在鼻尖的冷香消失,闻玉至怅然若失。
二人落地,没一会儿,除却小瞎子云异,其他人便汇聚而来。
“我们边走边找,有可能是意外掉落在附近,但不认识路,所以没能找来。”开口说话的是万春。
闻玉至出乎意料地表情懒散,似乎不是很在意云异的死活。
谢春酌隐晦地看了一眼万春身旁的叶叩芳,见对方摆摆手,心下微安,随后跟着闻玉至一齐往前走。
对于潭虚秘境,谢春酌还算残余了一点记忆,毕竟当时也是仔仔细细探寻过的地方。
一行人往前走了一阵,走到一处山崖前时,呼啸的风声恍若呼吸般平缓响起。
穿山之风,尖锐又平和地落下,但抬头看去,那不过是一阵小风,顶多吹动高树之上的绿叶,又怎么会有几近震耳的声响呢?
众人警惕,谢春酌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叶叩芳,肩膀被一双小手抓稳,谢春酌侧头,与四喜娃娃四目相对。
倒转的后娃娃抓紧谢春酌背后的衣衫,嘻嘻哈哈地抬起头,随着风声一起喊:喜啊——
喜啊——
天、黑、黑——
人、昏、昏——
喜娘娘,爱娃娃,夜里梦里求娃娃。
小娃娃,爱娘娘,床头床尾笑娃娃。
你生我来我生你。
你替我来我替你。
喜——啊——
啊——
尖细的孩童笑声如雷贯耳,冷风吹过,天一下变得昏沉,灰暗的浓雾遮蔽天地,红灯笼在其中盈盈亮起,似有纸人抬轿,奔腾而来。
万春当即绷紧身体,抽剑而出,肃容道:“有古怪!”
“师姐……”一弟子跟她背对背,也抽出了长剑,警惕地看向四周。
谢春酌心神一动,走到了闻玉至身旁,四喜娃娃眼睛咕噜噜地转,盯着闻玉至的脸不吭声。
“你发现什么了吗?”谢春酌主动拉紧闻玉至的手臂,将四喜娃娃暴露在对方面前。
闻玉至面色不变:“有。”
“什么……”
掌风穿过,谢春酌惊然回首,与一巴掌大的纸人面贴面,下一秒,闻玉至伸手拍过去,纸人瞬间燃烧殆尽,从他肩头掉落,可接下来,无数的纸人从各处角落提着红灯笼跳出来。
树上、石头内、草丛中、甚至是……身后、身前、上面、下面……
无穷无尽。
它们嘻嘻笑,张开黑漆漆的嘴巴大喊:喜啊——
“这些是什么东西?它们不是秘境里面的吧!”跟在万春身旁的弟子面露惧色,颤抖着身体道。
当然不是。谢春酌看向叶叩芳。
对方张口,无声回复:我替你,杀掉他们。
他们,指的自然是……
“万春师姐——!”弟子大叫一声,谢春酌便见万春被纸人所围绕,裙摆燃起火焰直往上烧,法术竟浇灭不了。
谢春酌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闻玉至,结果却对上他平静无波的双眸。
“怎么了?”闻玉至问。
“……没什么。”无形的恐惧霎时间也包裹住了谢春酌。
他不想与闻玉至再站在一起,而是立刻朝万春以及那名弟子而去。
在他离开后,闻玉至抬眸,与叶叩芳对视。
“我的。”闻玉至说。
叶叩芳微笑,“谁没死,就是谁的。”
话语间,一声巨响。
轰隆——
地裂,脚下踩着的地面轰然拔高,谢春酌顾不得去救人,只抓紧弟子的后衣领将人拽得站稳,才仰头看向前方……
那是一头如山一般高且重的巨兽,头有螺旋状的独角,獠牙外翻,似野猪,眼瞳又大又圆,暗黄色,瞳孔竖起,冰冷不耐地扫视面前站着的一群人。
纸人嘻嘻哈哈,爬上巨兽的肩膀,提着灯笼摇晃,无数点红光在风中摇曳着,点亮这处山谷凹陷处。
巨兽身上布满火山裂缝似的石块,黏连在肉里,间隙露出一些暗红色的肉色,四肢粗壮,爪大而尖利。
它抬起前脚,狠狠朝着谢春酌几人踩去。
同时,纸人也穷追不舍地朝他们扑去。
闻玉至参与进了战局,拔剑斩向天,在剑光铮动之下,灰暗的乌云露出一丝亮光。
在范围内的纸人撕裂成两半,红灯笼落下,点燃地上的杂草,又被巨兽的掌风所熄灭。
闻玉至动手之后,场内战局变化。万春以及另一名弟子离巨兽较近,反应敏捷地一跃而起,刀剑出鞘,在呼啸的风声中直斩巨兽。
谢春酌冷眼旁观,看了几秒,便见闻玉至将纸人处理得七七八八,就上前去帮万春二人,没一会儿,就戳伤了巨兽的眼睛。
巨兽发出疼痛的哀嚎,愤怒地跺脚,四周山石滚落,万春被砸了个正着。
谢春酌看叶叩芳:这就是你说的替我杀了他们?
叶叩芳笑而不语,抬手点了点左侧方一处。
谢春酌顺着山石所在仰头看去,待看清后,眼睛一亮。
是一处小湖!
那湖通往的,就是闻玉至第一次死亡的地方!
谢春酌立刻去寻找叶叩芳的身影,想知道他要怎么做,结果回头一瞧,人竟然不在原地。
再四下一看,便看见叶叩芳竟然坐在一棵靠在山脚下,枝叶繁茂的大树之上,正面色平静地看着巨兽。
他想做什么?
谢春酌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多想,因为万春骤然朝他大喊:“师兄!帮忙——”
无论是为了离开秘境后重归宗门的生活,还是为了此刻自身的伪装,谢春酌都不得不上前救人。
他拔出软剑,剑光如霞,波光粼粼,绸缎般飞出,将即将被卷如巨兽口中的万春以及另一名弟子救出,旋即脚下一踩,踏着巨兽甩到前方的尾巴,一跃而起,与闻玉至身影交错。
软剑飞回手中,两道剑光直冲而下,刺破巨兽坚硬的皮肉。
“吼——”
巨兽发出疼痛的吼叫,而后迎来的是愤怒。它发疯似得开始无差别撞击山崖和周遭的树木,狂风过境般,一切变得混乱而惨烈。
“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我们得走。”万春拖拽着另一名受伤的弟子,找到谢春酌,焦急道。
谢春酌自然知道这里不能继续待了,一是巨兽已然发狂,破坏一切,他们也拿不到有价值的灵草。
二是杀了巨兽太过困难,损失重,即使巨兽死了,尸体也运不出去,现在和它缠斗百害而无一利。
三则是纸人虽伤害力不大,但着实缠人,纠缠下去必定吃亏。
只是……
这机会实在太好了!
重创闻玉至的机会,还能顺带把万春和另外一个弟子,这两个拖油瓶给甩开!
谢春酌脑中飞速运转,还未想到一个好的时机,便见一人骤然从高树上飞下,长剑如虹,直刺与巨兽正在争斗的闻玉至。
“师兄——”万春惊骇。
谢春酌不由自主提起心,仰头往那处看去,只见闻玉至被一剑穿肩,卡在血肉骨头之中的剑飞起落下,竟是直接将闻玉至的肩胛骨斩断了!
稀薄的血飞出,长剑抖下血液,巨兽的哀嚎都轻了,它打量着如飞鸟般坠落的闻玉至,有几分灵智的脑子反应过来面前的人类是窝里斗,登时精神,开始持续攻击。
“你们快去控住住那头巨兽,我去救闻玉至!”
不等万春以及那名小弟子说话,谢春酌就先一步急迫地开口催促。
万春不暇思索,当即双手握紧重剑,斩向巨兽的尾巴。
另外一名弟子则是攻击巨兽还完好的那只眼睛,同时将飞扑而来的纸人挥开。
眼见着二人听话地缠住巨兽不让它靠近,谢春酌飞速朝闻玉至靠近,把人搂在自己怀中,带离了现场,停落在不远处的山头湖泊边。
闻玉至面色煞白,半跪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口鼻急促呼吸,汗与血将他的衣衫黏在皮肉上,如若要撕开,只能连同他一起撕裂。
他现在就如同一张廉价的薄纸,轻易就能被摧毁。
谢春酌不可控制地兴奋起来。
他与闻玉至对视,二人皆无言,但谁都知道彼此心中在想什么。
谢春酌想装,但装不出来。他知道闻玉至恢复记忆了,于是他定定地看着闻玉至,问道:“你要死了吗?”
闻玉至弓着腰,很艰难地昂头去看他,“……嗬……卿卿、很想我死吗?”
“你该死。”
谢春酌身后落下一人。
不用回头,谢春酌就知道来人是谁,对方俯身往下,自后背搂住他,亲密地吻去他耳垂处被闻玉至溅到的血滴。
“死吧。”
叶叩芳靠在那薄薄的肩颈之上,悲悯地看闻玉至,轻声呢喃:“我们……只能活一个。”
“……嗬嗬,那卿、卿,想要谁呢?”闻玉至攥紧谢春酌的手腕。
他用力极大,如铁铸般死死握着那节晧白的手腕,双眼充血发红。
闻玉至没去看叶叩芳,而是去看谢春酌,等待他的回答。
“不如你们都去死。”谢春酌冷酷道。
“……哈哈……哈……”
“哈哈……嗬哈……”
身前身后二人都骤然发出不同的笑声。
笑声沉闷,混杂着血液与难言的心绪,落入谢春酌耳中,却好似是他们共同在嘲笑他。
谢春酌冷下脸,正待要动手,却没想到,闻玉至忽然说:“卿卿,这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话音落下,剑光铮亮,闪动时光灿如金,谢春酌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下一秒,血液飞溅,撕拉一声,他察觉后背的衣衫被剑所刺开,冰冷的剑头抵住他的腰间……
不……
谢春酌猝然扭头,叶叩芳笑意依旧,只是慢慢地松开他。
“卿卿……”
在他要起身时,手腕的拉力使得谢春酌无法逃离,他落入了充满血腥味的冰冷怀抱中。
闻玉至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他,声声泣血,嘶哑道:“我也想要……为自己争一争——”
随着闻玉至最后的嘶鸣,谢春酌被他带得往后仰倒而去……
扑通——
平静的湖面坠落。
幽绿的湖水,波光粼粼,光折射下犹如剔透的翡翠,宽大的春衫湿润,浮起,像蝴蝶的翅膀。
谢春酌屏住呼吸,用力踹闻玉至的身体,企图把人踹开,甚至还去戳对方肩膀上的伤口,可依旧无济于事。
直到他灵机一动,忽然张开嘴,湖水灌入,无法呼吸,口鼻生涩,溺水的痛苦毫无保留地冲来。
谢春酌终于感觉到闻玉至的手松开了。
结果他还没往上游,手臂就被扯住往下拉,随后唇撕裂开一道口子,他吃痛地张开嘴,空气便渡了进来。
闻玉至亲得很浅,除了最开始不知是泄愤还是痛苦的啃咬,到他张开唇,对方舌尖探入,为数不多的空气传入口中,下一秒,就退了出来。
依依不舍地吻过嘴角的伤口,湖水的干涩腥味与血液的味道混合,谢春酌看着闻玉至对他笑了笑,而后松开手,往下坠落。
在那深不见底的湖泊当中,莹光闪动,细小的泡沫浮起,恍若一只只翩翩的蝴蝶。
闻玉至处在它们的围绕当中,张开手,握住了其中的一只……无数的白色蝴蝶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汇聚成一道人影,涌入他的体内。
而谢春酌看不清底下的一切,也无意在看。他奋力往上游,最后突破湖面,一跃而出。
呼——
眼未睁开,脸颊抚上一掌,托着他湿润的脸,轻声道:“卿卿,我曾欲与天求,今生来世,生为连理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我真的可以,得到你的爱吗?”
滚烫的泪水如雨般落在他脸上,谢春酌猛然睁开眼,便发觉自己并没有还沉在湖水当中,而是正处在于幻境里面某个不知名的洞穴里。
他从地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不知今夕何年。
回忆起破开湖水时,在岸边的人颤动的声音与绝望的泪水,谢春酌心悸不安,胸口大幅度跳动不止,内里仍在惊颤。
是叶叩芳吗?
他垂着头,好一会儿,擦去脸上的水珠,盯着手掌心盈起的小水泊看了会儿,才抬头去打量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黑,只有些许莹莹的微光从洞穴墙壁散发出来,极其艰难地照亮一点地方。
四喜娃娃跟块破抹布似的奄奄一息地躺在一边,有几个湿漉漉的纸人正上下踩踏它身上吸满了水的身体。
“噗叽”奋力一跃一落,水就从暗红色的布里挤出来。
许是听到声音,纸人回头看谢春酌,晕开的眼睛和嘴巴,两颊红团深得吓人,不堪入目。
伤眼。谢春酌微微阖目,随即耳尖一动。
外面有人。
洞穴外,有剧烈的响声与剑交叉滑过的刺耳声响,动静不断。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谢春酌不暇思索,就猜出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他吐出口腹中的污水,缓和些力气,便扶着墙壁踉跄走出。
洞穴内墙壁咯手,谢春酌扶了一阵,发现墙壁上有虽光闪动,凑近一看,有瓷白的细碎亮片镶嵌在其中,像是晶石。
但谢春酌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很像白骨骷髅的骨头。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谢春酌不再思考,继续往外走。
走至洞穴外,亮光刺目,他眯起眼睛,便看见不远处有两人正在对峙。
确实是闻玉至和叶叩芳。
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这两人竟然已经打起来了。
二人相持长剑,对立在两侧,听到声音后,忽地扭头,灼灼的目光落在了浑身湿漉漉的谢春酌身上。
此时二人满身鲜血淋漓,
“卿卿,你要我,还是要他?”
谢春酌谁都不想要,他扶着墙站在原地没动,警惕地打量四周。
“卿卿是个狠心的。”闻玉至叹气。
叶叩芳垂眸:“是我们的错。”
二人面对面,奇异地从彼此的眼中看出来几分豁然与平静。
他们没法去逼迫谢春酌给出答案,那么就只能自己……寻找出答案。
双剑相碰,似有银火燎动,零星飞起的碎光卷起狂风落叶呼啸而去。
谢春酌看了几秒,便发现闻玉至的伤竟然都好了!
不仅如此,甚至修为境界比以往还要更上一层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湖底有什么东西吗?这秘境当中,隐藏着的难道是闻玉至复活的真相?
谢春酌回忆起湖底隐约看见的白光,除却这点,再细想又怎么也没想不出来了。
咯吱——
山石滚落,万道剑影汇聚在一剑之中,坠入对立之人身上。
长剑迅捷,挥落剑影,持剑人飞身而起,斩落巨树,横截而下,在轰然倒塌的震声中,踩在粗壮的枝干上,回身侧腰,避开长剑,又速然斩下——
剑光铮鸣,叶叩芳那一剑直冲闻玉至的脖子!瞬时间,携带着巨力的剑,锋锐、准确地砍至脖颈上,用力,骨头登时发出咯吱的刺耳响声。
抹去遮目的血色一看,剑一时之间竟直直卡在脖颈正中间,喉咙口上,进退两难。
遭了。
谢春酌快步上前,还未靠近开口,就眼尖地发现不对。
他……瞧见了闻玉至被劈裂、半开的脖颈与血肉之中,白骨森森,骨头交错,像是有两座骨架交叠掺和在一块儿,无法分开。
“……嗬、嗬……卿、卿……”
闻玉至眼珠颤动,往日生动含笑的凤眸漆黑发红,他朝前伸手,手指骨凸出血肉,隐约能瞧见白骨。他勉励力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再靠近自己心爱的人一点。
哪怕一点。
卿卿啊……求求你……
我的卿卿,可怜可怜我吧……
泣血般的哀求恍若实质,但即便如此,谢春酌道身形依旧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
叶叩芳扯着唇角,面上情绪流露,不知是喜是悲,眼角渗出血泪,握紧剑柄的手绷出青筋,再度用力……
咔——
头颅飞起,闻玉至的表情保持着看向谢春酌,唇却翕动着,缓慢吐出几个字:“山河……”
而在这一瞬之间,谢春酌骤然催动袖口中藏着的化雪铃,将其塞入叶叩芳的口中。
“破——”
无头之身用尽全力的一剑,秘境中河流颤动,群山呼喊之中,繁重而沉闷的山与水席卷而来,冲往正前方站着的人。
做完这一切,谢春酌来不及闪躲,以为要被波及,咬牙打算硬抗时,背后忽然传来一股推力,他跌远了,倒在翠绿的草丛之中。
他蓦然回首,与叶叩芳对视。
对方口含铃铛,对他微微弯了弯眼眸,竟是不作任何防备。
如鸟类濒死的铃铛声尖锐刺耳,水声哗啦,沉重的轰鸣倒下,压碎一切。
再回首,一切零落成血泥。
谢春酌怔愣许久。
直到所有的声音消失,只剩下细微的蝉鸣,他堪堪回神,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真的都死了吗?
谢春酌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最后撑着手臂,极力昂起身体,隐约看见埋没的血泥之中的森森白骨。
没了……连骨头都散开了……
终于死了吗?
都死了……
心头提起的巨石落地,却把他压得更沉、更重。
谢春酌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徒然倒地。
咕咕、咕咕。
咕咕——
鸟鸣不断,小雀飞到枝头,啄去绿叶上沾染的混浊血液,嗒嗒、嗒嗒。
它歪着脑袋往下看,在一片暗红血泊之中,有一架稍小的白骨从另一架白骨体内爬出,血液从它莹白的骨架上滑落,像鸟抖下羽毛上沾染的水滴。
白骨摇摇晃晃地起身,胳膊、胸骨、肋骨都缺斤少两,破破烂烂。
小雀站在上方俯视它,看着它拖拽着脚步前进,来到场内唯一还完好的,昏迷的人面前。
大约是看了几秒,白骨就弯下腰,把人抱起来,慢慢地往外走去。
那道背影消失,鸟雀又继续观察地上的血泥。
咕噜、咕噜……
平静的血泊中,冒出小小的气泡,黏嗒嗒地缓慢流动……
它、它们……
在融合……
第39章
咔哒、咔哒。
晒干的木柴被折断, 积攒在内里的灰尘弹起,飞在半空之中,如天女散花,又缓慢降落。
火光悠悠亮起, 干草烧成灰烬, 树枝发黑发红, 星火升腾而起, 照亮一片空地。
谢春酌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好半晌, 才接受了自己腿断了, 并且被一个瞎子救了的事实。
“你、吃吗?”
生涩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随着棍棒插入泥土又拔出的动静以及脚步声, 谢春酌知道小瞎子过来了。
他懒得动,出声阻止:“要是你的棍子戳到我, 有你好看。”
“……”
动静没了。
谢春酌侧头, 看见云异僵立在原地没几秒,默默转身往回走。
回程的方向与掌控的位置倒是恰恰好, 云异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低着头正在慢吞吞地烤兔子。
也不知云异怎么抓到的,那兔子有一人臂长,体型算大, 从腹部被刨开,内脏扔到了湖水里, 瞬间被鱼吃干净,洗掉血水与黏连的膜,兔肉叉上树枝,放在篝火上烤,香味就透出来了。
谢春酌怎么看怎么惊奇, 云异一个眼盲的半大小子,竟然还真能给他在幻境里独自一人抓到兔子烤了吃,身上还毫发无损。
想到这,谢春酌不免又回忆起云异在藏书阁里“看”书的画面。
究竟是真瞎还是假瞎呢?
或许是因为心头大患被齐齐处理掉,即使目前落到这个境地,谢春酌心情仍然不算太差,也起了点戏弄好奇的心思。
于是他开了尊口:“要吃。”
云异听见声音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竟没起身主动过去,而是说:“要吃就自己过来。”
谢春酌挑眉,他手肘撑着地面坐起,躺着的衣衫也因为动作而变得凌乱。低头一瞧,他躺着的地面上铺着一件薄薄的外衫,对比他的身形来说略小,来自于谁一眼便知。
没想到云异竟然还给他垫了衣衫。
算小瞎子识趣。
谢春酌略动一动,膝盖自下传出尖锐的疼痛,他难耐得蹙紧眉头,将要出口的吸气声吞回去,抿了一下唇,却发现唇上伤口也裂开了。
他神情一怔,抚摸下唇,细微的疼痛与豁口叫他不由自主回忆起在湖水下,分开时闻玉至对他露出来的笑。
真是蠢货,要死了还笑,现在真死了,笑的就是他了!
谢春酌恨不得将一切抛之脑后,但这事不得不想,毕竟人死了,后事还得要处理,比如万春死了没有,储良、少齐少秉几人接下来会直接离开回忆幻境还是停留。
以及,最重要的事情:幻境为什么没破?
闻玉至死了,他的记忆也应当随之消逝,由他的记忆制造而成的幻境也该消失。
带着腥味的肉香飘来,谢春酌下意识侧开头,避开着不太好闻的气味。
“你还吃吗?”云异耳尖微动,听到他的动作,慢慢皱起眉头,显然为他变化多端的要求感到生气。
“一点调料都没有,血都还在肉里没烤干,这要怎么吃?”
谢春酌嫌弃地推开他的手,云异一下没拿稳,险些件要掉在地上,好在他迅速抓住了烤兔肉另一头的棍子,没让自己烤出来的食物浪费。
但经此一遭,云异是真生气了。
他不再待在谢春酌面前,而是杵着拐杖重新回到篝火边,继续烤兔肉,然后又走回谢春酌的面前,弯下腰。
谢春酌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仰头看他,二人距离极近,云异的鼻尖萦绕着一股沾染了湖水气息的冷香……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可当它传入鼻尖,被嗅闻时,大脑进行记忆,就再也忘不掉了。
云异看不见,听觉和嗅觉就愈发灵敏,除却闻到了味道,他还感觉到面前人的呼吸落在了他的颈侧,轻轻浅浅,痒得他仿佛浑身上下爬满了虫子,渗入到心里面。
云异觉出几分不安的恐惧,不知来源于哪里,但他知道,面前的人对他来说有威胁。
远离……要远离……
“呆了?”
谢春酌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只诧异于云异为何突然一动不动。
他不由戏谑地开口,说完见人神情微动,似是醒神,便抬手要搭向对方的肩膀,将人扯过来起伏,结果手刚动,还没放下去,就发现身下一阵抽动。
布料摩擦过皮肤,短短一瞬,谢春酌便感觉有东西从自己身下抽离了。
他下意识收回手撑在地面,手接触到草地,半硬的青草倔强地昂头,抵住他的手心,泥土混着细碎的沙石,咯手。
谢春酌气笑了:“你有病啊?”
竟然把他垫在身下的衣衫给抽走了。
什么小孩脾气!
云异神色不变,“这是我的衣衫。”
言下之意是,想给你垫的时候就垫,不想垫了就不垫。
谢春酌这下是真笑了,他上下眼睫一抬一扇,快速扫过云异的脸,而后在对方要带着衣衫离开时,骤然搂住对方的脖颈,将人拉紧。
几乎是面贴面,鼻尖顶着鼻尖。
黯淡无焦距的黑眸颤动,映照出面前人漂亮到灼人的脸蛋。
“这就是你对师兄的态度吗?”云异屏住呼吸,听到对方质问自己。
师兄?怎么会是师兄呢,他明明……不是师兄。
“你不是我的师兄。”于是云异也这样回复他。
说完,云异就紧紧闭上了嘴,身形微动,企图挣脱对方的禁锢。
他不敢张嘴,害怕呼入对方周遭的空气,因为……即使只做了这样,迫于生存需要做的事,都像是要中毒。
这个人对他来说非常危险。云异惊惶地想。
“我怎么不是你的师兄?”谢春酌笑着问。
他将云异不安慌乱的神情尽收眼底,对方额头、鼻尖渗出薄汗,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张口就能把他吞掉。
谢春酌还未碰见过云异这种人。
以往遇见的,无论是千玄宗的弟子,还是闻玉至、叶叩芳等人,对他只有两个态度:厌恶但忍不住靠近、以及极致的渴望。
噢,还有一个人,对他是纯然的抗拒和漠视,那就是南災。
云异是吗?
云异怎么能跟南災比?
谢春酌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不是千玄宗的弟子。”云异抓住他的手腕,挣扎了一下,企图逃脱,却发现自己连掰开谢春酌的手都做不到。
谢春酌见状,当即笑了,笑他的不自量力。
“你连引气入体都没做到,竟然还想着自己能掰开我的手?”
即便他现在不知为何腿摔断了,修为也凝固在自身的一半,但对付一个云异轻而易举。
云异不挣扎了,只是绷紧脸不说话。
谢春酌忽然觉得没趣,他松开手,云异就摔在了地上,拐棍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拿,棍子粗糙咯手,边上还有毛刺,不像是常用的模样。
谢春酌莫名起了警惕心。
他问云异:“你进秘境后去了哪里?”
云异在地面摸索自己的拐棍,没找到,估摸着也知道东西在谢春酌手里,此时听到问话,脸绷得更紧了,他看着年纪不大,表情倒是严肃,给人一种小大人的感觉。
他不回谢春酌的话,抓着自己从谢春酌身下抽出来的外衫从地上爬起来,鞋尖一下一下去蹭地面摸索位置,寻着附近的气温和火焰味去找自己曾经坐过的地方。
谢春酌腿伤不能动,一时竟奈何他不了。
这可是第一次自己的脸没起效果。谢春酌摸向自己的脸颊,依旧光滑无瑕疵。
一如既往的漂亮,但瞎子看不着就没用了。
躺过铺了衣衫的地面,就不想再躺杂草堆,谢春酌思索片刻,手指微动,故意用术法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云异的背。
云异起初忍了,后面对方变本加厉去戳脸,就忍无可忍地回头朝他喊:“你能不能不要像小孩子一样。”
结果回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带着淡淡的笑:“谁才是小孩?你今年几岁了?”
云异一惊,这人什么时候来到自己面前了?他记得自己生火时为了不伤到谢春酌,刻意离得远了些,这距离对于正常无伤的人来说很近,但对于腿断了的人来说,走一步都宛若天埑。
“你的腿……”云异下意识站起身,手去扶对方,结果手一伸过去,摸到了某处圆润的弧度。
“你扶哪儿呢?”
听到咬着牙,似笑非笑的声音,云异一呆,然后吓了一跳,把手缩回身前,整个人宛若被吓傻的兔子。
谢春酌看笑了,这人摸了他屁股,倒像是自己被非礼了一般,不过……
“你也太矮了。”谢春酌嘲讽。
云异身高才到他肩膀,搂过来可不就是搂到他屁股吗?连腰都还差一点。
面对讥讽,云异面不改色,只是耳根还是红了一片,他双手握成拳,指头缩在里面,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股令人心神荡漾的触感。
一个男子!那处怎么能……那么饱满!
果然是坏人,坏人就是会时时刻刻地欺负、戏弄他人!
云异脸板着,好似又恢复了原样,他镇定地伸手……这次扶住了谢春酌的腰,耳根更红了,甚至有往上下蔓延的趋势。
……好细的腰。
“你若是痛,就靠着我坐。”云异冷静道。
话罢,对方没动,像是在上下打量他。云异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涨红了脸:“我已经十六了!有力气!”
“嗤。”忍俊不禁的笑从身前传来,云异握着那把腰,察觉对方朝他扑来。
冷冷的香气,靠近了又是暖的,熏得人飘飘欲仙。
云异没喝过酒,但此时忽然有了醉酒的错觉。
第40章
云异的身体绷成一块直挺挺的木板, 谢春酌靠得不是很舒服,但碍于腿伤,还是勉勉强强继续靠着,不然自己独自坐着更不舒服。
篝火旁足够温暖, 谢春酌烤着火, 好像腿上的疼痛也减少了几分。
潭虚秘境夜间温度低, 对于凡人来说无法忍受, 对修士来说也是微凉。
谢春酌之前泡了水, 这会儿身上衣衫、头发烤干了, 反倒觉出几分冷意来。
尤其是刚刚强忍着疼痛走到了云异的身旁, 断骨处更痛了。
谢春酌抚摸自己的伤处, 回忆着接骨方法。他手搭在上面,半湿的衣衫惹得他不由蹙起眉头。身上粘腻带有湖水烧干的气息, 穿在身上不舒服。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接骨, 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他储物袋里装有衣物,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洞穴或隐蔽的地方换衣, 若真要换,就只能自己原地换。
谢春酌决定再问云异几个问题。
“你进秘境后去了哪里?”谢春酌拿过他粗糙的拐棍,轻声问。
他们靠得近,彼此温度传递, 一个比一个体温低。
云异不敢离他太近,硬邦邦地被他靠着, 不知怎的过了会儿,或许是火将他烤化了,绝不是因为对方不满蹙起的眉头,总之,云异弯下了脊背, 稍稍侧开肩膀,让他半靠躺进自己怀里。
篝火上架着的兔肉烤得往下滴油,油落在火堆里,火焰烧得更旺,红彤彤一片,冲天火光。
“掉进湖里了。”云异回答谢春酌。
谢春酌诧异:“湖里?”
云异嗯了一声。他进入秘境之后,不知为何直接坠落在水中沉下,再醒来,人已经在幻境内的某一处巨树底下,除了他,还有浑身湿漉漉的谢春酌。
谢春酌昏迷不醒,腿还意外断了,云异起初不知道他是谁,摸索了好一阵,依靠着木牌和身形认出来对方是之前在藏书阁欺负过他,后面又同他一起进入秘境的人。
“除此之外,你就没遇见过任何人?连谁救的自己都不知道?”
谢春酌不满于他毫无分析意义的表诉。
云异毫不客气:“你不是也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救的吗?”
在云异看来,昏迷的谢春酌明显也是遭了难,被人救了,恐怕二人都还是同一个人救的。
谢春酌语塞,又没法将叶叩芳与闻玉至二人互相残杀一事说出。
究竟是谁将他送到了云异身边,他确实也不清楚。
难不成是四喜娃娃?
谢春酌醒来后也没看见它。
叶叩芳死了,没了控制它的人,它或许已经逃离了幻境,跑回贵妃与骷髅妖的身边去了。
谢春酌不自觉上下握着拐棍发呆,直到微小且尖锐的疼痛刺入他的指腹,才恍然回神,低头一看,是有木刺刺进去了。
他的动作与停顿的声音云异听得一清二楚,他扭头去“看”,手指去摸索,瞬间就摸到了自己的拐棍,知晓谢春酌是手上沾了木刺。
“这棍子是我捡的。”云异叹气,不敢去摸他的手,怕自己一时不察将木刺弄得更深入皮肉。
谢春酌倒是没什么反应,这点疼对他来说简直跟没有一样,不过皮肤上戳了根细小木刺还是有些碍眼,他捏住皮外的木刺一端,扯开,内里溢出细微的红色,但稍微一摁,就消失了。
“好了吗?”云异听了会儿,没听到异样,便开口询问。
谢春酌故意戏弄他,骤然握住他的手,吓得云异缩手,险些后仰摔倒。
火光潋滟,照得云异一张脸羞窘又恼怒:“你做什么!?”
谢春酌仔细欣赏了他的表情片刻,确定了面前人对自己真的没有威胁,才放下警惕,说道:“我要接骨,接骨后我有一会儿不能下地行走,待天亮了,你得带着我。”
云异怔愣,反应过来后表情冷淡,原来对方以为自己是那种会抛弃他的人吗?
瞧人板着脸不说话,谢春酌没在意,低下头,弯腰,双手试探着摸索到了自己的膝盖处,当酸软的疼痛逐渐变得尖锐难以忍受时,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关键点。
十指抓紧腿部骨头,找准卡点,硬生生将其歪过的筋骨扯开,又狠狠往正确的方向摁去。
“呃啊——”
谢春酌发出痛苦的闷叫,他紧紧咬着下唇,瞬间,本就有伤口的唇裂开,鲜血溢入口中,淡淡的铁锈腥味吞入喉中。
谢春酌浑身都在不自觉地轻颤,他的手还没从腿上收起,忽觉后背一热,诧异回头,竟是云异在他身后抱着他。
额头冒出的薄汗被对方用翻开的衣袖擦过,谢春酌眼睫微颤,上面也盈了一滴细小的水珠,他眨眨眼,水珠滚下,再抬眸,只看见云异抿紧的薄唇。
单看下半张脸,倒是确实有几分十六七少年人的样子,谢春酌不着边际地想。
接好骨,稍微动弹一下,疼痛感更明显,但没有起初那种仿佛腿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感觉。
谢春酌推开云异,“我要洗漱换衣服。”
云异默了默:“附近有湖,我去给你装点水。”
谢春酌道了声好,就看着他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拿出了装水的用具,杵着拐杖走进黑暗里,完全不担心他或许会失足掉进水中。
在此期间,谢春酌有些想先把衣衫换了,可转念一想,身上脏,换了衣衫岂不是又把衣衫弄脏了?不如擦干净再换。
反正云异是瞎子,看不见。
大概一柱香,谢春酌等得不耐烦了,云异狼狈地端着一盆水回来。
他手上拐棍没了,脸颊沾了野草碎,还刮出了一条痕,跟经历了千辛万苦似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踩,等感受到熟悉的环境和听到声音,才舒口气。
“掉进坑里了?”谢春酌问。
云异把水在他面前放下,摇摇头。
水盆里面的水清澈干净,谢春酌用手撩了撩,哗啦的水声清脆。
没有擦拭的布巾,谢春酌把一套干净完好的衣衫撕了块衣角出来,浸湿后开始擦脸与脖子。
云异呆了会儿,慢吞吞地挪到篝火旁去拿自己的兔子肉,兔子烤太久,都柴了,撕都撕不开。用了些力气,撕下肉来,放进嘴里干巴得难以下咽,像是在啃树枝。
谢春酌没有帮他看火。
云异沮丧地想。
他嚼着兔肉,心中难言地生出几分情绪,本想忍了,结果忍了又忍,听着身边人窸窸窣窣的动作,还是没忍住,扭头朝对方控诉:“我帮你打水了,你怎么不帮我看着……”
没喊完,他呆住了,表情凝固在脸上。
谢春酌正褪去身上的衣衫,半披在手肘处,层层叠叠的衣物挽在雪白纤细的手臂上,宛若层层花瓣包裹着最甜美的花蕊。
如丝绸般的黑发因为润湿吹干呈现出些许毛燥,部分弯曲,当他抬眸时,脸小而精致,黑的眼红的唇,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云异分明看不见,可谢春酌却能感觉到一股注视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自主合起双臂,遮住身前裸露的皮肤,警惕望去,就见云异似羞似疑地愣在那儿“看”过来,眼睛没有聚焦点,不知道是看他还是看他身前的水。
“看什么呢?”谢春酌挑眉问。
“……你为什么不帮我看兔子?”云异把后半句没说完的话慢慢地说出来。
这算什么事儿?谢春酌无言以对,他还以为怎么了呢。
谢春酌从储物袋里掏出辟谷丹,直接一瓷瓶准确扔到云异怀里。
“够你吃到离开秘境。”谢春酌漫不经心道。
说不定都不用吃,明天天一亮这幻境就破了。
谢春酌垂下头,继续用布巾擦身体,这次是大腿……
他没发现,云异骤然转过身去时紧绷震撼的神情、莫名攥紧的手,还有……
云异压抑住过急的呼吸,不敢往自己身下看,脑子一片空白。
谢春酌换好衣衫,抬头就看见云异如遭雷劈地愣坐在那儿,不由奇道:“吃不了兔子对你打击那么大?”
说话间把那套被自己撕过一角的衣衫扔过去,“给你换,不用谢。”
反正云异矮,穿这个正合适。
不过这小孩气性挺大,也不知道摸着了会不会又闹脾气。
可谢春酌打眼一瞧,只见云异手忙脚乱地搂住衣衫,还像是松口气,忙不迭地搂住起身往外走。
“干嘛去?”
云异头也不回:“换衣服。”
“……”
眼见着人离开,谢春酌气笑:“有病。”
他还能偷看不成?
云异换衣衫又花了一柱香,回来时谢春酌烤着火昏昏欲睡,直到身旁有人坐下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云异就没动。
自进了幻境,他就没停过一秒,这会儿好不容易能休息,困意立马就如潮水般将他卷走。
不过即使是在此刻,他也没放松警惕,将云异包括在内后,捏了个诀在周围设置了一个屏障,保证安全。
谢春酌用几件干净的衣衫铺好了简易的“床”,他靠躺在上面恰恰好,没有云异的位置。
云异坐在他旁边一步的距离,无事可做,又拿起烤得乌漆麻黑的兔肉看了好半晌,才把它扔进了火堆里面。
……
云异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的眼睛突然能看见了。
他坐在火堆旁,火堆孜孜不倦地燃烧着未尽的树枝,发出“啪啦”的声响。
身后窸窸窣窣,是谢春酌在擦身体换衣服。
云异不受控制地回头,看见了被层层衣物包裹着的雪白躯体。
好漂亮、白得惊人,像月光落下。
他痴痴地看着,起了反应。
怎么会这样呢?
云异生出了恐慌,他连忙去压,结果越压越挺,最后他只能欲盖弥彰地用换下的衣物遮住,掩耳盗铃地欺骗自己。
其实他不该看的,他怎么能做偷窥这种令人不耻的行径呢?
但是耳边似乎有人在说:怕什么?他就是你的,你不仅能看,还能摸,能亲,能做任何事。
他是你的卿卿。
卿卿。
云异听那位大师兄这样亲密地喊过对方的名字,含糊、暧昧、粘腻的,像是嘴里含了一块糖,舍不得吞咽咬碎,只能用口腔的温度去融化。
那么,那雪白如冰雪的皮肉,在亲吻时,也会融化吗?会流入口中,溢满香味。
云异不自觉咽动口中生出的津液。
他痴痴地看着,直到对方抬眸朝他看来一眼,蹙紧的眉,水似的眼,嗔怪佯怒总相宜。
卿卿。
云异在心中莫名地把这两字揉来翻去,拆开捏合,融进血液里。
他喉咙生出了一只鸟,要将这两个字唤出去。
“卿卿……”
他慢慢地朝对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