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共谋
敕命鬼狱副官与季衍接连倒下,群巫失去主将,霎时溃不成军。
“……还有谁手头有「一线牵」!赶快回禀月卿大人问问增援何时到!”
看着势不可挡的墨家弟子,有人盯着手中蛊虫,苍白着脸道:
“月卿大人说……朝冀州方向撤离,重新整队,再候时机……没提增援。”
没增援?还要再整队迎战?
群巫面面相觑,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灰败的死气。
“撤!”
月光洒满青铜城外的荒原,群巫之中,有人用陶埙吹出一阵古怪音调,平原聚起浓黑瘴气,是巫者在借助摄魂术驱使邪祟掩护他们撤退。
汲隐抹了一把脸上血水,冷淡没有表情的面容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你之前突然向我拔剑,是以为我要丢下你?”
见巫者撤退,珑玲回过头,白玉茉莉似的面庞有种温吞的可爱,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她刚才手起刀落把人脑袋劈成了两半。
梅池春猜到她会问起这件事,却没想到是现在,而且还是她在幻象中,看到他在玉皇顶的回忆之后。
挪开眼,他淡声道:
“你也在幻象中揍了我一拳,算是扯平。”
珑玲其实压根不介意他向她拔剑。
她从会走路时就与剑相伴,什么剑是为了见血而出,什么剑看似剑身朝前,剑尖对准的却是他自己,人会说谎,但剑意不会。
“接着!”
不远处的汲隐向珑玲和梅池春扔来一只瓷瓶。
“却鬼丸,避瘴气用的,大阵已破,你们撤回城内修养吧,赴冀州「黑潮」疏散百姓的事太危险,你们不是墨家正式弟子,不需要冒这个险。”
珑玲环顾四周,看了看周围这些强打精神的墨家弟子。
其中有人跟着点头附和:
“没错,今天你们能破城外这个大阵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是法家的阵法?”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人家见多识广行不行?”
“我又不是瞎打听……我是想学几招,以后肯定还会跟那个师月卿对上,得早做准备,免得再被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别闲聊了,”汲隐微微蹙眉,“时间紧迫,清点一下伤员,剩下的人一炷香后跟我出发。”
收回视线,珑玲望着眼前稍稍恢复血色的梅池春。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梅池春掸了掸衣裳微尘,从容道:
“只是耗了点心神而已,就像刚才那样,只要不上阵问题不大,战场上,我还没拖过谁的后腿。”
珑玲抿唇笑了下,转头朝汲隐伸出手。
汲隐不解地轻拧眉头,瞧了眼她身旁似笑非笑的少年,迟疑了一下,汲隐还是伸出手去拉她。
珑玲拍了下他手背。
“给钱。”
汲隐:?
“双倍酬劳,我随你们去一趟冀州!”
重新集结队伍出发时,天边晨光熹微,前来支援的一支五十人队伍里,赫然有一个矮小但跳得极高的身影。
“珑玲姐!你怎么不告而别啊!太见外了!你没受伤吧?”
“秀秀?”珑玲眨眨眼,“你怎么来了?”
秀秀这才将昨夜两人离开后的事,同她简单说了一遍。
到了约定的时间,梅家一家人原本应该启程离开,没想到醒来后发现珑玲留下的纸条,说自己要去破阵,这下全家人炸开了锅。
梅家父子坚持该走,被大伯娘夺了包裹踢回屋去。
姬氏兄妹也喊着要走,大伯娘管不了他们,但秀秀分明见他们没有走出城那条路,而是一路慌慌张张去了内城。
秀秀一脸高深莫测道:
“你们猜,他们去做什么了?”
珑玲老老实实答不知道,秀秀正要得意说出答案时,她整个人被一只手从珑玲身边拎开。
“我猜,他们是去告诉钜子有关「黑潮」的情报。”
梅池春面含微笑,秀秀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你怎么知道!”
“很难猜?”
梅池春淡声道:
“天下只有墨家能够利用灵讯柱石的灵域,判定太岁涌现的大致范围,墨家判断这个是为了救人,巫山是为了在邪祟屠戮百姓后收缴空城的资源,不过,巫山每次都落后墨家半步,就是因为没有灵讯柱石。”
“这一次,他们却仿佛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会有太岁涌现,围了青铜城守株待兔,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有能力预判太岁——除了几个月前被巫山所灭的阴阳家,九州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家了。”
他偏头,对上秀秀惊恐神色。
“姬氏兄妹也是阴阳家的弟子,让我猜猜,他们之所以跑去内城,该不会是他们能做出的预判比墨家更精准,甚至,能精确到具体的城池,村落,所以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墨家钜子,让他们自行解决,别带着我们无谓送死吧?”
秀秀不说话,默默绕过他躲到了珑玲右边,伸出半个头盯着他道:
“是又怎样!”
太恐怖了!
这个冒牌货,他该不会开了天眼吧!
珑玲若有所思。
阴阳家以占卜咒术闻名于世,没想到连太岁出现的地点都能卜出来。
“……如果,墨家的「天音云海」能联合阴阳家的「天象分野」,太岁不就成了雨雪一样可以预知的东西?”
她突然开口,梅池春和前面的汲隐都闻声看向她。
珑玲抬起头,眸光明亮:
“这样,灵修也能根据预判提前集合力量,做出应对,避免邪祟四处流窜,汇聚成潮,龙脉范围以外的那些地方的人们,是不是也不用终日活在不知太岁何时降临的阴影下?”
汲隐眉梢微挑。
珑玲收到鼓舞,有些期待地看向梅池春。
“不用谁来献祭,九州万民原本就能自己救自己啊。”
“……你太理想了。”
梅池春淡声道:
“阴阳家那两人本就抵触墨家,这次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告知墨家的,就算他们愿意相助,又哪来那么多灵修听从调令去镇魔除祟?墨家没那么多人,光是死在建造灵讯柱石上的墨家弟子,恐怕就难以计数了吧?”
汲隐面色沉凝,没有反驳。
他说得没错,其实灵讯柱石最好的放置点,就是在诸子百家所占据的龙脉之上,只要这样放置,就能覆盖整个九州。
但因为诸子百家之间相互攻讦,彼此为敌,墨家只能在边缘地带放置柱石。
即便如此,也仍然会经常被邪祟破坏,或者被人为损毁,墨家还要留出人手随时出动救人,即便倾尽全力也是左支右绌。
珑玲听完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那就算了。”
珑玲很快释然,偏头见梅池春眸色沉沉看她,她道:
“那些大人物都不着急,我着急也没用,说到底,真有一日太岁遍布九州,大家都得死,这样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珑玲姐!”秀秀手握木方,滑动上面的滑块,“师姐说要教我操纵青鸢,你不是也好奇吗,快来看!”
“哦哦。”
梅池春看着少女小跑而去的轻快身影。
她居然没发现,太子姬弃与玉皇顶的姬献之,就是同一个人。
这样也好。
反正不管是做梅池春的时候,还是做阿拾的时候,他都没想过为什么九州万民献祭。
夺回尸身,好好活着,从前他是这样想的,如今……他更不会轻易去死。
“——发现邪祟踪迹了!”
秀秀盯着琉璃镜片上显现的画面,对众人道:
“东南方十里外,距离邯郸城不过三里,照蓉姐说得没错,涌现太岁的地点就在邯郸城内!”
墨家师姐讶异:“秀秀,你学得挺快啊。”
时间紧迫,汲隐立刻下令,所有人分成两路,一路去邯郸城除祟,另一路以邯郸城为中心,知会周遭百姓撤离。
珑玲一行人毫无疑问在除祟的队伍之
中。
按常理来说,太岁涌现后的三日之内,整座城池都将无一幸存,但灵讯柱石加上阴阳家的「天象分野」,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已经确定了太岁出现的位置。
太岁瘴气尚未完全扩散,一切都还来得及。
“灵讯柱石呢!抬上来!快埋上!”
珑玲看着眼前焦黑的土地。
大地裂隙中,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色瘴气喷涌而出,即便服用了医家研制的却鬼丸,他们最多也只能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
除了珑玲。
她安静端详着,看他们用青铜柱石堵住那道涌现太岁的瘴气。
“原来灵讯柱石还有这种能力。”
梅池春坐在屋檐上,风声凛冽,他望着那柱石道:
“禹收九牧之金,铸九州鼎,这九牧之金,就是埋在九州龙脉上的青铜,墨家曾负责铸造九州鼎,剩下不少余料,又用来铸造灵讯柱石,太岁祸世后,墨家意外发现灵讯柱石与太岁瘴气相互克制。”
珑玲眨眨眼:“既然这样,九州鼎不就能净化太岁?”
梅池春眸色幽深地看着她。
“没错。”
“那九州鼎现在在何处,有人知道吗?”
“早就跟着周灵王和太子姬弃沉入洛水了,你要是感兴趣,倒是可以去捞捞。”
梅池春仰面躺倒在屋瓦上,看头顶瘴气散去,天高云淡。
“对了,方才没来得及问——那你现在,记忆恢复了吗?”
珑玲认真提出的这个问题让他一时有些失语。
……她居然还没认出他?
梅池春简直被她气得想笑。
她脸盲吗?
即便“梅池春”和“姬献之”这两个身份在明面上没有丝毫关联,他离开玉皇顶之后便再没使用过儒家术式,但光看脸也该认出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吧。
更何况他都没有避讳,方才协助汲隐排兵布阵,调动人手,俨然是兵家手法。
身份已经昭然欲揭到这种地步,她竟还没认出来?
“算是吧。”他似是而非地答。
珑玲露出微微有些遗憾的神色,但还是道:
“你藏好一点,别被墨家发现你的身份,否则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梅池春根本不惧墨家。
但他此刻看着一脸肃然的珑玲,心底突然搅动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捏着她的后颈让她凑近点看清楚,看清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他曾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
叶公好龙,天龙闻之而下,叶公见之惊骇,弃而还走。
梅池春觉得她或许就是那个好龙的叶公,喜欢的,说不定只是长得像“梅池春”的这个阿拾,而非“梅池春”本身。
梅池春道:“发现了又如何?”
“那就得搬家啊。”珑玲认真思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目下没有那么多钱,走的话还得带上秀秀他们,不过你也可以提前想想,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珑玲从不开玩笑,和三句七句假的梅池春比起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会让人有种奇异的信赖感。
就像只要他说一个地方,不管耗费多久时间,她都会跟他一起去一样。
“……用不着。”
梅池春错开她的眼神,无所谓道:
“反正我都叛出师门了,随便透露几个儒家的秘密给墨家,他们自会将我们奉为上宾。”
他看到珑玲露出了“这也可以吗”的表情,认真斟酌了一下,躺在他身侧,悄悄道:
“那我也可以透露一点巫山的秘密。”
梅池春转头与她四目相对。
底下就是还在忙活着安置柱石的墨家弟子,而他们躺在同一片屋檐上,呼吸极近。
梅池春凝视着自己在她眼中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从前的恩怨情仇都被他抛在脑后,她仿佛是他某种隐秘的共谋,而他完全可以信任她,依靠她。
目光略微下移,落在她因密谋坏事而不自觉紧抿的唇上。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梅池春挪开视线,侧脸没什么表情,喉结却动了动。
不怎么样。
叽里咕噜地,谁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22章 第22章旧曲
邯郸城的灵讯柱石彻底安置妥当,已是第二日。
“——简直叫人不敢相信,经历了地涌太岁,却还能保住大部分城池,这还是第一次呢。”
珑玲和秀秀早起一同下楼,听到秀秀的感慨声,珑玲透过半掩的窗扉放眼望去。
虽说仍有不少街巷屋舍在邪祟的冲击下化作废墟,但仅仅是一小部分,一夜过去,邯郸城的百姓已组织好人力,喊着号子开始清理废墟,疏通道路。
熬了个大夜的墨家弟子们,也陆陆续续朝城主给他们准备的这处客栈赶回。
路途两旁的百姓见了墨家弟子,又是千恩万谢,又是塞钱塞物,弟子们原本面容疲惫,受此夹道相迎也不免笑容满面。
“二位墨者这么早就醒了?昨日如此辛苦,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客栈的小二见她们下楼,殷勤地迎上来:
“不过来得也巧,早点刚出炉,都在楼下,二位姑娘想要什么自取便是,千万别客气,咱们城主说了,这次多亏墨家墨者相助,绝不能让你们缺衣少食。”
秀秀早已习惯墨家在外的待遇,闻言嘴甜地道了几声谢,便拉着珑玲去楼下看吃的了。
“有驴肉火烧呢!还有羊汤!我先给你抢三份,待会儿他们回来后再想吃,就得等下一锅了……”
珑玲看着面前托盘里的热饼热汤,有些出神。
从前巫山巫者所到之处,虽说当地百姓也会奉上衣食,但自愿奉上和被自愿献出的,意义全然不同。
“对了。”秀秀腮帮鼓鼓道,“我昨日听师姐说,因为这次受了灾,邯郸城的城主这几日让城中百姓摆个以物换物的集市,晚些时候你要不要去逛逛?”
邯郸城的集市啊……
想到一些旧日回忆,珑玲咬了一口肉饼:
“以前来过邯郸城,这次就不去了。”
“你来过呀?”
秀秀满眼羡慕,小声嘀咕:
“真好,我们墨家平日虽然也到处跑,但每次都是匆匆来又匆匆去,根本没空玩,也就这次稍稍有点空闲……珑!玲!姐!你不是说你知道怎么恢复灵气吗?能不能明天就带我打上巫山十二殿,让我见识一下纸醉金迷的好日子啊——”
楼梯处的身影却脚步一顿。
她知道怎么恢复灵气?
被秀秀拽着衣袖晃来晃去的珑玲咬空了好几口,恰在此时,秀秀又再一次被人伸手从珑玲身旁拎走。
这次秀秀不回头都知道是谁了。
“这么多位置,你一定要挤在珑玲姐旁边吗?”
秀秀怒目而视,梅池春气定神闲,并不回答,只慢悠悠道:
“小叛徒,前日巫山才差点把你们墨家连锅端了,今日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还羡慕起巫山纸醉金迷?就你这点本事,去了就是那些卖血换粮的寻常百姓,巫山十二殿里的纸醉金迷跟你有半点关系?”
秀秀听到卖血换粮惊得瞪大眼。
珑玲却偏头端详身旁少年:“你对巫山很了解?”
梅池春一边抢走秀秀面前的吃食,一边道:
“从前跟巫山巫者多有交手,略知一二。”
说完,他余光瞥了眼珑玲的表情。
……巫山跟儒家距离山高水远,中间又有太岁瘴气相隔,这些年何时打过交道?
不过他这样说,或许是私底下的打交道吧。
珑玲道:“原来如此。”
她眼底全是信任,没有一点察觉到什么端倪的深思。
梅池春看了她好一会儿。
秀秀正从梅池春面前重新把他抢走的饼扒拉回来,忽而听到他莫名其妙呵笑一声。
“不是要去集市吗?我跟你一起。”
珑玲有些意外。
平日这俩人见面就掐架,怎么突然要陪秀秀去逛集市了?
想到他和秀秀关系不好,又跟那些墨家弟子不熟,珑玲便道:”
既然这样,那我也去。”
秀秀惊得饼都掉桌上了。
“……我说去你都不陪我,他说去你就立马陪他,珑玲姐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我哥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偏心该有多心疼我……”
珑玲被秀秀拙劣演技糊弄,顿时手忙脚乱地安抚她。
梅池春却一扫方才的冷笑,那双弯起来自有无数风流蕴藉的眼微微扬起,他夹走秀秀面前的最后一块饼,放在了珑玲面前,语带自得道:
“放心吧,你哥亲眼看到也不会心疼你的。”
转眼到了傍晚,珑玲和梅池春随墨家弟子在邯郸城巡逻了一下午便交班休息,三人一道朝集市所在的方向而去。
秀秀见识少,看什么都欢喜,可惜囊中羞涩,只能眼巴巴看。
梅池春问:“喜欢这个?”
这是个卖灯烛的摊位,卖的似乎是种点燃就能唱曲子的仙音烛。
小姑娘听他这么说,眼中顿生光彩。
岂料少年食指勾着钱袋,晃晃悠悠笑道:
“那就趁现在多看两眼,反正你也没钱买。”
被耍了的秀秀想踩他一脚,被梅池春灵巧避开。
“不过既然日后还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也不是不能买一个给你做见面礼——”
话风峰回路转,秀秀期待地迎上梅池春似笑非笑的模样。
“告诉我你的珑玲姐为什么会灵气尽失,你想买什么都行。”
秀秀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偷听我们说话!”
“不好意思,我是灵修,不是聋子——别废话,说还是不说?”
说到后半句时,微微倾身的少年压低嗓音,拖长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虽然秀秀自幼聪慧机灵,但到底也只是个寻常小孩,梅池春拿他在兵家压制那些猛将的气场对付她,秀秀当即牙齿微微打颤,不自觉看向前方驻足出神的珑玲。
“别指望向她求援,我捏碎你脑瓜子可比你喊人快。”
秀秀面上没吭声,心底却早就尖叫起来了。
她就知道这冒牌货不是好东西!
此刻的珑玲却根本没注意身后两人的悄悄话,她看着眼前楼阁,这是邯郸城最大的食肆。
从前卫国尚存时,邯郸城也属卫国,蔺青曜曾同她说,他少时每次经过邯郸,都会来这里吃一碗云吞,对他而言,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只是后来避隐雁鹜陂多年,到了巫山后又忙于公务,蔺青曜虽然会偶尔提起这里的云吞,却一直没能有机会再来这里。
那年珑玲追捕梅池春至此,梅池春故技重施,又借他人之口请珑玲吃东西。
这一次珑玲顺水推舟地进去了。
只不过,不是为了吃这一碗云吞,而是蔺青曜生辰将近,她趁着住在此地的这一晚,想学会之后回去做给他吃,就当做他的生辰礼物了。
没想到蔺青曜和梅池春都很生气。
蔺青曜气她此行没能抓到梅池春,却将宝贵的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
梅池春气她……
气她什么来着?
珑玲至今也不太明白。
鬼使神差地,珑玲跨进这家食肆。
昨日刚经过太岁大灾,食肆内并无客人,只有一个小二洒扫,还有一位容色明艳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却不是在算账,而是在吹笙打发时间。
“客人想吃什么?”
见珑玲进来,那老板娘放下手中芦笙,刚扬起一个笑容,看清珑玲面貌之后却忽而凝住。
“是你?”
珑玲没料到这位老板娘还认得她,仿佛看出她的疑惑,老板娘款款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才道:
“当年姑娘跟人在这里打架,差点把我这食肆拆了,就算过去十几年也是记忆犹新——不知姑娘从我这里学的手艺可有帮上忙?”
老板娘指的是珑玲从她家后厨学会的那碗云吞。
珑玲回想起那碗被扫下桌,跌进尘土里的云吞,摇了摇头。
老板娘双手环臂倚在柱旁,见了她这副表情,柳眉微扬,颇为意外道:
“是吗?我看当时那位郎君的模样,还以为即便你做得再难吃他都能吃光,怎么会?”
那位郎君?
珑玲眨眨眼,原来老板娘以为她学做云吞是为了做给梅池春吃。
“不过也没关系,一碗云吞也好,别的也好,不管是为谁学的,只要学到手就是自己的东西,咱们家这碗云吞传了百年,多少人不要命也想回来吃这一口,你却能自己做给自己吃,多赚啊。”
老板娘吹了吹指甲,展颜一笑,眼尾虽然有岁月的沧桑,却无损她的颜色。
珑玲也笑道:
“可惜我现在已经忘记怎么做了,还请老板再来三碗,让我尝尝从前的味道。”
“好嘞。”
老板娘笑着招呼膳夫去准备三碗招牌云吞,珑玲递了钱,又看向柜台上的芦笙。
老板娘心领神会,笑着问:
“想听什么曲子?”
珑玲乖巧一笑:“都可以,你从前吹的曲子就很好听。”
郑卫之音闻名九州,虽是民间俗乐,却热烈奔放,珑玲对很多世人喜欢的娱乐都没有兴趣,但当年第一次听到这位老板娘的曲子,她就听得入迷,还把身上值钱的钗环首饰都拿来打赏她了。
岂料那老板娘听了却抬起眼,笑意微妙道:
“从前的曲子啊,那个曲子嘛……你跟我说实话,那位郎君当真不喜欢你亲手做的云吞?不应该啊,虽然你们打了一架,但你做的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他可是……”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撩衣袍,阴沉着脸的少年大步跨入食肆内。
坐在桌前的珑玲回头,刚想问他现在饿不饿,却见他一巴掌猛地拍在她面前的桌上。
砰——!
老板娘循声望来,掩唇惊讶。
“珑、玲。”
他几乎要嚼碎这两个字,怒火沸然的眼倒映着珑玲茫然神色。
“你是不是蠢!”
一头雾水的珑玲看向慌张跑来的秀秀,小姑娘一头扎进她怀里,打着哆嗦道:
“珑玲姐我真的没有把你的秘密透露给他!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他吓唬我我胡说的!”
秘密?
珑玲还以为秀秀是把她司狱玲珑的身份透露出去了。
虽然她不太想让阿拾知道,不过她都知道阿拾是儒家弟子的身份了,礼尚往来,他知道自己是司狱玲珑也无妨。
不过……
“你怎么骂人?”珑玲不解。
他何止想骂人!
他简直想挖开她脑子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方才秀秀说,珑玲是在救下她之后,回到巫山,败给师月卿,又连夜下山借住在梅家,说自己灵气尽失。
他又不是秀秀那个白痴,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猜到,珑玲灵气被封一定和这个秀秀有关。
是巫山为了验证她的忠心逼迫她去杀秀秀?
还是她自身因为这个秀秀出了什么问题?
无论是哪个原因,她都笨得让他生气!
被这个跟他们毫无关系的小姑娘骗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什么真妹妹假妹妹!是真的又如何?
就算是他的亲妹妹,难道她就甘愿失去灵气,在天下人面前败给一个实力连给她提鞋都不配的女人,让所有人嗤笑她的落败?
如果她连这样都愿意。
那当初,凭什么——
“果然是你啊!”
老板娘突然凑近,仔细打量着少年的怒容,笑眼弯弯:
“我就说我怎么会看走眼,这么多年过去,你果然还是死乞白赖缠着人家……这位姑娘要点你以前让我吹给她听的凤求凰,一曲十吊钱,给钱吧郎君。”
第23章 第23章爱恨
气氛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局。
“凤求凰?”
秀秀诧异地盯着眼前少年看了一会
儿,眼珠一转,反应过来:
“他跟我珑玲姐哪儿来的以前,老板你认错啦,以前那个是我哥,他只是长得跟我哥比较像的一个路人而已……”
尾音在对上少年冷冽眸光时变调,秀秀立刻又缩进珑玲怀中装死。
珑玲一动不动出神。
那双过分浓黑的瞳仁没有焦距时,像一对雾蒙蒙的黑玉,冰冷又幽深,让人探不清她究竟是喜是怒。
珑玲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些画面。
子夜更深露重,纸窗上透出昏黄灯影,她挽起衣袖满手面粉,擅长使剑的一双手,包起云吞却格外笨拙。
窗外忽而坠下一个倒吊着的身影,珑玲顿了顿,兀自包她的云吞。
“云吞可不是你手底下的脑瓜,这么捏全都捏破了。”
噙着玩味调笑的嗓音响在窗外,错金嵌绿松石的耳坠映着月色,在黑暗中闪烁如寒星。
“别扔啊,破了又不妨碍味道,你替我煮好……”
玄色皂靴将要踩上地面的一刹,少女沾满面粉的手握住了天戮剑。
他果断收回那条腿,倚坐在窗边偏头看她:
“那我自己煮?”
“一丈之外,你尚能逃掉,但近我身一丈之内,你必死。”
烛光摇曳,一个蓄势待发,一个眸色漾动。
“你扔了都不给我?”他支着腿,手臂搭在膝上,眼中笑意比窗外月光更淡,“珑玲,你对蔺青曜好成这样,却连从指缝里漏一点给我,都不肯吗?”
珑玲那时想,他这人真是奇怪。
身为兵家呼风唤雨的朱雀院院尊,他通身锦绣,嵌金佩玉,别说一碗破掉的云吞,他要金子做的云吞也有大把人奉上,怎么就偏要她这一碗?
从来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东西。
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不给?我偏要抢。”
梅池春冷笑着踏进了珑玲周身一丈之内,下一刻便有天戮出鞘的铮鸣声,一剑削掉了膳房的半边屋檐。
两人从子夜打到破晓,将食肆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是那位老板娘叉腰怒骂“没素质的灵修给我滚下来赔钱”,两人才终于收手。
梅池春一掷千金,连带着替珑玲赔了她那份,珑玲身上值钱的东西昨日就已打赏出去,她不想承他的情,便帮忙收拾残局。
“这次是看在老板的面子上停手,下次,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抱着一筐碎瓦的珑玲目光冷厉,梅池春托着腮搅动碗里破破烂烂的云吞,旁边两个小二给他打扇,他微抬眼帘轻笑:
“说不定,你下次就舍不得了。”
珑玲懒得理会他的胡话,不吭声地低头捡瓦。
食肆来宾客往来,狐狸眼的青年朝老板娘瞥去一眼,台上,轻盈高亢的芦笙伴着瑶琴,奏出缠绵婉转的曲调。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
相隔十年的旧曲从记忆深处飘来,与此刻空荡食肆内的曲调交织。
随之如潮水一阵阵拍打在她心头的,还有很多很多,珑玲从前并未在意过的细枝末节。
那些一遍遍奏过的曲调,他眼中桃花春水般温柔的眸光。
珑玲抬起头,看着眼前与他相似,又不尽相似的少年,她张了张唇,仿佛想说什么。
可这茫茫天地,生死相隔。
又有谁能回答她呢?
“……你到底几个意思啊?”
桌案前,秀秀这顿云吞吃得仿佛断头饭一样忐忑。
“刚才还对我喊打喊杀,现在又付钱给我们听曲子,你这人到底是敌是友,能不能给个痛快?”
秀秀满心不解地盯着同桌而食的梅池春。
他冷着脸嗤笑:“这话你应该问你的珑玲姐才对。”
“你都知道什么了?”珑玲问。
“比如你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哥哥是兵家诡将梅池春。”
梅池春用勺子搅动着碗中云吞,慢悠悠道:
“什么亡夫都是胡说八道,天下人皆知,十年前司狱玲珑手刃梅池春,你二人势如水火绝无私情——所以,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秀秀默默往珑玲身边挪了挪。
珑玲伸手将她的碗拿过来,摸了摸她的头以作安抚。
“你在关心我?”她问。
梅池春面色冷峻,偏偏台上的老板娘正吹到一首秦曲。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他眉头微拧,将十吊钱扔上台。
“换一曲。”
又看向珑玲:
“我跟着你,是你允诺我要在青铜城过安稳日子,我自然要问清楚有没有什么隐患。”
秀秀忍不住拍桌:“我承认你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依靠我珑玲姐吧?一点风险都不想担,你算什么男人——还得是我哥贴心对吧对吧?”
后半句秀秀是对着珑玲说的,她还道:
“原来你是和我哥一起来的邯郸城啊?还让人吹凤求凰给你听,你们俩果然情深意笃,如胶似漆……”
剩下的话在梅池春的冷眼威慑下咽了回去。
珑玲道:“我不知道。”
她像是说给秀秀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知道那曲子叫凤求凰,也不知道,这原来是首求爱的曲子。”
珑玲的目光落在对面少年的眉宇间,梅池春却移开视线,远处有绿水柳堤,燕雀嘲哳。
“说不定只是逗你玩而已。”
“诶?会吗?”珑玲有些意外。
梅池春倏然收回视线,垂在桌上的手指紧了紧。
“那也没关系。”
她望着台上吹笙的女子,缓缓道:
“我小时候其实很想学一样乐器,就算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可以弹曲子给自己听,但有人跟我说,这些都是虚耗时光,唯有练剑才是正途,所以到最后也没能学成。”
珑玲眼尾弯弯朝他一笑。
“不管是为什么点曲子送我,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胸腔下的心脏蓦然如擂鼓震动。
时隔数不清的漫长时光,梅池春一时怔愣,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对此刻的自己说,还是在回应当初的他。
重要吗?
这些交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的爱与恨。
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也不用担心巫山的人会来找我麻烦。”
珑玲认真解释:
“我现在对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这一次,他们针对的是墨家,而不是我,就算有一日他们真的发现我在这里——我应该也能勉强应付。”
珑玲回想起自己之前对付季衍时的情形。
虽然她自身什么都没有做,但在某一刻,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一直压制着她仙基的那道禁制有所松动。
或许正如墨家钜子所说的那样——
没有能压制住四境巅峰的禁制。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不用杀人,就能突破禁制的办法。
听了她的话,梅池春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想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个,但见她不肯说,他也没再多言。
留下三碗云吞钱,三人踏出了这间食肆,身后仍飘来芦笙阵阵。
“真好听,这曲子唱的是什么?”珑玲问。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珑玲收回视线,对上他深如潭水的眼神。
“你想学吗?”梅池春问。
“学什么?”
“不是说以前想学乐器吗?”梅池春睨她一眼,“君子六艺里,乐是最基础的,在下不才,每年六艺会试,都是玉皇顶的六项第一。”
“……我学!”
两日后,邯郸城方圆十里的邪祟扫荡一空,虽然不能保证日后不会有邪祟侵扰,但能保一段时日无虞,
已经让邯郸城的百姓如释重负。
直到他们出了城门,还有数百百姓遥遥相送。
汲隐那张少年老成的面上也难得有几分轻松:
“这邯郸城之前一直抗拒诸子百家势力的介入,这次不只提前预防了太岁瘴气的扩散,还在邯郸城埋下了一根灵讯柱石,连带邯郸城周围另外两座小城,日后也纳入了「天音云海」的保护范围。”
青铜车内,汲隐看着珑玲和梅池春二人。
“虽然不想承认,但首功的确得算你们的,你们对墨家可有所求?”
梅池春捏着下颌:“什么都可以?”
“当然不是,”汲隐面无表情,“比如你想再闯一次千机阁就不行。”
梅池春索然无味地别开脸,看窗外的景色去了。
“你呢?”汲隐问珑玲。
“说好的钱记得给就好。”
“……别的呢?”
“没啦。”
汲隐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珑玲。
之前他以为那个叫阿拾的少年深藏不露,没想到最深藏不露的,其实是这个以一人之力就杀了三境灵修季衍的少女。
帮了墨家两次,却什么都不求。
她到底是什么人?
珑玲也挑帘看向窗外景色,忽而道:
“虽然你们这次破了阵,在邯郸城埋下了灵讯柱石,但巫山既然开始对墨家下手,就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下一次的手段只会更精进,更狠辣。”
而且,墨家这次虽然没输,但也没赢。
月川城的城楼立在萧索天色下,珑玲已远远看到悬在城楼上的墨家弟子的尸首。
队伍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我来吧。”
珑玲不知何时已经戴好了平日敛尸用的手衣,挽着衣袖对汲隐道:
“我是青铜城的收尸人,我去接他们回家。”
少女纤细清瘦的背影没入人群中,梅池春迟她几步走在后面,看她跃上城墙,背下那些已经开始腐朽的尸首,一具一具,安置在墨家弟子准备好的白布上。
她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什么都不怕。
清点好所有墨家弟子的尸首时天色已晚,此地离青铜城尚有距离,今夜便在此驻扎。
人群中的气氛虽略有低沉,但大约是习惯了这样的牺牲,所以倒也没有见到有人情绪太过失控,大家只围坐在篝火旁,受了伤的相互上药,或是像汲隐这样,沉默不语地围在一起喝闷酒。
“看见「玄组」的秀秀了吗?”梅池春随便找了几个弟子问。
梅池春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见到秀秀。
他手里拿着一袋从城内买来的香露,尸首腐朽恶臭,不好清洗,本来想着给她,结果不只珑玲不见人影,秀秀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腰间的玄龟令有了动静。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在往北走的这条溪边,准备洗个澡,你有什么事吗?
「阿拾」:有沐浴的东西给你,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不是玲珑是珑玲」:你过来吧。
梅池春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会儿。
她既然这么说,应该无妨。
拎着东西,梅池春很快就找到了她说的那条溪,只不过溪边不见人影,倒是月光潋滟的水中央,正有一个乌发如绸缎的身影。
“阿拾!这里!”
水声响动,那身影蓦然转过来,唤了他一声。
梅池春浑身僵硬。
好在她离得远,脖颈一下都沉在水里,他又及时止步,所以并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东西我就放……”
还没来得及放下东西,梅池春便听到令他胆战心惊的水声越来越响。
飘在水中的少女推开水波,如月下鲛人翩然靠近,脚踩到水边石子时,她从水中起身。
“为什么放那么远,你等等。”
在她起身前就已经猛然转过去的梅池春哪里还敢等。
可走了两步,发现珑玲竟真的就这样上岸取东西,又突然意识到什么。
“——谁教你沐浴时可以就这么见人的?”
第24章 第24章强夺
月光映在被溪水润湿的肌肤上,折射出白瓷般的光泽。
珑玲濡湿的手指刚触碰到地上的袋子,听他这样说,抬起头,湿漉漉的乌发垂落身前,她有些不解地望着背对着她的身影。
“为什么不可以?”
她认真求解,倒让梅池春一时哑然。
他眉头紧拧:
“什么为什么?‘先知蔽前,后知蔽后’,人开智而明耻……”
“你说话好像老头子啊。”
珑玲取了香露,又回身沉入水中濯洗乌发。
梅池春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他从前在玉皇顶时最厌那些老头子满口之乎者也,但凡开始说教,他总忍不住诡辩挑刺几句,偏偏这些经书他又过目不忘,学得最好,气得老师们对他又爱又恨。
没想到轮到他自己教别人的时候,脱口而出的,竟也是这些古板无趣的言辞。
“别管像不像老头子,总之以后你沐浴时要是有其他男子看,看一眼戳一只眼,明白吗?”
双手环臂的少年倒退几步,在岸边站定,目光却放远,似乎在警戒四周。
“不明白。”
小半张脸没入水中,少女的瞳仁在夜色中浓黑如墨。
“我从前在敕命鬼狱行刑也见过不少男子的身体,抽也抽过,砍也砍过,就连行宫刑也是我亲手来,人活着是块有温度的肉,死了是冷冰冰会腐烂的肉,都是皮囊而已,有什么看不得的呢?”
“……”
他现在明白以前他抬杠的时候,老师是什么心情了。
“巫山就是这么教你的?”他冷笑。
“不是啊,是蔺家。”
珑玲将洗好的长发挽起。
“你有听说过万兵之母蔺苍玉这个名字吗?我是被她教养长大的,小时候,她从一堆人里挑中了我,她说,我是最有天赋的那个,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心无旁骛,修行才能一日千里。”
茉莉气息的香露沾染着她的温度,被溪面上的晚风一吹,盈满少年鼻息。
梅池春垂下眼帘。
虽然世人都知道司狱玲珑出身蔺氏,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亲口讲述她的过去。
“那她也是如此要求蔺青曜的?”
溪中的水声停了下来,梅池春仍继续道:
“应该没有吧,否则蔺青曜当什么巫山十二殿的殿主,他该找个没人的山洞专心修行才是正事,你和那个蔺青曜不是自幼一同长大?他沐浴时可曾允许其他人在场?他会把自己的身躯当成一块肉供人观瞻吗?”
珑玲想了想,答:“他跟我不一样。”
四周安静片刻,草丛中隐隐有蛐蛐鸣叫。
“其实你说得也你没错,皮囊而已,大家都不过一块肉罢了,既然这样,还分什么男女彼此。”
原本一直背过身的少年转过头来,他半蹲在溪边,垂手拨弄着水流,似笑非笑道:
“我也不必等你洗完之后再来沐浴,现在就解衣跟你共浴不就行了?回青铜城后我又何必睡什么正堂,跟你睡同一张榻是不是也没关系?”
珑玲敏锐地从他含笑的语气里觉察到一点怒火。
他似乎又生气了,但珑玲仍旧不知他为何生气。
“可以啊。”
珑玲试探道:
“如果我说可以,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拨弄水流的手指顿住,梅池春盯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那个倒影长眉压低,唇线紧抿,眼底怒火几乎要燃烧起来。
却不是针对珑玲。
“你想得美。”他站起身,转头冲身后的少女摆摆手,“没有三书六礼就想白看我身子,太便宜你了。”
珑玲:?
回到月川城外的驻扎点,梅池春收到了从玉皇顶传来的讯息。
「文以载道」:钱已让人送至青铜城,省着点花,你那边和司狱玲珑的情况如何?
梅池春躺在树根下,想
也不想地划字。
「阿拾」:顺利。
「文以载道」:那就好,兵家那边的驻点送回情报,之前在洛邑埋伏墨家弟子的那一队兵家弟子有几个侥幸逃回,他们见过你出手,很难说有没有认出来,你跟兵家结怨那么深,自己多加防范。
梅池春看着最后那行字有些出神。
恰在此时,旁边的几个墨家弟子围着火堆,正好聊起了兵家。
“……要不是这次兵家与巫山联手,萧统领也不会在洛邑重伤,要是没重伤,怎么会在小小一个月川城牺牲?巫山的这个新司狱真是出手狠厉,相比起来,以前的司狱玲珑简直被衬托成心慈手软的仙人了。”
“谁说不是,要论杀人,谁杀得过司狱玲珑……不过自从当年司狱玲珑手刃兵家诡将梅池春后,巫山重创兵家,两家势如水火,怎么会突然联手?”
众人满心不解。
忽而有一阵茉莉香靠近,梅池春抬了抬眼。
“因为司狱玲珑和梅池春都不在了啊。”
珑玲凑到火堆旁烤头发,听到他们的对话,顺口解释: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势头正盛的是兵家,巫山忌惮兵家冒头,所以两家势如水火,现在的兵家,自从梅池春和上任圣者尉迟武死后,就日渐衰退,反倒是墨家在百姓中声望渐高,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当然会联手。”
火光映着少女莹白面庞,半干的长发柔柔垂下,让平日有些不好接近的珑玲看上去柔和许多。
对面的墨家弟子连连看了她好几眼。
“珑玲姑娘,平时见你不怎么说话,没想到懂得这么多,真厉害。”
梅池春朝他淡淡投去一眼。
那人并未察觉,还道:
“不过也对,我以前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兵家圣者尉迟武不是死于伤病,而是被野心勃勃,欲谋权篡位的梅池春所杀,现任兵家之主正是尉迟武的大儿子,巫山的司狱玲珑替他手刃杀父仇人,也不是没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诶,不过梅池春死了也是好事,他要是活着,恐怕墨家早就遭殃了!就当年梅池春那个势头,除了九主脉以外的龙脉几乎尽归兵家,要不是司狱玲珑及时阻止,他怕是真要剑指九州,吞并百家!”
珑玲凝视着眼前噼啪作响的火堆。
她身后的少年靠着树干,搭着腿,手里的玄龟令抛抛接接,并未言语。
“不是。”
珑玲忽而开口,几个墨家弟子困惑地向她看去。
“不是什么?”
“梅池春不是野心勃勃,谋权篡位的人。”
那名墨家弟子怜惜道:
“珑玲姑娘,你心善所以才看旁人也心善,虽说梅池春是尉迟武一手提拔,几乎认作义子,但权势面前,亲父子尚且反目成仇,何况半路义子?”
“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梅池春含笑附和着点头,“都做了兵家弟子,装什么纯良?司狱玲珑镇魔除祟,手底下焉有错杀的亡魂?”
珑玲蓦然紧盯着他,浓黑瞳仁映着忽明忽灭的火光,锐气逼人,也丽得惊人。
谁允许他这样说他!
梅池春其实并不在意这些非议,他生前权势最盛时,耳边都不乏这样的风言风语,更何况死后这么多年。
他忍着笑意,故作不知地挑眉问:
“我说错了?”
珑玲一语不发地起身,去女弟子那边躺下了。
“吵架啦?”
有女弟子瞧着他们那边的动静,见珑玲怒气冲冲而来,忍不住凑近八卦。
“珑玲,你同那个阿拾到底什么关系啊?”
“就是就是,那日在城门处,你们俩明明还打打杀杀,怎么转眼又和好如初了?”
女弟子这边无人饮酒,临时搭的床铺干干净净,闻不到一丝汗臭,珑玲被一群年轻女孩距离极近的围着,一时有些无措。
“……没什么关系……”
“真的?”
大家显然不信,秀秀都说那少年死缠烂打,非得住他们家呢。
“要是没什么关系……那不如让给我师妹?我师妹可是偷偷夸了好几次,说那个阿拾长得好看呢!”
珑玲立刻翻过身来,严肃拒绝:
“不行,不会让给你的。”
几个女孩子见她如此正经好逗,忍不住哄笑起来,笑得珑玲气焰渐低,面颊微热,只好回过身躺下装睡。
不过说睡,珑玲却也睡不着。
当年巫山命她擒获梅池春,并不是无事生非。
那时的梅池春与尉迟武目标一致,似乎都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分裂九州的诸子百家,重新整合起来。
其实,诸子百家谁不想九州归一?
大家都知道,诸子百家联手,才有对抗太岁的希望,只是每一家都希望,由自己来做到这件事,兵家也不例外。
而兵家,唯一的手段就是征战。
手段虽然粗暴,却十分有效,梅池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兵家周围一盘散沙的城池纳入兵家的版图,又强行攻下几处小龙脉,迫使他们打开城门,收容那些得不到庇护的百姓,重新整合资源。
有人得利,就有人利益受损。
梅池春此举让兵家实力与日俱增,自然也让那些死伤无数的诸子百家惴惴不安。
他梅池春或许讲点道理,但兵家那些只懂杀戮的兵痞子可不会。
谁也不敢保证,兵家执掌九州后,会不会大开杀戒,屠戮诸子百家,只奉兵家为尊。
珑玲就是在此时横空出世,将一路高歌猛进的兵家,拦于剑下。
时隔多年,珑玲仍然不明白梅池春到底为何有那样的执念,一定要一统九州。
他看上去明明并没有什么野心。
有的时候……
她甚至觉得,他其实很厌倦这些杀戮是非。
待这些女弟子们睡下,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虫鸣,珑玲闭上眼,大约是因为今日那几个墨家弟子的话,半梦半醒间,珑玲竟做起了她很多年没有做过的噩梦。
……
“司狱大人。”
有滚烫的东西落在了珑玲的眼睫上,她睁开眼,看到垂枝的茉莉,澄明的溪水,还有青年鲜血淋漓的面容。
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头顶一轮红月烧灼成炼狱图景,
而她身陷这处狭小废墟,于浓烈的铁腥味中,和他拥成了一个极亲密的姿态。
瞳光黯淡前的最后一刻,那双血红的眼仍紧紧盯着她。
“看着我,至少在取我性命的时候,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
……
拼命从梦魇中挣脱的珑玲豁然起身。
“……珑玲姐,你怎么了?”
睡在她身旁的秀秀揉了揉眼,睡意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你做噩梦了吗?”
“阿拾呢。”
珑玲觉得心莫名跳得很快,浑身血液都在上涌,四下都是尚在沉睡中的墨家弟子,天色还未明朗,珑玲披衣起身转了一圈。
“他人去哪儿了?”
秀秀跟在珑玲身后,随口道:
“兴许解手去了吧,珑玲姐,你做什么梦吓成这样,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珑玲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只是梦而已。
阿拾并不是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死一次,她又在害怕什么呢?
“你说得对,我们先回去……”
就在珑玲将要转身的一刹,铺满落叶的林中,某一块地面仿佛呼吸般起伏了一下。
珑玲的视线倏然死死盯住那处,立刻对还没睡醒的秀秀大喊:
“去通知值夜的弟子,有人偷袭,速速警戒!”
秀秀瞬间清醒,立刻应声转头往回跑。
还没跑两步,就见两名身着墨家门服的师姐赶来。
“出什么事了!”
“珑玲姐说有埋伏!”
方才起伏的地方知道自身暴露,瞬间如一个移动的小丘般灵活游走疾驰,珑玲早已料到,毫不犹豫地紧追其后。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此人伏于地下而行,正是兵家的走地之术。
擅长走地之术的兵家命将,常常被派遣执行伏击敌方主帅,或是窃听情报的任务,但珑玲来时分明看到汲隐好端端地躺在树下睡觉,兵家真想伏击墨家弟子,为何不对汲隐下手!
只有一种可能。
“……快跑快跑,真是活见鬼了!”
以最快速度窜出郊外这片密林的两名走地将,不得不破土而出,一路朝着大部队的方向狂奔。
“大将军让我们抓的这个人,长得像梅院尊也就罢了,怎么……怎么还有个长得像
司狱玲珑的人!”
“管她是谁都别回头!赶快带着他回去向大将军复命要紧!”
两人速度快得近乎一阵风,所经之地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正是被他们用锁链死死捆住的梅池春生拖出来的!
手脚被缚的梅池春被一路狂奔拖拽,周身全都是深可见骨的擦伤,几次试图站定,换来的只是更重的跌伤。
半个时辰前,这两个埋伏许久的兵家弟子趁他早起去岸边接水,设了个不大不小的金锁阵擒住了他。
之后他们先压他在水中闭气,耗尽他体力,又拖着他潜入地下,令他几近窒息后才又拖他出来喘几口气。
这是兵家对待俘虏的手法,为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让俘虏失去反抗能力。
梅池春几乎立刻猜到了派他们来的人是谁。
在这样的重防之下,纵使他再巧舌如簧,也没法施展计谋,但让梅池春诧异的是,珑玲居然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追了上来。
黄沙飞扬,天地颠簸。
梅池春勉力睁开眼,风沙中,那道单薄清瘦的影子孤身伫立在荒原上,像一根倔强的风中劲竹。
“快到了!前面就是兵家驻点!”
“终于快到了!只要进去就安全了,她敢再闯,必死无疑!”
两名走地将忍不住欢呼。
身后,那个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少女冷声开口:
“胆敢带着他在我面前消失,我会让你们整个驻点的人,一起给他陪葬。”
两人牙齿打颤地噫了一声。
视线模糊的梅池春望着疾风中的影子。
她不能再追来了。
这里已经离开了墨家力所能及的范围,兵家派了多少人来抓他谁也不知道,她孤身一人,真的进了驻点与赴死无异。
皮开肉绽的手指动了动。
他其实不只一次地冒出过要杀了她,或是与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想来想去,没想到最后自己居然为了她,而动用从前发誓不再动用的术式。
空无一物的荒原上浮现出水波般的涟漪,两名兵家命将跃身其中,珑玲瞳孔骤然紧缩。
想也不想,珑玲紧跟其后。
“阿拾!”
涟漪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少年嶙峋指骨指向珑玲眉心。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一字断人生死,是谓——
「天子令」
“退。”
一股巨大的冲力在半空中结成墙盾,将横冲直撞的珑玲蓦然冲开!
与此同时。
驻点入口,关闭了。
第25章 第25章决意
“珑玲姑娘——!”
天色欲曙,弥漫着淡淡瘴气的荒原归于平静。
秀秀和几名守夜的墨家弟子匆匆赶来时,正撞见一只流窜的尸鬼扑向落单的少女,众人来不及出手,刚远远高呼一声,就听到尸鬼传来凄厉惨叫。
寒光一现,尸鬼双臂滚落在地。
少女手执一把布满缺口的钝剑,本可直接斩杀,她却用纤细修长的五指攥住那尸鬼的头颅。
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有淡青色血管起伏,稍一用力,森然白骨如核桃壳碎裂,血肉与白浆怦然炸开,远远望去,宛如血雨。
“珑、珑玲姐——”
秀秀回过神来,冲上前道:
“出什么事了?方才那几个人是谁?”
珑玲气息紊乱,胸腔里的心脏因愤怒而剧烈跳动,久久未能平息。
跟上来的墨家弟子在涟漪消失的位置探查了一番,回首道:
“‘临机应变,隐显莫测’,应该是兵家四势中的兵阴阳家,据说兵家四灵院中的玄武院院尊霍启,最擅兵阴阳术,兵家出战,常做策应游兵,或许这次出手的人就是他——珑玲姑娘,他们掳走了谁?”
好一会儿,珑玲才嗓音滞涩地开口:
“是阿拾。”
秀秀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那个人狡猾得跟狐狸一样,怎么会被抓?
而且兵家的院尊抓他干什么?
墨家弟子闻言也有些惊诧,那个叫阿拾的少年的确数次展现出兵家的能力,不过却只是个寻常的一境灵修,兵家为何要大费周折来捉他?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汲隐也率一队墨家弟子赶到,问清情况后,他对珑玲郑重道:
“既是在我墨家管辖范围内出的事,我墨家必会负责到底,兵阴阳术首尾相连,阿拾虽在此地被带走,但入口恐怕并不在这里,待我回禀钜子后,我们再商议怎么救人……如何?”
汲隐扫了一眼地上难看的尸首,再看向眼前浑身浴血的少女。
往日那种随遇而安的平和从她周身一扫而空,单薄如纸片的身躯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那种血与火淬炼出的杀意竟让人光是靠近,就不自觉心生胆寒。
她这般年纪,何来如此浓烈纯粹的杀意?
“好。”
她应了一声,汲隐默默松了口气。
沐浴在晨光中的青铜城渐渐苏醒,城中百姓在那夜围城的短暂混乱后,很快恢复了往日常态。
梅宅内,梅家人与姬家兄妹等了一上午,终于等回了珑玲和秀秀。
两人跨过门槛,还未站定,大伯娘的手已经揪住秀秀的耳朵骂了起来,原来秀秀怕大伯娘他们执意要走,没敢告诉他们,也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骂过秀秀,照平日就该数落珑玲了,然而当大伯娘看到那一语不发、提剑而来的血衣少女时,莫说是她,就连梅家父子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梅大伯昨日就收到秀秀的消息,说珑玲一己之力斩杀了巫山围城的头目,此刻自然惊骇:
“姑娘有话好说!之前是我们多多多有得罪不知大侠的厉害……”
“是啊是啊我们知道错了你也不至于大开杀……”
“换剑。”
在梅家父子惊骇目光中,珑玲眸色沉沉道:
“这把钝了,还有没有别的剑。”
梅大伯定睛一看,那把在铸剑室用了十几年都没损伤分毫的剑,不过被她带出去短短几日,剑刃尽卷,还有无数砍出来的缺口。
至于是砍什么砍出来的,梅大伯不敢细想。
“……有有有!我去给你找!”
待梅家父子慌张走远时,姬照蓉才上前,她细眉紧蹙,想要伸手,却在看见珑玲这一身血衣时略有些嫌弃地收回手。
“路上秀秀跟我说,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被兵家抓走了?兵家那些人抓他做什么?”
珑玲没说话,只朝后屋走去,她得换身衣服。
姬照蓉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一时气急,追在她身后道:
“喂,你这什么态度!要不是我和哥哥用阴阳家的分野之术断出了太岁地涌的具体位置,就凭你们怎么可能赶得上止住太岁的势头?”
“当然,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我只是想找个由头进墨家而已,我才发现,原来做墨家弟子只要够穷,不仅不用上缴钱财,还会白送内城的屋舍,我们在内城住的地方可比你这儿好……”
珑玲低头正欲解开衣带,突然想起了昨夜在溪边与少年的对话。
半垂的眼睫微颤。
“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吗?记得把门带上。”
姬照蓉:“……哼!”
秀秀不解地看着摔门而去的卫国公主。
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等到珑玲推门而出,秀秀上前道:
“大伯娘给我们留了饭,叫你休息好了就去吃饭。”
“不吃了。”
秀秀这辈子没想到能从珑玲嘴里听到这句话。
珑玲咬着细带将袖口束紧,她一身玄衣,正是当日初来青铜城时的装扮。
这样浓重的颜色,衬得她面庞素白,身形轻薄如柳叶,昳丽眉目仿佛覆着一层空山新雨,有种寒剑出鞘的清丽锋芒。
秀秀被她这般模样惊艳了一下,又回过神:
“你要去哪儿?”
“去救人。”
“你自己一个人!?汲统领已经回去回禀钜子了,你等等他们啊。”
珑玲抿紧唇,缓缓道:
“阿拾应该是因为长得像你哥哥,所以才会被兵家盯上,兵家杀伐决断,从不手软,他们发现阿拾不是你哥会死,如果认定他们是同一个人更会死,必须争分夺秒,我等不了。”
而且,墨家又凭什么要为他们大举出动,公然向兵家宣战?
墨家此刻本就受巫山和兵家的夹击,此时贸然出手,绝不是良策,她如果真的坐在这里等,或许只能等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结果。
“——可你现在也不是全盛状态,你孤身一人怎么救他啊!”
秀秀展开双臂,努力挥舞,试图拦住她。
“珑玲姐!你忘了你是为什么留在这里的吗?你说你喜欢这里的生活,不想搅进九州诸子百家的争端中,为旁人拼命,可你现在却要为一个认识不过十几日的男人出生入死,你这不是又重蹈覆辙吗!”
珑玲脚步蓦然凝滞。
靠在墙根后的姬照蓉默然听着。
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秀秀气喘吁吁,见她停下脚步,还以为自己说动了她。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为什么而活?”
秀秀毫不犹豫:“当然是为自己!”
“是吗?如果我当真只为自己,秀秀,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吗?”
一脸笃定无疑的秀秀闻言露出了怔松神色,似乎不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
珑玲平静地看着她:
“秀秀,我和你不一样,我活了一百多年,看似花团锦簇,其实混沌空洞,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顺水推舟地活到今日,才刚开始考虑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以何种方式活着。”
小姑娘怔然望着,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直到遇见你,离开巫山,走到这里,才算是我第一次替自己做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重蹈覆撤,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去救他,才是真正的重蹈覆撤。”
院子里一片静寂,那双幽黑眼瞳里没有眼泪,却荡开层层叠叠的波澜。
“看着阿拾去死,就好像看到你哥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你明白吗?”
张开的双臂僵滞在半空中。
秀秀其实从来没有为自己骗她而后悔过,但此时此刻,看到她那样的眼神,秀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种强烈的愧疚感铺天盖地而来,秀秀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她张了张嘴:“其实,我不是……”
“真服了你们。”
墙根下,容色明艳的公主缓缓走出,双手环臂睨着二人。
“说那么多没用的,好像你们知道那个阿拾被带去哪里了一样,都不知道人在何处,难道要单枪匹马杀进兵家找人?”
珑玲回过头,长睫扇动。
“你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
“正如阴阳家脱胎于道家,兵阴阳术与阴阳家本就同出一脉,算你们命好,如今阴阳家覆灭,天底下有这个本事的人没几个。”
姬照蓉倨傲地抬起下颌,对珑玲道:
“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说几句‘公主殿下我错了’来听听吧。”-
望仙殿外云雾浩渺,放眼望去,太岁瘴气与邪祟踪迹都被隔绝在山脉外,这里是山明水秀的桃源,巫山十二殿的领地。
“虽说东君对你在月川城的功绩还算满意,但洛邑和围城两战皆败,这跟你当初的计划可相去甚远。”
出望仙殿,蔺青曜看向身旁裙裾逶迤的师月卿。
师月卿垂首道:
“月卿无能,让蔺大人失望了。”
蔺青曜心道的确让人有些失望。
举荐师月卿的,是曾为卫国令尹、如今执掌法家的理君,说师月卿是他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蔺苍玉生前为他选择的未婚妻。
正逢珑玲突然撂挑子,蔺青曜原本对她寄予厚望,以为她能接替珑玲的位置。
没想到她入巫山的首战,仅仅只是剿灭墨家「非攻队」的一支小队,外加一座小城池。
为此,还折损了季衍。
……会和她有关吗?
蔺青曜回想起当日探子传回的消息,说他在青铜城内看到了珑玲的身影。
她触动禁制,灵气被封,除非她杀掉那个自称梅池春妹妹的小姑娘,否则绝不可能恢复昔日陆地神仙的境界。
如果围城大阵被破和珑玲有关,只能是她愿意动手杀了那个小姑娘。
既然这样,她应该已经改变主意,愿意回到巫山,又怎么会站在墨家那边,妨碍巫山行事?
想不通。
从小就脑子有病,现在简直变本加厉。
“蔺大人,”她身旁女使忽而开口,“不知蔺大人今日是否有空闲?婚期将近,月卿大人独自筹办已久,不知蔺大人何日得空前来过目?”
蔺青曜神情微变。
师月卿柔声道:“月卿未能达成目标,已是失职,这等小事,不该再让蔺大人操心。”
自师月卿入巫山以来,两人所谈几乎都是正事,很少谈及男女之情。
此刻提起婚事,蔺青曜才蓦然记起,师月卿似乎并非是自己的下属,而是自己的未婚妻,并且,即将成为与他共享荣辱的妻子。
蔺青曜审视着她柔顺面容,师月卿与他自幼想象的妻子没有分毫出入,就连与他说话时温顺低垂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只是偶尔在某个瞬间。
他会想起那个在他跌入泥沼时,总是悍然挡在他身前,永远笔直不屈的背影。
“……今晚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神女殿见我,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女使一听神女殿,略有些恼怒地飞快看他一眼。
师月卿温声答:“是,蔺大人这趟是要去墨家吗?”
“不是,”走在前头的蔺青曜道,“我要去一趟兵家。”
师月卿面上笑意忽凝。
“我们与兵家项隼的合作已经结束,他在洛邑战败,其他随从也早已四散,对兵家而言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
“不是因为他。”
蔺青曜似乎不欲多言,只道:
“一些私事而已,你安心留在巫山,别的不关你事。”
顿了顿,他忽而觉得这样命令口吻,不该是对未来妻子的语气,蔺青曜绞尽脑汁,终于从记忆里某个角落挖出一点温情。
“这趟途径邯郸城,有家食肆的云吞还不错,我记得你也是卫国人,如果不赶时间,带回来给你尝尝。”
第26章 第26章相救
“……这就是你们抓回来的人?我瞧着也不怎么像嘛……”
“像是像的,第一眼看到我们都吓了一跳,现在看着不像……那是因为梅池春哪有这么落魄的时候,看着当然不像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梅池春在剧痛中醒来。
刺穿腕骨的锁链有三指粗细,他稍稍一动,立刻有剧痛如雷电贯穿周身,梅池春下意识想要从蜷缩中直起身,却发现自己被囚在一个完全不能舒展开的笼子内。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笑。
从前被抓进敕命鬼狱,尚且没遭过这样的罪,兵家也算得上是他的老东家,没想到下手竟比巫山还狠。
一瓢冻水当头泼下,头皮传来的拉扯刺痛迫使他昂首,迎上笼外无数道视线的打量。
少年脸上血污和尘土被洗净,露出山石嶙峋般的深邃五官。
纵然乌发濡湿,脸色因失血而苍白,那双眼尾略扬的狐狸眼里,仍有一种万事都在掌控之中的笃然从容。
定睛看清后,不少人惊骇后退。
“不知诸位将军将我抓来,是我错认成什么人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少年分明在示弱,却不知为何,落在玄武院院尊霍启
耳中,更像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挑衅。
“错认?”
霍启起身近前,围着铁笼转了一周。
“我看未必吧?当年司狱玲珑于洛邑红夜一战,手刃梅池春,本要带着尸首回巫山,却在途中遭遇墨家拦截,外头那些蠢东西不知道原因,可瞒不了老子。”
连腮胡子的男人俯身,望进梅池春寸寸凝冻的眼底。
“蔺青曜是不是也跟墨家合作,把他那个辟兵术教给墨家了!他们盗走梅池春的尸首,就是想把他炼成辟兵人,和我们兵家命将相抗,对不对!老子就知道巫山那群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想骗老子,老子撅他祖宗十八代!”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
在霍启洋洋自得的朗声大笑中,梅池春隐晦地露出一个看白痴般的眼神。
他方才竟真的有一瞬间以为霍启知道些什么。
差点忘了,兵家这些人脑子全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除此之外,简直蠢得挂相。
但梅池春并不会因此而放松警惕。
有时候蠢人比聪明人更需要严阵以待,常言道,不怕聪明人勾心斗角,只怕蠢人灵机一动,说的就是霍启这种人。
“辟兵术?辟兵人?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霍启笑声骤止,他盯着少年那张脸,仿佛又回忆起当年梅池春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将四灵院其他院尊压制百年的岁月。
“你当然不会知道,辟兵术是万兵之母蔺苍玉所创的独门秘术,兵家只能利用古战场的地势铸域凝煞,召来阴兵,但辟兵术却能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鬼神不逢,枪刃不当,人敌万邪,兵辟太岁」,经辟兵术炼化过的人,无惧太岁瘴气,修行一日千里,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兵器。”
瞳仁微微紧缩。
辟兵术,蔺氏。
梅池春面上如常,心底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蔓延开来。
“这么厉害?难怪都说蔺苍玉是万兵之母呢!”底下小兵搓搓手,“不过,既然这个辟兵人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被我们这么轻易抓到?”
霍启冷笑:
“还能为什么?自作聪明,想顺水推舟潜进来,再和墨家或是蔺青曜里应外合罢了!真当我们兵家都是傻子吗!”
“将军聪慧!将军英明!”小兵再次齐声附和。
梅池春只觉可笑,倚着笼子看着这出闹剧。
“那,接下来,将军如何打算?”
玄武院所在的这处驻点名为死生冢,古称函谷,地势深险如函,易守难攻。
巫山或是墨家真想攻下来,没那么容易,他只需多调几个营加强戒备即可。
至于这个疑似死而复生的梅池春的少年嘛——
“死生冢正在练兵,把他扔进谷底,死了算他倒霉,没死就是梅池春无疑,等我来亲手杀之!”-
正值午后,守卫死生冢的兵家命将酒足饭饱,被这午后晴日一照,照出三分饭困。
一人打了个哈欠,引出一连串此起彼伏的困倦。
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青鸢混在群飞的乌鸦里,在险峻的峰峦上来回盘旋。
“珑玲姐,我待会儿就把死生冢外面的地图录刻至你的玄龟令上,不过,一旦进入了兵家地界,玄龟令就无法与外界联系,你也没有办法向其他人求援,你……明白吗?”
“明白,”珑玲回头看了眼草丛内的秀秀,“虽然有点困难,但我会尽力攻下死生冢,这样就能在这里安置灵讯柱石了,对吧?”
秀秀:“……谁让你把人家攻下来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珑玲看向气鼓鼓的秀秀。
被秀秀叫来帮忙的两名墨家师姐窃笑。
“她是让你一路小心,别受伤了。”
“死生冢是兵家最大的据点,你的确得小心点,攻下死生冢之类的玩笑话就不必再提,你能将那位阿拾少年救出来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们会留在这里接应大部队——如果有的话。”
另一位师姐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救不出来保住你自己也很了不起了,天下男子千千万,只要你活着回来,师姐再替你介绍七八个咱们墨家的小师弟!”
珑玲盯着她们好一会儿,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珑玲顺着石壁攀爬而下时,她的心绪仍然停留在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上。
崖上那两个墨家师姐,还有远在青铜城,用分野之术替她找出梅池春下落的姬照蓉。
她与她们其实相识不久,并不算熟悉,但不知为何,听闻她有需要,却都毫不犹豫地尽力帮忙。
她已经不是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她们帮她的忙,想要得到什么呢?
珑玲不太明白。
她想,阿拾一贯聪明,他或许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思忖间,珑玲已沿着死生冢两侧崖壁而下,借着凸起石块和崖壁草木的遮掩,并没有引起兵家守军的注意。
倒是有一个巡防的小兵尿急离队,找了个树根撒尿,腰带刚一解开,就被珑玲从后放倒。
将此人藏进树影里捆好,珑玲换上他的衣服,按照秀秀所给的巡防图,她观察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一支巡逻小队跟上。
“……马上就要换班了,听说今天谷底的演武场有热闹看,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凑凑热闹?”
“不就是大将军王让咱们玄武院练的那一营吗?叫什么……辟兵营?有什么好看的,那都是群不怕死的疯子,别待会儿看着看着被当做他们的试刀石,把自己的命看没了!”
“今日的确有试刀石,不过不是我们,是个……你谁啊?怎么在我们队里?”
正闲聊的两名兵卒突然收声,警惕地看着队尾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珑玲并非脂粉气重的样貌,加上兵家轻甲加身,藏匿了女子身形,她只需略略压低嗓音,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褪的清隽少年。
她道:“二位大哥对不住,方才去撒了个尿,找错队了,对不住对不住。”
“哪儿来的新兵蛋子?连自己哪队都能走错,你们今日巡哪儿片你不知道?”
“知道,巡演武场。”
“那还不快去!”
珑玲连连躬身告罪,她面上没表情时显得有些呆愣,低头时因头盔太大,还差点滑下来,引得周遭兵卒一阵哄笑。
而珑玲就在这样的哄笑声中,堂而皇之地朝着谷底演武场的方向赶去。
途中有人试图拦下她询问,珑玲还未出声,就有人好心告知,这是个撒个尿就迷路的新兵蛋子。
从前蔺青曜总说她看着呆笨,珑玲第一次觉得看着不够聪明也是件好事。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谷底演武场出现在珑玲的视线中。
演武场卧在山谷最低处,如一只大碗,碗壁上列着玄武院里排得上名号的兵家命将,下方一群兵卒,将碗底层层围住,居高临下,将整个演武场尽收眼底。
果不其然,这里集中了死生冢内真正有实力的兵家命将,连秀秀操纵的青鸢都不敢飞得太近,恐被二境以上的兵家命将察觉,打草惊蛇。
好在看热闹的兵卒的确不少,珑玲孤身一人,要混在里面并不难。
刚挤进演武场下方的人山人海,就听场中有人冷不丁地提起了珑玲的名字。
“——十年前,咱们那位朱雀院院尊,大名鼎鼎的兵家诡将梅池春败给了巫山敕命鬼狱的司狱玲珑,这一败,就败掉了我们兵家的半壁江山,败掉了兵家一统九州的气运!”
“世人都说,这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依我看,都是狗屁!”
台上那人身高八尺,气势浑厚,绕台半周,嗓音传彻整个演武场,引得观席一阵骚动。
珑玲的目光却定格在场上的正中央。
灵气流转的囚笼狭小得容不下一个成年男子,被关在里面的身影只能尽力蜷缩着,将自己折成一团,才能勉强不被栅栏上的尖刺戳伤。
凌乱长发掩住了他的神情,胸口起伏微弱,只剩暗红色的鲜血汩汩涌出,在珑玲眼底烧成血海。
她缓慢地移开视线,漆黑眼珠凝视着那个侃侃而谈的兵家命将 。
“他梅池春就是色欲熏心,才故意败给了司狱玲珑!什么九州第一强者,真那么强,怎么会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挑了剑,败得一塌糊涂!”
场下一片唏嘘,那人眉宇间满是轻蔑和自得。
“若非前任大将军王信任他梅池春了,让他执掌大权,换做老子当上朱雀院院尊,司狱玲珑何至于嚣张百年,直到几个月前才被人戳穿她的草包面目!”
他用力摇了摇场上囚笼,珑玲看到那笼中少年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转了转没有情绪的眼瞳,一束日光落入他琥珀色瞳仁,即便落魄到如此地步,他竟也没有任何屈辱神色,只是沉静地,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苍白失色的唇弯起一个弧度。
“你?你连给她踏脚都不够格。”
那人豁然回头。
似乎是被他讥笑的态度激怒,他捏碎囚笼的禁制,将人一把从笼中拖了出来。
“一个阶下囚还敢这么大的口气!好,我今日就看看你有多够资格,看看你到底是个长得和梅池春相似的倒霉蛋,还是个能死而复生的神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少年,对周遭众兵卒道:
“院尊大人发话!今日如常练兵,十人一队,一个时辰后清点人数,人多则胜,人少则全队就地处死——辟兵营!”
“在!”
“开始练兵!”
演武场周遭兵卒击剑相喝,随着他口中的辟兵营黑压压上场,整个峡谷内仿佛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蔺青曜就是在这时,被兵卒带领着朝霍启所在的席位而去。
演武场喝彩声铺天盖地,他却对兵家这种野蛮的生死角逐毫无兴趣——尽管底下所谓的辟兵营,正是由他们蔺家辟兵术炼成的辟兵人组成。
只是在听到梅池春这个名字时,蔺青曜脚步一顿,朝演武场看去一眼。
“场上何人?为何提到梅池春?”
“昨日抓到一个和梅池春极像的人,霍启将军说,懒得分辨他是真是假,干脆扔进演武场里拿来练兵,真相自然大白。”
蔺青曜冷睨一眼:
“这还用分辨?不管用什么秘术,没有能从天戮剑下逃脱的亡魂,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梅池春他也绝不可能——”
“不是十人一队吗?”
一个令蔺青曜无比熟悉的嗓音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回过神来,他猛地冲向栏杆边,双目死死盯着那个缓缓走出人群的身影。
“他落单了,怎么凑队?”
无数人的视线汇聚在珑玲身上,包括观席上的霍启。
台上,那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审视着珑玲,忽而笑容森然地开口:
“怎么,你想跟他凑队?”
珑玲在众人敬畏目光中,上前一步。
“可以。”
观席上的霍启出声:
“上了演武场,哪一队人数最少,全队处死,你们这队从一开始就只有两人,小兄弟,你确定要跟这个人一起送死?”
枕在血水中的少年视线模糊,看到轻甲下的玄色衣角,缓缓垂落在他身侧。
她伸出的手腕纤细如花茎,力道却大得惊人。
她抓住他。
如同抓住她千百个梦境里未能抓住的遗憾。
“我确定。”
在呼出的白雾中,梅池春阖上眼,唇边弯起一个极轻的弧度。
第27章 第27章相护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喉音含混,顿了顿,猛烈咳嗽几声,齿间有血,噙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
“就那么想和我殉情吗……”
轻飘飘的一句玩笑,珑玲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一瞬间,眼前面容苍白的少年,和记忆里那个总是混不正经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珑玲一直知道他们样貌相似,却在这一刻,真有种难以区分他们的错觉。
“我不会跟任何人殉情。”
震碎了刺穿梅池春腕骨的锁链,珑玲扶着他后撤几步,注视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辟兵人。
“我也绝不会让你死。”
场下,霍启身旁的副将似乎看出些端倪,出声道:
“将军,这个人好像……”
霍启抬手止住了副将接下来的话,他随手扔了几颗葡萄入口,连腮胡子随着他的咀嚼颤动,这位玄武院院尊镇定道:
“管他是何人,一只野猫自己不长眼往老虎堆里钻,该害怕的可不是我们。”
语罢,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而来。
“霍启将军。”
霍启从演武场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朝他快步走来的蔺青曜。
“蔺大人,真是稀客,今日怎么大驾光临,也不提前知会我……”
“恐怕霍启将军的练兵要暂缓一缓了。”
蔺青曜一撩衣袍,在霍启身旁席位落座,四周几位兵家命将瞧见这位巫山殿主今日似乎脸色不佳。
“鸦九,去把刚刚上台的那个小兵带上来。”
名为鸦九的随从应声出列,他拾级而下,正欲朝演武场而去时,突然被两名兵家命将拦住去路。
银冠紫袍的青年冷眼望向霍启。
霍启仿佛没瞧出蔺青曜的不满,打着哈哈道:
“演武场乃我兵家神圣之地,看到中间那根柱子了吗?上头雕刻着九天玄女,兵家的每一场比试,只要上了场,都有这位女武神庇佑见证。”
“方才蔺大人要停,我霍启绝无二话,现在嘛,要是擅自终止玄女娘娘见证的比试,岂不是折我兵家气运?”
鸦九抬头瞧了那柱上神像一眼。
石塑神像古朴粗放,虽不得形似,但女武神执剑时的凛然身姿却栩栩如生,兼具秀美与杀伐之气。
据说这位女武神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位女将军,生平百战百胜,但凡兵家出身的弟子,出战前必拜这位女武神。
“霍将军。”蔺青曜垂在扶手上的手指轻敲,“几个意思?”
霍启笑笑:
“蔺大人,凡事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梅池春怎么会死而复生,还跟墨家的人混在一起?当初约定与我兵家合作炼成辟兵人,一女不更二夫,蔺大人,你他大爷的该不会耍我们吧?”
蔺青曜剑眉紧拧,审视霍启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难以理解。
真是蠢货。
先不提梅池春根本不可能死而复生的事。
九州谁人不知墨家兼爱非攻之名?
他们巫山跟墨家合作,能有什么好处?
随从鸦九也道:
“霍将军慎言!我们怎么可能与墨家联手!倒是你们兵家式微,如今还指望着我们蔺大人的辟兵术重振旗鼓,焉敢如此放……”
“哼!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指望着你们蔺氏的辟兵术,不过,蔺大人不是已经将如何炼成辟兵人的步骤都交给我们了吗?既然如此,我又岂能允许其他懂辟兵术的人活在这世上!”
周遭十数名玄武院命将齐齐发动,顷刻间便将蔺青曜与鸦九二人包围。
鸦九勃然大怒,正欲殊死一搏,却见蔺青曜掀起眼帘,长眉压低,极轻微地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霍启见状放松几分,懒洋洋靠着椅背:
“不急,我给蔺大人一场比武的思考时间,若蔺大人愿意交出辟兵术的原本,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待会儿那两人,就是蔺大人的下场。”
战鼓奏响,所有人的视线重新聚集在演武场上。
蔺青曜没料到霍启会蠢成这样,他虽有保命之策,但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动用,此刻一边思索,一边望向演武场那道束着高马尾,轻甲玄衣的身影。
不会错的。
就算化成灰,蔺青曜也认得出那个声音,那个身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
此刻与她并肩,被她护在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战鼓奏响至最激昂处,比试宣告开始。
铮——!
如珑玲所料,开始的一瞬间,对面这三队不约而同将矛头直指向他们,不过一眨眼,珑玲就迎上来朝她头顶竖劈而下的一刀!
“一境灵修?”
头一个朝珑玲砍来的男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狂喜的笑意,牵动脸上那道从眉骨而下的刀疤,显
得面容愈发狰狞可怖。
“这点本事还敢站上来,老子都不用刀,徒手就能拧掉你脑袋——!”
刀疤男子周身流转着属于二境灵修的灵气,在兵卒中已经算得上佼佼者,劈一个一境灵修,本该易如反掌。
然而压下去的这一刀将人推出数丈之外,仍然没能顺利砍下,刀疤男子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见视线天旋地转。
头颅噗通一声坠地。
而斩下他头颅的那人分明站在四面八方的瞩目之下,但谁也没看清她何时挥剑,又何时闪现至他身后,从从容容甩掉剑上血水。
没有起手式,没有任何花招,这已经称不上剑招,更接近于刽子手般的残酷屠戮。
站在她右后侧的少年却从始至终不曾意外,他掩唇低咳几声,抬起头:
“大家萍水相逢,本无仇怨,如今站在这演武场上,应该没有人是为送命而来,既然想活命,何不动动脑子想想,规则是队内人数最少者就地处死,如果我们二人都死了,你们余下三队里,也只有两队是安全的。”
“但与我们联手就不同了,进可重创其他两队,退则还有我们二人垫底,你们只需要在一个时辰比试结束时保证有两人以上存活,即可保住性命,不是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们面面相觑,显然从没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珑玲回眸,肃然望着他道:
“其实就算不联手,我觉得我应该也没问题。”
梅池春神情略有无奈,然而开口时,他眼中无奈化作春水漾开,眸色深深道:
“知道你天上地下第一厉害,不过……你是为救我而来,但凡我是个男人,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都不能让你为我受伤。”
珑玲读不懂他眼中深邃情绪,只是觉得他这番话落入耳中,令她呼吸莫名紧了几分。
“真是一群废物!”
对面三队中,突然传来一个张狂声音。
“一心想着保命还做什么兵家弟子!做什么以一敌万的辟兵人!他们怕死,老子不怕!我来会会你!”
语罢,一名披发男子一跃而出。
他的兵刃并非刀剑,而是一杆乌黑长枪,长枪凌空而下,刺入演武场的地面,披发男子反身一挑,挑起一道气势雄浑的「阴」之气。
地下涌出的「阴」之气如飓风盘旋,眨眼便汇聚成十数道阴兵身影。
梅池春面色忽凝。
「古战场函谷」
见此情形,那披发男子喜不自胜,眼瞳中有近乎癫狂的神采。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辟兵术果真让我脱胎换骨,再借助这死生冢所占据的地势之利,即便只有二境,也能施展梅池春所创的铸域凝煞之术!召来阴兵听我号令!”
“去,除了我身后之人外,演武场上其余人统统可杀!统统都杀了!”
一声令下,众阴兵顷刻而动,霎时有惨叫声和鲜血蔓延开来。
珑玲并不惊惶,纵然围攻她的阴兵有七名之众,但她身法矫健,在他们围攻之时便翻身而上,同时凝气,用「术枷」束缚住他们,再将它们猛地砸向另一个朝梅池春扑去的阴兵。
这个时候,她还有空思索辟兵术的事情。
珑玲自幼便听说过辟兵术的大名。
因为,她自己便是蔺苍玉用辟兵术炼成的辟兵人。
蔺苍玉在卫国任上卿时,寻来无数尸骸,尸身历经尸解、化蛹、羽化、兵成,最终成为不惧太岁瘴气,只为杀戮而生的辟兵人。
她不知来处,没有任何生前记忆,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蔺苍玉。
所以世人说她是蔺苍玉最好的作品没有错,她的确就是蔺苍玉一手铸造的兵器。
只不过不知为何,经蔺苍玉亲手铸造的辟兵人,留存下来的仅有她一人。
后来蔺氏灭族,蔺青曜带着辟兵术投奔巫山,这百余年来,蔺青曜也没能再成功铸造出第二个辟兵人。
眼前这些人,虽然自称辟兵人,但珑玲心里很清楚,他们绝不是成功的辟兵人。
又或者说——
他们仅仅是蔺青曜所造的残品而已。
“小心左上——!”
梅池春的声音令珑玲回过神来,她毫不犹豫提剑回身,正挡下三名阴兵的长矛。
披发男子审视着她的剑法,幽幽道:
“倒的确是极精妙的剑技,可惜,剑是新剑,人却是一把钝剑,这就是人与辟兵人之间的差距,人有杂念,无论如何都及不上辟兵人,斩断七情,人兵合一——”
珑玲未发一语,「太阴寒水」覆剑而上,回身如流雪,「枭斩」一技将三名阴兵瞬间拦腰斩断。
披发男子笑意凝固,后撤数步。
怎么回事?
她不是一境灵修吗?方才那一剑怎可能杀得了他的阴兵!
“此人有古怪,”披发男子对同队的其他人道,“先对付她,一起上!”
八名二境灵修迅速集结,没有妄动,而是逐步占据方位,观势,最后方能结阵。
被阴兵拦住去路的梅池春额头浸出一层薄汗。
不行。
上次对战季衍能取胜,是因为有墨家弟子从旁协助,这次她以一敌八,怎么可能有胜算?
“破——!”
梅池春以「天子令」悍然冲开眼前阴兵,霎时吸引了演武场上其他人的注意力。
一直窝在椅子里的霍启也突然直起身来。
他就知道!
就算此人用的不是兵家术式,他也认得出来,这少年分明就是梅池春!只有梅池春才能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怪招!
梅池春顾不了许多,正欲再度并指掐诀时,忽而一阵气血翻涌,呕出大口鲜血。
“咳咳咳咳——”
他踉跄跌倒,胸腔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然而第一反应却仍是挣扎起身。
他必须赶过去。
不能留她孤身作战。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
“嗤。”
演武场下,银冠紫袍的青年冷然轻嗤一声。
“现在,你想清楚了吗?珑玲。”
混战中的少女听到这道传至耳中的声音,微微睁大了眼。
“你为了救梅池春的妹妹灵气尽失,而现在,他亲手所创的术式却马上要置你于死地,到底谁对你好,谁又害了你,你分不清吗?”
“只要你答应杀了那个小女孩,我立刻出手救你,否则,你就真的要梅池春的术式害死了。”
挑开密密麻麻而来的兵刃,气息紊乱的珑玲放眼四周。
一丈之外,阴兵与辟兵人虎视眈眈。
演武场下,银冠紫袍的身影洇成一团模糊影子。
珑玲看着踉跄而来的少年,动了动唇,嗓音越过厮杀声,落至蔺青曜耳中:
“你错了,即便他死了,他留给我的东西,也会一直保护我。”
珑玲收回视线,冷然注视着那个披发男子。
“兵为死物,人才能真正做兵刃的主人,你既觉得人与辟兵人有高低之差,今日就让你看清,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亦有差距。”
第28章 第28章争夺
珑玲这话声音不大,唯有演武场上的人才能听清。
对面披发男子不解其意。
什么叫……辟兵人与辟兵人之间?
整个玄武院九营,只有他们辟兵营接受了辟兵术的锻造,或是身躯,或是经脉仙基,经过改造后的辟兵人几乎都能晋升至二境。
当然,因为本身天赋的限制,再如何锻造重铸,辟兵营内的这些将士也没有一个提升到二境以上。
即便如此,一整个营的二境灵修,实力也已经不容小觑,他一个一境小卒焉敢大放厥词!
“虚张声势。”他啐了一声,“方位站定,阵法已成!你今日难逃一死!”
语落 ,演武场金光大盛,八人各站一处阵角,那些在演武场上肆意杀戮的阴兵仿佛得到召令,皆朝着八人大阵的方向聚集而来。
他们一人踩着一人肩膀,垒成一座人墙铁壁,如石壁上雕刻的神像般,居高临下,俯瞰着阵中少女。
或许他们自己都没发现,这绝不是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该有的架势。
“霍启!”
蔺青曜沉沉出声,咬字里带着薄怒。
“动动你蠢钝如猪的脑子,掂量清楚,你一小小玄武院院尊,到底有没有与我巫山十二殿相抗的实力!”
霍启还未开口,他身旁副将拍桌大喝:
“大胆!蔺青曜,你都成了我们玄武院的阶下囚了,还敢如此无礼!昔日梅池春不过一小卒,不也能从你们巫山十二殿手中夺下九条小龙脉吗!要不是司狱玲珑,还有你们巫山叫嚣的份!?”
霍启捋了捋满面虬髯,心下亦是如此作想。
“什么梅池春,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们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月卿都能取代司狱玲珑,我怎么就不能取代梅池春,让兵家重拾昔日辉煌?”
闪烁着精光与野心的双目望向演武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叱咤九州的画面。
视线尽头,阵法已成,金光中,少女的身影宛如一个随时都可以被吞没的黑点。
菖蒲紫绣银线的衣袖下,蔺青曜半握的手指动了动,六气在他掌中隐晦流转,
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演武场上的八人已发动攻击。
以阵眼为中央,阵法搅动周遭六气,五丈之内,所有灵气尽归这八人掌控,他们将六气灌注于这十数名阴兵身上,而居于中央的珑玲,却无法调动这天地间的一丝灵气。
“这招对付三境灵修都够格,用来对付你,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你就没想过,为何对付一个一境灵修要如此大动干戈吗?”
珑玲抬起手,看着「阴阳风雨晦明」六气,逐一从自己掌中流逝。
只余下最后一缕气时,她倏然紧握五指,在周遭八人惊恐目光中,她本该荡然一空的仙基如潮水翻涌,灵气竟源源不断充盈周身!
一境、二境——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属于三境灵修的力量!
“她怎么……”
披发男子喃喃吐出三个字,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眨眼,那道身影已携剑斜劈而来,缭绕在她周身的灵气似寒水清冽纯粹。
那不是天地六气,而是——
呼之欲出的答案卡在了喉间。
剑影如新月,在狂风中被染成一弯血影。
方才还如铜墙铁壁的大阵,被这一往无前的血影掠过,豁然坍塌了一角,三具尸骸垒在她脚下,汩汩聚成一片血泊。
周遭有一瞬的死寂。
珑玲低首看着自己在血泊中的倒影。
这一次,比之上次与季衍交手时,似乎又挣脱了几分禁制,甚至已隐隐触碰到四境的壁垒。
为什么?
珑玲耳畔恍然回响紫衣女人的声音:
“……珑玲,多余的感情就如冶炼刀兵时的杂质,需得反复锤炼,将其剔除,剔除得越干净,你的锋芒才会越利,越一往无前……记住,锋芒变钝时,就是你的将死之期。”
又有一个女子含笑的嗓音盖过她。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
两道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
一个要她斩断七情,心无旁骛。
一个又说她内心空洞,不堪一击。
到底谁说得才对,到底怎样才能冲破这道压制她的禁制?
心念激荡间,观席上的霍启突然起身。
“辟兵营将士听令,谁能斩杀这二人,我重重有赏!真敢让他赢了,尔等统统就地处死!”
“呵。”
梅池春拭去唇边血痕,冷白如玉的面上浮现一丝讥笑。
“九天玄女在上,堂堂玄武院院尊,竟罔顾亲口定下的规则,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食其言?你如此独断专行,军士性命在你眼中算什么!军令如山,你却当做儿戏,何以服众!”
霍启被梅池春这番话激得面红耳赤,一时间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
“那又如何!辟兵营乃我一手组建,没有我,他们何来这样的力量!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梅池春,你真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辟兵营哗变吗!”
这三个字一出,无论是观席上的蔺青曜,还是演武场周遭围观的兵卒间,都不免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梅池春!?
哪个梅池春?
十年前的那个兵家朱雀院院尊!?
蔺青曜亦是眸光晦涩审视着那道身影。
远远看去,那人身形样貌的确与梅池春有相似之处,但死于天戮剑下的人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她被骗了!
定然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处心积虑接近珑玲的骗子!
“辟兵营当然不能。”
他低低咳了几声,在蔺青曜的注视之下,他抬手搭上珑玲的肩。
分明比珑玲高出一个半头,少年却极自然地倚靠着她,宽阔肩膀几乎将珑玲整个人吞没怀中。
蔺青曜瞳仁倏然一紧。
稍稍平复了气息,梅池春扬唇轻笑:
“但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霍启怒斥:“一群草包!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亲自教你们怎么杀人吗!”
演武场上的辟兵人回过神来,梅池春抬起垂在衣袖里的那只手。
他的五指早已在一路拖拽时便露出森森指骨,稍稍一动,便撕扯出鲜血淋漓。
啪——!
一声极轻的响指。
方才与那披发男子一同铸阵的几人,忽然感觉到脚下似有千钧力道,将他们与这坍塌一角的大阵死死连接在一起!
糟了,这兵阵被方才那人一剑劈出缺口,让人乘虚而入了!
下一刻,兵阵逆势而行,之前灌注进七人体内的六气被迅速抽出,在少年掌中汇聚成一团纯澈的「阳」之气。
一瞬间,周遭兵卒的记忆被唤醒。
朱雀唳鸣,离火腾天。
青金石色的衣袍在烈焰中翻飞,灿然如金屑散乱,名为梅池春的青年头顶红夜,脚踏紫血,所到之处,无往而不胜。
记忆中那道红夜下的身影,与此刻鲜血淋漓的少年重合。
在众人瞩目之下,梅池春逼出自己神魂中的一缕「少阳君火」,融入这团「阳」之气,随即悍然一掌,将其拍入演武场的地面——
风起,林动。
「阳」之气幻化冲天炽焰,顺着演武场上的九天玄女石柱盘旋而上,在整个谷底轰然荡开!
“……是「风林火山」,梅池春,他果然就是梅池春!”
演武场上的十数名辟兵人们首当其冲遭到重击,场下旁观的兵卒也被余波冲击,掀得七零八落。
长阶上的鸦九闪身至蔺青曜身前,挡下了这道汹涌气流。
蔺青曜的目光却紧盯着身旁霍启。
见霍启释出六气,蔺青曜反应迅速,低喝一声:
“让开!”
鸦九只见自家殿主与霍启二人同时发动,一前一后,朝着演武场中央飞奔而去。
珑玲原本正凝望着身旁少年的侧影,仿佛觉察到什么,她缓缓抬起头,与蔺青曜的目光在半空交错。
“珑——”
喉间滚出这一个字的同时,蔺青曜眼底折射出一抹冷冽寒光。
半空风声呼啸,剑鸣声近在咫尺。
蔺青曜看着珑玲的身影在眼底渐渐清晰,仍是那张纯澈如白玉茉莉的面庞,仍是那双浓黑如墨的瞳仁。
然而,他从没有以这样的视角,见她剑尖向前,杀意凛冽奔他而来。
浑身血液在那一刹间凝冻。
铮然剑鸣贴着他耳畔而过,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他眼底寸寸碎裂。
珑玲认出了蔺青曜,却未曾分给他一个眼神。
她紧握着手中刚刚开刃的新剑,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那道逼近梅池春的身影。
尽管手中所握并非天戮剑,但属于天戮剑的残酷剑意仍凝于她剑端。
天之戮民,代天诛之,蔺苍玉和之前的披发男子说得没错,她心有杂念,本该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剑,已不复从前锐利无匹的剑意。
然而——
珑玲握住剑柄的手指松了松,「生戮」一式的起手式被她举重若轻地回身一挑,剑气在半空凝成一道道幽蓝色剑影。
既有「生戮」一式的浑厚杀意,又轻盈如涉春水。
数十道幽蓝剑影掠过半空,霍启见这软绵绵的攻势,正欲随手一掌击溃,却没料到纤细如冰棱的剑意竟如虎爪凶悍,瞬间击溃他的防御,将他轰然重击于「风林火山」阵中!
五脏六腑俱被震碎,霍启身为三境灵修,尚不能自创灵气,此刻感应到演武场上没有一丝可以调动的六气,他仰面看着那瘦弱身影从天而落,心神俱颤地大喊:
“众将听——”
“谁敢擅动!”
梅池春咽下喉间腥甜,放眼看向四下的玄武院众人,眸色冷如寒刃:
“兵家规矩,军令如山,违者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演武场比试,她胜,霍启不遵军令,当诛,谁敢擅动,同罪论处!”
伴随着少年朗声怒喝,下一刻,在他身后响起了身首分离的断颈声。
玄武院院尊霍启死了。
一时天地肃穆,唯有鲜血喷溅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到底是何人?”
银冠紫袍的身影落在尸横遍地的演武场上。
面容阴沉的青年步步走来,目光冷厉地审视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天戮剑,代天戮民,是法家至高术式,不只伤及体肤,更屠戮神魂,绝无起死回生的道理——你究竟是何人,竟处心积虑扮演梅池春的身份,你藏匿在她身边,到底想图谋什么?”
梅池春眉心微蹙。
珑玲耗尽体力,尚未平复紊乱气息,便见蔺青曜步步紧逼而来。
她拖着剑,一语不发地站到了梅池春身前。
尽管珑玲什么都没说,但光是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激怒了蔺青曜,他剑眉倒竖,眉间聚起沟壑。
“珑玲!你胆敢站在他身边!”
经年累月的顺从,令珑玲听到这句话时仍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而梅池春看着她的后脊,在短暂僵硬后,她一寸寸地放松,并未挪动半步。
“我与巫山已无瓜葛,要站在谁的身边……是我自己的事。”
蔺青曜听到她声若蚊蚋的一句话,浑身血液都叫嚣着,恨不得用眼神将她撕碎。
“你生是蔺氏的人,死是蔺氏的鬼,什么时候有你自己的事?你的事难道就是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冒牌货送死吗?”
他的嗓音仿佛淬着毒汁:
“珑玲,就算你一时犯病心软,也该有个限度,你比谁都清楚,人死了就是死了,更何况是死在你天戮剑之下的人,梅池春是你亲手所杀,是这天下最不可能死而复生之人——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梅池春长睫微颤,眸色幽幽。
珑玲的呼吸在一瞬间凝滞。
生死一线都能无动于衷的少女,在这一刻眼眶蓦然变红。
她倏然抬头,咬着牙,挤出四个字:
“不、用、你、管。”
蔺青曜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记忆中的珑玲从不落泪。
哪怕是受剜肉之伤,哪怕在卫宫时被那些贵族欺负,她都不会有任何情绪。
所以蔺青曜那时讨厌她。
她太呆板,太无趣,太逆来顺受。
更重要的是,她是母亲蔺苍玉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十几岁的少年总想着执剑天下,却碍于母亲的命令,要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小丫头保护,自尊心超高的小少爷无法忍受,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
后来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应该是蔺氏覆灭那日,她将他从一地血污中背起来开始。
从雁鹜陂到巫山,有许多次连他自己都已经绝望,她却仍然陪着他身边,穿过瘴气弥漫的荒原,越过万水千山。
她会永远安静地待在自己身边——蔺青曜从没怀疑过这点。
但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喜怒哀乐?
蔺青曜在回忆里翻检,能够记起来的,依稀是那日她走出敕命鬼狱,举着手里一块木牌在阳光下端详。
正面似乎雕着「司狱玲珑」,背面雕着「梅池春克星」。
一贯毫无波澜的眼角眉梢,被与他无关的人牵动,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是蔺氏的造物。
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她就该永永远远只看着他,只听从他,她怎么敢生出二心!
“我偏要管!跟我回去!”
蔺青曜欲抓住珑玲手腕,却伸手抓空。
“这人叽叽歪歪说什么东西呢?”
被一只长臂揽过去的珑玲意外抬头,正对上少年故作深思的表情:
“我跟那个什么梅池春,长得就这么像?既然你们人人都说像,你就把我当成是他,我其实也不介意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万一,我是说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是梅池春本人呢?”
珑玲定定注视他好一会儿。
尽管他确实长得很像。
尽管他还会梅池春所创的兵家术式。
但——
“没想过。”
梅池春眉梢一挑:“为什么?”
她瞳仁黑白分明,固执道:
“你看着我的眼神总在生气,但他的眼睛会笑,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第29章 第29章求娶
仿佛长久的疑惑被解开,梅池春眉心动了动,极缓慢地松开。
他有时觉得这个人很迟钝,迟钝到他站在她面前,她却始终未能认出他。
可有时候,他又觉得她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她似乎从没有想过,就算站在她面前的是货真价实的梅池春,在经历十年前红夜一战之后,怎么可能还会用过去的眼神看她?
又或者说。
即便经历了那些,她还是要他赤诚待她,要他真心如故?
他揽住她肩头的手指微微收拢,瞳仁里的光很静。
“……你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珑玲眼含不解。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对面忽而响起一个怒火中烧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梅池春慢吞吞掀起眼帘,那双眼在面对珑玲时总是复杂幽深,但看向其他人时,倒是简单直白地写着几个字——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真觉得,以你之力能与我相抗吗?”
紫袖翻飞,「阳明燥金」之气在蔺青曜的指尖流转着四境灵修的金光,他目光犀利道:
“方才,若非那八名二境灵修合力铸阵,就凭你这点灵气,即便参悟了「风林火山」的诀窍,也难以成功施展,不过是借力打力的偏门而已,狐假虎威的狐狸没了老虎,要是识趣,就该夹紧尾巴,滚一边去。”
梅池春眼底闪烁着那道灿金色的「阳明燥金」之气。
他生前从未与蔺青曜交过手。
只听闻,这位蔺氏少主自持身份,一派贵族作风,能让手下人做的事,绝不亲自动手,九州内见过他出手的人皆已死绝,手段极其狠辣。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梅池春倒的确被他激起几分血性。
然而条件容不下他难得的这点血性。
这具身躯已千疮百孔,不堪使用,强撑着运转灵气,都不用蔺青曜动手,他自己就会神魂俱灭。
好在——
梅池春半垂眼帘,朝珑玲的方向一歪。
珑玲心头一悬,掌心顺势撑住他胸膛,接下他压过来的重量。
“你怎么了?”
她的个头并不矮,但梅池春远远高过寻常男子,这样的姿势不像是靠着她,倒像是个明目张胆的拥抱。
“方才形势紧张时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身上伤口好像……痛得厉害。”
乌发高束的少年枕在她的颈窝,他面容苍白,微凉的呼吸拂过颈侧,只差半寸,唇瓣就能贴上她莹白耳垂。
转了转眼珠,那双眼尾带钩的狐狸眼落在对面蔺青曜的脸上,后者仿佛后槽牙都咬紧了。
“你等一等,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珑玲脑海中什么旖旎念头都没有,
她神色凝重,扛着梅池春就要走,却被一道劈断她前路的金光挡下。
“我让你走了吗?”
蔺青曜眸光晦暗地盯着她的侧脸。
“珑玲,你禁制未破,即便竭尽全力也只能恢复三境灵气,你甚至连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我不点头,你以为你走得出这个演武场?”
珑玲蓦然停下脚步。
她突然想,她从前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无视她意愿的颐指气使,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只是他手里的一个提线傀儡,一个随他摆弄的泥塑人偶。
在离开巫山前,珑玲一直以为她被这样对待是理所当然的。
可当她走出世人趋之若鹜的巫山,做好了迎接世间风霜的准备,却发现和沿途风光比起来,那些风霜不过是衣上尘土,随手即可掸开。
真正挥之不去的,反而是他留给自己的沼泽。
谁也救不了她。
她必须自己挣脱出来。
“是吗?”
她微微侧目,素白的一张脸上没有喜怒,只是定定道:
“那就试试。”
和之前那种靠着愤怒顶撞他的语气截然不同,在这须臾片刻,蔺青曜感到她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明明就站在他面前,蔺青曜却突然觉得她距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他绝不允许。
她本就是为他而生的辟兵人,岂能擅自做主的离开!
想也不想,蔺青曜朝着珑玲的背影攻去。
两人主仆多年,论起交手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蔺青曜也不会与自己的剑比较谁更锋利。
但此刻,他望着珑玲与那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双眸血丝如蛛网密布,他头一次生出了亲手折断这把剑的念头。
断了也无妨。
就把她封在剑鞘,挂在墙上,哪怕锈也要锈在他的手里!
轰隆——!!!
众人只听一声巨响在演武场上炸开,定睛一瞧,出手的却不是方才场上任何一个人。
珑玲迅速捕捉到杀气来源,正面迎敌,梅池春也不再病恹恹靠着珑玲,他直起身,凝沉眸光望向谷底窄道步步走来的身影。
被这一击猝不及防偷袭的蔺青曜滑至数丈外,虽未受伤,但踉跄站定的青年面上仍露出一种屈辱神色。
是谁横插一脚,多管闲事!
“尔等不速之客,在我兵家地盘闹够了吗?”
沉声如钟罄,响彻整片谷底,梅池春长睫微动,场下七零八落的兵家弟子中,有人激动高呼:
“大将军王来了!”
“参见大将军王!”
拜呼声连成一片,珑玲轻轻拢眉。
诸子百家都有各自称谓,墨家之主称钜子,巫山之主称东君,而兵家之主,冠以大将军王的称号,珑玲记得,自从尉迟武死后,继承这个位置的人是——
尉迟武的第十子,尉迟肃。
人如其名,此人个头与梅池春相仿,但身躯却壮硕得如一座石山,算得上英武的面庞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呈小麦色,浓黑长眉间锁着一股肃杀之气。
面相一看便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
“殿主。”
鸦九扶了一把蔺青曜,低声道:
“尉迟肃实力如渊,是这代兵家命将中的佼佼者,霍启之前提过,他最厌恶的就是邪魔外道,即便我们能强行调动辟兵营,恐怕也只会激怒尉迟肃,以他的实力,一怒之下全都杀了也不是没可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同他起正面冲突。”
尉迟肃冷眼扫过遍地尸骸,逡巡一周,落在剑端滴血的珑玲身上。
他的目光似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是你杀的?”
梅池春刚想开口试图转圜一二,就听珑玲干脆利落答:
“是。”
“为何对我兵家弟子痛下杀手?”
“玄武院院尊霍启无故抓走我的人在先,我为救人而来,霍启亲口说只要在演武场上人数最多即胜,中途见我们胜算颇大,又当场食言,亲自上场动手,所以我杀了他。”
珑玲告知始末后,就做好了迎战准备。
她不指望尉迟肃能跟她讲道理。
他父亲尉迟武,就是个暴躁嗜杀,言而无信的兵痞,当年若非梅池春节制兵家弟子,这些兵家命将的行事作风与匪贼其实并无两样。
果然,他静默无言地看了珑玲好一会儿,忽而挥动起手中那把足有六尺的大刀!
珑玲自当全力迎战,并且使出了方才与霍启对战时悟出的那一招。
幽蓝剑意骤然扩张成密密麻麻的剑雨,镇静有序的剑路下藏着凶悍无匹的杀意,在半空中与尉迟肃的大刀相撞,整个谷底都在这样的撞击下微微颤动。
轻甲和头盔在回震中断裂,露出底下薄如纸片,却韧而不倒的身躯。
乌发在狂风中翻飞,一如她身后女武神雕像上的长缨。
尉迟肃的眸光被幽蓝剑意映亮。
“此招何名?”
“无名。”
“势如猛虎,却又举重若轻,这一式,当称「虎尾」。”
……怎么还给别人的招式起上名字了?
底下的梅池春面露古怪之色,说不上何处不对,但是,尉迟肃的父亲尉迟武是自己亲手所杀,这一点梅池春比谁都清楚。
他相信尉迟肃也很清楚。
二人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梅池春放眼远处,在那队跟着尉迟肃而来的亲卫中捕捉到一个身影。
指间六气运转,凝成的一滴墨汁化成指甲大的小人。
此术乃儒家术式,名为墨傀,由儒家弟子的文心墨魂所化,梅池春全盛之时,墨傀能暴涨至十数丈高——
不过现在也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
因此无人注意到,这样一滴墨汁大小的傀人穿过人群,翻上了大将军王的副将,公孙秉的肩头。
「许久未见,阿秉,看来你这十年来混得不错,既然这样,替我向玉皇顶大师兄江载雪传个话,否则我就把‘你夫人是尉迟武诈死的小老婆’这件事,告诉尉迟肃,明白吗?」
队伍中,面容儒雅的副将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
梅池春脸上原本带着点被公孙秉惊恐神色取悦到的笑意,但在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到珑玲剑抵着尉迟肃的心口一路下坠时,那点笑意蓦然消失。
尉迟肃无疑是四境灵修,珑玲除非恢复至全盛状态,否则绝不可能将他逼至这种情形。
如果能,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两道身影如流星掠过上空,重重坠落在演武场中央的女武神神像下。
尘土飞扬,尉迟肃仰面朝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底,倒映着那尊自幼虔诚供奉的神像,和这个与女武神神像有四分相似的少女。
剑尖已刺穿他衣袍,却被他凝出的六气阻拦,无论如何都不得寸进。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肃问。
珑玲细眉拢起。
“珑玲。”
一旁的蔺青曜见状简直火冒三丈,怒喝一声:
“跟他废什么话!”
语罢,蔺青曜掌中再度聚起灿金灵气。
尉迟肃瞥了他一眼,之前被珑玲挑开的长刀倏然回至他手中,朝蔺青曜荡开一股强劲灵流,如扫落叶般将他攻势逼退。
蔺青曜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指骨作响,正欲并指掐诀召辟兵人听令,却被侍从拦下。
“殿主三思!您能调动辟兵人这件事不可轻易暴露人前!三思啊!”
珑玲知道如今的自己绝非尉迟肃的对手,见势也放下杀念,起身退了几步。
尉迟肃见蔺青曜未有动作,回过头,迥然目光重新落在珑玲身上。
“珑玲姑娘,是否婚配?”
珑玲面上困惑之色不加掩饰。
这人莫名其妙问这个干什么?
没等她回话,她身后的血衣少年先一步幽幽开口:
“真是不巧,珑玲姑娘与亡夫情深义重,没有旁人插足余地呢。”
尉迟肃仍不错眼地看着珑玲,沉声道:
“巧得很,既是亡夫,那就是暂无婚配。”
“珑玲姑娘今日在死生冢大
开杀戒,事出有因,我不予追究,但是这两个人——”
尉迟肃手中大刀直指梅池春和蔺青曜的方向。
“一个与玄武院勾结,拿我兵家弟子的性命来成就他的邪术,另一个,有可能是我的杀父仇人,这二人我不能放过。”
珑玲握紧了手中满是缺痕的新剑。
“我若非要救人呢?”
尉迟肃静静看她。
“可以。”
“若珑玲姑娘愿意下嫁于我,这二人,外加百箱珠玉,万两乌金,皆赠姑娘。”
珑玲:“……啊?”
数丈之遥,衣色赤红的少年眼如寒潭,神情冷得惊人。
第30章 第30章嫁衣
珑玲自幼被人说成怪胎,今日才发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一回她才终于正眼打量了尉迟肃一遍。
此人面容肃然,目光如电,观面相就知道,既不是那种耽于酒色的无能之辈,也不是情窦初开没见过几个女子的青瓜蛋子。
思忖片刻,珑玲抬头问:
“杀父之仇,还有这么多条兵家弟子的性命,只要我嫁给你,真的能一笔勾销?”
尉迟肃负手道:
“这就是我的事了,珑玲姑娘只需考虑,嫁与不嫁。”
不远处,旁观着这一幕的蔺青曜面色沉沉,疑心这个尉迟肃是不是认出了她司狱玲珑的身份。
兵家尚武,尤其这个尉迟肃,是个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人。
他醉心武道,执掌兵家以来虽不说有什么功绩,但兵家匪气在他的整顿下一扫而空。
十年来,九州鲜少听到兵家作乱,倒是兵家所辖的昆仑山一带,但凡有邪祟侵袭,身为兵家大将军王的尉迟肃都会亲自带兵平定邪祟之乱。
有人说这个尉迟肃行事正直,也有人说,兵家这是在养精蓄锐,待来日卷土重来。
按照后者设想,尉迟肃今日之举就不难理解了。
“你在迟疑什么?”
蔺青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回过头,那个和梅池春确有六七分相似的少年唇色苍白,漆黑发丝被汗水润湿,发梢锐利,眼底逐渐弥漫有暗色蔓延。
“你有带她离开这里的余力吧?为何不动,为何坐以待毙?”
他的眸光忽明忽暗。
“莫非你是觉得,反正珑玲在外没有靠山,闹够了终究会回到巫山,所以,如果她真的嫁给尉迟肃,兵家就能为巫山所用,更准确的说,是为你所用?”
那双眼虽在笑着,睫下寒意却暗得望不见底。
蔺青曜几乎有种错觉,仿佛那个早该在十年前消亡的魂魄又重回人间,如从前那样,要继续阴魂不散地纠缠着珑玲。
“错了。”
蔺青曜语调冷酷:
“我无所谓尉迟肃能不能为我所用,也无所谓她嫁与不嫁——反正,不管她嫁给何人,她都是蔺氏的人,是属于我的东西,她注定为我而生,为我而死。”
他望着不远处认真思索的侧影。
人这一生,能与几个人相伴百年,生死与共?
无论是当初的梅池春,还是此刻眼前的少年,亦或是那个求娶珑玲的尉迟肃。
他们算什么东西?
不过见了她几面,相处了一点时日,就自以为了解她,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蛊惑她,诱骗她,以为能将她从他的身边夺走。
她是扎根在蔺氏的草木,离开他,就成了一片没有过去,没有来处的浮萍。
“我……”
珑玲将要开口的刹那,突然伸手推了尉迟肃一把。
尉迟肃与梅池春露出了同样意外的神色。
因为梅池春释出的那缕「少阳君火」正是冲着尉迟肃去的,而珑玲竟然选择推开了尉迟肃!
震动的瞳仁映出少女倏然而至的身影。
在眼前归于黑暗前,梅池春浑身血液翻涌,不可避免地再次回忆起十年前,红夜下,她杀意凛然直刺他而来的场景。
珑——玲——!!
少女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躯,浅浅松了口气。
还好她阻拦及时,真让他再一次调动全力和尉迟肃正面碰上,当场暴毙都不奇怪。
只不过……
她只是敲了一下他的脖子,他为何会露出那么受伤的表情?
珑玲想了想,没想明白,决定暂时搁置,回头对尉迟肃道:
“我答应了,但你得先寻来医师把他治好,否则没得谈。”
“好。”尉迟肃应得干脆利落,又淡淡朝蔺青曜看去,“还请蔺大人留下喝杯喜酒,若一切顺利,我自会派人护送蔺大人返回巫山。”
蔺青曜并未答话。
他看着紧拥着的两人,一种奇怪又熟悉的滋味翻涌上来,分不清缘由,只觉得不爽,碍眼。
待尉迟肃转身离去后,他才对鸦九冷声道:
“一线牵传讯十二殿,派巫招为副将,率一千巫者,师月卿为主将,死生冢汇合。”
“是。”-
夏雷在云层后涌动,死生冢当夜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风吹烛动,掩上窗前,珑玲看了眼隐没在夜色中的山峦,如秀秀所言,在死生冢以内玄龟令毫无用处,也不知秀秀和她那两个师姐此刻安不安全。
回过身,珑玲看着桌案上静静摆放着的嫁衣与首饰。
……他们动作会不会太快了点?
“兵家物资不丰,地处西北腹地,一旦有机会去中原采购物资,必大量囤积。”
被人带来此处落脚,珑玲观察屋内陈设,就有所猜测。
此刻见他料理好霍启死后的琐事入内,极其自然地走到神龛前,在那尊女武神神像前点燃一炷香,珑玲更加确定,这里应该是尉迟肃的房间。
上了香,他在摆满兵书的案前正襟危坐,也示意珑玲落座。
名叫公孙秉的副将立在他身后,背对尉迟肃时,他的视线在珑玲身上来回打量了好一会儿,似有探究神色。
烛光昏暗,更显尉迟肃面容黝黑,眸如寒星。
“医师方才前来回话,那位小兄弟伤得很重,不只是皮肉伤,他借旁人之气改阵,强行施展「风林火山」,以他一境灵修的仙基,原本是承受不住的,但不知道什么缘故,让他还能留住一口气。现下养一养伤,暂无性命之虞。”
“不过,我有七成把握,他就是我们兵家十年前身陨的朱雀院院尊梅池春,这是个搅弄风云,视人命如无物的祸害,珑玲姑娘,我不知你是如何认识他的,但我建议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
灯花噼啪一声,珑玲长睫微颤。
“你允诺过,他可以归我处置。”
尉迟肃看了她一会儿,低头饮茶。
“所以我只是建议。”
一轮对话结束,内室诡异地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风高雨急。
直到公孙秉实在忍不住抬头,对珑玲使了使眼色,珑玲才意识到对方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在等着她开口。
“今日在演武场,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不杀我,反而提出求娶?”
公孙秉扫了珑玲一眼,心中腹诽。
原来是个直来直去的,难怪能拿捏住一肚子心眼的梅院尊。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没想过要杀你。”
尉迟肃放下杯盏,目光移向一旁的神龛。
“你长得很像我们兵家供奉的九天玄女,你知道吗?”
九天玄女?
珑玲还真看不出自己和那尊面目模糊的神像有何相似。
“九天玄女并非真神,而是百年前齐国姜氏的一位女将军,将军姓姜名玄,她的故事,在齐国家喻户晓,久而久之,大家便以玄女称之。”
尉迟肃收回视线,直勾勾看着珑玲道:
“当年周灵王昏庸无道,
命齐国送公主入洛邑,齐国为除邪祟国力衰弱,群臣上奏,都说应该奉上公主避战,唯有玄女请命,她说——”
“公主无承袭齐国社稷的权力,便没有牺牲自己挽救社稷的义务,齐国养将千日,将未死,何故献女?”
“之后玄女领兵出征,在十里开外射下了一只周王室领土上的鹿,称‘周天子失鹿,天下诸侯可共逐之’,诸侯果然纷纷响应——小时候,我便是听着她的故事长大。”
尉迟肃顿了顿。
“尉迟家世代为姜氏副将,然而我出世时,九州已不再是周王室与诸侯的天下,世间也不会有第二个玄女,所以我幼时就想,如果我有一日要娶亲,一定要娶如玄女这般威风凛然的女子。”
“正好,就在今日,你出现了。”
话音落下,窗外雷雨渐响。
公孙秉露出一个有些绝望的神情。
他附耳道:
“……将军,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样说,听上去跟那种心系白月光,却随便找个女子做替身的狗男人有何分别?”
尉迟肃不解:“我娶了珑玲姑娘,又不是不对她好,这又怎么了?”
“是啊,”珑玲也理所当然地望着他道,“找替身为什么不行?只要对他好不就行了?怎么就狗了?”
公孙秉:……到底是这两人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大将军王。”
门外传来军士声音:
“玄武院内有急事,需得您亲自定夺。”
尉迟肃闻言起身,临走前又嘱咐珑玲几句,明日婚宴有什么缺漏的,尽管跟底下人说,随后才快步出了内室。
公孙秉却没有立刻跟上。
他回头,摸了摸袖中墨傀,对珑玲笑眯眯道:
“珑玲姑娘,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容貌相似就移情别恋的,如果是,那只能代表你不够喜欢,或者说,你根本就不喜欢对方,只是心有执念而已——尉迟将军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成婚是终身大事,还望珑玲姑娘,慎思。”
公孙秉这一番话,原本是受梅池春的要挟才说的,目的想搅散尉迟肃与珑玲的婚事。
然而误打误撞,倒是让珑玲的心意有些混乱。
……真心喜欢一个人,原来根本不会找替身取代他吗?
珑玲听着窗外雨声,纷乱心念如细雨,绵而不绝。
另一头,梅池春所在的内室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公!孙!秉!
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是让他去搅散尉迟肃和珑玲,不是让他来搅散自己的感情的!!!
方才内室里那些话,梅池春借墨傀听得一清二楚,他用指甲盖想都能想到,以珑玲那个核桃仁大的脑袋,会冒出何等离谱的念头!
床榻上坐起的梅池春缓了口气。
即便是死生冢这种玄武院的地盘,他也还有些旧部,不能耽搁,趁着今夜雨势,他必须带珑玲离开这里……
吱嘎一声。
“你醒啦?”
内室一片漆黑,梅池春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女跨过门槛,朝他快步而来。
“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去小解?要我帮忙吗?”
梅池春:“……”
屋内黑沉沉的,珑玲来不及点灯,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一如往常态度,扶着他躺回原位。
榻上少年却蓦然攥住她腕骨。
“你今晚住何处?”
珑玲眨眨眼:
“尉迟肃的房间啊,他看起来是这样安排的,反正明日成婚,住在一起也很正常。”
“……”
梅池春喉间腥甜,闭了闭眼。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他道,“你明白嫁人是怎么个嫁法吗?”
珑玲提起裙摆,随意地在脚踏边坐下:
“我看起来像是以为成婚就是盖一床被子聊聊天的小孩子吗?”
她当然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啊。
梅池春一贯舌灿莲花,难得有这样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好在他有了经验,知道不能以常理来推导珑玲的想法,于是忍了忍想要掐住她脖子跟她同归于尽的念头。
黑暗中,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理智。
“既然知道,为什么愿意?”
“你又生气了吗?”
珑玲敏锐地察觉出他的情绪,放软了声音: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啊,只需要成一次婚,就能换一条人命,有很多人死之前根本没人给他们这种机会,我们能有选择,已经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
梅池春忽而将她往前拽了几分,半撑着上身,直勾勾看着她道:
“你真的愿意和不喜欢的人成婚吗?他或许会打呼噜,磨牙,或许不爱洗澡,他会跟你后半生都同床共枕,你每天睁开眼都会看到他的脸出现在你眼前——你自己想想,这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牺牲到如此地步?”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这个距离,让珑玲得以看清他侵略性极强的眼神。
那是与白日截然不同的,属于雄性的气息。
“你值得啊。”她轻声道。
仿佛有一只手缓而重地握住了他的心脏,一种窒息般的痛与快乐涌上心头。
梅池春良久未动。
他改变主意了。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蔺青曜,她应该去更高的,更远的地方看清这世间的模样,而不是被他所困,再一次成为折翼的鸟。
他动了动干涩的唇。
伤人的话就在喉间,只要他说出来,就能赶走她,不再让她被自己的恩怨所牵绊。
说出来就好了——
赶走她就好了——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伏在他枕边的少女先一步开口:
“不过你说得好像也没错,我没想过有人会不洗澡就上床诶,这个我受不了,打呼噜也不行,那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一道闪电劈开长空,映亮了黑暗的内室,也照亮了眼前少女的衣装。
梅池春浑身微僵。
“你……”
他舔了舔唇。
“你穿的是什么?”
听了他这明知故问的话,珑玲低下头,又挥袖将内室烛火点亮。
窗外雨打风吹,内室暖黄灯烛照亮她身上绯红嫁衣。
“嫁衣啊。”珑玲起身转了半圈,望着他,很是理所当然道,“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想第一个让你看看,你眼光好——你觉得好看吗?”
“……”
在少女坦率又直白的注视下。
梅池春看了好一会儿,以手掩住半张脸,默默挪开视线。
“……好看。”
他想,从此以后,就算世间再有绝色,也不敌这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