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佛诞 (三章合一)一场刺杀,一场戏……


    锦衣卫来大兴隆寺作甚?


    周嬗扶着千山的手, 款款下了轿子。他勉力维持笑容,目光盈盈, 只见寺门前一水的绣春刀,又见一队穿戴银甲的金吾卫,往日宁静的佛门重地此刻气氛肃杀,看这阵仗,还以为是慧明大师私藏了鞑靼的奸细,引了锦衣卫上门搜查。


    “久不来,大兴隆寺越发热闹了。”张瑾为从前面的轿子下来, 背手而立, 唇角含笑。


    周嬗瞥他一眼,心乱如麻。


    又有几辆轿子停在门口, 贵妇们方一下轿, 见了眼前的情景, 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就要打道回府。


    出门礼佛遇上锦衣卫, 真是晦气。


    这时一个猿臂蜂腰的男人越众而出, 身着大红底的飞鱼服, 估摸是这帮锦衣卫的头头。他抱拳朝众人朗声道:“诸位大人、夫人莫担心, 我等不过是前来护卫靖王, 无意打扰佛门清静地。诸位若要上香、礼佛, 大可随意入内, 无须在意我等。”


    靖王?


    周嬗攥紧手里的帕子,咬住下唇。


    这人还真信上佛了?


    “穆千户, 早啊。”张瑾为大步上前,笑眯眯地向“穆千户”打招呼。


    穆光挑眉,淡淡道:“张驸马。”


    穆光!


    周嬗忽然目光一凝, 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锦衣卫头儿,忍不住暗骂道:原来就是你个牛黄狗宝,害的六哥不得不出家当道士避嫌!


    他登时脸色更差了,故意踏出脚步声,噔噔的,走到张瑾为身边,一把抓住自家驸马的手,就要扯着人远离穆光。


    张瑾为正和穆光大眼瞪小眼,盘算如何从这位穆千户嘴里撬出更多的消息,谁知有人先急了,拉住他就要走。


    那冷面的穆千户目光微转,落在周嬗身上,连忙跪地道:“臣给公主请安!”


    掷地有声,非要形容,棒槌掉在了地上,大概就是这样的动静。


    周嬗无奈,只得停下脚步,随口打发道:“免礼了。”他实在着急,欲拖着张瑾为向寺里走,忽然想起不太对劲的地方——


    靖王来大兴隆寺礼佛,近来京中又太平,用得着他们锦衣卫的护卫么?


    周嬗睇一眼穆光,奇怪道:“靖王有自己的亲卫,怎又要你们来保护了?”


    穆光闻言眼神闪烁,似有话要说,沉默片刻,轻声道:“昨夜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说是被鬼冲撞了,万岁爷心疼,立即派臣等随靖王来取金佛,金佛贵重,自然是怠慢不得。”


    十分古怪的一段说辞。


    周嬗暗想:皇后礼佛,举朝皆知,而大兴隆寺中有金佛,也是天下闻名,这是撞了什么鬼、受了什么惊吓,才如此牵强附会,要来请金佛?


    恐怕是宫里出了大事。


    周嬗脑子不停地转,千百种猜测一闪而过。一旁的张瑾为却神色严肃,开口道:“我听闻上个月与鞑靼人的条约谈得不顺利,万岁爷这是……”


    “我劝驸马谨言慎行,万岁爷的心思,你我可不好随意揣测。”穆光垂下眼皮,不咸不淡止住了话头,尔后与张瑾为相视一笑。


    笑什么笑!


    周嬗身子发抖,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离朝廷太远,于许多事犹如雾里看花。他要逃跑,却恰好撞上鞑靼人生事的日子……走还是不走?若是不走呢?


    心里几番挣扎之后,他一咬牙,想来都来了,且走他一遭!


    他迈进红寺门,却发觉拉不动张瑾为,只好回头瞧去,见张瑾为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而越过张瑾为,又见穆光手持绣春刀,与诸同僚严阵以待,那些要来礼佛的达官贵人,少部分打道回府了,剩下的犹犹豫豫,还是进了大兴隆寺。


    介于穆光此前种种恶劣事迹,周嬗对此人并无好感,看他犹如看一条癞皮狗——谁会想与动不动就发狂的疯狗待在一块?


    张瑾为感受到掌心的柔软,回过神,抱歉一笑:“方才在想事情,一时走神了。”


    周嬗就盯着他,没由来一阵烦躁,他想扯起张瑾为的衣襟,大声说自己马上要逃跑了!你再不好好陪着我,以后就见不到了!


    “走罢。”张瑾为似乎察觉到妻子的愠怒,主动牵起手,向大香炉走去,“说好了要来烧香,可不能对佛祖食言。说起来,公主似乎认识穆千户?”


    周嬗回:“那人……”他想说那人对皇子不敬,简直是调戏良家妇男!但说出来必定有损六哥的清誉,想了想,周嬗含糊道:“那人喝酒误事,以前我听六哥说的。”


    两人合起来的手心又暖又湿,一直到了大香炉,叫千山他们去取了香,方才松开手。进了寺庙,锦衣卫反而不见了踪影,也不知藏哪了,有的只是香客与僧人。


    随行的千山笑道:“我方才去请香,寻常人来请,都给的是寻常可见的竹签香,说甚么‘心诚则灵’。轮到我,我说‘嘉懿公主来请香!’那玉和尚腾地就冒出来,亲自取了上好的沉香,叫我交给公主。”


    说罢,她便将手里的香分给周嬗、张瑾为。烧香这事,贵精不贵多,不过贵人们愿意捐多点香火钱的话,秃驴们自然是在心里头欢迎的。


    周嬗出手阔绰,给大兴隆寺捐了不少,寺中和尚对他印象极佳,连烧香都给最好的香。


    “玉和尚?”张瑾为捏着香,在掌心转一圈,脸上皮笑肉不笑,“可是空远大师?”


    千山道:“正是。嗳哟,爷您瞧,说曹操,曹操到!”


    远处走来一俊和尚,若非脸上有一对黑眼珠、一张红唇,再有头顶的十二道比丘戒香疤,真真以为是一块玉做的人。玉和尚步履轻轻,双手合十,神态自若道:“南无阿弥陀佛,公主好,驸马好,千山姑娘也好。”


    周嬗也双手合十道:“空远师傅好。”


    玉和尚便笑:“公主今日来得早,待会烧完香,庙里也开了早饭,顶好的素面,公主尝了定不会失望。”


    周嬗佯装恼怒:“师父上次说斋饭里的豆腐好吃,我去尝了,吃了几口,还以为是墙皮!”


    他这一个月往来大兴隆寺,见得最多的人便是玉和尚空远。玉和尚年轻,不过而立之年,云游天下四处讲经,在各地的官员夫人口中颇有盛名。也许是玉和尚的气质与六皇子相仿,周嬗对他很有好感,说多了话,便成了朋友。


    玉和尚又道:“斋饭自然比不得公主府上的珍馐,进食不过行常理之事,若日日食用精细之物,徒增口腹之欲,只怕有损修行。不过——”


    “嬗嬗,我记得你常说不爱吃寺里的素斋,正好出发前我叫翠姨用食盒装了纯素的早点,待会找个地方用了,可好?”张瑾为笑得一团和气,直接打断和尚的絮叨。


    “是呢,我差点忘了这茬,公主稍等,我这就去拿!”千山浑然不觉气氛古怪,闻言两掌一合,兴高采烈去取食盒了。


    徒留周嬗一个人夹在和尚与驸马之间,一脑门的官司——谁准张瑾为叫他嬗嬗了?


    连姑姑都不怎么叫自己的乳名了……


    周嬗稀罕地有点忸怩,更多的是恼怒,他左看看玉和尚,不知这和尚今日为何阴阳怪气;右看看张瑾为,更是想不通此人又发什么羊癫疯。


    玉和尚倒是看不出生气的迹象,仍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紧不慢接着说:“回驸马,先前公主问小僧苏州的素面滋味如何,小僧便留了心眼,前日恰好寺里采购了一批笋儿,江南一带的风物,拿来佐面最佳。本想请公主尝尝,既然驸马不喜,那便罢了。”


    这和尚说完话,飘飘然一鞠躬,转身就要走。周嬗急忙叫住他:“师傅,再等等……主持去哪了?”


    玉和尚:“在后殿与靖王一同给佛浴香。”


    周嬗担忧:“能否按时出发去城外施粥?”


    玉和尚:“自然,请公主放心。”和尚此时却抬起了眸子,眸子里乍一看清澈见底,再一看只觉是无底深渊,他静静看了片刻周嬗,忽然道:“对不住。”


    对不住……


    周嬗一怔。


    他正欲询问,那和尚早已飘走。


    “去城外的马车要跑了!”张瑾为贴在他耳边笑说。


    周嬗猛地回头,不满道:“不许叫我……”他自觉尴尬,连忙压低声音,“不许叫我嬗嬗!”


    “是,公主殿下。”张瑾为从善如流。


    周嬗不想搭理他。


    两人并肩去点了香,在大雄宝殿前的香炉拜佛。周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虔诚,他求佛祖保佑,过一会儿能顺利登上马车,去往城外,与姑姑见面,然后……他会剪去自己的长发,脸上点满瘢痕,伪装成一个流民,向南方而去。


    南无阿弥陀佛。


    另一边的张瑾为,想着既然来了,便诚心一些,先是求妻子身体健康,再求自己姻缘美满,最后想不出还有什么愿望可许,前程之事,他自有把握,唯一令他为难,也只有周嬗的心了。


    他恭敬地拜了又拜,麻利地上好香,转头就见妻子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经幡条条垂落,宝殿正中矗立着伟岸的大佛像,眉目慈悲地注视众生往来。殿外朝霞满天,金红的光穿过殿门,落在公主的身上,照得发丝都泛着金光。


    是在念《心经》,还是《金刚经》?


    张瑾为漫无边际地想。他迫切有种写点什么的欲望,一只菩提座下的狸奴,化了人形,跑到红尘之中,会遇见何人、发生何事?


    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即将成型之时,后殿却传来铁甲摩擦的声音,打断张瑾为的思路。


    他不悦地皱眉望去,见一队金吾卫默不作声走出,后头又跟着几个银白底飞鱼服的锦衣卫。张瑾为目光滑过这群人,最后滑到公主的脸上,那张素净的小脸似乎很是紧张。


    是害怕么?


    张瑾为走上前,将公主扶起,安抚地拍了拍手。


    周嬗确实害怕。


    金吾卫、锦衣卫的数量远远超出他的预计,昨夜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大兴隆寺被严格警戒至此……他的逃跑打算,还有几分可行的机会?


    “靖王,这边请。”


    慧明苍老的声音从后殿隐隐传来,尔后是靖王低沉的嗓音:“嗯,有劳大师。”


    周嬗急忙望去。


    只见四个东厂太监抬着一尊金灿灿的佛像,有一尺余高,装在透明石英匣子里,光彩夺目,实乃稀世珍宝。


    之后便是慧明、靖王两人,靖王一侧头,与周嬗浅浅一对视,笑了一笑,拔腿走来。靖王估摸忙了一夜,眼下青黑,面容疲惫,声音也十分沙哑,他并未和周嬗说话,而是端正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才款款起身。


    靖王向周嬗略微一点头:“妹妹心诚,一大早就来寺里,是等着待会去城外施粥么?”


    周嬗面无表情道:“是。”


    靖王笑,对张瑾为道:“近来京畿周边可不太平,偶有流匪作乱,驸马怎么放心让妹妹去的呢?”


    张瑾为淡淡一笑:“有金吾卫护着,我何必担心。”


    这话听着就知是搪塞,金吾卫里头皆是吃祖荫的草包,不说流匪,只怕杀只猪都要吱哇乱叫。


    靖王“哈”一声:“驸马真是心大。”


    锵锵——


    有人敲响木制的门框,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道:“诸位施主,斋堂已布好饭了。”


    周嬗一转头,原来是玉和尚空远。


    玉和尚对他笑,玉人佛子,眉眼弯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玉和尚张开嘴,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可周嬗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只听见“咻”地一道破空声。


    往日吐出佛语的口中射出一枚银针,直朝周嬗而来!


    ……周遭一切都变得无比模糊,周嬗被人紧紧抱在怀里,堪堪躲过那致命的一针,天旋地转,最后他摔在蒲团上,不算疼,只觉得有血滴在脸上,是温热的。


    他呐呐道:“张瑾为?”


    “嗯,是我。”


    张瑾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用指腹擦去瓷白脸颊上的鲜血。


    “别怕。”


    周嬗闭上眼睛,只觉荒谬。


    今日的一切,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周嬗想起第一次遇到玉和尚时,春色无边,他见慧明大师讲经把自己讲睡着了,就趁机溜出僧舍,绕着园子打转。


    那一日是暮雪随行,小姑娘老气横秋,跟在他后面,怎么也撵不走,不停地叫他回去听讲经,还威胁他,说要把他好吃懒惰的真面目传得举世皆知。


    周嬗怎会怕她?当然是继续在园子里偷懒,一面晒太阳一面打转,转累了,就趴到铺满桃花瓣的石桌上打盹,再一抬头,就见一个玉面和尚,腼腆地对着他笑。


    和尚问:“敢问施主,主持在么?”


    周嬗从石桌上起身,发髻、肩头、衣服落满了花瓣,他抖落一身的花瓣,懒散道:“自然是在的,师父你走进僧舍,蒲团上打瞌睡的那个,便是主持了!”


    他正得意,抬眸却见和尚对着僧舍门口鞠躬,再仔细一看,原来那慧明大师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肩膀上也落满了桃花。


    玉面和尚偷偷侧过脸,对着他促狭一笑。


    说起来周嬗身边有许多奇葩,出家当道士的皇子、很不正经的清流文人……包括他也不失为一大奇葩——一个不是女儿身的公主。


    如今又多了一个贪恋红尘的和尚。


    褪去外头那层世外高僧的壳,玉和尚内里有股江湖气,和翠姨身上很接近的,一股名为自由的气息,这使得玉和尚虽然年近而立,更多时候却像个故作老成的少年。


    这是周嬗第一次独自交到宫外头的朋友。


    一个比他年长许多,有好似同龄人的朋友。


    而他想逃跑,跑去更广阔的天地,就是想结识更多的人呀。


    玉和尚讲起佛经来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私下却是妙语连珠,有时甚至语出惊人,他还怕无人听他的论坛,特意拜托周嬗来捧场,至于报酬么……


    他带周嬗逛庙会,看大戏,还详细讲了天底下有哪些最好玩的去处。看的戏是大名鼎鼎的《还魂》,说的是女鬼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传奇。


    这戏班子还是陈阁老的发妻七十岁生辰请的,唱了一天一夜。玉和尚就带周嬗从大兴隆寺的后门偷偷溜走,方坐到戏台下时,恰恰在演《还魂》。据说陈夫人每每看此戏,老泪纵横,而八十岁的陈阁老,无动于衷,继续在后院纳十几岁的小妾。


    他们到的时候,台上正唱到大名鼎鼎的第十出——惊梦。周嬗坐在台下,作小厮打扮,看着看着,没由来想起张瑾为。


    说来也尴尬,他此刻正坐在张瑾为的政敌家中看戏。陈阁老与其儿子可谓朝中一大党派,最爱和清流作对,周嬗所幸自己乔装打扮,应该无人察觉。


    他想,张瑾为也喜欢《还魂》,为什么不叫个戏班子演一演呢?再转念一想,哦,他们府里穷,陈阁老这昆曲戏班子可值二十万两白银呢!


    他如今对张瑾为的书房了如指掌,里头批注最多的书,都是些什么昆曲折子、世情小说与诗词,唯独少了一本《宝镜记》,周嬗以为是张瑾为不爱看。


    到底是偷溜出来,玉和尚带周嬗早早回了大兴隆寺,周嬗问他:“师父是出家人,怎的也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曲子?”


    玉和尚笑说自己是华严宗出身,年少时专心佛法,学得“无尽缘起”的真谛,便投身红尘一遭,四处走走,桑田也去、勾栏也去、官衙也去……观世间千万缘起缘灭,而能与公主相识,也是他的一大善缘。


    周嬗猜,玉和尚应当知道自己逃跑的念头。


    起初慧明大师并不同意周嬗出城施粥。


    春日疫病多发、而京郊也不太平,常有争执不休的事发生,慧明大师劝周嬗珍惜身子,无须执着于此事。


    玉和尚却替周嬗说通了慧明大师。


    周嬗感激他。


    仔细算来,他俩不过结识一个月,算不得情深义重,但周嬗依旧很难过。


    他以为他们是朋友,而他第一个要杀的,居然是自己。


    刀剑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周嬗勉力越过张瑾为的肩头,神志恍惚,外头的情景看不真切,他也费力气去看了,喃喃地问:“你受伤了?”


    张瑾为抚摸他的鬓发,笑道:“皮外伤,不碍事。”


    于是周嬗收回目光,落在张瑾为的肩头,上头划了好大一道口子,血不断往外涌,看着挺骇人。周嬗登时脸色煞白,急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捂在张瑾为的肩头,血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手帕。


    “怎么办……”周嬗已经没心情难过玉和尚如何如何,他只想找人来给张瑾为止血,可周遭的人似乎都在打斗,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嬗在张瑾为怀里挣扎,要起身叫人,却被男人又按了回去。


    “嘘,小声一点。”张瑾为无奈地看着他,“不要担心,死不了,我方才听外头的动静,那和尚应该带了好几个武僧,甚至劫持了靖王……这里还算安全。你等一等,血马上就止了,我一介书生,要是真受了重伤,估计就晕过去了。”


    血从周嬗的指缝渗出,却不再滴落,就如同张瑾为说的那样,很快就不再冒血,只是肩头一片血迹斑斑,看着十分吓人。他躺在张瑾为的怀里,发髻散了许多,抬起眸子,见佛祖低眉,看着脚底下相拥的两个人。


    周嬗总算拾回神志,他问:“那个和尚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张瑾为叹气,“我还想问公主呢,公主同他走得那么近,去庙会,还去陈阁老家看戏班子唱戏,怎么到头来却是个坏人呢?”


    “你不高兴。”周嬗明知故问,“你派人跟着我。”


    张瑾为笑:“不算,公主高兴就好,也没派人跟着公主,是锦衣卫告诉我的。那日一个锦衣卫火急火燎冲进来找我,说公主在陈阁老家,可把我吓一大跳,后来发现只是看戏,也就罢了。对了,你们那日看的什么戏?”


    周嬗沉默良久:“看的是《还魂》。”


    “《还魂》……是部好戏。”张瑾为点点头,“公主会唱么?”


    周嬗没回答,见他血止得差不多了,把人推起来,满手的血,也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全抹在了张瑾为的衣服上。


    他想,当然会,会唱一点点,什么韶光贱,什么如花美眷,什么三生路。他还想,之前做梦有人说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就问张瑾为高不高兴?他觉得张瑾为也忒肉麻了,外头刀剑相向的,非要在这个时候说些不相干的事。


    可他们一个书生,一个男扮女装的公主,冲到外头去,不是送死吗?


    他又忍不住恨道,自己辛苦策划小半年的好事,全被那头秃驴搅和了!早知道他跑不了,为何又要替他说动慧明大师呢?


    再说一个和尚,为什么要带他去听《还魂》?


    方外之人,也贪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


    ……


    大雄宝殿外,玉和尚面容肃穆,他一手卡着靖王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绣春刀。刀是从一个锦衣卫手里夺来的,现已饮饱了鲜血。


    “你……把毒掺进……沉香里……害我母后昨夜吐血不止!如今又要取我性命……你究竟想作甚?!”靖王目呲欲裂,被玉和尚掐得面色泛紫。


    玉和尚笑:“那毒来自前朝,乃鞑靼人之宝物,我取来助万岁爷一臂之力罢了。万岁爷想找个借口反击鞑靼,我就充当下毒的细作,简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只是得苦一下皇后娘娘和靖王了。”


    “一派胡言!”


    锦衣卫千户穆光大吼一声,从房顶飞身而下,绣春刀以千钧之力,直直往玉和尚的秃瓢砍去。玉和尚叹口气,脚步轻盈,携着靖王飘然一踏,与穆光的刀擦身而过。


    穆光一刀险些劈中靖王,急忙旋刀,此时几大锦衣卫一齐涌上,刀光剑影纷呈不断,偏偏就是近不了玉和尚的身。


    玉和尚拿这帮锦衣卫当猴子耍。


    他兴趣缺缺,心想好一场无聊的戏。这大宁皇家也是古怪,前后一共有三个人雇佣他:


    第一个人要他挑起大宁与鞑靼的争执。


    第二个人要他重创靖王、又不能把人杀了,同时挑起大宁与鞑靼的争执。


    第三个人么,是位老友,专请他来搅局,走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坐山观虎斗,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了嘉懿公主。


    三人皆承诺保他一命。


    活着不活着,玉和尚是无所谓的。皇家的斗争,只要肯给钱,他就敢掺和!正道上是玉和尚空远,背地里是随心所欲的大财迷方缘,如今他表面的和尚身份不能再用,也无所谓,至少赚了三十万两白银,遇见一个有趣的小孩,值!


    他掀起眼皮,目光穿过层层刀光,瞥见嘉懿公主被驸马半扶着,靠在石阶上休息。公主脸色苍白,细柳眉紧紧皱起,用手帕给自己的驸马包扎伤口。


    那帕子是桃红色的,边缘绣着小小的玉兰花,玉和尚曾听公主说,那是死去的静妃亲手绣的。


    玉和尚心里叹气,默默道:真是对不住,你以后找个机会来雇我吧,包叫你顺顺利利逃离京城,想去哪就去哪。


    偏偏公主记仇,方才那一针,压根没朝公主走,虽说只是想吓唬一下公主,从结果来看,似乎是他便宜了那驸马。


    玉和尚也不气馁,更不嫉妒,他到底是个和尚,缘起缘灭,他和那孩子的缘分如此而已,有缘便再见,无缘便分离,没什么好执着的。


    只有钱才是最大的缘。


    眼看锦衣卫越来越多,而戏本的最后一折恰是“活佛打入天牢”,玉和尚手里的绣春刀一转,在靖王胸前划开一条血线,鲜血四溅,靖王身子一软,登时倒地不起。


    玉和尚专心挨打,叫人打得青鼻脸肿,又伤不到要害,最后被铁链一捆,淡然在地上盘腿而坐,阖上双眼,手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在周嬗离开的时候,他悄悄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又迅速恢复平静。


    他念,南无阿弥陀佛,有缘再见。


    ……


    周嬗郁闷了一整天。


    他一路被锦衣卫送回家,别说去城外,就是连家门都不许出。他一回府,翠姨就抱着他哭,又问了张瑾为如何,听到肩膀挨了一刀,立马叫老姜去炖了肘子,又亲自下厨,给周嬗做了许多吃的。


    周嬗没胃口。


    张瑾为的伤不严重,无非是口子大了点,比起被秃驴打出内伤的锦衣卫,或者之后干脆养了大半年伤的靖王,张瑾为清晨受伤,一个时辰后就与大理寺卿交谈甚欢,等到傍晚回家,就看见有人闷闷不乐,蹲在假山上一动不动。


    “我听千山她们说,公主在假山上待了一下午。”张瑾为右肩包纱布,行动不便,摆不出倜傥的姿势,只好束手束脚陪周嬗蹲着,“是被吓到了吗?”


    周嬗凉凉看他一眼,摇摇头:“又没真死人,我怕什么?姑姑一早就去了粥棚,现在还未到家,我担心。”


    说着说着,他倏地落下泪来。


    张瑾为低头看他,脸刚要凑上去,却被一只手抵住额头,半点也无法接近。周嬗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含糊不清地说:“……都怪你!”


    “都怪我。”张瑾为顺着周嬗的语气哄道,“我不该去大兴隆寺,应该好好回翰林院,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周嬗又把头抬起来,他哭的伤心,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掉,睫毛也挂着细细的珠子。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张瑾为的右肩,问:“这里还疼么?”


    张瑾为一瞬有些犹豫。


    依他的观察,公主应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素日里那帮丫鬟撒娇,公主就会好说话一点;若要管着公主,又立马起了倔脾气。于是张瑾为决定不要脸一把,摆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眼看就要靠在周嬗身上:“还疼呢,可疼了。”


    周嬗推开他,骂道:“不要脸。”


    说罢,他提起裙摆就要走。


    张瑾为无奈一笑,从背后把人抱住,掏出帕子,一面细细擦干净眼泪,一面安慰道:“佛诞日,年年都有,今年不成,明年再去就是了。公主到时要搭十个粥棚,我也全力支持。”


    “不是一码事。”周嬗轻声道。


    张瑾为疑惑。


    周嬗当他是个棒槌,从他怀里挣出来,头也不回地溜了。


    所谓越挫越勇、万事开头难,再说京城守卫重重,又有锦衣卫巡视,若真让他逃了,才叫笑话。


    周嬗决定制定更严密的计划,比如“假死”。既然是“假死”,必须要得一昧“假死”的药剂。太医那儿绝对不可能,他又该如何找到这样的偏方呢?


    不过还没等他找出假死药的配方,接下来几个月发生的一连串事,印证何为天无绝人之处——


    四月,妖僧被关押于天牢,十日后越狱失踪。


    五月,大宁声称鞑靼细作毒害当朝皇后,两者之间冲突加剧,由于夏季草场丰盛,鞑靼暂且按兵不动。


    六月,清流一派的梅子谦顶撞圣上,言国库空虚,不宜穷兵黩武,帝大怒,梅子谦不肯退步,自请离朝。


    七月流火,鞑靼蠢蠢欲动,帝急令各卫所待命,派监察御史前往监军,额外提翰林院修撰张瑾为,左迁都察院正七品御史,整顿榆林卫一带边镇,为期三年得归,嘉懿公主自请随军。


    嘉懿公主的请求被驳回三次,最后圣上亲自发话,允许公主留守榆林卫下方的延安府,于七月底出发。


    七月天气尚热,周嬗去大兴隆寺礼完佛,恳求佛祖保佑一路平安,回程时突发奇想,又到宣北坊上走了一遭。


    他又遇到了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老头正拦着人推销自己的壮阳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夜御几人不再话下,竟还真把路人说得一脸神往。


    周嬗在老头散德行时,一时好奇,忍不住戴起帷帽走进医馆。柜台上趴着一个少年,正对着账本愁眉苦脸,周嬗浅浅一瞄,上面一堆鬼画符,也难怪少年一直抓耳挠腮。


    “呦,这位客官,您是要看病,还是拿药?”少年见了周嬗,十分老成地起身迎接。


    周嬗道:“我……就是来看看。”


    “就看看么?”少年舌灿莲花,一连串介绍了许多副药方子,比起老头的粗俗直接,他用词文雅,先推了防中暑的,又给了治肠毒的,在老旧的柜台上摆了整整一面。


    周嬗轻咳一声:“有没有预防水土不服的?”


    少年笑:“那是肯定有,就是不知您从哪到哪了。”


    周嬗道:“……应天到陕西,靠鞑靼那一块。”


    少年一愣:“嘶——且容我找找。”


    说罢,他便一头扎进纸堆里,翻找半天,直到老头从外头回来,随手一捻,捻出张破破烂烂的纸,拿到一旁的桌子上,摊开新的纸,重新了誉写一份。老头似乎时痴时傻,他写了药方,就对着周嬗笑,也不说话。


    少年看不下去,气得牙痒,赶忙上前把老头拉开,对周嬗抱歉道:“人老了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冲撞了您,真是不好意思。”


    周嬗道:“无妨。”


    他看着傻笑的老头,忽然问:“老人家,我之前见过……您记得么?”


    老头点点头,接着笑。


    周嬗扯谎道:“既然见过几面,便是有缘,我想求一昧药,吃下去可使人几天内呼吸微弱,如同死人,我见你这儿药方颇多,必然卧虎藏龙——”


    “你……要那东西作甚?”孙逸看着周嬗,忽然恢复了清醒一般,淡淡地问道。


    周嬗脱口而出:“万一以后用得到呢?”


    经过佛诞日那天血的教训,他策划逃跑已开始做两手准备,假死、失踪……无非这两种,他又没人脉雇一队武功高强的人带自己走。


    孙逸摇摇头道:“那东西,吃了对身体不好。”


    周嬗从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放在柜台上:“我用这个换,够么?”


    “不够!不够!”老头又散起脾性来,咚地一声躺在地上大哭大闹,引得路人频频探首。


    “您快走吧!”少年朝周嬗摆手,欲哭无泪。


    周嬗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回到轿子上 。


    再过十日,他就要启程前往延安府,一路上有锦衣卫护送,必然是逃不了的。


    但不能再拖下去了。


    周嬗犯愁,他近来一想起张瑾为就头疼。


    第23章 干花 被你骗,也是心甘情愿。


    周嬗愁得不行。


    这些日子他对张瑾为是能躲则躲, 两人坐在桌上用饭,他也不愿挨着张瑾为坐, 吃了两口就跑,推说是天热没胃口。


    今年是要比往年热一些。


    ……


    张瑾为调任榆林卫一事定下后,周嬗连夜上书请愿,言辞诚恳,尽言自己担忧国事、心系边疆,又与驸马情深义重,若要分离三年, 只怕长夜漫漫, 思念非常……他上书的那日尤其的热,热得他心头忐忑, 也不知能否如愿。


    那份奏表被打回来三次, 第一次被打回时, 由张瑾为亲自带回府,放在周嬗面前。周嬗就仰起脸看他, 神情无辜。


    “公主一定要去么?”张瑾为很是无奈。他走到周嬗跟前, 把椅子一转, 两手撑在扶手上, 让周嬗对着自己。


    周嬗用团扇抵着男人的肩, 答非所问:“你靠得好近, 热。”


    “我叫扫砚他们取点冰来。”张瑾为叹气。


    他方起身要走, 周嬗又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必了, 这天气不上不下,不放冰又热,放了冰又冷, 反反复复,烦人得很,还不如扇扇风算了。”


    张瑾为垂眸看着周嬗,那双素来含笑的眼睛此时意味不明,似有千言万语。两人对视片刻,张瑾为忽抬起右手,搭在公主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


    周嬗被他捏得身子一抖。


    张瑾为闭上眼,指尖感受着周嬗温热的肌肤,“此去陕西,舟车劳顿,你身子又不好,留在京城有太医调养,我自然不必操心,可到了陕西呢?”


    陕西又不是没有名医……周嬗忍不住腹诽一句。他的后颈敏感,而张瑾为的手掌又热,再经过方才那么一捏,额间便沁出细细的汗,他忍不住挣扎道:“你要说事,就坐下来好好说,捏我一下作甚?”


    张瑾为失笑:“公主坐了我的位子,我又能坐到哪去?”


    周嬗才不挪位,先到先得,是他先来的书房,先坐的太师椅,凭什么要给后来的张瑾为让座?于是他一指桌前的小凳:“喏,那不是个位子?”


    非常之霸道。


    张瑾为也不计较,很是听话地搬来凳子,在周嬗对面落座。


    旁人在书房里如此面对面坐,通常椅子上是师长,凳子上是学生晚辈,师长点评文章、校考四书,几乎都是这样式的。到了他俩,周嬗稳坐圈椅,手里转着团扇,扇上绣着鸳鸯,懒散靠在扶手上,而张瑾为,则成了那个“学生”。


    张瑾为坐定,从桌上拿起周嬗写的奏表,苦笑道:“公主说要和我一同去陕西,可把我和徐阁老都吓一跳。这份奏表在内阁压了两天,徐阁老左思右想,还是叫我拿了回来。徐阁老让我提醒公主,说万岁爷近来心情不好,不宜触怒龙颜,还请公主三思而后行。”


    周嬗问:“可是徐容之徐阁老?”


    张瑾为:“正是。”


    哦,他呀。


    周嬗的下巴抵着团扇,想竟是那个打马吊牌很厉害的阁老,还写了一本《马吊经》盛行于世。这么一想,他有些走神,忽然想起许久未和千山她们打牌了,心里登时痒痒的。


    “公主……嬗嬗。”张瑾为唤他。


    周嬗回过神,不满道:“不许叫乳名!”


    “我要是再不叫公主的小名,待会公主的魂就要飞走了。”张瑾为笑道。


    周嬗:“说正事!”明明方才出神的是他自己。


    张瑾为见好就收,接着道:“徐阁老是好心,他先拿到了公主的奏表,甚至没让陈仪父子瞧见……公主,你真的要去陕西么?”


    周嬗看着他:“若我非去不可呢?”


    张瑾为沉默良久,随后他徐徐起身,手里仍捏着那份奏表,踱步片刻,最后近乎妥协地问:“为何?”


    “我都写奏表上了。”周嬗面不改色地扯谎。


    担忧国事、心系边防……张瑾为摩挲着手里的竹纸,不可遏制地想到奏表后头的内容——


    公主说,与驸马情深义重,不得久分。


    张瑾为知是他自作多情。


    可他难免不禁去想,周嬗这些话里究竟有几分的真心。手里的奏表写得十分富丽堂皇,辞藻骈骊,给人一种似假还真的错觉,他细细读来,才觉枕边人文采斐然,其中流淌的情意,几乎把他都骗了过去。


    “公主在奏表中说,与君久别,只怕思念过深,不得离也……”张瑾为俯下身子,轻轻托起周嬗的脸,试探地问,“可当真?”


    周嬗一愣。


    他写的时候……完全是套用前人话术,先抒发国之大情,再写家之小情,家国并重,方显天家子女的胸襟,才不至于落人口舌,说他无理取闹。


    他却忘了张瑾为是个奇人。


    周嬗顿时眼神有些闪躲,想起自己在奏表里写了什么肉麻的话,羞耻至极,两颊通红,急忙拿团扇掩了面,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俗称装死。


    若说只是套话而已、不必当真,眼前的男人定然无比失落,他于心不忍;若点头应下……他倒是真成骗人痴心的坏人了。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天公洒倾紫霞,落入寂寞无声的书房,团扇上的鸳鸯泡在霞光之中,栩栩如生,下一秒就要活过来,游到公主天青色的纱衣上嬉闹。张瑾为把人圈在怀里,看天青纱下隐隐透出的雪肤,看执扇的手在颤抖,看够了,就俯下身子,隔着团扇那一层薄薄的绢,亲了亲嘴唇的地方。


    周嬗感到嘴唇上的温热,赶紧闭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他一言不发,张瑾为却有话要说,亲完了人,就凑近他的耳朵,叹息道:“我知你在骗我……被你骗,也是心甘情愿,也罢。”


    说罢,张瑾为起身,拿起奏表转身离去,临到门口,他回头见公主仍待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便确认道:“你一定去陕西,是么?”


    周嬗嗓音颤抖:“是。”他沉默片刻,把真相掐头去尾,告诉了张瑾为一句实话:“京城里的人都十分的讨人厌,我想出去看看。”


    张瑾为心想,果然如此。


    他笑道:“我晓得了,公主放心,此事不算难办。”就要出门。


    出门前,张瑾为福至心灵,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公主放下团扇,脸颊在晚霞之下格外的红,正撑着下巴发呆。指尖仍残留着肌肤的温热,张瑾为颇为贪恋,登时起了坏心思,丢下一句“公主的脸是不是圆了些?”随后扬长而去。


    周嬗木然地摸了摸脸,喃喃道:“我巴不得自己胖点,最好吃成一个大胖子,那样你必定不再喜欢我,我跑了,你也不会伤心……”


    他想,张瑾为好烦呀,为什么要喜欢他呢?


    他又不……


    “!”


    周嬗坐得太久,腿发麻,又没注意脚下的凳子,险些摔倒,幸好旁边就是书架,他眼疾手快,扶稳了身子,却推倒了架子上装饰用的铜镜。


    “公主可有事?”外头守着的玉汐听见动静,急忙入内,却见周嬗站在书架前,一手捧着一面镜子,另一手在书架里掏几下,拿出一大叠草纸。


    周嬗对她笑笑:“无事,方才腿麻了,差点摔倒而已。”


    他目光落回草纸上,密密麻麻,皆是张瑾为的字迹,不过尚且稚嫩,其中语句有删有改,看得出是一份手稿。


    第一页上写“原《夺魂记》,现删改几番,作《宝镜记》,仍言一人一鬼奇事,望诸君莫笑,待之痴人便可。”


    周嬗轻轻默念:待之痴人便可。


    ……


    周嬗看过数不清的话本,览尽世间情爱,莫不过男的不长嘴、女的也不长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拖拖拉拉,写他个几十万字不可。


    等到了他自己,才发现逃避对方这种行径,确实是有些用处的。你见了那人发愁,不见那人也发愁,见还是不见?不如不见。


    周嬗发愁,他见了张瑾为只会心虚,干脆能不见,则不见,等到了陕西,他再直说自己对张瑾为无意,趁机溜走。


    这么一看,他真是个玩弄感情的大骗子。


    眼下就要出发,马车、行李都备好了,他站在门口,与留守府中的人一一告别。翠姨年纪大了,和老姜守着状元府,见周嬗也要走,抱着他就哭。


    周嬗任由她抱,轻轻拍她的背,安慰道:“我会想念翠姨和姜叔做的菜。”这是实话。


    翠姨破涕为笑,替他整整领口,直截了当道:“陕西都是馍馍配大肉,哪有南边的花样多,你去了不出几日,定想我想得紧!”


    周嬗便笑。


    他又看向王襄。


    此去陕西,不宜大张旗鼓,他只带了玉汐、千山、暮雪,以及两个小太监,其余的等到了延安府再另作打算。介于王襄与朝廷关系密切,周嬗不想带他走,一方面让他打理状元府在京城的人际往来,另一方面……他总觉得王襄会阻挠他出逃。


    王襄见他看过来,笑道:“公主放心,一个状元府,奴还是能运作起来的,包叫爷与公主三年后回来时万事无忧。”


    诸事安排妥当,只差个张瑾为。


    周嬗问:“驸马呢?”


    一旁提着包袱的千山回道:“爷方才说有东西落在书房了,要去拿,叫等他一会儿。”


    书房……


    周嬗垂下眸子。


    ……


    “爷怎又跑一趟书房?”扫砚跟在张瑾为身后,一脸不解。


    张瑾为道:“确认一件事儿。”


    他快步走进书房,直朝架子上的铜镜走去,如今的书房空空荡荡,能带的书带走,其余的全收了起来。张瑾为旋开铜镜,露出底下的暗格,见手稿整整齐齐,从未有人动过。


    他不免有些失望。


    随手翻了翻,他忽觉不大对劲,从纸堆中抽出一朵花,天青色的勤娘子,已经干了,在他手里脆脆的一片,几欲粉碎。


    恰好《宝镜记》有一角色,就叫勤娘子。


    第24章 送别 只是脸圆了一点点点点点,没有胖……


    这厢周嬗坐进马车, 由玉汐陪着,侍女、太监坐在后头的马车, 小厮、镖师一应骑马,张瑾为也骑马,他若累了,再回周嬗那车里便可。


    一行人方出了皇城,一队矫健的汉子骑马追来,张瑾为听见匆匆的马蹄声,转头一看, 原是前来护送的锦衣卫。


    他朝那队锦衣卫抱拳行礼, 遥遥笑道:“穆大人可是前来护送公主座驾的?”


    穆光已行至车前,他一扯缰绳, 勒令马停, 开口回道:“是万岁爷的口谕, 命我等护送公主,待公主平安抵达三秦之地, 方可返回。原只派了百户带队, 万岁爷嫌那帮孩儿毛手毛脚, 恐有怠慢, 便叫了我一同随行, 恰恰我在陕西还有一件公务, 也算是顺道而为。”


    张瑾为笑容不变:“那便劳烦穆大人了。”


    此时马车内忽传出动静, 穆光警觉望去,只见帘子被人撩开了一角, 公主露出小半张脸,幽怨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穆光被那眼神一惊,先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左看右看,不见有一点冒犯的地方。他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不知哪里惹了这位嘉懿公主,上次在大兴隆寺也是,冷冷淡淡,对他从未有过好脸色。


    他不晓得自己何时冲撞过公主。


    张瑾为自然也注意到了,不动声色扫一眼马车,见绛紫的帘子半掩那人的脸,瓷白的脸,乌黑的眸,手里攥着天青色的帕子,帕子软软垂在窗棂上,如一朵蔫了的勤娘子。


    “穆大人,路途遥远,不宜耽搁,走罢。”张瑾为收回目光,对穆光一点头,扬起马鞭,领头远去。


    他们出了京城,向西行半个时辰,又听马蹄阵阵,回头而望,却见一道人策马赶来,激起尘土飞扬,身后巍峨的京城被尘土尽数淹没。


    那道人乌发雪肤,面容沉郁,身穿正蓝道袍,跨马而来,堪称风骨卓绝。


    ——是六皇子周珩。


    张瑾为当即喝道:“停车!”


    一行人缓缓停下。


    一旁的锦衣卫也停了,个个神情诡异,沉默地扯着缰绳,引得马儿前蹄不停地刨地。有人起了戏谑的心思,与同僚眉来眼去,又偷偷瞄向自己的头儿,肩膀一抖一抖的,似是在憋笑。


    穆光察觉到属下的异动,冷冷扫一圈随行的锦衣卫,抬起持马鞭的右手,遥遥一指抖得最厉害的下属,警告意味十足。


    锦衣卫们纷纷肃容,不敢再触头儿的逆鳞。


    穆光收拾完下属,巴巴地看回周珩,却见那人神色淡淡,从马背翻身而下,提着一个分量不小的包袱,对张瑾为道:“大理寺事务繁忙,我来得晚了,险些忘了给嬗妹送行。”


    张瑾为笑道:“六皇子这说的什么话?您来了就是不晚。”


    “怎的又停了?”马车帘子又被人撩开,周嬗面色不满,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在瞧见周珩时眸子一亮,笑盈盈道,“六哥!”


    说罢,周嬗就要下车。


    远行所用的马车高大,周嬗提着马面裙,有诸多的不便,实在不好跳下来。周珩见了,便无奈道:“你好好待在上面,我过去就是了。”


    周嬗听他的话,就坐在马车的边缘,等周珩过来。


    “收拾了点东西,你好带去陕西。”等走到马车前,周珩递过手里的包袱,语气含笑,“打开看看。”


    周嬗闻言一笑,眉眼弯弯,立即打开了包袱,先是拿出一个食盒,移开盖子,见里头都是他素日爱吃的宫廷糕点,估摸是才做不久的,丝窝虎眼糖细如发丝,香气诱人。


    周珩:“路上赶紧吃了,天还没冷下来,放久了会坏。”


    他话音刚落,周嬗直接掰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吃了,脸颊顿时鼓了一块。周珩好笑,便伸出手,捏了捏脸颊肉,柔软细腻,他捏了一会儿,忽然惊讶道:“嬗妹是不是胖了?”


    周嬗噎住。


    他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周珩,又飘飘忽忽,落在某个人的身上,那家伙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周嬗的目光,抬头冲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说——


    你看,我之前说的没错罢?


    周嬗一时气结。


    说是胖了,不过只是脸较之前圆了些许,周嬗露在外面的手腕依旧伶仃,看得人心疼,周珩又嘱咐道:“不过还是过于瘦了,陕西那边以面食居多,你切莫挑食。你老是生病,我估摸也有太瘦的缘故。”


    周嬗不情不愿地点头。


    周珩接着道:“此地尘土飞扬,你先别吃了,食盒下方有几昧药丸,皆是我江湖朋友的秘方,你拿出来看看。”


    合上食盒的盖子,周嬗依照周珩所说,翻到包袱的底部,果然见一排的小瓷瓶、扎好的药包、干净的纱布之类的物品。


    周珩不放心,本性暴露,忍不住絮叨:“药包各有用处,你往后得了什么病,依照单子上写的去抓药;左边三个小瓷瓶,皆是金创粉,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只消倒上一点点,在伤口抹匀……”


    “好啦好啦,我都晓得,六哥快回去罢!”周嬗不耐烦了,他被絮叨到有些头晕眼花,连忙捂起包袱,卷成一团,紧紧抱在怀中,“六哥对我最好了,一定把药如何用、何时用的都写在了纸上,生怕我记不住,对不对?”


    周珩冷笑:“亏你也知道自己什么德行!罢了,我就送到这儿,你记得常给我写信!”


    周嬗忙不迭应下,抱着包袱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磨蹭回了马车。他仍觉不够,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泪水汪汪。


    周珩潇洒一摆手:“保重!”再和张瑾为拜别,最后径直向马走去时,与锦衣卫擦肩而过。


    “殿下……”穆光愣愣地出声。


    “穆大人?”周珩挑眉,随后淡淡道,“有事么?”


    “我……”穆光一时竟哑了。


    周珩不咸不淡扫他一眼,不再废话,利落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漫天尘土,早秋的天瓦蓝一片,京城已然远去。


    ……


    行有十日,赶紧赶慢,总算离山西太原府不远了,张瑾为与穆光做商量,打算暂且休整两到三日,也让公主在太原府转转。


    马车颠簸,周嬗坐了十日,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有时赶路他正要睡觉,头被晃得一歪一歪撞在车壁上,又不好意思靠着姑姑,只好硬撑不睡。


    后几日张瑾为骑累了马,回马车上歇息,他就把头埋人的肩上,心里哼哼道:撞你!


    实际也没怎么撞来撞去,因为张瑾为把他抱住了,他蜷缩在张瑾为身旁,睡得东倒西歪。


    等到了太原府,进到客栈,周嬗先让人烧了几大锅水,给自己浑身上下搓了一遍。洗完后,他总算舒服了些,用宽大的袍子把自己罩住,头发湿沥沥滴着水。天色已晚,他也来不及等头发风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赶忙爬上床睡了。


    于是当晚张瑾为睡觉时,老觉得身旁有湿滑的蛇,游来游去,从脸游到脖子,不可怕,就是痒。


    路途辛劳,周嬗一夜黑甜。


    张瑾为早出门了,说是要拜访老友;穆光行色匆匆,应该是有要务在身,不怎么见人,他留下两个锦衣卫跟着周嬗,周嬗对他更是无一丝好脸色。


    醒了么,先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咸口的豆腐脑、脸大的天然饼、各种花样的筱面饭。周嬗吃了,觉得不大合口味,又觉得饿,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他一面吃,一面听千山算账。


    算的什么账?


    打牌谁输谁赢!


    原来这十日,千山、暮雪和两个小太监坐一辆马车,日日打牌,打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为着一点碎银子扯来扯去。


    周嬗如此评价:“四只弱猫儿打架,还以为自己是大虫争山头,唉。”


    太监李瑞委屈道:“要不是千山耍赖,输了就叫嚷‘不打了!不打了!’还不准奴们记她账上……公主,您看她!”


    千山冷笑:“李瑞,你还欠我五两银子呢!”


    几人又闹了起来,暮雪和周嬗用着早饭看戏。


    说起戏……演戏演到底,周嬗是个用心的人,不忘自己向往佛门的面子,用了饭,直奔太原府崇善寺,去奉几柱香。


    离八月十五愈近,崇善寺香火旺盛,人挤着人,周嬗走在石矶上,隔着蒙蒙的帷幕四处看,见这太原府与京城是大有不同,心里很是新奇了一番。此地建筑方正,家具也较古朴,与京中流行的苏样不大相同,另有风情。


    他随人群走入寺庙,锦衣卫离他不出三步的距离,令他颇为不自在。于是他不满道:“你们离得太近了!”


    两个锦衣卫苦笑,一个抱拳道:“回禀公主,职务所在,还请公主见谅。”


    周嬗无言以对,只得规矩上了香,又在寺里随意走几步,忽见前方人头攒动,一片“阿弥陀佛”,便好奇地瞧上一眼。


    原来是个和尚,在给人派发开过光的护身符。


    护身符十文一个,做工马马虎虎,周嬗看了几眼,意兴阑珊,转身就要走。


    “施主,请留步。”


    一个哑嗓子在他身后响起,哑到令周嬗也觉得自己想咳嗽,他回头,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和尚。


    周嬗如今对秃驴没一丝好感,不耐烦道:“不买护身符。”


    哑和尚嗬嗬地笑:“贫僧与施主有缘,无须施主破费,就当送给施主了。”


    周嬗警惕地看着他,而一旁的锦衣卫也纷纷眯起眼睛,蓄势待发。那哑和尚也不紧张,只是平平淡淡从怀里掏出一张护身符,交与周嬗,嘴角带笑。


    似曾相识的一个人。


    周嬗鬼差神使地接了。


    那哑和尚也不做纠缠,给了便道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坐回原地,接着卖他的护身符。


    周嬗走到一旁的槐树下,仔细端详手里的护身符,平平无奇地一块木牌,正面刻着观世音菩萨,背后刻一行字——“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周嬗顿觉无趣,正欲随手塞进袖子里,那木牌的缝隙里忽然滚出一卷细细的纸。他惊讶万分,偷偷摸摸地打开了,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道:


    “逃家,五百两白银,包君无人察觉。”


    “保镖,一日十两白银,包君毫发无损。”


    “杀人,九品官,五百两黄金……八品官……武将面议、商贾面议、皇家宗亲面议。(注:不杀平头百姓、江湖人士,若有恩怨,请君自负)”


    落款是莲花座下空空儿,再落款,方缘。


    周嬗看得目瞪口呆。


    他一抬头,那哑和尚早已无影无踪。


    第25章 雁丘 油嘴滑舌的酸书生,快拿开!……


    那日在大兴隆寺, 秃驴以一敌十,四两拨千斤, 确实厉害。被打入天牢,不出十日,又在天牢之中离奇消失,成为永昌年间的一桩悬案,也愈发使得玉和尚其人高深莫测。


    周嬗料定玉和尚不会死。


    但他也不曾想这秃驴竟如此胆大包天,顶着两个锦衣卫的审视,在他面前淡然出场, 连笑容都不带变的!要知道锦衣卫对秃驴至今追捕不怠, 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上头画着一颗俊逸的大鹅蛋, 他方才还在太原府官衙处瞧见了。


    周嬗思绪翻滚, 他捏着纸条, 来回踱步,嘴里嘟囔道:“奇怪, 秃驴不是想让我死么?这又是在……不对, 他不一定想让我死。”


    仔细想来, 那日的大兴隆寺, 他和张瑾为不过是误入的两个可怜人, 碰巧遇见神仙打架, 对他们出手实在多此一举。而在场之人皆各怀鬼胎, 众人乱斗一番,又轻飘飘地把此事揭过去, 最后的结果,是战争。


    思及此,周嬗神情有些不忿。


    他把纸条叠起来, 重新塞回护身符的缝隙,用手帕包起来,放入袖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转身对两个锦衣卫笑道:“二位大人,走罢。”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不经意问:“嗳,方才那个卖护身符的和尚呢?”


    锦衣卫回想片刻,竟发现对那哑和尚何时走的毫无印象,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上前迟疑道:“许是往观音殿走了……不知公主为何问起此人?”


    周嬗笑笑:“没什么,逗你们而已。”


    两个锦衣卫这下更加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跟在公主身后,同手同脚走路,搞不清楚哪里惹了周嬗不高兴。


    周嬗走下踏跺,一步一跳,腰上系着的流苏一晃一晃,看起来似乎心情颇好。他方才在想,秃驴只丢下一张纸,写明了价钱,那他该如何与秃驴接头,又如何付钱呢?


    白来一个逃跑的机会,所谓富贵险中求,周嬗赌一把秃驴并不想杀他,既然如此,为何不借助秃驴的武功?至于如何联络,周嬗也并不急,时机成熟,秃驴定然会自己现身。其余的一切,到了延安府再说,他……还要把后事安排好。


    ……


    前线催急,他们在太原府最后仅休整一日,第二日清晨就继续向西而去,马不停蹄。


    马车里的人摇摇晃晃,只有两个人。玉汐不在,她到后头的马车训人去了,几个丫鬟太监打牌打痴了,再打下去恐怕要误事,她得好好看着,说那暮雪看起来正经,实际自己要玩疯了。


    周嬗百无聊赖,照例头靠在车窗上,脸向外,看风景。也无甚好看,官道附近山连山,秋色渐染,青山微黄,碧蓝天际飞过一行鸿雁,周嬗的目光就和它们一起向南。


    “公主在看什么?”张瑾为笑吟吟地问。


    周嬗回过头,见男人身子已经靠了过来。周嬗微微仰起头,与张瑾为对视一眼,散开的乌发有几缕被风吹动,落在张瑾为的手背上。周嬗说:“看鸿雁。”


    “鸿雁?我也看看。”


    张瑾为一面说,一面接着靠近周嬗,整个人都快压在周嬗的身上了。周嬗把自己蜷起来,心想这人好烦,又再偷偷摸摸的过来抱他。


    还是被抱住了,张瑾为下巴压在他的肩上,还挺要脸,没把脸颊也贴过来,两个人能听得见彼此的吐息声。


    周嬗从男人怀里露出半张脸,接着抬头看天,忽听头顶的张瑾为道:“说起太原府与鸿雁,我倒是想起一段美谈。”


    好酸的书生!


    周嬗知道他要说什么典故,心里莫名慌慌的,忍不住腹诽几句,可想了想,还是没出声糊弄过去。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


    只听张瑾为轻描淡写道:“前朝有个词人,行至太原府,见捕雁人获一雁,杀了,雁的伴侣哀鸣不止,一头撞地,也死了。词人于心不忍,将两雁埋于汾水之上,以石为碑,名为‘雁丘’。公主瞧瞧,这汾水两岸的乱石,哪一座会是雁丘呢?”


    周嬗被他酸得牙疼,眼珠子却很听话,在浊黄的汾水上徘徊,见乱石崎岖、黄土累累,哪有什么鸿雁、莺儿、燕子的踪迹?若有,长年累月,也不过俱成黄土。


    介于某人时常油嘴滑舌,周嬗决定装作没听见,他搭理对方必然吃亏,还不如当个哑巴。


    张瑾为显然不在意,兴致颇高,自言自语个不停:“千山和暮雪的名字取得也好,不知是公主取的,还是静妃取的?当下路过雁丘,也是一段别样的缘分……”


    “是母妃取的名。”周嬗赶忙出声,竭力撇清关系,省得这人自作多情。


    张瑾为笑了,沉默片刻,又说:“公主有见到去岁我送过去的聘礼么?”


    周嬗悄悄叹口气,仍是不答话。


    他心想大宁皇室婚礼严格遵从“三书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除纳征礼外,其余五礼,皆以一对雁为“贽”,是为“奠雁”之礼。许是雁生而忠贞,古人十分推崇,这东西对某些酸书生来说,似乎格外重要。


    见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张瑾为也不气馁。他只是想起去岁八月,与公主成婚的圣旨已下,他谢绝礼部的提议,独自一人骑马出京城,等候许久,亲自射落南飞之雁,当作奠雁礼的祭品。


    倒也不是古板守旧,他只是觉得哪怕不喜欢未来的妻子,也得做足面子。毕竟婚姻大事,一生能有几回?所幸不是一段糟糕的姻缘,想到这,张瑾为莞尔。


    周嬗觉得这人真烦,抱了好久,居然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他抬手推张瑾为的脸,把人推歪到一边,这人还在笑,他忍不住恼道:“不许笑了!”


    “咳。”张瑾为故作正经,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一副方才无事发生的模样。


    周嬗也从窗边爬起,简单挽起垂落的长发,一面摸索簪子,一面气恼道:“我一会就让姑姑回来!”他摸了半天,也没找见自己的玉簪,再抬头一看,梅枝形状的玉簪正躺在张瑾为的手心。


    他炸毛,一把抓过玉簪,别好发髻,忽然想起昨日在太原府的事,主动转移话题道:“驸马昨日说去见老友,不知见的是哪位官员?”


    张瑾为道:“不是官员。”


    周嬗面露疑惑。


    张瑾为又笑,笑得很欠揍,他不先回答周嬗的疑问,而是说:“公主总算问我这件事了,我昨夜翻来覆去,还想着自己出去一整日,公主却一言不发,是不在意我么?”


    周嬗:……


    他后悔了。


    张瑾为自顾自说下去:“既然公主问了,我就直说,是太原府的一位富商,早年于江南发家,资助过我一些银子,昨日去人府上拜访,又遇着会试时结交的友人,一来二去,就留到了傍晚,公主会不高兴么?”


    “不会。”周嬗麻木一摇头,“驸马开心就好。”


    他又不是醋坛子,哪像有人动不动就吃醋!


    等到驿站休整,玉汐归来,张瑾为方知收敛,正襟危坐,可见还是要点脸的。


    又十余日,中途稍有休整,总算捱到延安府境内,延安府知府曾文俊亲迎,领周嬗一行人至延安府城之中。


    周嬗靠车窗,看不远处的山顶竖一宝塔,城两边山峦连绵,便知是一好去处,就不知他能留多久了。


    知府曾文俊是个会做事的,他提早收到指令,在城中治安好的区域,置办一宅邸,不大,不过三进的院子,作为周嬗暂且休整的落脚点很是妥当。这院子既不奢华,又不显得怠慢,院落周边的环境幽静,里头的家具物什一应备齐,再配了几位手脚利落的侍女小厮,便邀周嬗入住。


    站在前院,曾文俊恭敬道:“公主往后若想住更好的屋子,大可与微臣说,到时候再重新置办。不过延安府毕竟是个小地方,比不得京中,恐怕尽微臣所能,也只能让公主住得舒适而已。”


    周嬗笑说:“无妨,我是来陪驸马的,况且前线又吃紧,哪里是享福的时候?知府大人选的院子很好,刚刚好,颇合我的心意,辛苦大人了。”


    曾文俊一听,连忙道:“公主深明大义,是微臣与百姓的福气!”他还担心来一个跋扈多事的皇家子女,仗着身份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弄得城里鸡犬不宁,如今看来,却是他多心了。


    周嬗知他的想法,客套一句:“曾大人是个好父母官。”


    “岂敢、岂敢!”曾文俊听得连连摆手,苦笑不已,“公主折煞微臣了!”顿了顿,他又道:“公主前来暂居,微臣不敢怠慢,在府中摆了宴席,也不知公主与驸马赏脸不赏脸?”


    周嬗道:“大人有礼,我与驸马自会登门拜访。”


    如此便定下明日的事务,曾文俊走后,周嬗打量一番临时的落脚地,见后院栽了不少花草,心中愉悦,走了几步,问旁边的千山道:“驸马还没回来么?”


    千山摇头:“未曾。”


    周嬗不再说话。张瑾为还未入城之时,就被匆匆赶来的卫所将士拦住,直奔官衙商讨战事,穆光也一同去了,两人夜幕降临也不曾回来。


    他走进正屋,见屋内摆设简朴,却不显得简陋,还算满意,便坐到刚布置好的妆奁前,摘去首饰耳坠,又拆了发髻,忽觉有些热,自己起身去开了窗。


    谁知他一开窗,就见夜色之下,一颗光亮的大鹅蛋赫然入目。


    周嬗:……


    外头的锦衣卫还没走呢!


    第26章 暂别 我要走了,你不许伤心。


    大鹅蛋一脸淡然, 双手合十,轻声道:“南无阿弥陀佛, 公主,好久不见。”


    周嬗啪的一声合上窗,闭了闭眼,心中暗骂这秃驴真是个冤家,吓他一跳。屋外头的玉汐听到动静,扯嗓子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到了只大耗子而已!”周嬗提高嗓音, 面不改色地扯谎。


    “耗子?”玉汐从外头走进来, 手里还提着根棍子,她在屋里巡视一圈, 用棍子敲敲打打地面, 却毫无耗子的踪影, “跑了么?”


    “应该是跑了。”周嬗一脸无辜。这次逃跑,他连玉汐姑姑都不打算告知, 不过那个装满钱财的包袱他带上了, 正好派上用场。


    玉汐又敲了一圈, 耗子连条尾巴都不见, 她便暂且搁置此事, 转过身对着周嬗道:“我方才仔细看了那几个丫鬟和小厮, 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 做事也利索,说话也不顶撞, 公主,留下来么?”


    “留罢。”周嬗点头,“别让他们太靠近里屋就好, 说我不喜生人近身,叫他们专心自己的事。”


    “我晓得了。”玉汐提着棍子,向屋外走,“待会公主要沐浴么?我叫人打热水来。”


    “好。”周嬗又点头。


    等玉汐走了,周嬗轻手轻脚打开窗,却见月色高悬、夜静无声,大鹅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急忙低声唤道,“秃……和尚、和尚,你——”


    “还请公主回头看看。”


    温润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冒出,周嬗吓得浑身一奓毛,脸色苍白,甚至都不敢回身。


    玉和尚笑笑:“别害怕,贫僧并无伤害公主的念头。上次在大兴隆寺,也是见公主误入,迫不得已对公主,不过是唯恐刀剑无眼,仔细伤了……”


    “够了,我不想听。”周嬗回过身,一向明亮的眸子此时晦涩不明,浓而密的睫毛垂下,显得很伤心的样子。他原本想提那日之事,询问秃驴的目的,但如今时间不够,正事要紧,想了想,还是压回了心底。


    玉和尚默然。


    “你说带我走,前提是支付五百两的白银。”周嬗低着头,“不过五百两白银太显眼,我可能不好拿,换成宝钞或六十五两黄金,事情成功后,我再交给你,行吗?”


    “自然是行的,但六十五两黄金毕竟不是小数目,公主确定要背着一起走?”玉和尚问。


    周嬗看他几眼,没说话,绕过和尚,径直走到床榻,当着和尚的面,从床底掏出一个箱子,打开后金灿灿一片,皆是一两一锭的足金。他说:“我先付你三十两,全当定金,剩下三十五两,事情成功后再付,此外我需要你护送我出陕西,你算算,需要多少金子?”


    玉和尚一副超脱世外的神情,眼珠却紧紧黏在金子上,目光流连忘返,嘴上淡淡道:“好,只要公主记得就好,至于保镖一事,我送公主出陕西只需两三日,加之在大兴隆寺冲撞了公主,作为赔礼,就免了罢。”


    于是周嬗从小箱子里数出三十锭,他数出一锭,心痛一下,数全了,交予和尚。那玉和尚也是个奇人,见金子来了,脸上是无喜无悲,身子却极为实诚,手刚碰到金子,唰啦一声,金子就和水一般,全流进了他僧袍的袖中。


    周嬗看得目瞪口呆,愣愣地合上盖子。


    玉和尚颇为留念地看一眼木箱,双手合十,又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好似铜臭皆为身外之物,开口道:“公主打算何时走?”


    “唔……”周嬗却犹豫了。


    他抱着钱箱,坐在榻的边缘,青丝如瀑,脸只有巴掌大,又因曾经吃过奇药,身子也瘦弱,看起来年纪很小,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玉和尚见他这幅样子,心有不忍,暗暗叹气,主动道:“鞑靼人蠢蠢欲动,你夫君怕是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榆林卫,他连夜快马加鞭,也需两日到达。不如就三日后的子时罢,公主记得穿便于行动的深色衣服,带好金子,贫僧到时会来敲窗,如何?”


    周嬗沉思片刻,同意了。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沉闷的木桶落地的动静,应是玉汐她们拿了热水来,周嬗便赶紧起身,把和尚往窗口推,口中急急轻声道:“快走,有人来了!”


    那和尚又念几句佛,打开窗户纵身一跃,在月色下消失得彻底,连院子里巡视的锦衣卫也不曾发觉。


    周嬗长舒一口气,赶忙关好窗,返回榻边,把装满金子的木箱藏好,装作一切无事发生。


    ……


    张瑾为果然第二日就要走。


    夜里他回来的晚,沐浴完,已接近二更,摸黑上了榻,尽量小心,还是吵醒了周嬗。


    周嬗根本睡不着。


    他说不清自己是兴奋还是紧张,他不敢完全信任秃驴,可凭他一人,又如何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如此想着,迷迷糊糊,周嬗忽觉身侧躺下一个人,那人照常手不安分,先摸他的头,又摸他的脸,最后抱着他,轻轻地叹气。


    周嬗动了一下。


    “没睡么?”张瑾为在他耳边笑。


    周嬗不说话,翻了个身,伸手推男人的肩膀,把人推到平躺,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幽幽盯着张瑾为,没好气道:“快睡着了,你又来烦我!”


    张瑾为笑,沉默片刻,他侧过身,手抚上周嬗的脸。周嬗躲,把脸埋进被褥里,却逃不过张瑾为的魔爪,脸颊一左一右,被人轻轻捏住,不痛,就是让周嬗很不自在。


    捏还不够,张瑾为得寸进尺,见猫不伸爪子,又换成手掌,托住周嬗的脸,狠狠揉了几下,揉得周嬗发出唔唔的声音,最后他小腿被周嬗蹬了一脚,吃到痛,才勉强松开手,用额头贴着额头,默不作声。


    周嬗又踢他的腿,很轻的一下,像撒娇:“你好烦。”


    张瑾为只是笑,然后叹口气,说:“我明日一早就要去榆林卫,从榆林卫巡视到花马池,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见你。”


    “明早?”周嬗一愣,“这么急?”


    “鞑靼人前几日差点越过边墙,战争一触即发,时间是很紧。”张瑾为目光沉沉,“我……想不明白圣上为何一定要打这场仗,若说是想让鞑靼、瓦剌等国臣服,须得国库充盈、海内太平,此事才能十拿九稳。我与老师原想推动新法,先让国库充裕、稳固朝廷名誉,再徐徐图之,如今看来,只怕是……”


    张瑾为说到一半,发觉自己在和公主说永昌帝的坏话,不由得自嘲一笑:“罢了,走一步是一步,老师忙了一辈子,想必此时正在钱塘江畔赏月,也乐得清闲。”


    “世事无常罢了,你不要太难过。”周嬗突然说道。


    张瑾为睁大眼睛,似乎很吃惊,半晌后他问:“你在安慰我吗?”


    哎呀,这人甚烦!


    周嬗决定收回自己方才的慈悲心,重新埋回被褥里,摆出一副“我要睡觉了不许打扰”的姿态,紧紧闭上眼睛。睡到一半,他又想起什么,开口道:“你记得明早叫我起床……”


    “我明日五更就要起,你也要这么早起么?”张瑾为笑问。


    周嬗有些困了,语气开始飘忽:“我……去送送你罢,你要走很久,我……”我也要走了,三日后,去很远的地方。


    “好。”


    张瑾为说。


    可当周嬗再醒来时,天已大亮,白晃晃的日光透帷幔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细细的一条光线,如同泪痕,他恍惚问:“姑姑,几时了?”


    玉汐见他醒了,扎起帷幔,笑道:“快中午了,公主赶紧起来梳妆打扮,一会儿知府要携夫人来访。”


    周嬗一惊,从床上迅速爬起,扯住玉汐的袖子问:“张瑾为呢?”


    玉汐说:“爷一早走了,原要叫公主起来,但见公主睡得香,也就作罢,穆千户那儿又催得紧,赶忙走了,这时应该走出很远了。”


    周嬗又问:“穆光也走了?锦衣卫还有几个剩下的?”


    玉汐:“还剩下四人,往后三年都跟着公主。”


    周嬗点点头,沉默地下了榻,赤脚走到妆奁前,一言不发地梳妆,打扮妥当,又与知府夫妇吃了午饭,最后回到里屋,就着午后的日光,摊开信纸,磨了墨,一笔一划写起信。


    第一封,是给知府曾文俊的。他请知府不必害怕乌纱帽不保,他是自愿走的,也请知府保住自己的侍女太监,此事与他们无关,最多最多关起来,不许打也不许骂,等张瑾为回来再作发落。信纸后附有他的身份玉印,上刻“嘉懿”二字。


    第二封,写给周珩,告诉六哥自己过得很好,说他不喜欢紫禁城,觉得天大地大,一定去看一看,自己也带着周珩给的药,请不要担心,有个武功高强的人保护自己。


    写到一半,周嬗忍不住笑,他觉得周珩一定要气死了,可又想哭。


    第三封,写给玉汐他们。玉汐早知道他要走,不必赘述,只说张瑾为一定会保他们,若姑姑能恢复自由身,做什么都好,平安喜乐为上。而后是千山与暮雪,她们年纪小,想走也行,不想走就留下待在状元府里,等年纪到了,再做打算……


    最后是……


    周嬗写最后一封信,写了整整两日。


    他反复修改,从短短几句话修到厚厚一叠,最后到要走的当晚,仍犹豫不决。


    他想了又想,只得先把一干要事嘱咐了,然后让张瑾为不要伤心。他想,张瑾为也可以喜欢其他人嘛,人之一生,又不是非得只喜欢一个人,那该多无趣。况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许以后,等他那个皇帝老爹死了,没人记得他是公主,他会回来看一眼所有人。


    就这样罢。


    多说无益。


    西北的月亮苍白,此时是九月一日,月弯如钩,长风万里,秋雁去。周嬗背着包袱,跟在玉和尚的身后,在延安府郊外的山上行走,朝着南方而去。他又回头望一眼,见夜色苍茫,山下万家灯火灰暗。


    一滴泪落在地上。


    第27章 远走 公主跑了,驸马很冷静……吗?……


    “公主还走得动么?”


    玉和尚停在前头, 背对着周嬗,月光在他灰扑扑的僧袍上徘徊, 很是寂寥。


    “还能走。”周嬗微喘口气,他脚板底隐隐作痛,腿灌了铅似的,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


    玉和尚闻言转过身,眉目慈悲,他足尖一点,清风一般拂向周嬗, 于一步之外停下, 半蹲下身子,“贫僧背着你走罢。”


    周嬗一惊, 连忙摆手, 拒绝道:“不用不用, 我能走的,我……”


    “天要亮了, 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你不见了, 正在城内搜寻, 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搜到这里。”玉和尚叹气, “公主, 快上来罢。”


    周嬗只好让他背着, 双手搭在和尚的肩膀上, 上半身悬空,姿势别扭。


    “公主扶好了。”玉和尚淡淡嘱咐道,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 五两白银。”


    周嬗:……


    这秃驴有病。


    秃驴脑子有病,对钱财的执念十分吓人,周嬗战战兢兢护住怀里的包袱,生怕秃驴一个暴起,抢走他辛苦存下的金子,撒腿就跑,那可算得上是欲哭无泪了。秃驴似察觉到他的担忧,安慰道:“公主放心,贫僧虽爱财,但到底是个出家人,取财有道,断断不可能干出偷盗之事。”


    “拿钱杀人也算取财有道么?”周嬗麻木。


    玉和尚笑:“自然算的。”


    行。


    四周的景色化作虚影,玉和尚轻功卓绝,在崎岖山路上仍如履平地,周嬗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抓着他的肩,额边碎发随风飘动。周嬗忽然问:“那日在大兴隆寺,你也收了人的钱,做了那一局,是么?”


    玉和尚答:“是,不过恕贫僧无法透露更多,做这等生意要守秘密,还请公主见谅。”


    周嬗奇道:“你这个和尚好生奇怪,为何干的都是些刀尖舔血的活计?莫非你说你出身华严宗、与慧明大师辩过经,也都是假的?”


    “不是。”玉和尚垂下眼眸,纵身一跃,背着周嬗从山崖跳下,稳稳落地,“贫僧确实出身华严宗,也确实与慧明大师熟识多年,空远的法号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贫僧的一切都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直谨记戒律。”


    “方缘这个名字……也是真的么?”


    “是。”


    两人不再说话。


    玉和尚背着周嬗又向南行一个时辰,方至一小村落,村口栓着一匹马。玉和尚把周嬗放下,上前解下栓马的绳索,牵到周嬗的面前。


    天已蒙蒙亮,远山泛着淡淡的青色,村落里传来鸡鸣声,炊烟袅袅,农人逐渐苏醒。周嬗好奇地往村里瞧了一眼,恰好与一只长得凶神恶煞的狗看对了眼,那狗狂吠几声,就要朝周嬗扑来。


    周嬗连忙抱着包袱后退,躲到和尚的身后,露出一个头,警惕地盯住那只疯狗。那狗应当是怕玉和尚,在原地徘徊几步,呜咽不止。


    玉和尚从马身侧的袋子里掏出两片薄薄的东西,将其中一片递与周嬗,解释道:“此乃伪装用的面具,公主戴脸上,贫僧也伪造了相应的身份,不会被守城士兵发觉。”


    “是人皮面具么?!”周嬗捧着那一片面具,眸子闪闪发光,他轻轻捏了捏面具边缘,只觉柔软非常,迫不及待朝脸上覆盖。


    玉和尚笑:“那都是话本里杜撰的,就算世上有人皮面具,也不大可能是这个样子。这面具是用南方的胶树乳汁所制,勉勉强强能遮掩一段时日,等出了陕西,我再给公主另作伪装。”


    “哦。”周嬗颇为失望,他下意识问,“要我多给钱么?”


    “要的。”玉和尚答的飞快。


    周嬗:……


    他吐出一口气,走向村边的河道旁,临水而照,见浑浊的水面上隐隐出现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少年身子瘦弱,穿黑色短打,唯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太过显眼。他咬咬牙,转身问:“有剪子吗?”


    玉和尚便递给周嬗一把剪子,银制的,表面有些斑驳,刃口却十分雪亮锐利。


    周嬗抓起自己长及小腿的头发,一手甚至抓不完,剪子剪得很吃力。他没办法,只好一小把一小把地剪,剪得坑坑洼洼,乌发缕缕落入河道,顺流而下。


    玉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从他手里接过剪子,细细修剪,修到齐腰的位置。周嬗的头发长且厚,如今是不长了,能藏进头巾里,不叫人盯着他的头发看。以往许多人,见到周嬗散发的模样,都会夸他的头发生得漂亮,他也会细心打理,日日给头发擦上茉莉发油,用篦子仔细地梳。


    剪了发,戴上头巾,又套上斗篷,周嬗成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少年旅客,坐在马背上,手紧紧抓着玉和尚的僧袍。


    周嬗问:“我们先去哪?”


    玉和尚答:“平阳府。”


    周嬗点头:“好。”


    马嘶鸣几声,撂开蹄子向平阳方向奔去,周嬗裹进斗篷,忽然转头向北边看了一眼,见天光大亮,鸿雁掠过天际。


    ……


    “咳。”


    边地清寒,张瑾为站在边墙下,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他若有所感,抬眸朝南边看几眼,不由得想公主睡得可好、又可否添了衣服?


    “张大人,那边有异状么?”榆林卫千户马正问道。马正是个标准的陕西汉子,长得五大三粗,乍一看一身丘八的痞气,说了几句话,却发现此人相当豪爽义气。


    “没什么。”张瑾为笑,“马千户,接着之前的话,去岁榆林卫产了多少石粮食?”


    马正叹气:“唉,一卫官兵五千余人,若赶上好年头,风调雨顺,也不过二十万石,堪堪自给自足,余粮却积不下来。去岁又遭逢大旱,足足少了一半的粮食,今年好一点,十七万石,够过冬了,但若鞑靼人打了过来,恐怕还得借调军粮。”


    张瑾为闻言沉吟片刻,道:“我晓得了。”


    太/祖再造中华之后,推崇汉唐旧制,效仿唐代“府兵制”,行“兵农合一”,创立卫所制,于边境设立卫所,敌袭时作战,闲暇时种地,以求军户的自给自足。不过此举于太/祖一朝尚且有力,延续至永昌年间,各卫所已是入不敷出,又常发生侵占田地之事,导致逃兵愈多,边防问题不断。


    张瑾为深知卫所制度弊病颇多,但若在此时大刀阔斧地改革,只怕时机未到,况且他新官才至,威严还未树立,不宜轻举妄动。


    他道:“还请千户大人带我去军田一看。”


    马正十分配合,在接下来的两日内,带张瑾为与穆光走遍榆林卫,先探看军田土地状况,又看士兵演戏,再看边防情况,最后总结鞑靼近一个月的具体动作,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大概是少见张瑾为这一类能干的御史,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不拿乔,与军士们一同吃大馍夹肉,从不求好酒好菜的款待。另一位正五品锦衣卫北镇抚司穆光,更是雷厉风行,往那一站,顶天立地的一根棒槌,诸官兵连大气都不敢出,兢兢业业干着活。


    这日中午,张瑾为在演武场外蹲着吃饼,秋阳高悬,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色,旋开水壶,喝了几口,正欲起身离去,忽见远方几人快马而来,火急火燎的,似是有急事。


    等人近了,张瑾为略略瞪大眼睛,奇道:“你们不守着公主,来榆林卫作甚?”


    原来是穆光勒令留在公主身边的锦衣卫,来了两个人,均风尘仆仆,面色焦急,见了张瑾为,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远处的穆光吃完最后一口饼,起身冷冷走来,呵斥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支支吾吾,成什么样子!”


    其中一个锦衣卫赶紧道:“恕属下无能……公主她……”


    张瑾为心头一震,他上前几步,一把抓住锦衣卫的肩膀,语气焦急:“公主她怎么了?”


    只见锦衣卫两眼一闭,以头抢地,口中道:“回张大人,公主不见了!”


    周嬗不见了!


    张瑾为先是一愣,千万种情绪从心头狂奔而过,他深深吸一口气,正欲询问更多的消息,却见穆光上前,一脚踹倒属下,怒不可遏道:“废物!公主不见了,然后呢?!说话要一口气说完,你当年是如何进的诏狱?这点事都说不清么!”


    那锦衣卫赶忙道:“公主……公主应该是自己走的,两日前的深夜,公主的侍女突然发现屋内无人,遍寻院子,也找不到公主。不多时,知府那又收到了公主的亲笔信,说她是自愿走的……属下……”


    穆光冷冷道:“那日你们没守夜么?”


    锦衣卫浑身冷汗:“守了!属下岂敢懈怠职务?我们四人夜里交替轮流守夜,可公主就和凭空消失一般,属下无能,竟毫无察觉。”


    穆光又问:“搜过延安府了么?”


    锦衣卫点头,又摇头:“搜了,能搜的地方都搜了,连城外也走了一遍,没有任何踪迹……对了,张大人,公主她……给您留了一封信。”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予张瑾为,却被张瑾为吓一大跳。


    “好,有劳你了。”张瑾为笑着接过信,浅浅微笑,他似乎是冷静的,眸子里却很深很深,如一池深潭,令人看不出情绪。


    穆光皱眉,拍了拍他的肩,担忧道:“你没事罢。”


    张瑾为轻轻摇头,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见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陈列而上——是周嬗的字,他不会认错,连信中说话的语气,都是周嬗的风格。他好像看见周嬗坐在桌前,犹豫、苦恼地写下这封信,她说她要走了,还很霸道地叫张瑾为不许伤心。


    “……张瑾为!张怀玉!”


    穆光又推了他几下,他这才如梦初醒,慢条斯理地折好信,塞入怀中,转身向马厩走去。


    他很冷静。


    穆光赶上来,急冲冲问:“你要作甚?”


    张瑾为淡淡道:“我去带公主回来。”


    他很冷静。


    第28章 他乡 但他们确实还未圆过房。……


    陕西与山西交界的某个县里, 一家酒肆,食客不多, 伙计百无聊赖,坐在柜台前撑着下巴发呆。


    这时门外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伙计眼睛一亮,赶忙起身招呼道:“二位客官,里面请!是喝酒,还是吃饭呐?”


    等人走进了,伙计才发现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和尚, 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 一大一小,并肩走进酒肆。


    正是玉和尚和周嬗二人。玉和尚作苦行僧的打扮, 一张俊脸灰扑扑的, 看不出具体的长相;而周嬗戴着面具, 身穿藏青色的直裰,像个随处可见的小书生, 就是个子矮了点。


    周嬗压低嗓音, 掏出半块足银, 拍到柜台上, 老神在在道:“吃饭。”


    “好嘞!”伙计估计银子的重量, 当下连笑容都真诚了几分, 引两人至一靠窗的座位, 又搓着手问,“二位想吃点什么?”


    玉和尚问:“敢问施主, 可有不用荤油做的菜么?”


    伙计笑答:“自然是有的。另有一些素菜,我可以叫厨房用素油煎炒,葱蒜一类的荤物也不放, 师傅您看行么?”


    玉和尚点点头,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而一旁的周嬗则道:“唔……我要半斤酱牛肉,两张大饼,不要葱,再要一碗牛肉汤……有肘子么?”


    伙计道:“有的有的,不知客官是要冰糖肘子、还是酱烧肘子?”


    听到冰糖肘子,周嬗忽然想起某人,算算日子,此时那人估计已经知道自己跑了,他心中不是滋味,嘴上一不留神,顺口而出:“冰糖肘子罢。”


    “好嘞!”伙计笑眯眯的。


    等周嬗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一下桌子,他抬起头,发现伙计已经走了。


    玉和尚看在眼里,笑问:“施主是点错了么?不爱吃冰糖肘子?”


    周嬗尴尬道:“也不是不爱吃,就是……”就是倏然想起远在天边的张瑾为。周嬗心里别扭,就算他不愿承认,自己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人,真是难过得很。


    那和尚见周嬗结结巴巴,也不催促,只是笑笑,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多亏了施主,贫僧才能日日吃上好菜好饭,不用处处化缘。”


    周嬗心烦意乱,正端着杯子吃水降火,闻言险些一口水喷到和尚的脸上,他惊恐万分地看向和尚:“你赚了那么多金子银子,就不会自己花钱吃饭么?”


    玉和尚叹气:“实不相瞒,贫僧一想到要花自己的银子,心痛不已,如今施主出手阔绰,贫僧感激不尽!”


    周嬗:……


    他真觉得这秃驴病得不轻,恐怕找遍全天下,也难得一见如此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忍不住忆起初次见到秃驴,春光明媚,桃李无言,玉雕成的俊和尚站在僧舍的屋檐下,一派超凡脱俗的气质。


    而眼前的这个守财奴又是个什么鬼?


    周嬗心累,一转眼,伙计们已经开始上菜,那软糯弹牙的冰糖肘子摆在正中,他鬼上身了似的,筷子禁不住的往那走,再一转眼,舌尖已尝到肘子上薄薄一层的糖淋。


    甜,甜得他想吐,肘子的皮肉入口糜烂,一点儿也不好吃,不像老姜和翠姨烧的那样,甜中带香,软烂又弹牙,多吃几口也不觉得腻。


    他急忙停下筷子,吃了几口热茶,换成酱牛肉。这家店的酱牛肉就好吃多了,牛肉汤也凑合,周嬗胡乱吃饭吃菜,不肯再动那冰糖肘子,一筷子也不愿意。


    玉和尚则专心吃他的素斋,吃得呼呼作响,大有风卷残云的架势,他还不忘周嬗,特地挑出一小盘菜心,推到周嬗面前。周嬗不情不愿,用筷子挑出一点点菜尖,在嘴里嚼了足足有几十下,最后泪眼汪汪地咽下了。


    “食素养生,施主体虚多病,应该养成好的用饭习惯才是。”玉和尚吃饱了,三大盘素菜吃得一干二净,眉目中带着愉悦满足,“施主接下来要去江南?”


    周嬗苦着脸:“是。”


    玉和尚问:“打算如何去?”


    周嬗稍作思索:“我待会去镖局看看,雇人雇马车,应当是没问题的。”说是没问题,但周嬗仍是心中忐忑,他孤身一人,此前从未涉足红尘,这些日子全靠玉和尚打点,于人世诸多杂物上,他只是个稚儿。


    玉和尚道:“倒也是个法子,恰好贫僧要去一趟江南,不知施主可否愿意捎贫僧一程?”


    “你……”周嬗一愣,他下意识以为这秃驴又要占他便宜,可转念一想,秃驴却是在帮他,如此下来,他既能接触到实务,又不用担心有人对他心怀不轨,心里顿时充满感激。


    他确认道:“要给你钱么?”


    “不用,贫僧只是顺路而已。”玉和尚莞尔。


    周嬗也笑,心道秃驴还挺会做人的。


    ……


    “爷,您可算回来了!”


    玉汐从堂屋里引出来,脸上犹带泪痕,神情哀伤,上前替张瑾为拿东西。


    “如何了?”张瑾为不眠不休,连夜从榆林卫赶回来,官袍皱巴巴的,一张俊脸此时疲惫不堪,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玉汐知他在说何事,闻言摇摇头,长叹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淌:“还是没消息,五天了,公主自小就不曾离开过我,我真是……”


    “我有事想问姑姑。”张瑾为神色淡淡。


    玉汐恭敬道:“爷有何事吩咐?”


    “公主想走……”张瑾为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信,“你一直都心知肚明罢?或者说,四月的佛诞日,公主说要到城外施粥,其实是想走的,是么?”


    玉汐一愣,旋即恢复谦卑的模样,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都明白的。”张瑾为也不逼问,风轻云淡一笑,向堂屋走去。


    玉汐跟在他身后,心中纠结无比,最后还是咬咬牙,低声道:“我给公主准备了许多钱财,他一个人在外面,应是无碍的,不过这次事发突然,我也等他走了,才发现……”


    “嗯。”张瑾为头也不回。


    堂屋里坐着延安府知府曾文俊及其他几位官员,还有留守的锦衣卫。千山、暮雪等人跪在一旁,默默垂泪,见张瑾为来了,愣愣喊道:“爷,公主他……”


    张瑾为抬手,手掌,轻轻下压叫她们稍安勿躁。他冷静过了头,心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一向温润随和的气质荡然无存,反倒逼出几分肃杀,叫人不敢接近。


    “张御史,我等寻遍延安府附近,也不曾发现公主的踪迹,仔细想来,恐怕有人暗中带走了公主。”曾文俊用帕子擦了擦满是汗的额角,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一位留守锦衣卫道:“此人必定轻功卓绝,且与公主曾经有过接触,我等初步断定,极有可能是朝廷重犯玉和尚空远。”


    张瑾为:“嗯,是他也不奇怪。”


    驸马太过冷静,曾文俊与锦衣卫对视一眼,眼睛中皆充满疑虑,又不太好说什么,曾文俊稍作思索,又问:“驸马与公主日夜相伴,或许知道公主想去哪个地方?若驸马有思路,还请尽快告知我等,好派人前去寻找。”


    “我亲自去,明日就出发。”张瑾为解下颈间的披风,挂在手臂上,步履不停地向里屋走,“至于榆林卫那块,有穆千户坐镇,我先修书一份,请曾大人叫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递交圣上。此外请几位锦衣卫兄弟回去收拾一下行李,穆千户将尔等派遣与我,明日同我一起出发。”


    锦衣卫闻言立即单膝跪地:“遵命!”


    张瑾为只是点了点头,他走出堂屋时回头看了众人一眼,急得生了几根白发的曾知府,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苦作一团的侍女太监……他忽地叹一口气,说道:“千山、暮雪,还有姑姑、李瑞、郭顺,你们待会都到里屋门口等我。”


    说罢,他转身走进后院。


    进了里屋,他当即闻到一股周嬗身上的气息,是周嬗寻常熏衣服用的檀香,可又不是平常的檀香。原来是周嬗觉得檀香太闷,又往里头掺了干花,玫瑰、茉莉之类的,闻起来好多了,端庄俏皮。


    他将披风搭在炕上,手伸进盛清水的银盆里净了净,又绞了手巾,仔细擦净脸上的灰土。待洗净尘土,他打开庋具,入目便是绫罗绸缎,周嬗身上的香气登时紧紧包住他,他用手轻轻抚摸那些华美的衣裙,想周嬗偏爱亮丽的颜色,桃红柳绿,穿在身上,不俗,反而像灵动的花妖。


    手陷进绸缎里,张瑾为呼吸急促,他好几日没能入睡,神志绷到了极点,此时再见周嬗的物品,先涌上心头的,竟是某种阴冷的独占欲。


    很好,又是那个秃驴。


    张瑾为指腹擦过肚兜上绣的鸳鸯,思绪纷乱,他勉强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手里拿的竟是肚兜,那肚兜颇有些奇怪,胸前似乎塞了许多棉花。


    他没太在意,或者说这一点不是很重要,他只当是周嬗在宫里过得不好,发育晚了,他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事。


    但他们确实还未圆过房。


    张瑾为放回肚兜,合上庋具,大致思索后,确定了周嬗会去哪里——


    江南。


    第29章 伽蓝 本就缘浅,缘分未尽。……


    在洛阳时, 周嬗问玉和尚,他们能不能走慢一点, 他想绕路去一趟武昌府,再从武昌府乘船而下,顺江流,直到应天府。


    玉和尚提醒道:“留都虽说都是老臣,但也有锦衣卫、东厂值守,施主确定要去么?”


    周嬗道:“去看看,不行的话就算了。”


    他们正坐在洛阳白马寺里, 此地乃西天佛祖在中原传教的第一步, 而洛阳又是千佛之都,寺庙众多, 玉和尚带着周嬗四处蹭饭。


    洛阳多佛, 也多儒, 既是伽蓝之城,也是耆英荟萃之地。周嬗在洛阳待了三日, 见了好几场文人结社, 从二程洛学辩到阳明心学, 他就凑热闹去听, 披直裰, 戴幅巾, 还拿把折扇, 一副风流书生的样子。


    装完书生,在城里大吃一顿, 他又乖乖回到白马寺,同玉和尚住在僧舍里,每夜坐在青灯古佛之下, 看新买的风月本子。


    玉和尚专心念经,敲着木鱼,吭吭的声音在偌大的宝殿里回响,偶尔书页翻动,殿外佛铃阵阵,忽然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寒气从门缝挤进来。


    周嬗抖了一下,合上书页,双手环胸,抱怨道:“好冷!秃驴,你念完经了么?”


    “施主若是急着睡觉,大可以自己先回去。”玉和尚手不停,仍规律地敲木鱼。他实在是个奇怪的和尚,虔诚敬佛,每日的僧侣课业一件不落,可手上却血迹斑斑,又贪财,矛盾得很。


    周嬗不敢一个人睡,他怕黑。以往夜里都有宫女太监轮流守夜,他要听见屋外人的动静,才能安心闭上眼睛。而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习惯了枕边有个人,如今天又渐渐冷下来,他有时半夜下意识伸手摸人,却只能摸一个空。


    所以无论如何,周嬗一定要等玉和尚念完经,叫人回僧舍陪自己睡觉,他躺榻上睡,和尚就坐在一旁,打坐歇息。


    又过半个时辰,玉和尚起身,挑了挑长明灯的灯心,宝殿里光线亮了几分,灯影绰绰,照得佛像好似微泛金光。他挑完灯心,正欲叫周嬗走,却见那人跪在蒲团上,额头顶着功德箱,手里的风月本子掉地,竟是睡着了。


    玉和尚沉默片刻。


    他走上前,要去扶起周嬗,手堪堪触到周嬗的头发,却收了回来。抬眸,他见佛陀不语,只一昧垂目俯瞰众生,诸天莲花在佛陀身后绽放。佛说缘起缘灭,世间百苦,你已执着于金钱,何苦再执着于其他?


    而他与周嬗本就缘浅。


    如此想来,玉和尚释怀一笑,静悄悄坐在周嬗的旁边,也不把人叫醒,任凭周嬗睡得东倒西歪,撞到灯架上,一脸茫然地惊醒。


    周嬗揉揉额角,坐起来伸懒腰,迷糊问:“秃驴,你怎么不叫醒我?”


    玉和尚笑:“施主在佛座下入眠,说明与佛有缘,既是缘分,贫僧又怎能打扰?”


    周嬗看这秃驴一眼,欲言又止,拾起自己的话本,随口道:“走罢。”


    于是他们并肩走出宝殿,一推开殿门,秋雨疏斜,雨中佛寺、佛塔林立,它们伫在雨幕中,皆是深青色的、沉默的剪影。周嬗沿着抄手小步蹦跳,走几步又折回去,他瞧见一口大缸,缸中睡莲已枯死,还剩下几尾金鱼,秋雨在水面落下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金鱼在水底吐泡。


    “施主,那些鱼不能吃。”玉和尚一脸严肃地提醒。


    周嬗对他翻白眼。


    玉和尚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心有触动,问了一句奇怪的话,和尚问:“施主喜欢张御史么?”


    周嬗闻言险些摔一个跟头,他也许是不满,又或是忸怩道:“秃驴,你一个出家人,问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作甚?小心佛祖说你六根不净。”


    真奇怪,若不是秃驴问他,他还真没好好思索过这个问题。


    他喜欢张瑾为么?


    周嬗脸有点红,他在廊下打转,也不说话,秋雨斜斜沾湿他的一小半肩膀,他浑然不觉,背在身后的手指绞在一起,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过了半晌,周嬗小声说:“他烦得很,但我不讨厌他。”


    玉和尚了然一笑:“既然如此,施主思念他么?”


    周嬗垂下眸子,没有否认:“一点点,有一点点想他。”他知道自己跑出来,张瑾为肯定着急,说不定已经找了他许久,他觉得对不住张瑾为。


    玉和尚道:“贫僧认为,施主与张御史的缘分未尽。”


    周嬗恼怒道:“你这秃驴怎么回事!我辛辛苦苦跑出来,你又咒我,偏说我与他缘分未尽,缘分未尽……不就是会被他找到么……”


    他又想起那个怪梦,里头的鬼仙说他要和张瑾为作生生世世的夫妻,真是气煞人也!


    说着,他又有些急了,威胁道:“明日我就去镖局找人,后日就南下去武昌府。秃驴,你不许再咒我,不然我就不让你和我一起走!”


    口是心非。


    玉和尚掩去嘴角的笑意,跟在周嬗的身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周嬗说到做到,第二日就去了洛阳的一家镖局,请人驱使马车,送他到达武昌府。


    那镖局名“的卢”,坐镇的是个女人,脸长得俏丽,体形却很是魁梧,一身的腱子肉,作男人打扮。周嬗见了有点怕她,觉得她能一拳打飞自己。


    女人自称卢二娘,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瞧见周嬗与玉和尚走进来,挑了挑眉,奇道:“一个带面具的小娃娃,一个有武功的和尚,啧,稀奇的组合。”


    周嬗憋一口气,强装镇定地问:“我要去武昌府,想请你们镖局来几个人保护我,最好会驾驭马车,功夫也要过得去,这要多少的银子?”


    只听卢二娘淡淡道:“你旁边那个和尚武功也不差,何须老娘再派几个人?小娃娃,你口气不小,张口就是银子,我劝你小心点,哪日碰到不讲理的,被坑了可别哭。”


    周嬗被这女人说得一噎,一肚子的话全堵在喉咙,他还是不了解这些江湖人的做派,半个月来总是碰壁。他不屈不挠道:“敢问阁下是不愿接手么?我与那和尚皆是清白的身份,你若要看,我也有路引与你看看。”说着,便要掏出路引和符牒。


    后头的玉和尚不着痕迹地叹口气。


    卢二娘嗤笑一声:“路引?此物于江湖中人而言,最是无用,想伪造多少,就能伪造多少。小娃娃,我实话告诉你罢,近来江湖上有人重金悬赏玉和尚的脑袋,说他伤了皇子,还抢了狗皇帝的亲女儿,罪不可赦,一颗脑袋就值万两黄金。老娘活了半辈子,功夫好不好另说,眼光却是公认的毒辣,有些话老娘不想揭穿,还请您另找他人。这生意,老娘可没胆子做!”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周嬗闻言心中大惊,脸色一瞬煞白,他藏在斗篷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陷入皮肉,痛得他浑身一激灵。


    “别怕。”玉和尚从周嬗身后走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追上去,朗声道,“二娘,请留步。”


    “死秃驴。”卢二啐一口,满脸不耐烦地转过身,“老娘晓得你是方缘那赖皮铁公鸡,你一出现,准没好事!上次招惹了少林寺可能大师,这次居然敢招惹京城里的王八羔子,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玉和尚苦笑,他忽觉袖子被人扯住,余光一扫,瞧见周嬗焦急的脸。他诚恳道:“二娘,你也知道的,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不好待,这孩子在那里面待得不自在,一心想走,贫僧又素来与他交好,便顺手带他走了。二娘,只需你送我们到武昌府,其余的事你不必担心,不会让锦衣卫查到你们的卢镖局的头上。”


    那卢二娘沉默片刻,没作回答,而是问周嬗:“小娃娃,你一个人逃出来,有想好之后怎么活下去么?”


    “我……”周嬗低下头。


    他确实还没想好。


    包袱里的金银财物,足够他在小地方活上好长一阵子,可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仔细想来,自己学诗作赋,若是能改变容貌,考个举人,在县里当个私塾先生,或进衙门混口皇粮吃吃也算不错,但终究还是风险较大,保不齐哪日锦衣卫找上门来。又或者他写话本赚润笔费,他的女红也学得不错,在江南的乡下种种菜、写写书、做针线活儿补贴家用,也是条出路。


    他想,世间有万法,总有一条自己的路。


    但面对有敌意的卢二娘,周嬗躲在玉和尚的身后,并不打算说出来,他凶巴巴道:“与你无关!”


    卢二娘没理他,兀自坐在椅子上沉思,她又打量几番周嬗,问:“你能给多少银子?”


    周嬗伸出五根手指。


    卢二娘“哈”一声:“不愧是那里头跑出来的,五百两银子说给就给,老娘不稀罕这么多,你给五十两就够了!我派两个人,马车也是现成的,你明日赶紧走,省得让我惹上麻烦!”


    “……多谢!”周嬗一愣,不晓得这女人怎么又回心转意了,不过总归是能走了,他赶忙道了谢。


    如此一来,周嬗与玉和尚一路南下,又过小半个月,方至武昌府。他们并未在武昌府停留太久,寻找周嬗的搜查令到处都是,得尽快到达江南藏起来。周嬗又动起出家的念头,问玉和尚道:“秃驴,你说我出家当和尚如何?”


    玉和尚正在吃粥,听见这话筷子一顿,然后若无其事道:“若施主愿斩断尘缘的话……”


    “算了,我舍不得我的头发。”周嬗愁眉苦脸,接着他又催促道,“你快点吃啦,就要上船了,全船的人都在等我们!”


    待和尚吃完,他们踏上去往应天府的客船,周嬗兴奋非常,趴在船边看大江开阔且浩荡,岸边楼阁层叠,黄鹤楼千年不倒。他又见远处的渡口上渔妇送别丈夫远行,二人慰语卿卿、泪流不止,久久不肯分离。


    周嬗托着腮,又想起远在天边的某人。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船边忽然爬上几个黑衣人,均手脚灵活,其中几个向玉和尚团团围去,剩下一个足尖一点,身形仿若仙鹤,直朝周嬗飞来。周嬗下意识从怀里掏出防身匕首,额间、背后冷汗不停,却退无可退,狠狠撞在船舷上。


    而一旁的玉和尚与黑衣人交手几番,数息之间竟已过了几十招,他一身盖世武功讨不到一点便宜!和尚吃了亏,仍然不紧不慢,一掌缓缓前推,正欲拍开身前之人,前去解救周嬗,忽然胸口一痛,口吐鲜血。


    玉和尚低头望去,只见黑衣人一指轻点在他的胸口,轻捻桃花那般恣意,又蕴含千钧之力。


    “你是……”玉和尚连忙后撤几步,方才出掌的手微微颤抖,“东厂的人。”


    拈花指,乃是大内高手的不传之秘。


    如今也叫他玉和尚领教了。


    第30章 枷锁 他要给那人亲手送葬。


    “嗳呦, 驸马爷,您慢着点!”


    东厂太监夏福从应天府的城门里迎出来, 原是满脸堆着笑,却见来人脸色苍白,下马时险些摔倒,夏福旋即收住笑容,上前把人扶起来。


    “多谢。”张瑾为借力站稳,他哑着嗓子,对夏福一点头, “公主有下落了么?”


    夏福赶忙道:“有了!有了!”


    张瑾为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涟漪, 他抓住夏福的胳膊,手上青筋浮现, 语气却毫无起伏:“公主如今身在何方?安危如何?”


    “哎呦, 哎呦——”夏福被他捏得胳膊疼, 扯嗓子喊了几声,见张瑾为面色不变, 手依旧牢牢抓着他, 只好哭丧着脸道, “公主现下正在武昌府, 要乘船顺江抵达应天府, 东厂的高手几个时辰前才传来的消息!驸马爷别太担心, 公主好着呢!”


    “是么……”张瑾为低声道, 他松开夏福的胳膊,勉强露出得体的微笑, 牵起马走向城门。


    走到一半,他忽然回头,问:“敢问公公叫什么名字, 在东厂担任何职?”


    夏福揉着手臂,闻言赔笑道:“咱家不过一个小人物,姓夏名福,以前跟着刘仁福刘督公,前几年犯了点事,就来应天府冯贵冯督公这儿伺候,没什么职务一说,全力伺候督公罢了。”


    “冯贵与刘仁福素来不对付,你倒好,转头就跟了冯贵,不怕被人说忘恩负义么?”张瑾为淡淡道。


    夏福低着头:“驸马爷有所不知,两位督公是面不和心和,就算早年有间隙,如今也是统一战线的,都是为万岁爷做事,哪有那么多的仇?”


    张瑾为不咸不淡看了夏福一眼,未置一词,只是往里走,身后的几位锦衣卫也不说话,徒留夏福一个人在那儿嘿嘿笑。


    夏福笑了片刻,见四周寂静一片,急忙收了声,兀自纳闷道这驸马爷也是奇怪,说他不急,快马加鞭,大半个月就从陕西到了应天府;说他急,偏偏周身气质古井无波,也不知是太过伤心失了情绪,还是与公主不大熟?但凭夏福得到的小道消息,公主夫妇的感情,算不上深厚,但总归是有的……


    这鬼精的太监眼珠子一转,口中道:“说起咱们的公主,万岁爷的意思是……先让公主在外头好好玩几天,公主久居宫中,听了妖僧的妖言,一时对外界有所好奇罢了,出去走了一趟,恐怕吃了不少苦,归家后必然收了心。”


    收心。


    张瑾为暗自叹气,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赶来应天府的路上睡不好、吃不好,一直回顾着周嬗的异常,于是他发觉周嬗从很久之前,甚至在嫁给他之前,就在策划逃跑一事。


    若是想走,为何不与他好好说呢?


    说到底,他从未走进周嬗的心,于那个人而言,他张瑾为,不过是圣旨带给周嬗的一道阻碍,从深宫到后宅,皆不是周嬗想待的地方。周嬗也从未信任过他。


    但周嬗和他说了要走,他就会放周嬗走吗?


    张瑾为眼神一暗,忽而又皱起眉,顺着夏福方才的话细细思考,惊觉夏福话中有话!周嬗此事败露得也太快,就好像……永昌帝早早就知周嬗要逃,就特地吩咐让周嬗好好玩上几日,然后再叫人带周嬗回来!


    “夏公公。”张瑾为吐出一口浊气,“敢问前去寻找公主的东厂刑官是哪位?”


    “哎呦,说来也巧,这位刑官还是驸马爷的熟人呢!”夏福笑道,眼皮却是拉下来的,眸子里的光点浮浮沉沉,看不出情绪,“正是王襄王公公,先前在万岁爷面前做事,一朝没注意,失了圣心,被派到静妃娘娘身边教导公主……万岁爷疼公主呢,这么多年,始终不忘静妃母女啊!”


    ……


    “奴,王襄,参见公主。”


    那黑衣人临到周嬗身前,单膝下跪,扯下蒙脸的面纱,对着周嬗恭恭敬敬道。他身子清癯,脸庞俊逸,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这张脸周嬗何其熟悉,他曾经与他日夜相伴,一同吟诗作赋。


    周嬗怀疑王襄不是一日两日。


    一个太监,腹有诗书,才华出众,又长袖善舞,惯会做人,怎可能仅仅因失去圣心,在深宫之中就此沉寂?


    周嬗心生茫然,他靠着船舷上,半个身子已然探出船缘,头上的发髻散了,乌发在风中乱舞,发丝掩去他大半的脸,他感到有泪粘住了发丝。


    “是你……果然是你……”


    周嬗缓慢眨眼,泪水颗颗滴落,他僵在那里,半身悬空,摇摇欲坠,扶着船沿的手忽然一滑,整个人向江面坠去!


    王襄眼疾手快,当机立断翻身跃下,如敏捷的水鸟,向周嬗极速掠去。


    但有人比他更快。


    玉和尚不知何时突破了围剿,双臂展开,朝着周嬗坠落的地方一跃而下,僧袍在空中猎猎作响,手一伸,紧紧握住周嬗的手。


    那只手很凉,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在刺目的秋阳之下,白得吓人。周嬗的脸也是苍白的,唇色极浅,生气化作泪水,从他身上不断的流失,让人不禁想,他会不会心痛至死。


    扑通两声,玉和尚抱着周嬗落入水中。


    “方缘……对不住,我好像连累了你……咳咳。”周嬗的声音微弱,似乎呛了一口水,江水冰冷刺骨,他浑身颤抖,仅有的一点点温度,来自抱着他的玉和尚。


    玉和尚无奈一笑,没回应,只是托举起周嬗,两人浮在水面,四面八方皆是东厂的高手。


    “无耻妖僧,还不快放开公主!”


    王襄冷喝道,他不断接近着玉和尚与周嬗,中途伸出一只手,又换上一副笑脸,叹息道:“万岁爷得知公主跑了出来,担心到茶饭不思,万岁爷年纪大了,公主忍心让自己的父亲忧思过重么?”


    周嬗闭上眼睛,不愿看他。


    王襄也不气恼,仍是温和笑笑:“公主跑出来月余,也应该玩够了,我只当是听信妖僧的惑言,如此回复万岁爷……但我还得劝公主一句,前方战事繁忙,朝廷风声鹤唳,公主当下的举动,实在是有些任性了。”


    “回家罢,公主,贵为天家的子女,您合该为朝廷着想啊!”


    ……


    “公主还是不肯吃饭?”


    王襄问门前的东厂太监,他穿红贴里,身前缀着麒麟补子,与往日清秀文弱的气质大相庭径。


    那太监恭敬回道:“从早到晚,公主只吃了两口水,饭菜一概不动。”


    王襄淡淡问:“他有说什么吗?”


    太监道:“回王公公的话,公主问了几次那个妖僧,说妖僧是公主的友人,不许奴们伤了妖僧,又问了一次张御史身在何处,其余的……就没说什么了。”


    “那个孩子……”王襄闻言长叹一声,“我晓得了,你退下,叫孩儿们解了妖僧的枷锁,上好的素斋款待,再准备黄金五十两,把人打发走。”


    太监不解,急忙跪地问道:“恕儿子愚昧,那妖僧先前大闹皇家寺庙,伤了靖王,从天牢逃脱,如今又绑了嘉懿公主,理应斩立决,怎么……”


    “哼,你也晓得你愚昧啊!”王襄笑着摇摇头,“义父疼你,今日特地提点你几句,那妖僧来头不小,背后是六皇子周珩。而六皇子如今风头正盛,万岁爷喜欢得很,既然万岁爷没治妖僧的罪,我等奴婢又怎能越俎代庖?你且去罢!”


    太监又惊又喜,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儿子受教了!”


    待义子退下,王襄先是敲了敲门扉,过了半晌,里头无人应答,他叹口气,伸手推开门,口中道:“公主,奴打扰了。”


    屋内摆设简洁,妆奁前摆着一箱打开的金子,周围还有若干宝钞、碎银一类的财物。王襄又往榻上看去,见一个人双手抱膝,脸埋在两腿之间,乌发剪短了,堪堪到腰的位置,身穿一件薄薄的里衣,长衫、马面裙全放在榻边的凳子上。


    王襄收拾起那些衣物,在凳子上坐下,语气柔和道:“公主有什么想问奴的么?”


    听见这话,周嬗才勉强抬起头,轻轻看一眼王襄。他的眼眶泛着红色,脸上犹带泪痕,膝盖上的布料全是湿的。他几不可闻道:“母妃……她知道么?”


    王襄沉默。


    “静妃并不知情。”片刻后,王襄淡然说道,“静妃性子烈,万岁爷怕她刚过易折,叫奴安心陪她,清清静静就好,谁料静妃终究不适应宫里的生活,早早离世了。”


    “呵……刚过易折!”


    周嬗忽然睁大双眼,手脚并用爬到王襄的面前,一把扯住王襄的衣领,一字一句,皆渗着血泪:“明明是被人拐进宫的……她从未愿意,你们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若你们早早知道……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他辛辛苦苦来到人世间,想轰轰烈烈走一遭,带着傅凝香未尽的遗憾,斩断血脉的枷锁,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束缚他的事物。


    谁料皆是他人的算计。


    “王襄,你回答我,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我是男的,知道我要逃……”周嬗的眼泪止不住,他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打湿王襄的衣裳,王襄到底是心疼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抬手要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周嬗躲开了。


    “公主要明白,天底下没有君父不知道的事。”王襄可怜地看向周嬗,“君父是大宁的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的一切,都在君父的掌控之中,万岁爷疼您和静妃,才任由你们胡闹,从未怪罪过……”


    “所以这是要我和我娘对他感恩戴德?”周嬗冷冷打断王襄的话,他回视王襄,眸子里透出仇恨,旋即又禁不住流泪,“原来我娘费尽心思,在他眼里不过胡闹而已……”


    多么自负、傲慢的一个人。


    周嬗急促地喘息几声,他一天一夜不曾进食,身子没力气,那自他出生而来,就束缚着他的枷锁,如今收得越来越紧,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倒在榻上,耳鸣不止,朦胧之中又问:“张瑾为呢?他知道么?他是不是……”也是安排好的,安排好来骗他,装作真情实意,实则都是在作戏?


    王襄叹气:“驸马爷不过一介书生,他如何知道?不过万岁爷把公主嫁予他,确实在扶持清流,这些年陈党猖獗,是该好好牵制了。”


    周嬗不想听了,他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在极度的痛苦中入睡,梦里他过着走马灯,童年、少年、当下……一件件事如水流过,最后他看见傅凝香站在遥远的彼岸,目光悲戚。


    如若他死了……


    死了就比活着好吗?


    死了,只能以永昌帝的第十个孩子的名义下葬,他死后也挣脱不了这个束缚,或者说一个诅咒。


    周嬗从梦里醒来,浑身冰凉,他撞撞跌跌,走到窗前,见明月照大江,渔火明灭,万籁俱寂,世事如泥沙俱下。


    他不服输。


    解不开枷锁又如何?


    周嬗近乎倔强地想,他既然敢把自己拿来扶持清流,他就敢让清流为自己所用,他一定要活着,活着,让那人的晚年生不如死。


    他要给那人亲手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