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飓风 漆黑中绞缠
说完这句话,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一次,她没哭。
她认命了, 可能被这些情绪和痛苦纠缠就是她的命。
也没关系,也不是天天发作,天天难过, 偶尔而已。
她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却在仰头看向文时以,撞上他关切的神情的那一瞬,还是忍不住委屈, 忍不住难过到掉眼泪。
越是这样,她刚刚那种觉得自己不争气的念头越强。
她把头埋进他怀里,选择不面对他也不看他。
竞标失败的难过, 这些年被浪费的时光, 日夜寝食难安的痛苦就在这一刻集中爆发。
痛苦从来不是流经,而是贮存在她身体里。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排解或者消化痛苦的能力,就是有一些人,天生就比别人的神经更细更敏感,对痛苦的感知能力也格外强。
怀里的人从剧烈颤抖到逐渐平稳下来, 文时以摸着她已经被汗水潮湿了的脊背, 心疼却也无力。
他知道,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缓解她的痛苦。
药效彻底发挥作用,丛一完全地平静下来,收起眼泪,但仍没挪动身体,躲在他怀里, 看着自己漂亮指甲上的水钻好一会儿,被晃得忍不住眨了两下。
她翻过手背,故意拽掉了腕上的丝绸,将那条显眼的明晃晃的疤露出来。
她凝视着那道疤。
也同样被这道疤痕所凝视。
“我刚从英国回来那几年,什么蠢事都干过,我知道大家都说我疯掉了,说我恋爱脑,说为了一个男人,尊贵体面,事业前途都不要了。”她摸索着那条暗红色的疤痕,哪怕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她仍然能想起当时她绝望至极,用锋利的红酒杯玻璃碎片割破皮肤,鲜血涌动的场景。
“其实不是的,原本我想的是,我因为这个身份失去了挚爱,我为这个家从小就做了这么多,整个丛家的钱,权利我都应该得到,所以我迫切地投入工作,想着忙起来,做些正经事,这样,我自然就会忘记,就会累到没空难过没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文时以自然能觉察到她的低落和难过,握住了她正摩梭疤痕的手,替她覆盖住那道扎眼的伤痕。
“但真的工作起来,我就知道我错了,我想的太简单了。剧烈的各种躯体化症状让我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哪怕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项目,甚至是一场会议,只要我开始感觉到不舒服,我都无法坚持和继续下去。我越努力坚持,越坚持不下去,再到后来我开始记不住事,一打开文件英文单词乱飞,连着搞砸了两个项目后,我放弃了”
回溯起那几年,她时常觉得港岛的天空是灰色的。
维港的碧海蓝天,风和日丽时总有许多人驻足惊叹,对于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充满了向往。
但站在宣瑞的大楼往下看,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如跳下去算了。
活成她这副模样,何必活下去呢。
以至于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真的好像不能再回到她原本的路上时,她开始自暴自弃,彻底放弃了。
飙车,喝酒,疯狂糟践自己身体和名声的行为满港岛都知道。
可是如果能生活下去,谁会不想好好生活呢?
从前风光耀眼的那个人是她,而后失去挚爱,痛苦到连操纵自己身体能力都没有的人也是她。
她自己,才是那个最难过的人啊。
“我知道我错过了最好的那几年,我知道的我就很是很不争气,为了一段破碎的爱情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偏偏对这种事,对过去的痛苦,我又记性格外好,该记住的事记不住,不该记住的事比谁都记得清楚。”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激动,她还是没办法从心底里接纳自己。一旦开始,痛苦就会四处蔓延,连接起各种各样的点。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能力比不上别人,还在这乱七八糟地找一大堆借口,还怪你说了实话,觉得实话难听,我特别没用,就是很没用”
直到丛一讲出这些,文时以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严苛和冷漠的工作状态到底对她来说,到底是多么难以接受。
他以为道歉,她接受,这件事就已经过去了,却没意识到,对她这样高敏感度的人来说,每一句话,都对她有很远很重的影响。
他后悔了,帮她归帮她,教她归教她,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不能选用她不适用的方式方法。
如果是以前,换做是别人,他一定不会这样想。
他只会觉得不适应那就只能不停地改变自己,做不好就努力学努力做,再不行,说难听点就是滚蛋,他也是这么对自己,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尤其是他们这样绵延繁盛的大家族,不学点真本事,一直被保护怎么能成长得起来,又怎么能有朝一日掌控整个集团,被大家信服。
现在,此时此刻。
她在他怀里哭得伤心,不停重复自己好没用好不争气,他心疼得无法形容。
“不是的,你不要这样想。”他努力扭过她的小脸,直接伸手替她抹掉眼泪,“不不是你不争气,更不是你太没用了,你只是生病,只是生病了而已。”
她逃避去看他的眼睛,自然也不是很相信他的话。
又或者说,她不甘心自己被这一句病了,彻底剥夺了全部生气和价值。
“你不要太着急,我们不是才刚刚做起来嘛,过去的我们就不想了,现在开始依然是最好的时候。慢慢来,我和你说过的,不要太难为你自己,尤其是这种情绪和心理上的问题,需要时间,你的身心健康比任何其他的事都要重要。”
他耐着性子,一边帮她理着被泪水浸湿的发丝,一边吹了吹她红肿的眼睛。
他安慰着,哪怕知道话语对她来说太过单薄也太过无用。
他暗暗愧疚与后悔,他还是没把她养得更好一点。
没关系,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总是会更好的。
他相信,总能找到满足情绪和现实两种价值的办法。
哭过的眼睛清澈如洗,她努力抽了两下鼻子,彻底将身体里的不适给代谢干净。
她仰头,一脸天真地和他确认。
“真的吗?”
“当然。”
他抬手摸了摸她还潮热的脸颊,见她终于恢复如常松了口气。
“嗯,肯定会的,我会做到的。”
缓过来,丛一又不甘心起来,抬手抹干净了自己的眼泪,从他怀里一骨碌爬起来,就是力气还没恢复,拽着他的肩膀努力扶着,坐在床边缓了好久。
折腾了一大圈,她还是没忘记自己今早下定决心要做的事。
等到他们港岛的婚礼结束,她也要快点忙正事了。
趁着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是还不错的状态,她还是想抓紧补一补自己的短板。
准备起身离开卧室时,文时以又拽住了她的手腕,抬头凝神看了她几秒后,捡起来了刚刚她扯掉的丝绸,仔细地帮她系好,顺带着帮她系了个好看的尾结。
一边继续着动作,他一边又多说了句。
“一一,如果任何人任何事,包括我,让你有了怀疑自己,甚至特别痛苦的念头,都别听,别管。你先喜欢你自己,接受自己,然后再说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和不足,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手腕上有他触碰过的余温。
她翻转了一下手掌,握住他的手。
触及他的目光时,她仍然觉得,甚至更坚信,她想为他也做一些事。
她想,他们之间,会有更好的结果。
至少,不能到达理想化的状态,也是要比现在更好。
她点点头,是发自内心的答应他。
港岛婚礼在即,文时以集团和家里两边忙。
那晚睡了近十来个小时后,他极少再囫囵到一个整觉。开始是没时间,后来是睡不着。
以前也有过一些失眠的时候,吃点褪黑素调整一下就会好,这次会更严重一点,长时间得不到太好的休息,连带着有时候神经也跟着痛。
大概真的是压力太大了,要忙和要关注的事太多了。
文斯华和文兆锡虽然答应了丛一,但他自己也不敢太松懈,反正都是他要做的事,要忙的工作,拖久了只会失了先机。
港岛是她的娘家,准备婚礼的一应事宜是两家共同操心。
到京城后就没再回港岛长住过了,刚好赶上办婚礼的好时机,丛一便自己先回去了,是丛莱派自己的私人飞机亲自过来结的。
大概要分开个小半个月,临走前一晚,丛一人还没出发,心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文时以想的是,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她明天可以在飞机上睡个够,晚上的时间就别浪费了,拉着她做,用的还是她最喜欢的姿势。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这半年多来,她的胸的尺寸也跟着长了起来,以前一边一只手完全可以托得住,现在有点费力了。
他非常坏心眼地非要在过程中提醒她,说等着她的谢礼。
换来了她故意绞紧,绞得他满头的汗。
这样一夜后,她踏踏实实回了港岛。
他想的是尽快把手头的事忙好,也赶过去陪她好好办完这场婚礼,还可以带她再去玩一圈。
身体在抗议,但都是可以忍受的那种,他破天荒地允许自己休息了某个下午,有所缓解后,加码加点继续。
招商的情况比他想得要复杂一点,相关业务部门开会讨论过了,韩家这手也是越伸越长,完全拒绝把有利可图的项目分给任何人。
文时以看着屏幕上的字迹,短暂陷入沉思。
“老板,这是您要的资料。另外银城的王总今晚八点有时间,已经和他的秘书约过了,今晚在亦采轩。这里还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文时以接过乔湛手中的文件扫了一眼,点点头,“嗯,知道了。”
“另外,还有件事。”
“说。”
“就是太太之前找我要过几份资料,关于京北那个项目的。”
文时以正在签名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稍微反应了几秒,“什么时候的事?”
“小半个月前了,当时太太说不要告诉您。但前几天开大会,董事长和股东们讨论,尤其重视京北的项目,所以,我还是告诉您一声。”
“我知道了。”
文时以没多说什么,甚至神色都没变,将手中的笔放下,然后合上了签好的文件夹,递给了乔湛。
乔湛伸手去接,但文时以却始终没有松开。
“你要一直记得,你是我的人。”
“不管是她,还是我其他家里人,无论他们要你做什么,都必须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包括董事长。”
“明白。”
“出去吧。”
门被打开又关上,有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卧室。
文时以深吸了口气,盯着某处正在思索刚刚乔湛的话,手机在这时候适时地响起。
是丛一发来的消息。
这次回港岛,她带着camellia一起,这会儿懒惰的小猫咪吃过饭正在阳光下舒服地晒着打滚。
她拍了个视频给他看看。
“你看你女儿,刚吃完,又躺倒了。”
文时以盯着手机屏幕上懒洋洋在她怀里翻滚的小猫咪,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
听到她的声音,他会觉得没什么缘由的心情愉悦。
大概是他多想了吧。
他们是夫妻,她想要了解一下他的工作状况也没什么。
就像她偷偷翻了他的邮箱,他其实知道。
他看见了,但不打算戳破。
他快速地打了一行字。
“想你了,等这周过完,就去飞到港岛陪你。”
合上手机,他长舒了口气,重新专注。
等到晚上准备赴约的时候,猛然起身,略微有点头晕。
问题不大,再稍微坚持一下,这周过完,婚礼可以休息。
去亦采轩的路上,乔湛看着他脸色实在差,询问是否要更改行程被他拒绝。
一顿应酬而已,还不至于坚持不了。
在下车前,他用了极短的时间稍微调整了一下,推开车门,走下来时已然是气定神闲、稳妥又精神,外人看着状态好得很,只有他自己清楚,连续不断的失眠后,这会儿神经痛得有多厉害,视线也有些斑驳。
刚刚出发前吞了片止疼药,应该快发挥药效了。
“走吧。”
喊上了神后的乔湛,他迈步进入了朱红色的门。
这一路,他沉默不言,手机也收起来。
他在整理一会要聊的问题和交谈要达成的目的,以及自己的底线。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应酬前都会这样做,避免谈的时候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混乱不清。
就在他做好一切准备,也随着服务员走到了三楼东南包向前时。
他正要进去,眼前忽然漆黑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第72章 飓风 胸也变大了一点点
文时以停下脚步, 手下意识地慌乱摸了下,想要寻找一个依傍。
跟在他身后的乔湛随着他一起停了下来,见他在原处停了很久, 不放心地查看多问了句:“老板,怎么了?”
在缓和了几秒眼睛仍然是漆黑一片后,文时以大概确认, 只是他面上并未有任何神色起伏,捏着墙边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企图让自己不要慌了手脚。
听到乔湛的询问,听声音是在他右侧, 他微微侧了侧头,继而隐隐皱了下眉,等稍微凑近, 极力地压低声音。
“送我去医院, 我看不见了。”
——
回到港岛的生活丛一自在得不行。
因为殷媛瑷对动物园毛发过敏,所以丛一带着camellia就住在她的山间别墅。
这次再回来,看着整栋房子金碧辉煌,浮华灿烂的装修与陈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当年, 她绝望疯狂之际, 把这栋别墅内陈设砸了又重构成如今这般, 到如今,她忽然觉得也比不如此。
浮华在心,不在虚设。
她有了这样的感触。
不过想来想去,她也不想再折腾装修了,装来装去也没什么意思。
这栋房子里,已经留存下了她太多痛苦的回忆, 她想要告别这些的。
所以这次回来,刚好趁这机会,想着不如把这栋别墅出手了算了。
已经托冉梦捷和沈希雅问了一周多了,怎么还没个消息。
她忍不住,爬起来翻了翻手机,拨通了沈希雅的电话,约了今天的晚饭。
定好时间,刚刚好还有三个小时,够她去美容师做了个护理,又精心收拾打扮了一圈。
站在镜前,丛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银白色贴身连衣短裙,转了个圈,不开心地嘟囔了句。
文家的私厨味道相当不错,每次跟文时以在那边住,沈映蓉总会安排许多美味佳肴,她的筷子根本停不下来。加上文时以在京郊也跟喂小猪一样投喂她,什么新鲜难搞的食材,只要她想吃,用不上一天就会料理好端上桌。
她吃着吃着就跟着不节制起来,人也胖了一点点。
因为那几年的折腾,她消瘦得很,现在哪怕胖了一点点,整个人看着也是窈窕身量刚刚好。
只不过她对自己要求高,衣裙也都是按照尺寸裁定得刚刚好的,现在穿上竟然有点点紧。
都怪文时以!
她在心里埋怨,手机刚好在梳妆台上,她拿起来狂给文时以打电话。
与此同时,乔湛正亲自开车,疯了一样踩油门送文时以去医院的路上。
手机就丢在后座,但因为看不到,他找起来不是很方便,循声摸索到也不知道来电是谁,只能让乔湛在红绿灯间歇帮他滑动接起来。
“喂!你在干嘛呀?”
“我最近都胖了,你知不知道,都怪你啊,每天喂小猪一样喂我,现在可好,我胖了这么多,穿衣服都丑死了,一会儿被daisy和雅雅看到,肯定会笑我的。”
“啊啊啊啊,好烦啊!你天天和我一起吃,怎么不见你胖。”
丛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也不见对面有任何回应,不高兴地追问。
“喂,喂,文时以,你在听吗?”
漆黑一片中,有一个娇娇的声音在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说了一串又一串的话。
有点聒噪,音调拔得高,还有点点刺耳,尤其是在视觉消失,听觉会被无限放大的情况下。
他再强大,也是个凡人。
忽然没有原因地失明,怎么可能心情不受一点波动和影响。
刚刚在包厢门口,他努力不表现出任何不适和异样。
毕竟亦采轩那种地方,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圈子里的熟人,哪怕是服务生,保安,被任何一个人看到传出去都是不可控事件,一旦他身体出现问题的消息传出去,集团股价,现有合作,各路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肯定都会一股脑找上来。
找了个借口推了今晚的饭局,在乔湛的指引下,他就在一片漆黑里,走向电梯,又到了地库。
坐上车的那一刻,满手心都是汗。
“文时以,你到底在干吗,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呀?我在这”
“一一。”
他柔声打断了她的话,叫着她的名字,尾音略微有些颤抖。
就两个字,她便听出了不对。
沉默了几秒,她小心翼翼地追问。
“你怎么了?”
对面没回答。
她预感不好。
“出什么事了?”
听着她缓和下来的口气,他知道她着急。
目前还不知道忽然失明是什么情况,他并不打算同她说。
刚好,她这时回港岛也正是时候。
“没有,没什么事。”
“真的?”
“真的。”
文时以故作轻松,哪怕眼前的黑让他控制不了的心跳加速,他还是用尽全力地克制,为了让她放心,甚至还故意玩笑了两句。
“怎么了,你希望我有事?”
“你胡说什么啊!”
“你刚才说什么,觉得自己胖了嘛,一点都没有,就算胖了一点也很可爱。”
“不要嘛!都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
在这些小事上,文时以从来不会和她争执。
开始时觉得她有些不讲道理,甚至是双标,娇气得厉害,现在竟也能从哄着她这件事上,找到一些乐趣。
又和她聊了几句,直至神经痛和疲惫感快要将他吞噬的前一秒,他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道了句。
“一一,有点想你。”
“白天不是说了嘛,你现在怎么这么黏人啊!”丛一脸颊微微发热,和他打电话这会儿功夫她又挑了一条新的红色长裙,正喊阿姨过来给她换上。
手机开了公放,这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
“就是想你了,要是现在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文时以受过伤的手压在膝盖上,后半句完全是情难自禁。
只是他仅仅是嘴上这样说,他知道无法实现。
也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实现。
如果真的是很严重的情况,那么集团职位事务都需要重新划分,甚至如果他真的是永久性失明,他和她的婚姻,也需要重新商定考量。
好多事好多情绪蔓延在心头上,他是个极少被情绪左右的人,这一刻,恐惧,担忧,焦虑,不确定,各种各样的负面因子将他包围。
加之眼前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光亮的存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恐怖可怕。
“异想天开!”丛一换上了新的裙子和首饰,根本不知道文时以的情况,随便回应了句,“好了,我要出去了,先挂喽。”
“好。”
挂了也好,他也快要撑不住了。
挂断电话,他放下手机,下意识地握住自己受伤的手腕,死死按住,闭上眼,用最后一点点力气和理智让自己保持冷静,决不能崩溃。
都到了这种时候,失明的地步。
他想的还是今晚退掉的重要饭局该怎么解决和弥补,如果他真的以后都看不见了,文家该交由谁的手上。
还有,她怎么办?
黑色的迈巴赫犹如暗夜里的猛兽,一路疾驰着。
月色将整个城市包围,京城依旧四处繁华,人声鼎沸。
一片夜空下,港岛酒绿灯红,亦到处盛景。
丛一穿戴妥当,正准备出门,camellia在她脚边一直不肯走,用小爪子一个劲儿地扒拉着她。
大概是因为忽然换了新的地方,又没有文时以在,它始终有点不适应。
“bb,妈咪要出去了,你乖乖在家,一会叫阿姨给拆罐罐好不好?”
听了丛一的话,camellia还是没松开爪子,一副不肯撒手的样子。
没办法,最后,丛一只好带着它一起出门。
在地库里选了一辆丛莱刚买来的新宠。
保时捷911,开着蛮是顺手,一脚油门,车子便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起来。
地儿是沈希雅定的,听说是她看中投资的一家日料店,最近在港岛很是火热,几乎是夜夜座无虚席。
竹帘半卷,将外间的喧嚣过滤成隐约的碎响。包厢四壁以浅色桧木打造,木纹如水流般在暖光灯下舒展,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树脂香气。一道细窄的水景沿着墙根蜿蜒,其间青苔石错落有致,水流流淌间跃动着粼粼波光,将天花板上垂落的和纸灯影揉碎成金色的鱼群。
丛一将手中的东西一并交给侍从,换了鞋,光着脚进来。
十二叠的空间被一道手工描绘的四季屏风巧妙分隔,以云母片镶嵌的富士山景在整个包厢的暖光照射下忽隐忽现。黑漆矮桌中央摆着轮岛涂的漆器,朱红内里盛着几尾以紫苏叶点缀的时令刺身,冰雾在蓝釉琉璃盘下缠绵升腾,袅袅不绝。
墙隅的备前烧花器里,单枝垂樱以茶道特有的“佗寂”姿态斜出,花瓣飘落在磨砂玻璃地板镶嵌的枯山水纹路上。
丛一大致环视了一周,看这地,这布置,就知道沈希雅没少下功夫。
请她来这,少不了是为了炫耀展示,她就买这个面子好了。
“你怎么还带了只猫来?”
沈希雅不喜欢小动物,丛一知道,但今天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没办法喽,它爹地人在京城,我给它弄到港岛来总要照顾妥当吧,出门的时候它粘着我,哎呀,你忍一忍嘛,我们camellia很乖很乖的。”丛一摸了摸camellia的小脑袋,紧接着它喵喵叫了两声。
“camellia,你老公给他的猫取和你一样的名字?”冉梦捷意味深长地笑着。
丛一就知道她想歪了!
怎么什么到她嘴里,都变了味。
“什么啊!我认识他之前,他的猫就叫camellia了,巧合而已。”
冉梦捷看了一眼丛一,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道:“一一,你这在京城一待就是大半年,好像有点胖了,你说是不是,雅雅?”
“可不嘛。”沈希雅雅想起上次打电话时,那边的动静,就忍不住发牢骚。
“也不是胖了,是这胸,好像变大了喔。”冉梦捷喝了口冷茶,适时补充,“看来,你男人把你喂得太饱了。”
“你俩有劲没劲,流氓啊!”丛一下意识捂了下胸口。
她本来身材就不差,自从和文时以做过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发胖了,好像胸围是长了一点点。
“说正事,别扯其他的,都拜托你们一周多了,还没个信儿?”
“呦,一来就说正事啊。”冉梦捷最近处理家里那摊子破事实在也是没什么精力,便不和丛一玩笑下去,将准备好的买家资料丢给她,“这是买别墅,还是你丛大小姐的顶级别墅,又不是大白菜,哪那么快,不过你那别墅环境好,装修你前后也砸了不老少,怎么好好的想着出手,真舍得?”
“就是,还是这么低的价,你不心疼?”
丛一扫了一圈那一沓买家资料。
她的那栋别墅,可不单单是普通买卖房子那么简单,那是在港岛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有市无价,现在她这么低价钱转手,想买的人可都排着队呢。
“要不,你卖我吧,我买。”沈希雅适时接话。
她盯着丛一那套别墅很久,沈家在港岛和世界各地的豪宅绝不在少数,但她就是喜欢丛一的东西,从她手上买来,她就是会心情好。
“想得美!”丛一当然拒绝,从那一沓资料里拎了一张出来,随手指了指,“就他吧,等我婚礼结束之后,立刻就办手续。”
其实她根本也没仔细看,她卖这套别墅纯粹是为了告别过去,清理前任物品一样,卖给谁都无所谓,反正她豪宅多了去,不在乎这一套。
沈希雅和冉梦捷对视了一眼无奈笑了笑,眼见着丛一怀里的小东西跳上桌,踩上了那一沓资料。
要是那些想要买别墅的人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资料被一只小猫咪这么糟蹋,估计鼻子都要气歪了。
暗调的空间里,浮动着经年桧木的淡淡幽香,悬挂在包厢门口的纸灯笼落下浅淡的光影在清漆桌面上投下朦胧的波纹。料理台后,师傅手腕轻转,刀尖划过活鲍鱼的瞬间,带出一线清透的汁液,落在冰镇过的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嗒”一声。
各种新鲜的食材,还有丛一最喜欢牡丹虾鳌虾她都一一享用过,味道很不错。
在又一片红酒鹅肝后,丛一放下了筷子,看向漆黑一片的手机屏幕时,她忽然想起了晚上隔着电话,他说的那句,要是此时此刻她就在身边,就好了。
现在,她也有了这个念头。
大概也就是踌躇了几秒钟的时间,她抱起了camellia,拿上手机猛地站起来。
“你干什么?”沈希雅吓了一跳,不满地说了句。
“别墅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丛一动作极快,“你们吃吧,我还有事,先走啦。”
“你看看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喂!你就走啦!账记在你头上!”
“好呀,你们慢慢享用,账记我头上。”丛一穿好鞋子,抱着camellia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一边往外走,一边打电话给丛莱的飞行员。
她就是这样,想就要立刻见到。
抱着camellia,她整个飞机航程都精神兴奋得很,甚至这次连晕机都没有。
落地的时候天都还不亮,几次给文时以的电话没打通,她决定先回京郊,折腾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索性她也不睡了,就打算等着他回来。
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电话更是一直拨不通。
直到她困意汹涌,都快要睡着的时候,楼下有了响动。
第73章 飓风 镇痛
在快要抵达医院的时候, 文时以的眼前又重新光亮起来,逐渐从模糊中剥离。
重获光亮,他松了口气, 将手掌在眼前晃了晃,确认能看清后,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缓了好久。回过神, 他重新打开手机,想要再发消息给她,但想来想去,还是没发出去。
医院也快到了, 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原因导致的再做决定吧。
医院人倒是不多,医生也都是文家可以信得过的, 必保不会出去乱说的。
情况倒是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严重, 只是比较更麻烦。
病理原因占一小部分。
是视神经突发的血管痉挛所导致的,短暂的视力丧失,这种情况被医生确定为过性黑曚,与此同时,伴随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先兆性偏头疼和眩晕的症状。
病理原因还是算是在可控范围, 暂时通过用药缓解, 比较糟糕的是, 文时以现在的状况可能这也并不完全是病理原因导致的。这种非栓塞,非视神经缺血的病因,并不会导致这么频繁的视力丧失,不排除是因为压力过大,造成的脑部血管过度收缩,继而暂时失去视力。
因为到医院已经是深夜里, 先确定了病理原因,心理精神因素就留到第二天其他科室的医生到岗再做排查,然后再来商定治疗方案。
说严重不严重,可说不严重,却已经到了间歇性失明的地步,而且不止一次了。
听主治医刚刚的意思,如果是单纯的病理原因还不算太麻烦,用药调整作息后即可立竿见影的康复,但如果有压力所致的心理原因,那就比较麻烦。
这和丛一的惊恐无异,随时随地,在任何重要场合上,都有可能看不见,只要失明,那绝对不是简单可以瞒过去的。
集团的事务怎么办,现在在重点推进的京北的项目怎么办。
还有,他们在港岛的婚礼怎么办
他们日夜相处,同枕而眠,她早晚会知道。
压力暴增,好多年,没有这种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了。
大概也是失眠的太久了,神经敏感得厉害,有旧伤的手也牵扯着疼得厉害。
他一声不吭,甚至幽怨烦乱的神色都没有,只沉默地盯着某处。
看着是在出神,实际是在一刻不停地思考,思考退路,思考倘若他真的短时间内无法好起来,集团事务的处理,项目的交接。
直到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他扫了一眼屏幕,是文兆锡。
今晚推掉了这么重要的应酬,算算时间,也是时候该被问责了。
他没接,很快铃声中断,紧接着消息进来。
他看了一眼。
“走吧,送我先回家。”
话音落下,他疲惫地合上眼,长舒了口气。
是有心理准备的,无非就是一些责备的话。
站在书房被训诫时,已经有三十几个小时没休息过,那种疲惫和刚刚经历过失明的心有余悸还没完全从身体中脱离,他站在桌案前,努力将每一个字听进去。
听到最后,他甚至都有点恍惚。
不,是麻木。
机器人尚且需要定期检修,但他不需要。
“不管你今晚是什么原因退掉和银城的应酬,简直就是胡闹,赶紧想办法善后,下次绝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文兆锡显然是对文时以今天临时取消重要应酬的事动怒了,不然也不会大半夜喊他回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只要觉得他做得不够好,就要立刻指出来,要求他做得更好。
“对不起,今天是我的失误,以后不会了。”
文时以也没多解释,在具体病因排查得更清楚前,他也不想多说。
他道歉不是因为屈服于父亲的威严,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真的没做好。今天这么重要的事,他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哪怕是他无法自控的客观原因。
因为他个人犯错误给集团和家族带来的损失,就是他的重大失误。
camellia被丛一抱到了港岛,整个属于他的一层空荡荡一片,连点生气都没有,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反而要顾及的更多。
他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想来想去,他还是叫司机来接他回京郊。
本来也是不想这么晚麻烦司机的,但他无法保证驾驶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又一次看不见,出于对安全的考虑,还是喊了司机过来。
“辛苦了。”
车子缓缓停在京郊别墅的大门口,文时以缓缓睁开眼,强压着剧烈的神经痛礼貌地回应了句,从车上下来的一瞬间,晕眩感加重,站在原地他足足停滞了有小半分钟的时间才缓和过来。
不过就是一道电梯的距离了,很快就能休息一下了。
凭借着这个念头,他挨着这种痛和晕,迈步进去。
电梯门打开,一路走向卧室,灯盏随着他的脚步接连亮起,整层楼从凝固的黑暗陡然转变为璀璨明亮。
推开卧室门,眼前忽然略过一道白金色的影子,紧接着有人从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她幼稚地问了句。
这么娇这么嗲的声音只会是丛一。
可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带着camellia在港岛嘛。
他僵在原地,胀痛的双眼此时此刻被一双温暖的手覆盖住,不难觉察出来,身后的人与他有着不小的身高差,大概是踮着脚盖住他的眼还有点费力。
同样是被遮住光的漆黑,可却是全不同的状态。
他多贪恋了几秒,伸手去触摸她的手,摸到了又不想撒开,就这样挨着她。
直至她能感觉到手心有轻微的湿润和滚烫。
“猜猜猜我是谁?”
她有点混乱,手心被湿润的热气蔓延,又不想轻易破坏惊喜的环节,不确定地多重复了一遍。
他始终不肯撒开她的手,努力压制了鼻腔里游走的酸楚,逐渐确信,是她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夫妻之间有心灵感应,刚刚回来的路上,有好几次,他想起她,在幻想着,如果此时此刻她就在家等着他回来,该有多好。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家等着他。
“一一。”
他低声换着她的名字,抓着她的手,磨蹭了两下眉心,然后将她拉到了眼前,顺势抱住她的腰,目光一刻也不肯从她身上离开。
“你怎么回来了?”
“惊喜吗?”
丛一骄傲地扬起头,像是个待夸奖的小朋友一样。
“不是晚上的时候你说想我了嘛,那我回来看看你。”
她说得极自然。
他听得却心跳加速。
他抬眼看着她,像是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习惯性地抬手抚摸她的脸颊,直至触及温热柔软,他确信,她就在他眼前。
“无论什么时候我说想你,你都可以看看我吗?”
他忽然没了逻辑,开始胡乱地发问。
“看你表现。”
她还是喜欢说这句话。
但她心里想的是,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俩谁的飞机不行,世界再大,还能大出飞机可以飞行的航线嘛。
想见就见呀。
这样想着,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下。
“文先生,你又忘记了。”
“什么?”文时以诧异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温柔地摸了摸她卷起的长发,将她鬓角的碎发掖在耳后,“我们一一特别会体贴人,这么晚这么远回来看我,辛苦了。”
每次做了一点对的事,她都需要夸奖。
她说,他们之间,需要这样的彼此肯定,所以渐渐带文时以养成了这个习惯。
听到了想听的,丛一松口,懒散又自在地歪在文时以的怀里,撒娇一般。
“老公,好累了,我们睡觉吧。”
“好。”
他抱起她,他们一起去洗了个澡,浑身没有束缚地一起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又在睡前聊了一小会儿。
其实,大部分是丛一在说,文时以在听。
她侧躺着,背对着他,怀里抱着翻滚着肚皮的camellia,他从身后环抱住她,鼻息滚落在她脖颈间,她已十分习惯。
刚刚洗澡前,他吞了片止疼药,这会儿药效刚刚起来,他有了点精神。
在丛一细细碎碎说了很多,他依然看着性质不高时后,她有些察觉,扭过身,有点委屈又有点不开心着问了下。
“怎么我回来,你看着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没有。”
他当然否认。
怎么会不高兴呢。
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想象,对他这样从小父母就各自组建家庭,去哪里都稍显多余的人来说,刚刚发现有人在等他回家的那一刻,是多么开心,多么温暖。
是他们的家,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猫咪,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不止一个他们的孩子。
只要一这样想,他整个人就暖得不行,心也柔软得不行。
他低头吻了一下怀里的人,迟钝了片刻。
他又想起了医生的诊断。
倘若这种间歇性失明无法痊愈,又或者再出现神经分支低灌注又或者栓塞,他也有可能会永久性失明,那他必然要辞去现在的所有职务。
他将不再是文集继承人,他百分百确定,家族会立刻放弃他,他没有任何价值。
到那时,他就不仅仅是手有伤,而是个名副其实的残疾人了。
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心堵得难受。
他强硬地深呼吸企图不这样审判和衡量自己,却害怕恐惧得更厉害。
光明对一个人来说,真的太重要。
而且,他也不想失去现在刚刚拥有的,真正意义上属于他的家。
“没有不开心,你回来我特别高兴,就是今天有些事没处理好,刚刚被爸叫回去数落了两句,不是大事。”
病因没完全确定下来前,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紧紧地抱着她。
“京北项目的事吗?”
“嗯。”
丛一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默默地跟着担心。
她了解他,集团家族这些事,他不喜欢其他人插手。
漫长的沉默,天边已经出现了光亮。
他也不清楚她睡了没。
越想好好休息,就越是不可避免地会胡思乱想。
“一一,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可能没有现在的身份,也没有现在的地位了,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第74章 飓风 因为不够在乎,所以无法共情……
他忽然假设出这种基本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丛一有点懵。
这算是什么鬼问题?
她根本没当回事,以为只是被长辈数落心情不太好随便瞎说的。
她也就是随便答的。
“不会!”她答得果断又干脆。
因为她根本没认真思考,纯粹当做一句玩笑话, 甚至黑暗中,还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两下,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
“你得一直赚很多钱, 要做整个ABV的主人,才能养得起我哦,我很费钱的。”
她本意也是想借此鼓励他一下,只是并不知道这句话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 是有另外一番意思的。
其实,她真的这样回答时,失望只有一瞬间, 转而, 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倘若她真的什么都不图,他才不会相信,更不会放心。
当初他们共同许下婚约之时他许诺给她的那些,是筹码是条件,也是一种忠诚度和用心程度的表现。
他的世界观就是这样的, 有价值才会被需要, 有利益绑定关系才能维持得下去, 甚至这些和爱本身并不冲突,反而因为有这些而坚固。
他本就不该问刚刚这样的问题。
她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女,凭什么匹配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会自愿放弃。
就算为了不离开她,也不能就此退缩。
这不过是这些年中筛下来的,很多个困难里的其中之一罢了。
“当然, 赚很多很多钱,给一一买别墅,买漂亮石头,想要什么买什么。”
“算你有觉悟。”
丛一听着他口气还算正常,虽然呼吸心跳有点乱,但也就权当他是太累了。
京北的项目确实棘手,其实对策她也想得差不多了,本来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真的插手,但刚刚听到他的话,她便下定了决心。
要帮他,一定要。
这样想着,她努力伸手抱住他,习惯性地在漆黑中摸索向他的眉心,反而被他拽住手,轻轻地磨蹭。
她听到了他很小声地重复。
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会做好一切的。”
他会做好一切,处理好一切。
他将她抱紧,不再多说什么,想要趁着止痛药的药效还在,难得能休息便休息。
他这样说,她没感到高兴,反而听着便觉得沉重。
什么事都要做好,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规定,做不好又怎样呢?
可她不敢贸然开口,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事的一套标准,不同的成长环境,迥异的性格,会直接导致人生目标,追求,肩负的责任使命,以及这一切的准则和指标,达成的路径和方法都不一样。
就像太多人不能理解曾经她为了Vinay痛彻心扉,痛到甚至活下去都觉得困难。现如今,她就算没办法完全理解他的那份压力,但只要看到他辛苦,就会觉得无限的心疼。
她恍然想起罗意璇好久前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如果无法共情,就是因为不够在乎。
相反,如果很在乎很在乎一个人,那么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能感同身受一般。
大概,就是这样吧。
以前她对Vinay也没有过这般念头。
可能因为他们是比较像的同类人,所以总是在同一频道上做几乎一直的决定。
和文时以并不尽如此。
他们千差万别,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
除了她逐渐才意识到的一点。
他们是一样的,两个孤独飘荡的灵魂。
想到这一点,她忽然很难过,也没什么原因。
明明都很渴望栖息的灵魂,为什么偏偏要各自孤独着呢?
也不是不愿意靠近,只是总是隔着什么,只是在等一个契机,等着他们的灵魂相互拥抱彼此。
“你做不好也没关系的,因为我也会做不好很多事,大家都会。”
眼泪顺着鼻梁滑落下来,抑郁低落的情绪在悄悄翻涌,她躲在他怀里,像是这样做,就能完全走进他心里一样。
“做不好我们慢慢做就是了,这不是你和我说的嘛,人生这么长,又不是只活一个点,活得是起伏。”
这些话原本都是他讲给她的,现在她又告诉了他一次。
在他和丛家保驾护航的活动半径里,她有好多试错成本,但他没有,因为他是那个给她,给弟弟妹妹们,给整个家族托底的人。
让他做好,做得更好的人太多。
允许他也可以没那么好的人,她是第一个。
“你不用担心的,我也可以做给你托底的那个人。”
咕哝了好久,她又一次开口,想把最后这句话说给他听。
这一刻,因失明而被无限放大的恐惧,因压力暴增而带来的各种层面的焦虑,全部溶解在她这句话里。
心像是被温柔撞击了一下。
也不是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托底的人,可能他只是需要这么一句话而已。
麻酥酥的感觉涌便整个心脏,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点点困意顷刻间全部消失。
他微微张开嘴,想要通过获取更多的氧气来缓解鼻腔和眼睛里那种酸涩感,但没成功,怀里的人不断提醒着他刚刚那些话存在过,又轻飘飘地降落在他心底。
她总是能带给他太多惊喜。
他不想流泪,上次哭都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概十几年前了吧。
“不聊这些了。”
“嗯,不聊了。”
她能懂他的点,适时地终止了某些沉重的话题。
这一夜过后丛一又飞回了港岛,那边有些行程订好了确实不宜推脱,刚好听沈希雅说她韩颜月最近几天也要到港岛,她准备见见。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只是为了与他缱绻一夜,可她怎么算都不觉得亏。
在想见彼此的时候,见上哪怕一分钟,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本来定了一大早回医院复查,但银城那边只有今早还有空可以约个档,不然再拖便要到下周,下周是他们的婚礼,再回来就秋天了,实在是赶不及。
文时以慎重考虑过后,还是先推了检查,至少现在开始口服药,短时间内不会再什么都看不见。
先把正事聊完。
就这样,他又多拖了几天,计划着启程回港岛前去看一下,结果又临时约了饭局,没去成。
那边只能再推迟,推迟到了临上飞机的那个上午,结果都没来及领,就启程飞往港岛。
港岛那边的婚礼,殷媛瑷操心得比较多,一并宴请了沪上的一些朋友亲戚。
流水一般的稀奇珍宝送进丛公馆,全部都是为了这场婚礼而准备,媒体日夜蹲守,生怕错过一点新鲜消息。
虽然在京城已经办过一场,但两家对港岛这场婚礼的重视程度依旧不减,倒是两个当事人忙得底朝天,全盘撒手。
婚礼前一天,丛一还在约着沈希雅和冉梦捷谈事。
“就说你帮不帮忙嘛?”
为着让沈希雅帮忙搭桥认识韩颜月的事,丛一已经答应了她一大箩筐的条件了,磨了她好久。
韩颜月是韩家的小女儿,同之前被罗意璇那个被谈家扫地出门的倒霉前任,也就是谈家长子谈敬斌是有婚约的,眼瞅着要结婚了,结果谈敬斌偏要不知死活地继续招惹罗意璇的老公谈裕。
整个京城谁都知道,谈家现在是谈裕说了算,谈敬斌想要重回继承人的位置,弄了把大的,没成功不说,还反被谈裕算计,把自己给玩进去了,被赶出京城。
韩家出了名的会衡量利益得失,很快就切断了谈敬斌与自己女儿的关系,并火速寻觅了新的联姻对象,这不正把目光放在了沈希雅的二哥身上。
“不是我不帮你,如果顺利的话,韩四小姐以后就是我二嫂,我二嫂!你真的能去请她帮忙?”沈希雅还是不敢相信。
丛一是什么性子的人,人前风光恨不得眼睛长在头顶上。
再说,当年沈清晏喜欢她,追求她却不了了之,没个结果的事满港岛都知道,圈子里不免玩笑两句沈家二少当真是不得丛家大小姐的青眼,沈希雅自然也跟着没面子,到现在都还记恨着呢。
现在,丛一竟然要拜托介绍认识她未来的这位新二嫂,简直是开玩笑嘛。
“上个月我妈咪在纽约拍回来的那套蓝宝石,给你。”丛一咬咬牙。
沈希雅有点心动,那套蓝宝石切割得相当漂亮,个头也大,颜色是一等一的浓郁,跟蓝幽灵似的。
“那套别墅,卖给你,好了吗?”丛一下定决心。
“成交!”
听到沈希雅拍板,丛一松了口气,又对她狮子大开口极度不满,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暗想,以后这臭女人可别有事拜托她!
“不过我告诉你哦,毕竟她还不是我二嫂呢,我只能牵线让你们认识,其他的我可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沈希雅撇了撇嘴,“还有,不许叫我二哥知道我介绍你们认识!”
“用你说!”丛一心理明镜似的,不然她直接去找沈清宴可比在这和沈希雅磨磨叽叽许诺一大堆来得痛快多了。
“喂,你真的舍得啊?”冉梦捷捏着手中的红酒杯摇摇头,看着杯中粘稠的红色液体,一副不太赞成的样子,“你老公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这项目他搞不定嘛?没你帮忙他也做得成吧,不过就是费点功夫的事,你何必呢?”
“就是不想让他多费那点功夫,有这个时间,休息休息也好。”丛一并不当回事。
“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丛文两家到现在为止可没什么实际的生意上的往来,你这样做,小心你老公不买账,你白折腾不说,反倒落了埋怨,被他们家人误会。”
冉梦捷这话说完,丛一没回答。
说句心里话,她也有这样的顾虑。
就在她举棋不定时,露台的入口处,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文时以刚落地港岛,来接她回家。
第75章 飓风 jasmine/“生个孩子吧。……
/茉莉花
丛一看着不远处正朝着自己这边走来的男人, 赶紧提醒了对面的沈希雅和冉梦捷两句。
“他来了,你俩一会儿不许给我瞎说!
“来了?!在哪呢?”沈希雅顺着丛一的目光往出口的方向看去。
夏天已经快要过去,港岛却依然潮湿闷热。
还着着正装的男人航班刚落地, 收到丛一发来的地址便赶了过来,身上的西装一丝不苟,连领带都没来得及解。
整个露台应该都被她们包了下来, 只有她们一桌。
打眼便一眼能看见晚风中正端着酒杯摇曳生姿的女人,长发被吹散开,看到他出现在露台门口,抬手兴奋地同他挥了挥手。
“我老公来了, 去年跨年的时候,见过的。”
丛一也不想多介绍了,反正她也不打算叫文时以在这久留, 不过是刚和沈希雅聊条件, 她吵着要把人喊过来,毕竟是有求于她,便随口答应了。
“冉小姐,沈小姐,打扰你们的好兴致了, 我来接一一回家。”
“文先生过来了, 要喝点什么嘛?”
冉梦捷正欲叫服务生上来, 被丛一抬手拦下。
“他什么都不喝,我们该回家了。”
“这才几点啊,以前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怎么从不见你这么早回家?”沈希雅拆台。
反正今天是丛一有事求她,她放肆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是啊,来得来了, 一一人都嫁到了京城了,好不容易回港岛一次,喝两杯而已,文先生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冉梦捷顺势补了句。
文时以知道丛一与两人的关系,不想她太为难。
转头的瞬间,他与站在身侧娇艳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刚准备开口应下,被丛一先拦了。
“喝什么,说不喝就不喝,我们回家还有正事要办呢!”
“啧啧啧,丛一,我们又不会欺负你老公,你怎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我就这样!”
文时以酒精过敏这件事除了文家自己人知道,对外向来是绝口不提的。
就算是在沈希雅和冉梦捷面前自然也不能说。
上次酒精过敏的事,丛一可不想再来一遍。
正事办完了,她才不要再浪费时间在这。
“先走了!婚礼你们一定要准时来哦。”
前脚刚出来上了车,后脚丛一便一把捏住了文时以的手腕,抬眼神色相当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自己酒精过敏不知道吗?多大个人了!”
“知道的。”文时以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
“知道刚才自己还不拒绝?”
“这不是有你在嘛。”
文时以别开丛一的手,将她微冷的手指纳入掌心。
明天是他们的婚礼,他有轻重,不会真的在这个时候让自己过敏,状态掉下去。
刚刚敢接冉梦捷的话,是因为他很确定,只要有她在,无论是谁提的酒,他都不必喝。
听了他这话,丛一的气一下子就消了,抬眼含着笑意地看向文时以,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勾画了个小小的圈。
她喜欢他这样自然依赖她。
心里开心,但是嘴上还是会忍不住多说两句。
“哦,原来文先生也需要帮忙。”
“嗯,需要。”
“有多需要?怎么需要?”她不肯这么轻易地结束话题。
“很多事都需要,比如刚刚,需要一一帮我拒绝,比如之前在京郊,很想你,需要一一飞回来给我惊喜,还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在床上,也需要一一,喜欢一一。”
他靠近她,很小声,说出来跟调情似的。
“没个正经!”
丛一推开他,一说起这事,她就能想起他每次想出的那么多花招,脸颊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他并没否认,手心被她一圈圈勾画得微微发痒,他重新合拢掌心,牢牢地将她的手攥住,怎么也不肯松开。
这一刻,他只想依恋这份温暖,多的也不想考虑了。
下飞机前,他看了一眼检查和评估的报告,结果和他想得差不太多。
血管痉挛暂时情况稳定,加上近一周以来一直在服用控制眼压的药,只在前两天无法避免地因为出差通宵熬夜又出现了一次完全看不见的情况,大概有七八分钟的样子,很快便恢复了。
病理上的问题并不算你太棘手,主要还是心理和神经上的问题更严重一点。
不同于丛一抑郁焦虑,以及各种躯体化的症状,文时以唯一比较干扰正常工作生活的症状就是失眠,以及失眠引起的各种神经性反应,视神经痉挛,剧烈的神经疼,偏头痛。
这些问题,就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了。
半年,一年,多久都有可能。
两部分致病因都要考虑,比较麻烦。
有关于他的病情,他暂时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丛一,也包括家里人。
握着她的手,这一路,他都在心里反复衡量,衡量告诉她这件事与否的利与弊。
一直到回到她的别墅,文时以送她进去,又准备离开。
临到分别前,丛一还不舍得地踮起脚亲了亲他。
再三考虑,最终他还是决定,一切都先等到办完婚礼结束慢慢解决吧。
反正能不说就还是不说了吧,毕竟也还没有严重到迫在眉睫的程度。
本意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这一拖就拖直接拖到了年底。
婚礼刚结婚,趁着新婚的名头,正大光明地休息了一段时间。丛家没有文家那么多人,也至于太规矩,陪着丛一在港岛休息的日子里,日常也就是见见朋友,中间还飞了趟巴厘岛度了个假,只不过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处理一下比较紧急的工作。
日程轻松些,他的症状有些微缓解,加上安眠药辅助,大部分时间不至于整夜整夜睡不着了。
只不过病情不是很稳定,时而好好坏坏,甚至有一次看不见的时间被拉长到了快半小时。发作的频率在变高,复查的频率自然也越来越高,几乎是必须随时检查血管情况,怕有进一步病变。1
主治医那边也给了一些治疗方案,综合考虑下来,文时以还是选了药物保守治疗。
因为这样既不会过分引起外界的关注,也可以继续瞒着身边人。
至少瞒下来一年,到京北的项目结束。
这期间,丛一也没闲着,通过沈希雅介绍,她正式认识了韩颜月。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和罗意璇事先通了下气,毕竟谈敬斌以前是她的初恋男朋友,韩颜月同他在一起是实打实的和自己好姐妹的前男友搞到一起去了,怎么都是膈应。
她要和韩家聊生意,也要告诉罗意璇一声。
招商会基本是由韩家把持,韩家就是传统文娱和影视,大型商场的开发这两大板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前者由韩家次子韩颜月的二哥负责,后者由韩家的长子长女,韩颜月的大哥和姐姐负责。韩颜月本身并不直接管理家族生意。
开始丛一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奇怪,丛家进军内陆不通过文家,怎么反倒是联系文家,原来是为了京北的项目。
刚好韩家有意往港岛发展,不然也不会把韩颜月的婚事谈到沈家去,丛家在港岛的地位自是不比说的,丛一也是拿准了韩家这一点,才有把握去找韩家谈。
利益交换,做生意谈条件也无外乎就是这样,积攒人脉,你让让我,我也让让你,长远发展下去。
只不过韩家确实如传闻一样,极注重利益,这次是丛一主动谈,免不了被狮子大开口。
寸土寸金的澎玉湾,那一整条街的地皮都是丛家,其中有近一半的商铺都丛一十八岁那年由殷媛瑷做主一并划归到了丛一名下,这次直接一口气许诺给了韩家十几家。
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那毕竟是父母给予她的成人礼之一,是他们对她的祝福,钱和商业价值倒是次要的。
但许诺出去,这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很快文时以就拿到了项目包含的商场和周边公寓的中央空调的布控权,紧接着和由ABV全面代理的一个德国空调品牌拟定了供货和落地方案。
她能明显感觉到那几天文时以回家后,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不少。只要看着他能轻松些,她给出去的哪些东西,其实也不算什么。钱向来是她最不看重的东西,如果能用钱解决,她愿意给更多。
这半年来,谈来谈去,上上下下地接触了也有几十号人,周旋一大圈下来,辛苦和麻烦总是少不得的。文时以向来心细,为了能不让他察觉,难为她总是要编制各种借口往港岛跑,甚至不敢多走了一道,没直接把那十几家铺子给了韩家。
可这样做下来,他们的生活状态都在变好。
这才是最难得的,也是最重要的。
折腾完这些,已经是快要元旦了。
赶在跨年前,文时以忙完了手头上的事陪着丛一回港岛跨年。
这次回港岛还顺带带上了罗意璇。
她同谈裕离婚的事情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差,丛一真是怕她再一个人待下去恐怕会待出毛病,所以强制着带她一起回了港岛。
文紫嘉本来也是要一起跟来的,但她怀孕才过了头三个月经不起长途折腾,两家人,尤其是喻衍州恨不得快把她给供起来了,生怕出什么意外,哪里能允许她这时候飞到港岛去。
元旦也刚好是文时以的生日。
今年,丛一提前准备了生日礼物,是她花了很久心思才挑中的。
一只纯种的伯恩山,打过了两针疫苗,被她抱回来的时候,才两个多月大。
跨年那天,她偷偷抱着毛茸茸的小狗狗回来,躲在被子里耐着性子等了很久,才等到文时以忙好洗过澡来陪她。
黑色的小脑瓜从两人之间的被子里钻出来的时候,紫黑色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大概是刚到新环境有些害怕,不停地发抖,依偎在丛一怀里,还不时伸出舌头舔着丛一的手。
“谁家的狗狗?”
文时以还没回过神,看着她怀里的小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当然是我们家的啊,我拜托雅雅帮我在国外挑的,是不是很可爱?等过几天我们就带它回京城,以后camellia在我们忙起来顾不上它的时候,就有小伙伴陪它一起玩了。”
时间掐得刚刚好,今年是在元旦这一天快要过去的最后一分钟里,她为他祝福。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文先生,生日快乐,长命百岁喔。”她将怀里的狗狗凑在他眼前,漂亮精致的凤眼眨呀眨。
他被她这般含杂着笑意,真诚的目光望着,心软得一塌糊涂。
去年生日她也是这么说的。
长命百岁。
她每说一次这句祝福,他就能想到她还说过,要努力活得更久一些,要一直陪着他,不会让他一个人。
她总是这样,给他好多好多惊喜,给他好多好多的爱,他最稀缺的东西。
“给它取个名字吧。”
“camellia的名字是我取得,它的名字你来取吧。”
丛一稍微想了想,看了看怀里老老实实的可爱小狗。
“要不,就叫它jasmine吧。”
“茉莉嘛?”
“嗯!小茉莉和山茶花,听起来就是一家的!”
“好,那就叫jasmine。”
丛一对这个名字相当满意,怀里的狗狗好像也很满意,呜呜地叫了两声,像是回应。
“这下我们家更热闹了!”
“你喜欢家里多点生气,这样热热闹闹的吗?”
“喜欢。”丛一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顿了两秒,又多肯定,“很喜欢,喜欢jasmine,喜欢camellia,喜欢这样的生活,最喜欢你。”
说完,她仰头吻了他一下。
唇间一片湿热,他顺势环抱着她的腰,生了些其他想法。
“如果一一喜欢热闹一点,还有个办法。”
“什么?”
文时以略微沉思了几秒,然后贴近她的耳边。
说完,丛一的脸即可便红了起来。
他说,生个宝宝。
生个宝宝家里会更热闹。
其实,看着文紫嘉怀孕,她也有点心动。
这会儿文时以这样提出来,她虽然没做好准备,但还是当真幻想了下。
倘若他们真的有了宝宝,会是什么模样,家里又会变成这么模样,只想想,那种奇妙的感觉都让她有点心跳加速。
“jasmine在你怀里都要睡着了,放它下去睡吧,我们来做点正事。”
“哦。”
丛一还没从关于生宝宝这个话题中彻底醒神过来,讷讷地答应,将贪睡的小狗放在床边的绵软小窝里,转身回到床上时,就立刻被他吻住。
“你好姐妹的房间离得不太远,一会小声点,不然会被听到。”
他一边拆解她的衣服,一边细心地叮嘱。
被他提醒,她想起了今晚罗意璇在游轮上说的话,伸手缠绕住他的脖子。
“来不及了,昨晚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
她白皙的脸颊浮起一抹微粉,满不在意的样子。
“没关系,我们是正经夫妻,没什么不光彩的,人之常情。”
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没再开口,全情沉浸在这一夜旖旎中。
那是他第一次没做措施与她做。
不太一样的感觉,尤其是最后关头,她感知到温热和快感同时袭来时,大脑足足空白了了好几秒。
她更喜欢与他这样贴近。
新年后没几天,两人便带着jasmine回了京城。
本以为京北的项目有了个好的开头,文时以身上的担子可以轻些,可瞧着轻松日子没多久,回京城后,他又开始忙得厉害。
她知道问他也问不到结果,问乔湛也是兜兜转转就那么两句话,索性就打算直接去问文紫嘉,顺带着也约了顿饭。
她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她天真地以为文时以只要解决完一个棘手的事就能稍微缓缓,实际家里人对他的要求和期望是无止境的,包括他自己,总是希望在自己能力范围,做到更多,做到更周全。
不会有做得最好的时候。
地儿是文紫嘉自己挑的,现在她到了孕中期,好多不适的症状都消失了,人正是能吃的时候,叫了半本菜单,满满铺陈了一桌子。
桌中央银盘里卧着一块胭脂色的鸭胸肉,肌理间渗出琥珀色的蜜汁,边缘烙着焦糖色的网格纹。松露泡沫在盘沿漾开,整盘看上去如同被晨雾笼罩的苔原,精致又由叫人颇有食欲。
侍酒师刚斟的勃艮第红酒在杯壁挂出淡紫色泪痕,与瓷盘中央那朵可食用金箔雕成的睡莲装饰相互映照,精致漂亮。文紫嘉喝不了酒,丛一倒是没其他胃口,只抿了口高脚杯的暗红色液体。
低温慢煮的龙虾尾蜷缩在冰岛苔藓上,透明虾脑凝冻里封存着香草籽的星芒,海胆刺身在盘底晕染出朦胧的月晕,黄澄澄得耀眼,文紫嘉本来想尝个鲜,被丛一拦下了。生的东西,怀孕的时候还是少碰为妙。
“有胃口就多吃点,你现在要把自己养好。”丛一看着文紫嘉终于有了胃口,吃得欢欢喜喜,看着就高兴。
“嘿嘿,喻衍洲也这么说!”文紫嘉点点头,“大嫂你要不要试试这儿的小羊排,超级嫩!”
丛一没拒绝,割了块递到嘴里。
迷迭香混杂着肉香在口腔里蔓延开,味道是很不错,丛一刚想开口肯定,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恶心,怎么压也压不住,随即就剧烈干呕起来。
第76章 飓风 他们的第一个宝宝
刚刚明明都还好好的, 丛一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舒服。
也就才吃了一小口,更不至于会腻,但她就是忽然恶心得厉害。
“大嫂, 你没事吧?”文紫嘉递了杯水过去,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食材还是挺新鲜的呀。”
明明已经把刚刚令她作呕的小羊排拿得很远了, 可她依旧能嗅到很浓烈的味道,平常也不见嗅觉这么灵感,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倒是出了些汗,眼睛都给呕红了。
“大嫂,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丛一点了点头, 她从没这样过, 吐也吐不出来,恶心得要命,呕过之后,头也晕得厉害。
话音刚落下没多久,文紫嘉像是突然想起什, 猛地抓住丛一有点发冷的手, 惊喜地感叹。
“大嫂, 你不会是也怀孕了吧!”
“啊?”
文紫嘉又仔细回忆了下,自己发现怀孕的时候,好像也是丛一这副样子。也不对,没有丛一反应这么大,就是胃口不好,人变得贪睡得不行。
个体总是有点差异的, 说不定丛一就是反应会更大一点。
两人结婚也有一年了,按理来说怀孕也很正常。
“我刚怀孕那会儿就是这样的。”
听了文紫架的话,丛一下意识开始回想,好像是回忆起一些有可能怀孕的事情,她不自觉摸了摸的小腹,愣神了几秒,摇摇头没肯承认。
“应该不是,一直都有做措施的算了,不想去医院了,可能是从港岛回京城不适应着凉了。”
也不是想要瞒着,主要是丛一自己也不太确定,先告诉文紫嘉可能没一会儿文家人都知道了。
如果真的是有宝宝了,她想等确定了,等到文时以忙完,亲口告诉他。
“真的没事嘛?你看着脸色很差。”
“没事,回去叫医生过来看下好了。”
丛一很快把这个话题给揭过去了,面上没什么反应,其实心里是急坏了的。
本来今天是想文紫嘉问问看看集团情况和文时以是不是又在忙些什么,可惜文紫嘉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没个定数结果。
恶心的那股劲儿还没彻底过去,丛一整个人也不太舒服,想起自己刚刚又是红酒又是生海胆,还是有点担心,赶紧结束了饭局回了京郊,想着赶紧测下。
第一次用验孕棒这东西,她不太熟练,第一次还费掉了一个,第二次才成功。
等待的过程里,她根本也没不敢看,想着也不至于她们才说起要不要生个宝宝,备孕计划都还没来得及做,不到一个月就怀孕了吧。
她其实也没做好什么当妈妈的准备,毕竟当时她们说定要结婚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和他生孩子的想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晃荡过去,丛一怀里抱着还没怎么长大的jasmine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始终不敢回头去看大概率已经显示出结果的验孕棒。
因为jasmine还太小,丛一不放心所以干脆带回了京郊,并没扔在文家,亲自细心照料着,为了让两小只尽快熟悉,没几天她便把camellia也接到了京郊。
jasmine才不到三个月,个头却长得不小,抱在怀里一会儿就压得她胳膊有些酸,
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抱着jasmine,camellia不太高兴,始终在她脚边挥舞着小爪子扒拉着她,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好啦,你乖一点。”丛一被它扰了神,才想起去看结果。
粉色的验孕棒躺在手心里,她看见两道杠的那一瞬间,她彻底懵了。
说是要生宝宝,但其实回来到现在文时以忙得很,她们也没有具体规划,身体检查也都没做,所以备孕的事情就被暂时搁置了,每次还是会做保护措施的。
回想起来,只有元旦那天是一时激情。
就这么一次而已,就能怀孕了吗?
她不敢相信,又一连测了两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脑一片空白,捏着验孕棒,她惊出了一身汗。
如果是元旦的时候,那么他们回来的每一次,都搞得那么激烈,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扛得住的。
越想越后怕,下午那股难耐的恶心劲儿又涌了上来,她捂住嘴巴,呕得厉害。
两个毛茸茸的小宝贝就围在她脚边,看着她难受了半天,跟着在一旁呜咽了两声。
所有不适的症状都在具象化地表明着,她的身体里好像真的多了一个真切存在的新的小生命。
一时间,惊喜,惶恐,紧张,乱七八糟各种情绪挤占在她心间,她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文时以。
可才拿起手机,指尖触碰到屏幕的时候,她又停滞下来。
这段日子,她也没怎么注意,生食,红酒也没少喝,不知道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到底健不健康。
这样转念一想,她赶紧约了明天去医院的检查。
他最近看起来压力不小,就算他什么也没对她说过,但频繁的出差,每次回来吃过饭洗过澡又钻进书房到深夜,眉宇间的疲倦是骗不了人的。
若是真的有了宝宝,情况不稳定再出现什么问题,恐怕他的心情会更不好吧。
无声地叹了口气,丛一放下了手机。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心情,她忽然就觉得鼻子很酸,缓缓蹲下身,抱着自己的双膝委屈了好久。
以前她无论是在家,还是和Vinay,都从来不会思考这么多的,她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考虑得那么周全,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小心翼翼。
本来就敏感,现在面对文时以,她好像思虑得更多了,就连有了宝宝这种事,她都怕给他增添心里压力而不能第一时间告诉他。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明明爱上他,是因为他足够理解和尊重她的痛苦,又真心实意地给了她好多好多的安全感。
现在,他依然对她很好很好,她也能感受到他做出的努力和变化,可与其同时,她又体会到了更多不同种原因引起的不安全。
很复杂,也很矛盾。
原来真的很爱一个人,是能从他身上领会到这么多感受的。
它们彼此矛盾着,又切实的,真正地存在着。
时至今日,她终于又多明白了一点点。
爱情的存续和生长,并不是用尽全力去爱对方就足够就可以的。
同时,她也确认无疑。
她对他的感情,是眷恋,是依靠,更是是百分百的爱意。
甚至或许,早就超过了她对Vinay的感情。
一想到这些,种种复杂的情绪就会立刻将她包围。
她的心理状态在这一年的持续治疗里好转了不少,但仍然要各种注意和提防,稍不留心,一些不太好的负面情绪和状态就会马上找上来。
以前她自己吃点苦头也就算了,现在有了宝宝,怕是禁不住。
她努力克制着,用梁霄之前教给她的各种办法调整呼吸,缓解情绪,慢慢将自己心跳抚平。
这是这些年里,她第一次有强烈的,直面痛苦的决心,她在奋力尝试着接纳那些情绪,然后把这些心理不适症状对她本身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疲惫感袭来,她困倦得厉害,去卸妆换上睡裙的时候,她解开连衣裙,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出神了好一会儿。
那里一如既往的平坦,皮肤白皙,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伸手去摸了摸,虽然现阶段什么也摸不到,却像是有种奇妙的链接般,让她的心莫名跟着触动。
再然后,她为了让自己不胡思乱想,赶紧躺了下来。
抱紧被子,camellia和jasmine都一起凑了过来,一起陪在她枕边,安静地窝着。
两小只她都有照顾到,都轻轻摸了摸头以作安抚。
“你们马上就要弟弟或者妹妹啦!”
“你们爹地知道的话,会不会也特别开心哇?”
她将camellia抱在怀里,已经是一种习惯。
又自说自话了一会儿,眼皮便开始打架,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过去了,连天暗下去,文时以回来,她都没察觉到。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坐在她床边,手里舀着碗鸡汤小馄饨。
“醒了。”文时以瞥见她睁眼,“怎么这时候睡着了,嘉嘉说你今天不太舒服,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丛一盯着他,摇摇头,一直没说话,他喂过来的馄饨,她也推拒了,他只能无奈地先放在了床头。
下一秒,她抱住他,躲进他怀里。
文时以愣了下,继而轻轻摸了摸她的背,想要稍微与她拉开点距离,奈何她窝在颈窝处,怎么也不肯松手。
“别离我这么近,我可能有点感冒了,贴太近传染给你。”
若是平常他这么说,她一定不松手,她才不在乎会不会被传染。
但眼下不行,她的身体健康直接关系着肚子里的宝宝。
没办法,她只能缓缓松开手臂,低着头很失落的模样。
“那你吃过药了没,发不发烧?”她伸手去试探温度。
“一点点,低烧而已,没关系。”
“就不能休息嘛。”
碰触到他有点热的额头,她克制不住地喃喃自语了两句。
他习惯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没事,没有很严重的症状,别担心。”他暖着她的手,想要快点转移她的注意力,“手怎么这么冷?”
见她不说话,他又自然地在被子下摸索到她一样冰冷的双脚。
她一直是这样,一睡着就会很容易手脚冰冷,成婚这一年来,都是他时时用身体或双手暖着。
他还是体贴温柔到不行,哪怕自己在生病,哪怕他褪下西装革履,整个人都透着焦灼,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疲惫。
他还是用百分之一百二的耐心对待她,然后在发现她情绪低迷后,又开始反思自己。
她不会知道,刚刚回来的路上,他又急发了一次过性黑曚。
还好是在路上,不然在集团又或是在家,更难处理。
栓塞的情况比预想的发展要差,失眠和神经敏感的症状也时好时坏,再这么拖下去,可能都不仅仅是短暂的间歇性失明了,视神经一旦出现不可逆的损伤,那他以后的视力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保守治疗已经无法解决现在的问题,主治医已经多次和他提及手术的事。
“最近太忙了,没顾上多陪陪你,是我不好,一一大人有大量,不和我计较,好吗?”他看得出她不太开心,但又苦于不知道具体情况,用心哄也还是不得其法。
眼见着他已经这么辛苦,还是在顾及自己的情绪,她根本没办法和他再多计较什么。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垂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在沉默的这几秒里,她又快速想了很多。
她极力安慰自己,工作上的事,集团上的事,她已经在帮着他了,总会有处理完的一天。
等到时候宝宝情况也稳定了,再找时间好好和他聊一聊。
夫妻之间,有感情在,现在又有了宝宝,没什么事沟通解决不了。
他们都不是不讲道理,逃避问题的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这样想着,她又耐下性子,抬眼望着他笑了笑点头。
“不和你计较!”
“而且,你也没做错什么,不用老是和我道歉。”
她说得很诚恳很认真。
他们之间,永远她是那个肆意发脾气的人,而文时以则是永远在充当着不断反思,事无巨细落实各种事的角色。
这样很好,也不好。
她希望他也能自在一点,真切一点,把她当做自己人,至亲至爱的人。
在她这,他可以不用做得那么好。
听到她这样说,文时以一时竟无法应答。
握着她的手细微地颤抖了下,他凝视着她的眼光,然后松了口气般很淡然地笑了笑点头答应。
他逐渐体会和领悟了关于爱这件事。
是她带给他的。
爱大概就是这样吧,常觉心疼和互相亏欠。
他病着,她没办法亲他,所以只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真切涌动着的情意,拉过他受过伤的左手,替他自然地拆掉了减压绷带,拉开床头的抽屉,像每一天一样帮他做护理,涂药膏。
“等你忙完,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保密!先保密嘛!”
护理做完,小夫妻俩又在床头腻歪了一会儿。
文时以好不容易喂她吃了两口馄饨,再第三口她说什么也吃不下,没一会儿便又嚷着困了。
他暂时没办法和她一起休息,晚上还有点工作要简单处理下。
她心里不愿意,嘴上还是安慰,让他忙完也早点休息。
待到亲眼看着她入眠,他又在床头坐了一会儿。
最后摩梭了两下她手腕的割痕,起身离开了卧室。
在书房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回乔湛的电话。
刚刚在卧室,在她眼前,不方便接。
“喂,老板。”
“嗯,事查得怎么样了?”
“太太转让商铺经由的是在港岛去年才注册的一家小公司,法人是太太弟弟的朋友,应该是个挂名公司,实际没什么业务,大多都是过手转让这些转移注意力的事。另外,韩家还拿下了港岛市区一座高架桥的整修重建,应该也是太太家在背后帮着疏通了关系。”
“还有吗?”
文时以将手中的钢笔拧开又合上,不动神色。
“暂时就是这些,还没有查到太太家有直接参与京北项目的具体情况。”乔湛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补充,“老板,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太太可能也没想让丛家以这个项目为切口进入内陆市场。”
乔湛的话说完,电话那头的文时以长久地陷入沉默。
最终,他重重地合上了手中的钢笔。
第77章 飓风 “肚子好疼”
“先这样吧, 后面有新的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的,老板。”
电话挂断,文时以放下手机, 坐在桌前,静坐了有一会儿。
按照正常逻辑分析,丛家就算想进内陆市场, 也不必要通过韩家,再怎么样亲疏远近丛敏兴是分得清的,如果想要进军内陆,丛家最好的选择肯定是文家。
论起做合作伙伴的仁义程度, 文家怎么也要好过韩家吧。
况且文丛两家已经结亲,丛家更没必要舍近求远。
他坐在原处想了想,除了能想到丛一这么做, 大概率是为了帮她, 他再想不到其他可能。
只是,他还是要继续关注和调查下去。
就算是为了帮他,他也无法彻底放心,也不能容忍这种介入的方式,因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这是整个家族的大事。
大家族之间的结合也远远不是三两句就能决定和说清楚的, 就算两家要合作, 也不能以这种方式,丛家更不能不知会文家一声,就和外人谈合作。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太小,只是他有他的考量,有他不得不为的周全之事。
他要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
但却没办法把这些考量搬到台面上说。
她既然不主动提出来,那么他也不想戳破。
就像从第一次知道她翻了自己的邮箱后, 他依旧没有修改密码,但却再也没有往这个邮箱里传过任何一个不能外传的重要邮件。
他知道,她极大概率可能也不会去翻看其他内容,但哪怕就是一点点,甚至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记的概率,他也不能赌。
他赌不起。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劣。
活了三十几年,他第一次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
他向来自诩坦荡,稳重,哪怕是作为商人的角色,也始终没算计到失去底线道德的地步,更谈不上卑劣。
但现在,他把招数手段都用在提防自己的妻子上。
不是卑劣是什么?
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全心全意地谈爱这件事。
他又想起了刚刚她温柔地拂过他眉心,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心烦乱得厉害。
什么工作上的事,生意上的事再烦压力再大他都是能解决的,但这种事,他没得选。
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这种痛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捏着桌沿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拉开桌边的抽屉,他又找了一颗止疼药,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二颗。
情况越来越糟糕,上周复查医生就有提醒过他,一定要多加休息,不能再咖啡这一类会刺激神经的东西,血管痉挛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眼压越来越高,再不控制,视神经会缺血。
他合上眼,微微仰靠在椅背上,准备合上眼休息的那一瞬,他看见了对面整面墙排布的时钟。
像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生理反应,他看到某个时间就会立刻想起对应的事。
这个时候美国市场刚刚开盘,欧洲市场也正热闹,这些纷乱复杂又重要非凡的事已经深深镌刻在他骨血里。
他的眼前略过好多场景,有多少成功的,风光的,闪耀的,就有多少艰难的,痛苦的,疲惫的。
从前在投行做事也好,幕后操盘也罢,他都只是纯粹得做事,不用思考太多其他的东西。
现在,位置不同了,需要考虑的事也不同了。
他深吸了口气,却仍然无法缓解疼痛。
结婚到现在,他也曾在某些时刻因为拥有她这样一个很棒的爱人而感到欣慰,愉悦,甚至是感动。
可不知为什么,他依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头彻尾的冰冷,仿佛那些温度,那些色彩都是惊鸿一刹,注定熔铸不了,也无法留下。
他也情愿他的世界,他的人生就是这副样子了。
他还是不会停止观察下去,哪怕有一天搞不好会被她知道。
倘若她真的是为了帮他,又知道他这么疑心她,“监视”她,她应该会特别伤心。
他在做一件,明知道她知道会伤心,却不得不做的事。
一想到这,各种感官上的疼痛感加重,他看着眼前那些不停歇的时钟,漫长地舒了口气,合上眼,安静地抽离,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谁也不好过。
心理层面上的,生理层面上的。
清早起来的时候,丛一又开始特别剧烈的干呕,几乎是在梦中被这种不适感给搅起来的。
文时以躺在她身边,一向睡眠浅,她一有动静,他就跟着醒来。
“还是不舒服?怎么吐得这么厉害,我叫医生过来看看吧。”文时以眼见着她脸都吐白了,怕她是什么严重的毛病再给拖严重了。
“不不用。”
从昨晚开始就什么都没吃,她现在已经开始吐的都是酸水了。
她摇摇头,将长发挽起来,努力压制着那种恶心,脚底发软。
“我约了检查,等下就去医院。”她不肯细致解释。
“那我让乔湛把这次出差的时间往后推一推。”
“不用不用,你都定好了的事,别轻易改动了。”
“那让嘉嘉陪着你去。”
“嘉嘉也怀孕好几个月了,别折腾她,绾绾现在也不在京城,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有阿姨陪着呢,我也不是小孩子。”
她坚持如此,文时以也没办法。
只嘱咐说检查完记得发个消息给他。
她满口答应,但还是在文时以出门的时候,眼眶越来越红。
她本来就敏感,对各种情况的分离都有焦虑,现在大概是因为怀孕了,体内激素也跟着变化,她又不舒服,情绪更乱套了。
她拽着他的西装袖口,将头抵在他心口,努力将想要掉下来的眼泪给咽回去。
拼命安慰自己,几天而已,不到一周他就又回来了。
“我尽快回来。”
就算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也能感应到她的心情。
“嗯”
她应下,心里默默祈祷一会儿的检查要一切顺利,回来就可以把有宝宝整个好消息告诉他了。
他飞机起飞的时候,丛一刚好也上了去医院的车。
路上还是不舒服,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不仅是恶心,整个小腹也坠得厉害,闷闷涨涨地隐隐作痛。
她预感不好,果然各项检查指标出来,拿到医生那一看有好几个都带着箭头。
毕竟这一个多月她又是酒又是生食,她又劳心劳神地各种偷偷解决京北项目里留下的抑或是层出不穷的新状况。
这不,前几天才通过丛家下面的一个子公司解决了空调机的一些零件供货问题。
自然,他们也没少折腾。
现在这个宝宝还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医生开了些药,只能先吃着看,卧床保胎。
从医院回来这一路,她沉默不语,一个字都没说,连给文时以发消息这件事都忘了。
回到家,她重新换上睡裙。
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看了好久好久。
这中间,她还想了好多。
他们两个的孩子,流淌着他们共同的血。
他/她应该长什么模样呢,会是什么性格
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心完全地融化掉了。
她伸手摸了摸,意外弄得自己很痒。
“你要坚强点哦,妈咪也会很坚强的!”
文时以去伦敦出差大概去了一个周,两次倒时差折腾下来,他的感冒加重成了肺炎,在落地的第三天,就被扣下吊水吊了两天。
身体远远超出负荷,就像是出现系统出现了一个bug就会开始全面崩溃一样。
神经痛,喉咙痛,旧伤痛,混杂着时不时的失明,高热,浑身发抖冒冷汗多重折磨着他。
都还能顶住,他在心底给自己立下这样的目标。
以至于除了吊水那两天的部分行程耽误之外,他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少做,回去的航班上直接昏睡了半日,体温飚到三十九度,降不下来。
他还是没克服一高热昏睡就会做噩梦的毛病。
这漫长的航程里,他一刻不停地梦着。
时而梦到Sephora,时而梦到文兆锡,一会好像回到了美国的公寓,一会又穿梭回了京城,回到家,见到了丛一
好像把过去这三十年多年的人生又给重新打乱放映了一遍。
这一路,少年天才,世界顶级名校,华尔街风头无两的幕后操盘手
好多好多光环,好多好多响亮的名号,在他身上加注,留存,归属。
这一路,从记事开始没多久,他所面对的一切苦难和目标,这种种过程,中间没有父亲的维护和宽慰,没有母亲的细心照顾和关心。
所有受伤疲惫低落又艰难到无法想象的时刻,他都是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然后一再督促自己强大起来,坚韧又滚烫。
滚烫到这往后的人生里,任何一个人再向朝他伸手,都会被烫伤。
他不太需要的。
就像这次在伦敦出差生病,离Sephora近在咫尺,他也不会去打扰。
飞机降落的颠簸将他从梦中摇醒,他恍然睁开眼,剧烈地咳了两下,努力撑起身,顺着舷窗往外看了一眼。
浓重的黑里,灯火纵横交错。
“几点了?”
“已经十二点,马上要落地。”
“老板,上次太太的事有点新情况。”
乔湛遵从他的要求,有情况就第一时间汇报。
“讲。”
乔湛如实叙述,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这桩生意,丛家到底还是参与进来了,没有知会他,也没有任何预备。
听完,文时以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舷窗外收回。
他很难用言语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状态和心情。
疑心吗?失望吗?
不理解吗?
好多,他也理不清楚了,也没力气理了。
他只是觉得心脏闷闷的疼,浑身烧得滚烫却还是冷得厉害,每一寸肌肉都酸疼得厉害。
“嗯,知道了。”他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句话。
沉默了半天,他又开口。
“处理一下,不要让董事长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好的。”
说完最后这两句话,他点亮耗尽。
直至飞机降落,上车,回到京郊,他一路闭着眼,一声不吭。
平静的表面下,承受着无比的痛苦。
卧室的灯还亮着,他上去的时候,丛一正蜷缩在小沙发上,怀里抱着camelia,脚边躺着四仰八叉翻着肚皮的jasmine。
两小只见文时以回来都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迎接,丛一在它们后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连日的不适搞得她脸色很差,肚子里这个小家伙真的闹人,她食不知味,好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瘦了一圈。
吃了几天的药,但她还是不舒服,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差,她时刻都在担心这个孩子可能保不住,日日也睡不好,刚刚晚饭的时候,肚子还疼了一小会儿。
满脑子都只盼着他快点回来。
“你去了好久啊。”她不满意地埋怨,口气却是撒娇的意味。
他一直不说话。
丛一有点不明白,下意识去摸他的手,滚烫一片。
“你怎么烧成这个样子?”她吓了一跳。
可他依旧不答。
人在病中,丢失的那些安全感只能通过不断漫无目地思索来缓解。
就像他这一路回来,想了好多好多。
他的手被她捂住,烧到了眼珠转动都疼痛的地步。
他扭过头去看她,鼻子酸到难以忍受,眼眶极热。
“你怎么了?”
漫长的沉默,极端的对视。
“所有人都处心积虑的算计我,一一,你可不可以不要。”
他的话音落地,丛一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一片,微微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他。
算计?
她算计什么了?
“你,你在说什么啊?”
她有点恼火,看他这样子,又不知道怎么发脾气。
“你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他不肯放弃追问,忽然猛地掉下一颗清晰的泪珠,就掉在他们紧紧握住的手上。
那是丛一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掉眼泪。
完全的不知所措,迷惑,着急,也很心疼
“我我知道什么?我”
话还没说完,小腹传来了一阵疼痛,她当下就觉察到不对,话也说不利索,赶紧捂着肚子,可随即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痛。
大概是刚刚太着急太激动了,她不舒服的各种点被放大。
好疼,疼到让她心慌。
她极其慌乱地死死抓着他的手,漂亮的小脸扭成一团,皱着眉,克制不住的呻吟了一声。
“我肚子好疼,快点”
“快点送我去医院”
第78章 飓风 “你怎么可以这么伤害我……
“你你怎么了?”
“好疼快点, 送我去医院。”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
小腹的疼痛愈演愈烈,丛一的脸都疼白了。
开始文时以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疼得突然,正说着说着话,忽然一下子就止不住地捂着小腹叫疼, 他一时慌了神。
从京郊到医院的路程不算近,甚至也来不及送到她之前去检查的私人医院,只能就近随便哪一家。
她紧张得快要不能说话,越紧张越痛, 那种痛感好像是在不断提醒她,肚子里她们的宝宝时刻都有可能离开她的身体的可能与风险,她害怕得要命, 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发抖, 窝在他怀里,已经无暇思考刚刚他说的话。
她拽着他滚烫的手,一个字也不肯说。
好在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状态肉眼可见, 实在是很差。
医生检查过后, 很快开始注射针剂和安定。
她躺在冰冷的床上, 望着天花板上逐渐散开隐匿的光圈,不知不觉间,缓缓地闭上眼。
等到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只是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
眼皮好重,丛一努力睁开, 视线模糊泛白。
小腹的疼痛已经消散,她恍惚茫然了几秒,猛然想起,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还输着液的另外一只手挣扎着抓着床边的人。
她扭过头去看他。
“宝宝宝宝,还好吗?”
“医生检查过了,有一点先兆流产,可能是因为刚刚你情绪比较激动,所以才会肚子疼。”
“先兆流产?那宝宝会不会有事?”
“暂时没什么大碍,但后面要特别注意,你别太担心。”
听到他的话,她松了口气,极度焦虑和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突然的纾解,整个人坐在原处呆坐了十几秒,才逐渐回忆起她们昨晚的对话,可她想起来关心的第一件事,仍然是他的身体状况。
“你烧退了嘛?”
文时以没回答,看着她披散在肩膀的柔顺长发,望着她那双漂亮又含杂着疲惫的双眼,又多沉默了几秒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刚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他火急火燎,她持续叫疼,一路上都蜷缩着身体,他吓坏了。
当医生说出先兆流产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开始以为她也不知情怀孕。
可想着她刚刚的反应又实在不像,直到她刚刚一醒来就问情况,他确定她早就知道,只是没有告诉他。
如果知道她怀孕,他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差那么久。
更不可能回来就和她谈及会波动情绪的话题。
知道她们的孩子有可能保不住的时候,他的手心一直在冒汗,交杂着他本来就很差很崩溃的身体状态,他整个人如同丢在了冰冷的水里,湿哒哒黏糊糊,一直浸泡着,难受得厉害。
倘若这个孩子真的保不住了,那他们以后又该如何相处下去。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情况,他面对她时的各种想法和情绪有也变得更混乱,这种慌乱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他知道她怀孕,她们即将有第一个宝宝的喜悦。
“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是因为医生说,宝宝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我想等着稳定下来,等你忙完了,再告诉你。”丛一隐隐皱了下眉,她完全没有设想过眼下这种情况的发生。
“怕万一叫你白欢喜一场。你本来就很累了”
这句话之后,病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天完全的亮起来,晨曦的第一缕光顺着窗户抖落进来,掉落在她柔软的发丝上,也掉落在雪白的被面上。
文时以望着那些光影,同时也感受着身体里的各种疼痛在不断被放大,切割着他快要濒临破碎的意志和摇摇欲坠的精神。
他打算不再和她说起生意上的各种琐事,也不想再跟她拉扯清楚她们之间是否存在算计,存在隔阂。
至少,现在不想。
她需要好好静养,他也没有这个力气。
他用滚热的手握住了她还在输液的手,抬眼看了看头上挂着的药。
“不说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或者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他尽量放轻声音,温柔地帮她暖着手。
被他过高的体温烧灼到,她下意识往后缩了下,继而抬眼看着他,试图从他灰蓝色的眼眸里找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可是,没有想象中的雀跃,欢喜,更没有相拥而泣,又或者腻歪甜蜜。
她分明从他的眼里只看到了沉重,疲惫,焦虑
“我们有了宝宝了,你不高兴嘛?”她有些失望,始终攥着他的手。
“没有。”他否认,起身又挨着她坐下,将她抱在怀里,或许可以让她更有安全感一些,“是我自己状态不太好,抱歉。”
“你怎么又和我道歉。”她嗔怪了句,抓着的手自然地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明明碰触过她小腹很多次,只这一次感受完全不同。
隔着被子和衣料,尽管什么也摸不到,他的心还是在那一刻被深深触动。
是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
这是一件计划之外的事。
一件让他甚至有些措手不及,又无法压抑激动心情的事。
“等再过几个月,他/她就会动了,然后再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见到他/她了。”丛一拉着文时以的手,满心想着未来的时光。
“是,再过几个月,他/她就会动了”
他抱着她,手掌始终盖在她小腹上。
就这样,坐到了天光大亮。
离开病房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如其来的黑暗降临。
他猛地停住脚步,原地深呼吸了几次。
“怎么了?”
丛一刚准备躺下,看见文时以停在病房门口。
“没事,你先睡一会儿,晚上过来办出院,我来接你回家。”
他强作镇静,在黑暗里迈步,从病房出来转过身,立时依靠在墙壁上,摸索着抓住了墙壁的扶手,闭上眼,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毫无异常。
她现在这种情况,他更没办法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她了。
孤独又黑暗的世界,伴随着强烈的剧痛,天旋地转,他置身其中,能倚靠得只有身后的这堵墙。
他松开扶手,用右手捏住死死捏住左手手腕,这样可以暂时性的缓解一点点神经上的痛和折磨,就这样站着原地,挨过缓慢的每一份每一秒。
直到,光明再一次重现。
他的额头上浮现了一层细汗,整个脊背完全湿透。
微微抽动了一下唇角,他缓慢地挪动身体重新站好,理了下刚刚被弄皱的西装,朝着电梯走去。
把丛一接回家后,他抽出了更多时间,陪着她。
他拒绝了一些过晚的应酬,专心照顾她。
可是尽管这样,她还是因为怀了这个宝宝百般不适,吃不下去东西,恶心干呕,几乎下不了床。
与其同时,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反反复复地低烧高烧,止痛药降压药用到最大剂量,照常处理工作,也要在她面前表现得一切如常。
他依然在处理丛家和京北项目的事情,只是他无法再保持平静。
她怀着他们的孩子,可他还在背后做这种提防她的事。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卑劣,过分,然后又在父亲和爷爷的各种耳提面命与她每天撒娇嗔怪中来回打转,在成为维护家族利益的合格继承人和纯粹爱她的满分丈夫之间不断挣扎。
他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无法两全。
他真是个狠心又凉薄的人。
他给自己下了定义。
以至于他觉得她的爱,这种有真切情感存在的幸福的生活的人,他根本就配不上。
“老板,零件供货商已经更换掉了,选了新的合作方,也检查了其他项目的进度,没有其他问题了。”乔湛检查了一份又一份文件,最终和文时以确认。
“好。”
“但是,零件供货商换掉,太太就会知道”
“嗯,我知道,送我回京郊吧。”
“好的。”
文时以看向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对一会儿回家面对她,做好了最坏的心理预期。
车窗外开始飘雪,二月,正是京城隆冬,今年又是个尤其寒冷的冬天。
黑色迈巴赫停靠在别墅大门前,文时以从车上下来,迎面的风雪吹拂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甚至卷起了他的围巾。
很巧,这是她们第一次同去伦敦时,她崩溃暴走,他强制着抓她回来时,给她亲手系上的那条围巾。
也就是,上个寒冬的事。
他仰头看向这灰蓝色的夜空,陡然萌生出了发自内心的,强烈的无力感。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不是能力,冷静,稳定,就可以解决好的事。
他想不到办法,也无法再掌控更多事了。
心七上八下,有很不好的预感。
风雪席卷,如同走到世界尽头一般。
走进去的时候,碰上了厨房的阿姨。
她一早上又吐了好久,一整天送上去的东西都没怎么碰,人一直在睡,疲惫不堪的模样。
“再热一碗桃胶燕窝吧,一会儿送上来。”
“好的,先生。”
一路顺着电梯,推开卧室的门时,她正抱着camellia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黑暗中。
他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酒精过敏昏睡过去,再起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这。
那时候,她们相敬如宾,又有浅薄的爱意。
没有太多矛盾,更没有那么多期许和顾虑。
或许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该指望太多,哪怕是夫妻。
还是说,在爱情里他们都太贪心了。
开始时只是彼此尊重地相互看了一眼,用利益构建起看似是铜墙铁壁的围城,渐渐变成想要多说些话,想要交心,努力克制占有欲,可是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要完全占有对方,爱意疯长后,又开始不断地索求更多,互相尊重,平静安心的日子已全然不够,发疯了一样渴望全心全意,渴望幸福美满。
但他似乎忘了,他这样的人,不应该谈爱。他的角色注定着他的生命里不可能只有爱这件事,全心全意只是一个美好的期许仅此而已。
“你回来了。”她听见了脚步声。
“嗯。”他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阿姨说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叫她又重新热了一碗桃胶燕窝,一会儿吃一点好不好?”
她没说话,看着窗外肆意飘零的雪花,脑子里总是闪过很多这一年多来发生过的碎片。
伦敦的暴雪,布达佩斯之夜,京城除夕,烟火大会,两场盛大的世纪婚礼
她到底是从哪个时间节点,对他有了这么深刻的感情的。
明明最开始,她宁死也不愿意嫁给他的。
是在她惊恐发作他抱着她在怀里的时候吗?是除夕满院落雪,他当着全家人面亲手为她写下祝福的时候吗?
还是烟火滑过山岗,他贴在她耳边,说永远不要离开他的时候
没有一个具体的时刻,是时时刻刻。
他温柔又强势地渗透进她的生命,然后将她过往的一切痛苦逐渐代谢消亡。
总之,她好爱他。
她愿意承认,也愿意为他做很多事。
可他却还是没办法完全信任她。
“你很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什么?”
她苦笑了一下,扭过头看他,透过她波动的双眼,他点头承认。
再不愿意戳破,还是要戳破。
“我没有故意插手,丛家也不是觊觎京北这个项目,更不会去和韩家真的合作。”她仍然不死心,所以想要为自己多辩驳两句,“我只是想只是想帮帮你而已。”
话说到末尾,声音好小好小
她明明没做错什么,但却好像个打翻了牛奶不敢抬头的小朋友。
“我猜到了。”
他这一秒给了她希望。
“但这些事毕竟没有过过明面,两家也没有真的谈妥,我不敢赌,也赌不起。”
下一秒,他又无情到底。
她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眉心微微波起,还是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你知道这些事多久了?”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他下定决心。
既然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那就都说了吧,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背负着这些,他也真的无法每天再看向她温柔的眼睛,旁若无事。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他该有惩罚的。
“从你第一次看我邮箱开始,再到后来你和韩家交割商铺,然后谈其他合作,以及带零件供货商进场。”
“从知道你看我邮箱开始,我就没有再这个邮箱里放过其他文件,从你和的韩家交割商铺起,集团就对这个项目的所有竞选环节慎之又慎,从知道挂名的零件供应的小公司是丛家的产业起,集团内部就在商量更换供应商。”
“我”
“闭嘴!闭嘴!”
丛一激烈地打断了他的话,心脏猛然加速到她根本无法承受。
她抬手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却根本无法消化他刚刚说的话。
那么残忍又冷漠的话,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直白平静地同她一股脑地全部都说出来呢?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忽然尖叫起来,再有没有一点勇气听下去。
完全控制不住持续发抖的身体,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拼命地往后缩,与他拉开距离,惊慌和绝望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往下掉,瞬间滑满了脸庞。
她几乎是一瞬间便从失落,崩溃到底。
他明明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大概率是为了帮他,却因为那一点微小的可能而选择这样提防她。为了很小的风险,怕两家因此分崩离析,而不肯多问她一句,直接采取行动,将她所有的真心和好意都这样糟蹋。
她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她与之每天同床共枕的男人,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竟然背着她做了这么多,明知道做了,她会伤心的事。
道理上他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无法接受这个道理。
无法理解他的冷漠。
无法明白,甚至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对待她。
他说请她不要算计他。
足以说明,其实某一个瞬间,他也有过怀疑她的念头。
可其实,是她被全然掌控在股掌之上。
“你太可怕了”
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很快沾湿了胸口的布料。
在他回来前,她还抱着一点点希望,觉得她们只要说开了,其实都是可以沟通的。
委屈,难过,伤心,一股脑地涌上来,将她淹没到快要无法呼吸。
跳动的心脏甚至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她绝望地看着他,泣不成声。
“伤害我,你怎么可以这么伤害我”
第79章 飓风 “救救我的孩子”
她绝望着, 几乎是全然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每一个字都那么艰难,像是落在心上都会滴血一般。
盖在她小腹上的毛毯随着她挣扎滑落下来。
她无助又崩溃地坐在原处,不断后退至角落, 满眼不可置信又饱含泪光,甚至没太注意,差一点从榻上摔下来, 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小腹,吓坏了。
他想要伸手去扶,被她躲开。
他想要开口,起码说句对不起。
他时常和她表达歉意, 她也总是让他宽心。
但是这一刻,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他带给她那么巨大的伤害,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对待她, 他还有什么资格和她说抱歉。
这些伤害, 又怎么能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能揭过去的呢。
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毫无价值可言。
大概是极度崩溃过了头,原本美好充满爱意的世界顷刻间崩塌,她一时混乱不堪, 脑子里的思绪杂成一团, 挨不住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 彻底丢失了自控和理智。
明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就是他误会了她的本意,不愿意让她又或者是丛家插手这桩生意。
在他没有回来的这一整天时间里,她一个人想了好久好久,不断说服自己,哪怕是这样, 她也可以接受。大不了就是以后两家的合作都放在明面上,她不会再私自做决定,以后请他多相信自己一点。
她可以接受,也可以低头,甚至可以不计较很多事。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清楚了,却还是会选择把最大的伤害留给她。
她是他的妻子啊。
是他夜以继日的枕边人,是他孩子的妈妈。
他怎么好像是在用对待仇人的方式对待她。
这一点,精准又深刻地刺痛了她。
也是意识到这一点,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和日渐美好的生活化为泡影。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我去求雅雅,求韩家人那是我的成人礼,是我爹地和妈咪给我的祝福,我把它都给你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眼泪滑落在脸颊,已经太多到完全模糊了视线。
她没有勇气看向他,只是挣扎在他凑过来想要扶着她的时候疯狂地推搡,双手胡乱地捶打着他,甚至在发现挣脱不开始时,咬破了他的手腕。
她没有多少力气,挣扎后,绝望地半依靠在他肩头,拽着他深蓝色西装的袖子,耗尽了最后一点点精力,闭上眼,热泪还是忍不住往外涌,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
“你怎么可以这么伤害我,文时以,你这么伤害我”
她本来状态就很差,怀孕后身体的强烈不适都是次要的,她时时刻刻都在焦虑,焦虑到底能不能留住这个宝宝。
就在她拼命保住他们的孩子的时候,他却在用尽办法地把她排出在外。
呼吸变得很困难,她几乎是一瞬间崩溃到底。
她终于再一次深刻地让自己领悟了一次,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什么叫做。
爱的多的人,总先掉眼泪。
他们那么多温情缱绻的时光,那么多交缠相拥的深夜。
他捧着她受过伤的手腕眼里的那种真切的心疼,他说永远不会离开她,不允许她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
难道这些,这些都抵不过他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责任和束缚。
她努力睁开朦胧的泪眼,微微张开嘴巴获取氧气,调整自己的呼吸,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整个身体随着大口的呼吸略微上下起伏。
他还是和这一年来的每一次一样,轻摸着她的背,可却再没办法找到那份温暖。
她再这么痛苦下去,肚子的宝宝肯定受不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她还是不想要失去孩子。
他扶着她,甚至是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重心,目光盯着某处,看着冷漠到全无情绪起伏,实际心痛混杂着身体上的痛已经将他整个彻底吞噬。
只是他觉得,他就应该承受这些痛苦。
他加注在她身上这么多的伤害,再难过痛苦也不配喊疼。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子,推开他,从怀里离开,始终低着头,不曾再抬眼看他。
“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和他生存在同一空间放佛快要了她的命,她不想在周围感受到任何有他的气息,再多一秒,她都会痛苦到失控,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况和状态变得更糟。
他听清了她的话,可留她一个人在这他又担心,所以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直到她几乎是喊出口重复。
“出去,我让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再也不想看到你!”
她吼着,眼泪又一次坠落,捂着自己又在隐隐作痛的小腹,害怕得要命。
他只能离开,关上卧室门,背抵在墙壁上的那一刻的,他似乎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散了,他伸手撑住了墙沿,觉得自己完全地飘了起来,耳边只有她的那句话。
她再也不想看他了。
应该的。
他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身后的卧室里有各种东西破碎的声音以及她断断续续的哭声,完全无法忽略。
漫天的风雪,像是要把这座城市都给淹没覆盖。
丛一慌乱得厉害,她的精神,心理,和身体都办法容纳和承接这样的悲伤和痛苦。
她到处翻找着手机,拿到的手机后立刻拨通了丛敏兴的电话,可惜丛敏兴在开会没有接到。
她又在通讯里立刻找到殷媛瑷的电话,一刻不停地播了过去。
此刻,殷媛瑷正和朋友们在澳洲度假。
出海的快艇正归航,她手里捏着香槟杯,享受着迎面出来的海风,她正陶醉再风中享受澳洲大好阳光,丢在一边的手机响个不停。
她本来是不想接的,扫了一眼看到是丛一后还是滑开了屏幕。
“一一宝贝,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想妈咪了?”
“妈咪妈咪”
听到殷媛瑷的声音,丛一根本克制不住,泪如雨下,一遍一遍叫着妈妈,当即听得殷媛瑷心慌意乱。
“囡囡啊,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别哭,别哭宝贝。”
殷媛瑷猛地站起来,放下手里的酒杯,整个人神经都紧绷起来。
“我刚给爹地打电话给他打电话,他不接”
越说越委屈,她无助难过到完全回归到小孩子的状态,一直反复强调自己的来电没有被接听。
“怎么了,囡囡啊,你和妈妈好好说,你怎么了,时以呢,有没有在你身边,你在哪?”
听到文时以的名字,丛一立刻哭得更凶了。
“妈咪妈咪,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京城了,不要待在文家,你来接我回家,你让爹地你让爹地接我回家”
“好好好,妈咪马上就来接你,你别哭宝贝,别哭,手机不许关机,妈咪很快就到了。”
殷媛瑷吓坏了。
和Vinay分开的时候,她又是跳楼又是割腕,她差点就要失去她最宝贝的孩子,留下的阴影,让她至今对丛一任何一点的情绪波动都紧张得不行。
明明已经好久不见她这样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殷媛瑷听着心都快要碎了。
挂了丛一的电话,她就赶紧给丛敏兴打电话,一样打不通。
她立刻不停地从手机里翻出号码,给丛敏兴的美女助手打电话。
“喂,太太。”
“抓紧让他给我接电话!”
“太太,董事长现在在开会,没”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你在教我做事?”
殷媛瑷的口气冷得渗人,她不在乎丛敏兴的助手秘书到底是什么各路美女,也不在乎这些年来应酬到底有多少莺莺燕燕围绕在他身边。现在的情况关系到丛一,谁敢耽误一秒钟,她立刻杀人的心都有。
“我说让他给我接电话,立刻,马上!”
殷媛瑷尖锐的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吓得对面立刻噤声,只敢回答好的,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大会议室,硬着头皮敲了门。
丛敏兴正在听新一年宣瑞的各板块计划目标,这会儿有人闯进来,他很是不悦。
“在开会你看不到?出去!”
“是太太说要您马上接电话。”助手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说着。
听到是殷媛瑷的电话,丛敏兴皱着的眉头更深了几寸。
殷媛瑷几乎从不会给他主动打电话,结婚这些年,不超过三次。
第一次是她发现又一次意外怀孕,有了丛莱和丛蓉两兄妹,婚离不成了的时候。第二次是丛一在VIP病房割腕命悬一线差点抢救不过来的时候。
今天,是第三次。
“给我。”丛敏兴很快接过了电话,凑在话筒边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接一一电话?!”
“我在开会,手机没带进来。”
“我马上回去,我们一起去京城接一一回来。”殷媛瑷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不,等不了了,港岛离京城近,你现在就去,别等我了,我直接回港岛。”
“什么?”丛敏兴还没理清楚事情,“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其实殷媛瑷的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哭成这副模样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也管不了了,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不管,你现在就去!”
“我告诉你,丛敏兴,要是一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俩日子也别过了!”
说完,殷媛瑷即刻挂断了电话。
已经没办法在估计什么会议不会议了。
丛敏兴给丛一把电话回拨过去,一接通,还没等开口,丛一的哭泣声便传过来。
“爹地,你怎么才接我电话”
一边在电话这头安慰着丛一,一边拿上西装外套往外赶,一屋子高管股东完全顾不上交代,急疯了一样。
等着丛敏兴来接她的时候,丛一企图让自己慢慢平复情绪,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双手仅仅地护着小腹,像是生怕肚子里的宝宝会离开她一样。
她无法回想刚刚文时以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也没办法面对她已经托付全部真心和爱意与之真诚相待的人对她的防备和这种巨大的伤害。
她承受不了。
茫然的黑暗里,她躲了起来。
这一年多以来的恢复和好转好像都倒退回了原点,她极端崩溃逃避后,小女孩一般想要等着最亲爱的父母带她回家。
文时以就站在门外,什么都能听到。
听得到她哭着给丛家人打电话,要回家,最后挂了电话后连哭泣声也都慢慢没有了。
他想起结婚之初,殷媛瑷单独和他说过的话。
说她什么都不图,只拜托一定要照顾好丛一,一定要好好对她。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这一夜他就站在那,大脑里空白,卡顿,最后思绪乱飞,整个人被冷汗包围,神经锯齿拉扯般的疼痛加注在□□上,他情愿再重一点,就这样疼到结尾吧。
他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怨恨过自己。
他有那么多光环,诸多身份,对于他的每一个身份都投入了百分百的责任心和忠诚度,尤其是文家长子,继承人的身份。
可现在,他厌恶这个身份,也厌恶履行这个身份职责的自己。
本来是夜里就可以飞到京城的,但是因为京城的暴风雪不止,所以延误了一些,落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丛蓉丛莱也一起跟着来了。
到京郊见到丛一时,她已经哭累了,双眼肿得跟核桃一眼,抱着那一张软毯,可怜兮兮的模样。camellia和jasmine毛茸茸的两只安静地围着她,一个帮她暖着脚,一个就在靠枕边,时不时会过来舔她一下下。
“一一。”
丛敏兴心疼坏了,不敢碰她一下。
睡梦中的人儿模糊地睁开眼,睁眼看到是家人的那一刻鼻子里的酸楚又一次涌了上来,小猫一样孱弱地叫了一声爹地。
“好了好了,不说了,爹地带你回家。”
丛敏兴极力克制情绪,将面色苍白的丛一抱了起来,抱起来的时候,身上的毯子也跟着滑落了下来。
正好,文家的东西她连张毯子都不要带走。
jasmine被丛蓉抱在怀里,但是camellia还留在原处。
它是文时以的女儿,她不会带它走的。
甜甜的小猫咪见jasmine和丛一都要走了,自己却留在原地,焦急地跳下来,想要跟上丛一一起走,但没成功。
它被拦住,文时以把它抱了起来。
路过文时以的时候,丛敏兴抬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在他面前足足停驻了有好几秒。
目光里含杂了太多的情绪,那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极致的心疼和对文时以的怨恨。
“爹地,回家”
丛一不愿意抬起头,不能再多看文时以一眼,小腹连带着腰都酸胀得难受,她想要好好休息,她必须要好好休息下才可以。
“好。”
这笔账什么时候找文家算都不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带着丛一回家。
别墅响动了一番,外面风雪不止。
文时以眼见着丛一被丛敏兴抱走离开,却连阻止都找不到立场和理由,只能看着,目送着。
直到她被抱上了飞机,彻底离开。
离开他也好。
离开他对于她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从最开始他们就都错了。
以利益架构的婚姻就坚持这个底线原则,而不应该偏离。
当初就是再狠心一点,也不至于到这般,给了她诸多爱意和希望后又这么重的伤害了她。
她的爱从来都是那么纯粹,那么真诚,不计得失,全心全意。
他给不了她同样的爱,他的生命力有太多东西,这些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同时也限制着他,时刻警醒和束缚着他。
他只能是个平淡过日子的婚姻搭子,他配不上她。
天已经完全亮了,雪花杂乱飞旋。
盯着那些白,双眼也会变得疼痛不堪,视线跟着越来越模糊,最后直至白茫茫地连成了一片。
在那片白里,他一个人有了可怕的念头。
电话铃声打破了平静。
文时以机械着拿起来去接。
“文总,昨天的复查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都不太好,以您现在过性黑曚发作的频率,血管和神经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病变的可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尽快放下工作休息,入院监测血压,做进一步病因排查是最好的。”
“继续恶化的话,都会有什么病变的可能?”
“情况很多,而且也大多不太可控。比如出现视神经,或者颈神经的分支低灌注,眼压过高造成的缺血,严重的的话,有可能会引发神经栓塞,缺血时间严重,就会造成视神经永久不可逆损伤,就会”
“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了,是吗?”
“是的,不过这只是最差的极端情况,只要积极治疗,不会有”
“嗯,知道了。”
他打断了医生的话,却没有答应入院。
眼前令人晕眩的白让他眩晕,身体里蕴藏的几种疼痛炸开来恍惚间将他彻底吃干抹净。
他忽然正视到了自己的疲惫。
然后,他意识到,倘若他视力真的出了问题,那这个文家话事人也可以不用再当下去了。
第80章 飓风 她的身体在流血
“文总, 入院治疗并不一定要手术,或者立刻会发生栓塞情况,但是为了保证这种极端情况的万一发生, 在医院,四十八小时内可以立刻进行溶栓治疗,这样会可以避免”
医生大概是没有听明白文时以的意思, 反复解释了一遍。
文时以听完,仍然不为所动。
“这种概率发生的可能有多高?”
“不好说,而且栓塞是最严重的情况,甚至可能会遍及身体其他血管。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太高, 我们只是做好提前的准备。如果只是单纯的血管痉挛,缺血,还可以再拖一拖, 不过也有可能引起其他视神经的病变, 严重的话,还是会影响视力。”
“嗯,知道了。”
他平静得出奇,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流动如烟的白在眼前翻滚, 凌乱, 飞舞。
他忽然想到刚刚她被抱着离开的时候, 身上只串穿了一条单薄的睡裙,她想来怕冷,也不知道
末了,他自嘲般地笑了。
他这么伤害她的事都做了,还在乎她这一会儿到底会不会冷嘛,她的家人会把她照顾得比自己好一万倍。
只是, 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心又闷闷地狠狠痛了下。
他又想起了把手盖在她小腹上时,她说再过几个月,他们的孩子就会动了。
是他们的孩子
身上会流着他们共同的血。
他一个人孤独又坚韧地长到现在,自记事起从来没有过完整的父母的爱。
如今,他们的孩子,也要这样了嘛。
她本来就状态够差了,陪着她静养这些天,他亲眼看着她吐到脸色整日发白,腰酸背痛到老是睡不踏实。
他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宝贝这个孩子,他也一样。
他忽然有了强烈悔意,以及愧疚。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闭上疼痛的双眼,那些混乱的白从视线里消失。
安静地坐在露台,一坐就是一整天。
直到快要晚饭的时候,他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临出发前,他尝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意料中没打通。
与她的聊天框,停留在昨晚他回来前,她发过来的那句。
“你什么时候忙完,忙完的话,今天早点回来,我有话和你说,等你回家。”
再往上是他们数不尽的缱绻之语,计算不完的电话和视频时间。
分分秒秒,点点滴滴都是他们相互陪伴,相互牵挂的痕迹。
好多话,好多关心。
打了删,删了打。
他怕是现在说任何一个字,都是对她的刺激。
最后,只发送出去一句。
“落地,可以报个平安嘛?”
发过去后,他立刻熄灭了屏幕。
已经不敢面对,他知道她极大概率不会回了。
错乱的作息,头疼欲裂。
他收起手机望向窗外夜色,漆黑中仍然能从各色光影的照射下,看到飞舞着的白色雪花。
这场雪真的是下了好久好久,下不完了一样。
她喜欢雪,但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
因为Sephora讨厌雪,伦敦大部分时候是阴雨缠绵,下雪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她离开京城回去的时候,也是好大的雪。
当时,他并不明白,Sephora的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才真切地领会。
丛一崩溃伤心起码还有一个去处,他没有。
他是被家族打造的一个完美继承人,他听过太多规训,忍耐的话,甚至从小每一处行为举止,衣食住行处处渗透着服从性训练。
Sephora刚离开时,他成宿成宿地躲在舒吟怀里哭,最后是文兆锡亲口和他承认,以后这个家里不会再有Sephora了,他要么接受,要么就只能一直难过下去,难过的话,就要一个人忍着,不许打扰和影响其他家人,让他自己选。
那时他还那么年幼,根本不能明白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后面再哭没人哄他,他如果因为难过哭泣不好好吃饭,那么错过了饭点,便没人会叫他上桌吃饭,要是因为哭闹耽误了完成功课,那么第二天非但没人替他求情,文兆锡还会提前和老师打过招呼,让老师以最严厉的态度批评他。
就在这样的打磨下,他懂了要么接受,要么就这么难过下去这道选择题的题意。
万般事,天大的事,他也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儿,不然家里家外,方方面面分分钟让他无法继续继续生活下去。
以及在他小学毕业那年,和同学一起喂养的那只小流浪猫被意外撞死,他心疼伤心了好久,连带着影响了升学摸底考,失手考了一个第三名,被文斯华扔在书房反省了一整天。
后来,文斯华告诉他,不管发生任何事,不管任何原因,就算有天大的情绪,也不能耽误该做的事情。伤心也好,难过也好,都得忍住了,苦痛自己想什么办法都得给咽下去,不能被任何人以任何种表现形式窥探或者知晓。
那只小猫咪,他记了好多年,一直到后来才会在别人手里接养了camellia,其实何止给它取名要比认识丛一早,准确地来说,应该更早,死掉的那只小猫咪当年也是他取的名字,就叫camellia。
他才十几岁,就在不吃不喝站在书房一整天,以此,他又明白一个道理,他不应该有情绪,哪怕有也得给憋住了。
camellia是他这么多年,给自己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这一路成长,一旦接受规训,就再也出不来了。
开始需要人督促,矫正,再到后来,他自动自觉,他坚定自己的各种身份,理智永远在情绪前面。
家族的事是第一大事,他自己这个人,自己的所有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
与其说他不爱自己,不如说他已经没有爱自己这个意识。
丛一曾为了挚爱跳楼又割腕 ,她可以以各种残忍的手段发泄那些情绪和悲伤,听起来很惨烈,可与她比起来,他才是真的可怜可悲,他连随意糟践自己身体的自由都没有,这些年他坚持锻炼,细心饮食,其实也只是为了不生病,因为生病会耽误做正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甚至连除夕夜都在紧绷着神经。
就像视神经颈神经的病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还是想要坚持把京北的项目跟完。
最后一班岗,哪怕他明天就离开集团,他也得负责到最后一分最后一秒。
如此扭曲,病态,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就是不应该匹配她。
更何况,他已经彻底伤害了她。
他想起了殷正钧说过的话.他百分百确定。
与她在一起的时光,那会是他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候。
最好什么都好,只可惜流逝掉了,太过短暂了。
坚硬到没有任何缺点和缝隙可攻击的灵魂,就这样恍然间兀自碎裂了,被自我愧疚,身不由己,责任束缚,各种矛盾到无法共存的情绪撕开的,肉.体上的种种疼痛,怎么比得上这种心气骤然散掉的痛呢。
原来,做了伤害她的事,他也会跟着一起痛到这种地步。
他低估了她在自己心里的重量。
受过伤的左手抖得厉害,抽动的神经让他完全不能自控,他盖住手腕,死死摁住,克制地轻哼了一声。
“老板,您没事吧?”乔湛看着文时以的脸色实在是不好,多问了一嘴。
他摇头,一个字也没多说。
就这样挨到了家里,进去的时候,一家人都在。
文时安过年回来还没飞回去,文时笙在陪着文斯华下棋,文紫嘉和喻衍洲一起回来,这会儿正在和沈映蓉在一起,讨论着怀里刚降生的孩子的近况。
还是这一栋花园别墅,以前还只有他一个孩子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光景。
他站在原处,没来由的失落。
他的家人,他对他们复杂的感情。
不是简单的,爱与不爱,在乎不在乎的绝对文问答。
他骤然响起,丛一已经嫁给他了,是他的妻子,也一样是他的家人。
他这么防备她,伤害她。
信仰和心念的彻底崩塌只用这么一个微小的点,只用这一瞬间,如同山崩海啸,坍塌下来满目烟尘。
紧随而来的疲惫和毁灭感到达了顶峰。
到进门前,他都还在被所谓的责任限制着,犹豫着。
到现在,他犹豫也犹豫不动了。
死守多年的信仰,崩坏了。
如果他知道这份信仰会崩塌,他一定不会为此做伤害她的事。
可是没有回头路。
可他忘了,是以伤害她所带来的巨大愧疚和痛苦,才撬动了这份熔铸在他血液里的好多好多年,早就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念头。
“时以回来了。”
是沈映蓉先打的招呼,其余的弟弟妹妹回过神,先后喊了他声大哥,亲切尊重又礼貌。
“吃过晚饭了没,要不要叫厨房那边帮你再准备一点?”
文时以垂下眼眸,摇摇头,只是平静地讲了句有事要和文兆锡要聊,便先一步回避到了电梯。
书房的灯逐帧亮起,整个旷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线香燃尽留存下来的檀木味道。
等着文兆锡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早就备好的文件排列在桌上。
等他坐下,文时以按照进度一一进行了汇报。
“做得不错,等到京北的项目忙完,和英国那边”
“京北的项目最迟不会超过下下个月一定能收尾结束。”文时以顿了顿,看着桌上那些发件,视线坠落在黑白文字时,他发现自己竟然连这些近在咫尺的字迹都快看不清了。
视力已经在下降了到这种地步,他没有感觉,被那些自己上的光刺得眼睛更痛。
“等到这个项目忙完,希望您能允许我辞去在集团内的所有职务。”
“你说什么?”
安静到可以听见呼吸心跳的房间,文时以站在精致复古的吊灯下,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京北的项目结束,我想要辞去在集团的所有职务。”
“为什么?你是不是糊涂了,受什么刺激了在这胡言乱语!”
文时以将压在桌垫最下面的那张诊断书和厚厚一沓复诊检查报告找出来递到文兆锡眼前。
“我病了,很久了。很快,我就可能看不见了,您也不想文家这一代的继承人是个瞎子吧。”他平静到可怕。
文兆锡愣了几秒,回过神第一时间看了看桌山那厚厚一沓纸。
从去年夏天一直到现在,其实要不是为了把这些给文兆锡看,所以才把电子病历和报告都一并打印了出来,他自己都没觉察到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做了那么多检查,吃了计算不清的各种药物,那些越来越糟糕的数据,每一处都印证着他被病痛折磨的痕迹。
“医生怎么说?要手术吗?严重吗?我们和医生沟通尽快安排啊,这样,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身体有问题我们就积极治疗,你不要”
“爸。”
他很轻地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失去了最后一点点信念。
“您有爱过妈妈吗?您有爱过我吗?”
“如果您爱过妈妈,为什么和她分开后才不过一年多就娶了沈阿姨,如果您真的爱我,像爱时笙,时安,嘉嘉一样,您为什么舍得为什么舍得把这么苛责我?”
“我在您眼里,到底是什么呢?是能接管整个家族的继承人,还是仅仅,就是一件你塑造成功的商品?”
文时以的所有话都说得异常平静,听不到情绪上的起伏,尽可能地连贯,不泄露出任何一点悲痛。
他抬眼看着对面震惊的中年男人,那双漂亮清澈的灰蓝色的眼睛,和Sephora一模一样。
“时以,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肯定有爱我的,我知道,我也愿意相信。可能只是比较复杂,可能只是,比弟弟妹妹们少一点点”
“没关系,我不计较。”
“我觉得这些年,我为了这个家做的事,已经很多很多了,多到可以偿还您的生育养育之恩,和您那点微薄的爱了。”
“现在我恳求您,拜托您,放过我,行吗?”
说来也是讽刺,豪门世家大族的继承人之位向来是争得头破血流,谁也不肯相让的。到了他这,他竟是再怎么都不愿意再继续了。
漫长又极致的沉默,父子两人相对无言彼此对望了足足有几分钟。
这几分钟里,太多的思绪,太多的回忆碎片略过。
如同外面这场卷起来的漫天雪,到哪来都逃不掉。
——
从京郊别墅出来,丛一被丛敏兴抱着,一到飞机上便蜷缩起身体躺下来,一个字也没说。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嘛?你是和姐夫吵架了吗?你说句话呀。”丛蓉但心地追问,抱着jasmine在一边问了又问,“你不说话,你看jasmine都担心的,你看看它嘛。”
“哎呀,别说了。”丛莱拉了一把丛蓉摇摇头,又扭头看了看一边神色凝重的丛敏兴。
回去这一路,整个机舱安静得吓人。
前半程丛一一直睡着什么也不说,后半程下高度后,她又开始吐,干呕,整个人窝在丛蓉怀里,脆弱可怜兮兮,只是手一刻不曾从小腹上移开,就这样抱着,覆盖着,一直到回到了丛公馆。
一直到见到殷媛瑷的那一刻。
殷媛瑷是倒了最近的航班,也顾不上什么航司,什么位置,她连夜赶回港岛,又等了几个小时,才把丛一给盼回来。
见到宝贝女儿的模样时,简直心都要碎掉了。
因为殷媛瑷动物毛发过敏,所以jasmine不能带上楼,就抱去了后花园里的小阁楼。
丛一回了自己的房间,疲惫地躺下前,还交代要煮点东西给她。
她太久没吃东西了,她怕肚子里的宝宝受不了。
房间里只留下殷媛瑷陪着她。
小口小口地喂着她吃了点东西,可是吃着吃着,丛一的眼泪就掉进碗里,委屈地看着殷媛瑷。
她没有勇气打开手机,她不知道文时以会不会给她发消息。
她好矛盾,一面被他狠狠伤害崩溃到不行,一面又因为这样与他分开无法心安平静。
也不是想他,也不是不想他。
这种情绪比当初和Vinay分开时那种单纯的思念和痛苦更难受上一百倍。
她要吃不消了那种。
她又不想看到他,又习惯了他陪伴,无论是出差还是异地相隔,都要听到他的声音。
她好爱他呀,可是她也好恨他呀。
这样的极致分两端的情绪刀割般在她心脏上凌迟。
她又想要发泄出来,理智上又得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强忍。
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这样的情绪快把她敲碎了,她完全没有力气抵挡。
“妈咪”她一长口,泪水流淌进嘴角,又苦又咸,“我好难受,好难受,可不可以有什么办法,帮帮我”
“宝贝,我的宝贝,不哭啊,你这样哭,妈咪要难受死了。”殷媛瑷心痛地抱住了虚弱的丛一,跟着一起掉眼泪,心疼地摸着丛一的脸颊,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连当年从伦敦回来,她也没这样过。
怎么会搞成这样,到底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还没有把她哄好,更糟糕的情况又出现了。
丛一抱着殷媛瑷的胳膊,没一会儿就感受到了小腹翻涌的疼痛,她忍不住叫疼,慌乱和恐惧更是会放大那些疼痛。
她死死扯着殷媛瑷的手,苦苦哀求。
“妈咪,我肚子好疼好疼呀”
“你快救救我的孩子,你救救他/她。”
话音未落,她感觉到有些温热的液体从她身体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