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家


    薛子兰发现这几天洪喜霞有点奇怪。


    总是闷在房间里翻看一本小册子, 被撞见后,慌慌张张将小册子塞进枕头,聊起别的事情转移话题。


    一连好几次都是如此。


    又一次撞破之后, 薛子兰打算开门见山问个明白。


    洪喜霞抢先一步, 故技重施问起别的事情转移话题,“对了,子兰, 听说前阵子你大嫂来过了, 她来做什么?”


    薛子兰没回答。


    她径直走到洪喜霞面前, 摊开手掌,“妈, 你在看什么呢,能给我看看吗?”


    据说最近外面有一群胆大包天的人宣传邪教,唆使人聚会闹事,薛子兰生怕她婆婆被人蛊惑, 干了不该干的事。


    “妈, 我瞧见你好几次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眼看再也瞒不住, 洪喜霞干脆摊牌。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小册子递到薛子兰面前,“实话跟你说吧,过几天我就要去考驾照了, 现在正复习着。”


    “什么?”薛子兰惊呆, “你要考驾照?”


    “是啊。”


    洪喜霞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 还要重新经历考试。


    谁让考驾照还要考理论知识呢,她还以为只学车就行。


    幸亏当初在学堂混过几日, 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勉强能看懂。


    看不懂的字拿出字典翻一翻,也能懂个大概。


    她要是一点学问都不懂,恐怕学会开车也还是白搭,认不得字,理论怎么考?


    唉,现在这社会,不读书不行咯。


    “不是,妈,你怎么突然要去考驾照了?”薛子兰一脸懵,“你会开车吗?你什么时候学的?”


    “我……”洪喜霞支支吾吾,“我去驾校学的。”


    “驾校?”薛子兰不可置信盯着洪喜霞,“你自己找的驾校?”


    嚯,真是没想到啊,洪喜霞一大把年纪了,还有这样的能耐?


    和洪喜霞差不多年龄的同村妇人,几乎都窝在乡下种田,哪怕是城里这个年纪的妇人,恐怕也都安心在家带孙子。


    鲜少有像洪喜霞这样折腾的,竟然自个儿摸去驾校学车。


    薛子兰无奈又敬佩地笑笑,“我真有点佩服你。”


    “其实,不是我自己找的驾校。”洪喜霞避开薛子兰的眼神,咳了咳,“是赵文斌帮我找的。”


    赵文斌答应教她学车,却不是自己亲自教,只说有个朋友开驾校,让她进去学。


    驾校的教练更专业、更耐心,她在驾校里面学车,比跟着赵文斌学车要好得多。


    洪喜霞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段日子,她瞒着薛子兰,稍有空闲时间便偷偷去驾校练车。


    教练说她胆子大,挺有开车的天赋,看她学得差不多,给她报了名安排考试。


    考试分为理论部分和实际部分,她一听还要考理论,吓得汗都冒出来了。


    真是见鬼啊,她连有些题目都看不懂,这怎么考?


    理论考不过,之前费老劲学的开车技术可就白学了,不得已,她只能从老家找来一本字典,磕磕绊绊地去理解题目上的生字。


    这鬼鬼祟祟的行为终究还是被薛子兰发现了。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我怕我告诉你,你不让我去学。”


    洪喜霞的担忧不无道理。


    她要学车,总归是要去找赵文斌帮忙,而薛子兰对赵文斌一向比较避嫌,如果一开始就说与薛子兰听,薛子兰真不见得会支持她,免不得要纠结一阵。


    思来想去,她决定先斩后奏。


    现在都要考试了,薛子兰就算发现,总不能还拦着不让她去考试吧?


    薛子兰听完事情始末,不发一言。


    良久,只问:“驾校报考花了多少钱?”


    她准备以后扩大生产也用大车送货,所以特意打听过这方面的事情,据她听到的消息,学车的费用并不低。


    自己找个老师傅带着学车,可能只要花费几百块,若是去驾校培训,至少要几千块。


    洪喜霞手上没那么多存款,她是哪儿弄来的钱去驾校学车?


    “什么?”这下轮到洪喜霞震惊了,“去驾校还要交钱吗?赵文斌跟我说不用花钱啊。”


    “他说人家教练有指标,带的人考试过了领到证,人家教练是有奖金的,我信了他的话,至今一分钱没出呢!”


    “原来这是要花钱的吗?”


    可不是么,不只要花钱,而且要花挺大一笔钱,不然人家驾校是做慈善的?


    估摸是赵文斌给驾校的朋友打过招呼,私底下把钱都垫上了。


    薛子兰早已隐隐猜到这个可能,倒也没有太大的讶异,只是……这笔钱还是得还给赵文斌。


    她也没告诉洪喜霞具体的数目,只说不太多,顺便给洪喜霞加油,“妈,其他事情你就别想了,这几天还是以考试为主,赵文斌帮了我们不少,我想改天抽个空去看望他,送点东西表示感谢。”


    “嗯,咱们是得好好感谢感谢他,你先别急,等我考完试拿到证,咱们一起去感谢他。”


    “好。”


    ——


    没过几天,洪喜霞正式通过考试,驾驶证拿到手。


    当天,她去大市场买了一堆补品和礼物,准备送给她的大恩人赵文斌。


    回村的路上,薛子兰抱着小孩,与满手拎着礼品的洪喜霞商量:“妈,既然你已经拿到驾照,那接下来我想买辆二手的大货车。”


    一辆新的大货车最便宜也要7万块,好一点的甚至要十几万,她买不起。


    只能考虑买二手货。


    二手货也不便宜,至少要两万。


    贵是贵了些,倒也能接受。毕竟大货车的送货量和小三轮不可同日而语,以后业务量上来,这些都是必要的投资,早花晚花没区别。


    “好啊。”洪喜霞满口赞成,“等以后有了大货车,你就不愁去外面找司机了。”


    她累死累活要把驾驶证搞到手,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出么。


    “不过……”洪喜霞迟疑,“那周游你准备怎么安排?”


    以后送货的事情如果交给她,岂不是抢了周游的活儿,难不成要解聘周游?


    “周游的话,以后安排他来村里的蔬菜基地种菜吧。”薛子兰早就想好了,“目前咱们缺人缺得很,还得找不少帮手,周游是个靠得住的,安排他来管理咱们的蔬菜很合理。”


    “这个主意不错!”洪喜霞很是赞同。


    以后周游不用辛苦地起早去城里送货,整天在村里忙活,还能把钱挣了,别的不说,周游母亲肯定要高兴坏了。


    自家儿子不离家都能挣到高工资,能不高兴么!


    “对了子兰,我看你也去考个证吧,考个摩托车证,你以后去谈业务,总不能骑自行车去吧,骑摩托车多拉风啊。”洪喜霞自己考了证,忍不住开始撮掇薛子兰考证。


    薛子兰笑笑,“以后有时间再说吧。”


    两人闲聊着,不知不觉来到屯上。


    洪喜霞热情地和之前屯上熟悉的人打招呼,抱着孙子和大家打成一片,薛子兰则单独与赵文斌在湖边谈话。


    湖面吹来的凉风扑在薛子兰脸上,不抗冷的薛子兰打算开门见山,径直从口袋中掏出三千块钱,递过去,“我打听过,去驾校培训,得要这个数目,这些钱你收下吧。”


    赵文斌没动,“那些带来的礼物我收了,这钱就不用收了。”


    “那哪成,那些只是一点小心意,不及这个零头,你帮了我们挺多,我们总得知恩图报。”


    薛子兰见他不肯主动收,眼疾手快要把钱往他口袋里塞。


    赵文斌比她动作更快,一把捏住她手腕,“你打算像一些婆婆妈妈在这里和我拉扯吗?”


    对方力气比她大,想要强塞很显然行不通。


    意识到不远处有几双眼睛有意无意扫过来,薛子兰收回手,把钱重新揣进口袋,面上有些沉重。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帮了忙也不要回报,你不收,总觉得欠了你似的。”


    薛子兰不喜欢欠人情债,何况对方是赵文斌。


    几千块也不是小数目,她不能白贪了人家的。


    赵文斌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无奈地表示:“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声吗?”


    “嗯?”薛子兰没懂他的意思。


    赵文斌很是坦然:“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广结人缘,向来是不图回报的。”


    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薛子兰哭笑不得。


    她当然听过赵文斌的名声,赵文斌的名声比他爸不遑多让,村里人提起来,总之是没什么好词。


    “大善人”这个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广结人缘倒是没错,只不过人缘全是三教九流的,听了让人害怕。


    至于不图回报……想想也不可能,赵家要是这么慷慨做慈善,早就败落了。


    赵文斌这套说辞,鬼都不信。


    薛子兰却没法反驳。


    刨根问底之后,她更怕张文斌对她实话实说。


    成年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透,说透之后反而容易没了往来,赵文斌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连夸自己大善人的话都能胡诌,何尝不是一种遮掩。


    可惜薛子兰是个死心眼,让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着实煎熬。


    临走之前,她把三千块钱夹在一件精致的礼品中,终究还是单方面把人情还了。


    回家的路上,薛子兰有些心不在焉。


    洪喜霞抱着小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薛子兰,“你看看。”


    “这是什么?”薛子兰盯着名片左右翻看。


    这年头,能印刷名片的人,手上都是做大业务的,“妈,你哪儿来的这名片?”


    “赵文斌给的。”洪喜霞直言不讳,“我不过提了一句要买二手车的事,他让我联系这个人,说是对方有靠谱的货源。”


    薛子兰心里一怔,面上有些不悦,“妈,咱以后还是不要去麻烦他吧。”


    “哎哟,这次真不是我故意麻烦他,我就随口那么一提,没想到人家立即上了心,给我这张名片,一定要让我收着,我说了不要来着,推辞几下没能成功,才不得不收下。”洪喜霞忍不住叫屈。


    “而且这话题也是他先提起的,他问之后有没有买车的打算,我才随口提了这一句,这真不怪我。”


    薛子兰沉默地盯着手中名片,不发一言。


    “怎么了子兰,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洪喜霞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薛子兰收下名片,随口扯了个理由,“我只是在担心礼品能不能送到赵文斌家里,毕竟里面还夹了钱,万一他把礼品分给屯上做事的人……”


    “不会的。”洪喜霞打包票:“我特意叮嘱过丁管事,让他一定要把那件礼品送到赵文斌家里去,丁管事是个聪明的,懂我话里的意思,肯定能办妥。”


    丁管事的确懂了洪喜霞话里的意思。


    他将那件特殊的礼品从一堆礼物中抽出来,心里不由自主想起薛子兰那个姑娘。


    他看到薛子兰和赵文斌单独在湖边谈事情的时候,以为这两人有点眉目。


    偷偷摸摸朝着抱孙子的洪喜霞打探这个姑娘的身份,一打探才知道,原来这姑娘是洪喜霞的儿媳妇,人家是特意来感谢赵文斌的。


    得,他误会了。


    人家姑娘嫁了人,连娃都生了,赵文斌还是年轻小伙子呢,这两人根本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嘛。


    好吧,只不过因为赵文斌鲜少与女性单独相处,他好不容易见着一次,想歪了方向而已。


    送礼的人走后,他瞧见赵文斌在湖边沉默地坐了一下午,才知道自己似乎并没有猜错。


    连带着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如今也无师自通。


    难怪赵文斌对洪喜霞这个烧饭婆子格外善待,原来……


    唉,可是人家已经结婚生了娃啊。


    早干嘛去了呢。


    丁管事恨铁不成钢地想。


    ——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又到了年底。


    张行舟这次没食言,他处理好天藏山矿区的事情,将一切准备妥当,背上自己的破行囊,踏上回家之旅。


    阔别乡音一年多,站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听周围人高谈阔论的喧哗,他一点也不觉得吵,反而生出一股亲切之情。


    出了火车站,还得坐大巴去镇里,转而才能到乡下。


    他走到客车停靠点,买了票等候班车发车。


    等车期间,他特意检查一下自身装扮。


    发灰的工服,洗得刷白的裤子和一双旧跑鞋,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像个亿万富翁。


    这就对了。


    太张扬没什么好事,回到家里肯定有一堆人要问他这段日子在外面的财路,他只能装穷。


    等躲过这一阵,再找个由头说是去城里做生意,顺理成章搬到城里去。


    反正没人知道他账目上的资金,以后一家人就在城里好好的低调的过着舒坦日子就行。


    “行舟?”


    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张行舟从思绪中抽离。


    一抬眸,瞧见一位骑着摩托车戴着头盔的女士一个鲤鱼摆尾,原地将摩托车掉头,单脚撑地,帅气地停在他面前。


    张行舟有点懵,不知来者何人。


    直到对方取下头盔,冲他灿烂一笑,“行舟,你回来了?你回来怎么不提前给个信啊,我好去接你呀。”


    “子……子兰?”张行舟惊了。


    这位戴着头盔骑机车的飒爽女士是他媳妇儿?


    这这这……


    张行舟不可置信地盯着薛子兰上下打量。


    薛子兰高兴地迎上前,“傻愣着做什么,咱们先回家吧。”


    一年多没回来的丈夫平安归来,薛子兰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放下手头一切事,先把张行舟载回家。


    当摩托车停在居民楼下面,薛子兰拎着行李要上楼时,张行舟拉住她胳膊,“等等,这是去哪?”


    “回家啊。”


    “我们……什么时候在城里有家了?”张行舟显然没回过神来。


    薛子兰笑着解释,“为了方便做生意,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妈也跟着我住。对了,妈回老家了,我也带你回老家看看吧。”


    把行李放进屋子,薛子兰递给张行舟一只头盔,拍拍摩托车后座,“上来吧。”


    张行舟仍处在无法回神的震惊中,他接过头盔,望一眼小区房间,又瞅瞅薛子兰身下的摩托车,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学的摩托车?”


    “两个月前,咱妈建议的,说是以后做生意出去谈业务方便。”


    “哦。”张行舟坐上后座,喃喃地问:“这摩托车多少钱?”


    “不贵,我买的经济型,五千多。”薛子兰说着,发动车子,一溜烟出了小区。


    张行舟坐在她身后暗暗咋舌。


    当初他大哥张远洋和发小周游因为五千多的不法收入,被判了刑,如今这五千多只值得薛子兰评价一句“不贵”。


    “看来这一年多的时间,你生意做得挺好啊?”


    “还行。”薛子兰一路将自己业务如何一步一步做大的过程简单描述一遍,“也没什么诀窍,踏实做事,贵人相助,勉强也能混个温饱。”


    嘿,自家媳妇儿现在说话是一套一套,很有些商场上长袖善舞的圆滑劲。


    张行舟心里感慨万千。


    他挖了金矿,摇身一变成为亿万富翁,回来要给媳妇儿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没想到媳妇儿自己发财了?


    啧啧。


    现在到衬得他像个吃软饭的。


    很快,到了村里,薛子兰一路将摩托车开到蔬菜基地。


    基地上,周游正在地里检查发苗情况。


    薛子兰朝他喊了一声,“周游,你瞧谁来了!”


    周游站起身,看到薛子兰身后戴着头盔的人,眼睛一亮,急切跑过去将人抱住。


    “行舟,你终于回来了!”哪怕戴了头盔,他也能一眼认出来人是谁。


    “你可算回来了,你瞧,这一片都是我亲自监管的蔬菜。”周游迫不及待拉着张行舟参观他的杰作。


    “行舟我跟你说,我从来没发觉我自己竟然有这么强大的种菜天赋,以前我看我妈在地里种菜,简直不屑一顾,没想到自己动起手来,才知道这里面乐趣可大了。”


    “我跟你说,我现在让我爸妈也把地全腾出来种菜了,子兰会按着比例给他们分成,比他们自己种庄稼强多了。”


    ……


    听着周游的喋喋不休,张行舟差点红了眼眶。


    自打周游进了监狱,他心里一直很愧疚。


    周游这人不像他大哥那样有颗强大的心脏,坐了牢出来,容易想不开,封闭自己,要是没有适当的引导,这辈子恐怕要荒废。


    他不是没想过,等他挖了金矿回来,一定要拉周游一把。


    没成想,他媳妇先给办到了。


    他知道薛子兰是个能成事的人,没想到对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事,成了事还面面俱到,万事都考虑得周全。


    张行舟一瞬间红了眼,娶上这媳妇真是他天大的幸运。


    他情不自禁将薛子兰拥入怀中,把脑袋埋在她肩上。


    “哎哎哎,这大白天的……没眼看。”周游调侃一句,笑呵呵地往地里走,给人家小两口久别重逢留点空间。


    猝不及防被揽进怀中,薛子兰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张行舟声音有些哽咽,“我就抱抱你。”


    然而,这温存的时刻没坚持几秒,很快被一声声刺耳的汽笛中断。


    一辆大货车不停按着喇叭,嫌弃这两人站在路边亲热,简直十分煞风景。


    张行舟不满地退了几步,让出道路通行。


    那大货车挪了两下,偏偏在他面前停住。


    车窗缓缓摇下,一只熟悉的脑袋从里面钻出来,半条胳膊靠在车窗上,笑着与他打招呼,“行舟,你终于回来啦?”


    “妈?”望着车内熟悉的面容,张行舟不确定地再次叫了一声:“妈?”


    “干嘛叫这么多声?”洪喜霞好笑,“怎么,不认识你亲娘了?”


    我勒个豆!


    张行舟惊了。


    他妈什么时候会开这么炫酷的大车了?


    这这这……


    才一年多没回家,家里变了天了!


    第62章 装穷


    对于家里的变化, 张行舟大为震惊。


    才一年多的光景,他周围人完全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媳妇儿生意做大,搬去城里居住, 还学会开机车, 飒爽的很。


    他老妈更离谱,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跑去学了开货车。


    这简直不敢想。


    他回来前, 只知道自己多了个儿子, 没料到家里变化这么大。


    哦, 对了,他儿子呢?


    “子兰, 咱们孩子在哪里?”都怪周围变化太大,出乎意料的事情一个接一个,他一时没能想起这茬。


    薛子兰重新跨上摩托车,“在我大嫂家里玩, 走, 我带你过去看看。”


    “他会说话了吗?”张行舟坐上摩托车, 忍不住问。


    薛子兰轻笑,“没呢, 没这么早,小孩一般得一岁左右才开口说话。”


    “哦,那他长牙了吗?”张行舟又问。


    “长了, 两颗门牙冒出尖尖, 正是牙痒的时候,逮着什么都喜欢往嘴里送。”


    透过薛子兰的描述, 张行舟已经在脑海中幻想出儿子调皮可爱的模样。


    然而,当他从摩托车上下来, 跨进院门便瞧见小小的张朴坐在泥地上,手里捧着一坨鸡屎时,所有美好的想象瞬间破灭


    旁边一只母鸡吓得咕咕乱叫。


    很显然,它在为这个人类幼崽抢它的排泄物而感到困惑与害怕。


    张行舟也挺害怕的。


    他想到薛子兰刚才的话,这小屁孩在磨牙期,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嘴里送,万一也把这坨鸡屎……


    担心什么来什么,小小的张朴也不觉得臭,捧着从地上抓来的一坨东西,扬手就要塞进嘴里。


    “嘿!”千钧一发之际,张行舟一声怒喝。


    吓得小屁孩手一抖,茫然看一眼面前的陌生男人,呜哇呜哇地哭起来。


    听到前院的动静,在后厨忙活的黄玉美立即跑上前,看到张朴坐在地上,忍不住叫嚷起来,“哦哟哟,你怎么爬地上去了?”


    她上赶着来抱小孩,有人先她一步将哭闹的张朴从脏兮兮的地上抱起来。


    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好久不见的张朴他亲爸。


    “哟,行舟,你终于回来啦?”黄玉美热情迎上去。


    黄玉美的热情相迎没有得到张行舟的回应,张行舟拍着小孩身上的灰尘,面色发沉,“孩子怎么坐地上?”


    他要是晚来一步,这孩子准把鸡屎吃嘴里了。


    来的时候听薛子兰说,小孩是黄玉美主动讨要过去带着玩玩,没想到对方这么不负责任。


    果真不是自己的孩子,花费的心思自然不多。


    张行舟心里是有点不高兴的,刚回来也不好发作,只得先一个劲地安抚小孩,拿纸巾擦小孩的脏手。


    见他话语间隐隐有问责之意,黄玉美连忙解释:“嗐,我见他饿了,想去厨房给他煮点玉米糊糊,人我放在摇椅中,哪知道他自个儿跑出来了。”


    “这小子挺皮的,比咱们家壮壮还皮。”黄玉美说着抱过张朴,带他去井边洗手。


    她边给小孩洗手,边回过头问张行舟,“你这一年多,去外面发展得怎样啊?”


    对方衣着破落,那双跑鞋还是之前出门时穿的那双,看模样就知道发展得不怎么样。


    黄玉美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让她热情地欢迎人家,人家却给她冷脸呢,她倒是要借机下下张行舟的面子。


    张行舟神色很是坦然,“发展得不怎样,没赚到什么钱。”


    对方说话这样直接,黄玉美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我看呐,你一开始就不该出去,留在家里给子兰打下手多好。”


    “你瞧子兰现在做生意做得还挺大,正是缺人的时候,你别去外面瞎折腾了,折腾一圈没挣到钱,时间白白浪费了,多不划算。”


    话里明显带着隐刺,张行舟也不恼,抱过洗完手的张朴,独自逗起来。


    想到当初在矿区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张行舟总觉得是儿子提醒了自己,忍不住抱着张朴又是亲亲又是抱抱,不肯撒手。


    到晚上,回了家,小孩的洗澡也是他一手操办。


    洪喜霞看他照顾小孩颇为熟练,号召全家人坐在一起,打算开一个简单的小型家庭会议。


    会议第一句便是:“行舟啊,我看你以后没什么事,就待在家里带娃吧?”


    张行舟一愣,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洪喜霞给他一顿分析,“你瞧瞧,你自个儿瞧瞧,子兰现在有她的事业要忙,我也时常要去送货,一家人就你最闲,你不在家带小孩你想干嘛?”


    张行舟哭笑不得,“好好好,我带我带。”


    “你别以为是咱们强迫你。”洪喜霞给他敲警钟,“你瞧瞧你现在,钱没挣到几分,人倒是憔悴不少,我也不指望你挣多少钱,你能平安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以后你也别再寻思发财的门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带小孩,赚钱养家的事情交给我和子兰。”


    “啊?”张行舟轻笑,“那我不真成了吃软饭的啦?”


    “你看看你,思想觉悟怎么这么差。”洪喜霞瞪他一眼,教育:“男人出去赚钱,怎么没人说待在家的女人是吃软饭?每家每户有自己的过法,两口子,总要一个顾家一个挣钱,依我看呐,子兰挣钱的能力比你强些,你适合在家带娃。”


    张行舟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服气?”洪喜霞颇为开明地表示:“不服气就直说,咱们家里也不搞一言堂,我给你申辩的机会。”


    “没有,我没有不服气,我相当赞同。”张行舟没法申辩。


    他纵然有亿万资产,这会儿也不能显露,只是吧……他账户上的钱够养他一家人几辈子,而他现在只能被迫吃软饭。


    这种感觉就很奇特。


    转念想想,在家带娃也好。


    他出去这段日子,没能陪着薛子兰一起生产,没能见证到孩子出生的情况,没能给家里尽一份力,在家带娃也算是一种弥补。


    张行舟爽快地应下来,“以后都由我来带吧,不过,明天不行。”


    “为什么?”洪喜霞问。


    张行舟缓缓道:“明天我想去看看大哥。”


    这段外出的时间,他一次也没能去看看张远洋,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去探监。


    “也行,既然这样,那我做点馅饼,你明天一起带过去。哎哟,家里面粉快没了,我这就去买。”洪喜霞说着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等人离开,家里只剩下小两口和一个半岁的孩子。


    张行舟趁此机会将薛子兰拉到房间秘密详谈,“媳妇儿,我实话跟你说,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赚到一分钱。”


    他从行李袋中掏出一万块的现金,上交给薛子兰。


    “这是我赚到的一部分,还有一大部分我现在没法拿出来,等以后咱再慢慢规划,你相信我,我绝对可以养活你们的。”


    他回来特意带了一万的现金,想着应该能够撑过一段日子。


    等以后风头稍稍减了,他再慢慢把家底掏出来。


    没料到薛子兰看到一万块,只是心疼他,“这都是你的血汗钱,你留着自己花吧,家里有我呢,你用操心。”


    “不是,子兰,我真赚了不少钱,只是现在不能一下子拿出来而已,你相信我,等过段时间,我再拿出来。”


    张行舟的极力辩解在薛子兰看来,只是出于维护男性的尊严。


    社会上向来是男人挣钱养家,女人在家带娃,张行舟肯待在家里带娃,很是出乎她的意料。


    即便张行舟不是死要面子的大男子主义的人,遇到这种伤自尊的事,多少想为自己正名。


    薛子兰很是体贴地回复:“好,我相信你。”


    她嘴上说着相信,却不继续追问他到底挣了多少钱,在外面干什么事挣了这么多钱,为什么现在不能拿出来要等以后才拿出来。


    这些问题,薛子兰统统不关心。


    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


    张行舟抚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他挖了一座大金矿的消息还不能随意透露,风险太大他承受不起,无论如何得捂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再说。


    算了,这段时间做个吃软饭的闲人也挺好。


    张行舟马上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得,以后就是闲居在家的专职奶爸。


    开启在家带娃的第一天,张行舟一大早先去了一趟城西的监狱。


    他带着洪喜霞做的几张烙饼,在探监室里与张远洋见了面。


    两兄弟见面也没有太多的话,男人总不如女人健谈,特别是这样温情的时刻,两两望着,能从对方眼神中体会到情感,便也不想再从嘴中吐出煽情的话。


    叙了几句寒温,张行舟很快回来。


    他时刻记着他奶爸的身份,想要赶回去带娃,回家时,薛子兰正拿着早报研读,洪喜霞在给张朴喂米糊糊。


    两人的对话一丝不落掉入张行舟耳中。


    “妈,我说个稀奇事你听,这报纸上有则新闻,说是西部矿区挖出最大的金矿,好多人一夜暴富,身价几十亿。”


    “是吗?”洪喜霞对几十亿没什么概念。


    在她看来,上万块就是大钱,几十万那就是巨款,上百万的身价是巨富,至于几十亿,那更像是一串数字,她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程度的富有。


    “可不是么,现在全国淘金热,不少人拖家带口去西部淘金,一待就是好几年,运气好的能发财,运气不好的要白白耗进去多少时光。”


    偏偏这样暴富的人是少数,更多的是一辈子也没能富起来,白白搭进去大半辈子。


    薛子兰觉得这样的行径是在赌,而她一向不喜欢冒险。


    踏踏实实做点小生意,收益和别人没法比,风险自然也没那么高,她喜欢踏实一点,喜欢自己的人生能自己掌控。


    洪喜霞也是这样的想法,“那些人是疯了么,还拖家带口,万一挖不到金矿,且不是连自己家人都连累?”


    “是啊,而且就算发了一笔横财,也是贻害无穷,一般人承受不住这样大的起落,骤然暴富,心态容易失衡,容易骄傲,守不住财,到最后反而要赔出全部家产,落得人财两空。”


    薛子兰做生意这段时间,看过不少这样的例子,只觉得挣钱难,守财更难。


    “总而言之,人还是要踏实一点。”


    ……


    被自家老婆认定为“不踏实”的张行舟不敢吭声,默默走到洪喜霞身边,接过孩子,喂起米糊糊。


    洪喜霞随口问了他一句,“对了行舟,你这一年多的时间,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我……”张行舟支支吾吾:“……搬砖。”


    搬砖肯定不是搬砖,哪个搬砖的能挣到一万块?


    薛子兰情知他在信口胡诌,却也没追究,想必这段日子不是太轻松愉快的岁月,张行舟不太愿意提起,她也不强求他坦白。


    人平安回来就好,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她不求别的,只求一家人健健康康。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倒也过得顺遂。


    张朴一周岁的时候,家里摆了周岁宴,张朴在抓周的时候挑了一支毛笔,这可把洪喜霞高兴坏了。


    “哟,这小子,有他太爷爷的风范,以后肯定也是个学问人。”


    别人客套两句,夸赞张朴以后是个考大学的料,把洪喜霞哄得不知东南西北,一整天咧着一张嘴,笑得合都合不拢。


    为了纪念这一幕,洪喜霞倡议一家人去照相馆照一张全家福。


    照相时,她特意将那支毛笔带上,塞到张朴手中。


    几日后,照片洗出来,一家人坐在老家门口翻看新照片。


    几个人看着张朴傻愣愣坐着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在一片笑声中,洪喜霞吩咐张行舟:“你别笑了,你去帮忙收拾一下你大哥的房间,他下个月就要出狱了,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到时记得早点去接他。”


    “好。”张行舟应下,又接着翻看照片。


    一片欢声笑语中,谁也没注意到门口不远处小树林里藏着的一道身影。


    那是戴着帽子,全副武装的张远洋。


    因着在狱中表现良好,积极配合改造,他被提前一个月释放出狱。


    近乡情怯,他远远听着家门口一阵熟悉的笑声,脚步一顿,再也挪不动。


    躲在杨树后,他做贼似的偷窥一家人坐在门口温馨谈笑的画面,心里百感交集。


    他一出现,免不得要破坏这样和谐的气氛,或许这个家没有他,会更好。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听说子兰如今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周游也跟着她在做事。他老妈竟然学会了开车,真了不得。行舟在家带娃,平平安安的,也不错。


    仔细想想,他这前半辈子,尽给家里添乱。


    他唯一能对家庭做出的奉献,大概是远离吧。


    张远洋压低头上的鸭舌帽,埋着脑袋,快步朝相反地方向离开,与一片欢声笑语的家庭背道而驰。


    第63章 暴富


    一个月后, 张行舟去接人。


    人没接到,只带回来一封信。


    信很简单,寥寥几句, 大概意思是没脸回家, 去深城谋发展了,等以后混得成个人样再回家。


    看到信的洪喜霞气个半死。


    “呵,平时看着脸皮蛮厚, 要回家了开始装羞。他牢都坐了, 还有什么脸面不脸面的?”


    “还有, 什么叫混成人样再回家?混不成人样,他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家了不成?”


    “他提前出来也不通知咱们, 摆明了老早就做出的决定,行行行,一个个翅膀硬了,不受管教了。”


    好嘛, 张行舟刚回来没多久, 张远洋又要出去闯, 这一个接一个的,家里总归是没个宁日。


    她一颗心又要操起来。


    洪喜霞满腹牢骚的时候, 薛子兰接到她姐薛子梅的通知,让她一周后回乡下娘家一趟。


    薛子梅自从去城里发展后,鲜少回去,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回乡下, 薛子兰心里疑惑,追问原因, 薛子梅不肯说,神神秘秘的。


    惹得薛子兰忍不住猜测自己是不是漏忘了家里人的生日。


    仔细回想, 也没人在这个月份过生日,那薛子梅无缘无故让她回去一趟做什么?


    想不明白的薛子兰懒得再想,一周后独自一人回了一趟乡下。


    刚跨进院门,听得屋子里传来一道陌生低沉的男人声音。


    薛子兰脚步一顿,面上愈发疑惑。


    她走近一瞧,堂屋中央的竹椅上,端正坐着一位面容俊秀的男人,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框,颇有些书卷气。


    没等她反应过来情况,薛子梅热情地站起身,给她介绍:“子兰,你来啦,这是江皓,我男朋友。”


    说完又对着江皓介绍薛子兰,“这是我妹妹。”


    “你好。”江皓站起身,很绅士地伸出左手。


    薛子兰伸手过去握了握,在一旁默默坐下,一双眼好奇地打量身侧的陌生男人。


    她之前完全没听到任何风声,怎么薛子梅突然又谈了男朋友?


    她以为薛子梅经历过那件事,心里疙瘩大,免不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时半刻不会再恋爱,没想到啊。


    薛子兰心里颇为安慰,同时又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哎!这个我知道!”黄玉美捧着一碟切好的甜瓜从后院走来,将瓜放到桌上,先招呼客人,“江皓啊,你尝尝,这甜瓜都是我们自个儿田里种的,比买的要甜。”


    “好,谢谢大嫂。”江皓礼貌地接过一片,尝了尝,夸赞:“是挺甜。”


    “看吧,我没骗你,自己种的瓜就是甜。”黄玉美得意地显摆一阵,才回过头去回答薛子兰的问题,“你肯定猜不到这两人是怎么认识的,说来都是缘分啊……”


    黄玉美记得很清楚,当时她去华云酒店看望薛子梅,两人在楼道口说悄悄话,不期被人听见。


    薛子梅为此和她闹情绪,赶她走。


    她临走前瞥了一眼躲在半层楼梯下面偷听的男人,只一道背影,是个身形挺拔的。


    左手夹着烟,耳边挂着镜腿。


    看不到真切面貌,倒也能瞧出对方气质不菲。


    黄玉美对他印象颇为深刻。


    所以,当她瞧见江皓,看到同样挺拔的身形,立即猜到是那日偷听的人。


    对方喜欢伸左手,又同样戴着眼镜,这几乎不会错。


    “这江皓啊,是子梅酒店的客人,我只知道这么多,至于两人怎么在一起的,这得听听子梅的说法。”


    黄玉美把话题抛给薛子梅,她也的确想听听这两人后来是怎么发展成男女朋友关系的。


    薛子梅笑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顺其自然而已。”


    当时她和黄玉美在楼道里的谈话被江皓听到后,心里很是别扭,接下来免不得对江皓关注颇多,看他有没有多嘴把这些事往外说。


    江皓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离开。


    离开后不久,酒店清洁工整理客房的时候上报给她一条消息,说是2304房间的客人落下一支钢笔。


    清洁工在客房捡到客户忘记带走的东西,一般是不上报的,通常选择偷偷藏起来,占为己有。


    但这只限于不太值钱的东西,住这种酒店的大多是经济条件富裕的客户,不太会为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重新跑回酒店讨要。


    如果是值钱的东西,没人敢私藏。


    清洁工将钢笔上报的原因,大概是看到钢笔上刻着一串不认识的字符。


    那是德国的牌子,挺贵。


    弄坏了赔都赔不起。


    她从清洁工手里收过钢笔,放在前台,没让人碰。


    很快,江皓找来,她物归原主。


    为了表示感谢,江皓想请她吃顿饭,她答应了。


    一来二去,两人的联系多了,双方又挺聊得来,自然而然处成了男女朋友。


    “原来是这样啊。”黄玉美听了事情始末,一脸感叹,“瞧,这就是缘分。子梅啊,你带江皓去后院陪咱爸坐坐。”


    薛子梅带回来的男朋友,自然是要见一见薛有福的,黄玉美支使两人去后院,却是有另一番打算。


    等两人一走,黄玉美立即拉着薛子兰商量,“怎样,你瞧江皓这人还可以不?”


    薛子兰笑起来,“我的看法又不重要,我姐自己看中就行,老爸没什么意见的话,其他人反对也无济于事呀。”


    “嗐,你老爸肯定没什么意见。”黄玉美很是笃定地说。


    “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吧,听说呐,这江皓是读过大学的,你老爸就喜欢有学问的人,单这一点,他就不可能有任何意见。”


    薛子兰一愣,“是吗?他读过大学?”


    “可不是么,听说家境也很不错,具体怎样我还没打听清楚,等下我叫来子梅,咱俩好好问问。”


    黄玉美兀自感慨,“不管怎么说,这小江看起来比方天平要踏实多了。”


    薛子兰起初也这样认为,至少见到江皓的时候,她并未从表面上看出任何不妥。


    只是……对方读过大学这一点,惹得她心里不踏实。


    这种受教育程度高的人,对精神契合方面的要求通常比平常人要更高,这种人在选伴侣的时候,很是看重有没有共同话语。


    虽说她姐也读过高中,但高中学历和大学学历差着鸿沟,两人相处久了,难免不会暴露矛盾。


    薛子兰皱着眉头,决定找个时机与薛子梅好好谈谈。


    不一会,去镇上买菜的薛子勇回来,薛敏敏又放了学,家里一时热闹起来。


    薛子勇陪着江皓一起在后院和薛有福闲聊,黄玉美拎着菜去厨房准备做饭,薛敏敏领着三岁的薛壮壮在前院玩耍,趁这个机会,薛子兰拉着薛子梅往后面房间里去。


    小声问话:“姐,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选择他吗?”


    时光一下子仿佛回到很久以前,薛子梅记起两人还都是姑娘家的时候,也喜欢这样躲在房间说悄悄话。


    那天大哥薛子勇相亲回来,同意对方姑娘,薛子兰也曾这样小声在房间里问她:“姐,你说大哥为什么选择她呀?”


    当时的黄玉美并不漂亮,脸上满是雀斑,说话又有些刻薄,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良善之人。


    薛子兰不懂大哥为什么选择黄玉美,但她懂。


    她当时告诉薛子兰:“人大都喜欢与自己互补的类型,大哥老实木讷,就喜欢泼辣的性格,未来嫂子为人强势,就喜欢找个老实好掌控的人嫁了。”


    她其实没说实话。


    真实原因是,因为两人没得选。


    老实木讷的薛子勇不被同龄姑娘喜欢,泼辣强势的黄玉美也不被同龄小伙青睐,两人各自相亲相过好几次,被人嫌弃多了,自然没了挑人的心气,于是一拍即合。


    就像现在,她看中江皓的原因也很简单。


    那支德国产的钢笔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她料定江皓有点家庭背景。


    所以对方为了感谢她请她吃饭,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果不其然,和她猜想的如出一辙,对方不仅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父母双方还是以前体制内的领导。


    虽说退休了,余荫尚在。


    他这一家,只有他没有选择从政,他两位堂哥,一位堂姐,如今也都在体制内工作。


    瞅瞅,这家庭背景,够硬!


    其他抛开不谈,单论这背景,就值得她嫁。


    当然,她是不会将这种内心里最真实的考量和盘托出的,尽管心里只在意对方的经济条件和家庭背景,她面上还要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因为他不介意我的过去,那天他偷听到我和大嫂的话,知道一些始末,我事后问他怎么看,他只觉得方天平太过分。”


    “为了弥补无意偷听到我的过去,他主动将他的过去如实交代,他说他只谈过一段感情,对方是他大学时的同学,毕业后,对方有更高的追求,抛下他去国外留学,两人就这么分了。”


    薛子兰疑惑,“那他怎么没去国外留学呢?”


    听说江皓家境不错,总不会是付不起学费。


    “他说他父母不让,因为他周围大多数去国外留学的人,读完研究生或者博士,直接在国外安了家,再也不回来,他父母怕他以后也这样,不同意他出国,想让他待在国内,承欢膝下。”


    “哦。”薛子兰听明白了。


    目前为止,她看不出这个江皓有任何不妥之处。


    可是……当初的方天平也伪装得挺好啊。


    薛子兰还是不放心地事后托人去打听一下,打听的结果与薛子梅的描述无异。


    甚至她还打探到一点,江皓的父母退休之后做起了生意,家境很是不错。


    或许这次,她姐真碰上了良人。


    薛子兰在闲聊的时候把这件事透露给洪喜霞,“对方读过大学,人挺踏实有礼貌,家境也不错,我看我姐这次是要如愿以偿了。”


    洪喜霞听了也很是感慨。


    当初薛子梅立志要嫁一个城里人,村里人都觉得她傲气,心里却也认为她有傲气的资本。


    后来经历方天平的事情,大家把她踩进泥里,她倒是顽强,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现在甚至找了一个比方天平还要好的对象。


    啧啧,这薛子梅果真是个有福气的。


    洪喜霞忍不住想到自己那同样波折的大儿子张远洋。


    连在村里臭名远扬的薛子梅都能重新找到这么好的归宿,怎么张远洋就没这个福气呢。


    大家都越来越好,唯独只有张远洋,至今还要在外面流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一个稳定的家。


    唉……


    洪喜霞越想越心痛,忍不住询问薛子兰,“远洋最近来信了吗?”


    “没有。”


    “看来这小子家不要了,连我这个老娘也不要了。”洪喜霞忧伤地感叹两句,抹着眼角躲进房间偷偷垂泪。


    ——


    另一边,深城的大型商场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


    张远洋站在街头,驻足静听。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如泣如诉的歌声飘荡在张远洋耳边,似一把无形的利剑在他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冬季会回去吗?


    冬季想必回不去,离过年还有几个月的光景,他现在只能靠每天在天桥下接单打零工勉强过活,到了年底,兜里赚不了几个钱,他怎么回去?


    他现在饥一餐饱一餐,和讨饭的没什么区别,这副鬼样子,怎么回去面对父老乡亲?


    只有他发达了,他才有颜面回去见他老母亲。


    连薛子兰一个女人都能把生意做得像模像样,他就不信他一个大男人成不了气候!


    只是……生意的门路不是那么好找到,他现在只缺一个机会而已。


    不做零工的时候,他会满大街到处跑到处看,想瞧瞧哪里能寻来一丝商机。


    可惜跑了一个月,一无所获。


    猛地在街头听到这道清澈如水的伤感歌声,两眼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他决定循着歌声去大商场逛一逛。


    商城人来人往,店铺琳琅满目,他一般不来这种地方,兜里没几个钱,全都留着照顾一日三餐,没闲钱在这里消费。


    走了几步,歌曲结束,换成另外一首比较轻快的调调。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你何处游……”


    调子挺好听,歌词也朗朗上口,张远洋终于在一家音像店门口找到声音来源。


    他被店里电视机显示屏上的画面所吸引。


    画面中,一处古代长廊,格格装扮的女人捏着帕子悠悠走出来,歌唱者站在挂着红灯笼的红色长柱下,轻轻吟唱。


    电视机下方摆着一台四四方方,大概有巴掌厚的机器,看起来很是新奇。


    以前听歌只能用收音机播放磁带听声音,现在居然还能看画面。


    张远洋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他想走进去看个究竟,还没细看,一位店员立即热情地迎上来,“您好,是要买VCD吗?”


    张远洋这才知道这玩意叫做VCD。


    他装成顾客模样,表现出一副想买又在犹豫的神态,“你这……多少钱一台?”


    “四千块。”


    店员的报价吓得张远洋目瞪口呆。


    这小小的玩意居然要四千块?


    “这么贵,有人来买吗?”这是张远洋真实的困惑。


    店员笑呵呵地解释:“咱们店是这里卖得最俏的一家店,一天的客流量可不少,你不信往四周瞧瞧。”


    张远洋抬眸张望一圈,周围陆续有人进进出出,倒也不缺客户。


    啧啧,城里人的消费观念真是无法理解。


    四千块干啥不好,非得要来买这个破玩意儿?


    这是能吃能喝还是能穿?


    要是他手上有四千块,他干点啥也不会来买这玩意。


    唉,可能有钱人的观念不一样吧。


    张远洋有点颓丧。


    一抬眸,瞧见店员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等他的反馈。


    张远洋下不来台,随口问道:“能便宜一点吗?”


    “抱歉,我们店里不讲价。”


    “那我再去别的店铺看看。”张远洋说着要走。


    店员挽留他,“您别看啦,这一圈就属咱们店最便宜,其他的更贵,您要诚心买,就放心在咱们店挑选吧。”


    张远洋不听,继续往外走。


    快要踏出店门的那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细细一声:“看模样就是买不起的,买不起还来装阔,真孬!”


    张远洋没理会。


    他蹲坐在旁边石阶上,静静观察进店人数和最终提交拿货的人数。


    出乎他意料,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进了店就会购买。


    这么贵的东西还有这么高的购买率,可见市场很大。


    他厚着脸皮跑去一一询问那些从店里出来却没提货的人,委婉地问他们为什么没在店里买,大多数人都表示价格有点贵,等以后有余钱再来买。


    也就是说,大家对VCD的需求很高,唯一阻碍购买意愿的是价格。


    如果能把价格打下来,那购买的人应该会更多吧?


    张远洋脑子飞速运转,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盘旋。


    当然,这次他没有鲁莽,而是汲取上次教训,先找了一位律师进行咨询。


    “请问,如果别人生产的东西我也生产,我应该没犯什么罪吧?”


    律师给他的答复是,一些技术可能申请过专利,如果产品技术申请过专利,另外的商家是不能随便生产的,要付专利费,否则算是侵犯,别人追究起来,是要吃官司的。


    听到“吃官司”几个字,张远洋不寒而栗。


    他又问:“那我怎么知道产品的技术有没有申请过专利呢?”


    律师告诉他,可以去知识产权局查询。


    张远洋当天便又跑到知识产权局查询有关VCD的技术。


    令他惊喜的是,VCD的技术并没有申请专利,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自己生产。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张远洋隐隐嗅到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克制住内心的巨大喜悦,尽量理性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成功混进一家专门制作VCD的厂家,从一名流水性的基层员工做起。


    几个月后,他摸清整个生产线的流程运转,决定是时候自立门户。


    他只是粗略的掌握整个生产线而已,关键技术还得由专业人员来把关。


    他向来会投机取巧,进去的时候特意留意人员间的明争暗斗。


    所以决定自立门户时,毫不费劲从厂里忽悠出两位技术人员,老程和老汪。


    这两位技术人员很有能力,但说话直接,情商较低,得罪了一帮人,在厂里处处受排挤。


    在遭到一个薪资打压的事件后,两位技术人员存了满肚子的气,张远洋趁机撮掇,两位技术人员激愤之下决定跟他出去闯一闯。


    于是三个臭皮匠开启了另立门户之路。


    经过两个月的研发,新产品终于成功问世。


    一台和市面上相差无几的VCD从此诞生。


    张远洋高兴地捧着新机器蹦了好几圈。


    这不是一台简单的VCD,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摇钱树!


    攻破技术之后,接下来面临着量产,定价,销售等等问题,张远洋忙得不可开交,忙中透着无尽的喜悦。


    几人商议着怎么定价,两位技术人员觉得自己的技术不比市面上差,要求定价四千块。


    张远洋没同意。


    “三千块吧。”


    定高了没有价格优势,定低了利润减少,三千块是个比较合适的价格,既对顾客有价格吸引力,又没有损害大家太多的利益。


    况且价格上的低价优势能促进销售额增多,销售额的增多又能弥补让利的一部分,总体来讲,说不定比定价四千块更赚钱。


    就这么办!


    “那么,咱们给这个VCD取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市面上的产品通常都有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两位技术人员是搞研发的,没有一点文艺细胞,取名这种事情,只能交给张远洋。


    张远洋思索片刻,“就叫远洋牌VCD吧。”


    “咱们以后不仅要覆盖国内市场,还要占据海外的广阔市场,远洋寄托着咱们的远大理想,提前祝咱们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不知道,“远洋牌”三个字在不久后将会进入千家万户,成为最受欢迎的VCD产品。


    第64章 迟来


    “你们瞧, 我今天在外面买了什么回来!”


    张行舟捧着一台四四方方的机器蹿进门,放到宽敞的客厅中央,蹲在地上捣鼓好一阵子, 把各色的线路插好之后, 他调试一下,放了一张光碟进去。


    不一会儿,客厅电视机的屏幕上闪现星光璀璨的画面, 轻柔曼妙的歌声缓缓流淌。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张行舟朝着房间大喊:“妈, 你最喜欢的歌手出场了,你快来看!”


    洪喜霞牵着孙子张朴的小手慢慢从房间里出来,一抬头便瞧见电视机里邓丽君那张珠圆玉润的脸,“哟, 这是什么稀奇玩意?”


    “这是VCD, 专门用来放碟片的, 我买了一张邓丽君的碟子回来,还买了好多成龙的功夫片, 你在家闲着没事的可以拿这些消磨时间。”


    洪喜霞近来不常去送货了,有时间更愿意待在家里带孙子。


    可惜当她想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张朴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 大部分时间她待在家里无事可干, 估计张行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给她捣鼓回来这件新鲜玩意。


    “这个多少钱买的, 不便宜吧?”洪喜霞首先关注的是价格。


    张行舟淡淡一笑,“不贵, 两千块。”


    “两千块还不贵?”洪喜霞皱眉。


    这两年,薛子兰卖菜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一家人重新搬了家,住进薛子兰新买的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中。


    房子要好几十万,薛子兰眼睛眨都没眨,全款付了。


    这样的财力,承担两千块的消费,丝毫不成问题。


    但洪喜霞舍不得,“行舟啊,你媳妇儿赚钱也不容易,你花钱别这么大手大脚。”


    张行舟哭笑不得,“妈,这不是花子兰的钱,这是我拿私房钱买的。”


    洪喜霞瞪他一眼,“你私房钱哪儿来的?还不是从子兰那里来的!”


    “真不是,我自己接私活攒的私房钱。”张行舟应付两句,把话题扯开,“再说了,这VCD刚出来的时候要三千块,我现在买只要两千,这么一算,我们不是节省了一千块么?”


    闻言,洪喜霞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片刻后又皱起眉头,“要是再晚点买,说不定能更便宜!”


    “妈,你就别计较价格的事情了,好好听歌吧。”张行舟懒得再和她揪扯价格的事情,把遥控器往她手里一塞,起身往房间走。


    走了两步,身后的洪喜霞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吓得张行舟脚步一顿,房间里听到动静的薛子兰也赶紧出来查看情况,“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洪喜霞盯着VCD上刻着的三个小字,哆哆嗦嗦:“行舟啊,你快过来看看,这上面怎么有你大哥的名字?”


    张行舟立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笑着道:“妈,这个VCD就叫做远洋牌VCD。”


    “那这个VCD怎么会取和你大哥一样的名字呢?”洪喜霞很是疑惑。


    张行舟继续解释,“这天底下同名的人多得去了,也不只有大哥一个人叫远洋,人家产品也可以取名远洋。”


    “哦,这样啊,也是,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多着呢。”洪喜霞感叹着,脸色慢慢沉下来。


    她还以为这东西是张远洋做的呢,不然上面为什么刻远洋两个字呢?


    看来是她多虑了,她那不成器的儿子,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玩意取啥不好,偏偏取远洋这两个字,害得她心里莫名狂跳一阵,真以为她大儿子有了出息。


    唉……


    洪喜霞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薛子兰见状,将张行舟拉到房间里小声责问:“你明知道咱妈挂念大哥,你咋还买这个牌子的VCD回来?”


    张行舟很是冤枉,“媳妇儿啊,现在市面上就这款卖得最俏,哪哪都是推销这一款,那我买也肯定是想买好的东西回来啊。”


    “再说了,我也没想到咱妈会看到上面的小字,她一向眼神不好,又识不得多少字……”


    “行舟!”洪喜霞的突然叫唤从客厅传来。


    张行舟立即闭了嘴,回应外面的声音:“来了,妈,什么事?”


    看到从房间急忙走出来的人,洪喜霞关切地问:“行舟啊,咱们家装电话的事,你告诉你哥了吗?他知道咱们家的电话号码吗?”


    “我写信告诉过大哥了,他应该是知道的。”这是家里装电话以来,洪喜霞第三次这样问他,他每回都是同样的回答,洪喜霞听过后就忘了,隔一段时间又要来问他。


    “哦,是吗?那他怎么不打电话回来?”洪喜霞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她每次问起,也只是想挑出这个问题。


    张行舟没法回答。


    只能安慰:“大哥之前来信说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拼事业,比较忙,没有时间再给家里来信。”


    “忙忙忙,他能忙些什么?!”洪喜霞突然愤怒起来。


    自己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要是张远洋真有搞头,混得风生水起,以他的个性,早就风风光光地回来显摆了。


    到现在都不肯和家里联系,一定是在外面混得不够好,没脸回来罢了。


    “行舟啊,你再给你大哥寄封信,告诉他今年过年一定要回来,要是他再不回来,就说我没他这个儿子!”


    话音一落,家里的电话叮叮叮响起来。


    离得近的张行舟随手接起,“喂,你是……”


    “大哥?”张行舟喜出望外,正要转身叫唤洪喜霞过来听电话,一回头,洪喜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过来,兀自把他听筒抢了。


    “是远洋吗?”洪喜霞冷冷对着话筒那边发脾气,“你还好意思打电话回来?一走两年,逢年过节也不打个电话回来问问,现在终于记得你还有个老娘了?”


    一旁的张行舟扯扯她袖子,小声劝道:“妈,大哥好不容易打电话回来,你别和他吵。”


    洪喜霞没理他,一个劲地对着话筒怒斥,“人家养儿防老,我养了你,不知道要多操多少心,我刚才都跟行舟说了,你今年过年还不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没想到给家里的第一通电话会遭到一顿好骂,张远洋摸着鼻尖,老老实实受着。


    谁让他老妈说的是实话呢,这阵子他心思都在搞钱上,的确没怎么照顾到家里。


    “妈,我现在赚到钱了,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你赚到钱?”洪喜霞压根不信,“你赚不赚到钱在妈心里都不重要,你自己平平安安就好,对了,你现在还是单身一人?”


    张远洋一愣,点头:“是。”


    这回答又撩起洪喜霞的怒火,“哦,你还好意思承认,你瞧瞧张朴现在都上幼儿园了,丽珍今年读小学去了,你再瞧瞧你。”


    “亏你还是大哥呢,你弟弟妹妹的孩子都能上学了,你连个对象都没有!”


    “这么着吧,你回来也可以,领个对象回来,不然就别回来了!”


    洪喜霞气呼呼挂断电话,立即后悔了。


    她还是盼着张远洋回来的,即便没有对象,起码也应该让人先回来一趟啊。


    托王婶子四处给他寻个合适的乡下姑娘也可以,现在张行舟和薛子兰混得风生水起,有眼力劲的姑娘如果看中这门富贵亲戚,说不定张远洋能跟着沾光讨个媳妇。


    唉……


    她一时口快,话放了出去又不太好收回,只得转头对张行舟道:“你回头再跟你大哥联系联系,让他尽量找个对象,找不到可以回来找,外面的姑娘要求高,咱们家乡的姑娘还是有不少的。”


    ——


    张远洋被自家老妈一通电话骂醒了。


    是啊,他这么大年纪,的确该考虑考虑找对象的事。


    想想他其实结婚并不晚,21岁就结了婚,之后蹉跎五年,挨到26岁又坐了两年牢,出来已经是28岁,拼搏两年,如今到了奔三的年龄。


    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竟然离他第一次婚姻已有九年之久。


    之前陷在泥沼里,没有心思也没有条件重新找对象,现在发达了,他找对象的意图依旧不太强烈。


    不是没人靠近他,每次的应酬、聚餐,少不得一些抛媚眼的姑娘。


    只是他这些年经历太多,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那些女人心中的算计与企图,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他瞥一眼便能看透。


    生意场上接触的女人,没谁是省油的灯,多数是心机深沉之人,不会安心过日子。


    真让他找个适合的姑娘带回去,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


    张远洋把这事记在心上,打算听他母亲的话,找到对象再回去。


    目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处理。


    随着市面上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制造VCD,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一些商家用低价吸引客户,同行纷纷模样,搅得市场一片混沌。


    他的产品较之其他产品,其实并没有核心优势,只不过占了先机,抢先一步在用户心中种下品牌的形象。


    再过不久,消费者反应过来,一定会选择更为便宜的产品。


    除了同行的竞争,更有来自外资的竞争。


    听说国外已经在研发一种更为先进的技术,新型产品DVD已经问世,若席卷到国内,VCD这种稍微落后的产品将迅速被市场淘汰。


    任何企业都得与时俱进,不然只会消失在时代的洪流。


    张远洋深知这一点,立即做出决定,让骨干技术人员老程去国外学习观摩更为先进的技术。


    他让助理为老程盯了机票,为表示诚意,当天特意亲自开车送人。


    车子是他以公司的名义购买的,专门用于公司事务,他将老程一路送到机场,叮嘱几句后,看到老程亲自走进机场检票口,他转动方向盘,打算离开。


    突然,一道清丽的人影拦在车前。


    面若银盘,双眸如水的姑娘伸手朝他招揽一下,见他停车,立即拉开车门坐上来,急切吩咐:“快点赶去美术馆,不然要错过时间了。”


    得,这人是把他当出租车司机了?


    张远洋轻笑一声,心血来潮要学一回雷锋。


    他缓缓发动车子,追问身旁的女人:“你去美术馆做什么?”


    没料到他会发问,女人愣了一下才回答:“美术馆办了个人画展,我要去看画展。”


    “你刚从国外回来,消息这么灵通?”这女人站在机场外带着简便行李招车,分明是刚从国外回来的。这么着急去看展,说不定就是为了这场画展才特意回国一趟。


    张远洋独自分析一通,缓缓道:“我能不能问问你的名字?”


    “我叫林思艺,你呢?”


    “我叫张远洋。”张远洋简单介绍一下,又问:“你是学画画的艺术家?”


    噗呲——


    林思艺轻笑出声,她将背包从肩上取下来,搁到双膝上,看了一眼旁边健谈的司机,“我不是艺术家,这只是我的业务爱好而已,我的专业是哲学。”


    “哲学?那看来是思想家。”


    张远洋的话又逗得林思艺一阵乐,“我也不是思想家,我这境界离思想家还差得远呢。”


    “懂了,谦虚的思想家。”


    嘿,这个司机说话还蛮有意思的!


    林思艺多看他一眼。


    这一眼正好与张远洋撞个满怀,张远洋轻轻扬起嘴角,“你还没毕业?”


    “嗯,再过一个月才能正式毕业拿到博士学位,今天回来主要是想参加画展。”


    她话音一落,张远洋啧啧两声,“我这辆车真是三生有幸能载到一位留洋回来的博士,你不介意我以后逢人炫耀这件事吧?”


    张远洋的请求很有分寸感,给人足够的虚荣同时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林思艺低头一笑,“这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是你谦虚了,优秀的人通常都很低调,我妈以前总跟我说一句俗话,满罐子不晃半罐子晃,半罐子我见得多了,满罐子今天头一次见。”


    这样委婉的吹捧逗得林思艺开怀大笑,“国内的司机都这么健谈吗?”


    “也不是都这样健谈,这得分人,上一个坐我车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咱们全程无话,只在他下车后,我嘱咐他祝他平安。”


    张远洋这句话倒算不得假话。


    上一个坐他车的人是技术老程,他送老程去机场,的确也只在离别的时候让对方注意安全。


    但这话落到林思艺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


    直白的吹捧让人尴尬,委婉的奉承才是润物细无声,对方太懂得说话之道,她几乎要招架不住。


    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年轻的司机,对方长得清俊,性格沉稳,身上一股处事不惊游刃有余的气度,看上去并不像是出租车司机。


    “你干这一干多久了?”林思艺主动问。


    张远洋想了想,如实道:“距我买车,不到一年。”


    “啊?”林思艺喃喃,“这不对啊。”


    不容她细想,车子已经稳稳当当停在美术馆门口,张远洋温声提醒她:“到了。”


    林思艺立即拽着背包走下车,绕到车前仔细核对一遍车牌。


    “哎呀,我搞错了。”她叔叔给她安排的司机,车牌号只与这辆车差了一个数,她没看仔细,竟然意外上了别人的车。


    “抱歉啊。”林思艺走到张远洋面前,诚恳道歉,“不好意思,错认了以为你是来接我的司机。”


    “不用道歉,能载你一程,算是缘分。”张远洋也不多纠缠,潇洒地朝她挥挥手,“你不是赶时间吗?快进去吧。”


    林思艺背着包快步走了几步,偶尔回过头再看时,那辆车依旧停在原地,并没有离开。


    车上的人静静关注她,似乎在等她平安进去。


    林思艺心思一动,折返回来,俯在车窗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热情邀请:“有时间吗?介不介意一起看展?”


    张远洋轻轻一笑,未置一词。


    径直打开车门下来,用行动代替回答。


    “我一个大老粗,从来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场合,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妥,你不要笑话我。”张远洋提前给对方打预防针。


    他也倒不是客气之语,活了几十年,他对这些文艺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


    课本上看过几幅西方名家的手笔,只觉得抽象又难看,其中的艺术表达,他参破脑袋也参不透。


    进画展实在是个危险的举动,稍不注意就要暴露他的真实文化水平。


    只是……对于林思艺这样的人,显然心灵的交流更为重要。


    他只能赌一赌。


    两人来到画展,林思艺一路走走看看,眉飞色舞地给他科普西方美术的基础知识。


    什么文艺复兴,印象派,现代主义,巴洛克……张远洋完全不感兴趣。


    他面上却一副受教的神态,时不时附和几句“原来是这样”、“懂了”、“还挺有意思”等等,总之不让对方冷场。


    表面上相处融洽实际上鸡同鸭讲的路过一张又一张的佳作后,林思艺在一处画作前停下,随手指到:“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能分析分析这幅画想表达什么吗?”


    来了,考验真本领的时刻来了。


    偏偏张远洋肚子里没什么货,哪怕临时抱佛脚听了一堆知识点,让他活学活用解析别人的作品,他实在做不到。


    可是……这个时候露怯,前面所做的都要前功尽弃,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先仔细观察眼前的画。


    面前的画倒不是什么西方抽象派,反而是偏写实一点,画中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昏暗道路。


    道路两旁低矮的梧桐枝叶遮天蔽日,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洒在地面,迸生一种朦胧的美感。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画面,底下作品名却是“失忆”。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副场景,和失忆有什么关系呢?


    “你能猜到作者是想表达什么吗?”林思艺在一旁追问。


    张远洋看了一眼她满含期待的眼神,如有所悟,淡淡道:“大概作者是想删除有关这条路的记忆吧,作者把这条路画下来,相当于把这段记忆摘出去,这是作者失去的记忆,所以叫做失忆。”


    林思艺没作评价。


    张远洋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捧起画作,联系主办方,想把这幅画买回去。


    林思艺给他建议,“这副画按着市场价,只值一千。”


    “在我心里,它值一万。”张远洋很是坚定地用一万的高价将这幅画买了回去。


    离开的时候,林思艺几次偷偷打量他,欲言又止。


    这些自然瞒不过张远洋的眼睛。


    他已经猜到,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林思艺,自己的解析入了她的心,到了这一步,倒也不必着急。


    他捧着画悠悠开车回去,静待消息。


    果不其然,两天后,林思艺主动上门联系他,承认她是那副“失忆”之作的主人。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把这段记忆删除吗?”林思艺问他。


    张远洋很是体贴地回复:“既然是你想删除的,必定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我不喜欢强求,如果哪天你愿意敞开心扉,我一定做个安静的聆听者,洗耳恭听。”


    不得不说,张远洋很是有些手段的。


    没过多久,两人很快确认情侣关系。


    确定关系一周后,张远洋给家里去了电话。


    “妈,我后天回来,带着对象回来。”


    张远洋一句话惹得洪喜霞心花怒放,“啥,我没听错吧?你说你有对象了?你对象哪里人?长得怎样?性格好不好?是干什么的?”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张远洋措手不及,他一一解释:“对象是深城本地人,在国外念博士,还有一个月才毕业,人长得不错,很开朗大方,你应该会喜欢。”


    本来欢天喜地的洪喜霞被当即浇了一盘冷水。


    对象是博士生,很有学问,人也漂亮开朗,啧啧,这么好的姑娘,人家凭什么看中张远洋哦。


    洪喜霞几乎第一时间认定张远洋要重蹈覆辙,“你忘记你第一个结婚对象了?人家条件这么好,你再瞧瞧你的条件,你说说人家姑娘为什么看中你?要么这些条件都是假的,要么人家……”


    “妈!”张远洋打断她,“其实我现在也挺有钱的。”


    “我不信。”洪喜霞觉得张远洋在充大款。


    张远洋真有钱,还能忍到现在不嘚瑟?


    “你不信就不信吧,等我回来之后你就信了。”


    张远洋决定这次要风风光光地回去,给他老妈一个大大的惊喜!


    挂断电话的洪喜霞的确挺惊喜的,惊大于喜。


    她为张远洋找到对象而高兴,又为这对象的身份感到担忧。


    自打九年前张远洋离婚后,他对女性仿佛失去兴趣,一点也没有重新结婚的想法,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可别再是个骗人精。


    洪喜霞又是期盼又是担忧,无论如何得找点事情分散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


    她关掉家里的电视机,出门跑了一趟货。


    货要送到大餐馆,途中路过大市场,大市场旁边有对夫妻在高声吵架。


    女的指责男人在外面偷人,男的说女人凭空诬陷,两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互不相让,惹得一堆人凑上前看热闹。


    要不是开着大货车,洪喜霞也想去凑个热闹。


    她下意识踩了刹车,减缓速度,一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三轮车却突然钻到她面前。


    眼看就要撞上,洪喜霞心里一惊,下意识打了方向盘。


    庞大的货车突然转向,在惯性的作用下重心不稳,载着货物的庞然大物轰然倒下。


    巨大的声响看呆一众路人,吵架的两夫妻也暂时放下干戈,凑过去观看更为严重的车祸。


    一片散落的蔬菜下,被完全压住的车头里,看不到任何身影。


    只有一滩血水缓缓从底下沁出。


    第65章 葬礼


    迷迷糊糊中, 洪喜霞听到有人在和她说话。


    “走吧,跟我走。”


    一股无形的力量催着她的身子,强制让她起身挪动步伐。


    “不不不, 我不跟你走!”洪喜霞全身上下写满抗拒, 在混沌的黑暗中不停挣扎。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儿子儿媳现在混得好了,生活水平上升了,我孙子也上幼儿园了, 家里一片幸福安逸, 好日子我还没过够呢, 我什么要走?”


    “我大儿子过两天就要带对象回来了,我还没看过他对象, 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良人。我不走,我坚决不走!”


    洪喜霞不断与束缚在她身上的力量作斗争,死活不肯再挪步。


    昏暗中一声叹息传过来,“唉, 你早该跟我走了, 你还记得你上次出车祸吗?也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 不同的是,那次你是那个骑三轮车的人。”


    “你那次就该跟我走, 是你自己执念太强,家里一团糟,你放心不下, 你担心你女儿的婚姻, 你担心你大儿子的前途,你担心你小儿子的下落, 你也担心丢下怀着孕的儿媳妇一个人,她没法生活。你执念太多, 无论如何不肯跟我走。”


    “我又给了你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看到你女儿的婚姻依旧稳定,你儿子儿媳越来越好,小孙子也健健康康上了幼儿园,没消息的大儿子也说要带对象回来看看,你应该没有多少遗憾了吧?”


    “贪恋好日子不肯走是不对的,我留给你时间不是要让你享受尘世间的幸福,是让你有足够的时间弥补遗憾,你现在没有多少遗憾了,再不跟我走,不要逼得我用强。”


    ……


    对方一席话听得洪喜霞心里一怔。


    原来她早该走了吗?原来上一次车祸她就该走了?


    那她多留了这些时间,不是赚大了么?


    这样一想,洪喜霞也渐渐释怀。


    是啊,她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比起前些年和子兰相依为命那段苦日子,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好。


    她大概是没什么好遗憾了。


    可是……


    “能不能让我跟我儿女交代几句?”


    “我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不留给他们,我心里不踏实,我还有好多事情要给他们交代,你给我点时间让我交代清楚,让我走得安安心心,不然我没法闭眼睛!”


    ……


    黑暗中没有回复,只传来淡淡一声叹息。


    洪喜霞不知道对方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顿时急了,“不行啊,我不能这么走,我还有点话要跟他们说,我不能这么走!我……”


    话到一半,她突然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人像是陷入无尽的混沌,意识骤然被打散,又重新慢慢聚拢,耳畔传来逐渐清晰的嘈杂呜咽声。


    她猛地睁开眼,床边哭成一团的人全都愣住。


    心跳都停了,被医生交代准备后事的人居然还能睁开眼,一时间,满病房的人惊得无以复加,有种大白天见鬼的不寒而栗。


    “医生!医生!我妈醒了,快来看看!”张行舟最先反应过来,惊恐着去找医生。


    剩下的人也都回过神,张千帆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扑到洪喜霞面前,喜极而泣:“妈!我还以为你要撇下我们!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洪喜霞没那么高兴,她很清楚她醒来是要做什么,也不耽误时间,朝旁边其他人使使眼色,虚弱道:“我想和千帆说说话,你们先出去吧。”


    经历过严重车祸,被医生判死刑的人突然醒来,一张嘴便能利索地说话,这样的状态好得出人意料,大家却都沉着脸,不约而同想到一种可能。


    回光返照。


    薛子兰带头将挤在医院看望的人领出去,出去时顺便把病房门合上,给里面母女俩留下足够的空间。


    等人一走,洪喜霞艰难地抬起手,搭在张千帆的手背,费力地表达:“千帆啊,我时间不多了,临走前我有点话想要跟你交代。”


    “你能嫁到城里去,一直是妈的骄傲,妈为了自己的骄傲,一直让你委曲求全,让你打掉牙往肚子里吞,是妈太自私了。”


    话音一落,张千帆已然哭成泪人。


    “妈,你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原因,不关你的事。”


    洪喜霞沉重地叹息一声,“是妈的错,妈也只有在临走前才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


    她满含歉意地望向张千帆,“以后,你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不用再顾虑妈的感受了。”


    “妈!”张千帆泣不成声。


    “好了。”洪喜霞挥挥手,嘱咐:“你出去吧,让行舟进来。”


    张千帆泪如雨下,捂着嘴恋恋不舍往外面去。


    很快,张行舟踱进来,安静坐在床前,定定望向床上面容苍白的人,“妈,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行舟啊。”洪喜霞的声音较之前虚弱几分,她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妈一直以来更关心你哥哥和姐姐,总是忽略了你,这不是妈不爱你。”


    “你性子比他们沉稳,人又懂事,从小到大都很懂事,没什么值得我操心的地方,我很放心你,觉得你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好,所以才忽略了你,你不要怪妈。”


    “妈,我不怪你。”张行舟紧抿着下唇,强装镇定。


    “你凑过来,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洪喜霞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张行舟立即俯身向前,将耳朵凑过去,仔细聆听。


    洪喜霞已然快要支撑不住,她拼尽最后的力气,缓缓道:“你让你哥早点成个家,他要是结了婚,让他带着对象到我坟头、坟头……”


    话音戛然而止。


    张行舟忍着哀痛的情绪慢慢抬头,那张苍白的面容安详宁静,仿佛睡着了一般。


    “妈!”


    张行舟一声恸哭给站在外面等候的所有人释放出一道悲伤的信号。


    一行人重新冲进去,用哭声给这位老人送行。


    葬礼是在乡下老家办的,租了灵车一路开到乡下。


    张家老宅的院门前挂上白幡布,门前电线杆上的喇叭鸣放哀乐,村里老少见了,免不得纷纷过来缅怀。


    有人私下讨论,“怎么这洪老太人都走了,张远洋也不回来送一程?”


    “谁知道呢,他都两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在外面混成什么样,可能没谁给他通信吧。”


    “不可能吧,行舟做事一向稳妥,这种大事能不通知他哥?”


    ……


    张行舟还真没通知,他联系不上,因为他哥张远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张远洋买了很多珍贵的礼品放进后备箱,亲自开着小车,带着林思艺一起回老家。


    一天一夜后,到达镇上,张远洋端起东道主的架势,亲切地给林思艺做介绍:“这就是咱们村上的镇子,小时候没去过大城市,觉得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去镇上赶集。”


    “你不是要寻找灵感么,跟着来乡下一趟,多找找乡村朴实的风景。”


    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林思艺没见过乡下质朴又新奇的生活,很是好奇地透过车窗张望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地摊。


    “哇,这里有种拥挤的真实。”


    她很少见到人们把水果直接堆到地上,一堆堆橘子散落在地,被人踩了,被车碾了,橙色的印记牢牢印在地上,抠也抠不下来,很像油画里不经意撒上去的多余颜料。


    她灵感大发,当即要从后备箱拿出画架作画。


    可惜车上空间施展不开,她只得按下技痒的双手,重新坐定,继续观察窗外的风土人情。


    张远洋以去乡下采采风的借口邀她一起同行,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这是张远洋委婉带她见家人的说辞。


    想到此处,林思艺收起看风景的心思,关切地问:“是不是快要到你老家了?”


    “嗯,还有大概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是吗?”林思艺挪了挪身子,有些担忧地问:“我第一次去见你家人,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你大大方方做你自己就行,你这么讨喜的性格,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被夸赞一番的林思艺笑起来,“那你家里人都是什么样的性格,我备的礼物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


    “放心吧,你送什么他们都高兴。我妈自不用说,你见面叫她一声阿姨,她能高兴得三天合不上嘴。我弟弟、弟媳都是脾气很好的人,待人接物比我成熟多了,你不用太紧张。”


    有他这番话,林思艺稍稍安心下来。


    她是独生子女,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的经验,怕第一次见张远洋的家人,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既然张远洋这样表态,想必他弟弟、弟媳都是很好的人,她应该不用太担心。


    很快,小车驶入村口。


    在田间忙活的人看到一辆白色耀眼的小汽车缓缓驶进来,纷纷扬起脑袋好奇地探看。


    张远洋蓦地想起当初方天平开着小车进村时,村里人也是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盯着小车不停地打量。


    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人中,包含他母亲洪喜霞。


    洪喜霞那天去薛家观摩好一阵,回来很是兴奋地给他描述那小汽车的前盖多么多么亮堂,亮堂得能照出人影来。


    那语气中对薛家攀上有钱人的艳羡,张远洋至今难忘。


    他老妈应该想不到,如今她儿子也能开一辆小车回来,给家里长长威风。


    正得意间,一阵由远及近的哀乐缓缓传入张远洋耳中。


    他一怔,心想村里是哪家老了人吗?


    没等他猜出是哪家的老人离开,他一眼望见自家门口院墙上挂着的白幡布。


    张远洋脸色沉下来,三两下拐到自家门口,急忙打开车门独自下去,连林思艺都没顾上。


    跨进院门,无数道视线落在这位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一副雍容大度气质的男人身上。


    张远洋的变化翻天覆地,大家快要认不出,纷纷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不知不觉间拦了去路。


    粗鲁地拨开面前挡路的人,张远洋径直跨进堂屋。


    堂屋中央用四条长凳架着一道棺柩,他神色慌张地看向一旁披麻戴孝的张行舟,颤声问:“谁走了?”


    不等张行舟回答,张远洋已然猜出答案。


    堂屋的团袋上跪着张行舟、张千帆、薛子兰和一众自家小辈,家里人全都出现,除了他妈。


    张远洋哽咽着靠近灵柩,朝里面看了一眼。


    一身崭新的寿衣透出死亡的气息,一本旧书籍覆盖住苍白的面容。


    他母亲安静地躺在里面,再也无法睁开眼看他如今功成名就的模样。


    只差了那么一步。


    就差了那么一步!


    巨大的遗憾与悲伤如汹涌的潮水翻滚着掀起惊天骇浪,张远洋痛苦不堪地跪倒在地,从心底迸出一句痛彻心扉的哀吼:“妈!”


    于是众人明了,原来这位开着小车风风光光回乡的男人,是张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


    洪喜霞真是命好啊,两个儿子都挺有本事。


    可惜啊,她看不到了。


    葬礼办了三天,第三天下葬,三个儿女亲自将母亲送进火葬场,捧着骨灰回来,在平洋湖的边上立了一块碑。


    站在碑前,张远洋沉着脸问张行舟,“妈最后有话留给我吗?”


    “有。”张行舟盯着墓碑上那张笑容可掬的照片,那是从全家福上抠下来的,他心里一哽,“妈让你早点成家,结了婚,别忘记把对象带到这里,让她看看。”


    张远洋沉默不语。


    到最后,他母亲也还挂念着他的婚事,生怕他下半辈子孤零零一个人,不得善终。


    “要是我早点回来就好了。”张远洋自嘲地扯起嘴角,“让妈看看我现在的状况,她或许能走得安心一点。”


    怎么偏生这样不凑巧。


    他母亲临死前都没看到他出人头地的模样。


    张远洋赶走其他人,独自在坟前坐了很久。


    想想他窝在村子里颓废的那几年,只有他母亲没有放弃过他,无论他怎样消沉、颓丧、不成气候,他母亲从来不曾嫌弃他。


    哪怕坐了牢,在他母亲心中,他仍然不比其他任何人差。


    他怀着一股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出去闯荡,争这一口气,也不过是想让他母亲亲眼看看,她的孩子,的确不比别人差。


    可他母亲没看到。


    这个永远的遗憾像一根绣花针刺入他心脏,每想起来,他连呼吸一口,心脏都要发疼。


    他事业上的成功少了想要分享的人,似乎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心里像突然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闹闹的,没了方向。


    或许他母亲是对的,他的确该成家了。


    湖面一阵清风拂来,吹干他脸上的泪痕,他站起身要离开,抬眼瞥见不远处默默盯着他的林思艺。


    不知道她静静站了多久。


    “抱歉。”张远洋走过去,诚恳道歉,“这几天照顾不周,怠慢了你。”


    “别这样说。”林思艺很是自责,“我才该道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给你们添负担。”


    对方眼神真挚,语气诚恳,张远洋没再言语,伸手将人揽进怀中。


    “我们结婚吧。”


    突如其来的请求吓得林思艺身子一僵,她昂起脑袋,抬头看他,“会不会太快了些,我们在一起才不到一个月。”


    “是有点快,但我想有个家了。”


    张远洋哀伤的语气听得林思艺内心动容。


    一个女人千万不要看到对象脆弱的一面,不然一定会同情他、可怜他、心疼他、进而做出冲动的决定。


    偏偏这些天她看尽了张远洋流露出来的脆弱悲痛的一面,一颗心早已为他紧紧揪起。


    她犹豫道:“你让我考虑一下吧,一周后后我再给你答应。”


    “可以。”张远洋体贴地回复,再度把人揽进怀中。


    片刻后,他松开怀抱,牵着林思艺的手返回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哽咽道:“妈,我带着对象来看你了。”


    他俯身上了三炷香,“你要是满意,香火不熄,你要是不满意,让风把香吹灭了吧。”


    话音一落,一阵风刮来,张远洋脸色骤变。


    低头一瞧,三炷香越烧越旺。


    他松了一口气,看向林思艺,“你瞧,我妈很满意你。”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留洋归来的高材生,对这样有些迷信的举动林思艺自然不相信,但她能感受到其中的好意,投之以淡淡一笑。


    两人上过香,沿着小道回家。


    路上,不期遇到陈刚。


    陈刚扛着锄头往地里走,瞧见张远洋的那刻,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过去,“远洋啊,好久不见。”


    张远洋沉默着接过烟。


    他把烟别在耳边,没抽。


    这种几块钱一包的烟,他早已抽不下。


    别好烟,他静静看向这位昔日的死对头。


    陈刚被盯得颇不自在,挠挠脑袋,尴尬笑笑,“远洋啊,咱们以前那些事情,你没放在心上吧?”


    “以前是年纪轻,气性大,不懂事,现在咱们都奔三的年纪,不该再把年轻那点事记心上,从前多有得罪之处,我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也别和我计较了。”


    一番话说得很是体面,给他留足面子。


    张远洋却知道,若是自己不是开着小车光鲜亮丽地回来,这群人背地里不知要怎样嘲笑他、编排他。


    瞧瞧,混得好了,昔日不对付的人都能主动弓腰送烟,那些势利的人更要做出巴结的丑态。


    他母亲要是还在世,看到有一天大家也会来巴结他,不知道会有多得意。


    可惜她看不到这些场面了。


    张远洋兴致缺缺,“从前那些事,我早忘了。”


    生意场上打过滚的人,自然懒得计较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两人以后是不同圈子里的人,根本不会有多少交集,他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这个程度。


    简单应付两句后,他牵着林思艺的手从小道离开。


    回到家中,薛子兰安排了午饭。


    刚办完丧事,家里的氛围有些沉重,一家人坐在桌子上,不发一言,默默吃饭。


    突然,张朴昂起脑袋朝薛子兰问了一句:“妈妈,奶奶呢,奶奶怎么没来吃饭?”


    小小的张朴只有三岁,他还不能够明白死亡的意义,也不知道葬礼是怎么一回事。


    他只知道他好几天没看到奶奶,大人们哭成一团不明白他们在哭什么,没人有空来管他,平时最疼他的奶奶也没来管他。


    他很懂事地挨过这一段混乱的时光,终于在奶奶再一次缺席餐桌的时候问出心中沉淀已久的疑问。


    “好几天没看到奶奶了,奶奶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呀?”


    天真无邪的童音落在每个人心中,无形掀起一波沉痛的情绪。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也没人敢去回答他的问题。


    是张行舟先开了口,他摸着张朴的小脑袋,温声说:“奶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以后不会和咱们一起吃饭了。”


    闻言,张千帆按捺不住,当场哭出声。


    她饭也吃不下去了,搁下筷子,收拾东西,当天回了家。


    回家的时候,崔志强在家里逗着两个小孩捉迷藏,两个小孩如今相处很是融洽,又正是贪玩的年纪,和崔志强在家里玩得不亦乐乎。


    婆婆李香昭在厨房摆碗筷,看到这副情形,温馨地笑起来,“别玩啦,快洗手吃饭。”


    张千帆进门的时候,崔志强正带着两个小孩在水龙头下排排队洗手,两个小孩互相将手上的水珠洒到对方脸上,咯咯直笑。


    带着悲痛心情的张千帆一回来瞧见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心里五味杂陈。


    她走进门,家里似乎为了配合她的回来,很快整改成一副严肃的模样,崔志强收敛笑容,李香昭也用硬邦邦地语气叫人:“别玩了,都过来吃饭!”


    “千帆啊,你吃过了吗?要不和我们一起再吃几口?”李香昭装出一副很是关怀的模样。


    张千帆理也没理,径直走进房间,往床上重重一趟。


    她母亲过世,崔志强请了一天假,去乡下露了个面,很快回城里上班,说是生产线上任务重,请不了这么多天假。


    周围人都说这个女婿真有意思,丈母娘的过世还比不上工作要紧。


    她忍了。


    她站在她母亲的灵柩前,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忍下来。


    这的确是最后一次,既然没有她的时候家里更欢乐,那她做个大度的人,成全他们便是了。


    张千帆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餐桌前,平静道:“咱们离婚吧,明天就去民政局。”


    丢下这一句,她又往房间里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崔志强一脸懵,“怎么了这是,我又得罪她了?”


    李香昭不以为意,甚至很有闲心地给小孙子夹菜,“志强呐,你就放心吃饭吧,她不会离的。”


    离婚这种话,张千帆说过无数遍,哪次是真离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已经看透张千帆的本性,这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女人,光是嘴巴硬气,实际上窝囊得很,压根不敢离婚。


    闹得最厉害的那次是夏云康搬进来的时候,张千帆死活不答应,摆出一副坚决不从的架势,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张千帆给砸了,她光是打扫就扫出半麻袋的碎瓷片。


    事后,张千帆不是一样没离么。


    现在她娘家母亲又过世了,弟弟已经有自己的家庭,听说哥哥也有了对象,她离了婚更没地方去。


    李香昭笃定她不会离。


    “可能她母亲刚走,她还在气你只去一天的事情,你这两天让让她,别惹她生气,等过两天她气头消了就没事了。”


    “是吗?”崔志强心里没底。


    以往的张千帆,每次提离婚都是暴怒着发泄脾气。


    他在他妻子平静的面容上,看出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第66章 和解


    从民政局出来, 张千帆一身轻松。


    压在肩头沉甸甸的重担骤然被卸除,她抬头望一眼外面明朗的天空,只觉得外面的天空比往常更加澄明。


    终于离了。


    办完一切程序, 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 心情很平静。


    大概这场分离来得太晚,已经无法激起她内心的爽感,只觉得摆脱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而已。


    周围人大多不理解她。


    楼下的陈大婶见了她, 苦口婆心与她交代:“千帆啊, 你这个时候离什么婚呀, 别怪大婶话多,你这太不划算了。”


    “当初夏云康被接回来, 我们都以为你要离,结果你没离。你咬咬牙坚持这么久,现在丽珍都上了小学,你也已经接受夏云康, 一家人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 怎么突然离了?”


    “那么大风浪都顶过来, 怎么如今日子舒坦的时候你偏要离?”


    ……


    包括陈大婶在内的一众纺织厂家属院的邻居们都是这样的想法。


    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闹得这么厉害的张千帆不离婚,现在日子好过了, 反而要离。


    张千帆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她已经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她现在唯一在意的只有她女儿崔丽珍。


    在被问到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时, 小小的的崔丽珍犹豫着选择站在崔志强身后。


    这样的举动刺得张千帆心口发疼。


    她向来待她闺女不薄, 她以为离了婚,任何人都不支持她, 至少她女儿是愿意跟着她的。


    谁料她女儿也不愿意跟她。


    这个家庭没有再欢迎她的人,她只能选择收拾东西搬出去。


    好在她是纺织厂的员工, 可以申请员工宿舍。


    申请表递上去的第二天,李香昭得知这个消息,怒不可遏。


    “瞧瞧,她还真要搬出去,申请表都填了,看来是要来真的!”


    李香昭也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哪怕张千帆去民政局办了离婚证,她仍然觉得张千帆只是气头上做做样子而已,迟早得重新复合。


    所以崔志强不愿意去民政局的时候,她还大义凛然地劝自己儿子:“去吧,放心,她一时想不通而已,你就让她离,离了之后她很快就会后悔的。”


    哪曾想张千帆不仅没后悔,反而执意要搬出去。


    崔志强埋怨她,“妈!你不是说千帆只是一时脾气上来吗?你不是说她气消了很快就会想通,很快就会后悔吗?”


    “现在好了,她还要搬出去,我当时就不该听你的话!”


    被儿子一通埋怨,意识到策略失败的李香昭很是恼怒,“放心吧,她搬不出去的,这事交给我。”


    几天后,张千帆被主任叫到办公室,主任委婉告诉她,现在员工宿舍紧张,很多人没有安排到宿舍,既然她还有地方住,就暂时委屈一下,将就将就。


    “可是……我和崔志强已经离婚了,我和他现在不是一家人,要是还住在一起,那我这个婚不是白离了?”张千帆据理力争。


    “千帆啊,你这情况我们也知道,无奈现在员工宿舍紧张,好多人都没地方住,还得在外面租房子住,你这种暂且有地方住的人,恐怕要被排到很后面。”


    张千帆没再争辩。


    如果她没记错,这位主任和她公公崔国栋交情匪浅。


    她懒得再去猜想这里面有没有崔家人的手笔,径直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当天便搬了出去。


    在她搬出去的那晚,崔家爆发一阵激烈的争吵。


    至于争吵些什么,张千帆并不知道,这是事后陈大婶给她透露的,据说崔志强在家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东西都砸了不少。


    张千帆听听也就过了,她现在再也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崔家。


    然而,在她搬家一周后,主任又找她谈了话。


    “千帆啊,现在厂里业绩不好,咱们人工成本过高,上面领导开过会,决定每个小组裁剪一到两名员工,你看你都有能力在外面租房住,那……”


    主任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被辞退了。


    以前大批员工下岗的时候,她能保持职位继续干下去,现在厂里情况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她却要被迫下岗。


    但凡她用脑袋想想,也知道这是谁在背后捣鬼。


    崔家人或许在用这种方法逼迫她,逼迫她低头,重新放下尊严,重回家庭。


    可惜她一旦出来,坚决不会再回去。


    辞职就辞职吧。


    这些靠着崔家得到的东西,终于都原封不动还给崔家了。


    家庭、工作、福利待遇、城里人的身份……这些统统都没了。


    从前她害怕失去这些,失去那些,害怕离开崔家没法在城里成活,瞻前顾后不敢离婚,现在真离了,失去了所有的福利,心里倒也还算平静。


    一无所有的滋味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早知道自己能这样坦然地面对现今的局面,她该早一些做出这样的决定。


    张千帆正式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每当她觉得条件艰苦的时候,想想薛子兰当初的处境,立即觉得不苦了。


    当初张行舟下落不明的时候,薛子兰怀着身孕都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她在城市生活这么久,没道理连讨个生活都讨不到。


    还有张远洋,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人都能混成大老板,她又哪里不如人了呢?


    张千帆不服气。


    她就不信她不能凭自己闯出名堂来!


    在她积极想办法讨生活的时候,接到一桩好消息。


    张远洋要结婚了。


    收到消息的张千帆第一时间去找薛子兰问情况,“是不是之前带回来的那个姓林的女孩?”


    “是,是她。”薛子兰还记得对方的名字,“她叫林思艺,蛮好听的名字。”


    “我看她家庭条件很好,还在外国留过学,人家这么快就答应了?”张千帆琢磨着这也太快了些。


    果然是留过学的人,思想比大家都要开放。


    薛子兰轻笑,“千帆姐,现在远洋哥已经不是以前的远洋哥了,他是远洋科技公司的大老板,白手起家的年轻富翁,人家姑娘愿意嫁给他也不奇怪。”


    “哦。”张千帆不接话。


    在她心里,不管张远洋变成什么样,都是从前那个吊儿郎当又嘴臭的大哥。


    “那到时候你准备送多少礼金?”这是张千帆目前最为关心的问题。


    她没了工作,还得承担房租,恐怕掏不出多少礼金,薛子兰比她的经济条件好不少,肯定不会吝啬礼金,到时候她送少了,免不得要下不来台。


    看出她的担忧,薛子兰直言:“千帆姐,你送多少,我们就送多少。”


    这话语中的善意,惹得张千帆内心一动。


    她不禁想起当初张行舟要娶薛子兰,自己还跑去薛家骂一通,死活要把提亲礼要回来的混账事。


    幸好当初没成功。


    如果张行舟真随了她意,娶了什么她厂里科长的千金,恐怕现在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吧。


    想起往事,张千帆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她极快地拿衣袖擦干眼角的泪,怕薛子兰关注到自己的不对劲,很快转移话题,“你姐怎么样了,有动静没?”


    “她也要结婚啦。”薛子兰高兴地弯起眉眼,“房子都买好了,在市区比较中心的位置,好几十万呢,说是为结婚做准备的房子。”


    闻言,张千帆心里涌出一股酸涩,“听说你姐现在升为酒店经理了是不是?”


    “是,不过……”薛子兰微微扬起嘴角,“这事有点复杂。”


    薛子梅的确升了酒店经理,却不是在老东家云华酒店升的职。


    “江皓的父母退休后下海做生意,建了一家酒店,后来知道自己儿子的女朋友是干这一行的,直接把我姐调到酒店做主管,做了几个月,看我姐能力不错,直接调为经理。”


    虽说薛子梅自身够努力,混上几年,升职加薪是迟早的事情,但现在如坐了火箭般的升迁速度,不得不说,多少是沾了江皓父母的光。


    张千帆很是感慨,“你姐有福气啊。”


    从前她嫁进城,在薛子梅面前总像高人一等,现在薛子梅攀上富贵人家,她却混成了孤家寡人。


    人生呐,没有永远的胜利者。


    “听说那江皓现在在学校当老师?”张千帆疑惑,“他怎么没有接他父母的衣钵,继续做生意?”


    “我也不太清楚。”薛子兰依着听来的点滴,解释:“大概是江皓本人做生意的意愿不强。”


    他家里经商的经商,经权的经权,只有他到头来做个教书先生,也是蛮纯粹的一个人。


    “那他们到哪一步了,送请柬了吗?”张千帆问。


    薛子兰摇头,“还没呢,不过慢慢在准备了,我姐说是先把戒指挑好。”


    ——


    珠宝店的柜台上,薛子梅俯身一一挑选着玻璃展柜中的金戒指。


    柜台促销员笑眯眯地拿起旁边的钻石戒指,“这位女士,我看您皮肤白皙,手指纤细,戴上钻石戒指一定更好看。”


    “现在人们结婚都愿意选择钻石戒指,要不我给您推荐几款款式,您看看您中意哪一款?”


    对于促销员的推荐,薛子梅置若罔闻。


    她指着展柜底下一对镂空花纹的金戒指,“把这个拿给我看看。”


    “好嘞。”促销员边拿出展柜中的戒指,边不死心地推销,“看完这一款,我们这边还有一些钻石款式的戒指,要不您……”


    “不用了。”薛子梅打断对方,“我不考虑钻石戒指,不用给我推销。”


    呵,当她傻呢,钻石戒指能有什么用,又不能回收。


    金戒指好歹是金子,钻石只是石头,谁值钱不是一目了然么?


    她才不跟风买钻戒。


    “这款挺好看的。”薛子梅仔细端详手中的金戒指,戴上试了试,大小合适,“就这款吧,帮我包起来,我要了。”


    “抱歉,恐怕你要不起。”


    一道突兀的沉稳男声骤然在耳边响起,薛子梅抬眸,一眼瞧见旁边站着的高挺男人。


    “张远洋?”她顿时瞪大眼。


    “不错,至少还认得我。”张远洋扬起嘴角笑了笑,指着她手上的戒指,懒散道:“不过就算咱们认识,这戒指是我先看中的,我不可能让给你。”


    闻言,薛子梅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或许你问问服务员,就该明白什么意思。”


    张远洋话音一落,旁边的服务员已经开始鞠躬道歉,“抱歉啊这位女士,这款戒指昨天被这位先生预定了。”


    也就是说,她不能买。


    薛子梅来了气,瞪着服务员豪爽放言:“要是我出两倍的价格呢?”


    啪、啪、啪——


    张远洋在一旁鼓起掌来,啧啧两声:“好大的口气,不过就算你出十倍的价格,恐怕也不能卖给你。”


    “为什么?”薛子梅不信邪,这年头还存在有钱不赚的店家?


    “我昨天付了定金,店家违约,得付我十倍的赔偿,你说他们会不会卖给你?”张远洋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薛子梅无话可说。


    行,看来这金戒指她是买不成了。


    被抢了先,她颇为不爽地瞥一眼张远洋,“几年不见,你法律意识增强不少,要是早一点有这个意识,也不用在里面待两年。”


    这是明晃晃地揭短。


    张远洋也不恼,只是笑着道:“几年不见,你还是以前那副刻薄的样子,我不禁要为你另一半担忧,这得多好的脾气才能容忍。”


    刻薄?


    张远洋居然用刻薄这个词?


    薛子梅气笑了,“这个就不牢你操心了,我对象的什么都好,脾气最好。”


    回复完后,她觉得这样的说辞很没有气势,又伤不到对方分毫,不禁咬咬牙,继续回怼:“你这么说,我也要担心你的另一半,她知道你之前丰富的经历吗?你结过一次婚的事情,敢不敢告诉人家?”


    得,头一次婚姻是张远洋的禁忌。


    谁提他跟谁急。


    即便现在已经成为有头有脸的大老板,回想这段不愉快的婚姻,张远洋心中仍是憋屈。


    也就薛子梅敢当着他的面几次三番的羞辱。


    当初他为着薛子梅的口不择言扇了她一巴掌,现在他成熟不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人显然是不可能的,但他也不会这样轻轻揭过。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狭隘,结过婚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插足才是不光彩的事情。”


    这话彻底惹恼薛子梅。


    “你说谁插足?”


    村子里其他人不知道原因,张远洋还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是什么情况,却还要用这样的词来污蔑她,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远洋,你把话说清楚,到底谁插足!”


    “我什么也没说,你别做贼心虚地自己激动起来。”张远洋捧着金戒指要走。


    薛子梅大步跨上前,拦住去路,冷着脸厉声质问:“你先把话给我说清楚!平白诬赖人,你还有理了?”


    张远洋摊摊手,苦笑:“你确定要在这里说清楚?”


    两人站在店中央,进进出出的人看到这副动静,纷纷投来瞧热闹的眼光。


    薛子梅也注意到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冷着脸吩咐:“那行,咱们就找个能谈事的地方说清楚!”


    两人几乎是同步出了店门,并肩走在大街上。


    外面凉风拂面,稍稍吹散两人发热的头脑,两人脸上皆有悔过之意。


    明明一个是事业有成的大老板,一个是职场干练的女领导,两人多少是有些头脸的人物,怎么一见面就把对方的老底揭得干干净净?


    见面互相揭短的行为,一下子让两人回想起重新那些不堪的记忆。


    这让两人都有些挫败感。


    对方就好像一片镜子,无论取得多么光鲜亮丽的身份,见着对方,仿佛又回到重新那段窝囊憋屈又颓丧的日子。


    何必要这么互相折磨呢。


    “我们讲和吧,以前那些烂账,一笔勾销成不成?”张远洋先开了口。


    既然对方递了梯子,薛子梅就坡下驴,“行,可以讲和,不过……你欠我一样东西,还了,咱们就能和好。”


    张远洋纳闷,“我欠你什么了?”


    “忘记了吗?”薛子梅颇有耐心地提醒他,“当初咱俩在我家院门旁边谈话,我说了几句不如你意的话,你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这事你忘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


    薛子梅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扇过我巴掌,你是第一个,既然咱们要讲和,你说我该不该讨回这个巴掌?”


    张远洋沉默下来。


    这事真要追究,那也是薛子梅口不择言,非要当着他的面把他最痛的伤口撕开来,他是一怒之下没管住自己的脾气,才冲动甩了巴掌,且事后他也赔礼道歉过。


    不过女人向来是不讲理的,这个时候再来和薛子梅争辩事实,只会让局面更加糟糕。


    张远洋决定退一步,“好,我还给你,现在就还给你。”


    他说着半俯下身,将脑袋凑到薛子梅面前,“你现在就讨回去吧。”


    “好。”薛子梅活动手腕,“那我现在就讨回来。”


    她装模作样地扬起手掌要扇巴掌,巴掌还没甩出去,路边行人的眼光便黏到她身上,那渴求的眼神,仿佛要看一场大戏。


    薛子梅兴趣缺缺收回手,“算了吧。”


    “真扇了你巴掌,改天这事传到我对象耳中,说不定还要以为咱俩之间有什么不清白。”


    为着这一点大发慈悲,张远洋愿意再退一步,“既然这样,那就送你一件裙子吧。”


    “当初把你八块钱一条的新裙子上溅了泥,你气得不行,一直嚷嚷让我赔,当初没赔,现在再赔给你,算是咱们讲和的条件,怎样?”


    “成交!”


    薛子梅立即去了一家附近精品女装店,很是大气地吩咐服务员:“把你们店里最贵的裙子拿出来我瞧瞧。”


    一听这话,服务员立刻明白这是大户,赶紧殷勤地把店里最贵的一条镶着亮片的白纱无袖连衣裙捧出来,热情地捧上,“这位女士,咱们店里最贵的裙子就是这条。”


    薛子梅摸了摸料子,又看了看款式,很是满意,“多少钱?”


    “一千二百块。”服务员报价。


    薛子梅眨也没眨,朝后面悠然站着的张远洋使眼色,“怎样,张老板愿意买单吗?”


    张远洋没吭声,径直走到收银台,利索刷了卡。


    一件上千块的高价连衣裙就这样被薛子梅捧入手中。


    虽说她现在的收入并不低,江皓对她很好,也愿意给她买东西,但这条裙子是张远洋付账,有种薅别人羊毛的快乐感。


    她心情颇好,找了家咖啡厅,两人叙叙旧。


    “听说你对象在外面留过学?”薛子梅点了一杯拿铁,将价目表递给张远洋,“张老板刚才破费了,这次咖啡我请,你也可以点最贵的。”


    张远洋对喝咖啡不感兴趣,随手点了杯和薛子梅同样的拿铁,接话:“的确留过学,比我文化水平高多了。”


    “这不显得你厉害嘛,这么一位高知分子都能被你搞定,看来张老板还是有点东西的。”


    难得从薛子梅口中听到奉承话,张远洋侧目看她,“你不是更了不得,听说你对象也读过大学,家里很是有点背景。”


    “一般般,他现在在教书,收入水平肯定是不能和你比。”薛子梅话锋一转,“对了,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因为一幅画。”张远洋反问:“你们呢,怎么认识的?”


    “因为一支笔。”


    薛子梅不太想谈论有关江皓的事,她更好奇张远洋那位留过学的对象。


    “上次你把对象带回村里,村里人都对你对象竖起大拇指,说是又漂亮气质又好,人很礼貌,还会画画,是个大艺术家,原来你对象是搞艺术的?”


    “不是。”张远洋纠正:“她的专业是哲学,画画只是爱好。”


    “这样啊,那她是在哪里留学?”


    “法国。”


    薛子梅记得江皓那个前女友好像也是在法国留学,免不得多问几句:“法国是怎样一个国家啊?我从来没出过国,那边好看吗?”


    “我也没看过,听说挺浪漫的。”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愉快地度过整个下午。


    离别时,薛子梅提着那条价值一千多的新裙子,很是高兴地和张远洋挥手告别,“谢谢张老板的慷慨。”


    她头一次发现,张远洋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两人竟然能够聊一下午,看来是以前成见太深。


    回去的路上,薛子梅不禁反思,果然,人一旦生活得幸福,气度都会变大。


    若她还是从前那个深陷泥潭被流言中伤的不道德者,张远洋还是那个穷困潦倒遭人看不起的窝囊废,两人没有从过去不堪的经历涅槃,如今相见,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恐怕话不投机半句多,依旧是互相瞧不上彼此。


    也就是现在各自混得好了,才有心气不计较从前那些事,一笑泯恩仇。


    所幸啊,大家都走出来了,都有美好的未来。


    真好。


    薛子梅提着新裙子回家时,江皓在书房看书。


    她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裙子,出来转着圈给江皓看,“你瞧瞧,我新买的裙子好不好看?”


    江皓很配合地放下手中的书本,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她身上漂亮的长裙,很是诚恳地夸赞:“裙子漂亮,人更漂亮。”


    难得听到江皓这么直白的夸奖,薛子梅脸色一红,害羞地上前将人抱住。


    透过他肩膀,薛子梅正好瞧见江皓刚才放下的书本,那是尼采的一本哲学书。


    她抬头望向书架,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全是些哲学书。


    不知怎地,薛子梅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她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之前那个丢下你去国外留学的前女友,她学的是什么专业啊?”


    “不知道,我没关注这些。”


    “哦。”薛子梅稍稍心安,提着裙子回房间换下。


    等人一走,江皓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卸了一口气。


    摊开双手,手心里沁出密密麻麻的汗,那是他第一次说谎留下的证据。


    第67章 错睡


    听说薛子梅和张远洋两人和解了, 薛子兰很是高兴。


    趁着薛子梅来家里走动的时候,特意打探道:“姐,你真和远洋哥放下以前的成见了?”


    “那可不, 谁让他赔了我一千多块的裙子呢。”薛子梅摆开手中的请柬样式, 递过去,“别扯其他的,快帮我看看哪一款好看。”


    薛子兰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看请柬样式, 连忙拉着薛子梅的手, 八卦地问:“远洋哥给你买了一条一千多块的裙子?”


    “是啊。”薛子梅很是理所当然, “你忘了你结婚摆宴的时候发生的事?他把我新裙子溅了一身泥,我让他赔, 他死活不赔,过了这么多年,到底是赔给我了。”


    “那裙子还挺好看的,看在他破费的份上, 咱们讲和了。”


    “哟!”薛子兰笑着啧啧两声, “远洋哥还挺大方。”


    “人家现在好歹是个大老板, 这点钱都舍不得?”薛子梅说着想起一桩事,朝薛子兰打探:“听说他为了他对象, 花了上百万买了一幢别墅,是不是?”


    “可不是么。”薛子兰点头,“花了一百多万, 作为结婚的新房准备的。”


    “啧啧。”薛子梅咋舌, “花这么多钱买一套房子,值得么?是不是他对象在国外住惯了大房子, 结婚也要大房子?”


    薛子梅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有些道理,薛子兰无法反驳。


    听说国外的房子都是独门独户的大别墅, 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张远洋才选择买别墅,别墅的装修权主动交给林思艺,让她有足够的权力把房子装修成她喜欢的模样。


    “不过这房子太大了也不好,装修是件很费脑筋的事,那么大一套房子,装修起来够费劲,林思艺来找我谈过几回,问我装修的事。”


    装修确实挺费事,想想当初她都是全交给张行舟去折腾。


    “姐,你们婚房是你装修的吗?”


    “不是,我嫌麻烦,让江皓自己装修,江皓挺有想法的,家里装修得很漂亮。”薛子梅应付两声,又将话题转到请柬上,“你快帮我看看哪种请柬好看。”


    薛子兰接过她手中的两款请柬,认真看起来。


    一款是名片形状的请柬,请柬上面印着结婚照作背景,婚礼举办时间和地点用一行印刷体黑字刻着。


    另一款是红色外壳的书信模式,做工精巧,质地讲究,一看成本就不小。


    薛子兰没发表意见,只问:“姐,你们日子定了吗?”


    “还没呢,江皓他爸妈还在翻黄历,说是要选一个良辰吉日,挑来挑去还没挑到合适的,不过应该快了,我先把请柬样式选出来,到时候方便些。”


    “哦。”薛子兰递出第二款,“江皓他爸妈有点老派人的作风,应该更喜欢这种复古的款式,你要不选这款?”


    薛子梅犹豫着,“可我觉得太老土了,我喜欢干脆利索一点的。”


    话音一落,门铃响起。


    薛子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张远洋。


    张远洋来找张行舟商量事情,偏巧张行舟不在家。


    “来得不巧,没遇着人,子兰啊,行舟要是回来,你让他打个电话给我,我有点事情要和他商量。”


    “好嘞。”


    张远洋寒暄两句便要走,临走前发现薛子梅也在。


    他想起一桩事情,“对了薛子梅,听说你婚房装修得很漂亮,我能不能带我对象去参考参考?她最近为装修的事情挺费心思。”


    “可以啊。”薛子梅很大方地应下,“明天过来就行,我和江皓都在家,不过……”


    “你那位对象脾气怎么样?脾气要是不好,那我可不欢迎。”


    薛子梅向来有话直说,从不藏着掖着。


    这样的言语多少有些冒犯,好在张远洋知道她一直都是这个死脾气,倒也没介意,“放心吧,我对象性格很好,倒是你对象,介意有人去他屋子参观吗?”


    “这个你就更放心,江皓向来很有气度。”薛子梅为自家对象争辩。


    两人说完,互相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不信任。


    作为旁观者的薛子兰忍不住站出来发声:“江皓的脾气的确挺好,这两年里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林思艺的性格也很好,阳光开朗又乐观的人,很好相处。”


    薛子兰的话是最为公正的。


    两人见薛子兰站出来发言,这才消灭心中的担忧。


    “行,那我明天过去。”


    张远洋回去把这件事和林思艺商量,林思艺很快同意。


    两人第二天一同出门,张远洋开着小车一路行驶到薛子梅的新居。


    房子在市中心很豪华的小区,小区绿化环境非常不错,张远洋领着林思艺敲响薛子梅的家门时,薛子梅正在屋子里打扫灰尘。


    听到门铃声,立即过去开门,“来啦。”


    她看到张远洋手中拎了满满两袋礼盒,微笑着请进来,“你们先进来吧。”


    随后扭头去叫房间的人,“江皓!江皓!”


    她目光全然望向房间,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林思艺听到这声叫喊后兀自沉下来的脸。


    江皓从房间出来,一眼看到张远洋,以及张远洋身旁的林思艺。


    原本淡然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一股无声的尴尬在空气中流转,薛子梅和张远洋都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但他们都以为是两人对象不太熟而产生的隔阂。


    薛子梅主动打破沉闷的气氛,热情给江皓介绍:“这位就是我妹夫的大哥张远洋,旁边这位是他对象林思艺。”


    “是吗?”向来好脾气的江皓沉着脸,上下打量林思艺,“这位林小姐不合我眼缘,可以从我家离开吗?”


    此话一出,气氛陷入极度尴尬。


    薛子梅对江皓这样没礼貌的行为始料未及,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他平时在家不这样啊,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怎么突然对林思艺发难?


    这这这……这让她很难办啊!


    相比于薛子梅的惊愕,张远洋更多的是气愤。


    给林思艺甩脸色,无异于给他甩脸色,自己的对象被被人这样羞辱,他要是站在一旁无动于衷,那也忒不是个男人。


    张远洋跨步就要上前,谁知林思先他一步跨上前,直挺挺看向江皓,哂笑:“我是被子梅姐邀请过来的参观新房的人,你要赶我走?呵,我偏不走!”


    林思艺大摇大摆地推开江皓,一个人独自四处参观。


    江皓见状,重新拦在她面前,冷声逐人:“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林思艺丝毫不惧地回怼。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看傻了旁边的薛子梅和张远洋。


    向来脾气不怎么好的薛子梅和张远洋此时像两个找不着东南西北的老实巴交孩子,被冷落在一旁,交头接耳。


    “子兰不是说你对象阳光开朗,很好相处吗?我看着不怎样像啊。”薛子梅纳闷。


    张远洋嗤了一声,“子兰还说你对象性格好,进门就赶人,这是性格好的样子吗?”


    “不是,我怎么感觉这两人认识?”薛子梅提出心中的疑惑。


    张远洋沉默着点头,“看样子,就算认识,应该也是有仇吧。”


    两人眼神对视片刻,心中很快有了成算。


    薛子梅上前一步,对着屋子里自带怒意的两个人,企图问个明白:“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不认识。”


    两道同样冰冷的回答不约而同地响起。


    江皓与林思艺回答完,互相剜了对方一眼,一个脑袋向东,一个脑袋向西,谁也不理睬谁。


    这看起来不仅认识,而且有深仇大恨呐!


    张远洋意识到不对劲,率先打破僵局,主动牵起林思艺的手,“既然江先生不欢迎我们参观,那我们先回去吧。”


    林思艺没动,她直挺挺站着,“我想问问江先生,这家里为什么装修成北欧风格?”


    这话一出,薛子梅倒是先愣住。


    家里的装修一直都是江皓在把控,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江皓为什么要把家里装修成这样的风格。


    如今林思艺这样一问,薛子梅也难得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思考着思考着,她逐渐意识到不对劲。


    林思艺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偏巧林思艺在欧洲留学。


    该不会是……


    薛子梅不敢深想。


    “我想林小姐你想多了,现在流行这样的风格,我便装修成这样的风格,只不过是随大流而已。”江皓嘴硬着解释。


    “是吗?我以为你喜欢欧洲风格呢。”林思艺指着桌上的钢笔,逼问:“如果我没看错,这支钢笔是德国产的吧?是江先生你自己买的吗?”


    江皓沉默。


    片刻之后,才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是一位故人送的,我早该扔了。”


    “是该扔了,江先生都是要结婚的人,留着故人送的东西并不好。”林思艺提醒他。


    江皓冷笑,“这就不劳林小姐操心了,据说林小姐也是要结婚的人,太过操心别人的事情,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


    两人酸溜溜的对话熏得薛子梅和张远洋在一旁动弹不得。


    江皓和林思艺就像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因为误会分开,女方一气之下出国,多年后回国,两人昔日情人见面,分外眼红,说出的话透着一股明显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而薛子梅和张远洋就像故事中的路人甲,仅仅只是促进男女主相遇的工具人。


    两个工具人并不傻,很快理清这其中的恩怨。


    毫无疑问,他们一开始的时候猜错了方向。


    这两人哪里是仇人,分明是因爱生了恨。


    得,旧情人相遇,这要怎么收场?


    尽管心里再不高兴,两人面上都没有任何显露,他们就这样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江皓和林思艺两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谁也不敢主动上前捅破这层窗户纸。


    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想要终成眷属,通常就差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才做了炮灰的薛子梅和张远洋谁也不愿意去再去当冤大头。


    揣着明白当糊涂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捅破,那是半点余地都没了。


    薛子梅和张远洋在这件事上达成空前的默契,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脾气地默默站在一旁围观看戏。


    等到好戏散场,两人各自扮演着体贴又尽职的伴侣,对此事绝口不提,不作任何追究。


    第二天薛子梅约了张远洋在咖啡馆见面。


    一见面,薛子梅扬起手,怒气冲冲甩了他一巴掌。


    “都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要不是你把人带过来,说什么要参观房子,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张远洋咬咬后槽牙,没吭声。


    这一巴掌,到底是还给薛子梅了。


    他冷笑,“都怪我?对,怪我提出这一茬,破坏了你的美梦,不是这一出,你就可以继续沉浸在你们相知相爱的假象中。”


    “你!”薛子梅语塞。


    她无言以对。


    直到昨天,她才知道,原来那支德国产的钢笔是江皓的前女友林思艺送给他的。


    想当初她与江皓结缘,正是因为这支钢笔。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丢了钢笔的江皓是何其紧张,原来他不是在紧张这支钢笔,他是在紧张林思艺的心意啊!


    薛子梅平生第一次感到挫败。


    她对自己的外貌条件向来自负,可她知道,像江皓这样的男人,也不是仅仅只看外貌,至于其他方面,她哪能和人家林思艺比较呢?


    林思艺是留过学的高知分子,专业是哲学,爱好是绘画,一听就与江皓是同道中人。


    她哪点都比不上。


    江皓真要回心转意,她甚至连挽留都不知道用什么手段。


    “怎么,你要认输?”张远洋从她脸上看出挫败,冷声嘲讽:“你今天约我过来,要是想说投降的话,那就不必了,我不会听。”


    “认输?谁要认输?”薛子梅冷笑,“我的人生里就没有认输两个字!”


    林思艺强她百倍又怎样,她不想放手的人,绝对不会主动放手!


    哪怕对方是公主,她也要斗一斗!


    “我不会认输的,不然我这两年算什么?”


    她与江皓相处了两年,从二十六岁陪伴到二十八岁。


    如今买了房子,装修婚房,连结婚的请柬款式都定了下来,日子也快要挑好,这个时候告诉她,让她放弃?


    没可能!


    她年纪上来了,也很难再找到像江皓这样条件好的对象,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她是不会这么傻地放弃的。


    “那就好。”张远洋淡然地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想必你已经有了对策,说来听听吧。”


    薛子梅约他出来,总归不是只为了甩他一巴掌,她应该已经拿定了主意。


    果不其然,薛子梅凑近他,小声道:“如今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先斩后奏。”


    细小如蚊呐的声音钻进张远洋耳朵,他愕然,“你们交往了两年,至今都没有……唔……”


    薛子梅及时捂住他的嘴,瞪他一眼,“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很奇怪。”张远洋扒开他的手,陈述:“一个男人,如果不是性取向有问题,不可能对女人无动于衷。”


    “那你呢,你和你对象发生关系了?”薛子梅反问。


    张远洋回答得很是坦然:“并没有,那是因为我和她相处时间短,我们在一起不到两个月,可你们不一样,你们已经两年,你知道两年对男人来说是什么概念吗?”


    “两年都能忍下来,只有两种情况,第一,他的确是个正人君子,第二,说明他……没那么爱你。”


    最后几个字如利剑刺痛薛子梅心窝。


    从前江皓不碰她,她觉得江皓与方天平不一样,是个正人君子,愈发肯定江皓的人品,觉得自己算是找到一个良人。


    如今看来,只是没爱到那个份上而已。


    薛子梅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相信他是第一种情况。”


    “那行吧。”张远洋冷笑一声,“你要这么相信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个先斩后奏,管不管用?”


    “肯定管用。”


    薛子梅相信江皓的人品,只要和他发生关系,江皓一定会对她负责。


    这大概也是江皓婚前一直坚持不碰她的原因。


    该不会……


    婚前的江皓一直是在为林思艺守身如玉吧?


    想到这一点,薛子梅妒火中烧。


    “这个方法还得你配合。”薛子梅看向张远洋,恶狠狠地提建议。


    在她的构想里,她不仅要与江皓发生关系,还要江皓亲眼看到林思艺与张远洋恩爱。


    她的计划是,在一家酒店开好两间房,分别把林思艺和江皓灌醉,然后……


    “你说,旧情人久别重逢,各自从酒店的房间醒来,一出门瞧见昔日的情人在对面房间与现任恩爱,这样的话,他们还有复合的可能吗?”


    “那大约是没有了。”张远洋哂笑,“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恶毒了些?”


    “有吗?”薛子梅不以为然,“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张远洋嘲讽地牵起嘴角,“也是。”


    这点手段,的确不是什么罪大恶极。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实施计划。


    以赔罪为理由,薛子梅牵头,带着江皓出来,请张远洋和林思艺一起吃顿饭。


    “抱歉啊两位,当时是江皓态度不太好,让林小姐受委屈了,今天特意请两位出来,是为赔礼道歉,希望你们别放在心上,今天吃好喝好,都由我请客。”


    说着给各位满上酒,自个儿先一饮而尽。


    江皓是个不胜酒力的,喝了两杯脸上泛红,视线逐渐模糊。


    薛子梅给张远洋使了个眼色,张远洋会意,起身搀扶着江皓,“要不我先送他去休息吧。”


    “楼上有房间,我定好了,送去07号房间吧。”薛子梅将房卡递给张远洋,坐下来继续与林思艺吃饭。


    她的暗暗给林思艺斟酒,等下将林思艺灌醉,送去08号房间,然后自己以照顾江皓为由回到07号房间,张远洋以照顾林思艺为由进入08号房间,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


    趁人之危又怎样,要知道,她现在才是江皓的正牌对象!


    薛子梅的计划很好,唯独算漏了一点。


    最后被灌醉的不是林思艺,而是她。


    林思艺并不喜欢喝酒,平时滴酒不沾,但她天生体质好,对酒精接受度高,无论多少度的烈酒,她喝了都跟没事人一样。


    被薛子梅以赔罪的理由强行敬了十几杯后,她没事,薛子梅先倒了。


    她只得搀扶着薛子梅离开。


    想着刚才江皓被送去07号房间,林思艺也想把薛子梅送去07号房间休息,谁知道薛子梅却一直嚷嚷要去08号房间,并从口袋中拿出房卡。


    林思艺没办法,只好先把薛子梅安顿在08号房间。


    她安顿好后,出门往旁边的07号房间看了一眼,看到门没合紧,以为张远洋还在里面照顾,径直敲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漆黑一片,屋子里没开灯。


    林思艺观望一圈,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剩江皓躺在床上。


    他闭着眼,脸色绯红,眉头微皱,看上去并不好受。


    林思艺不打算停留。


    放不下又怎样,两人既然已经要各自成家,以前那点事情,早该忘记。


    她转身要走,黑暗中,一只手突然牢牢抓住她衣袖,床上的人喃喃出声:“别走。”


    “求你,别走。”


    语气之卑微低怜,惹得林思艺心头一颤。


    她坚决的步伐稍作迟疑,终究还是站着没动。


    ——


    把江皓送进房间的张远洋准备返回餐桌。


    回去时瞧见薛子梅正在朝林思艺敬酒,他转了个弯,又拐回楼道走。


    依着薛子梅的计划,他送江皓进房间后不需要再返回去,不然撞见薛子梅朝林思艺敬酒,他无论如何得给林思艺挡一挡,这样就坏了计划。


    他只需要在楼上等着薛子梅把喝醉的林思艺送上来而已。


    楼上无聊,他去楼道口抽了两支烟。


    再返回房间时,瞧见07号房间蹿进去一道人影。


    莫不是薛子梅已经成事?


    他偷偷走进07号房间,贴着门板听了听动静,里面一些窸窣的声响传入耳中,张远洋欣慰地扬起嘴角,迈着小步走进隔壁08号房间。


    第68章 怨偶


    第一缕天光从窗户外钻进来时, 薛子梅忍着尿意惊醒。


    她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来,一眼瞧见枕在自己脑袋底下的男人的精实胳膊。


    顾不得其他,她先去卫生间解决生理问题。


    昨天喝了太多的酒, 不只是膀胱发胀, 脑袋也发胀。


    晕晕乎乎从卫生间出来,她迈着小步轻轻靠近床边。


    床上的人只露出半边光洁的背部,脑袋蒙在被子中, 睡得正香。


    薛子梅不打算吵醒他, 轻手轻脚爬上床, 重新枕着胳膊,盖上被子继续装睡。


    这样的场合, 她决计不能先醒来,得等到江皓先观察到整个情况,她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在一旁揉揉眼睛表无辜。


    醒来该如何应对的场景已经在薛子梅脑海中自动预演, 她放缓呼吸, 闭上眼睛, 静静等待身边的人睁开眼睛。


    没等到对方醒来,她先察觉出不对劲。


    被她枕着的胳膊过于精壮, 她轻轻偏过头瞥了一眼,手臂上的肤色似乎也比江皓的要暗一些。


    而且,江皓的手指修长匀称, 不像现在这样, 又宽又大。


    被酒精弄得发胀的脑袋吓得突然清醒过来,薛子梅猛地想起更为关键的线索。


    昨天被灌醉的人似乎是她, 而不是林思艺!


    那她最终是被谁送回房间的?


    而她现在又是在哪间房?


    薛子梅惊出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她偏过身子, 目光发颤地打量身旁男人的背影,越瞧越觉得与江皓相去甚远。


    这这这……如果床上的人不是江皓的话,那会是……


    薛子梅不敢深想。


    在她吓得呆若木鸡之时,床上躺着的男人轻轻翻了一个身,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之间,两人朦胧的眼神中逐渐泛出惊恐,活像大白天见了鬼,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两道尖锐严肃的质问不约而同响起。


    在质问之后,两人才发现对方都没有穿衣服,□□的坦诚相对,很是尴尬,纷纷压下满腔的愤怒与疑惑,先各自背过身子,从杂乱的衣物中挑出自己的衣服慌忙穿上。


    穿戴完毕,有了遮羞布的两人开始算旧账。


    “张远洋!你不该在08号房间吗?”薛子梅气愤地责问,“你忘了昨天咱们的计划?”


    张远洋冷着脸,“这就是08号房间。”


    “那……”薛子梅反应过来,一定是昨天林思艺把她送到了08号房间,“那咱们怎么会睡在一起?”


    “我昨天喝醉了,你没醉吧?”


    薛子梅越想越生气。


    她被林思艺灌醉了,但张远洋没醉啊,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还是清醒的,事情都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偏偏张远洋这么不靠谱,竟然、竟然……


    “你知道床上躺的是我,你还下手?”


    那一瞬间,薛子梅看向张远洋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罪犯。


    张远洋没吭声。


    走到窗台前,他推开窗户,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默默点燃。


    这副闷不吭声的模样惹得薛子梅大为光火,她蹭地一下上前将张远洋手中的烟夺过,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恶狠狠质问:“你别想躲避问题,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到底是不是故意……”


    “不是。”张远洋冷声打断她。


    “不是故意的?”薛子梅冷笑,“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明知道是我,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你。”张行舟在心底无声叹息,面色沉重,“我闻到满屋子酒味,以为喝醉的人是林思艺。”


    这个烂理由薛子梅根本不信。


    “好好好,就算你一进屋不知道里面是我,但你亲我、吻我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吗?”


    这是什么稀巴烂的借口,他一个好好的没喝醉的人,难道连自己女朋友和其他女人都分辨不出来?


    她不信。


    根本就是张远洋是个混蛋,趁机占她便宜!


    薛子梅扬起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


    巴掌没有落到对方脸上,张远洋死死擒住她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要不要我提醒你昨天发生了什么?”


    薛子梅一脸懵。


    张远洋见状,冷笑着继续提醒:“不是我去亲你、吻你,是你先亲我、吻我,你如果不记得昨天有多主动,我不介意多说一点细节让你……”


    “够了!”薛子梅痛苦地闭上双眼。


    昨夜靡丽的回忆逐渐在脑海中抽丝剥茧般呈现。


    她记起来了。


    的确是她先主动。


    她主动抱住他的腰,主动凑上她的嘴,主动紧贴着身子呼出挑逗的气息,主动脱了衣服。


    可是……那是她喝醉了啊!


    退一万步讲,张远洋就没错吗?


    薛子梅心里气不过。


    她恨得牙痒痒,势必要把张远洋划定为这次事故的主要负责人,怒不可遏地扬起胳膊一下一下狠狠拍在张远洋身上。


    “就算是我主动,你一个清醒的人,能不知道你抱着的不是你女朋友?”


    “你别找借口了,你就是故意的!”


    “你个混蛋,故意占我便宜!”


    ……


    “够了!”任她胡乱发泄一通后,张远洋捉住她双臂,冷冷道:“我郑重跟你申明一遍,我不是故意的,你现在以及以后,别拿看罪犯的眼神看我。”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没分清,如果我说被太过主动的你亲懵了,顾不得冷静思考,你满意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


    薛子梅气得要吐血。


    她满意个屁。


    张远洋分明在羞辱她!


    气得快要抓狂的时候,耳边又响起张远洋冷冷声音,“别光顾着发火了,还是先想想隔壁房间是什么情况吧。”


    一句话,压下薛子梅所有的怒气,让她一颗心从烈火跨入冰窖。


    是啊,既然昨天她和张远洋睡在了一起,那隔壁房间……江皓和林思艺……


    薛子梅颓废地瘫坐在地。


    完了,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


    几天后,薛子兰临睡前想起之前张远洋来家里找张行舟的事情。


    催促身旁的张行舟:“上次大哥说找你有点事情商量,让你打电话过去,你打了吗?”


    “打了啊。”张行舟很是疑惑,“我打过去,大哥说没什么事情。”


    “没事情?不可能吧。”薛子兰纳闷,“我看大哥分明是要讨论婚事上的细节,怎么会没事情呢?”


    张远洋特意跑过来一趟,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可能已经解决了吧。”张行舟猜测。


    他把怀中的媳妇一搂,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倒是有个事情,需要你配合配合。”


    “什么事?”薛子兰一脸严肃地问。


    她神情太过正经,惹得张行舟轻笑出声,“咱们现在躺在床上,你说还能有什么事?”


    薛子兰:“……”


    她默默推开他,翻了身要睡觉。


    张行舟凑过去,小声问:“媳妇儿,咱们真不考虑生二胎了吗?”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闺女快要出生了,这辈子难道真的不要闺女了吗?


    “随缘吧。”薛子兰背对着他,闷闷地回答。


    她也不是不想要二胎,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张朴又到了上学的年龄,再生一个小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怀孕这种事情得要点机缘。


    她怀头胎的时候,和张行舟做足了保护措施,没多久却怀上了。


    现在想要二胎,没做保护措施,肚子却一直没动静,她想着或许这事也急不得。


    “随啥缘啊,这分明是人定胜天的事情,一直没动静,说明我不够努力。”


    张行舟翻身把被子一扯,继续进行每晚的努力。


    就这么努力了一个来月,薛子兰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她上个月例假没来,敏锐地做了检查,查出来一看,的确是有喜了。


    这个消息她还来不及告诉家里其他人的时候,她姐薛子梅先来了电话。


    “子兰,有时间吗,陪我出来喝杯咖啡?”


    对方声音低沉,听起来像是有心事,薛子兰以为她为婚礼的琐事操心,迟疑着道:“我可以去陪陪你,但是咖啡就不必了。”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喝咖啡吗?”


    薛子兰解释道:“我现在怀孕了,不能喝咖啡。”


    “是吗,你怀孕了?”薛子梅很是诧异,“什么时候的事,你去医院检查了?”


    薛子兰点头,“嗯,前两天想起上次例假没来,觉得应该是怀了,就去测了一下。”


    “我没去医院检查,现在有可以自己在家检查的验孕棒,测一下有没有怀孕而已,不用非得去医院检查。”


    “有这种东西?”薛子梅疑惑,“自己就能测出有没有怀孕吗?”


    “是啊,自己在家就能测,很方便的东西,不过市场上应该没有流行开来,大部分还是去医院做检查,好多人还不知道这种东西呢。”


    薛子兰有些感慨地戳戳旁边张行舟胳膊,小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有这种验孕的方法的?”


    张行舟笑笑,得意道:“我神通广大嘛。”


    薛子兰白他一眼,不理他,继续对电话那头的薛子梅道:“这种东西要买也不是很好买,得去大一点的医院,小医院通常没有。”


    意识到话题扯得比较远,薛子兰收回话头,问道:“姐,你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日子定了吗?”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子梅哽咽一下,“我这边还有点事情要忙,有空再联系你。”


    挂断电话,薛子梅红了眼眶。


    家里人都以为她即将要和江皓结婚,等着她的好消息,可是……江皓现在已经和林思艺藕断丝连。


    她有预感,这两日江皓就要找她摊牌。


    一旦摊牌,再没有任何挽留的余地。


    她这两年的光阴全都打了水漂,她的生活、她的工作将会变得一团糟。


    可惜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她。


    她上次的例假没来。


    这是一种非常不详的预兆。


    如果中了头等奖该怎么办?


    她害怕,不敢去医院检查。


    可是……


    她和江皓没有发生过关系,哪怕肚子大起来,这肚子的小孩无论如何也赖不到江皓身上。


    任由肚子发育显然也不是个事。


    心里正犹豫着的她听到薛子兰的方法,决定去医院买验孕棒回家测一测。


    她挂断电话后,沉默着去了一趟大医院。


    从医院买来验孕棒,她按着上面的步骤一一实施。


    结果毫无疑问,她中彩了。


    薛子梅捧着两根杠的验孕棒,无声冷笑。


    呵,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个孕怀得可真不是时候。


    薛子梅当天把张远洋约出来,直言:“我怀了你的孩子,但我要打掉。”


    消息过于起伏,张远洋面上的情绪变幻莫测。


    他好半天才消化完这两句简短的话,沉着脸问:“你想好了?”


    “不然呢?我难道要生下来?”


    那天,她和张远洋约法三章,只要走出酒店,就当那件事没发生过,以后见了面,即便看见了也不要理睬对方。


    两人之前本来就看不惯对方,继续当仇人挺好。


    这是两人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约定。


    要不是检查出意外怀孕,薛子梅这辈子都不想再主动联系张远洋。


    “我不会生下你的孩子,这本来就是一段孽缘,生下来只会给我们两人造成无尽的麻烦,我要打掉。”


    薛子梅已然做好决定,张远洋冷哼,“那你特意过来通知我一声的用意是……?”


    “让我知道曾经有个属于我的孩子,然后被你无情打掉了吗?”


    “属于你的孩子?呵。”薛子梅哂笑,“如果这孩子不是你的,他倒是有活下来的机会,是你的才要打掉!”


    这话彻底激怒张远洋,他气得火冒三丈,“你爱打掉就打掉吧,外面多的是女人想为我生孩子。”


    这话倒是不假,以张远洋现在的身份,他想找个人给他生小孩,真不是难事。


    “行啊,那你让别的女人给你生去,谁爱生谁生,我肚子里这个,绝对不能活下来!”


    薛子梅向来是个心狠的女人,她这段话说得决然,张远洋自知无挽回的余地,冷静下来,“那你叫我出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陪我去打胎。”薛子梅顿了顿,“我没去过。”


    毕竟是第一次,第一次怀孕,也是第一次堕胎,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又怕中途出意外,得有个人在一旁候着。


    这个人只能是唯一的知情者张远洋。


    张远洋嘲讽地牵起嘴角,“你这么做,是不是对我太残忍了些?”


    “残忍?”薛子梅挑眉望他,“外面不是多的是女人愿意给你生小孩吗?怎么,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肚子里的这个?”


    这个女人的嘴,永远那么讨嫌。


    张远洋沉默片刻,站起身打算离开。


    离开前丢下一句话,“行,你怎么安排都行,我依你。”


    或许薛子梅的决定是对的,这个小孩生下来,两人之间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既然薛子梅执意要这么做,他似乎也没什么好挽留的。


    ——


    一周后,张远洋按着薛子梅提供的地址来到一家小诊所前。


    他站在外面,将布置极其简陋的诊所一览无余后,眉头皱成川字。


    “为什么不去正规医院?”张远洋满脸阴沉地将薛子梅拉到角落,“我说过,一切费用我来承担,你用不着担心费用的问题。”


    “不是费用的问题。”薛子梅实话实话:“我怕正规医院有病历记录,我以后还要嫁人的。”


    这句话怼得张远洋哑口无言。


    他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满脸愤怒,“你以后要嫁人,你怕别人知道你堕过胎,所以你就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


    “这样的小诊所,万一出什么问题怎么办?谁来负责?”


    “反正不用你负责,做之前我会自己签字,自己承担后果,你放心,不会赖到你头上,我只是需要你在这里付款而已。”


    “你!”张远洋气得语塞。


    他算是明白了,这辈子和薛子梅扯上关系,简直是最遭罪的事情。


    “行,这是你说的,你哪怕死……”一向说话毫无顾虑且毒舌的张远洋终究停顿下来,将接下来不吉利的话憋回肚子里。


    “算了,随你吧。”他认命似的陪着薛子梅走进小诊所。


    小诊所生意挺好,排在薛子梅前面的还有两号人,需要等一等。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两人先做了登记,缴了费,坐在小诊所简陋的长椅上等候。


    等待是最难熬的,像是被判刑的犯人,迎接自己的凌迟。


    薛子梅静静坐在长椅上,原本该思绪万千的她竟然涌上一阵睡意。


    也不怪她,来诊所的前一夜,她躺在床上一整晚没阖眼。


    这会儿得了空隙,困倦袭人,眼皮架不住浓浓的睡意,慢慢合上。


    简单打个盹儿的工夫,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黑暗里唯一一点光明透出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


    那道声音紧紧追着她,很是凄苦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


    一遍又一遍锥心的询问在耳畔不停回荡。


    薛子梅猛地睁开眼,耳边的声音骤然消失,周围一切还是现实中的模样,旁边的张远洋看她神情不对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打了。”薛子梅站起身,沉着脸,不发一言往外走。


    张远洋连忙起身跟过去,追在她身后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


    话到一半,他陡然停住。


    前方的薛子梅蹲在马路边,埋着脑袋毫无形象地掩面哭起来。


    薛子梅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


    她一路走来,不信邪地为自己拼命争取,她以为她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其实周围有无数道无形的围墙,逼得她只能朝着一条道路前行,只能奔着一个结局走去。


    兜兜转转,她还是没能逃脱命运。


    她曾经以为可以嫁给方天平,不料那方天平早就结了婚,她一开始就注定没法实现梦想。


    后来她以为可以嫁给江皓,谁知道江皓心里住了一个人,哪怕她做得再好,也无法比得上江皓心里的白月光。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的工作和江家不无关系,以后和江皓掰了,她的工作也要葬送。


    家里人完全不知道她的情况,以为她美美的等着做新娘,实际上她的人生已经走入死胡同。


    肚子里这个小孩若是打掉,或许她还能继续不服输地为自己争取。


    可惜她又没能狠下来真的打掉。


    大概她是真的累了,免不得产生悲观的想法。


    打掉小孩之后,她能保证自己真的找得到更好的人吗?


    她现在已经二十八了,早就过了最好的年华,凭借这张引以为傲的脸还能继续走多久呢?


    几次三番遭受结婚前的挫折,薛子梅开始动摇内心的坚定,或许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吧,注定没有好归宿。


    只是就这样认命,前面那些年的挣扎显得好似一个笑话。


    薛子梅捂着脸,任由泪水从指缝中流淌。


    时间无声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手帕递到她面前。


    张远洋在她身旁蹲下,脱下外套盖住她脑袋,为她保留最后一点形象,淡淡开口:“要不,嫁给我吧。”


    薛子梅泪眼婆娑地望他,“你不、不要……趁火打劫。”


    张远洋沉默地看着她沾满鼻涕与泪水的毫无形象的脸,将帕子递了递,“先擦擦吧。”


    薛子梅接过手帕,大咧咧在他面前揩眼泪,醒鼻涕。


    擦干脸上的泪水,她稍稍恢复理智,反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张远洋给她列出几条:“首先,你本来就要结婚,现在结不成,你准备怎么和你家里人交代?其次,你不打掉你肚子里的孩子,以后难道要当未婚妈妈?最后,既然你又要结婚,又要当妈妈,除了嫁给我,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那你呢?”薛子梅盯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娶我?”


    张远洋没吭声。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我愿不愿意娶你,而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说得也是。”薛子梅沉默下来。


    她回想张远洋的话,可悲地发现,如果她不想打掉孩子,除了嫁给张远洋,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况且张远洋现在的经济状态并不差,养她绰绰有余。


    “嫁给你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


    薛子梅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结婚后我要做全职太太,你要养我。”


    通过江家得到的工作,在与江皓分手后,多半是没戏了,她厌倦在职场上争夺,以后就过点舒坦日子吧。


    “可以。”张远洋答应得毫不犹豫。


    “第二,”薛子梅又竖起一根手指,“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得由我来掌管。”


    张远洋犹豫一下,“也可以。”


    两个条件都被应允,薛子梅稍稍有些意外。


    既然这样,她嫁给张远洋也不是不可以,以张远洋现在的财力,至少她婚后能过上轻松一点的日子。


    可是……她从始至终一直考虑的是张远洋的经济状况,似乎从来没考虑过她和张远洋之间的感情。


    当然,他们之间没有这玩意。


    想必张远洋愿意娶她,不过是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吧。


    原来两个人完全没有感情,真的可以步入婚姻的殿堂。


    此时此刻,薛子梅才终于明白多年前周燕飞对她说过的话。


    之前周燕飞死活不愿意与方天平离婚,她觉得这样只有利益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半点坚持下去的必要。


    如今,她也要走进一场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婚姻。


    薛子梅苦笑着扬了扬嘴角。


    “好,那我们结婚。”


    第69章 婚礼


    薛子兰接到她姐薛子梅的电话后, 脸色沉了下来。


    她放下话筒,对身后的张行舟道:“我姐和你大哥要结婚了。”


    张行舟坐在地毯上拿遥控玩具陪张朴玩耍,听到这句话, 来不及抬头地应了一声:“我知道啊。”


    “你知道?”薛子兰震惊,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没告诉我?”


    “这……”张行舟语塞,他放下手中的玩具,站起身看向面色不佳的薛子兰, “他们要结婚的事情, 我没瞒着你啊, 你不也早就知道吗?”


    “之前子梅姐拿请柬款式让你挑,我大哥买房子搞装修, 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的啊。”张行舟不放心地走向薛子兰,摸摸她额头,“怎么,你失忆啦?”


    “你才失忆!”薛子兰拍开他的手, 正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个要结婚的事情我当然知道, 但是现在是他们两个要和彼此结婚。”


    “嗯?”张行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薛子兰解释得更为直白:“也就是说,我二姐要嫁给你大哥。”


    “啊?!!”张行舟懵了, “不是吧?”


    “是的,我姐刚打电话来跟我说了情况,日期就定在下周。”薛子兰也是满脸不敢置信。


    “下、下周?这么快?我哥怎么没给我通个信?”


    张行舟话音刚落, 桌旁的电话铃声响起。


    他艰难地走近, 拿起听筒,对面传来张远洋沉稳的通知:“行舟, 我下周要结婚了,最近比较忙, 到时候有些事可能需要你帮忙安排一下,”


    张行舟支支吾吾追问:“和谁……结婚?”


    对面沉默片刻。


    “薛子梅。”


    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张行舟被惊得说不出话,举着听筒半天不言语。


    一旁的薛子兰不停给他使眼色,明白自家媳妇儿的用意后,张行舟对着话筒那边的人开始刨根问底:“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准备跟我说说吗?”


    张远洋在心里无声叹息。


    “这事说来复杂,婚礼办了再跟你说吧。”


    挂断电话,张行舟朝薛子兰摊摊手,“大哥没说原因。”


    “我姐也没说原因。”薛子兰默默坐在沙发上,琢磨,“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张行舟和她大眼瞪小眼。


    这消息传回老家时,同样引起一阵轰动。


    薛子梅和张远洋在村里都算得上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当初干出的大事那是一件接一件,如今这两人要凑到一起,村里人免不得热烈讨论。


    “不是说薛子梅的对象是教授吗,怎么突然要嫁给张远洋?”


    “我还听说张远洋的对象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呢,怎么变成薛子梅啦?”


    “谁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情况哦,分明都要结婚了,怎么突然凑在一起?”


    “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两人知根知底的,过去也都不清白,在一起挺好。”


    ……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老家几位亲戚去城里最大的饭店摆了几桌宴席。


    什么仪式也没有。


    大家都很纳闷,薛子梅向来是个爱面子的人,张远洋也是喜欢摆谱的,怎么两人的婚礼弄得这么简单?


    当事人面色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参加婚宴的人都觉得这场婚礼处处透着不对劲。


    直到有人观察到薛子梅向长辈敬酒的时候滴酒不沾,以茶代酒。


    这样一个小小的行为立即引发有心人的思考,于是大家明白,这薛子梅是有喜了。


    难怪婚礼办得这样仓促,难道连排场也不要,只求先走个形式。


    啧啧,原来是先上车后补票。


    这年头未婚先孕不是什么好名声的事情,婚礼过后,这事在乡下传开,免不得又是一阵热烈讨论。


    其中,最愤慨的当属黄玉美。


    自打参加婚礼后,她心里说不出的苦闷。


    这一切的源头要追溯到她在婚礼结束当天去参观了一遍张远洋买下的新别墅。


    别墅还在装修中,到处都堆着木板材,即使很混乱,她也能从这半吊子工程中窥见完工后的恢弘与气派。


    真大啊!


    两百多平的别墅,据说一套下来得七位数的花费,连装修都得十几万。


    薛子梅这是真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


    黄玉美心中艳羡不已。


    这薛子梅的福气是真好啊,那江皓也是个家境好的,无论她嫁了谁,总归是要过上好日子,唉……羡慕不来。


    谁让人家长得漂亮呢,男人都肤浅,向来只看脸。


    直到她知道薛子梅怀了身孕,心里的艳羡登时转化为嫉妒。


    原来薛子梅是怀了身孕才和张远洋步入婚姻的殿堂,原来都是看在肚子的份上。


    女人的相貌是天生不同,但生孩子的能力没什么两样,怎么薛子梅就能凭借怀孕嫁这么好呢?


    黄玉美愤愤不已,回了家,好几天都板着一张脸。


    薛子勇见她状态不对劲,关切地问候:“你怎么了,人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黄玉美不想理他。


    她的确是病了,得了一种名为嫉妒的病。


    当她从薛子梅口中得知,目前家里的财政大权是薛子梅掌握的时候,心里的嫉妒达到顶峰。


    张远洋这几年拼事业,很是赚了一点钱,可薛子梅是啥也没干啊,现成的桃子等着她摘,以后都过着在家躺着数钱的日子。


    啧啧,怎么人家的命就这么好呢?


    午夜梦回,黄玉美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年轻时的往事。


    如果当初和张远洋说亲时,张远洋答应下来,如今住在别墅里面、掌管着家里财政的人是不是就成了她?


    唉……说什么都晚了。


    她已经嫁给薛子勇,生了一儿一女。


    黄玉美那几天格外看不顺眼薛子勇,总觉得是薛子勇拖累自己。


    如果当初没有急着嫁人,等张远洋第一次婚姻失败后,她再让人说亲,张远洋不见得不会同意。


    要是张远洋同意,等着摘桃子的人就是她了。


    黄玉美很是懊恼。


    她觉得她错过了另外一种走向康庄大道的人生。


    但她没法怨恨自己,没法怨恨劝说自己嫁人的父母,只能把这种怒火发泄到老实本分的薛子勇身上,觉得一切都怪薛子勇,是薛子勇挡了自己的道。


    可怜的薛子勇并不知道自己妻子内心想法,还以为她心情不畅快,是身体出了问题,跑去找王医生问过几回。


    王医生说可能是上火导致的,让他回去泡泡野菊花茶。


    薛子勇当晚泡了一吊壶野菊花茶,等凉了,亲自倒一杯递到黄玉美手上。


    看到黄玉美喝下一整杯,他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提出憋了好几天的问题,“玉美啊,你看子梅和子兰现在都成了家,咱妈留下的手镯,是不是可以给她们了?”


    刚刚有所缓解的黄玉美立刻又火冒三丈,“搞了半天,你殷勤泡茶,只是为了给你妹妹们说好话?”


    “我也不是给她们说好话,只是当初咱妈说过……”


    薛子勇一句话没说完,被黄玉美厉声打断:“咱妈说过什么?咱妈说过要把金手镯一人给她们一只是不是?但是咱妈知道她们现在混得这么好吗?”


    “她们一个比一个的日子好过,现在就属你日子最难捱,你不考虑考虑自己,你还惦记她们,她们有惦记过你这个大哥吗?”


    黄玉美越说越来气。


    她现在看到薛子勇就烦。


    以前只觉得他老实可靠,一旦这种老实可靠妨碍到她的利益,她便觉得这种老实可靠是一种面目可憎的愚蠢。


    “你自己扪心问问,你两个妹妹发迹了,混得好了,有想过帮你这个大哥一把吗?没有!”


    “她们过着好日子,哪里还念你这个在乡下过苦日子的大哥。她们不念你,你到是念着她们,还想把金手镯给她们,你说你个榆木脑袋,是想气死我不成?”


    “你瞧瞧她们现在哪一个是缺金手镯的模样?个个都混得有钱,最缺钱的是咱们!”


    黄玉美捂着发疼的心口,气不打一处来。


    “这事没得商量,这对金手镯我不会给她们,永远不给!你以后别跟我提这事,永远别提!”


    被黄玉美一顿训,薛子勇静静在旁边候着。


    他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最终熬不过自身的良心,小声嘟囔着:“子兰也不是没有帮我。”


    这点微小的反驳落到黄玉美耳中,她皱起眉头,冷哼一声:“行,你说说,子兰都帮你什么了?”


    薛子勇掰着手指头开始例举。


    “之前子兰给我安排工作,让我做蔬菜质检员,我操作不当,导致她送了一批不合格的货,害得她赔了一笔钱,还影响她声誉,是我自己内疚,辞了职。”


    “后来她安排我去地里扎大棚,那打桩的机器落到我脚旁边,差点把我脚钻穿,子兰怕我出意外,不敢让我再做下去。”


    “前阵子她又跟我商量,想给我安排一个……”


    “够了!”黄玉美不耐烦地打断,“给你安排一点工作你就感恩戴德了?人周游和她非亲非故,她不是一样给人家安排工作吗?”


    “只有你,见着这一点小恩小惠还觉得别人对你多好多好,她真对你好,怎么不给你在城里买套房子?”


    “买、买套房子?”薛子勇震惊,“买套房子做什么?”


    “住啊!”黄玉美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脑门,“你两个妹妹现在都住进城做城里人,难道你不想进城吗?”


    薛子勇闷闷走到床头坐下,低着脑袋扣手指。


    声如蚊呐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不想。”


    “你不想?你不想我想!”


    黄玉美气得简直要跳脚,“你猜猜子兰为什么要把小孩送到城里读书?你也是有子女的人,你就不想你的子女以后接受城里更好的教育?”


    “你作为人父,哪怕自己不想,难道也不为自己的儿女想一想?”


    一番话怼得薛子勇哑口无言。


    他垂头丧气地摊摊手,“可是,城里一套房子要好几十万,总不能让她们掏这么多钱吧?”


    “怎么不能?”黄玉美白他一眼,“她们现在混得这么好,两个人合起来连几十万都掏不出来吗?”


    呵,薛子梅的那套别墅得上百万呢,她就不信薛子梅和薛子兰两人合起来,还掏不出这点钱。


    无非是想不想的问题。


    “可是……”薛子勇迟疑,“可是她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够了够了!”黄玉美及时止住他的话头,“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这事我来搞定,你别插手。”


    她心中已有计划。


    第二天一大早,黄玉美从鸡窝里掏出几枚新鲜鸡蛋,和着一点买来的猪肉,在锅里熬了一碗鸡蛋瘦肉汤。


    葱姜蒜作料,倍儿香!


    她端着香碰碰的鸡蛋肉汤,径直往薛有福的小房间里去。


    薛有福瞧着那碗飘着油沫的肉汤,嘴里生涎,馋得厉害。


    好久没有这样的口福了,薛有福接过肉汤,拿起汤就要喝,黄玉美及时用手扣住汤碗,发话:“爸,喝汤之前,我有点话想要跟你说说。”


    “你看,在咱们家里,一碗肉汤都是稀奇的,你不常能喝到,搁别人身上倒也罢了,但你不同,你有两个有出息的女儿,她们现在日子都好过得很,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乡下过苦日子呢?”


    薛有福眨也不眨地盯着肉汤,附和着点点头,“你说的对。”


    “所以……”黄玉美将肉汤推过去,小声道:“爸,过两天就是子梅回门的日子,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薛有福端过肉汤一口一口急不可耐往嘴里送,含糊地表态:“我知道了。”


    ……


    几天后,薛子梅领着张远洋一起回门。


    作为陪同,薛子兰和张行舟也跟着回来一趟。


    洪喜霞的墓立在乡下,张远洋和张行舟在薛家送过礼后,一同前来看望母亲。


    照理薛子梅和薛子兰应该也要跟着过来祭拜,可她们俩都有了身孕。


    乡下有种说法,怀了孕的妇人不能参加葬礼,也不能去坟上,不然有流产的风险。


    以防万一,两人没让薛子梅和薛子兰跟着。


    薛子梅也懒得去祭拜。


    她怀了孕,孕吐反应比薛子兰严重多了,整日里不想吃东西,看什么都觉得恶心。


    大嫂黄玉美给她端来一盆酸枣,她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她这几日头一次开了胃口。


    正吃得起劲时,薛有福从后院颤巍巍走来,靠在桌子边,往四周望了一圈,见人都在,郑重开口:“我有件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心知肚明的黄玉美立即配合地接话:“哟,爸,你有什么事情要和咱们商量?”


    薛有福没搭理她,径直走到薛子梅和薛子兰的中间,缓缓坐下。


    他望了一眼自己两个闺女,淡淡开口:“你们现在日子都过得好了,难道就没想过让爸也过过好日子吗?”


    薛子兰一噎。


    刚要接话,旁边的薛子梅迫不及待开口了:“不是,爸,这你就说话不凭良心了,子兰上次不是要把你接去城里住么?你自个儿不愿意去,说是待在乡下自在,这怪谁?”


    “我不要去城里住,去城里也是跟你们挤在一起,我老了,不中用了,和你们一起住还讨你们嫌……”薛有福嘟囔着说了一大堆。


    薛子梅不耐烦地打断:“爸,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薛有福说着瞟了一眼黄玉美。


    黄玉美心虚地撇开视线,给他壮胆:“爸,这里都是自家人,你想怎样你就直说吧,没事的。”


    得到鼓励的薛有福收回目光,中气十足地表态:“子梅,子兰,我想你们俩出钱给我买套房子。”


    “什么?!”


    薛子梅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盯着薛有福:“爸,你老糊涂了?”


    “你连城里都不愿意住,却要在城里买房,你买房做什么?拿来装空气吗?”


    “谁说我不愿在城里住了?”薛有福不服气地争辩,“我是不想去城里跟你们一起住,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庭,我去了不是给你们增加负担么?”


    “不是,我怎么听不懂了呢?”薛子梅纳闷,“你怕给我们增加负担,所以要自己单独住在一边?那谁照顾你?”


    “还有,不给我们增加负担的方式是让我们掏钱给你在城里买房?你以为掏钱不是负担?你以为城里的房子两块钱一套?”


    “咳咳……”眼看薛有福争辩不过,黄玉美下场帮腔:“子梅啊,听说你家那套别墅得上百万吧?”


    这话给了薛有福底气,他立即反驳:“是啊,你能住上百万的别墅,给我在城里买套房有那么难吗?”


    薛子梅很是无语。


    她盯着自家老父亲,告诫:“别墅是张远洋买的,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又不是我掏的钱!”


    “哟!”黄玉美阴阳怪气感叹一声,“可我听说家里的财政大权是子梅你在掌控的呀,张远洋还得在你手上拿钱呢。”


    薛有福又得了底气,板起面孔道:“子梅你别找借口了,你就是不愿意给我掏钱而已!”


    这一唱一和的配合过于天衣无缝,薛子梅不是傻子,很快看出其中门道。


    她冷笑一声,坐下来继续吃酸枣。


    只问:“爸,那你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们给你在城里买了房,谁来照顾你?要是依旧是我和子兰来照顾,那这个房子有必要买吗?”


    薛有福大手一挥,“我不要你们照顾,你们都是大忙人,哪里有时间来照顾我,我到时候就让你大哥大嫂来照顾,他们总得派个人来照顾我。”


    果然啊。


    呵,薛子梅冷哼着扯起嘴角,抬眸瞥了一眼旁边的黄玉美,“大嫂,这个房子到底是咱爸想要,还是你想要啊?”


    “哎哟,你别冤枉人!”黄玉美拍着大腿叫屈,“咱爸的意思,你怎么非要赖到我身上,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真正没说一句话的薛子兰发言了,她定定望向薛有福:“爸,那你想买什么样的房子?”


    这话把薛有福问住了。


    他哪里懂得房子中的门道,况且黄玉美和他对词的时候,也没有聊到具体买什么房子上啊。


    一旁的黄玉美见势不妙,立即上前打圆场:“咱爸哪里懂得这些,他就是想在城里有套房而已。”


    “我看呐,这房子也不用买太好,买个80来平,三十来万的房子就行。”


    “子梅,子兰,你俩一人出十五万,这对于你们来说,应该不算承担不起吧?”


    ……


    黄玉美三言两语将事情敲定,薛有福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就买个80来平,30来万的房子。”


    “对对对,对个啥啊对!”薛子梅来气了。


    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你知道80来平的房子有多大吗?你知道30万是什么概念吗?”


    “你一个半截身子都埋进土的人,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这个时候开始作妖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听风就是雨,张嘴闭嘴要我们出钱,你咋不让你儿子出钱?”


    这话明着是怼薛有福,实则是怼黄玉美。


    黄玉美哪里忍得下这种指桑骂槐,立即扯着嗓子反驳:“嘿,瞧你这话说的,你大哥倒是想给咱爸买房,奈何你大哥没本事啊,买不起啊,只能委屈咱爸,让咱爸住在乡下。”


    “可是你们呢,你们有出息啊,一个个在城里住大房子,混得风生水起,却一点也没有要接济咱爸的意思,还让咱爸跟着我们在乡下过苦日子,唉……”


    黄玉美说着泄气地看向薛有福,劝道:“爸,你也别提买房的事了,你闺女什么态度你都看到了,她说你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老老实实待在乡下等死就行了,别折腾。”


    起初只是做做样子的薛有福这下真动了怒。


    他回想好不容易把几个子女拉扯大,到如今一个个却都利用他、排斥他,没一个是真心希望他过得好,不觉万念俱灰,转身往厨房走去。


    死就死吧,他这条老命也该入土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从始至终插不上一句话的薛子勇,他飞奔着跑去厨房,一瞧,薛有福拿起案板上的刀要抹脖子,吓得魂飞魄散,三两步上前要夺刀。


    随后赶过来的黄玉美瞧见这一幕,不觉为老爷子的敬业竖大拇指。


    做戏做到这个份上,她就不信薛子梅和薛子兰还能继续心硬下去,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种焦灼的场面再添一把火。


    于是她站在厨房门口,扯高了嗓子尖叫:“哎哟哎哟!老爷子要想不开啦!”


    闻风赶来的薛子梅瞧见这荒唐的一幕,不觉好笑。


    行,她爸是真豁出去了,拿刀抹脖子的架势都摆出来,她就不信他还能真抹脖子。


    这场戏她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演下去!


    后院里于是变得一团糟。


    薛有福和薛子勇一个拿着菜刀要自杀、一个抢着菜刀阻止自杀,黄玉美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煽风点火,薛子梅冷着脸在一旁无动于衷。


    薛敏敏和薛壮壮这两个小孩搞不清楚状况,被这样的局面吓得直掉眼泪,哇哇大哭。


    哭声惊得后院墙边鸡窝里的母鸡咕咕、咕咕地飞出来,歇在墙上的野猫忍不了这样聒噪的场面,两腿一蹬,翻墙越瓦地跑了。


    总之,鸡飞狗跳。


    好好一个回门宴,闹成这样,薛子兰无声看着这一切,终究还是站了出来。


    “够了!”


    掷地有声的一道呵斥让所有人一怔。


    薛子兰目光越过众人,落到薛有福手上的菜刀,“行了,把刀放下,给你买房。”


    薛有福眼眶一红,老泪纵横。


    一直没被抢走的菜刀一下子脱了手。


    第70章 买房


    薛子兰发了话,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薛有福不闹了,黄玉美不叫了,薛敏敏和薛壮壮这两小孩也不哭了, 连跑下鸡窝的老母鸡也噤了声。


    一片寂静之中, 薛子兰再度开口。


    “爸,房子可以买,但买房子的事情你别插手, 我和二姐一起合伙买套房给你住, 你到时候直接进去住, 其他的不管要。”


    见薛子兰答应下来,薛有福哪里敢有贰话。


    一旁的黄玉美也赶紧附和:“这买房子的事情咱爸也不懂, 他肯定不插手,只要你们答应给他买房就成,到时候他等着搬进去住就好了。”


    现场一片欢天喜地,各有各的打算。


    唯独薛子梅冷了脸。


    她一脸不悦地将薛子兰拉到后面房间, 合上门小声质问:“子兰, 你疯啦?你钱多了没处花是不是?”


    “这摆明就是大嫂攒的局, 她在故意撺掇咱爸闹起来,给咱俩架在火上, 咱们不理会他,让他闹就是了,你怎么还答应了呢?”


    “关键是你自己答应就算了, 你一答应还把我带上, 我可没想过给咱爸买房,要是咱妈还在, 我或许会出这个钱,给咱爸买?呵, 他想得美。”


    从小到大,一直是她母亲在为整个家庭付出。正因为如此,操劳过度的母亲才会早早离世。


    她父亲一直是个不怎么管事的。


    从前母亲在时有母亲操劳,后来大哥成了家又有大嫂当家,总之,在她的成长路上,她父亲出的力微乎其微。


    薛子梅不愿意掏这份钱。


    “别说我心狠,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况且十五万也不是个小数目,他们一张嘴就要这么多,当我是什么,提款机啊?”


    她掌控家里的财政大权,是为了让自己过好日子,又不是为了给娘家人谋福利。


    自己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娘家人倒是先惦记上了。


    呵。


    薛子梅冷哼,“大嫂想得真精明,她自个儿想去城里住,就给咱爸吹风,还想道德绑架我。巧了,我最不吃这一套,她闹她的,反正我不会掏一分钱。”


    ……


    等薛子梅一通发泄后,薛子兰才缓缓开口:“姐,这事也不是没有好处,其实……”


    一听这话薛子梅就来了气,不等对方说完,立即打断:“好处?这有什么好处?”


    “你说的好处是指大嫂他们有好处吧,你到是说说,咱们掏钱除了做冤大头,还有什么好处?”


    面对薛子梅的质问,薛子兰不徐不疾在她身旁坐下,缓缓道:“姐,咱们出钱买的房子,只写咱们两人的名字,这房子名义上是我们两人的资产,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薛子梅听懂话中意识,面上一怔,“你是说,咱们不写爸的名字?”


    “嗯,咱爸只想让我们给他在城里买一套房,让他有单独的居住空间,至于房子写谁的名字,他可没说。”


    听了解释的薛子梅稍稍歇了怒气。


    这么说来,她出了钱,房子还是她的,只是暂时给他老爸居住,倒也能接受。


    “可是……”薛子梅又起了疑惑,“我原本不用多买一套房子啊,这房子虽然是我的资产,但我干嘛多花钱去另外买一套房呢?我又不是没房子住,买那么多房子干嘛?”


    “就为了让爸在城里有个住的地方,我就要掏十几万买下一套我根本用不上的房子,那我不亏大了吗?十几万放在手上干点什么投资不好,非得去买房子?”


    “姐,”薛子兰打断她,“买房也是一种投资。”


    “现在房地产行业一片蓝海,好多承包商都在圈地皮建房子,我看以后房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咱们买了,以后说不定能升值。”


    “十几万放在银行也只能吃点利息,但是买了房子,以后大涨,那得成倍成倍的利润。”


    “况且拿这十几万去做别的投资,还得承担亏损的风险,拿去买房子做投资,风险是最小的,即便以后不会大涨,也不会跌到哪里去。”


    ……


    薛子兰一席话成功说服薛子梅。


    薛子梅对这些投资的事情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近两年薛子兰生意做得挺大,眼光和见地都比以前宽阔多了。


    或许薛子兰说的对,的确可以试一试。


    万一以后房价真大涨,那岂不是赚到了?


    况且这样一来,也能堵住大嫂黄玉美那张嘴。


    要是不给买房子,黄玉美一定把这件事宣扬得到处都是,添油加醋指责她没有良心,发达了不管老父亲的死活等等。


    买了房,黄玉美想指责也找不到说辞。


    就这么办!


    薛子梅做好决定,打算答应薛子兰的提议。


    只是……这事要怎么跟张远洋商量呢?


    虽说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是她掌控,但她无缘无故拿出十几万,且名义上是给她老爸买房,不知道张远洋会不会有意见。


    唉……


    家里的钱财她花在自己身上倒是心安理得,一点也不怕张远洋挑剔,要她花在娘家人身上,她心里多少有点心虚。


    她打算找个好点的时机和张远洋提这件事。


    要是张远洋真不同意,她就搬出薛子兰那套说辞来,再不同意,她就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回门宴结束之后,薛子梅跟着张远洋一起回家。


    两人结婚后,相处得并不是很融洽。


    或许是太熟了的缘故,生活在一起,免不得想起从前点滴,偏偏这两人的从前实在不怎么光鲜。


    张远洋的第一段失败的婚姻以及两年的牢狱之灾,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称的得上污点,若不是他后来发达了,凭借这两点黑历史,恐怕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


    薛子梅就更不用说了,当初插足别人婚姻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后来想报复回去,还是找张远洋给出的主意。


    两人不堪的过去,偏偏对方都十分熟悉。


    能互相和解,作为普通朋友平时见面的时候寒暄两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奈何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让他们做了夫妻。


    夫妻是要天天见面的,整日整夜看着对方,这得消耗极大的热情。


    好在张远洋生意上很忙,白天整日在外奔波,没时间待在家里,只有夜晚才回来歇息。


    两人毕竟是夫妻,同睡一张床。


    却也没有越界之举。


    自打那日酒店发生关系之后,两人没再碰过对方,当然,这其中也与医生的叮嘱有关。


    怀孕三个月内不要同房,这是医生特意叮嘱过的。


    这日回去,薛子梅罕见地提了一句:“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这是明晃晃的暗示。


    张远洋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夜第一次过起夫妻生活。


    由于没有与孕妇同房的经验,他极尽小心,怕闹出什么意外,连呼吸都隐忍着,这种体贴的温柔给薛子梅营造一种错觉,仿佛两人真成了恩爱夫妻。


    一场酣畅淋漓下来,两人事后僵持在床上调整呼吸,思绪都出了岔。


    两人相处得不融洽,内心有隔阂,或许也互相存在一点埋怨与嫌弃,但两人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至少性生活是和谐的。


    真要命!


    薛子梅重重呼出一口气,适时提起买房的事情。


    “我打算和子兰出钱在城里买套房子,给咱爸住,大概花三十万,我和子兰每人拿十五万。”


    张远洋还处在大脑放空的状态,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随你。”


    见他答应得爽快,薛子梅忍不住侧头望了他一眼。


    张远洋满面潮红地望着天花板,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翻坐起来,不可置信地望了一眼身边的薛子梅,“所以你才……”


    话未说完,褪尽眼底激情,他掀开被子,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径直往阳台走。


    不明所以的薛子梅静静望着他的动作,不知道对方的脸怎么突然阴沉下来。


    阳台一阵深夜的凉风吹来,张远洋点燃一支烟,颓然地坐在地板上,背靠栏杆,透过粉红纱窗朝房间床上瞟了一眼。


    薛子梅已经合上眼,沉沉睡去。


    他无声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薛子梅任何时候和他提要给她爸买房的事情,他都会答应。


    他自己没来得及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这是他永远的遗憾,所以即便薛子梅要拿他的钱去孝敬父亲,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可以接受。


    薛子梅可以在任何时候跟他提的,偏偏她选择在事后。


    而且是她主动邀请的事后。


    这一点小心思刺得他心口发疼,刚才床上那点旖旎柔情消失殆尽,残酷的现实提醒他,两人终究只是搭伙过日子,凑合的夫妻而已。


    正常夫妻哪有连这点事情都要算计的。


    张远洋心底一阵悲哀。


    他坐在夜风灌溉的阳台,闷不吭声,一支一支抽着烟,不愿回房。


    ——


    另一边,薛子兰也在和张行舟商量这件事。


    “我想和我姐一人凑钱点买套房子,给我爸住。”


    “好啊。”张行舟表示赞成,且积极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要不这钱我来出吧,你看你生意上资金链不能断,需要留点现金在手里周转,我手上正好有点存款,顺道也给咱爸尽尽孝心。”


    “不用了。”薛子兰拒绝之后,目光一凛,“你哪儿来的十几万?”


    “我之前在外面赚来的呀,我说我赚了点钱,你不信。当初拿给你的一万块只是能带回来的现金而已,后面陆陆续续还有收入,现在我手上大概有五六十万了。”


    五六十万对于现在的薛子兰而言,并不是什么需要刮目相看的数字。


    她纳闷,“你之前在外面做的什么,后续还有这么大的回报?”


    张行舟选择坦白一部分,“类似于开公司做投资的那种。”


    闺女还没出生,张行舟不确定那场悲剧还会不会发生,小心使得万年船,他巨富的身份还得捂一段时间。


    不过得给薛子兰提前透透底,“我后续还会有持续稳定的收入。”


    “哦。”原来她丈夫没她想象得那么穷,人家坐在家里还有分成呢,薛子兰没要他的钱,“既然这样,那这些钱你自己留着吧,去做做生意也挺好。”


    她不要张行舟的积蓄,她自己有。


    花自己的钱才踏实心安。


    “好吧。”张行舟连殷勤都献不上,谁让他媳妇儿这么有想法呢,“那你准备看什么样的房子?要不要我帮你去看看,你看现在张朴去幼儿园之后,我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我先替你过过眼?”


    “况且你现在有了身孕,又要操心生意上的事,还要操心买房看房的事,小心累着。”


    薛子兰想了想,“可以,不过你只能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最后得我来定。”


    “那是当然。”张行舟为能给薛子兰分担一些事情而感到高兴,他揽过薛子兰的肩,温声问:“要买什么样房子?”


    薛子兰将心中的计划道出。


    “预算三十万,去看那些比较有投资价值的房子,看看周围的地段,交通环境,配套设施和商业发展情况,买那些升值空间大一点的房子。”


    “!”张行舟惊呆,他俯身看向自家媳妇儿,眼神充满惊喜。


    被他直白热切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薛子兰戳戳他胳膊,“怎么了?”


    “没怎么,”张行舟尽量平复心情,压抑住内心的雀跃,淡定道:“我只是觉得我媳妇儿很有商业头脑。”


    薛子兰不以为意,张行舟天天这样夸她,她已经对这样的夸奖产生免疫。


    “你想多了,大多数做生意的人,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


    “不,媳妇儿,这次不一样,你真的很有商业头脑!”张行舟变得兴奋起来,“你提醒了我一点,放心,这次我一定给你找到合适的房子!”


    薛子兰不明白自己提醒了张行舟哪一点,不过看到张行舟兴奋的模样,她心里也高兴。


    接下来一段时间,张行舟一直在为房子的事情奔波。


    他最后挑中两套房子,将两套房子的资料递给薛子兰过目。


    一套房子是二手房,在老小区的三楼,外观有点旧,里面还算干净,只不过房龄有些年头,看着不太新潮。


    另一套是新房,在稍微繁华一点的区域,周围交通很便利,不过面积比前一套小一点。


    张行舟把两套房的基本情况介绍一遍后,薛子兰仔细分析一下,决定选第二套。


    “既然买房,还是买套新房吧,二手房房龄大了,以后问题会很多。”


    张行舟却极力推荐她选择第一套,“媳妇儿,你信我,还是买第一套比较好。”


    “为什么?”


    薛子兰是个讲道理的人,张行舟要是能给出说服她的理由,她也能改变自己的主意。


    “当然是因为……”张行舟突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小声出两个字。


    “拆迁?”薛子兰震惊,“你怎么知道?”


    这房子拆不拆迁,难不成张行舟还有内部消息?


    张行舟哪有内部消息,他只是上辈子隐约记得一点,可惜记得不甚清晰,只能凭着仅有的一点记忆选择两处房子。


    凭他的直觉,他认定那套二手房拆迁的概率比较大。


    为了以防万一,他决定自己掏钱,把另一套新房也买下来。


    “我没有消息,但是我经常看新闻,国家在做城市建设的规划,依我看,那一片迟早是要被拆迁的,现在买下来,等拆迁的时候就赚大了。”


    张行舟的神情过于一本正经,薛子兰认真思考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


    “那好,就买这一套吧。”


    薛子兰做好决定,与薛子梅约了个时间一起去办手续。


    房子过户之后,这个消息才送到乡下。


    黄玉美得知房子已经买下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期间她已经催过好几回,这次她终于等到好消息,可不得好好庆祝一番。


    她没买过房,不知道房产证的重要性,也不懂什么产权不产权的问题,她只知道她马上就要带着她的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


    这可是天大的荣光。


    想她半辈子待在乡下,哪有机会去住城里房子啊,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她几乎逢人就要扯两句。


    隔壁邻居过来借锄头,黄玉美把锄头递过去,不放心地交代:“你得及时还回来啊,不然我怕过几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村里人路过她门前,朝院墙上吐了口唾沫,她木着脸指责:“过几天我就搬走了,你别趁我不在家,往我墙上吐唾沫!”


    干活回来的同乡在她家里讨口水喝,她乐呵呵地感叹:“你们也是幸运,过几天我搬走了,你们恐怕得去别处讨水喝咯。”


    在黄玉美没话找话的宣传下,所有人都知道薛家一家老小要搬到城里去住。


    这很快成了村里轰动一时的新闻。


    “哎哟,听说是子兰和子梅一起出钱给薛老爷子买的房子?啧啧啧,这薛老爷子有福气啊,不像他老伴,早走好些年,没沾到女儿们的光。”


    “你们瞧,生儿子有啥用啊,还得生闺女,闺女混得有出息了,不忘娘家人,娘家人跟着鸡犬升天,子勇是个没本事的,能搬到城里去,全靠他两个妹妹!”


    “你这话说的,村里有几个人像子兰和子梅这样?她们是特例,特例懂不懂?一般出嫁的闺女不让娘家接济就万事大吉了,哪还指望沾光。”


    “所以说这薛家是不是祖坟葬得好,怎么一个一个都发达了,越混越好。”


    ……


    村里人对薛子兰和薛子梅的赞誉,黄玉美听了,也不反驳。


    毕竟两人是出了钱的,真给薛有福买了房,让她沾光可以住到城里去,她也乐得在外面给两人的名声做宣传。


    搬去城里的前一晚,她在家里指挥薛子勇收拾东西。


    薛子勇是不大乐意搬去城里的,他从小在村里长大,对这片土地最为熟悉,搬去陌生的地方,他一时恐怕适应不了。


    心里的不情愿反应到动作上,使得他收拾东西的动作格外缓慢。


    黄玉美见了,板起面孔指责:“你什么意思,都要搬去城里了,你摆出这副哭丧脸做什么?咱爸是去城里过好日子的,又不是去受苦的,你高兴点!”


    “可是……”薛子勇很是踌躇,“我又没什么手艺,咱们一家在城里靠什么生活呢?”


    他承认他没两个妹妹有闯劲,离开熟悉的乡村,到陌生的城市里,他没那么大能耐找份工作养活家人。


    黄玉美或许只考虑到城里生活的光鲜,但他得考虑实实在在的生计问题。


    这是一道无形的压力担在他肩上。


    他打算向妻子坦露心中的担忧,可惜他这副坦诚的模样没得到黄玉美任何怜悯,反而激起她内心怒火。


    “你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在城里么,你就不能让她们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哪怕你不想让她们给你安排工作,难道咱们就不能去路边摆摆摊子?”


    “还没搬去城里呢,你就先开始打退堂鼓,活该你这辈子窝在乡下过苦日子!”


    黄玉美越想越生气。


    这套房子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她撒泼使计,把薛有福都搬出来冲锋陷阵,才终于盼来这一套在城里的房子。


    没出过任何贡献的薛子勇这时候却要退缩,犹犹豫豫不肯去城里。


    呵,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人!


    城里工作机会那么多,扫大街都能赚到不少钱,她不知道薛子勇到底在顾虑什么。


    就算不靠薛子兰和薛子梅,难不成他们两个大活人,在城里还能饿死不成?


    哪怕是去摆地摊,也能赚钱养活自己啊!


    当初薛子兰发家,不就是靠着骑一辆自行车,拉着蔬菜区城里叫卖么?


    薛子勇这一个大男人,怎么还不如女人有闯劲,畏畏缩缩的,没一点男子汉的气概!


    哎哟喂,她怎么这么命苦啊,嫁给这么一个没出息、没想法的人。


    跟着他,这辈子也就是待在农村过苦日子的命,要不是她自己拼命争取,她儿子女儿也要跟着她一起在乡下过苦日子。


    “薛子勇,我话放在这里,你要是不愿去城里,你就自个儿待在乡下算了,反正儿子女儿我都要带到城里去。”


    “你没出息,你想让你儿女跟你一样没出息吗?”


    被难听的话语数落一顿的薛子勇默默收拾行李,一声不吭。


    黄玉美在一旁骂得嘴干,喝了两杯水,也懒得再骂,在她看来,薛子勇就是个没出息的,说破嘴皮子也没办法把这个窝囊男人的血性激发出来。


    靠他?呵,还不如靠她自己呢!


    两人当天夜里各自睡下,背对着背,谁也没理睬谁。


    一切裂缝都有征兆。


    大概就是这晚,老实本分的农村男人和心比天高的农村女人,慢慢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