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 201 章 我娘叫我回家吃饭!……


    乡试第九日, 天近黄昏,生员陆续交卷,沿着号舍的巷道往龙门外走, 在龙门内等待军卒开门,


    平安是负责参与龙门处搜捡的官员,此时刚吃完工作餐,正在仪门内的广场上闲庭信步, 准备围观生员们离场。


    龙门一开,走在最前面的几个考生大摇大摆地出来。


    刘厦问金生:“考得怎么样?”


    “太简单了,答完题还剩一个时辰,我用稿纸折了个狐狸。”金生道。


    “……”刘厦道:“不算作弊吗?”


    金生挠挠头:“我又拆开压平了,应该不算吧。”


    刘厦松一口气,又问其他人:“你们呢?”


    “题出得太正了, 根本体现不出我的实力。”


    “是啊是啊,白准备那么久。”


    “我睡了大半天。”


    “我对陈总裁的出题水平表示怀疑。”


    本就身体透支摇摇欲坠的举子们,听到他们这番话, 险些两眼一翻昏厥过去——四道“五经”题两道都很偏, 显然是为了拉开差距的, 哪里简单了!


    几个小子的目的达到了, 坏笑着走在通往仪门的甬道上。


    “快看, ”方禧突然喊了一声, “是平安!”


    王实甫一声令下:“揍他!”


    平安预感不祥, 回头看去, 只见几个生员气势汹汹地朝他冲过来。


    平安见势不妙, 转身往仪门外跑,他不跑不要紧,没人敢在贡院内动手, 刚跑出大门,瞬间就被扑倒在地,砰砰砰几声,几个同窗叠罗汉般地将他压在最下面。


    引得过路考生频频侧目,不愧是年轻人,考了九天六夜还这么有活力。


    平安哇地一声惨叫。


    “九天前不是很神气来着?”刘厦问他。


    平安被压得肋骨疼,看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又觉得很好笑,这时贡院外的军卒赶过来:“谁在贡院门前公然殴打朝廷命官?!”


    本来路人以为是几个考完试的考生在抽风,又困又乏地也无人在意,听说是在殴打朝廷命官,高低得驻足看看。


    平安没好气地道:“喊什么喊,先救我啊!”


    军卒这才反应过来,忙拉开他们,将平安解救出来,再驱散围观的人群。


    几人嬉皮笑脸的,谁都没当回事,只有军卒一头雾水:“您这是闹哪一出啊?”


    平安抖抖衣襟上的土:“没什么,一种特别的庆祝方式。”


    军卒一脸尴尬的笑:“那是挺特别的……”


    平安还要回贡院签退,只说晚上春秋楼请客,让他们先回去。


    “这还差不多!”几人嘻嘻哈哈地钻进人群,专往人多的地方挤,边挤边继续讨论考题有多简单,不知一路祸害了多少考生,才找到自己家的马车。


    ……


    八月底,乡试放榜,博兼堂的生员全部上岸,成绩最好的是王实甫,高中第三名经魁,其次是刘厦,第八名亚魁,名次最低的金生也考中了第五十二名。


    皇帝对此成绩相当满意,这也是几位师傅实心任事、尽心授业的体现。


    到了九月初,李宪出服,承袭爵位,改封岑州。李宥、李宬、李寅封郡王,因年幼不之国,仍在璐王府居住。


    岑州的璐王府已经建好,册封仪式过后,李宪便带着母妃和弟弟妹妹们离京就藩了。


    朝中大臣刻意与之保持距离,因此除了皇帝和太子派遣来送行的官员,就只有博兼堂的同窗们出城相送,平安也特意告了假。


    太子不便出宫,但他为侄子侄女们都准备了礼物,托平安带给他们。


    给李宪的是一副画,是太子特意找宫廷画师绘制的《京城盛景图》——鳞次栉比的街道,栩栩如生的行人,无一不在诉说着京城的繁华。


    李宪笑道:“帮我谢过太子殿下,殿下有心了,臣很喜欢。”


    平安认真应下,又道:“太子说,殿下要是想家了,想祖父了,就修书回来,他找借口把你们召回京城小住。”


    李宪眼眶微红,点点头:“我记住了。”


    平安又掐了掐小老四的脸:“有日子不见,都长成肉包子了!”


    李寅鼓着嘴不说话。


    平安疑惑地问:“他怎么这么严肃?”


    小老四板着小脸道:“大哥说,我现在是郡王了,要不怒自威。”


    平安更觉得好笑:“肉包子郡王,更可爱了。”


    小老四掐腰:“哼!”


    逗得众人大笑,那点离别的伤感淹没在笑声中,随着运河的风轻轻飘散了。


    小老四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柄小桃木剑,交给平安:“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李泊熙的生辰礼物,等不到他过生辰了,平安哥哥帮我转交给他,顺便告诉他,四侄子才是最疼他的人。”


    “没大没小,”李宪提醒道,“那是小五叔。”


    小老四不情不愿地说:“也行吧。”


    “什么叫‘也行吧’……”李宪哭笑不得。


    这时太监催促:“殿下,时辰已到,该上船了。”


    众人相互道别,目送巨大的官船离开码头,向南驶去,留下一道渐远的水痕,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


    送走李宪一家,平安回到家,只见宫里赐下了花糕,供过祖宗,重新放进笼屉里蒸得热腾腾的摆上食桌,家里忙忙碌碌的,糟瓜茄、晒衣被,为入冬做准备。


    放眼数个朝代,大雍官员假期最少,不过每逢太平年景,皇帝偶尔会有赐假,譬如这次的重阳节,便额外赐了三日假。


    难得有假期,平安趁着清儿不当值,约她去京郊庄园里看看。


    两家园子相隔不远,原本又是皇庄,经营的还算妥善,家里人相继接手后,一个种满了草药,一个种果蔬、养鸡鸭,秋日硕果累累,肉蛋蔬菜相继送到城内,鸡鸭果然比市面上的还要鲜嫩,瓜果蔬菜也更加可口。


    园子后面是一片枫叶林和开阔的草地,还有一条清浅的小溪,很适合放马遛狗,还能钓鱼、捉鸟,要是放在后世,平安非把它经营成一家“农家乐”不可,可惜京城的达官显贵,大多都有自己的“农家乐”,而普通百姓没人觉得农家有什么好乐。


    阿吉和陈红霞在小溪边肆意奔跑,蹄声如雨,飞快轻盈,两人架起烧烤架,在野地里撸串儿,在树林里荡秋千,好不快活。


    两人回到城里,后头还跟着两大车肉蛋蔬菜、米面粮油,平安特意分成了两份,一份从角门送回自己家后厨,一份送到沈家——自己种的更放心,今年收成又好,足够供应两家的吃食还有富余。


    白知微直夸他有心,谁知正好碰上沈太医下值回家,平安打了声招呼,狗狗祟祟地往自己家跑。


    “你跑什么?”沈太医奇怪地问。


    “我娘叫我回家吃饭!”平安道。


    沈太医更奇怪了,这也不是饭点啊……


    “早点把墙上的狗洞堵起来,听到没有?”沈太医道。


    “听到了!”平安撂下一句,人已经消失在大门外。


    沈太医很不习惯地说:“他打小在咱家进进出出不当外人,最近怎么总躲着我?”


    白知微让玩了一身泥点子的女儿先回房洗澡,才对丈夫道:“你当真看不出来?”


    沈太医愣了片刻:“不至于吧,还是小孩子。”


    “翻过年就十六了,还小孩子呢。”白知微道。


    沈太医登时有些无措:“我得找老陈通通气……你也快去跟她说说。”


    “说什么?”


    沈太医老脸急得通红:“自然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白知微道:“你女儿近来专攻妇人科,比你懂得还要多,她会不知道?”


    “……”


    沈太医实话实说道:“十八岁之前,我没打算给她议亲,再说她是独女,可以招赘嘛。”


    “清儿八岁以后,哪件事是按照你的打算?”白知微反问。


    沈太医:“……”


    属实没有一件。


    看着坐立不安,满屋转圈儿的丈夫,白知微哭笑不得地劝道:“你别太紧张了,你女儿是什么性子,平安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堂叔拿他当亲孙子教导,日后必然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做出出格的事。”


    沈太医咕哝道:“什么正人君子偷人家闺女三回。”


    “两回。”白知微说了句公道话。


    沈太医:“……”


    区别大吗?


    白知微又道:“你说得也对,是要多叮嘱她几句,兹当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可陷得深了,婚姻之事终究要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交冬之际,距离春闱还有四个月时间,郭恒便常将平安留在值房里温书了。


    平安的专注力强过幼时太多,虽不至于目不窥园,但当文渊阁殿前的腊梅一树树绽开的时候,还是有些错愕,时间过得真快啊。


    郭恒见状,便让他披上衣服去外面走走,歇歇眼。


    平安应一声,裹着毳毛披风去了庭院里,须臾间折回一把腊梅枝,插在条案上的花瓶里,对着梅花直发呆。


    “你有心事?”郭恒问他。


    平安点点头,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郭恒反倒笑了:“别是相中了哪家女子。”


    平安没说话。


    郭恒笑容尽失:“你……没有逾矩吧?”


    “您想哪去了?”平安分辨道:“我们很规矩的。”


    郭恒松了口气,平安日常接触的女孩子就那么一个,他索性连问也没问,只是看着瓶子里的梅枝对他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若真有此意,早日禀告父母,托媒妁先把此事定下来,别这样不明不白的,有损人家的名声。”


    “可是我还没问过她,不确定她的想法。”平安道。


    “她的想法,自然有她父母去问,你切不可孟浪轻浮。”郭恒道。


    平安点点头,心里也有了底。


    ……


    春闱将至,有考生的人家连忙年都是蹑手蹑脚的,鞭炮都只在大年三十、正月初一随便放两挂图个吉利。


    到了年初五,平安一大清早就起来背书练字了。在陈老爷的监督下,门房小厮假意点上鞭炮,一左一右站在大门口,嘴里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就算迎过财神了。


    尤七哭笑不得:“老爷,这不是糊弄财神吗?”


    陈老爷笑呵呵地说:“你懂什么,财神他老人家眷顾咱南陈好些年了,今年正好让他歇歇,换文曲星来光顾。”


    天大地大,科举最大。


    平安早上背完了书,练完了字,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屋里。


    一年到头难得放假,夫妻俩正陪老夫妻俩下跳棋,战事正酣,听到平安出来,迅速将跳棋一收,每人换上一本书籍装模作样,营造一种书香门第的优雅氛围。


    平安背着手巡视一圈儿,在陈老爷身后停下来:“祖父,书拿反了。”


    第202章 第 202 章 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


    赵氏恨铁不成钢地瞥一眼丈夫:“你这德行, 文曲星来了都得摇头。”


    陈老爷将书倒过来,尴尬地笑笑:“读个气氛罢了,不要太苛刻嘛。”


    “玩就玩呗, 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平安道。


    赵氏亲手帮他倒上一杯咸樱桃茶:“你每天读书辛苦,我们在这里喝茶下棋,祖父怕你看着心里不舒服。”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平安道:“不过我确实有几件事,要交代一下。”


    陈老爷将自己的凳子让给平安, 起身坐到一旁,道:“你有事尽管吩咐,爹娘祖父祖母一定帮你办好。”


    陈琰和林月白对视一眼,无奈摇头,瞧把孩子惯成什么样了。


    平安戳一口茶,道:“乔山堂新出了一款文端公同款紫毫笔, 只在每月初十限量出售,一笔难求,祖父帮我弄一支来, 我要拿去考试;周阁老二公子的文会, 我不想去, 爹帮我回一下, 再跟清儿爹说说我俩的事;淑妃娘娘送了我一条考试用的上好的毛毯, 娘记得递帖子谢谢她……”


    “等等!”陈琰抬起头。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林月白也反应过来:“你又拐带清儿做了什么好事?”


    “什么也没做!”平安道。


    “那你让我跟沈伯伯说什么?”陈琰警觉地问:“你又把人家闺女偷哪去了?


    平安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一句话, 谁也没听清。


    “大点声。”陈琰道。


    “男婚女嫁的事能叫偷吗?”平安道。


    话音一落, 满室寂静, 赵氏瞠目结舌, 陈琰和林月白面面相觑。


    只有陈老爷朗声大笑:“来人,来人!放鞭,放一挂鞭!”


    “……”


    九环小声问道:“老爷, 不是说今年不迎财神了吗?”


    “不迎财神,迎月老!”陈老爷笑得直不起腰,拍腿道:“我乖孙,开!窍!了!”


    “……”


    赵氏提醒他:“你小声一点,别惊着月老。”


    “啊对对对。”陈老爷捂着嘴,挥手令尤七先退下,催促儿子儿媳道:“你们两口子别光瞪眼啊,赶紧拿出个章程来。”


    平安又把目光投向爹娘。


    陈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半晌才问:“你没对人家做什么吧?”


    “真没有!发乎情止乎礼,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平安分辨道。


    陈老爷夸赞道:“真是乖孩子,比你爹强多了。”


    平安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用犀利的目光看向爹娘。


    林月白瞪了陈琰一眼。


    “我爹怎么了?”平安小声问祖父。


    “咳。”陈琰干咳一声。


    “呃……”陈老爷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没什么。”


    给他一个回头再说的眼神。


    陈琰身为人子,总不好把亲爹撵出去——尽管他很想这么做——只好对平安说:“你跟我出来。”


    平安见老爹有点严肃,心有惴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去了院子里。


    陈琰一回头,平安转身要溜。


    “又没做坏事,你跑什么。”陈琰无奈道。


    平安溜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个时代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四岁,不存在早恋的概念,还是免不了心里发虚。


    “是认真的吗?”陈琰问。


    平安点点头:“认真的。”


    陈琰坐在石桌前,让平安也坐。


    平安一点一点蹭过去。


    “能不能别像只偷了灯油的耗子。”陈琰实在忍不住了。


    平安这才赶紧过去坐下。


    陈琰觉得自己忽略了儿子越来越大的事实,决定耐下心来跟他好好谈谈,便对他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婿与妇的选择,首先要考察品行和家教,所以清儿身上一定有你十分钦慕的品质吧?”


    平安很认真地点头:“我觉得清儿越来越漂亮了。”


    陈琰:“……”


    “真的,尤其是认真做事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着光。”平安兴冲冲地说:“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也知道我的心思,我们在一起,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对吧。”


    陈琰很不想泼他冷水,但还是告诉他,婚姻不尽是一件享受快乐的事,还要互敬互谅、将心比心,而作为丈夫,最重要的是责任与担当。


    平安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作为男方,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万万不能装傻拖延,次日沈太医轮休,陈琰夫妇便上了门,先提出结亲之意,看看沈家的态度。


    平安被留在家里,坐立不安,连书也没心思去读,索性让阿吉从狗洞钻过去,找清儿打探消息。


    片刻,阿吉从对面叼回一个小包裹,平安打开一看,竟是一小包百合。


    平安高兴极了,拎着百合去了灶房,拿给吴婆子煮粥用,并给阿吉加了根鸡腿。又去祖父母院里,缠着祖父讲爹娘的事。


    陈老爷搁下鸟食对他说:“当年你爹娘订亲之后,你娘听说要嫁个书生,日日以泪洗面,你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书呆子,大半夜爬上你外祖家的墙头,说要约你娘逛灯市,问你娘敢不敢去。”


    平安兴奋地问:“然后呢?”


    “然后,你娘就奇怪了,不年不节的哪里有什么灯会,便翻墙跟着你爹跑了,高低得去看看。”


    平安心想,符合娘亲爱看热闹的性格。


    “他们到了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只见是灯火璀璨,人山人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烟花不要钱似的往天上泼。”


    平安惊讶地睁大眼睛:“我爹怎么做到的?”


    “这还不容易,有钱能使鬼推磨,七街五坊的商铺又愿意给陈家面子。”陈老爷道。


    平安心想,原来老爹年轻时这么浮夸。


    陈老爷接着道:“你爹牵着你娘的手招摇过市,吃酒看戏,吟诗作对,那一晚在酒楼里留下的诗,都被谱成了曲,在坊间风靡了十几年。”


    平安张张嘴:“我怎么没听过?”


    陈老爷随意哼唱几句,都是平安耳熟能详的,只是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桩故事。


    “他俩也算十里八乡有名的俊男美女,无数人挤上酒楼,只为一睹两人的风采。


    “只是林家发现丢了闺女,报官找了半宿,你舅舅险些把你爹捶死,后来这种事时有发生,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平安想到舅舅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


    陈老爷将鸟笼子底下摸的暗格打开,从中抽出一张银票交给平安,让他用钱的地方不要拘谨,要是手头紧了要跟家里说。


    平安一看,五百两!


    祖父给家里办事又吃差价了吧?


    这时夫妻俩从隔壁回来,向老两口汇报,两家一拍即合,先遣官媒通书,再遣使通六礼,订亲礼订在明年秋后,迎亲礼订在大后年的春日。


    陈老爷不解,既然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为什么要拖两三年之久?


    林月白道:“沈家和白家都是从医的,说孩子年纪太小,万一有孕太过损伤身体,怎么也得拖到十八九岁再说。”


    亲事定下来,夫妻俩将平安拎回自己院子里,婚姻大事自有长辈们操办,只管回房读你的书去,不许再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


    距春闱只有最后两月,平安将薛萼赠他的科举宝典拿出来,这回他学聪明了,先找大师祖“验一验货”,免得再做无用之功。


    沈廷鹤见到那本“宝典”不禁唏嘘,不亏是传道受业四十年的老状元,点出的程文有的放矢、篇篇精品,难怪崇山书院年年出进士,升学率稳居全国私学之首。


    沈廷鹤笑道:“甚好甚好。平安,你得此机缘殊为不易,要听从薛公之言,用心研习这本文集。”


    平安得到“官方认证”,兴高采烈地回家用功了。


    春闱考试仍设在礼部贡院,二月初九开考,为期九日。


    这回除了金生,博兼堂的小伙伴们都要下场——金生年纪尚小,又在秋闱中表现一般,家里打算压他三年,再精进一下学问。


    二月初九,寅时未到,平安就起床洗漱了,拜过祖先,拜过孔子,乘车来到贡院外。


    春寒料峭,天光昏暗,贡院前的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三千多名考生聚集于此,等待贡院开门。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惊讶地看着北直隶举子人人拖着带轮子的考箱,方便省力,不禁心中感慨,还是大城市的读书人会想法子啊。


    主考官刘玺带领众考官聆听圣训、拜过圣文宣王先师、关圣大帝、文昌帝君等,一应礼仪要比乡试更加繁缛,不能有丝毫偏差。


    随后,考官撤到“内帘”,随着三声炮响,龙门大开,考生按省份分批入场,开始点名搜捡。


    北直隶排在最先,露天甬道的墙根底下,粗鲁的兵卒令举子们宽衣解带、脱鞋脱袜,连携带的糕点都要切开检查,并要求单衣单被,皮衣皮褥不能带里,鞋底必须要薄,笔杆、烛台必须能看到中空,一应考具都要一目了然。


    间或捉出一两个怀挟的举子,体弱筛糠地被军卒叉出去,立刻取消学籍,终身不得再考,并站枷示众,以儆效尤。


    听着那哭天抢地的祈求声,众举子心有戚戚,平安想到老爹在会试时受人诬陷,不知是怎样惊惶的心境,却能镇定自若,力证清白,运气不好,实力硬刚,最终凭借扎实的功底通过了考试,


    他直到此时才真正体会到老爹一路走来的不易,并谴责一下小时候踢天弄井的自己。


    这时他拿回自己的考牌和浮漂,按照上面的序号找到自己的考号,号舍还算宽敞,但平安对着号顶上的窟窿叹一口气,可惜是全景天窗。


    从卯时开始点名搜捡,一直到下晌还有陆续进厂的考生,考生不许交头接耳,可以打扫卫生,安装防雨的棚顶,也可以吃饭。


    平安拿出钉锤雨布,叮叮当当将半成品的号顶装好,挂上考帘,免得刮风下雨弄湿试卷。


    这时看到左邻右舍都拿出了点心充饥,平安也有点饿了,便从考篮中抓一把半熟的羊肉,取出小铜炉端到巷道上生火,葱姜炝锅、加水烧开,将羊肉投进锅里,下一把粉丝,将冷硬的馕饼掰成小块倒进汤里,辅以各种佐料,转小火慢炖,羊肉汤的香味很快便飘满整个巷道。


    端回自己的号舍,撒上一把蒜苗,一道简易版羊肉泡馍就做好了。


    京城的倒春寒不是开玩笑的,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雪,积雪还没化尽呢,刚刚在贡院外搜身点名一顿折腾,身上都冷透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下肚,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


    左右举子们闻着阵阵肉香,看着手里冷硬的糕饼,原本踌躇满志的心顿时变得凄凉起来,眼泪在眼眶打转,但绝不承认自己是被馋哭的。


    第203章 第 203 章 放榜。


    会试九天六夜, 与乡试一样只重首场,而首场七道大题中又只重首题。


    但本场的首题让人有些意外——《关市讥而不征》。


    这句话出自《孟子?梁惠王下》,是孟子对齐宣王提出的一项政策主张, 意思是“在关卡和时常仅稽查往来人员货物,而不征收税赋”。


    这是一道典型的经世致用型题目,能考到会试的读书人,大多都会揣摩出题人的用意——要么是在传递政策信号, 要么是在试探仕林口风,甚至二者兼有。


    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常年困坐书斋的读书人往往很难精确把握,因此大多数人在会选择相对稳妥的方法,譬如阐述亚圣的轻徭薄税的“仁政”思想, 最多结合一些边市贸易的现实政策,作一篇端正笃实的文章。


    平安却不想这样做,对于朝廷的经济困难, 他很有主人翁意识, 毕竟他已经是朝廷命官了, 朝廷要是没钱了, 第一个拖欠的就是官员俸禄。


    他可不想被拖欠工资。


    在内阁打工两年有余, 虽然多数时间都在端茶倒水打帘子, 但对朝廷的政策趋势要比别人灵通得多。


    陛下登基以来停掉了大兴土木的工程、缩减宫廷和藩宗开支、限制地方进贡、改革钞制、惩贪除恶……总而言之, 一直在节流, 可日益增加的边防耗费、赈灾支出, 依然使得财政紧张,左支右绌。前年熔了一尊佛像为财政纾困,可那是权宜之计, 不是年年都有佛像可熔。


    今年正旦大朝,户部左侍郎韩让又没上新年贺表,而是向皇帝提出,朝廷节流已久,收效甚微,眼下的重中之重是开源。


    此事只在内阁内部议论过,议来议去,都避不开重开市舶的话题,而重开市舶的前提是开海禁,开海禁涉及到两个最重要的方面:一是海防,二是商税。


    想到这里,平安立刻明白了刘阁老的意图,防御和商税,正合此题中的“讥”和“不征”。


    于是提笔破题:“夫市官之法,严其防而宽其征,所以体天心而恤民隐也。”


    定下文章的主旨,只需围绕“严稽查而宽税敛”的话题徐徐展开,得出可以以宽严相济的市舶政策取代海禁政策的结论。


    平安揣着小手炉,裹着毛毯,稳稳当当地答完了题,工整地誊抄在答题纸上。


    第一场试卷答完,仔细收进卷袋里防止污染,等待收卷和下发第二场考卷。


    与乡试类似,第二三场为时务策和公文写作,对平安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只要不犯忌讳,不写错字和病句,就不会影响考试成绩。


    九天六夜的考试非常考验心理和身体素质,即便平安把自己照顾的再好,也是很严重的体力透支。


    贡院十七日傍晚开门,陈琰和林月白早早等在门口,只见一向气血很足的儿子脸色蜡黄、晃晃悠悠地出来,不免有些心疼。


    平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阿吉从狗洞里叼回清儿的小纸条,跳到他身上将他拱醒,约他次日去郊外滑雪。


    两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吃着冰糖葫芦跳下马车,迎面撞上了沈太医,手里还提着一包药。


    “沈伯伯。”平安躬身一揖,将冰糖葫芦藏在身后。


    沈太医道:“你俩也别玩得太疯,天冷骨头脆,万一摔着怎么办。”


    沈清儿捂着耳朵道:“爹,别念了,过几天会试放榜,平安又要准备殿试了,难得放松几天,还要听您叨叨。”


    沈太医“哼”了一声,将手里的药包递给平安:“夜里读书泡水喝,别熬太晚。”


    说完,转身进了院子。


    平安看着手里的药包,喜滋滋地说:“岳父大人还是很关心我的。”


    “谁是岳父大人,”清儿拿话噎他,“你不是只养自己的爹娘来着?”


    平安道:“岳父母也是自己的爹娘啊!”


    清儿翻着白眼看天。


    “你不信?”平安摇着手里的药包,朝沈家的院子里喊:“爹,爹!”


    清儿惊慌失措,急忙捂住他的嘴。


    沈太医生怕左邻右舍听了笑话,疾步出来,险些被门槛绊倒,斥道:“乱喊什么,不成体统。”


    平安一摊手:“看,喊出来了吧。”


    清儿哭笑不得,推他赶紧回家。


    平安匆忙朝沈太医作个揖道:“爹爹再见!”


    沈太医气得撵上去:“你小子,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平安嬉笑着往自家院门跑:“沈伯伯留步,不用送了!”


    “说了多少遍,赶紧把狗洞堵上,听到没有!”沈太医没好气道。


    “听到了。”平安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


    贡院之中,考生的试卷经过初步筛选、糊名誊录,经过飞虹桥送入内帘。


    内帘之中有阅卷房,十八房同考官正在紧锣密鼓的阅卷,随着一份份试卷被荐卷出房,正副主考案头的试卷渐渐堆积起来。


    同考官推荐的试卷,往往先经过副主考的评阅,若副主考觉得不错,会在卷末写一个“取”字,移交给主考官,若主考官中意,便在“取”字之后写一个“中”字,此人便算一只脚踏进“天子堂”了。


    阅卷是一项繁琐又枯燥的工作,还容不得半点马虎,因此两三日之后,两位主考都有些显露疲态。


    这时副主考何昇忽然捻须笑道:“好好好!阅卷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的文章,言之有物,鞭辟入里,当浮一大白!”


    说着,在卷末写了个利落的“取”字,拿到主考官刘玺面前:“总裁请看这篇文章。”


    刘玺啼笑皆非道:“何部堂,你三日里已经喊了五六回了。”


    何昇想想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大概是本届举子太优异了,不过这份文章,比之前的几份还要略胜一筹!”


    刘玺接过试卷,认真阅读起来。


    只见他脸色变了数变,最终咋舌犹豫起来:“你此前荐出的几份试卷,的确内容充实,文气贯通,但是这一份……固然是好,只是细微处的观点略有一些冒进了。”


    何昇不禁奇怪:“总裁出这份试题的意旨,难道不是关于海贸?”


    刘玺简直是有苦难言,他哪敢说今科会试的首题是陛下亲自授意的,就是在为重开海禁投石问路。


    可他本人却是较为保守的官员,认为既然“寸板不下海”是祖制,不能轻易更改。且为官与治学不同,讲究守中、谦抑、面面俱到,刘玺像大多数考官一样,对文章优秀、思想激进的考生有些头疼。


    毕竟水平摆在那里,不取不行,取低了也不行,举子在放榜之后是有权调阅自己的试卷的,如果被闹到礼部甚至都察院去,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刘玺还是秉着客观公正的原则,在卷末写了个“中”字,并暂时与最优等的几份试卷放在了一起。


    待到所有试卷评阅完毕,刘玺将同考官召集起来,开始裁定考试名次。先选出最优等的十人,在从中挑选五经魁首,便是这一科会试的前五名。


    在副主考何昇的力荐之下,那份让刘阁老大感头疼的试卷还是挤进了前五。


    “不知总裁意下,哪份文章可以点中会元?”一名同考官问。


    “其实挑到现在,无论从文辞、逻辑、立意、学养上看,都已经难分伯仲了。”何昇见刘玺面色为难,为他找了个台阶。


    正在发愁的刘阁老这才回过神来,但他没有顺坡下,而是令众人传看这五份试卷。


    众人发现这五份中的四份,主旨切题,行文雅正端方、稳扎稳打,从风格上看,倒像是师出同门,但从首题的内容上看,比之唯一不同的一份,竟是略显空泛。


    如此对比,高下立见。


    “破题如铸鼎,收结若洪钟,理、辞、气无一不佳,多年没看到如此令人酣畅淋漓的文章了。”


    “绳墨森严而气象万千,如名匠矩中应巧,实难找出比这篇文章更加优异之作了!”


    众人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毕竟除了正副主考和举荐此人的同考官,其他考官可没有与之绑定前途的苦恼,纷纷举荐那份内容更加明确翔实的文章作为魁首。


    刘阁老是个十分中庸的人,既然定下会元、五魁首和前十名,后面的名次便依次按照其出房时的排名穿插放置,也是对十八房考官的意见表示认可。


    “拆卷填榜吧。”


    待看到一个个贡士的名字,刘玺不由低呼一声:“果然是师出同门!”


    拆到首魁时,刘阁老好似预感到了什么,眨了眨干涩的双眼,任命般地坐回大案后。


    ……


    贡士名单既出,便迅速填写榜单,张贴在礼部衙门之外,随即派出报喜的队伍,去各个会馆、客栈、私宅报喜。


    三月的阳光十分和煦,告示墙下黑压压的人群却显得十分躁动。


    平日里斯文从容的读书人在看到那一长卷巨幅榜单的一刻,不是破颜而笑,就是涕泗横流,情绪大起大落,百态尽显。


    “考上了,老朽考上了!”一位头发花白的五旬老举子,两眼含泪的看着榜单。


    众人寻声看去,原来是吴仲芳吴老监生,他的名次居然不错,排在乙榜第六十三名,只要殿试不出差错,二甲无虞。


    相熟之人纷纷前去道喜。


    议论最多的固然是会元和经魁。


    “陈平安、刘厦、王实甫、邓驰、方禧。”有人左顾右盼道:“这是何人?”


    熟知京中官学的举子道:“盖出自翰林院博兼堂,三位老师里两个状元。”


    “好家伙!”


    众人不禁对这几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此五人何在?”


    那人环视四周:“皆未至。”


    “奇哉怪也,放榜这等大事,五魁首都没来。”


    “看!那是陈平安的书童!”


    正在不远处认真抄写榜单的冬青后背一凉,须臾就被人围了起来。


    一名刚取中二百名开外的贡生拍拍他的手臂,笑道:“这位小友,不知贵主人何在?为何没来看榜?”


    冬青头一次被这么多人围堵,战战兢兢地回答:“我家公子约了几个同窗,去西山挖笋了……”


    第204章 第 204 章 殿试


    到了晌午时分, 几个半大少年从西山匆匆赶回来。


    几人还不至于心大到不在意会试成绩,只是约好一起去郊外露营,身上没带黄历, 玩得太疯就玩漏了一天。


    明知道二月二十八日放榜,却把这天当成了二十七日,在帐篷里睡到日晒三竿,平安的侍卫长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们, 今日是放榜之期。


    平安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去其他帐篷里将小伙伴挨个喊醒,快马加鞭的往城内赶,还是错过了放榜和报喜的时间。


    事已至此,索性慢慢悠悠地瓜分了半车竹笋。


    平安是回到家时,马车被堵在胡同口进不去, 前来道贺的同乡亲朋络绎不绝,内阁的中书舍人们来了一多半。


    平安站在人群外探头探脑,拍拍旁边人的肩膀:“这家出什么事了?”


    那人看也没看他:“陈阁老的独子考中了会试。”


    “哦~~”平安又问:“中了第几啊。”


    那人有些不耐烦:“会元,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来……”


    话音未落, 他突然愣住:“小陈公子!”


    平安将食指竖在唇边, 示意他小点声。


    那人点点头, 转瞬便抻着脖子喊:“小陈公子在这儿!”


    话音刚落, 平安就被包围起来, 在嘈杂的贺喜声中被簇拥着往家门方向移动。


    平安心想, 早知道就晚上回来了, 却不得不跟着老爹打赏官差, 寒暄亲朋,用祖父点的外卖招待前来贺喜的宾客。


    一直闹到了黄昏,宾客稀稀拉拉地散了, 平安才得以安静地回房休息。


    往后几日,平安闭门谢客,老老实实在家筹备殿试。


    殿试与会试和乡试不同,由皇帝亲自主持,虽然大部分工作由读卷官和执事官完成,但皇帝才是唯一的主考,最终的名次也由皇帝亲自敲定。因此殿试的注意事项更多,如策问的格式、提行、避讳等。但殿试与会试是一比一录取,只要不犯低级错误,是不会黜落贡生的。


    压力越小,越是要在细枝末节上谨慎对待,尤其平安是会元,在殿试时要领班行礼,礼仪上也不能有丝毫差错。殿试前三天,鸿胪寺派官员来通知平安去进行礼仪培训,陈琰也反反复复地耳提面命,让平安把浮躁的心情稳定下来,认真对待殿试。


    到了殿试当日,平安丑时就被冬青叫起来了。


    早春时节,院子里一片漆黑,平安换上一身统一的贡生襕衫,系素色布带,穿黑色布靴,昏头涨脑的走出东厢房,感觉昨天的晚饭还在肠胃里没消化呢。


    殿试起得早,故而没有惊动四邻,只有沈太医一家来送考。平安顶着惺忪睡眼喝了半碗小米粥,吃了几口定胜糕。


    陈琰将他的前襟整齐,为他带上儒巾,打理得一丝不苟,便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考,晚上回来吃涮锅。”


    平安觉得自己的脑袋像个涮锅,飘飘忽忽地爬上马车,一直睡到了宫门外。


    这时已有近半的贡生来到午门前的广场上,因殿试不黜落,只要不犯大错,这些人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便一扫往日的紧张情绪,相互攀谈起来。


    平安本想躲在车里补个觉的,却被刘厦他们看到了,冲上马车把他薅下去聊天,叽叽喳喳地终于吵得他醒透了。


    同科们见到会元和四位亚魁同时来了,纷纷围过来结识,惊讶地发现他们平均年龄不过十六七岁。


    其实这段时间不是没人提出疑问,五魁首全部出自博兼堂,是太子皇孙的伴读,这难道没有内幕?尽管教过他们的老师都是博闻广识的翰林,但人生而资质不同,科举这条路又很吃天赋,还没听说过哪个官学私学能达到这样的上岸率。


    考官们的态度十分坦然,因为礼部磨勘之后,五魁首的文章会被作为程文范墨流于坊间,被仕林传看,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会偃旗息鼓。


    果然,当众人看到了新鲜出炉的五魁文章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确实很大啊。


    众人正聊得兴起,忽听一声锣响,宫门打开,走出一众官员,为首的礼赞官一身隆重的朝服,高声宣布景熙十三年殿试开始,请诸贡生赴奉天殿考试。


    鸿胪寺官员由礼赞官左右两侧而出,指导他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队,平安和刘厦各领一队,往奉天殿走去。


    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整齐摆放着四百余副桌椅,文武百官也穿着朝服在此等候,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贡生站在丹墀的东边和西边,面像宫檐下空置的宝座。


    倏尔鼓乐声大作,天子穿着隆重的大朝服,从奉天殿内走出,端坐在龙椅上,在山呼万岁之后,开始发表他的讲话。


    无非是夸赞他们青年才俊、优中取优,希望他们从此刻开始,尽诚竭节,为朝廷献计献策。


    再次叩头行礼之后,首辅郭恒出班来到贡生年轻,声音洪亮:“上御奉天殿,亲策诸位贡生,望诸位悉数陈列,勿惮勿隐,朝廷将采而行之。”


    “是。”众人行礼答道。


    皇帝颁赐策题,题目为:朕惟海禁之设,本以弭盗安民。然今私贩横行,利权旁落,或言开关通商可裕国用,或言严守祖制以绝边衅。尔诸生稽古通今,其详陈开海之利害,并酌议当今可行之制。


    考生们看到这个题目,登时都有些不太安稳,海禁乃是祖制,如今还未登科,就要他们议论祖制,倘若针砭时弊,稍有不慎就会被判言辞过激,倘若避重就轻,又会被判泛泛空谈。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奉天殿,只有监试官和巡绰官,以及三位阁老可以留在场内。


    陈琰为了回避亲属关系,与其他官员一同退场,不过沈庭鹤和郭恒都在,两人一直关注着平安的答题状态。


    只见平安一边研墨,一边打腹稿,须臾间研好一池不滞不稀的墨汁,将“臣对”二字落在了草稿纸上。


    “臣闻太*祖皇帝立海禁之策,所以防倭患、安黎元,诚为万世法也。然今商贾壅滞于内,夷舶窥伺于外,若因势利导,徐图更张,或可兼济国计民生之利,使海宇宁乂。”


    两位师祖故作不经意,背着手在场内巡视一圈,不约而同地在平安两侧停了下来。


    被老师盯着答卷,平安觉得如芒在背,左看看,右看看,见两人一脸欣慰之色,便知道自己的立意还不错。


    两人驻足片刻便离开了——孩子虽然平时有一点活跃,但在大事上向来稳当,从没出过岔子。


    平安收回思绪继续答题,他不像其他考生那样瞻前顾后,因为他并没有否定祖制,而是强调“时变”。


    于是这个题目的考点变得十分明确:


    第一、分析开海禁的利弊;


    第二、给出平衡“海防安全”与“经济利益”的方法。


    当然,在这个时代,不能直接讨论经济利益,一切都要归结为安邦定国、造福百姓。


    分析完题目,只要围绕考点徐徐展开即可,到了午饭之前,便写就一篇两千余字的策论。


    考到殿试就不用自己带饭了——混上工作餐了。只是餐标太低,还不好吃,平安倒是看上监试官员们的饭菜了,看起来不错。


    吃过一餐午饭,平安擦净双手,将稿纸上的文字工工整整誊抄在特制的答卷纸上,老爹反复交代他,殿试仅糊名不誊录,落笔要格外认真。


    会试时间只有一天,不考四书五经,也不考公文写作,只考一道策问,落日前必须交卷,贡士们答完题后,就可以前往东角门处交卷离开。受卷官会收集好所有试卷,然后交由弥封官糊名,再由掌卷官就直接送到东阁,由读卷官进行评阅。


    殿试阅卷只有两天,时间紧迫,加之读书人们多对朝政一知半解,写不出什么出彩的论调来,因此除了个别策论特别优异的,或发挥失常文章狗屁不通的,殿试与会试的名次出入不大,三鼎甲往往也在会试前十名中产生,这也算考场潜规则了。


    平安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老爹当年以会试一百零一名高中状元,会被杨贯打压排挤了,因为破坏潜规则的人,群体会本能的将其视为威胁,就像狼群驱逐不服从等级制度的成员,只是文人更加聪明,将其冠以道德的名义做掩饰罢了。


    读卷官们会将试卷划分为三个等级,将最优秀的十份拿到圣驾面前朗读,由皇帝决定他们的排名,并点出三鼎甲的人选。


    在读卷之后,皇帝会在文华殿赐宴,慰劳读卷官的辛苦,并赏赐纸钞,宴会结束后,读卷官们便会回到东阁,拆卷填皇榜,等待传胪大典正是放榜。


    在传胪大典的前一日,鸿胪寺的官员会将新科进士带到奉天殿进行简单的排练,确保在传胪大典时礼仪得当,举止得体,又称“小传胪”。


    这时皇帝会在乾清宫召见前十名,当面告知名次,尤其是三鼎甲的人选,因此平安被带进宫时,不会像老爹那样意外。


    虽然会试的五魁首全部进了前十,但平安是十人里最后一个被传召的,等其他贡生都离开了,太监才出来传话:“陈贡士留下,诸位先行回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博兼堂的同窗们,都不想丢下平安,刘厦说:“劳烦公公,我们还是在此等一等吧。”


    众人纷纷附和,他们还想在结束后一起去酒楼庆祝一番,联络同科之谊呢。


    太监道:“不必等了,是陛下的意思,诸位先回吧。”


    众人只好先行离开,平安向那太监打听:“公公,陛下是按照名次召见的吗?”


    太监颔首道:“依照惯例,是这样的。”


    平安心里乐开了花儿,原来自己只考了第十啊。


    第十可太好了!


    他有个状元爹已经够惹眼了,对三鼎甲的渴望并不强烈,而且一甲三人在传胪之后是要直接授官的,二、三甲进士则需要参加朝考,优异者被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继续读书,还能申请公费游学。


    三年啊!他可以拿三年时间出去旅游,这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一会儿功夫,他把路线都规划好了,先去齐州找小叔公,再去晋州找舅舅,最后去滇州看阿蛮,一路游山玩水,遍览名胜古迹,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


    念及此,平安的脚步都变得轻盈了,他本就对乾清宫熟门熟路,眼见其他贡士都走了,瞬间原形毕露,什么礼仪举止都抛到了脑后,探头探脑地走进东暖阁,只见皇帝穿着常服,靠坐在御榻上,含笑看着他。


    “朕的状元公,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


    第205章 第 205 章 御街夸官


    晴空一道霹雳。


    “状元?!”平安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皇帝笑道:“是啊, 状元。”


    “说好的按名次觐见,臣应该是第十名啊。”平安道。


    “谁跟你说好了?”皇帝道:“朕留你到最后,不过是好心留你用膳罢了。”


    平安:“……”


    皇帝又道:“说起来, 国朝有不成文的旧例,三鼎甲多选自寒门士子,郭阁老和你父亲倒是希望朕把你往后压一压,落到二甲第一名传胪去, 朕当时是答应了的,可看到你殿奉的文章,又反悔了,跟他们据理力争——其他人可以往后压,就这篇文章来看,平安不点状元, 没人称得上本届一甲。”


    皇帝说罢,用“还是我对你好吧”的目光看着平安。


    平安听着,都快哭了。


    皇帝有些奇怪地看向吴公公:“朕御极以来共点过四位状元……他怎么这副表情?”


    吴公公有自己的理解:“陛下, 可能是高兴过了头, 喜极而泣。”


    “哦, ”皇帝笑道, “不必如此, 平安, 这是你应得的。”


    平安:“……”


    皇帝又想起什么似的, 问起他的表字。


    读书人到了弱冠之龄, 同辈间直呼其名就显得不太礼貌了, 这时师长会赐字,要以表字相称,以彰其德。平安虽然只有十六岁, 可既然进士及第,没有表字也颇为不便。


    陈琰倒是已经给陈敬时去了信,让他为平安取个表字,但齐州路途遥远,还没收到回信。


    平安便实话说自己未及弱冠,师长还没有赐字。


    皇帝颔首道:“既是天子门生,朕为你赐字也不算越俎代庖……你这名字取得好,平安,宇内咸安……”


    皇帝沉吟片刻,又道:“‘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就叫‘子维’如何?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与子侄无异,盼你有朝一日成为伊尹、管仲并列的能臣良相。”


    吴公公笑着提醒道:“状元公,还不谢恩。”


    平安回过神来,赶紧道:“臣惶恐,臣谢陛下隆恩。”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以为皇帝要他叫陈秉国呢……


    “起来说话吧。”皇帝拿出平安的试卷,这才切入正题,就文章内容问了他一些问题,都是见解独到,对答如流。


    皇帝越发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畅快,留他用了午膳,还赏了他一柄温润如脂的和田玉镇纸。


    ……


    翌日清晨,肃穆的晨钟响起,第一缕晨光穿透薄暮,笼罩着紫禁城的红墙琉瓦,宫檐上青灰色的脊兽从整夜的沉睡中抬首,悄悄地苏醒了。


    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是士子们毕生的高光时刻,经过数次考试层层筛选,仅剩四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享受这举世瞩目的荣光。


    黄榜已经准备就绪,首辅郭恒将其置于殿中的御案之上,一切准备就绪,便奏请皇帝到奉天殿升座。


    四声鞭响,三拜九叩之后,鸿胪寺官员跪奏:“请传胪!”


    皇帝颔首准奏,便由大学士郭恒宣制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景熙十三年三月十五日,上御奉天殿,亲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便有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一甲第一名陈平安!”


    如皇帝所说,一甲多避开仕宦之家,因此刘厦被落到二甲第一名传胪。唱名只唱到“第二甲第一名某某”,“第三甲第一名某某”,其他人都属“若干”,不逐一唱名。


    唱名传唱三遍,振聋发聩,每唱一名,该进士便要出班,唯有状元需独行至御道左侧。


    状元可以踩踏御道,平安举止稳重,从容不迫地在御道偏左侧站立,领班跪拜,叩谢圣恩。


    一众文武官员不禁侧目打量着这个少年。


    满京的官员谁不知道,陈家有个性子活泼的小平安,闲时到处串门,去各个衙门蹭饭,扎起两个鬏鬏去给天官守门,通关系走后门的官员一律拦在门外,敢踩着皇帝的肩膀翻墙,跟皇子皇孙称兄道弟,撺掇同窗联名上书,还在文华殿开设研究所搞出了许多名堂……他是敢言敢当的“混不吝”,是简在帝心的御前红人,就这么个神奇的小孩儿,神奇到近臣之子、少年登科,竟无人觉得不妥。


    清风拂过,衣带翻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孩儿悄悄长成了少年。两袖交束,完成一应冗杂繁复的礼仪,庄严肃穆;长身而起,又见眸光流转,润而生辉,唯有弯弯上挑的眼角,尚存着几分未褪的稚气。


    礼成之后,皇帝在礼乐声中移驾,一甲三人则跟随鸿胪寺官员来到偏殿,脱下身上的进士巾服,更换专属于三鼎甲的圆领朝服。


    平安仔细观察,他的服饰又与其他二人稍有区别,胸前补的是鹭鸶,乌纱两侧簪银枝翠羽的宫花,还附有银胎鎏金的花牌,上刻“荣恩宴”三字。


    殿门打开,内阁四位大学士亲自站在殿外迎候他们,三人趋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朝四人行礼。


    向以严肃著称的郭恒都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感慨道:“后生可畏。”


    三人并袖再拜:“阁老过奖,学生愧不敢当。”


    随后,三人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再次去乾清宫见驾,听皇帝说一些勉励的话,便又回到奉天殿,带领众进士跟随礼部鸿胪寺官员穿过午门、从承天门正门而出。


    三鼎甲可以走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殊荣。


    礼部官员捧皇榜而出,在鼓乐仪仗的引导之下,张挂在承天门外,昭示于百姓。


    新科进士这时也来到承天门外,顺天府尹亲自牵一匹白马此等候,平安趋步上前行礼,接着像那三匹高头大马一样,被十字披红扶上了马,红伞仪仗鼓乐紧随其后。他们要参加三年一度的盛会,也是百姓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御接夸官。


    队伍缓缓走在长安街上,京城万人空巷,听说今年的三鼎甲加起来也就六十出头,卖相很不错,又尚未娶妻,两侧饭馆茶楼临窗的雅座数日之前就被高价定空,百姓们兴奋地夹道欢呼,争相将篮子里的鲜花瓣往他们身上抛洒,尖锐的呼喊声不绝于耳,热情更胜往年。


    平安只感觉头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花雨,设身处地地理解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他也被这气氛弄得兴奋起来,骑在高头大马上,打趣两侧的榜眼和探花:“两位兄台要当心,瞧今天这劲头,怕是游街结束,要被人榜下捉婿的。”


    二人笑骂:“你先担心担心自己。论起才貌家世,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法跟你比。”


    “我跟你们不一样。”平安抬头挺胸,骄傲地说:“我已有家室啦!”


    这年头十四五岁定亲的比比皆是,两人倒并不惊奇,只是这话从少年人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有趣,三人说笑着,迎着漫天花雨,往吏部衙门而去。


    所谓御街夸官,在百姓心中是游街夸耀,其实是三鼎甲代表全体进士,去文选司奎星堂上香,再去关帝庙、观音庙上香,经过长安街而已。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三鼎甲才回到礼部与其他新科进士汇合,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平安未及弱冠,按常理不太会被灌酒,可他是状元,要带领一众同科,从座师房师开始,向内阁首辅、礼部吏部的尚书侍郎、以及一路以来掌卷、弥封、受卷、阅卷、监视、填榜的所有前辈官员敬酒,这样一圈下来,不灌也醉了。


    皇帝笑看着他,又让他去向父亲敬酒。


    平安晃晃荡荡地上去敬老爹,陈琰满饮一杯,见他脚步都虚浮了,片刻后圣驾带着太子离场,陈琰正想找个由头提前带他回家,便听一众新科进士热忱地招呼状元郎。


    平安彻底玩开了,挣脱老爹的手,跑去与一众同科联诗作赋、传花行令,起哄让人饮酒,抢别人的宫花,还拍着桌子笑,陈琰看着都着急,属他酒力最差,属他最活泼。


    但这种宴席上,即便是吟诗作赋行酒令,也都以歌功颂德为主旋律,便是大家都有了些酒,也都极好地把控着分寸,所以平安只欢实了一会儿,就觉得很没意思,倒在案上睡着了。


    众人又是一番笑谈,状元郎还是个半大孩子。


    陈琰这才有机会带着醉歪歪的儿子回家,林月白正巧巡完了铺子,两辆马车在长安大街上相遇。


    林月白担心父子俩不胜酒力,便让车夫停车,上了陈琰的马车,果然看到缩在车厢角落里烂醉如泥的儿子。


    马车继续向前,林月白忍不住抱怨丈夫:“你也不看着点他。”


    陈琰身上也带着酒气,兀自狡辩道:“看了,撒起欢儿来看不住。”


    林月白伸手在平安眼前晃晃,毫无反应。陈琰盘算着,等平安酒醒了,得给他做一下岗前培训,酒量差的人要低调一点,别在酒桌上乱跳。


    “娘!”平安突然跳坐起来,搂住娘亲的脖子。


    林月白只觉得后颈的衣裳一片濡湿,回头一看,平安半阖双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下来。


    陈琰诧异地说:“中个状元而已,怎么委屈成这样?”


    平安又腾出一只手,搂住老爹的脖子,嘴里含含糊糊的,还是那句话:“平安会保护你们的。”


    没来由的,弄得夫妻俩心里也难受起来,明明家业兴隆,全家官运亨通,不知这种悲伤源于何处。


    后来,马车驶过闹市,嘈杂喧闹的吆喝声在耳际响起。


    平安擦干眼泪,靠在车壁往窗外看,酒旗斜斜地挑在风里,细布襕衫的书生在书摊前讨价还价,茶汤摊子上的老汉用一把紫铜长勺往滚水里甩进一把糜子面,烤鸭在小吊炉里烤得滋滋冒油,摊主摇着蒲扇念道“一分价钱一分货”……


    人间烟火掺杂在早春潮湿的雾气中,将这些年的焦虑畏怯慢慢地冲散了,宽阔的路一寸寸铺陈开来,他像一只衔泥的新燕掠过青砖灰瓦,带着春回大地的消息,飞向更加明亮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