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茧化蝶太子50%丨鸾鸾50%
章朝十日一休沐,李鹫虽身为太子,行事比旁人便利,却也枷锁缠身,至少他就不可随意告假去青城山。
陈琳几日下来,也察觉到殿下近来不再爱躲起来饮酒,常夜里待在明月之下心不在焉。他端来一壶宽胸导滞的紫苏饮子,担心道,“殿下是何事萦心,如此烦忧?”
既与中丞夫人相识,日后相知相惜相许,以殿下心计,必然不在话下,怎还如此神色不宁。
李鹫望着那一弯明月,声音飘渺道,“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贪得无厌罢了。”
太子也是人,表面上谦虚恭卑,礼让三分,其实狼贪虎视,明争暗抢,已是耗费许多力气,才不至于丑态毕露。
“殿下,便是明抢又何妨?”
陈林不明白,殿下于旁事之上,雷厉风行,从不曾这般畏首畏尾,只一个中丞夫人,既诚心所求,衷心以待,便是稍有冒犯,有何不可。
是啊,抢了又如何。
李鹫掌心一点点抓紧扶手,可待眼眸略过这一片月白风清,手指又轻描淡写地放开,“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若想享难得的好处,便要付出难得的辛苦,以中丞夫人之姿,值一场滴水石穿、艰难玉成的好景。”
他每近中丞夫人一分,便稍动于心一分,也明知她心狠一分,要得一坚狠之人的心,推诚置腹、纵她所行、问她所意,实需步步为营。
李鹫从当今王座之上那人身上,学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就是,人永远不要活的太硬,他忍辱负重而来,早已不在意所谓膝下黄金、顶天立地之言,他争一个人,就要争她唯独对他心软,唯独对他心疼,唯独觉得他对,唯独被他一人迷惑蛊动。
陈琳听地稀里糊涂,但是想起方才殿下那张失意的脸,便又觉得殿下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罢,不是殿下古怪,是这世道逼得殿下难以心安,不得不异于旁人。
*
青城山
这是李鹫这个月第三次攀爬青城山,每十日休沐,一次未落下,只是赵鸾鸾待他总多几分不温不火,倒是王静则与赵长胤见到他,比从前亲近许多,大概一人贪图他带来的稀罕点心,一人是心里惦记还未谋面的师傅,总想套他的话。
利字好似拴住了人,却又好像略微栓错了人。
李鹫沉思,步子却还是往后山云房而去,大概脚步无知无觉快了些,竟正巧赶上也回云房的王静则与赵长胤二人,还未想好如何搭话才能更接近几分,便听到二人在前面踢着石子苦恼。
王静则这几日在山上玩也玩够了,观中虽没什么烦心的人,膳食味道也尚可,却也终究不如山下的热闹吸引人心,她们已在山中留了很久,还有四日便要下山,蠢蠢欲动时又难免焦虑,她拿不准,便问一旁的赵长胤。
“小舅父,你说,阿娘下山后是否真能与爹爹和离?”
“你如今也没个一官半职谋身,外翁还远在洋州,咱们在长京城无根无萍,若是闹出事端来该如何破解?”
她虽天不怕地不怕,可到底是两个女子一个半大小子,以阿娘的意思定是不肯等外翁来的,若是王家人设法欺负,岂不白白等着落入虎口。
赵长胤把手背在脑后,闻此,笑地阳光灿烂,“外甥女,你还有如此胆小如鼠的时候啊!对付区区王家人,阿姐手到擒来!再不济也有我这一把永昌剑,上一次是阿姐喊我,这一次谁敢折辱阿姐,定让她受我一记猛刺!”
“你除了天天拍我阿娘马屁,便是喊打喊杀的,这里是京都,又不是战场,随便伤人是要坐牢的,凭你是赵家的小郎君,那也是捞不出来的,你忘了,我爹爹可是御史中丞,他从来都是送人进去,还从没拉人出来过!”王静则翻了个白眼。
说起王颐之,赵长胤便心头恼火,“御史中丞又如何,这些年他纵容人为难阿姐,又对你不闻不问,还御史,连家中之事都办不好,还有何脸面立足于朝堂之上,当初爹爹真是瞎了眼,将阿姐许给一个道貌岸然之辈!”
王静则听他骂的起劲,暗暗叹了口气,觉得小舅父人好是好,就是太鲁莽,她哪里是夸御史中丞厉害,分明是忧心,几日后下山凶多吉少。
若不能顺利和离,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
几步外,猝不及防得知和离一事的李鹫,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停在原地,瞳仁微黑,神色难辨。
陈琳则是喜眉笑眼,为太子高兴,此当真乃雪中送炭,柳暗花明,“殿下,这是天大的好事,四日后,您只需去王家走一走,无论是以何名义,为中丞夫人主持一场公道,既全了夫人之心,也是将计就计为殿下自己铺了路。”
既已和离,改嫁还会远吗?
李鹫重新迈步往前走,对此并未作声,陈琳百思不解,不过他向来猜不到殿下心思,已见怪不怪,只收住话头小心跟上。
走入小院,赵长胤正在院中扎马步,王静则在他一旁踢着铜钱毽,毽子一抛,抬眸一转,头顶稳稳接住,身姿如燕,正是一出极好的“佛顶珠”。
李鹫对此热闹模样已见过几次,却仍每每驻足多看一会儿,仿佛从眼里能映入心里,大抵为屋乌之爱,喜爱一人,也想将她身边一切美好之物齐齐留住。
见到他来,二人已习惯成自然,知道他是来寻赵鸾鸾品茶鉴香的,王静则一边踢铜钱毽一边分出心来笑着与他提醒,“阿娘她就在挟屋练字。”
云房不大,两间正房,两间挟屋,李鹫轻车熟路地走向左侧,珍珠听到声音出来迎人,将他领进去,屋子被用来练字,只有一张方桌,两只凳子,四周墙壁上还挂着几幅主人写地心满意足的字。
赵鸾鸾正在方桌前起笔,双眸低敛时,眉宇间的寒气仿佛落了几分,但若看到那纸上入木三分之字,便是丢了几分,便又聚了几分。
李鹫静静看着,心中只有一处想法,如此女子,困于后宅,真道是焚琴煮鹤、大材小用。她天生该与他站在一处,该坐于鸾座之上,仪态万千,威严尊贵。
待最后一笔落成,珍珠观赵鸾鸾神色尚可,便知这字也是尚可,小心将纸张撤下,送去院中石桌上烘晒。
赵鸾鸾抬眸看见太子,有些好奇,这个兔子太子,是否字也如他这人表现得这般端正无辜,她将笔往他面前拿了几分,“殿下可有雅兴?”
光素无纹的玉笔配上浓黑的丹蔻,赏心悦目,李鹫目光一顿,含蓄微笑,轻轻接过温热的玉笔,待凤眼看向桌上方方正正的纸张,心念一动,一气呵成。
鸳鸯瞥到纸上四字,眼神一震,低下头不敢在看。
赵鸾鸾从桌对面,一步步走到李鹫身旁,那字从她眼中旋转,直至看得清清楚楚,也意会地明明白白。
“破、茧、成、蝶?”她念地有些慢,一字一字,也颇有深意。待目光望向李鹫那双单纯至真的凤眼,扫到他微红的眼睑,赵鸾鸾不得不承认,太子长得很漂亮,尤其是清清白白看人时的模样,明知他图求些什么,却又不至于让人生厌。太子字也长得漂亮,妙笔生花,有几分娟秀,如他表现的那般孱弱,好似此人不值深思对付。
可就是这样一个字如其人的玉面郎君,却是最不会有赤子之心的太子,因为他此时此刻在惦记的是一个有夫之妇,且是当朝重臣之妇。
赵鸾鸾并不介意眼前的太子内心是个何等心恶性毒之人,若道高一尺那便魔高一丈,“殿下可与我讲讲,此四字是何意?”
“如此,便要劳夫人再请我喝一杯茶了。”李鹫应下,唇红齿白,表情却有些拘谨。
“坐。”赵鸾鸾并无不可,吩咐道,“鸳鸯,上茶。”
二人对坐于简陋的挟屋之内,桌上的字和纸也都已收了,只余两杯薄茶,李鹫却毫不介意寒酸,一饮而尽,终是直言道,“方才路上,我碰到小郎君与小娘子二人闲聊,冒犯听闻夫人私事,出于私心,是以才有此所感。夫人是我遇见最最欣赏之人,
脾性坚直,如寒潭之花,可我在山下,却听过许多些不好传闻,倘若夫人真要和离,在我看来便是化茧成蝶。其实这些也是我一人之心,还望夫人莫要怪我多言。”
李鹫紧张地脖间红了一片,又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全都喝了下去,一口气说完道。
“我斗胆想问夫人一句,打算如何和离?我……我想帮娘子!”
陈琳神色惊异,目瞪口呆,这事是能直说的吗?
从没想过得到如此回答的赵鸾鸾,也心中微愣,她不知道太子原是会以如此可爱模样,来又争又抢,一时之间,出乎意料地笑了。
她是猜到太子不会对此事无动于衷,可没猜到他会跑到她面前求她准许了再抢再争,若是李鹫在几日后,不请自来,说实在,她也只当是个无所谓之人,她既能放话和离,便亦能让王家不得不答应,太子横插一脚,她拦不住,顺势而为,出于利用,自然是想用便用,不用就丢,至于什么让王家刮目相看,坐上太子妃之位等等,那是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事。
可如今,她倒是不那么想了。
她觉得太子好生有趣,在这大章朝中,她第一个觉得有趣之人是王静则,第二个便是这个瞧着憨状可掬,实则百般心计,却又好似可怜可惜的太子。
“好啊。”
第22章 毒妇心母女50%丨王家50%
四日后
苦修之期已满一月,一行人准备下山回府。
马车上,王静则整个人半瘫在座位上,被癫地有些难受,心中极为羡慕骑马的小舅父,可她虽已学会如何骑马,却是屁股娇嫩,骑了半日,便磨地有些受不得,而少人的土路上又尽是些石子,马车过去,难免颠簸,实在是如何都是折磨。
见她这幅难捱的样子,赵鸾鸾到底舍不得,嘱咐道,“再多给姐儿垫些衣服。”
无奈,车上垫子不多,好在有些衣服能叠起来凑合。
王静则苦着一张脸,也不管姿势多般不雅,只为让自己舒服些,最后是直接趴在了那。
即便是这样了,人也不老实,又对赵鸾鸾的私事,逮住问个不停。
“太子是不是钟情阿娘啊?”
“可他好像才弱冠啊,与阿娘差了七岁,是不是太多了?”
“阿娘和离后是改嫁给太子吗?他人是比爹爹好,阿娘选他倒也不奇怪。”
珍珠和鸳鸯听到她这般不知羞地谈论娘子的闲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他们也都不敢问的。
太子到底身份敏感,如今娘子又未和离,当朝太子牵涉有夫之妇,无论于娘子,还是于太子,那都是祸事,而改嫁之事到底在士族之中少之又少,若破了这个世俗理念,那真是不知何等局面。
可偏偏赵鸾鸾的态度,也出乎他们意料。
赵鸾鸾对此事并不觉得有何需要避讳的,王静则是她女儿,她若寻个男人,势必就是给王静则寻个爹,既与她有关,又怎可相瞒。
只是她一直觉得王静则还没开窍,没想到她会突然问,是以有些好奇。
“你觉得何为钟情?”
王静则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她也是看过话本子的,只是对上面的情啊爱啊,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没什么兴趣罢了,再说她也不是睁眼瞎子,太子几次三番来寻阿娘,又送与她和小舅父许多嘉礼,每次与阿娘品茶作香,说话都无比温柔,阿娘爱听什么,他便说什么,阿娘爱做什么,他便陪着做,还从没见过他主动要求阿娘做过什么。
她还见太子有一次,送了阿娘好大一捧花,那金盏银台,花瓣洁白,花蕊金黄,好生美丽,被阿娘抱在怀中时,花衬人,人衬花,冰清玉洁如凌波仙子,都让人移不开眼。
“很简单啊,便是对你好,供着你,捧着你,什么好吃的都想给你吃,什么漂亮的都想送给你,还有最最最重要的,什么话都听你的!”
这话说地让赵鸾鸾大吃一惊,因为王静则说的都对,这些便是她心中所想,她对王静则所说这些,尤其是最后一条,皆实打实地认同。
说她控制欲强也罢,是不想被人压制也罢,在男女之情上,她便是要那人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问她,最好什么都以她为先。
“你倒是与我心有灵犀。”赵鸾鸾笑着拿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只是,你说的也不全对。一人有一人的钟情之法,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你心性早熟,与你说这些,虽早了些,但也当作谈谈心。日后若你遇见欢喜之人,与你今日所说并不如何一样,那时可要思虑周全,不懂便与我说,也总好过被人骗去。”
古时女子成婚年纪小,所思所想不能等同于前世的孩子,赵鸾鸾总是不知道如何养孩子,便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来,多与她了解,让她放下些芥蒂,多与她这个母亲说说心中喜乐伤愁。
王静则闻言,并没多想,阿娘若与她说了,她与阿娘说,也是礼尚往来,是以点头应下。
赵鸾鸾笑了下,关于她方才所问之事,内心左思右想,谨慎回答道,“和离是和离,改嫁是改嫁,二者不可混为一谈,太子虽身份尊贵,又待你与胤哥儿甚好,但相识不过一月,谈这些,有些早了。”
且,她方才从王家这个火坑里跳出来,改嫁不就是跳进了另一个火坑,这皇家之事只怕是比王家之事更麻烦百倍。
“不过太子确实是与常人不同。”
不同到,甚合她心意,还漂亮地像只怯弱兔子,若能养两只兔子,倒也是件美事。
王静则原不知这么复杂,一会儿不嫁,一会儿又不同于别人,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一时只觉得这喜欢一人真是麻烦的紧。
“好罢,真无趣。”
赵鸾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倒是鸳鸯和珍珠听地连连点头,原来娘子是这般想的。
*
太师府
马车停下,赵长胤下马后,接赵鸾鸾与王静则二人下车,三人正要往里去,看门的伙计却突然要拦人。
这领头的门房不知何时新换了一个,满脸横肉,拦在前面,上上下下将赵长胤扫了一遍,眼神极为轻视,待确认之后,更是当场就要撵人,“你不能进去!主家吩咐,不欢迎赵郎君,还请另择下榻之处!”
王静则眨了眨眼,又摸了摸耳朵,确定不是她听错了,方才的话就是这门房亲口所说,不可置信道,“你是哪个,传的又是谁的话,是脑子不好,还是眼睛有毛病,站在这的是我小舅父,你敢拦如此无理!”
门房粗笑两声,又猛地停下,凶神恶煞道,“就是他,赵长胤是罢,来王府打秋风,还敢以下犯上,主家只请你另宿他处,已是看了赵娘子的脸面。”
“你放肆!”王静则也想到了,定是她那恶毒的伯祖母,上次小舅父拿剑指她,竟是记恨至此,当众赶人,她心中不爽,发难道,“若说主家,我亦是主家,你这刁奴是奉了谁的命在这捣鬼,待进去我告知爹爹,定将你们一起拿下!”
可门房是个死皮赖脸的,毫无恐惧之态,有恃无恐道,“主家命令,四姑娘便是为难我,也无用。”
“你!”王静则自认不是吃醋的,见说不通,就要硬来,瞥了眼一旁的赵长胤道,“小舅父,他说不让进,我们偏要进,敲晕了,拖一边,我看谁还敢拦!”
赵长胤比她更爽快,说了动手,当场一掌劈下,那门房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晕了,他虽不稀罕这王家门庭,但气他外甥女,给他阿姐下马威,实在可恶。
剩余的七八个门房懵了,不知道之后如何是好,外面动静闹得有些大,有人去府里通报,很快管家带人走了出来,看见倒地的人,心里一咯噔,又看到一脸解气的四姑娘和赵长胤,最后只能去找站在一旁好似万事不管的赵鸾鸾。
“娘子,这是……”
赵鸾鸾轻飘飘道,“无事,他不小心摔晕了,劳烦于管家把人抬下去看看,我先带人进去。”
管家却也看向赵长
胤,欲言又止道,“赵小郎君怕是真的不能进。”
若一开始只当是粟元霜在其中弄神弄鬼,听到这,赵鸾鸾也意识到来者不善,那一剑,她让了步,但有人不想让,就像那为虎作伥的门房说的一样,她们只把赵长胤当做打秋风的亲戚,从根上就从未看得起她赵氏,也从未看得起她,才敢这般全无顾忌。
赵鸾鸾好看的眉眼彻底凉了下来,她已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耻辱,抬头望向咫尺之外太师府的牌匾,嗤笑一声道,“白眼向人空自许,朱门如海不曾通。既不曾看得起赵氏,何不将我一同赶出去!”
管家埋下头,他也是受人之命,其实对于这位赵娘子,他心底是关照几分的,当初老太师聘赵家女为曾孙妇,是要结两家之好,如今竟是要成仇人了。
“娘子息怒。”
王静则也听出话音了,一时之间只觉心头发冷,她的家竟容不得小舅父一分,这王家的所有人,都心凉如冰。她的爹爹明明在,她的太婆也明明在,又不是都死了,怎么会一个屋子都争不得,这一巴掌是借着小舅父的由扇在了她们脸上。
“阿娘,她们无耻,今日这口气我忍不得!”
“于管家,你让我们进去,若是不让小舅父进,是否也已连着不认我这个女儿,他王颐之这个爹爹,是已死了嘛!”
王管家大骇,“四姑娘慎言。”
赵鸾鸾出言道,“于管家,四姑娘说的半分不错,哪里有主家带不进去人的道理,你我互相为难没什么意思,我带人进去,是我强闯,你拦不住,去通报罢。”
于管家看赵鸾鸾执意,叹了口气,终是让开了路。
赵鸾鸾踏进门往厅堂去,还带了所有赵氏的侍卫,王静则与赵长胤闷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叫府中经过的仆从都看得头皮一紧。
*
正厅
赵鸾鸾坐在位上闭眼沉思,突然被王静则拉住了手,听她说道,“阿娘,他们想压迫我们低头,没门,如此目空无人,仿若他们这门槛多金贵一般,明明都是鼠辈,老鼠住的窝,臭气熏天!今日她敢欺凌于我们,我便敢弄地整个京城人尽皆知,让他们一家彻底无地自容。”
赵鸾鸾看见她瞋目切齿的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都好像着了火,成了炸毛兔,忍不住露了笑,“女随母性,是我的四姑娘。好了,一会儿护着你小舅父些,娘就交给你了。”
“阿姐!”赵长胤可不想被人护着,“此事因我而起,我才不要让别人帮我扛。”
王静则朝他瞥了一眼,不客气道,“笨蛋,阿娘是说你嘴笨,让我帮你说话。”
正说着话时,王颐之扶着王老夫人走了进来,二人之后,又来了许多,王家人竟是到了大半,就连不常出面的王颐之父亲都来了。
一时之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王家这是打算借此次彻底打击她,之前所行所为究竟是让王家这些老迂腐看不下去了,赵鸾鸾弯了下唇,全到了好啊,正巧今日她也备了一场好戏。
粟元霜看见赵长胤,便想起那日被人狂妄剑指,内心的火更是百般升腾,今日她就要请王家众人,一起治一治这猖狂妇人和小儿,是以先发制人,阴阳怪气道,“一月苦修,侄妇竟不曾轻减,面目红润,气色倒是比从前还要好。”
“观中少污秽,人心静,自然这面目就新。”赵鸾鸾一笑置之,一句话挡了回去,待又看向王颐之,这次旋涡中好似又完全隐身的男人,一时什么表情都没了,“我只问中丞大人一句,妻女回府,有人惹事生非,你既在府中,为何不派人来管?”
王际中与这新妇不多见,只是印象之中,却与如今模样天壤之别,当众质问官人,实乃忤逆,他忍不住蹙起眉,但并未马上开口。
“有大案要事在身,且本是祸从己出,无甚可管。”王颐之淡淡解释一句,好似并不介意妻子的态度。
“好一个祸从己出,无甚可管;好一个王家的好曾孙,陛下的好臂助,王颐之,我看见你,便如见牢什古子,令人作呕。”
赵鸾鸾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开门见山道。
“你我夫妻,已如反目成仇,毫无牵系必要,一月前,我问你和离之事,想必中丞大人也已思虑清楚,今日诸位长辈皆在,你应还是不应,若是不应,何日应?”
王家人来是为惩治恶妇,可从没想到,还牵涉和离,王老夫人与张氏皆始料不及,她竟还没放下此事。
张氏忙打断她的话道,“赵氏,休得胡说,你莫要毫无分寸!”
“这不也正是你们的意思?今日于太师府门前驱赶我赵氏之人,不就是已决议断了这份姻亲,此亲乃老太师与家父所成,今日也是在太师匾前瓦解冰泮,完完整整,善始善终,甚好。”
和离之事,本就是要今日解决,如今又牵扯赵长胤,赵鸾鸾已毫无耐心。
“我们何时有这个意思,分明是你小题大做,颐之何错之有,他乃陛下心腹,未来位列三公,时有顾不上你和静姐儿,情有可原,是你非要锱铢必较,不肯为他安稳后宅,反倒事事闹个天翻地覆,你那弟弟,当众与长辈拔剑,如此忤逆,便是武举人又如何,以此番暴虐性子,如何能过陛下法眼,倒不如回去守好赵家的家业,省的在京都闹出无可挽回的事来,这也都是为你们好。”张氏字字用力,她是真心这般想的。
“阿姑真是让我无言以对。”赵鸾鸾呵笑两声,“怎么又是胤哥儿的错,本就是叔母非要苦苦相逼,他护我心切,一时冲撞,我也遂了你的意,去青城山苦修一月,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为他担了,如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拿来说,是阿姑自己觉得自己曾经说的话不对,还是我说的不对,我若不对,你说,我何处不对。”
这一句接一句,张氏答不上来,她被粟氏压迫惯了,又心底对赵鸾鸾不满,粟氏花言巧语几句就能让她倒戈,其实也是不敢反抗,如今这个家终究还是二房做主。
粟元霜看不下去了,质问道,“谁知你在那道观中是苦修还是玩乐,赵长胤便是有你这般性子的阿姐袒护,才会如此嚣张,官场艰难,武将难升,他这般性子只会害了王家!”
“夏虫不可语冰,叔母,若谁人都学你这般口无遮拦,这王家才是真要毁了!”
“你若因一时疑心,大可着人来问上一句,问都不问,便已然觉得我苦修之心不诚,打定主意我性子乖张,岂非是胡搅蛮缠。”
赵鸾鸾看着在场众人,理直气壮,“我赵鸾鸾敢说,我所做之事,无愧本心,不负长辈,不违律法,皆因恶毒之辈寻衅滋事,全因世态炎凉,人心日下。今日长胤之事,我不论什么对错,只说此行此为,当真乃小人作风。”
“王家接受与不接受我姐弟二人,早已不再紧要,赵氏与王氏十几年秦晋之好,便就是在那大门之下,御赐匾额之前,一刀两断!”
“王颐之,无论你是东躲西藏也罢,还是装死也罢,这和离你若不应,我便请伶人去那御街之上,吹拉弹唱,好生让这百姓,让官员,让陛下都听一听,当今御史中丞竟是一刻薄妻女之人,王家竟是个乌烟瘴气的小人窝!”
王际中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厉呵道。
“毒妇!”
第23章 太子到鸾鸾丨王家100%
赵鸾鸾抬眸一瞥,视线直直地看向王际中,眼里的光比剑光还冷,对于他的控诉,毫无在意地嘲讽,“阿舅是说谁,叔母吗?”
在场之人多受过赵鸾鸾这张嘴,王际中却还是第一次,他蓄了长长的胡子,被气急了,便是吹胡子瞪眼。他是王老太师的嫡长子,虽不如弟弟官拜右丞,却也是被王家护地好好的,妻子柔顺,儿子聪慧,是个表面乐呵呵,实则内心最是维护这男尊女卑之人。
被当众顶撞,这简直就是泼了
王际中一桶泔水,从头到脚,那股被人看着的羞耻,让他涨红了脸,当即从位上站起身来,指着赵鸾鸾的手指颤颤巍巍,“你,放肆!”
“颐之!”王际中平日里,内务小事皆被张氏打理的好好的,朝中政事更是有王颐之处处维护,气急了,便熟练地喊这二人,想当然得训斥她们去帮他解决。“这便是你娶回来的好新妇!”
见到自家爹被气的火冒三丈,王颐之终于从位置上动了,他走到王际中身侧,静静站立,看着仍好端端坐在那的赵鸾鸾许久,才张口道。
“来人,赵氏因十三年丢女心智有失,胡言乱语,举止癫疯,将她关入松辉堂,严加看守,不许见任何人,便是死也要死在王家。”
王颐之说这话时,一如既往一副谪仙模样,白衣莲冠,虽已三十有余,那张脸却还如原主十五岁记忆中一般,只是更多了几分沉淀的气质,当年的京都才子,如今的御史中丞,从天之骄子到续起王家整个家族的门第生辉,半生波澜壮阔,是陛下心中最清白正直之人,却也是王家最心狠手辣之人,为了他的大好官途、王家门楣,他可以冷酷心肠,不择手段。
“我看谁敢!”
赵长胤拔剑而出,牢牢地指着王颐之,眼神记恨。
“今日无论谁欺负我阿姐,管你是什么高官贵妇,叔母官人,照砍不误!”
赵鸾鸾早已深知王颐之的虚伪面目,她站在赵长胤身后,与王颐之四目相对,轻笑一声,“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终于装不下去了?”
“宁愿把我一生都关起来,也不愿和离,王颐之,你究竟是有多在乎这身官袍,是怕外面的悠悠众口毁了你这三十年的洁身自好?”
“是啊,一个宁愿和离也与你待不下去的妻子,可想而知,你这个人私下的丑陋面目,究竟是多般让人难以忍受!”
“不要再说了。”王颐之深深看着她的眼睛,沉声警告道。
赵鸾鸾也冷眼睨着他,表情一点点消失,话音寒凉如冰。
“是你一直在痴心妄想、魂颠梦倒,竭泽而渔,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你想让人安稳内宅,生女育女,为你的当官大路铺平道路,却吝啬为此耗费半点心思。做人做到你这个份上,一败涂地。”
“王颐之,你已黔驴技穷,还是莫要在这徒惹笑话,好聚好散,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赵长胤的剑也随着她这句话,不断往上抬,直指王颐之脆弱的脖颈。
“赵鸾鸾,你错了,和离才是天方夜谭。”王颐之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的眼神瞥了赵长胤一眼,淡淡道,“你有此般血性的兄弟为你冲锋陷阵,所做所为皆有恃无恐,可你总也该为他考虑考虑,几次三番拔剑忤逆,冲撞长辈,悍然不顾,实为德行有亏,若你再不知进退,我可与武举的品行考核官去一封信,想必来年省试便无赵氏郎君一席之位。”
“爹爹,你竟要以此事威胁阿娘!”王静则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冲出来挡在赵长胤身前,大大的眼睛里皆是敌对不服,“对小舅父动手,你怎能如此冷血无情,六亲不认!”
张氏见王静则也掺合进来,起身想把她拉走,“静姐儿,此事与你无关,你莫要惹你爹爹。”
“怎么与我无关!”王静则甩开了张氏的手,一双眼睛恨恨的看着她们这一家人,极度仇视道,“他是我小舅父,待我如亲阿兄一般,他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好,你们要害他,便是害我。什么爹,他从没把我当作女儿过,若是他还有半分为父自觉,便不会为难阿娘,为难小舅父!”
早些年她在万家,无亲父无亲母,踽踽独行,自己为自己的一条命活着,来到王家后亦是,好不容易有了变了的阿娘,有了与她吵吵闹闹但最护着她与阿娘的小舅父,王家要把她们都抢走,简直不可理喻。
张氏看着她嫉恨的眼神,失神地往后退了几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到如此地步,女儿恨爹爹,这日后她们还如何相处。
王颐之眼神微深,但心底到底不怎么在意这个女儿,只是看向赵鸾鸾,“这也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你的身后是赵氏,便也该知道,赵氏早已日薄西山,下一代该如何全系你一人之身,为了赵氏前途,为了赵氏子孙血脉,你该明白懂事。”
“阿姐,何必听他多嘴。爹爹说了,荣名利禄,皆抵不过赵氏亲人,他敢害我赵家,来日定有他报应时候,一个省试又如何,这朝廷是官家的,他王家如何敢只手遮天!”赵长胤虽性子急躁,却耳聪目明,赵德丰对他的管教,早已在他心中立下一根定海神针,谁也不能打倒。
即便日后艰难百倍,也决不可弯一时之腰,即便位高权重,也决不可逞一时之快。更何况,他毕生追求乃是征战沙场,收复失地,博的是赵家传家之本而非一时高官厚禄。
赵鸾鸾看着王颐之的眼神,嘲讽万分,“你的下贱手段,到底是白用功夫,这封信你大可现在便送去,今日你能趁我势弱,来日便也要受得我报复,谁家无子孙,待那时,王家有何人犯事,我也绝不留情。”
“狂妄!”王际中哼了一声,“一介妇人,怎敢大话!”
赵鸾鸾瞥了他一眼,懒得多说一句,官官相护,可王家又并非毫无敌手,到时龙争虎斗,胜败尚未可知。
“既如此,那便请族长来裁决。”坐在上首,一直并未发话的王老夫人,慢慢开了口。“和离乃家族之事,必须由族长亲自主持,今日众人皆在,便请云起来一趟罢。”
王颐之听到这,眼神微变,知晓老夫人是下足了狠心,王云起正是老夫人的二儿子,如今的门下侍郎,四大副相之一,作为王家当今的掌权者,一言九鼎,无人敢驳,他若来了,必是不会容忍姑息的。
他又看向立于堂中,只身一人的赵鸾鸾,也不知何时她变了性子,从常与他争吵,却又事事妥贴的人,到如今睚眦必报,舌尖嘴利,宁愿舍了自己的名声、亲弟弟的前途也要和离。
他不明白,赵鸾鸾对如今的生活到底有何处不满,若她安安稳稳,待叔父致仕,他成为王家的话事人,她便是最尊贵的王家夫人,王静则是她唯一的女儿,未来也是京城中的姣姣贵女,闹成如今这般,到底于她有何好处。
王颐之是第一次为这位妻子心中百转千回,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如今的赵鸾鸾为人太过凶狠,留着她,于他不利,于王家也是祸源。
赵鸾鸾坐回位置上,知道王家唱的最后一出戏要上场了,也不知该说这些人循规蹈矩,是迂腐;还是该说他们,千百年来都一条路子,当真无趣。
那婆子都曾大言不惭说过族规惩治,难不成她会毫无防备?
站在她身后的王静则敏感地察觉到危险,心中异常紧张,放在赵鸾鸾肩上的手都有些发抖,甚至她都想让赵鸾鸾先收手,不要步步紧逼,她觉得这位叔祖,并不十分好相与。
赵鸾鸾感受到她的心绪,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渐渐变冷。
不久,门外传来脚步声,赵鸾鸾第一次见到了这个位高权重的右相,应是方散值回来,官袍未换,官帽未摘,一身紫色圆领袍,上绣仙鹤,年岁不大,约有五十余岁,却并无中年发福之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王家基因确实好,怎么也算个帅老头。
待王云起坐下,不用他询问,粟氏便将一切都说了一遍,倒是没有添油加醋。
知晓这个侄妇竟执意和离,王云起蹙了蹙眉,望向赵鸾鸾,意味深长道,“你可知,三槐王氏从无和离先例。”
赵鸾鸾淡淡开口道,“一脚踩地初立稳,摇晃学步无畏惊。叔父想来,也不是连个婴孩都不如的人吧,既无先例,那便开先河。”①
“无先例,意在从无有人能和离。王家,只有丧偶,无和离。”
王云起抿了口茶,说这话时是笑的,他甚至还又问了赵鸾鸾一次。
“我再问你一次,是否真要和离?”
此话一出
,什么意思,已然十分明朗,王家不会允,若执意要离,会发生的,一定不是她想要的。
赵鸾鸾也笑了,她笑得无比嘲讽。
“我说过了,此亲早已于太师牌匾之前,一刀两断!”
“即便是叔父,也没有断插手夫妻之事的道理,写了放妻书,与谁都好。”
王云起见她如此顽固不化,心生不耐,看了上首的老娘一眼,王老夫人阖眸,见此,他转过身,不再虚以委蛇,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宣告。
“赵氏,你究竟为何和离,必是朝秦暮楚,有了奸夫!青城山一月,你竟趁此与外男勾结,犯下如此祸事。”
“我王家百年传承,家风清正,以身作则,夫死妇守贞,妻死,夫三年不娶,而今竟有王家赵氏,不修妇德,红杏出墙,已犯七出之条,家规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既已违反家规,今日我以族长之命,依家规行事,判你杖三十!”
三十仗,若手下不留情,人必死。
至于青城山的外男,只要王家想,那便有,随行的只有王家的两个老嬷嬷,还不是她们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赵长胤势单力薄,想传人进来护住赵鸾鸾二人,却发现门外的赵家侍卫竟不知何时已被团团围住。
王静则慌得白了脸,想说些什么,却被赵鸾鸾拦住。
赵鸾鸾起身,走到堂中,直直地看向王云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当朝右丞,也行如此纵曲枉直之事,倒叫我大开眼界,也不知右丞之后,该如何与家父交代,如何与九泉之下的老太师交代!”
“赵氏养女如此,王氏不追究,已是留情,至于我父亲,若留你,必将损我王家大业!”
王云起冷喝一声道,“来人,将她拉去院中,行仗!”
十多个仆从应声陆续而进,拦住赵长胤与王静则,就要拖赵鸾鸾去院中杖刑。
堂中之人,张氏已瘫坐在了椅子之上,王际中也没想到他哥哥竟是想直接要了他儿媳的命,二人看向王颐之,王颐之的表情也没有太好,他心知以叔父性子,必将要了赵氏性命,是以他废了许多口舌,但赵氏不肯服软,才会酿成如此局面,只是待事情真走到这一步,他还是生了恻隐之心,正想要站起出来说话时,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喊。
“太子殿下驾到!”
第24章 放妻书鸾鸾丨太子丨王家100%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皆慌忙起身,往门前去迎。
侍卫开路,待行至正厅门外,分为左右两厢,拱卫之下,太子身穿紫公服,腰环通犀金玉带,每一步走得沉稳有力,待金光照下,乌黑的发丝束于金冠之下,露出一张和熙的面目,当不负太子之姿,冠绝长京。
所有人纷纷俯首行礼,拜道,“参见太子殿下。”
李鹫看到跪于最前的王云起,待扫到他一身官服在身,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王云起这个老东西,还是一如既往让人讨厌。
但他还是亲手慢慢将人扶起,好似什么都没有般寒暄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忙,右相受官家之命,劳苦功高,今日得见你精神矍铄,小王便安心了,有右相如此夙兴夜寐,实乃朝堂之幸!”
王云起抬眸拱手,泰然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臣定当竭尽所能。只是不知殿下今日驾临,所为何事?”
他不懂太子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来王家,王家一直是保皇党,太子也识趣,从不曾与王氏深交,而今突然光临,实为莫名。
“好事。”李鹫言辞恳切,神色坦然,“进去说?”
王云起扬臂以待,“殿下请。”
李鹫被请至上首,目光忍不住看向一侧安坐的赵鸾鸾,见她面貌如常,好似心如止水,方才涌动的心绪竟一反常态安宁了下来。
彼时他尚在东宫,留在王家的探子送来消息,王家竟急于发难,第一日便有了动作,而王云起这个老狐狸竟连官服都不换,就赶来处置,方才在门外,他听的清清楚楚,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其心之黑,狼猛蜂毒。
朝堂之上,此人不少在皇储之上和稀泥,为他惹了不少麻烦,还有他的侄子,王颐之,二人一丘之貉,自诩为保皇党,一脉文家重臣,便也敢处处与他为难,忠臣如何,重臣又如何,干的亦是灭绝人性之事,染的也是旁人的血,未来,这血或许还有他这一份。
李鹫心中冷笑一声,重新正视王云起,扬唇道,“今日小王前来,是为一件大大的好事。”
堂中王家之人闻此,皆一头雾水,看向太子时,眼神难免升起防备。
李鹫对此毫不在意,仿若毫不知情,热情道,“赵小郎君出身洋州赵氏,其父赵德丰勇猛,小郎君亦承其之志,已于解试高中武举人,殿前副都指挥使,狄繁,有意收赵郎君为授业弟子,今日我来,便是为二人引荐之事。”
王云起心中有些不好,他知道之前太子有心见了王颐之一面,虽未直言拉拢,但他从东宫幕僚处打探到,太子是有意在文臣中获取支持者,狄繁是太子门下,若要招赵长胤为弟子,岂非是要从旁处挟制王家。
“这臣倒是从未听他说起过,只是他毕竟还是一黄毛小儿,若是资质平庸,恐负了殿下美意,不如待他省试之后,再提收徒之事。”
既已要处置了赵鸾鸾,赵长胤自是不能留,这省试他注定去不得。
李鹫挥手罢,“右相过于谨慎了,青城山一月,我与赵小郎君一见如故,甚是感慨其心勇猛,既有报效大章之意,如何能弃良才美玉不顾,若狄繁收他为徒,待来年三月,省试夺魁亦有可能,右相便放心将赵小郎君交于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青城山!?
太子竟也去了青城山!
王云起朝堂沉浮数十载,练达世事,很快意识到,太子今日来,怕为的不是赵长胤,而是赵鸾鸾,怎么会这么巧,都是青城山,他污蔑赵鸾鸾于青城山偷奸,太子便说他在青城山一月,还有心收赵鸾鸾的弟弟为门下。
他当时便是不懂,赵氏为何急于与王颐之和离,原真是误打误撞,她竟真做下这等丑事,还是与太子,着实心毒!
此事若处理不当,他王家怕是要大祸临头。
“殿下也去了青城山?”
王颐之蹙眉,没有忍住开口问道,他与王云起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此事与他息息相关,便不如王云起能沉得住气,若是假通奸,为了王氏大业,他可以接受无妻无女,可若是真的,若是真的,那便是奇耻大辱。
太子是谁?当朝储君。
来日若当真是太子登基,他还如何在朝中立身,不论是太子与赵氏届时情谊如何,皆不会与他这位曾经的赵氏之夫安然相处,而世人悠悠众口,不敢指摘太子,难不成还不敢论他这个区区臣子!
一时之间,他对赵鸾鸾唯一仅剩的那些恻隐之心,也皆成了恨不得她立刻暴毙的狠心。
此妇心狠手辣,手段不伦,留她定使三槐王氏危矣!
李鹫假意疑惑,“怎么,中丞不知,本王每月皆会去碧落观祈福上香。”
王颐之的面色骤然松了下来,是啊,太子去碧落观之事,满朝尽知,十多年如一日,早已习惯,他竟是都忘了。
“臣确实不知,臣妇前些日子带妻弟同去过碧落观苦修一月,竟有与殿下相识之幸,实乃天赐长胤之机。”
赵长胤听他装模作样的话,嗤笑一声,他拱手出列,盯着王颐之,磨牙凿齿。
“姊夫方才纵容人将我赵氏赶尽杀绝,怎么如今见了太子殿下,反倒失了神气,你该接着做你的冷眼旁观人,我赵长胤如何,阿姐如何,皆与你毫无干系!”
王颐之坐在位置上,为此不得不仰头去看赵长胤,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仔细看看他这位妻弟,与他所想武将一般,赵长胤虽生的面白英俊,却一身匪气,吊儿郎当,身上的黑色轻甲,寒光凛凛,如今更是满面凶气,仿若下一
刻便要暴打于他。
他抬眸不动,暗含警示,“长胤,客人面前,你该进退有据,莫要让殿下后悔招揽与你。”
赵长胤冷喝一笑,“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满心算计,王颐之,你说,我敢不敢杀你!”
靠谁不如靠己,太子来了也未必能保下阿姐,既如此,那能带走一个是一个。
王颐之看到他眼中浓烈的杀意,意识到他怕是真的要动手,以他二人距离,长剑一出,定能要了他的命,一时间身体紧绷,还未动作,便听到一直不出声的赵鸾鸾开了口。
“长胤,回来!”
赵长胤最后睨了他一眼,乖乖站回了赵鸾鸾身侧,方才十六岁的少年,站在那,却如门神金像一般,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李鹫观场中之人百态,神思放地最多的便是赵鸾鸾,那日她应允他,助她脱离王氏,可若非多留了一个心眼,怕是都等不到赵鸾鸾找他的那一日,事情便了结了,他不知道以王云起的诬良为奸,她该如何应对,可这不耽误,今日他来了。
“千载一时,本王既来了,中丞夫人何不让长胤说完。”
“门外行仗之物,又是给谁的?”
王云起慢腾腾地从位置上起身,拖着嗓音制止道,“殿下,此乃臣子家事,还请殿下留于王家自行料理。”
见他竟是连理由都不屑于去找,李鹫也没了谦卑之态,直言道,“右相狭隘了,这天下是李氏的天下,民子之事,臣子之事,合该也是李氏的家事,我是李氏的太子,右相是觉得,我这个太子并非实至名归,是以推脱?”
最后一句,他说地意味深长。
朝中言太子无能无为、德不配位者甚多,而言多必失,章禧帝目前并无废太子之意,王氏身为保皇党,必已体会其中之意,王云起不能、也不敢公然言太子无能。
王云起匆忙跪下,“臣绝无此意。”
“没有便好。”李鹫沉眸看了他一眼,慢慢移开目光,“我今日是来接有才之人,而非接一个满腹怨气的委屈之人。三槐王氏之门,本王从不轻易登,可无巧不成书,赵长胤是本王看中之人,中丞夫人是本王敬佩之人,他二人之事,本王义不容辞。”
“臣妇斗胆问殿下一句,何来钦佩?”
粟元霜就是不懂,已到了送命之机,赵鸾鸾为何还能生出事端来,竟让太子登门相救,她为什么就死不了,为什么每每都能躲过一劫,让人无法奈何。
她在王家活了几十载,从没见过如此忤逆之人,屡屡被她挑衅,年过半百之人,偏偏因她丢了面子里子,王家遵循十几年的规矩,好似于她如无物,赵鸾鸾气得她心疼,可又因此大受震撼,驰魂宕魄,无法说服自己就是奈何不了她。
“本王年幼时,常有人于耳边言,明威将军赵德丰乃中兴之将,如今战事平息,他虽已不担将名,可本王却一直记得他。中丞夫人身为赵公之女,智勇双全,颖悟绝伦,其姿冠尽盛门,本王的敬佩夫人当之无愧。”
李鹫神色珍重,也让堂中众人终于想起,太子外家曾是章朝最为显赫的武将世家,其公公更是大章开国功臣,征战北蒙与辽丹,满门战功赫赫,太子大父曾官至枢密使,被称为大章第一良将,若非十三年前,奸佞所害,兵败家谷,高家满门殉国,也不至于今时今日,身后无人依仗。
太子说的那个人,怕正是先顺惠皇后高氏。
堂中一时静默,赵鸾鸾也不知其中还有这般缘故,她瞥了眼身旁的赵长胤,心道拜入太子门下,于赵氏来说,或许真是中兴之机。
是以她坦然一笑,冰封的面容如春日融雪,细碎又温柔,“家父半生奉于沙场,拼血拼命,得封明威将军,后又受官家之命,出任洋州刺史,如今朝中半数皆已不记得他,便是连他的婿家都已将他贬地半分不值,可我还犹记得当年王老太师求家父庇护之时是何等姿态,得鱼而忘荃,得意而忘言,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世间如殿下惦记故人的良心人少之又少,可恩将仇报的中山之狼比比皆是。”①
“自十五岁嫁入王氏,我亲眼看着这堂中的所有人,一个一个翻脸不认,以怨报德,十三年隐忍不发,静则找回来了,长胤也来了,我便已知,和离时机到了。”
她看向太子、王颐之、王老夫人,最后停在王云起身上,声音平稳,却步步紧逼,“叔父,我也再问你一次,放妻书,给,还是不给?”
王云起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起身,只觉得她不自量力,以为有太子在,事情便会随她所想吗?太子是太子,可太子也远没有干涉家妇和离之事的道理!
他好似整暇地回头看向赵鸾鸾,残忍的话张口就来。
“赵氏,老太师从不曾亏待于你,王氏也没有,王颐之是我王家这一辈最有希望拜相之人,以赵氏门第本是绝无可能,皆由于家父知恩仁慈,王颐之也未曾亏待于你,他不纳妾,不吝啬银钱,你是御史中丞夫人,就连你唯生育一个女儿,他都不曾休弃于你,你所享受的,皆是王家所给,太子在此,你仍搬弄是非,必是这些年待你太好,才如此不明规矩,身为重臣之妇,你的德,你的行,皆要忠于夫婿,忠于王氏,这是你这一生都要修行的,莫要再丢人了!”
这一番言语,王家的女人、男人皆深以为信,看到她们眼中的认同和理所应当,赵鸾鸾只觉见鬼了,也当自己是白费口舌。
“叔父的道理还是与叔母去讲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攀你王氏这颗朽木枯株,我当真与你无话可说。”
坐于上首的李鹫,见赵鸾鸾被气得这般无言以对,看向王云起的眼神,暗光四溢,他提醒道。
“右相,赵娘子已决意和离,你又何至于如此自失风度,章朝律令,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若要闹到义绝,中丞因此丢了一条命,岂非也让陛下白白失了一个臂助!”
王云起回头盯住李鹫,眼神锐利。
“殿下所言让臣惶恐,王氏从无和离先例,况赵氏和离之由,实在荒唐,不过是有人对她言语稍有不敬,便闹到如此地步,实乃她自身心胸狭隘,而殿下身为东宫太子,亦不宜干涉臣妇之事,恐生流言。”
如今太子之位不稳,必有人趁此之机,弹劾太子,王云起也是在警告他,届时王氏必不会无动于衷,被右相举劾,恐让陛下大怒。
李鹫深知这一点,可他也决不会放手,“右相,本王已说过一次,不想再说另一次,赵娘子之事,我不会放手不管。况你难道不知晓,本王执掌京兆尹,若和离出现纠纷,此事便本就由本王处理,若涉及家财分割、子女抚养,亦需京兆尹管辖,本王裁决,实至名归。且若立身正直,何恐流言!”
此话一出,王颐之便是再也不信,赵氏会与太子毫无关系,二人分明山鸣谷应,早有勾结,太子若只为赵长胤,便不会插手和离一事,也不会时时站在赵鸾鸾一处,他既已不顾流言,必是有此胆大包天之心。
王颐之深觉胸中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烧地他双眸刺痛,喉咙一阵发紧,霎时一口血涌了出来,腥膻味充斥整个口腔。
“颐之!”
张氏注意到儿子嘴角渗出的血丝,大骇,慌乱地冲去搀扶住王颐之,将他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快,快叫府医过来。”
门外的女使闻此,忙奔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王颐之竟然被气吐血了,赵鸾鸾也没想到,至于李鹫,他自认没多说什么,但是御史中丞不眼瞎也没法子,怪只能怪他自己,不是喜欢视若无睹,缄口不言吗,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吐血,那也是自作自受。
王云起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侄子,这般没耐力,不是不在意赵氏,怎么还气吐血了,关键时刻出岔子,实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鸾鸾反应过来后,并不在意,她看向王云起,忍着最后一点耐心,心平气和道。
“我无意再与你们纠缠,你们自诩王氏千好万好,可替王颐之另聘他妇,而今有太子殿下在此,也免了去一趟京兆尹,叔父,你若不想与我对簿公堂,便要见好就收。”
“和离后,我会带走静姐儿,至于家财,也只会取从赵氏带来的嫁妆,签了放妻书后,你我两家,一别两宽。”
王云起转回身来瞧她,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刮目相看。
“你无论千万险阻,甚至是几乎丢了命,都要与颐之分开,此心我看着,亦是叹为观止,赵鸾鸾,我之前竟从未发现你这般心性,实在不该,许是我真的老迈昏聩了,今日闹这一遭,我知晓你无非就是在意王家无人正视于你,颐之忽略了你,而今我若许你掌家之尊,举荐赵长胤为当朝大理评事签书判官的门徒,届时无人敢干涉他,必保他省试无虞,除此之外,颐之那里,也可以由我去游说,让他多关心妻女,我甚至可以减少他手边的杂事,让他能够多留在府中,赵鸾鸾,如此这般,你可愿意?”
骤然听到这些的粟元霜,没忍住摔了茶盏,方倒的茶水,撒在秋季尚且单薄的衣衫上,烫的她表情十分难看,不怪粟元霜无法接受,方才还要致赵鸾鸾人于死地的官人,转瞬间就能许人掌家之位,这无异于直接夺了她的大权,王家男主外女主内,且并不会分家,这府里的中馈在谁手中,整个内宅便是谁做主,若有王云起撑腰,加之赵鸾鸾猖狂的性子,整个太师府岂非都要在她的手下讨生活。
就连坐于上首,掌控一切的王老夫人,也露出了惊讶神色。
“云起?”
王云起没有回头,这府中唯一不好之处,便是这些女人,无一人可当大任,就连他阿娘,王老夫人,也是个小气之人,除了沉溺于后宅争斗时狠辣果决,其余时候,半点上进攀高的心思都没有,整个王氏都是靠着男人们撑起来的,女人大事上畏缩不前,小事上争斗不止,偌大的王宅之内牛鬼蛇神都有,而这些乱象,确实需要一个像赵鸾鸾一样的女人。
赵鸾鸾,她的心很大,这样的心胸,注定了她永远不会把心思放在那些无聊的攀比争斗上,这种女人留不住,于王家是大祸;留的住,于王家便是定海神针。
李鹫心里冷笑,看着王云起背影的眼神愈发幽深。
在一旁的陈琳看得有些发毛,以陈琳感觉来说,太子必是生气了,这右相也是,明明都知道了,太子有意赵娘子,竟然还要来挖墙脚,这不是在拔老虎的毛嘛!
“右相夸下海口,届时若不能兑现诺言,赵娘子那时岂非是荆天棘地,孤立无援?”李鹫明明是笑着说话的,可一双瞳仁中却满是漩涡,若是细看,让人不寒而栗。
陈琳愈发战战兢兢,心里祈求王云起能识相点,否则太子怕是又要私下发疯,暗中对王氏多般报复,可太子多动一分,东宫的处境便威胁一分。
王云起也看了太子一眼,只是并不买账,拱手安然道,“殿下放心,臣,一诺千金。”
这样的场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守在王颐之身边的张氏也忘了自家儿子,一心都是,二房竟然舍得交出掌家之权,这对大房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是以就连她也希冀地看向赵鸾鸾,觉得若是这般,必定是要应下的。
王颐之则是满心复杂,袖中的手慢慢攥紧,却不得不承认,他心中的想法与张氏是相同的,他希望赵鸾鸾能见好就收,若是她能应下此事,日后勉强多顾忌她几分,也未必不可。
“右相,口说无凭。谁都知道,就连去西市上买一匹马,那小贩都是漫天要价,可任是吹成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那马到底值多少钱,仍是小贩说了算。”
李鹫又看向王颐之,半点不留情面道,“以赵娘子之姿,说实话,与御史中丞也不怎么相配,中丞一心政事,为人冷硬寡言,与之相谈正事甚好,可若与之共处一室,实在为难。且中丞毫无心细之态,家中要事琐事,皆袖手旁观,必是要赵娘子一人手忙脚乱,甚至于儿女教导上,也毫无耐心,如此这般,有与没有中丞,并无不同,右相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帮人不成,反倒害人。”
这些话说的,比赵鸾鸾本人说的都要面面俱到,王颐之本来就是气血攻心,闻言险些又要吐出一口血来,他想说他不会,但是李鹫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依本王之见,中丞大人应娶一合他性子之人,既能忍耐他冷冰冰的态度,又能执掌中馈,无所不包,本王还听闻,在京中,有不少喜爱中丞大人的贵女,甚至当年还有非中丞大人不嫁者,既如此,倒不如寻一对中丞大人爱之如魔之人,既能家宅安宁,又可处处照看中丞心意,如此必能夫妻一体,百年好合。”
听到这,王颐之已然头晕目眩,胸口阵阵剧痛,越想要压制,越是力不从心,终于晕了去。
张氏吓毁了,抱着儿子,以为是被太子给气死了,当即泪如雨下,如哭丧一般,好在请的府医终于到了,一番诊治之后,并无大碍,只是真的被气晕了而已。
王际中在旁边看的脑袋嗡嗡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敢与太子说话,以他的闲职,甚是都是见不到太子的,是以害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为王家招来祸患。
赵鸾鸾看了好一场笑话,愈发觉得太子有时候真的饶有风趣,嘴毒的时候,都温声细语的,偏偏还能叫旁人气个半死,实乃天赋。
人都晕了,她也没心思继续纠葛,与王云起直言不讳道,“叔父,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前要断我之命,后要给我利处,我自认心胸狭隘,此间所受欺辱必耿耿于怀,若当真留于王氏,恐如今堂中之人皆要受我报复。而叔父真心为王氏百年大计深谋远虑,便更该与我一纸放妻书,两家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到如今,叔父还不肯答应吗?”
她这最后一句,当真是耗尽了最后的耐心。
王云起依然笑眯眯的,他打定主意赵鸾鸾没有他法,是以想先拖着,和离于王氏百年大计有害,怎么能随意放人走,更不提,这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放任太子与赵氏苟合,若太子当真登基为帝,届时,三槐王氏必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和谈资。
“何必急于一时,颐之身体抱恙,此事容后再议罢。”
赵鸾鸾最后叹了一口气,她看着王云起,终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年久的竹书筒,当着众人的面,一步一步地小心打开,取出里面的碧云春树笺纸,虽已时过境迁,可这张纸颜色依旧,且质地也依旧滑如春冰,密如茧,她还未展开纸张,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按耐不住了。
“不可!”
赵鸾鸾闻声,打开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将笺纸交给了王云起,神色意味深长道。
“这样的书筒,我恰好有两只。”
“叔父,我觉得你看了,或许很愿意改变想法。”
王云起不知这是何物,但他看出了赵鸾鸾的胜券在握,这纸上的东西必然十分不可宣言,本想要打开,老妇人却已拄着拐杖,夺走了他手中的信笺,神色如同被人烧了老巢,阴气森森,她看着赵鸾鸾和王云起的眼神,甚至一般狠厉幽深。
如此模样,已然让王云起明白,此物当真是不可言说之物,他不得不看向赵鸾鸾,表情也不如方才神闲气定。
“为何如今才拿出来?”
赵鸾鸾并不如何得意,浓黑的瞳仁慢慢凝聚在王云起身上,红唇轻启,露出了今日她第一个真心的笑。
“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
她又瞥向王老夫人,慢慢道。
“看老夫人的脸色,想必十分喜欢了。我知道,叔父并不真的想让我死,想让我死的,是老夫人罢。”
“可惜,终究棋差一招。当初你假意应允了阿姑的建议,送我前往青城山,可你心里厌恶我的很,甚至是切齿痛恨,王家内宅的规矩表面是叔母掌管,可实际却是老夫人你的一言堂,挑衅你便如杀你父母,断你根基,老夫人此生以身为王氏女主人为荣耀,必是不能容忍有人想要打破王家的方圆天地,是以你一开始便就是要除掉我。”
“一失足必成千古恨,不能
如老夫人愿了,你今生今世,怕都是要记得我这个除不掉的人。”
王老夫人捏着书筒的手牢牢攥紧,她已被刺激地头晕目眩,唯一支撑她仍能站在这里的,就是赵鸾鸾手里还有另一个书筒,她的声音苍老又晦涩。
“另一个在哪里?”
赵鸾鸾无意拉太多仇恨,常在水上走,哪有不湿鞋,她今日唯一要达成的目的,就是要顺利和离,并成功坑一大笔银钱,要在长京城行走,原主那些嫁妆可不够,况且以原主这么多年吃的苦,要些赔偿,很顺理成章。
“先签放妻书,静姐儿我要带走,除了赵家的嫁妆,王颐之名下田地、店铺、金银一应一半。”
“我儿还未醒,你们便丝毫不顾他意愿,随口决定,怎能如此!”张氏闻言,根本难以接受,“还有,你分明之前说的是,只取走赵氏的嫁妆!”
贪,实在太贪了!
赵鸾鸾笑了,毫不掩饰。
“阿姑,你怎么还这般天真无邪,当初我好心好意想一别两宽,你们非但不应,反倒咄咄逼人,我陪你们平白耗费许久时间,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自然是之前是之前的价钱,如今是如今的价钱。”
她又看向缄默的王云起,“叔父是明白大局之人,拖延已无用,一手和离书和钱,一手书筒,你好我好,都好。”
王云起看了一眼晕死去的王颐之,又看了看紧盯着他,仿佛只要不答应她,便会要死要活的老娘,终于还是点了头。
“来人,拿纸,盖手印。”
赵鸾鸾见放妻书上银两和人都没问题,爽快地将书筒给了明显有些心弦过度紧张的王老夫人,她怕再拖下去,真给气死了,到那时候,又得闹一番。
这一出实在刻薄又缺德,可李鹫就是觉得,这样的赵鸾鸾反而更美了。明明性格相当恶劣,可胜在那张脸实在太好看了,缺德样子都别具一番风味。
离开正厅之时,赵鸾鸾最后看了一眼神色百态的王家人,走的毫无留恋。
王静则和赵长胤二人十分好奇那书筒之内到底是何物,怎么两个小小竹筒,便让那老妖婆如此模样,轻而易举就达成了目的。
知道这件事的赵策对两位小主子知无不言道,“此事还是娘子聪慧,提前布局,那日邢婆子闹事之后,娘子便一直在想该如何应对王家这族长族规,便让我将邢婆子严加审问,果真从她那套得了老夫人的把柄。那两个书筒之中,是老夫人年轻时,写给娘家表哥的信,信中所言无非是一些佳人情话,若是出嫁之前,这信无用,可此信是老夫人已嫁入王氏一年之后所写。王老夫人让王云起以通奸之名诬陷娘子,实则她本人才是那红杏出墙之人。这就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赵鸾鸾点头道,“我本意不想闹成如此地步,王家到底是名门望族,他们若因此十分仇视我们,很多事情必然百倍麻烦。”
第25章 怦然心太子鸾鸾80%丨静则30%
三槐王氏,传家百年,不是从王颐之这一系才开始的,京都地方,皆有王氏族人为官,她与王氏无血海深仇,实不宜闹到势不两立之态,要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死我活,相安无事亦可,可惜王老夫人心胸狭隘,终究是到了这般地步。
“静姐儿,新雨园的东西都带走罢,如无意外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王静则点点头,她也明白,大妈妈敢将她们逼到穷途末路,这里便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从广陵郡万家,到长京城万家,再到王家,辗转多地,如今她也要离开这了。
赵长胤看出外甥女的低落,拍了拍她的头,劝慰道,“你不是说,从青城山回来后,便要收拾个自己的东厨,待我们到了新宅子,我陪你一同学做木活,定弄个最合你心意的。”
提起此事,赵鸾鸾到如今还是有些意外的,她想过王静则会喜欢做什么,她喜欢金银珍珠,可以开间银楼,她喜欢漂亮衣服,可以开间衣肆,她喜欢动手做木工,可以开间木雕坊,可最后这姑娘在山上跟道士学了一次月团,便整日惦记着想自己做小食细点,开间小小的茶食店。
她自身厨艺不佳,是以从没想过王静则能对做吃食情有独钟,那一日做的月团虽卖相不佳,但味道不算难以下咽,或许多加练习,熟能生巧,也能借此谋生。
赵鸾鸾对王静则的唯一期望就是,她能在这世上寻得一立足之处,与嫁人生子无关,只是在她热诚之物上能有所成就,这成就可大可小,只要能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是有自己寻得的扎根之处的,日后即便狂风暴雨,亦能凭此心根不倒。
故而她虽出乎意料,但格外支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想做出五味俱全的佳肴茶点,好的炊具缺一不可,待落脚后,阿娘出资,予你购置烹饪的甑锅釜鼎,盼日后你的莹素从食店顺利开张。”
王静则闻此喜出望外,面上的郁色一扫而净,她不着痕迹地靠近赵鸾鸾,摇了摇她的袖子,扬起大大的笑容,“让阿娘为我打算,累心了,待晚间我为阿娘好好捶捶背。”
说罢,便高兴地跑走了,背影不见半点伤心之态,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赵长胤眨了眨眼,朝赵鸾鸾指了指王静则的背影后,也跟了上去。
赵鸾鸾无奈地挥了挥手,待转身时,就看到了几步外默默望着她的太子。
一双细腻的凤眼如天边初升的弦月,蒙着些许落寞,又好似发着淡淡的光,与方才在正厅时儒雅威仪的太子判若鸿沟。
她好像总是从太子身上看到这种极强的割裂感。
他明明是天下尊贵的太子殿下,却在面对所有人时包起棱角,又在很多不经意的时候,在她面前,露出这幅湿漉漉的样子。
李鹫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感情,只是从正厅走出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她们的样子,心中生出一股麻痹胸腔的酸涩感,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明知此时此刻身为太子,需对她敬而远之,却仍鬼使神差地跟着她。
好似他就是一个馋了十般糖的孩子,紧紧追着那个撒糖分糖的人。
在赵鸾鸾回头时,他甚至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手,想要像八岁之前尚住在宫廷时一样,在宫人四处寻他时,慌不择路地躲回荒废的延福宫。
赵鸾鸾见不得兔子红着眼的样子,还是迈步朝他走了几步,却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李鹫看着她走来时那张冷冰冰的俏脸,知道她终究还是对他有些心软的,至少不是毫无所有,他让侍卫守卫周围,才声音有些滞涩道,“恭贺夫人得偿所愿,今日我来,终究是事与愿违,不曾做到答应夫人之事。”
她太聪明了,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无的放矢,反倒是他这个太子,晚来一步,以致于毫无用武之地。
“殿下既到了,便是如约而来,何来不曾做到。”赵鸾鸾看着他右侧脸颊隐隐约约的梨涡,到底生出了更多恻隐之心。
有时候小可怜,就是有能让人摧心剖肝的威力,不管是真是假。
她便又一时没忍住,玩笑道,“还是殿下觉得之前白白许了要帮我,如今想借故要些好处?”
李鹫些许愕然后,破颜一笑,眼睑下圆润的卧蚕仿佛都染上了些许微红,“若夫人有心,李鹫便可受。迁居未免手忙脚乱,明日,我派人来接夫人罢。”
这话李鹫答地极为安然,他丝毫不觉被女人心疼可怜有何不妥之处,甚至极为希望赵
鸾鸾能像方才心疼王静则一般,也多心疼心疼他。
自己给的杆,自然自己扶着,赵鸾鸾并无不可,兴然应允,只是又觉得这般太过轻易,故意为难了一句。
“殿下方才等在这看什么?”
李鹫沉默了半晌,才安安静静道。
“夫人。”
或许是怕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他又重复了一遍,字眼也更明确了些。
“在看夫人。”
坦然如赤子,其心如匪石。
不得不说,李鹫总是有一种奇奇怪怪合她心意的天赋,赵鸾鸾就连方才觉得他总在自己面前装可怜的微微不虞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抱胸歪头,仔细观摩着太子这张俊俏的脸,想要再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妖精洞里跑出来的男狐狸,还是天庭下界的善财童子,能这般蛊惑于人。
可是瞧着瞧着,李鹫竟撇脸躲了,露出的脖颈间却是一片不知何时染上的绯红,这一出“羞脸粉生红”的欲拒还迎、风情流转,让自诩木石心肠且游刃有余的赵鸾鸾,也一时怦然心动。
纯情、漂亮、可怜,只在她面前,软和地像个面团子。
赵鸾鸾眼中情绪百般,站直身体,一向伶俐的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想让太子莫要这般勾引她,可说出来岂非是让这长了满口尖牙的兔子,更无顾忌地扮可怜,正在她犹豫百分时,太子转回了脸。
二人视线相触,都微微颤了颤眸子。
赵鸾鸾本就难以抵抗,如今又见到这张动人心魄的脸,更加无法防范,她甚至一心觉得,世上怕再无如太子这般可让她心乱神移之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而李鹫素来心细如发,他察觉到了赵鸾鸾的微微动摇,那一刻,从前打定主意循序渐进的想法被被扔到了不知何处,又因为太过激动,他甚至想往前再走几步,再靠近些。
“殿下。”
陈琳感觉到了太子的意图,隐晦制止道。他不反对殿下对赵娘子心生觊觎,亦或者为此去费劲心力,可如今是在太师府,即便再是动心,仍需克制。
身为东宫太子,便万万需端庄稳重,行为得体。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②
雪白的皮靴终究停在了原地,李鹫即便百般厌恶这个提醒,却仍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他终是拱手做辑,克制艰涩道。“东宫事忙,李鹫不好多留了,还愿夫人明日迁居能够…一切顺遂。”
赵鸾鸾看出他眼神好似不如何高兴,也猜到怕是因为陈琳那一句提醒,却没说什么,太子有太子的活法,既然他听进去了,说明他也是这么选择的。
有时候人总要在某些东西上做出取舍,而太子便是舍弃自己所有的冲动,去顾忌更多的世俗礼教,亦或是当今皇座上的官家。
*
东宫正殿
白纸黑字纷纷扬扬地撒在地上,盖在玫瑰椅上,整间屋子甚至毫无落脚之处,随着小窗外的些许凉风吹进来,一页一页叠在一起的纸,掀起一角又落下,声音断断续续,又脆又响。
李鹫站在同样一片狼藉的檀香木桌后,又一次扔掉了费劲心力模仿出来的字。
不像,不像,无论怎么去学,都是不一样的。
他又望向手中让人精心仿做的玉笔,手一松,砰的一声,就那么掉在了地上。
无论怎么拿这些东西寄以心思,可死物就是死物,人不在,便毫无那日所瞧的半点美处。
李鹫放任自己失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白纸在他身下如同地域之花一般盛开,是欲望滋养出来的魇。
自回到东宫,他的心中皆是离开时看赵鸾鸾的最后一眼,终究还是让她看见了他最不堪的一面。
李鹫最忌讳的就是他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尊贵是当朝储君又如何,至少如今,他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太子,待任何人他都不得不懂规矩知进退,不能让一人拿捏把柄。
而赵鸾鸾又该如何想她,是不如王颐之,还是如此外强中干。
他的脸贴在白纸之上,未干的墨迹染到脸上,像是映出了他心里的那一块黑斑。
想的多了,深了,赵鸾鸾那张多情忧郁的脸好似就在眼前,偌大的殿中,李鹫的声音又轻又重,颠倒如着魔。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③
“思、之、如狂啊!”
守在屏风外的陈琳,听着太子颠三倒四,不分喜怒的笑声,知晓殿下这是又又又又发疯了。
第26章 凤求凰太子50%丨迁居50%
翌日
王静则许是过分期待,竟没被人喊,便早早掀开帐幔,赤脚下榻,眉花眼笑地去翻赵鸾鸾为她新买的小包,以防落下一件心爱的东西,还要跑回来拿。
胭脂色织金小挎包,荷叶盖上还绣着蝴蝶纹,月白和鸭头绿的玛瑙玉石串做一起做带链,背在身上,异常小巧好看,王静则昨夜便在里面放了她近来嗜好的白水晶,还有珠玑斋新出的玉女桃花粉,再三看了想要的东西都在,便在桃朱和烟柳的催促下穿上了鞋子,临出门前,还倒回来拿了几颗金桔,鼓着圆圆的腮帮子去了藕香榭,路上还碰到了晨起扎马步的赵长胤。
赵长胤在赵家一人惯了,赵父虽亦庄亦谐,奈何在求学练武上容不得他半点马虎,百无聊赖的很,可自来了京都,花样好玩,还有了个生气勃勃的外甥女陪他说话,小打小骂,甚是满足,他见到王静则这般早起来,就知道她定是心花怒放到睡不着,他站起身,挥拳朝空中打了几下活动筋骨,便朝等他的王静则跑了去。
“外甥女,你说我们是今日去象牙街,还是明日呢?”
赵长胤粲然一笑,他生的唇红齿白,笑的时候便会露出右侧的一颗小虎牙,显得憨憨又少年。
象牙街,是京都专卖花鸟鱼木的市场,若要自己做桌椅板凳,那里是最好的去处。
王静则扯着自己的小挎包,昂头挺胸,神气十足,“自然是今日,走!”
“走!”赵长胤知道了今日的去处,也是十分盎然,他还不曾好好逛一逛这长京呢,便去了那青城山苦修,今日便是要大干一场。
二人兴致冲冲来了藕香榭,院门也早已开了。
赵鸾鸾没有赖床的习惯,正端坐在堂中炕桌前点茶,她们来时,也已到了最后一步,茶百戏,茶粉勺稍点清水在汤花之上微微勾勒,便是一副细腻的野草图。
王静则已习惯她阿娘偶尔兰质熏心的模样,活蹦乱跳地坐去赵鸾鸾对面等着,果然,待赵鸾鸾欣赏了自己的佳作一会儿,便将茶汤分做两小盏,其中一份端到了馋鬼面前,还有另一份则被赵长胤抢了去,外甥女有的,他怎能没有。
赵鸾鸾点茶不拘主流,喜欢在茶中加些盐姜、香料,少了苦涩,反倒成了王静则喜爱的甜饮。
喝完茶,王静则便等不及了,“阿娘,我们何时走啊?”
赵鸾鸾拢好袖子,笑道,“你珍珠姐姐,正在后罩房收拾库房的嫁妆,待装好了将其先行运去新宅,我们还需再等等。”
正在说时,鸳鸯和珍珠竟一同进来了。
珍珠先行拱手道,“娘子,赵策护送嫁妆车已然出发了。”
另一边的鸳鸯则是将手中小小的嵌着金珠的木匣,方方正正摆在了炕桌上,小心打开展露,是满满一打的田契地契和银票。
“二主君身边的长随亲自送来的。”
“娘子,可要奴婢再核对一次?”
赵鸾鸾看了一眼坐不住的王静则,挥手作罢,“先收起来,待到了新宅,你与珍珠请了账房先生来,再细细算一算。”
她不信,王家便会这么轻易将东西给她。
如今王颐之还昏着,此事定是王云起在管,若是不想给,必要再借口拖上一拖,亦或是缺斤短两,可如今她只看着,似是与原主知道的大致相符,如此这位叔父给她挖的坑,怕是比不想给还要麻烦。
“车到了吗?”
鸳鸯点头,“在西侧门候着呢。”
“走罢,
我看你这屁股都快着火了。”赵鸾鸾无奈看向王静则道。
一听到要走,王静则立马精神百倍,揪着赵长胤就先跑了出去,边跑还没忘了赵鸾鸾,声音愈来愈远道,“阿娘,我等你啊!”
鸳鸯和珍珠也是眼睁睁看着王静则这日益急躁的性子,奈何娘子不想约束,她们也就随了姐儿,只盼望着及笄之后,能淑女些,便是装装样子也好啊。
*
西侧门
赵鸾鸾到了,才发现太子竟是没来,等在一旁的是几个伴作寻常打扮的太监,为首的眉清目秀,生了一张娃娃脸,很是机灵。
见到她,第一句便是替太子请罪。
“赵娘子,奴才是殿下身边的内侍,陈善。殿下让奴才给娘子带一句话,他身份不便,为避免为夫人添扰,便在新宅等您。”
赵鸾鸾虽没多说什么,但对太子的心细是记得的,她既已答应太子,便是默许这麻烦她不在意,只是李鹫到底是比她想的耐心,也比任何人都合她心意,若能事事妥贴,谁会喜欢麻烦。
太子若真来了,便是明不张胆地将赵鸾鸾与他牵扯到一起,即便她们之间还未如何,终究会有闲言碎语,那时若有人趁此利用,事发之后,赵鸾鸾便也不得不提前做出对太子的决定,可如今就是赵鸾鸾她自己也是暂且对此没有想法,或许到那时,结果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新宅是赵鸾鸾在与王颐之第一次提和离之后,便买下的,她没有选择士绅名流多居住的中英街,反倒定在了潘楼街和东角楼街交界处的北宅。
潘楼街售卖珍珠、丝帛、香料药材,东角楼街是皇宫采买都来的地方,两者都繁花似锦,甚是热闹,待到夜晚,隔着一条街的州桥夜市开了,也是离得近的很,合了她与王静则常常爱出门打牙祭的乐趣,好玩的东西多,人气多,人活的就轻松自在,而北宅不临街,还省了好些喧嚣。
总之,这一处,是赵鸾鸾与王静则都十分满意的。
新宅还未安牌匾,檐下只有两扇光秃秃的朱红大门,但是宽阔大气,看着还算入眼。
王静则与赵长胤着急自己的新院子,早就跑没影了,赵鸾鸾绕过假山,往水榭去,果真看到了一身剑袖圆领常服,坐在临水一侧的飞来椅上观景的太子。
只是冬日水凉,荷花已然枯地只剩下弯弯折折的茎,瞧着有些萧瑟,也无甚可观。
待她走近,才发现,太子手中好似还抱着什么东西,等走的更近了,只觉得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而在这时,李鹫应是看到了她,慢慢站起了身,往她这边来,赵鸾鸾心知太子的性子定是要来迎她,是以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可不知为何,李鹫走了几步,明明已然走到亭边,却又不走了。
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然让赵鸾鸾能看清李鹫面上的表情,以及他怀中的东西,竟是一只狮猫,也就是后世的长毛猫,小小一只,是软糯的白黄色,甚是伶俐可爱。
此时此刻,狮猫被太子抱在怀里,二者都俏,又恰巧太子今日穿了一身杏黄色,那便是相得益彰,锦上添花。
猫儿可爱,生了一张委屈哒哒的大眼睛,便是成了人,也是话本中常说的那种天生楚楚可怜的美人,太子站在三面临水的亭中,高大的身影也挡不住他如今那张好脸上的愁眉锁眼,委曲求全的模样。
可不是委曲求全吗,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接,等在这空无一人的水榭里,实在可怜。
赵鸾鸾姑且也算他一回委屈可怜,主动迈步迁就了他。
李鹫精致的眉眼一点点扬起,凤眸直勾勾地看着终于只朝着他一人走来的赵鸾鸾,阴郁的胸腔里,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击碎了,又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升起来,是从无有今日这般的轻松爽朗,志满意足。
“夫人回来了。”
太子的声音清越悠扬,毫无嘶哑之感,少了许多成年男子应有的沉重,但好听到不可思议。
尤其是一句回来了,那种有人原来一直在此等待的感觉,是超乎赵鸾鸾想象的快乐。
她的眉眼融化,冰冷的感觉依旧在,却多了几分下意识的亲近和欢乐,二人一同坐在飞来椅上,太子将怀中一直乖乖不曾扑闹的小猫,小心地放在了赵鸾鸾的膝上。
猫儿很轻,发着浅浅的呼噜声,让向来只喜欢兔子的赵鸾鸾,难得也生了几分意趣。
“祝贺夫人乔迁之喜,聘猫以悦夫人之颜。”
章朝人喜猫成风,她们将猫爱称为狸奴,而猫也并非想买便能买到的,是聘来的,便叫聘猫,若想要养一只猫,需写一份聘书,还需备上一份聘礼,翻开黄历,选一良辰吉日,将猫抱回家。
聘书又名纳猫契,意为主人与猫的约定,要对这只猫负责,好好养着它,不得打骂,不得冷落,有意思的很。
赵鸾鸾摸着猫儿长长软软的毛,侧目问一旁看着她的太子,“殿下为何要送我猫?”
送什么都可以,但送活物许是有些意味的。
李鹫灿烂一笑,一双含情眸星光点点,“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我心念夫人,虽乐在其中,可远在东宫,望穿秋水,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奈何我也不过凡人一枚,俗事缠身,瞻前顾后,未得解法,是以千挑万选一猫儿送给夫人,愿它伴夫人身侧,亦如我伴夫人身侧。”
赵鸾鸾讶异地看着太子,长久没有移开,她以为太子不来,是已然下定决心循序渐进,守株待兔,可他又偏偏在此时与她挑明,句句深情厚谊,倒是真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却到底也没生出直接拒绝的意思,想说该如何委婉回答。
她是无意与王颐之和离后,马上再嫁的,皇家难为,太子难为,她亦难为。
李鹫却好似读懂她的心,直言道,“溯洄从之道阻长,心倾相思路迢迢。鹫善古琴,然冬日渐冷,夫人畏寒,可待明年夏日,阳光似火,钟鼓相合,为夫人弹一曲凤凰于飞。”
凤凰于飞,又名凤求凰,乃一首情曲,意为追求。
李鹫这是在说,佳偶难寻,需刻苦追求,他想追求她。
第27章 先皇后太子丨鸾鸾100%
也是在说,他不想忍了。
这些下意识的想法,让赵鸾鸾猝然展颜笑了,也不知为何不管太子在旁人面前是何等模样,又在她面前装作多乖模样,她好似都能猜到他内心所想,并且觉得毋庸置疑,他就是这般。
李鹫的确就是不想再忍了,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从前睥睨窥觎,无时无刻都在想如何夺人之美,如今人在眼前,如何还能再做那省身克己的郎朗君子,自然该逐逐眈眈,哄人入他这瓮,金屋贮她这娇,想方设法与她如影随形,光明正大与她死缠烂打。
见赵鸾鸾只笑不应,他眉眼低低,微微塌肩,胡乱捏着手指,泛着粉红的关节被他磨得更红了,一副甚是黯然神伤的情态。他知道,赵鸾鸾最喜欢的就是男子这般示弱的羞怯伶仃之态。
赵鸾鸾见他这般的可怜作态,是哭笑不得也罢,还是无奈也罢,终究是不舍得更多,失了这一个,又哪里去寻这般好生精致,又无辜听话的漂亮太子呢?鹫乃猛禽,太子却是只兔子,兔子值得一个窝。
“殿下,可为这狸奴取名?”
太子以隐晦之意问她,她便也以隐晦之意来答。
可李鹫多聪明,收下这狸奴,便是赵鸾鸾答应了。
他凤眼一抬,看向被乖乖被揽在赵鸾鸾膝上的小猫,心中既嫉妒又满足,“便叫它,圆满如何?”
盼他与赵鸾鸾,终得圆满,盼他们二人,日日圆满,月月圆满,虽生不同时,但定要死后同穴,此生此世,纠缠不休,便是李鹫心中最大的圆满。
赵鸾鸾不知他心中最深刻的想法,但也明白太子的执着,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道,“百事皆顺意,圆满在眼前。它能日日伴我身
边,许是真能事事顺遂,如此,倒真要谢谢殿下了。”
李鹫低头一笑,唇红齿白,玉面无暇,正是才堪堪二十一岁的风流少年。
二人坐在飞来椅上,虽离得不甚近,却也一冷一暖,成双作对,如金童玉女,至少站在亭外许久的珍珠就是这般想的,此时此刻,她竟觉得比起前阿郎,太子却更为适合娘子,贴心又尊贵,无一处不好。
太子虽格外喜欢他们单独在一处的时候,可也不会对站在亭外的珍珠视而不见,这般时候过来打扰,怕是有事情。
“夫人的婢女。”
赵鸾鸾看见珍珠,也对此心中有数,便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直言道。
“账房说什么?”
珍珠知道这意思是可以说给太子听,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赵鸾鸾,面色难看道,“娘子,拿到匣子后,鸳鸯心中总是不放心,是以早早吩咐让账房来了新宅候着,将东西粗粗查看一番,宅地田产铺子都是不曾有错的,可银两是差了足足许有五分其一,问题便是出在这银票之上。”
平日,府中是不常用银票的,便是在洋州,她们也不曾多见过银票这种东西,少的便用碎银,大的便是银铤,亦或是金叶子,从不曾见过这银票,来了长京城后,也不曾用过这等大额银票,只是知道,是以竟不通晓这其中竟还有如此门道。
“此银票,真名为交子,乃是独在京都、临安府、吉州、循州四处发行之物。”
临安府是比长京城都要富庶的地方,酿酒、造纸、纺织业兴盛,素有“临安熟,天下足”的说法,便指的是临安府的丰收,足可供养天下。吉州与循州,更是江南望郡,水路通南北,这四处是章朝真真正正的四大聚宝盆。
“这交子就是一种纸币,最初只是在蜀中涪州所兴,当地铜钱铁钱不互通,铁钱价低,又重量大,携带不便,富商们便联合作保,以交子作为凭证,借此交易,后来不知是被谁收用,竟在京都也成立了所谓的交子铺,四处来往商人多,出行携带大量金银不便,路上匪寇又多,便不得不用交子来进行贸易。”
“可这交子,并非足额抵扣的,一张三千两的交子,实际只值两千四百两,若要去那交子铺兑,也是兑不出三千两来的,每次也只能百两一取,且只能每两月取一次,或者根本取不出来,娘子,王家分的家财,若以此来算,损失不计其数啊!”
“我还听说,那交子铺背后之人手眼通天,等闲人都是管不得的。”
珍珠说到最后,都是咬着牙的,这不就是欺负娘子一介女子,对此没有办法,若是闹上王家门去,对方只说那纸上明明白白写的是三千两,那就是三千两,当真是好算计。
赵鸾鸾闻此,倒是来了兴趣,她看向身边的太子,“这交子铺之后的人,怕并非只是手眼通天这般简单罢?”
王云起眼睁睁看着她分走如此庞大家财,又与太子有些不清不楚,难道只坑些银两便可解气?怕是万万不能的。
李鹫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此人出身皇室。”
他看着赵鸾鸾,明白这也算是他带来的麻烦,抿唇道,“交子铺的主人是我九弟,也是当朝九皇子,魏王李饴。”
“魏王?”赵鸾鸾若有所思,当今官家有十五子,除去夭折年幼的,在这十五位中,最有能力与太子一争的,便是二皇子与九皇子,二皇子二十有五,九皇子十九,二人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倒将中间的太子衬的不伦不类,不上不下,这二位应该就是未来储位之争中最凶狠的两匹狼。
王云起算盘打的不错啊,他定是已然去查她与太子是何关系,知晓她二人情谊尚不深,便出了这一奸计。
明眼人都知道太子与九皇子水火不容,而他这一计就是要把她彻底拉进夺嫡之争中。要知道,若她不打算嫁给太子,便无需为太子分神,只当看不见,可如此就必须打碎牙齿往里咽,硬生生将那五分其一的家财彻底抛诸脑后,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可若要争,她与太子的牵扯便要再入木三分,届时越卷越深,恐无可挽回,到那时,不管太子登不登基,她都有极大可能在这其中被人搞死。
太子如今进退不得,他又如何能帮她,左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沉沦。
李鹫也明白了王家的这险恶心思,他们是想逼赵鸾鸾与他断开,这一笔钱便是第一步。只是一笔家财,便能打的他们措手不及,来日艰险万分,丢钱财丢名声乃至丢了脑袋,赵鸾鸾还敢与他在一处吗?
他就站在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不测之渊,往后退一步便是刀光剑影,头颅不保,谁还敢与他为伍。
就算是这朝中重臣,若无陛下赐婚,谁敢做这东宫的太子妃,而洋州赵氏,还只是一个尚不曾起家的小小武将之门,纵使有心,亦无力,这储位之上的洪流,只需一扫,便能冲垮他们一家,乃至全族覆没。
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越尊贵的地方,越冰冷,也越危险。
赵鸾鸾察觉到身侧之人的郁气,眼神示意让珍珠先下去,待亭中只剩他二人,李鹫抬起一双形状姣好的凤眼,手指轻轻扯住她的衣袖,哑声问道,“夫人怕了吗?”
他的眸子一向是明亮的,偶尔是暗淡的,却少见此时此刻的幽深,这样的他,也第一次真正的如他的名字一般,狼顾鸢视,凶猛阴狠。
鹫,为留鸟,并不以凶猛善搏驰名,却以腐肉为食,虽四爪柔弱,钩嘴却因常常撕扯而愈发坚利,可以毫不费力地撕破动物的厚皮,拖出沉重的内脏,一口分食。
人,也是动物。
赵鸾鸾将膝上颤抖的狸奴放走,叹了口气道,“殿下与我讲讲这位魏王罢?若无所知,何来怕与不怕,若洞若观火,怕与不怕,一目了然。”
李鹫慢慢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许是知道前路迷途,他竟也没了顾忌的地方,亦或者他心知此处空无他人,是以才略微放纵自己,他竟轻轻将头枕在了那猫儿待过的地方。
赵鸾鸾的双膝并不柔软,可却是温热的,李鹫心中暴涨的杀意微微平静,他侧头看着地上的石板,甚至不敢将全部力气都压在上面,语气温柔,像是只是在讲一个平常的故事,开头却并不是主人公。
“我的母亲,名字叫高政显,是大章的顺惠皇后,政显是外翁为她取的名字,她是整个高家为之给予厚望的孩子,高家自我大父追随先帝开国,荣耀加身,阿娘自出生便注定是要成为皇后的,可她,并不喜欢当今陛下。”
“高氏满门为将,她却生了一副慈悲心肠,似是天生该坐在那凤位之上,可外翁不懂,皇后可以是贤惠者,是阴狠者,绝不可是柔弱者。高氏镇守边塞,子弟皆从军,阿娘一人在京都长大,与表舅相依为命,表舅贤才,二人青梅竹马,情愫暗生,可注定没有结果。”
“阿娘还是进宫为后了,表舅心如死灰,弃文从武,去边塞谋生,不见不问,可阿娘她太寡断优柔,后宫争斗不休,她与表舅的这一段情,被人反复拿捏,终是与陛下离心离德。后来陛下与她的关系其实也曾再好过,便是在有了我之后。”
“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陛下第一个嫡亲孩子,陛下亦是中宫嫡子,顺位继承,是以也曾对我给予厚望过,连带也珍惜了阿娘。可到底情不深缘亦浅,表舅大胜归京,这段过往就是埋下的祸根,阿娘本已放下表舅,偏偏也无法意识到如何去顺从陛下的喜欢,屡屡让陛下误会不喜,外翁也因此被打压,后来梁河之战,谁都知道这一战凶险,陛下故意派表舅前去,是陛下隆恩,想借此让表舅死在沙场,一身荣耀,这也是他给高氏唯一的机会,表舅去了,阿娘却不愿,为此事据理力争,却终惹地陛下厌弃。”
说到这里,李鹫已不愿称她为阿娘。
“表舅终是死在了战场,马革裹尸,也算英雄一场,奈何先皇后放不下,她记恨让表舅送死的陛下,记恨柔弱不堪的自己,与陛下百般争吵,屡屡不被支持,二人彻底相看生厌,她被赐死。”
李鹫的目光在赵鸾鸾看不到的地方越来越冷,如同坠入冰窖。
“那一年,我八岁。”
这是
李鹫一辈子的噩梦,从此他与妹妹,成为没娘的孩子。
他到如今都还记得,那个女人说的最后一句,祈求陛下,待她死后,善待他与妹妹,保他们平安,如果有来生,再不愿入宫为后。
可若不是她死了,他与妹妹也不会过得这般举步维艰、一塌糊涂。
第28章 节节高太子鸾鸾90%丨新宅10%
“我被宫人困在延福宫外,被迫看着冰冷的大门合上,彻底遮住先皇后的身影,那一刻大雨倾盆,天突然黑了,轰雷掣电,只记得,好似未过多久,那扇门重新被内侍打开,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离开,陛下身边的中官看着我苦笑,我踉跄着去寻,明明那一夜很黑,我被绊倒无数次,却在相隔极远处,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缢吊在房梁上的背影,当时她的脚还在晃,闪电猝然劈的地更响了,我听到偏殿妹妹的哭声,她尚在睡梦,只是被雷电吓醒,不知晓她的阿娘也跟着那闪电被仓促带走了。”
“我跪在檐廊之下,不敢进去,是陈琳带着东西从殿内出来,那只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装的却是她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嘱咐我,要保住太子位,她辜负了外翁,辜负了高家,此生无法还债,来生却也不想再还,她累了。”
之后的一切,李鹫已经有些想不到了,痛苦的记忆太过深刻,守丧治丧竟也不算什么了。
赵鸾鸾默默听着,只问了一句,“殿下恨她吗?”
李鹫抬起头,回目看向赵鸾鸾的双眸,淡淡道,“我与她母子,至亲至疏,她是无微不至的好母亲,是尊贵慈悲的好皇后,却不曾做好陛下的好妻子,谁也不能怪她,谁也不能恨她,她不该进宫,但命运使然,难以转圜。”
说起先皇后,李鹫并无刻意讨怜之意,他只是想跟赵鸾鸾说一说,谈及九皇子,谈及储位,谈及自己,便不得不谈及她,时间过地太久了,自从遇见赵鸾鸾,他已不常再做噩梦,也没有想将自己一直困在原地的想法,想要的东西就算是不惜一切代价都去争取,纵使他一开始不想要太子位,已被逼地想要了,纵使他见赵鸾鸾第一面没有想抢夺的想法,到如今也争了抢了,既已下定决心,便要一条路走到黑,将要得到的东西紧紧握在手心。
赵鸾鸾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看地分明,他是什么人,赵鸾鸾亦看得清楚,而如今,她们尚且还在纠缠,那就足以说明,他们便该在一处,未来皇权帝位,携手之人也注定是他们二人。
所以,这些不能与任何人言语之事,他都可以告诉她,这是他拉住赵鸾鸾的诚意。
“殿下,我一直坚信,这世上只有两类人可以求仁得仁、如愿以偿;第一类便是待别人如待自己一般倒屣相迎,第二类便是待自己如待别人一般狼心狗肺,先皇后不曾做到任何一类,是以她此般收场。”
赵鸾鸾眼神转向水面上枯萎的荷花,一字一句,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漠沉重,可说罢,她回头看向李鹫,又眼含笑意。
“殿下若要继承先皇后遗志,便莫要忘了我今日说的这番话。”
她给了太子机会,可不希望在她还未做决定时,他便一败涂地,是以略微提醒算作鼓励,这也是赵鸾鸾为数不多能说出来的比较好听的话。
李鹫怎能意会不到,他只是觉得赵娘子安慰人的法子好生不同,却又十分就是她,笑着配合道。
“谨遵夫人之命。”
说罢,他目光重新转正,继续讲起他的故事。“正是因其中阴私,陛下极为厌弃先皇后,下令荒废延福宫,甚至不肯在神御殿供奉先皇后的画像,后宫谈及先皇后者色变,而我自然也被陛下所不喜,若非高家于水川之战后满门殉国,为安抚世人,安抚武将,怕是太子便早已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九弟。”
“九弟他并非是皇子中最尊贵的,他的生母甚至不受宠,母族也只是书香世家崔氏的一个小小旁支,却偏偏最得陛下欢喜,他三岁能言,四岁能诗,机智答辩甚至可赢过皇子赞读,皇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出头,可九弟却只有出头,才能活下来,他也有出头却被陛下捧着护着的能力。”
“而我这个被厌弃的太子,只能龟缩在东宫,只有藏着掖着,才不至于让陛下总想起我这个不合他心意,甚至早已成为他身上污点的太子。”
“他是陛下欢喜的幼子,我是被厌弃的废子,他要活,便就是要与我争,后来,陛下终于还是动了要废太子的心思,妹妹为保我太子之位,执意和亲嫁去北蒙蛮族。她知道,那是阿娘的遗愿,也知道,若太子之位被废,我必死。”
“若非是九皇子,我的妹妹不会十五岁便被送去和亲,我与他不只储位之争这般简单。当年,陛下为补偿不能立幼子为太子,他未及弱冠便被封魏王,赐魏王府,却仍许他常住宫中。皇宫之中,只见他人笑,不见一人哭,好似堂堂嫡公主出嫁,竟比不上一个皇子封王,着实可笑。”
赵鸾鸾是知道永安公主和亲一事的,只是没想到是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这一母同胞的兄妹,当真都是狠人,性子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决绝。远嫁北蒙,绝不需嫡公主亲去,永安公主当真是为了太子煞费苦心,如此这般,九皇子与太子那便更是你死我活了。
她心知以李鹫的性子怕是对永安公主和亲一事极其避讳,既和亲暂无转圜,谈及也只会戳人伤疤,是以她只问了这位魏王。
“那交子铺怕也是陛下默许,让他敛财的手段罢?”
当今陛下应是有意让三子鼎立,互相争夺,李鹫有太子位,二皇子身后是武将,九皇子便需要在财权之上加码。
李鹫颔首,“正是,当今陛下爱财,不爱战,一心想丰盈国库,以和亲或送银谈和,期望化干戈为玉帛,九弟是陛下的掌心肉,交子铺的税收和部分盈利都进了国库,他还常为陛下办事,陛下体恤民意,他便以陛下的名义在大章各地建立为穷人看病的安济坊、收养无法维持生计的孤儿、弃儿、老人的居养院,以及安葬穷人的漏泽园,是整个大章有名的善人皇子。”
有钱,有名,靠着一个交子铺,九皇子赚的不少啊。
赵鸾鸾连连点头,这魏王是个人才,她一一算道。
“富商因远走经商不便,不得不将大半家财存入交子铺,存钱大抵还要收取利钱,取钱亦是,这便是一笔客观的收入,珍珠说那交子一张三千两的凭证只值两千六百两,想必交子铺还是多发交子的,旁人存钱才能有交子,魏王不用存钱,也可以花交子,大量交子流入市场,导致其贬值,这又是一笔,同时交子铺的所收取的银钱还可用于放贷,它再限制兑换,即便铺中的钞本,也就是储备金不足,也能正常运行,而被坑的人想收回交子,也别无他法。魏王又是皇亲国戚,这笔生意还无人敢跟他争抢,当真是一笔万利的好买卖。”
见她短短时间,不知具体情况,就能理地清清楚楚,李鹫即便心知赵鸾鸾非一般女子,却仍然惊叹,“夫人说地一字不错。”
可他也看出赵鸾鸾对魏王的赞许,心中生出微微郁闷,忍不住问道,“九弟聪慧,素来擅商术,又文采斐然,能笼络有才之人为幕僚,加之陛下袒护,如此这般,夫人还想要回这笔家财吗?”
赵鸾鸾狐眼瞥见他那副嫉妒还强忍着夸人的样子,几分嫌弃,就有几分偏袒护短,嗤笑一声道,“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魏王此举,与鱼肉乡里、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并无区别,刀刮在别人身上,他不觉得疼,
可底下的人疼,纵使此财可赚一时,绝不可赚一世,商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章朝大战不多,可起义各州屡禁不止,早晚有一日,魏王会自食其果。”
见她态度如此,李鹫胸中郁结的一口气悄然散了,他垂下眸子,轻声道,“但那一日,我或许等不到。”
他隐忍十数年,终究是在陛下面前有了些许立锥之地,是陛下的好太子,可表面不争,还是得争,能争但又不能争的太过,还要顺着延熹帝的心思争,择出他最满意的储君之选。他今年奉命出任京兆尹,陛下的意思便已明朗,储位之争,要开始了。
王家这一计,看似为他添了不尽麻烦,可实则却是在帮他,若要等到九皇子玩火自焚,太子早已易主,所以他需得有所动作,可他又不便直接出手,若赵鸾鸾卷进来,以她的心计,必然会闹出轰然大波,届时他可借此名正言顺地插手未来太子妃之事。
赵鸾鸾自然也明白,但她不介意,亲夫妻还明算账,更何况是他们,她要插手九皇子之事,何尝不是也在利用太子。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待机来,殿下等的,如今不就来了。”
*
新宅,澄碧堂
赵鸾鸾坐在珠帘之后的美人榻上,从小高几上的碟子内拿了块小鱼干,逗弄缩在一角的圆满,见圆满傻傻地满榻打滚,笑意绵绵。
只是站在下首的鸳鸯、珍珠、赵策一干人等,却是愁眉苦脸的。
鸳鸯为难道,“娘子真要如了王家的意,与魏王作对,还是娘子是为了太子殿下?”
他们方才得知,赵鸾鸾竟打算在京城内开一间钱庄,也要发行纸币,可这生意哪里是这般好做的,她们去特意打听了,在此之前,也有人想要效仿那交子铺借纸币敛财,可皇亲国戚的生意怎么是好抢的,你开了,他们便有法子让你开不下去,即便是闹到都提举市易司,那也是没用的!
太子根基单薄,又如何与如日中天的魏王抗衡,娘子此举实在冒险。
赵策与珍珠虽没说话,却也是这般想的,此事不妥。
“鸳鸯,你可知若此事放任不管,损失的家财价值几何?若就这般屈服于王家,你可知,他们之后又会闹出什么事来让你动弹不得,这亏本的买卖做多了,是要翻船要命的。”
赵鸾鸾漫不经心地逗着猫,说地一句话却针针见血。
“至于太子,他是他,我是我,在没有结果之前,我所做之事,皆为利屈,所为之事,皆为大计,莫要多想。”
她又问赵策,“赵策,你说,爹爹为何让胤哥儿上京,只是为了省试吗,只是为了我吗?”
赵策心知肚明,不敢答,赵鸾鸾便替他说了。
“他千挑万选,择王颐之为婿,又千辛万苦,一人拉扯胤哥儿长大,是,他爱子爱女,可他也要为赵氏基业打算,他是期冀我与弟弟能拉赵氏一把的,他要养着族人,养着赵氏的将,怎会如此狭隘。”
“我是赵氏女,无论如何,也要顾全大局,交子一事,便是我赵氏千载难逢的良机!”
大章朝不同于前世,她能脱离王氏,有如此底气,依仗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赵家,赵氏如今强弩之末,若赵氏不强,何来她强,若族中不起,何来她的追名逐利。
如今赵长胤出世,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赵家崛起的中流砥柱,他若日后从军,其中诸多阴私,怎可无人为他周旋,钱和权缺一不可,战功卓越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若京中稍有动作,粮草盐需稍加不巧地慢上几日,这一战就能输,谁的命可以这么赌!
更何况,这一笔钱财本就是她留给自己的机会,王氏克扣,就是毁她大计,如今正逢纸币之祸,何不顺手推周,魏王这一揽财的聚宝盆,她看上了。
赵鸾鸾就是要让王家知道,若想与她使难处,也要看他自己几斤几两。
话都说到这里,即便几人再是心中忐忑,也知晓事情已经没有回头路,若不想至此受王氏辖制,灰溜溜地躲回洋州,就要想办法让她们害怕。
“是。”
赵鸾鸾阖了阖双眸,吩咐道,“钱庄要开,但不宜打草惊蛇,鸳鸯,你从我手下的地契中,选一处在御街之尾的铺子,地方无需太大,也先不要做纸币生意,只抵押农具器具和粮食,若抵在此处,可有利钱,抵地越长,给的利便越多。”
鸳鸯有些明白地点点头,她好像知道娘子是要怎么做了。
待走出澄碧堂,赵策和珍珠都问她,娘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娘子的意思,应是先以此打出名声,交子铺无非就是百姓存钱收利钱、铺子放贷收利钱,而娘子开的这铺子,只赚放贷的钱,非但到时能把抵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还回去,且还能给利钱,就比如百姓的农具,不用的时候就可以放到咱们这铺子里来,咱们再租用给旁人,这般便能赚钱,赚的钱一分为二,一份铺子,一份百姓,若有银子可赚,自然就有人愿意抵。”
珍珠却撇了撇嘴,“可这也赚不到几分罢!”
“那你就狭隘了,钱庄能开起来,要的是名声,若你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会敢把钱存在你这,娘子真正想赚的是纸币,来日真金白银存在我们这,届时放贷所赚,怕是你数都数不出来。”
珍珠又问,“可若日后做了纸币,魏王发难该如何?”
鸳鸯担心也是这些,但事情的结果不是她能猜到的,“珍珠,我们要做的就是办好娘子吩咐的事。至于之后,娘子有成算的。”
他们都能想到的事,赵鸾鸾怎么会想不到。
*
十二月二十一,正赶上冬至,长京城下了初雪,鹅毛般的细雪飘下,掉在水面上,荡起点点涟漪,好看地有些不真实。
章朝人爱在下雪时,亲人朋友相聚,围炉煮茶赏雪,李鹫一身常服,在纸伞的遮掩下,熟练地从侧门进来,脚步匆匆,迫不及待地想要赶上这里的午膳,从前无人陪时,什么时节什么饭食,都与他无关,可自从有人陪了,再一人留在冷冰冰的东宫竟觉得委屈。
澄碧堂的门开着,珍珠和鸳鸯已然备好了热腾腾的羊肉锅子,本来是习惯要吃兔肉的,但是自家娘子今年不知怎么,是怎么都不愿意,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羊肉,两张小小的圆桌,恰好占满整个檐下,因为要吃锅子,桌上堆了许许多多的碟子,山药、白菜、莲藕、虾蟹和豆腐应有尽有,满满当当,光瞧着都甚是满足。
赵鸾鸾正在炉边煮茶,收集好的雪水放在小小的罐子里,待沸腾了,将碾成细末的茶饼一点点撒进去,因着烧的是荔枝木,还带着些浅浅的清香,与茶香混在一处,甚是好闻。
李鹫轻轻地坐在她身侧,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是看着,也觉得满足,有时候他与赵鸾鸾在一处,甚至都想不起原来他是太子,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什么都不曾拥有,便不觉得累。
锅子已然沸了,鸳鸯着急地让珍珠去喊东厨的静姐儿过来,还没去,人就到了。
王静则身上的抹裙还未来得及脱,手里拿着两个碟子就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赵长胤则是一个稍大的鱼碗,二人将东西摆好放在桌上,王静则欢欢喜喜地朝所有人邀功,生机勃勃道。
“一盘素蒸鸭,一盘黄金鸡,最最最重要的就是这碗年糕汤,人人都说,冬至吃年糕汤,来年节节高,愿阿娘,愿太子殿下,愿小舅父,愿珍珠、鸳鸯姐姐,愿赵策叔,还有咱家所有人都节节高!”
她说地全乎地很,谁也不曾落下,是真心觉得现在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最最喜欢的,丢了哪一个都不行。
在场之人被她逗地直笑,赵鸾鸾也真心觉得送王静则去学做吃食真是送对了,什么好节气都能吃上一盘热乎乎的好吃的,还能听到她热呼呼的贴
心话,整个宅子因为她一个人,添了许多的烟火气。
第29章 金蟾宠太子40%丨义子60%
午膳后,柳絮似的雪还在飘,盖住了新发的梅花,半遮半掩间,花更艳,雪更白。
有人耐不住性子已然跑了,檐下独留李鹫与赵鸾鸾二人赏景叙话,风有些凉,铺在脸上,让人脑清目明。
李鹫望着空旷的院子,心神却在全在身边人,“明日质铺就要开张,夫人可已想好如何应对?”
风炉上慢火烹煮的茶罐恰传来沸腾的声音,赵鸾鸾回身舀了杯茶,她拿着盏托递给一直看着她一举一动的李鹫,眉梢一挑,戏谑道,“若我说不曾,殿下会如何?”
李鹫接过茶盏,眸子直直看着她,也玩笑回她,“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知道赵鸾鸾不去想办法兑银子,反而开了家农具粮食的质库后,他便明白,她是想吃一把大的,不仅要打击王家和九皇子,还要将这一本万利的买卖攥在自己手里,当真是贪心的很。
但好在,他自幼认为,爱财何罪贪心炽,世间万物皆因利,赵鸾鸾不过是最本真的人罢了。
听罢他的话,赵鸾鸾低头轻抚手指,又仰头一笑,“殿下聪慧啊,这太子的名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也。”
她确实是想等九皇子出招,届时旁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从魏王手下全身而退,谁人还敢不信她这质库的名声。商人重利,他们被迫在皇族手下讨生活,怕是早早便心中怨怼,只是不得解法,纵使是有权势压迫又如何,钱财才是命根子,前世偷税漏税者尚不知何几,魏王想明目张胆地诓走比那税都要狠的利,那就是活生生剐人的肉。
得知果真猜中了她的心声,李鹫第一次觉得,往前小心翼翼洞察人心的时候,也算苦尽甘来,眼眸微低,抿唇道,“不过是以己度人。”
见他这幅明明暗自得意还要假谦虚的神色,赵鸾鸾无语地往旁边撇了一眼,当真臭屁,也不过是生了这一张无辜的脸,显得有些憨态可掬罢了。
“夫人的宅子选的好,我来时路过水榭,银花珠树,漫天飞雪撒在水上,如画中一般,夫人想去看看吗?”
李鹫张着细碎如洒金的凤眸静静望着她,二人的距离甚至也被他刻意地控制着不曾逾矩,只图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不会唐突她。
而赵鸾鸾最受不得的也是他这种温温和和说话的样子,明明是个假正经的小人,偏偏又懂礼守规矩的很,让你毫无办法。
雪下的更大了,李鹫打着伞小心翼翼地陪着赵鸾鸾走,远远地看着,那伞几乎完全偏向了他身侧身材匀称、仪态端庄的女子,待彻底走入雪中,二人的背影逐渐模糊,却叫人心中一悸,无端觉得,这伞一偏或许就是一辈子。
*
日暮,黄昏
顾伯玉方从王家族学出来,拐过拥挤的道口,正要上马车时,却被人叫住,见拦路的是个陌生面孔,他心中更添几分烦躁,黑眸一凝,终究顾忌什么,甩袖就要走。
女使不敢懈怠,脱口而出道。“冬至团圆日,赵娘子请郎君过府一叙。”
顾伯玉初来长京城可不认识什么姓赵的娘子,若说有,那也只能是赵鸾鸾那个不省心的女人。
这些日子,他在王家族学求学,得赵鸾鸾的福,那可真是有趣的很,他没去寻她找麻烦,她竟还要上门来。
顾伯玉冷笑一番,睨了那女使一眼,“知道了。”
他坐在车舆内,思虑赵鸾鸾来寻他究竟是何意思,万家想与她攀亲戚,都被那般轻易打发,足以见得,其心计果断不输男子,当时她许他官场提携,可如今一个下堂妇,怎么还能驱使得动王家,怕是这事就要这么泡汤了。莫不是想与他来一出釜底抽薪,彻底毁了这约?
如此,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这长京城卧虎藏龙,他在这里讨生活,谁也不能短他一处,若要坑他,需得万劫不复。
马车徐徐停下,顾伯玉掀开帘子,踩着轿凳慢慢走下来时,也看见了门上新挂的牌匾,他字字念道,“赵氏望族。”
他呵了声,无论心中如何想,依旧面无表情跟着女使走了进去,待进了宅子,他才发现赵鸾鸾如今活的比他想的要好上太多,亭台楼阁,无一不精,伺候的女使奴仆亦是规规矩矩,半点看不出落魄的意思。
王氏一直视和离之事为耻辱,其中诸多细节不曾透露,是以外界的人只是想当然地觉得赵氏是犯了大错,被凄惨休弃的,顾伯玉本来也是信了,如今倒是留了个心眼。
女使将他领到澄碧堂外,就走了。
珍珠和鸳鸯见到顾伯玉,虽极力克制,但仍忍不住心中唾弃,也不知娘子是如何想的,竟要拉顾伯玉入局,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人,有何过人之处,打扮得是个像模像样的读书人,实则心黑的很,从前静姐儿被针对的事,她们可是一日不曾忘记。
顾伯玉对于两个人的暗戳戳的眼色视而不见,施施然地跨过门槛,走入斋室,就看到了正在学习水墨画的赵鸾鸾,薄唇微扬,笑道。
“许久未见,义母还是这般容色依旧,光彩照人。”
听见他的称呼,鸳鸯和珍珠咬了咬牙,只觉得无耻。
赵鸾鸾倒是不介意,毕竟顾伯玉与王静则相差不过三岁,于她来说都是小孩子,当然讶异也有,当时顾伯玉亲口答应认王静则为亲妹妹,甚至当众许诺,倘若王静则出嫁,他会以兄长之名背人送上花轿,如今倒还一语成戳。
当时见顾伯玉第一眼,她便知道这是一个聪明人,当然无论是聪慧过人也罢,还是狡猾奸诈也罢,只要这个人有用,于她来说,那就是可以结交之人,至于他是如何讨好,并不值得在意。
二人坐在炕桌两侧,珍珠为他们各斟了一杯茶。
赵鸾鸾闲谈道,“玉哥儿入族学后,可还安定?”
顾伯玉将手中的茶盏转了转,为难道,“义母知道,我这人向来委屈求全,族学之内,便是这京都的缩影,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举人,谁也不敢惹,便是不如意那也只能忍,万家是低贱的商户,只有义母,只有您,可以拉我一把。”
他生得一双凶光眼,而今讨好时,期冀万分,看向赵鸾鸾,精光四溢,“义母会帮我的罢?”
赵鸾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买账,“可我如今亦是个低贱的商户。”
顾伯玉可不信,若是只靠着赵氏的嫁妆铺子,怎么可能舍得购来这般豪气十足的宅子,这里出去虽是嘈杂的市场,但也不是一个区区下堂妇可以买下的,定是有人帮她。
不得不说,他虽猜的错了路子,但着实也猜到了关键。
“义母,这长京城达官显宦,皇族世家数不胜数,可那些人都是天上的云,我与妹妹才是您的身边人,是同根生的,您若不帮我,还能帮谁?”
赵鸾鸾对他的狗屁话半点没入耳,但是最后一句却是听进去了,她笑着看向顾伯玉,点点头,“你说的对,这世上最可靠的就是手足血脉,我定是要帮你的。”
“但是,族学之事,我确不能插手。”
王家那一些破烂事,她为何要去脏了自己的手,能进族学是她当初给婚约一事的机会,与现在毫无关系。
“玉哥儿,今非昔比,我如今若干涉,于你未必是好事。”
顾伯玉本燃起一些希望,听到这,黑瞳微眯,追问道,“那义母想如何帮我?”
“我要你在棚北大街开一间书肆。”赵鸾鸾毫不客气道。
顾伯玉第一次讨好不成,反倒被讹,笑了,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被休了之后,脑子有问题。“义母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那棚北大街靠近御河,河上有棚桥,书坊皆建在此处,若要在这开一间书铺,那是要倾不知多少家财的。
赵鸾鸾见桌上的茶有些凉了,将茶水淋在了一旁的茶玩上,那是一个造型别致的金蟾,雕刻地栩栩如生,凉茶倒在上面,年长日久,则温润可人,茶香四溢。
顾伯玉也注意到了,那金蟾面孔背对主人面向门外,为向外吸财之意,一时之间,他微微讶异,赵鸾鸾说她是低贱的商户,如今倒还真让他觉得,她有商户几分敛财无度的样子。
“我在御街开了一处质库钱庄,未来要做的是一笔能让人一夕发财升天的生意,玉哥儿不想为自己谋一笔吗?”
质库?
顾家从商,顾伯玉虽一心入官场,对于钱财生意也并非一窍不通,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一笔生意是什么生意,但知道了,更觉得赵鸾鸾是疯了。
那交子铺的生意怎么可能是一个她一个女人可以染指的,当真是心比天高。
他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操控交子铺,但左不过就是那几个高官,亦或者是皇族中人,而这些之中,每一个都是沾之即死的,赵鸾鸾想送死,他可不想。
而且,他还要尽量阻止这个疯女人,万一惹火上身,九族虽轮不上他,但是千辛万苦得来的族学怕也是要长腿跑了,王家还不知如何羞辱他,他可不想灰溜溜地躲回广陵郡。
“义母,我觉得,此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纵使如今我们有钱财在手,也绝不能一蹴而就,我觉得钱庄这个生意还需再考虑,待我回去万家禀明姊夫,咱们共商国是,细水长流最好。”
赵鸾鸾看他这副要跑的样子,没忍住笑了。
有时候,她真心觉得,这长京城当真处处是能够逗人发笑的人才。
第30章 亲哥哥义子50%丨女儿50%
“玉哥儿,今日我寻你,当真是看了自家人的脸面,这一桩好生意,躲什么?”
顾伯玉本想抬脚就走,听她不依不饶,只怕是歇不了这心思,又坐了回去,“义母,做什么生计不好,非要做这杀头的生计?您想想妹妹,想想远在洋州的赵家,不至于此啊!”
见他破功,如今瞧着像只被捏住尾巴的孔雀,再不见方才五光十色的傲气,珍珠和鸳鸯皆捂嘴笑了,便就是要好好吊他一吊,吓他一吓。
赵鸾鸾等他安静下来,才慢慢开口道。
“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①
顾伯玉看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且深邃,那是勃勃的野心。
他终于意识到赵鸾鸾不是在玩笑,且必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慎重其事,不遗余力地拉拢他。
“书肆是为了雕刻印刷?”
赵鸾鸾似笑非笑,果然这世上的聪明人总那么显眼,找一个便是一个。
顾伯玉不用听她答应,看这样子,就知道与他想的一般无二,这个女人打算以书铺和质库分散注意,在交子铺背后之人还未察觉时,伺机壮大,待寻找到时遇后,大量印刷纸币,打个措手不及,可是之后呢,即便现在那人不管,任你发展起来,可纸币一发,事情败露,还是要对上,无论如何思量这都是一个不能掺和的买卖。
若是赵鸾鸾执意,那便不要怪他,想办法大义灭亲,方才也是被她唬住了,如今既已知晓她的全部打算,想办法去那交子铺走一遭,没有了赵鸾鸾在王氏的关系,他也能顺道攀上一根新枝。
“玉哥儿,自作聪明者,往往祸及自身,你可莫要步这一番后尘。”赵鸾鸾当然知道顾伯玉会想什么,但是有什么关系,她今天叫顾伯玉来了,那就是抱着必须成功的决心,若事情不成,那便杀了他,再寻其他聪明人,她总归是不会放任顾伯玉这样的人站在她的对立面,若不能为人所用,那不如死了安心。
顾伯玉不傻,也感觉得到赵鸾鸾的势在必得,他回头看着这个女人,不怀疑,若是今日他不答应,过几日怕是就要命丧野外,赵氏到底也是武将世家,谁知会不会有什么死侍,就算没有,买通杀人犯,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义母,我还是好奇,究竟是谁给了你十足底气?”
没了王家,究竟还有谁,敢让赵鸾鸾甘冒虎口,铤而走险,也要赚这一笔生意。
赵鸾鸾无辜地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顾伯玉完完整整地看清了她的口型。
“太子。”
太子?
顾伯玉瞳孔微凝,紧紧盯着赵鸾鸾的眼睛,想要判断她是否说谎,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就算看不出,他的内心也已经说服了他,若不是太子撑腰,谁还敢这般肆无忌惮。
联想到不敢想的,他放在炕桌上的手紧紧握住,沉声追问道。
“交子铺背后之人是谁?”
赵鸾鸾知无不言,“魏王李饴。”
顾伯玉深深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是来错了,储位之争,这个女人怎么敢,她难道就不怕满门抄斩,九族尽灭?
“玉哥儿,万家给不得你想要的,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夙愿得偿。”赵鸾鸾好心提醒道。
可这话听在顾伯玉耳朵里,就是妖言惑众,打算将他骗入歧途,他低了低眸子,轻声道。
“义母,你知道的,我无心做商贾,只想科举入仕。既来了长京城,得了义母帮扶、姊夫臂助,已是圆满意足,并不奢求其他。”
赵鸾鸾笑地灿烂,“我知晓啊,玉哥儿,可我这是为你好,万家一门得道,鸡犬升天,来了长京城,可那到底不是你家,你是顾氏子,而顾氏还在广陵郡,你觉得万家会倾全力助顾氏,喂足你们的胃口吗,不,商户吝啬,你明知他们不会,自万家搬来长京,你们顾氏就攀不上这门亲戚了。若你臆想高中状元,入得庙堂,就能一举成名,封侯拜相,也未免太过单纯,你只会举步维艰,一辈子做足做腻那将作监丞的八品小官,不得青睐,升迁无望。可若你跟了我就不同了,你是静姐儿的哥哥,是我的义子,太子会保举你,仕途不知会顺利多少,你可要好、好想明白。”
顾伯玉不想认栽,可他亦对赵鸾鸾的话莫名心动,若他不曾入京时,或许他不会信赵鸾鸾这一番话,可他来了京都,入了族学,万家见婚事不成后,便一直待他不远不近,只有姐姐一心为顾氏考虑,而王氏,那就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恶狼,那族学号称才子汇聚,实则亦是捧高踩低,即便王氏人不会当众羞辱你,可是你知道,她们是看不起你的,不过只是另一类的趾高气昂罢了。
“义母,你又该如何让我信你。”
赵鸾鸾从容地理了理袖口,眉眼生动,直言道,“当初我答应你入族学说到做到,如今亦是说到做到。想办法让万家在书肆置业,我会将万家的这一份白纸黑字送给你,你我合本经营书铺,到时利润,你愿意分万家多少看你自己,我不管。以你的资才,说服万家很简单的,便是随意从族学里拎出一个万家见不到的达官贵人,借口胡诌一番,也是可行的。”
怎么做,如何做,都说的明明白白,顾伯玉已然不知该如何拒绝。
他很清楚,官场总要榜大树,攀龙附凤是能力,趋炎附势是道理,那个人是谁无所谓,与其费力等待时机,卑躬屈膝求得旁人护佑,倒不如选太子。
赵鸾鸾看上的男人,必是与她一般雕心鹰爪、如狼似虎之辈。
当然,成王败寇,尚未可知,未来是死是活,还不是凭他与赵鸾鸾的能力,宁可爬上高处跌下来,也不能是一辈子匍匐在脚下,让人脚踩马踏。
赵鸾鸾又不断画饼道,“质库就是钱庄,我的钱庄不收利钱,只放贷,这笔生意可以握在魏王手里,为何不能是我手里,待来日钱庄布局京城之外,远在广陵郡的顾氏,会受你之惠,一马当先,玉哥儿,做官可以,但不能做裸官,谁会嫌钱多,更何况,钱庄的存在,也不只收敛财富这般简单。”
顾伯玉听的出来她的蛊惑,可是人的恐怖就在,为利驱使,赵鸾鸾开出的价格,他拒绝不了,终究垂下了头颅,心甘情愿道。
“伯玉定不负义母所托。”
这一次,赵鸾鸾斟的茶没有凉,她抿了抿,提出了最后一个条件。
“玉哥儿,我保你,你日后就必须是王静则的亲哥哥,她的事就是你的事,若我不在,你在,那便需责无旁贷,想办法,让你妹妹原谅你。”
顾伯玉应下,“听义母的。”
*
澄碧堂,静室
烛台上的根根蜡烛,明明灭灭,燃着昏黄的光,影子照在空旷的地上,沉寂暗然。
赵鸾鸾一身白衣,清净不染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她不信奉佛道两家,但身处旋涡时,必须要保持心如止水,是以常寻一无人之处静心凝神。
只是听到门外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她便知道今日这心静不得了。
珍珠小心地替王静则推开扇门,从前娘子吩咐过,若姐儿来了,是不用拦的,但娘子此时此刻素来不想叫人打扰,是以她也是满心忐忑。
王静则找了半天,才知道她阿娘竟在这种鬼地方,这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蜡烛,让人看着心悸,但她一心是方才顾伯玉来找她道歉的事,强忍着脾气走了进去,为了能与赵鸾鸾说话,她也干脆地跪在了蒲团上。
“阿娘,您为何非要选顾伯玉帮您?”
她本是在陪小舅父练武,就见到了在她家光明正大、闲庭碎步的顾伯玉,她以为这人是又来纠缠,还没反应,对方就直勾勾地朝他拱手致歉。
等到事后,她问了珍珠,才知道她阿娘竟然许了顾伯玉来参与生意。
“您选谁不行,为何非要是他,您明知道他的心不正,他不会一心为我们的,待不知何时,他必会反戈一击,甚至害死我们啊!”
赵鸾鸾闭着眼,淡淡答道,“事急从权,顾伯玉是最好的人选。”
“阿娘,您不知道,顾伯玉此人利令智昏、为虎作伥,在广陵郡时,我与他并无交集,仅仅因为顾氏,他就能对我百般为难针对,他不是好人,您莫要被他骗了。”
王静则从小在万家吃够了苦头,虽不是嫉恶如仇,可她也实在不能对一个曾害过她的人,欣然接受,明明她好不容易才好起来,阖家美满,她不会让任何人毁了!
赵鸾鸾叹了口气,她知道王静则的心里的痛扎根地太深,她不曾拥有过多幸福的生活,若比较起来,万家的生活虽是比王家安定些,可安定不代表不受欺负,幼时丢失,养母身死,生母不慈,她是凭着自己活下来的,又哪里还需责怪她之处。
“静姐儿,他能为顾氏撑腰,是因为顾氏与他一条船上,人不能简单好坏之分,百般皆是恶,若要追究起来,那是他的活法,如今他是我的义子,来日就是你的亲哥哥,是要送你出嫁之人,从前百般种种,那是他的错,顾伯玉之后会尽力取得你的原谅,无论你何时应许,皆是你的自由。”
“阿娘选他,并非一时而定,是长久思虑得来的,赵氏前途缥缈,你爹爹那边已然与我们反目成仇,我们在长京城,孤立无援,万家与顾伯玉,是我们翻身的机会。”
“人生在世应谨慎,树敌犹如自断缘,我们活着为的不是仇,而是解,若我们落魄,不知多少人冲来对我们喊打喊杀,王家是第一个,谢家是第二个,万家是第三个,还有更多更多,你要明白,那时才是万劫不复。”
王静则默默听着,眼圈红了,她明白,可就是委屈。
“非要是他吗,就非要为了活着,委屈自己吗?”
赵鸾鸾心疼又无奈,她拉住王静则的手,拍了拍,耐心道,“这个世上,经常会下起滂沱大雨,我们不能一直躲在廊庑之下,可也不能骗自己这大雨并不存在,姐儿,你要寻一把伞,遮风挡雨才是,到那时你是偏安一隅也罢,肆意无惧也罢,无人能干涉你。”
王静则阖了阖眼,第一次忍不住在赵鸾鸾面前掉了泪,但很快她又自己擦了,忍着哭腔道。
“他要来便来,我是不会轻易原宥的。”
赵鸾鸾管顾伯玉是什么时候求得人原谅,让王静则不高兴了,自然就要自己再吃回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