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好戏 三折戏。


    失落才浮出一个尖尖角, 又被周嬗按了回去。


    养小孩这种事,想想就很麻烦!


    瞧瞧, 那个什么小虎儿,莫名其妙的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一群人手忙脚乱围上去,又是哄又是逗,闹得鸡犬不宁。


    要是自家府里也有这样一个小孩……


    周嬗晃晃脑袋,简直是不敢想。


    说是给小孩办的满月酒,实际上小孩只露了一个面, 就被奶娘抱回去了, 接下来都是主家与宾客的应酬。


    周嬗吃个饭也不安稳,一会儿是那位夫人, 一会儿是这位夫人, 一个个的, 都来与他说话。丈夫们在外头的厅堂拉帮结派,妻子们的后院也不能松懈。人际来往, 是一门大学问, 周嬗是能应对, 但不想应对。


    拉拉扯扯过了午, 园子里那座临水的戏台终于开了场。大管家亲自来引周嬗, 脸上堆满笑:“殿下是贵客, 想看什么戏?您点, 小的去叫家班准备。”


    周嬗好奇道:“原先的戏是怎么安排的?第一折戏是哪部?”


    “回殿下,是《邯郸记》。”


    “《邯郸记》?哪一折?”


    “《入梦》。”


    “挺好。”周嬗点点头。周嬗读过戏本, 也是相当的喜欢,就是不晓得选戏的人如何想的了。


    “那第二折呢?”他又问。


    “夫人听说殿下喜欢听《牡丹亭》,特地选了《离魂》。”


    “怎么选了这一折?怕是不太应景。”


    “嗳, 殿下莫急,这接下来的第三折戏呀,就是《还魂》。老爷说了,一梦尽黄粱,离魂之后复又生,是叫咱们刚满月的小公子,少做梦多干实事,何尝不是一种期望?”


    一个襁褓里的小孩又能懂什么?


    周嬗好笑道:“阁老的才情举世罕见,我要是胡乱点了戏,岂不是破坏了阁老的一片用心良苦?”


    大管家连忙道:“殿下千万别这样说!”


    “就听这些罢,都是我喜欢的,不用做其他的安排。”周嬗拂了拂袖子,掠过红枫霜叶,走向那座虚梦一般的戏台。


    水雾弥漫,在一片寂静中,有人悠悠唱了一支《蝶恋花》:“……一枕黄粱炊未熟,百年事业归尘土……”


    一曲毕,仙气飘飘的吕洞宾蹁跹而至,他踱步、遥望,一捋长胡,开嗓唱道:“……大槐宫里帝王家,钓鱼台下渔樵话。瞬息繁华,休只待迷津不醒,虚花空把。”


    “兴义”班实在名不虚传,周嬗才听了一小会儿,已然入了戏。


    他见卢生登场,破衣蹇驴,功名未遂,吕洞宾瞥得卢生眉间有半分的仙气,赠与白瓷枕,要点化这穷酸的书生。卢生入黄粱一梦,娶娇妻,中状元,建功立业,位极人臣,享尽人世间的繁华富贵,最后却落一个血淋淋的下场……


    荣华富贵易得,本心真情难守,可惜卢生至死才得以领悟。


    “殿下……殿下?”


    周嬗从戏中惊醒,他连忙转头朝陈小夫人笑笑:“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兴义’班,戏里戏外皆是筋骨,我一时看得入了迷,抱歉。”


    陈小夫人笑道:“臣妾可担不起殿下的道歉。殿下若是喜欢,往后多来臣妾这儿走走,想看什么戏,和臣妾说就是了!”


    那可使不得。


    周嬗在心里吐吐舌头,面上依旧八风不动,也不回答陈小夫人的话,只是高深莫测地笑。


    而台上换了布景,杜丽娘身形绰约地上了台,水袖飘飘,虽是花容月貌,却格外消减,隐隐带着弱风扶柳的病气。也是神奇,深秋时节,不晓得陈家从哪收罗来的花瓣,在台上晃晃悠悠地飘着,而杜丽娘在一片春色里渐渐消瘦。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周嬗伸出手,几片花瓣飘入掌心,他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一类绒绒的锦缎,裁成花瓣的形状,上头又贴了金箔,故而在日光下闪闪不已。


    这还真是撒金子了。


    就算是宫里头,也断然不敢用金子做花瓣挥霍一空。永昌帝虽然败家,主要败家在修道观和炼丹上,暂且干不出这等荒唐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修道观和炼丹就不荒唐了?


    周嬗拈起一块点心,目不转睛瞧着台上,顺手把点心放入口中。


    ——点心没翠姨做的好吃。


    他总算找到自家能比得过陈家的点,翠姨做的点心,从天南海北的甜食里汲取精华,做的不是太甜,恰到好处,吃了不会腻。


    而一旁的陈小夫人见公主吃了点心,转头吩咐下人们又端上好几盘不一样的。


    周嬗原先被腻住了,又不好拂人家的面子,只得各吃一个,腻得受不了,赶紧端起盖碗,吃几口酽茶压下去。


    台上已经唱到杜丽娘魂逝,那绝世的美人病殃殃依靠在榻上,细伶伶的一个人,身段婉约如春山,忽然天降千万花瓣,众花神来迎芳魂。


    “台上的便是那位‘沈娘娘’么?”满天花瓣迷了周嬗的眼,他忍不住侧头,询问起陈小夫人。


    “是,‘兴义’班的台柱。”陈小夫人用手帕按了按唇角,眸子里全是热络的笑意,“不过呀这位‘沈娘娘’有个秘密,不知殿下感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周嬗下意识摇摇头。


    戏中人留在戏里就好,出了戏,皆是一地鸡毛。


    可陈小夫人已经开口了,她的眼睛虽是笑盈盈的,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里头的真假:“殿下您别看‘沈娘娘’身段柔软,瞧失去活脱脱的一个女人……实际上,他是个男人,自小反串女角,演的多,连自个都当真了,殿下您别见怪。”


    ……


    是他多想了么?


    周嬗睡不着,他在黑暗中睁开眼,伸手摸索几下,摸到那人温暖的身躯,才浅浅松一口气,一点一点挪进怀抱。


    他紧紧贴着张瑾为,头埋在对方的颈窝里,方才安心一点。


    而张瑾为被他压醒了。


    “睡不着吗?”张瑾为睡意朦胧,低下头亲了亲妻子的额头。


    “嗯。”周嬗委屈地蹭了一下,“我睡不着,你也不许睡。”


    张瑾为刚刚睡醒,方才的梦又有点旖旎,被他这样一蹭,当即不太好了。


    “今儿的满月宴有人找你麻烦了?”张瑾为轻轻嘶了一口,小心地向床边挪。


    周嬗想说,可又觉得是自己捕风捉影,无论是抱小孩,还是介绍家班台柱,都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唯一古怪的点,在那个男扮女装的“沈娘娘”身上。


    况且陈仪父子从何得知自己的身份?


    “……就是睡不着。”周嬗决定缓一缓,他脑袋乱乱的,理不清楚,万一说错了,连累人家刚生育的陈小夫人,那可就缺了大德。


    “嬗嬗……”张瑾为被他蹭得难受,“不要乱动,闭上眼睛,很快就能入睡。”


    贴得那么近,刚开始察觉不到,可到了现在,想不察觉都难。周嬗当即滚回床的最里头,支支吾吾道:“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


    周嬗死死咬着被角,尽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总觉得那样很羞耻,要是能忍住,小小声的,倒也就算了,可彼此的身体越熟悉,他越忍不住,有时会被自己的声音害羞到哭泣。


    连着两夜,非但没有耐住,反而愈发敏感。他只消轻轻被磨了几下,就浑身颤抖,咬着被角,口中的声音支离破碎。


    身子又被翻到正面,换了一个有些吃力的姿势,膝盖合拢,一双腿搭在同一边的肩上。


    正面相对,周嬗更加不自在了,他扯过被角,盖在脸上,哑声道:“能不能……翻回去?”


    张瑾为却道:“不要遮住脸,好不好?”


    语气温柔,动作可不算温柔,伸手掀开被褥,露出周嬗迷离的脸,磨了几下,只见黑暗中有点点泪水从脸上滑落。


    周嬗被亲得七荤八素,他快两眼发白时,听见张瑾为在他耳边,说着不三不四的话。


    怀孕……


    也许白天瞧见小孩的那一点落寞,都要怪某人在床上说的荤话!


    “不许说了……”周嬗哭道。


    张瑾为一愣,放轻动作,轻柔地含住身下人的耳垂:“不许说什么?”


    “……明知故问。”周嬗低头咬住被角。


    张瑾为略一思考,恍然大悟,他伸出手,把周嬗汗湿的鬓发别回耳后,笑道:“我可以不说,但有个条件。”


    周嬗可怜地看向他。


    “不说话,但要多磨一会。”


    第52章 吵架 夫妻私话。


    赈灾一事, 朝臣吵了足足三天,直到睿5王腿疾暂愈, 主动请缨,才告一段落。


    周珩走得急,他与一位户部郎中以及若干锦衣卫乔装打扮,无声无息地前往南直隶。周嬗还是在一天一夜之后,才从穆光那儿得知的消息。


    “他就这么走了!”周嬗倚在廊下,手指绞着,一脸失落, “也不和我说一声……”


    穆光安慰道:“公主别伤心, 殿下这一遭是微服出访,不宜大张旗鼓, 京中有许多人盯着, 他只好悄悄地走了。”


    “他的腿还好吗?”周嬗从一旁抓起一把鱼食, 有一下没一下地朝池塘里丢。


    池中的锦鲤这些日子吃得挺好,周嬗有事没事就来喂它们。心情好了, 撒一大把;心情不好, 还是撒一大把, 锦鲤一个个都吃的圆不隆咚。总有一天, 他们这院里猫儿是肥的、鸟儿也是胖的, 鱼离撑死也差不远了!


    “殿下已经行走无碍。公主放心, 该带的伤药殿下都带好了, 他自己也懂些医术,路上也有人相伴, 不会出事的。”


    周嬗仍是闷闷不乐,他想了想,问:“穆大人能替我捎封信给六哥吗?”


    “自然可以。”穆光应下。


    “好, 劳烦穆大人了,我现在就去写,等我写好,差人送去大人府上。”


    穆光朝他一抱拳,转身离去。


    兄长不在,周嬗想告状也没地方告状,他在池塘边踱步良久,最后侍女们看不下去了,说公主再喂鱼,鱼就要撑死了,他才放下鱼食,前往书房。


    书房寂静,里头偶尔传来沙沙的写字声。周嬗轻轻推开门扉,探出头,见那人正提着笔,不晓得在写什么东西。他见着那家伙就烦,在门口徘徊片刻,还是推门而入。


    张瑾为抬起头,脸上带着微微的惊讶:“嬗嬗?”


    “我要来写封信给六哥。”周嬗十分霸道地一指门外,“你出去。”


    张瑾为无奈地放下笔:“怎么还生气呢?”


    “我不能生气吗?”周嬗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前,眼睛却飘到别的地方,一个眼神也不想给面前的人。他觉得自己已是十分的宽宏大量,晚上睡觉时都没把这人赶去西厢房,很给面子了。


    他眼睛瞄向窗外的竹林:“是你说话不算话,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张瑾为叹口气,扯开了话题:“嬗嬗要用书房是不是?”


    周嬗“嗯”了一声。


    “那过来坐罢。”张瑾为起身,让出位置,“我想着要不要腾出一间房,专门让给嬗嬗当书房?”


    这话深得周嬗的心,他总算大发慈悲,睇了一眼张瑾为:“你说话作数么?”


    “这个当然作数。”张瑾为笑。


    “那别的话就不一定作数了,是不是?”周嬗警惕。


    “什么话?”张瑾为明知故问。


    “你!”周嬗被他气得脸红,伸出手使劲地把人往外推,“你要气死我!你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谁知他的手才碰到对方的衣袖,张瑾为就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张瑾为抱着他,坐回圈椅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气了,好不好?”


    “不好。”周嬗别过头,一脸不忿。


    也不是什么大事。


    前几年他们在边地,聚少离多,能见面已是不易,更别谈其他的事了。那时春宵一刻值千金,周嬗还算能应付,可一旦回到京师,两人朝夕相处,许多问题就一起冒了出来。


    床笫之私,不好同外人提及,只能由夫妻二人慢慢磨合。周嬗不重欲,他只是想要张瑾为多陪一陪自己,但对方似乎……


    外头看的是一表人才、清心寡欲,实则不然。


    就好比两个人口中的“一会儿”。


    周嬗就是在气这件事。


    他说的“一会儿”,真就是一小会儿,磨几下就闹着要睡觉。而张瑾为口中的“一会儿”,飘渺无比,令人捉摸不透,反正都要用上小半夜,从头到脚,一个地方也不放过。


    一个晚上还好。


    连着几天呢?


    他承认张瑾为平时说话算话,什么都敞开了说,唯独到了床上,这人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百般哄骗,非得让周嬗累到昏过去不可。


    周嬗越想越委屈,他挣了几下,想从男人的怀里挣脱,可张瑾为却越抱越紧,甚至低下头,吻住了周嬗的唇。


    “对不起……”张瑾为叹道,“是我不好,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周嬗从桌上拾起笔,答非所问道:“我要写信,你帮我磨墨。”


    他已经恢复平静,只是轻轻蹙着眉头,小脸素白,萦绕着一股浅淡的忧愁。


    张瑾为只好松开手,起身磨墨。


    周嬗垂下眼眸,提笔行云流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写到最后,他顿了顿笔,忽然抬头说:“我要给六哥告状。”


    “……告我的状吗?”张瑾为笑问。


    周嬗严肃道:“我要和他说你欺负我。”


    “好。”


    他们两个人根本吵不起来。周嬗平时生气归生气,哄一哄就能好,顺着他来,多陪一陪,说点好话,他自己就能平静下来。至于张瑾为,在官场上他都没红过脸,回到家更是不可能了。


    周嬗说要告状,实际上压根没写进去,但他对张瑾为下了最后的通牒:“还有下次的话……你以后都给我去睡西厢房!”


    接下来的一个月,西厢房没能开张。


    张瑾为叫人将书房的格局改了一下,与后头的房间打通,用屏风隔开,把他一个人使用的书房改成两个人共用的。他原先想把桌子延长,这样能让妻子与自己坐在一起,可惜周嬗强烈抗议,只得不了了之。


    转眼就要到万寿节,周嬗同玉汐她们赶紧赶慢,总算完成了那幅《朝元图》。统共二百八十六位神仙,依次列于锦绣之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吴带当风,众仙的神情皆鲜活可见。


    “咱们公主如此用心,到时候万岁爷一定喜欢的不得了!”千山笑道。


    周嬗正在将长卷从绣架上拆下来,闻言笑了笑道:“喜不喜欢,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论寿礼,还得看我那些个皇兄,也不晓得今年他们准备了哪些花样。”


    “爷回来了。”玉汐朝门外的人福了福身子。


    周嬗也循声望去,只见张瑾为一身官袍还未换下,踏进门,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绣品,夸道:“真是巧夺天工。”


    “我是不是很厉害?”周嬗颇为自得。


    “是,天孙云锦也不过如此。”张瑾为走到他的身前,捧起他的手,拆开那些的绷带,露出底下的手指。


    再厉害的绣娘,也无法保证自己就不会被针扎伤,周嬗以前在宫里时,自个琢磨,找到一套不容易受伤的法儿,可到底有些生疏了,手指头上有不少血点。


    “上过药了。”周嬗小小声说。


    姑娘们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出了门。


    “哎呀,你每天回来就要看一下我的手,就跟被虫子咬了一口差不多,不是很疼。”周嬗试图扯回自己的手。


    张瑾为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手,才转身走进里屋,预备换下官袍。


    “对了,穆光有和你说六哥的消息吗?”周嬗跟着他进屋,两个人在铜镜前立定。


    “说是万寿节前一定回来。”


    周嬗解下男人腰间的玉佩,放到一旁的匣子里,他眉头紧锁,忧心道:“六哥一去就是月余,恐怕是遇到了麻烦。”


    “嬗嬗放心,赈灾一事有条不紊,如今黄河下游的灾民已经得到了较好的安顿,只是……”张瑾为脱下青色官袍,换上石青色的直裰。


    “只是什么?”周嬗急忙问道。


    张瑾为沉吟片刻,道:“南直隶的几位大官似乎支持靖王,朝中有人弹劾靖王结党营私,估计要扯上好一阵子。”


    等张瑾为换好衣裳,才发现周嬗今日也穿的是石青色的禙子。他还记得周嬗刚嫁过来时,总爱穿颜色鲜亮的衣裙,水红、嫩绿……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热闹的春色。如今却同京中其他的贵妇人一般,渐渐换成了庄重的颜色与款式。


    “姑姑怎么也给你拿了这个色的衣裳?”周嬗也发现了,脸上露出笑意。


    张瑾为抬手,轻轻摸了摸妻子的脸颊。


    ……


    “万岁爷身子不大爽利,下旨说今年的万寿节一切从简,诸位殿下,请将准备好的贺寿礼交给奴婢,奴婢一齐拿去给万岁爷过目。”刘仁福站在殿前,笑得贼眉鼠眼。


    周嬗以为今年送过寿礼、吃过家宴就能结束。结果家宴上永昌帝也没露面,席间众人皆是一肚子的疑惑,但碍于郭皇后与靖王母子的威压,无人敢出声质疑。


    也没见着周珩。


    他愈发的不安,不断绞着手帕,直到张瑾为握住他的手,才勉强好上一点。


    “太奇怪了。”周嬗低声道。


    张瑾为正要安慰,殿前的刘仁福忽然目光一转,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这时一个太监从殿里匆匆走出来,附在刘仁福的耳边说了什么,这肉山一般的胖太监脸色登时一变。


    “嘉懿公主。”刘仁福朝周嬗一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万岁爷有请。”


    第53章 事发 他该去相信谁?


    乾清宫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周嬗轻轻吸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走得平稳端庄。太监、宫女、包括妃嫔,走动时皆小心翼翼, 生怕惊扰了病中的万岁爷。


    “嘉懿,你来了。”皇后郭氏掀开帘子,从寝室里走出。她在万岁爷床边照顾了好几日,尽心尽力,保养得当的脸上难□□出几分岁月的磋磨,显得格外疲惫。


    “儿臣恭请皇后娘娘万福。”周嬗向她福了福身子。


    “起来罢。”皇后叹口气,“你父皇有话要问你, 你待会进去, 仔细地答,千万别说一些胡话, 记住没有?”


    周嬗应道:“记住了。”


    也是稀奇, 这女人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句话。往日在宫里头, 她基本无视静妃母子的存在,偶尔碰了面, 也是不理不睬, 甚至是嫌恶的。


    仔细想来, 永昌帝用不干不净的手段弄来一个民间女子, 作为正妻的她又该作何感想?大宁的后宫规矩森严, 后妃严禁议政, 皇子们在前朝斗得你死我活, 他们的母妃也说不了几句求情的话。上一个携家族参政的沈贵妃……已经和她的儿子裕王周琮、她的家族一同下了黄泉。


    至于宫斗,更不可能了。女人们在后宫熬资历, 大好年华在这深宫中消磨殆尽,互相怜惜都来不及,更何况斗个你死我活?


    就算皇后不待见孙凝香, 她也从未找过孙凝香和周嬗的麻烦,最多只是冷落。有时候孙凝香不愿参加宫宴,她也会默许。


    思及此,周嬗再看皇后,忽然生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时宫女们呈了药汤上来,皇后道:“你进去时,顺带把药端进去,给你父皇喂了,也算尽一尽孝心。”


    周嬗连声应下。


    进了内殿,沉闷的熏香压得周嬗头晕。他接过宫女手中的瓷碗,让太监试过毒,才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轻声道:“儿臣嘉懿恭请父皇圣安,父皇,该吃药了。”


    “是嬗儿啊。”老人咳了几声。


    周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嗯”一声。他同永昌帝,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舀起一勺药,仔细吹了吹,确认不烫后,递到老人的嘴边。


    “好孩子。”喂完药后,老人牵起周嬗的手,堪称慈爱地夸奖道。他躺在病榻上,与任何一个寻常的老人没有差别,干枯、消瘦,松垮的脸上全是慈祥的笑容,毛发皆白,还有几分病恹恹的仙风道骨。


    “儿臣不敢当。”周嬗被那双手牵着,浑身的不自在。同样是老人,孙逸老得都糊涂了,心里的慈爱与悲伤却是真的。而眼前的老人……


    他的慈祥泛着一股阴冷。


    周嬗轻轻打了个颤。


    “那副《朝元图》,是你自个绣的?”老人拍拍周嬗的手背,柔声问道。


    周嬗道:“是。儿臣既无能也无才,只有女红勉强能看,擅作《朝元图》一幅,群仙共贺父皇身体康健、江山永安,以尽绵薄的孝心。”这话说得周嬗有点反胃。


    “你有心了。”老人浅笑,“来,同朕好好说一说话,你长这么大,朕还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朕听闻你字写得好、诗词也作的好,可见你母妃把你教得很好。”


    “多谢父皇夸赞。”周嬗的心慢慢沉下去。


    他怎配提起自己的娘亲?


    没由来的愤怒。


    “张瑾为对你好么?”老人笑笑,“朕当初看中他,一是因为相貌出众,二是因为才华横溢,本该给他探花,却又念及他的才气出类拔萃,便提了状元。朕原想你嫁给他,再不济也是相敬如宾,可几年前你怎么说走就走,叫人一顿好找?”


    周嬗低下头:“儿臣……只是想去看一看大好的河山,驸马对我很好,什么事都由着儿臣,父皇不必担忧。”


    “是么?听嬗儿的意思,便是很喜欢他了?”老人唇角的笑容渐渐淡去,“你去桌上,拿最上面的奏章过来。”


    周嬗虽是疑惑,还是听话地起身,走到桌旁取过奏章,复而回到龙床的边上。


    “打开看看。”老人脸上没了笑容。


    “儿臣不敢。”周嬗当即跪在地上。后妃不得插手朝政,公主自然也不能,他的丈夫已经违背祖制,特许在朝中担任机要位置,他要想活命,最后远离朝政,当个一问三不知的后院妇人。


    他不敢打开。


    他的直觉一向灵敏,和院子里的那些猫儿一样,一点点的脚步声都能惊动。直觉告诉他,这份奏章有大问题。


    老人轻笑一声:“你怕什么?看罢。”


    君命难违,周嬗只得打开奏章,逐字逐句往下读。


    那些字都是字,话也都是话,可连在一起,教周嬗怎么也看不懂,直到两眼发黑,目光的尽头,是褪去慈祥,一脸冷漠的永昌帝。


    “不可能……”周嬗喃喃道,手中的奏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六哥和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真的么?你再看看。”永昌帝的声音忽而变得很远,却又像一记雷鸣,在周嬗的耳边隆隆作响。


    他手指颤抖,拾起地上的奏章,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心也一点一点地枯萎,他想,头好疼,为什么读不懂,无论如何都读不懂!


    “儿臣……儿臣看不懂。”周嬗无知无觉地落下眼泪,“他们没有做过的事,儿臣怎么可能读得懂……请皇上明察。”


    说罢,他深深俯下身子,泣不成声。


    “要是没做过……哼!”老人冷冷一笑,“你说说,你那位好皇兄如今身在何处?赈灾一事,他主动请缨,朕以为他真有本事,谁知半个月前,就已经了无消息!谁晓得是不是畏罪潜逃?朕那么信任他和张瑾为,看在他们守住边地的份上,本想压下此事,可你那好皇兄啊……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周珩失踪了?!


    周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几日,穆光还给他报了平安……


    他该去相信谁?


    ……


    “哎呦,驸马爷,还等公主呢?”


    张瑾为立于殿前,一动不动,目光紧紧望着寝宫的门口,都快成了一尊望妻石。其余的王子皇孙基本散得差不多了,连皇后也由人搀扶着,回到坤宁宫休息,唯独不见周嬗的身影。


    “敢问刘公公,公主一去一个多时辰,怎么还不出来?可发生了什么事?”张瑾为见是刘仁福,连忙行了一礼,焦急问道。


    刘仁福抬起眼皮,颇为唏嘘道:“驸马爷,您就先别担心公主了,先担心一下自个罢!公主是金枝玉叶,再怎么样,万岁爷也不会太为难他,倒是您……诏狱可不是个好地方啊。”


    “刘公公,我听不懂您的意思。”张瑾为微微眯起眼睛,他有种微妙的预感。


    刘仁福叹口气,朝不远处努努嘴:“锦衣卫来了,驸马爷,您有什么疑惑的,就去问他们罢!”


    锦衣卫?


    张瑾为顿觉不妙,他当机立断一回头,只见穆光领着一队锦衣卫匆匆而来,脸上皆带着晦涩不明的神情。


    “穆大人。”张瑾为一抱拳。


    穆光面上似是不忍:“怀玉……可能得麻烦你受点苦了。万岁爷亲谕,有人秘密告发睿王、兵部员外郎张瑾为在对鞑靼战役期间,倒卖户部特调的军粮,中饱私囊,罪不可赦……”


    “一派胡言!”张瑾为打断穆光的话,他素来温和有礼,泰山崩而不改面色,可现下竟隐隐浮现怒容。


    这样的神情,穆光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周嬗失踪,还有一次,便是当下。


    穆光也不信,他不可能信,他给周珩做事,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可那份奏章如同鬼魂一般,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勾起帝王的猜疑。


    “有没有做过,还得仔细审问才知。”穆光试图掏出袖中的驾贴,掏了几次,都因手颤抖不已,拿也拿不住,“张大人,同我们走一趟罢。”


    “好。”


    出乎意料,张瑾为当即应下。他的面色犹带愤怒,脑子却转得飞快——他被人做局了。有人想铲除睿王,顺带铲除他。当下之计,除了顺从抓捕,他也不好做出其他的反抗,他怕连累周嬗和府里的大家。


    穆光一愣:“你……”


    张瑾为已经平静下来,神情淡淡道:“我上对得起万岁爷,下对得起爹娘,因为我没做过你方才说的那些事,自然问心无愧,想必睿王也是一样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睿王呢?”


    穆光低声道:“他……不知所踪。”


    “别急。”张瑾为看得出他在发抖,轻声安慰了一句。


    “你不急么?”穆光苦笑,“你进了诏狱,谁来保护公主?睿王殿下也失踪了,公主该急成什么样子?”


    “我怎么不急……”张瑾为转头,久久凝视寝宫的门口,渴望见到那个人,却又不愿他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只是……急也没有用。穆大人,可否替我带句话给他?”


    “请说。”


    “你告诉他,别担心我,专心寻找睿王殿下的踪迹。他很聪明,晓得如何联系那个神出鬼没的和尚……让他去找和尚帮忙。”


    “好。”


    “此外……”张瑾为缓缓跪在地上,朝穆光一拜,“恳求大人保护他的安危,张某日后若能洗脱嫌疑,定倾尽全力,厚报大人恩德!”


    “你我之间,不必……”穆光心中怆然,几乎是下意识上前,想要扶起张瑾为。可他立即反应过来,他明面依然是皇帝的鹰犬,不能有任何亲近睿王一党的表现——


    况且周珩失踪,张瑾为被捕,朝中尚能活动的也只有他一人……


    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硬仗。


    第54章 会审 他死了。


    倒卖军粮一案事发, 轰动朝野。


    张瑾为人品不错,他的老师梅子谦、一众同僚以及同科进士, 皆上疏求情,请永昌帝明察。有阁老以及一众清流官员的人品担保,永昌帝也只是让诏狱不施重刑,半分放出来的意思也没有。


    事发三天后,梅府。


    梅子谦望着眼前的人,一时感慨万千,他重重一叹道:“殿下, 这几日您也受苦了。”


    “不, 阁老比我更辛苦,为了驸马的安危, 您一直在朝廷上奔走。而我人微言轻, 在父皇面前说不上几句话, 怕是拖累您了。”周嬗摇头。他看上去脸色苍白,有些憔悴, 不过精神还好, 神情平静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


    梅子谦也是第一次与这位公主面对面交谈。几年前在景春阁一见, 只觉得是个娇气的天家女儿, 肩膀柔弱, 恐怕也只能娇养着, 不好让他沾了风雨。可如今看来, 却是外柔内刚,遇到此等大事居然颇有主见、不失方寸。


    思及此, 梅子谦也有了几分真心,他沉吟片刻,道:“殿下看来一切都好, 想必怀玉在狱中也能放下心。此事发生太过突然,连呈上的账本也不似作假,只怕难啊。”


    “若能寻得睿王的踪迹,便是不难。”


    “殿下何出此言?”梅子谦微微眯起眼睛。


    “梅阁老,您在官场浮沉几十年,哪能看不出是靖王设的局呢?我哥哥去赈灾的地方,好几员大官都曾受过靖王的恩惠,他一朝失踪,靖王绝对脱不了干系。况且这几日万岁爷身子抱恙,不能起身批阅奏折,只好将此事交予靖王处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都是靖王呢?”


    周嬗一字一句道。


    他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清透干净,映着梅子谦苍老的身影,眨也不眨,无比笃定。


    梅子谦忽然生出几分惭愧。


    “之前驸马有和我说过,阁老心向靖王,我能理解,毕竟我这位二皇兄兢兢业业,为朝廷肝脑涂地,确实有明君的气魄。可是阁老,您是清流的中流砥柱。”周嬗目光如炬,语气却渐渐放缓,恳切而温柔,“浊世之中又有几人如您一般坚守良心?您是天下士林的表率,持身以正,不偏不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手足相残吗?”


    梅子谦默然。


    “我此番前来,一为道谢,谢您念及师生情谊,救家夫于水火之中,二为求您……秉公作证。”周嬗起身,眼看就要行大礼。


    梅子谦一惊,急忙上前,虚扶起周嬗,苦笑不已:“使不得、使不得!殿下折煞老臣也!”


    “阁老一字千金,若能在朝廷上说一句‘此事存疑’,争取一些时日,待我六哥归来,定能让此事水落石出。”周嬗快哭出来了,像个无助的小孩,方才的冷静一散而空。


    见了周嬗这副模样,梅子谦总算放下些许戒备。人总是先入为主,他第一眼见到周嬗,以为是个柔弱的公主,也许只是生母来历不明,才显得特殊,今日一见,却又过于冷静自持,难免引起他的警惕。


    如今看来,仍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


    “殿下,您久居后宅,或许不清楚内阁之中,又分为好几派,老臣上头还压着首辅大人,只怕是……”梅子谦拢起袖口,面露难色,他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无奈,哄孩子一般望着周嬗。


    “首辅大人?您是说陈仪陈阁老吗?”周嬗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眉间郁结着一股忧愁,眼眶微红,“我不晓得阁老与首辅大人有何过节,但事关重大,首辅大人又不曾表现过亲近哪一位皇子,我想此事他或许不会插手。”


    梅子谦苦笑道:“正因如此,老臣才不敢去赌。”说罢,他沉思片刻,又道:“不过殿下请放心,老臣虽对靖王有所欣赏,但深知夺嫡之事不可插手,倘若靖王真对睿王动手,老臣必定秉公持正,不为私情困扰。至于怀玉那里……我竭力而为。”


    到底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梅子谦也不愿就此失去一个可靠的晚辈,思来想去,他还是松了口。


    周嬗也松了口气,他察觉到梅子谦的不忍,再次福身,泪花微闪道:“多谢阁老,我实在不知该如何……”


    “殿下不必多礼,等怀玉平安归来,你们往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如此,我便放心了。”


    ……


    从梅府出来,周嬗拭去泪水,面无表情坐上了软轿。他疲惫得紧,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脑子一会是张瑾为,一会是周珩,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掐在他的脖颈上,一点一点收紧。


    他害怕到无法呼吸。


    要是……要是他们死了呢?


    周嬗瞳孔微缩,几乎要被自己的念头吓死,他跌靠在软枕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若是此刻有人掀开帘子,会发现他在发抖。


    他甚至找不到玉和尚。


    大兴隆寺的慧明大师、睿王府的暗卫……能找的他都找到了。明明几日前,他还在大兴隆寺见着伪装成小沙弥的秃驴……


    等等。


    玉和尚失踪,会不会也和六哥有关系?


    周嬗猛地坐起,发上的珠花摇摇欲坠,他轻轻喘着气,小脸煞白,额间冷汗淋淋。


    “若他是收到了六哥的消息,去找六哥了呢?他武功那样高强……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都做了……


    不会有事的。


    一路抬回状元府,他由玉汐扶下轿子,一身的疲惫。


    “公主,今儿……他们又来府里搜了一遍。”玉汐忧心忡忡道,“什么也搜不出,不晓得他们怎么想的,好好的驸马,怎么就进了诏狱呢?”


    她眼圈红了,一抬头,只见周嬗站在轿前,一动不动,落日余晖落在他的肩头,竟是沉重的。


    “嗯。”周嬗点头,“回去罢。”


    玉汐听见这话,忽然谨慎朝四周张望,贴近周嬗耳朵说了一句话。


    周嬗微微讶异,他快步走回后院,推开书房的门,绕到屏风之后,只见穆光坐在窗边,凝神望着窗外的霞光。


    “穆大人!”周嬗低声惊喜道,“你是有了六哥的消息,对不对?”


    “……抱歉,微臣办事不利,仍是一无所获。”穆光叹道。他显然没怎么休息,脸上的胡茬冒了出来,眉头纠在一起,整个人风尘仆仆,往日笔挺的腰背竟有些佝偻。


    “那个秃驴也不见了。”周嬗道,“他为六哥做事,突然消失,恐怕也是和此事有关,不过他武功高强,若能顺利与六哥会面,应当问题不大……”


    穆光揉了揉眉心:“殿下吉人天相,想必自有考量。”


    “对了,穆大人,他还好吗?”周嬗小心翼翼问。


    “公主放心,三司会审在即,他又是驸马,我让诏狱点灯时注意一点,也就受了一点不碍事的皮肉伤。”


    进了诏狱注定要受刑,不受刑反而还会惹人怀疑。


    周嬗攥紧手帕,又问:“所以还是受伤了,是么?”


    “是。”穆光无意隐瞒,只能如实回答。


    周嬗沉默,可他没有时间发散太多忧思,轻轻吸了口气,说起正事:“三司会审是哪一日?”


    “明日。”


    “明日?!”周嬗神色一凛,“六哥下落不明,诸多证据难辨真伪,他们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按死罪名了?”


    “我也不知靖王为何如此匆忙要定罪,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是他们等不及了。”穆光严肃道,“他们急着定罪,就说明殿下那里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但愿如此。”周嬗苦笑,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穆大人,明日的三司会审我想参加,您看可以吗?”


    穆光讶然:“倒是能让公主化作小厮混进去,只是……”


    “我要见他一面,他好不好,只有我亲眼见了才能确定。”周嬗固执道,“况且我也要听听他们的鬼话,看他们如何搬弄的是非!”


    “我明白了。”穆光一抱拳,“明日卯时我会来接公主,请公主好好休息,莫要伤了身子。”


    ……


    “穆大人,这位是……”


    衙役看了几眼穆光身旁的锦衣卫,有些疑惑。


    穆光笑笑:“我这儿新来的小孩,带过来熟悉熟悉。”


    可怎么也不像个锦衣卫啊!


    那衙役心里直犯嘀咕,眼前的锦衣卫个子瘦小不说,一张脸白白净净,哪像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锦衣卫?倒像个女扮男装的官家小姐,娇里娇气的。


    但面前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官大得能压死他,他不敢再多说什么,把人放进了刑部大堂。


    周嬗顺利混进三司会审的地方,他悄悄吐出一口气,朝四周张望。只见堂上端坐刑部尚书、都察院副都御史、大理寺卿三司主官,三人身后是一排负责记录的书吏,大堂两侧的衙役两两对立而站,堂下跪着一大排证人。


    最重要的是,三司主官旁,还坐着靖王周璜。


    靖王神色淡淡,看不清情绪如何,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周嬗躲在穆光身后,忍不住扯住穆光的袖子。


    他的心不断沉下去。


    也难为靖王到处搜集“人证”和“物证”,弄得堂下乌泱泱一大片的人,几乎捶死周珩、张瑾为倒卖军粮的罪名,无一丝转机的可能。


    他还瞧见了梅子谦。老人一脸严肃,敛眉垂目站在堂下,枯瘦的双手拢在袖中。


    在一片“升堂”和“威武”之后,身着绯袍的刑部尚书高声令下:“带人犯张瑾为!”


    “人犯”二字听得周嬗打了一个颤,他忽然不想看了,他无法面对狼狈的那个人,也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自己。


    铁链声作响,周嬗猛地闭上眼睛,彻底躲在穆光的身后。


    明明几日前,他还坐在铜镜前和一身官服的那个人说话嬉笑,他让那个人选一支步摇,再叫那人给自己插到发上……


    一朝别后,天上人间。


    “张瑾为!粮商关梁供认你索贿分赃,军仓文书亦有你印信,还有何狡辩?”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


    “怀玉自认无愧朝廷提拔,不曾做出此等腌臜之事,至于关梁……这是何人?我不认得。”声音依旧温润平和,甚至能说是中气十足。


    周嬗睁开了眼。


    他探出一点脑袋,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个人。


    官服已经被剥去了,只剩下染了血污的里衣,血污重的地方确实不是要害之处,除此以外,很难看出这是一个进了诏狱的犯人。


    刑部尚书道:“带关梁上来!”


    衙役们带上一个痴肥的中年男人,这男人神情畏畏缩缩,偷偷看了一眼靖王,又被靖王瞪回来,只好“啪嗒”一声跪在地上:“小人……小人于两年前见过张大人,一面之缘,张大人不记得不奇怪。”


    张瑾为淡淡扫他一眼,道:“怀玉若真要贪墨,岂会用自己官印调粮?必定有人盗印构陷!况且睿王下落不明,为何不等寻到睿王,再进行会审?恕怀玉愚钝,不清楚诸位大人的心思。”


    “张瑾为,住口!”刑部尚书又是一拍惊堂木,吹胡子瞪眼道,“你如今是诏狱重犯,怎敢质疑圣上的口谕?”


    而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副都御史面面相觑,显然也是对突如其来的三司会审心有疑惑。


    刑部尚书冷冷道:“人犯张瑾为冒犯今上,拒不认罪,来人,打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


    周嬗心揪了起来,他下意识要冲上前,却被穆光严严实实挡着。穆光低声道:“莫急!”


    而堂下也传来苍老威严的冷喝:“且慢!”


    “梅阁老,您今日本该避嫌,来这儿不怕又被摘了乌纱帽么?”刑部尚书冷笑道。


    梅子谦道:“怀玉说的不错,此次会审完全不合规,而且圣上卧床已久,哪里来的精力处理朝政?靖王殿下,您说呢?”


    靖王笑笑:“父皇亲自下的口谕,叫本王暂理朝政,倒卖军粮可是大事,自然是要速战速决了,梅阁老可还有疑问?”


    “有。”梅子谦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此案疑点重重,老臣认为人证物证皆不充分,故特请暂缓三司会审,重新调察!老臣手中的奏章乃请愿书,统共三十位七品以上的京官签署,既然如今是靖王殿下暂理朝政,还请殿下接过奏章,三思而行。”


    老人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梅子谦,你!”靖王脸上浮现怒容,腾的一下从圈椅上站起。


    “殿下,手足之情不可忘啊!”梅子谦意味深长道,“睿王踪迹全无,您是睿王的兄长,不管他到底有无罪状,兄长都应该惦记弟弟的安危!依老臣之见,会审还是等找到睿王再说罢!”


    “哼,睿王。”靖王忽然嗤笑出声,“你怎敢确定本王没有他的下落?”


    六哥的下落?!


    周嬗赶紧盯住靖王,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都盯着靖王。


    “周珩他畏罪潜逃,途径黄河急流,已经溺水身亡了。”


    一瞬静默。


    “怎么可能?”大理寺卿一拍桌案,满脸震惊道,“殿下,您得拿出证据啊!”


    “是啊……证据呢?”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大堂嘈杂无比,刑部尚书忍无可忍,重重拍几下惊堂木,扯着嗓子道:“肃静!肃静!”


    靖王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印,外形朴素无华,唯有中心一点鸽子血,玉印系着一条流苏。


    周嬗识得那流苏。


    是他年少时无所事事,摸索了好久,才打出的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平安结。


    他不会认错。


    手脚冰凉。


    “周璜,你再说一遍。”


    穆光也处在震惊之中,事到如今一切都脱离了轨道,哪怕掌握诸多内幕的他,也一时动摇了心志——若周珩真的死了……就他晃神的片刻,周嬗如一只灵巧的小猫,嗖地溜了出去。


    “你再说一遍,我六哥他怎么了……”


    男装打扮的周嬗实在罕见,乍一露面,靖王还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谁,他冷哼道:“嘉懿妹,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夫君还在一旁跪着呢!怎么,迫不及待也想进诏狱里做客了?”


    “嬗……”张瑾为则瞳孔微缩。他死死看着不远处的周嬗,锦衣卫的曳撒有些过于宽大,显得周嬗特别的瘦弱。


    他又瞧见周嬗青黑的眼底,便知道这些日子受了苦,怕是吃不好睡不好,日日活在恐惧当中。


    “周珩死了,遗物在本王这儿,嘉懿,你有疑问么?”靖王神色淡然,还颇有闲心转了一下玉印上的流苏。


    “还给我!”周嬗一咬银牙,大步上前,就要去抢靖王手中的玉印。


    衙役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到底是金枝玉叶,谁都不敢上,生怕事后反转,伤了人,他们自己的脑袋不保。


    而此时穆光三步并一步,冲上前,就要抱走周嬗。


    “公主也不能扰乱公堂秩序!愣着作甚?!把公主请下去!”刑部尚书气得脸通红。


    “我看谁敢动他!”张瑾为冷冷喝道,他一甩肩膀,竟生生摔开押解他的锦衣卫,拖着铁链一个箭步,用身子去挡那些不断逼近的衙役。


    靖王周璜活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到这般固执的人,他死活不放手,周嬗就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眼泪,但就是不放开,就是要拿回玉印。


    “反了……都反了!”刑部尚书颓唐跌坐在椅子上。


    “他死了!”靖王被周嬗咬得呲牙咧嘴,“嘉懿,你瞧瞧你的模样,还像天家的女儿吗?!和外头那些无理取闹的泼妇有何区别!”


    “……还给我……”周嬗咬着对方的手,含糊不清道。


    还给我。


    把我哥哥还给我。


    把我夫君还给我。


    周嬗委屈死了,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总是他?凭什么好日子就要来临之前,总要戏弄他一番?老天爷没有心么?


    “他死了。”靖王失去了耐心。


    “谁说我死了?”


    一个似有笑意的声音从公堂外传来。


    周嬗愣愣松了口,朝门口的白光望去。


    第55章 难哄 你害我担心你,你要给我赔罪。……


    周嬗人生中最丢脸的一件事, 大概是宣布六哥和张瑾为无罪时,他扑到六哥的怀里, 结果倒头就睡。


    也不能怪他。


    连着几日辗转反侧,一下子紧绷的心突然松了,周嬗的困意挡也挡不住,当即睡了个昏天暗地。


    周珩回京可谓是有备归来,不仅给自己和妹夫平反,还叫人压来当年负责督粮的官员,拔萝卜带泥, 清清楚楚还原了此事的真相。


    原来他在南直隶赈灾时, 一路被人追杀,他反将一军, 发现追杀的人与南直隶负责赈灾的大官有关, 而这几个大官又和靖王是裙带关系……于是周珩假装失足落水, 隐去自己的行踪,伺机而动。而在京城观望的玉和尚提前嗅到不对劲, 夜访紫禁城, 意外得知倒卖军粮案, 便南下寻找周珩商量对策。


    周珩失踪的这些日子, 便是在为平反收集证据, 他还掌握了不少靖王手下的人贪污腐败的把柄, 连着军粮案一同呈上, 把靖王死死地按了下去。


    至于倒卖军粮一事,是几个督粮官中饱私囊, 被靖王的手下人抓到把柄,从而靖王派人偷天换日,演了这一出闹剧。


    后续之事, 与周嬗无太大干系。他再次睁眼时已是夜深人静,熟悉的卧房里烛火轻摇,榻边坐着一个身影。


    周嬗睡的迷蒙,伸出手摸了摸那个身影,以为是幻觉,可一触到温热的身躯,他立马清醒了,卷起被子缩进床的最里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睡醒了?”张瑾为笑问。


    “……你回来了。”周嬗闷闷道。


    “是,不过我虽归府,有人却似乎不认得我了,才见面就将自己缩在被子里,生怕我会吃了他一样。”张瑾为放下手里的书卷,附身抱住被褥裹着的周嬗。


    “没有……”周嬗哼哼道。


    “没有什么?”张瑾为贴在怀里人的耳边问道。


    当然是没有不认得你呀!


    周嬗委屈地想。他懒得回答张瑾为,缩成一团生闷气。


    张瑾为想要摸他的脑袋,却被躲开,只好无奈地放弃,安抚道:“这几日你一定吓坏了,对不住。”


    “没有!”周嬗重复。


    没有吓坏,他很冷静,只是睡不着而已。那日他惊恐万分从乾清宫里出来,哥哥音信全无,夫君下了诏狱,天地偌大,他晃悠悠飘出紫禁城,飘回家中,连伤心都来不及。


    眼泪无声无息落下。


    周嬗把脸埋进被褥里,咬着嘴唇极小声地哭。


    “……我害你担心了,是不是?”张瑾为发觉怀里的人微微发抖,于是耐下性子,一点一点地哄。


    周嬗的性格像个别扭的小孩,得顺着他说话,不能逆着来。逆着来,他会浑身哆毛,警惕地盯着对方,要是话说重了,指不定还要挨上一爪子。他还窝里横,越熟悉就越爱闹脾气,爪子只向熟人伸,但收着爪尖儿,可要是坏人惹恼了他,那一爪子估计挺疼。


    譬如靖王虎口上的渗血牙印。


    “……没有!”周嬗还在生气。


    “你真的不担心我吗?”张瑾为一幅十分伤心的模样,他隔着被褥,将周嬗整个压在自己身下。


    周嬗哼了一声。


    “可我也好难过。我这几日在诏狱里什么也不能想,多想一点都怕自己就出不去了,不能再见嬗嬗一面。”张瑾为贴在周嬗的耳边喃喃道,“于是我就想你,因为我只能想着你。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倒卖军粮,我没做过这事,我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很难过,甚至还想着干脆自暴自弃算了……”


    这话听得周嬗难受死了,他想翻个身,让自己冷静冷静,谁知张瑾为压得太死,他的手肘用力一摔,竟甩得张瑾为闷哼一声。


    “你受伤了!是不是伤得很严重?穆光他骗我……他说你没什么大碍……”周嬗急忙掀开被褥,泪眼婆娑,要查看他方才碰到的伤口。


    张瑾为总算把人引出了被窝,不久前还冷汗涔涔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嬗嬗要来看看吗?不是什么严重的伤,穆光他没骗你,不过你不放心的话……”


    “你不要脸。”周嬗才晓得自己被耍了,却也没力气再闹下去,他恹恹道,“你说是你害我担心了,你不给我赔罪就算了,还故意捉弄我……我讨厌你。”


    说罢周嬗背过身,抱住双膝,绸缎一般的青丝沿着清瘦的背脊流泻而下,颇为落寞。


    张瑾为轻轻叹气,他从背后抱起周嬗,把人紧紧揽入自己的怀里,唇贴上被泪水浸润的鬓角。


    几日的委屈和担心都化作泪水,汹涌而下。


    周嬗的脸全是泪,长浓的睫毛上挂着泪水,素白小脸也泪痕交错,烛火照得他脸上晃着金色的光,雾蒙蒙的眼眸水波荡漾。


    张瑾为又亲了亲他的额头、眼睛、鼻尖、脸颊,最后停留在嫣红的唇上。一个很轻的吻,无任何侵犯的意味,只是一个安抚性的吻。


    “让我看看你的伤。”才亲了一会儿,周嬗就把头撇开了,眼睛睨了张瑾为一眼。


    “全包扎好了。”张瑾为解开衣带,露出裹着白布的身躯,“不过是些皮外伤,等愈合了就不碍事了。”


    周嬗抬起手,触到张瑾为身上的绷带,又收了回去。


    张瑾为没让他逃走,而是攥住他伸出的那只手,低下头亲了亲,然后顺势将人推到在身下。


    “……我骗你的。”周嬗半阖上眼眸。


    张瑾为不解。


    “我刚刚说的话,是骗你的。”周嬗又道。困意上涌,他也顾不得其他,几乎是眨眼之间,再次沉入梦乡。


    张瑾为还在思考他方才的话,等回过神,一低头,只见周嬗的睫毛轻轻颤抖,胸口缓缓起伏,已然熟睡。


    ……


    诬陷案有惊无险,而周珩抓到的把柄却未能成功扳倒靖王。永昌帝已经是半死不活,连说话都困难,朝廷成了他儿子们的戏台,你唱罢我方登场,一些不那么出众的皇子甚至都敢上台争一争,或者暗中站队。


    这个年,注定不大好过。


    周嬗时常入宫侍奉。皇帝重病,妃嫔公主轮着侍药,以表孝心。


    老东西躺在龙床上,已是风烛残年,只能进食一些米粥和汤药,或者呜呜咽咽地说些什么。


    周嬗家里也有老人,但还没老成永昌帝的样子。论辈分,孙逸还比永昌帝大上一圈,可也只是老糊涂了,该吃吃该喝喝,逗鸟喂鱼配药,身子骨硬朗得很。


    实在要说,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不能动不能说却能听见声音,眼睁睁瞧着儿子们在病榻前斗得你死我活,他什么也做不了。前半辈子引以为傲的帝王心术,到了将死之时,沦为一把钝刀,反复磋磨他的心。


    可周嬗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老匹夫不可能有如此心肠,指不定看着一帮人折腾,他还在病榻上偷着乐呢。


    今日的药和米粥都喂完了,周嬗起身,绞了绞一旁热水里的帕子,端端正正折起来,俯下身给老人擦脸。


    “唔唔……”老人张开干瘪的嘴,露出不剩几颗的牙齿,唔唔呀呀半天,也不知想说些什么。


    周嬗垂着眼眸,不咸不淡擦完脸,轻声道了句:“儿臣告退。”便要转身离去。


    那老头瘫痪数月的身子竟从床上弹起,浑浊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周嬗,声音像粗糙的琴弦那般沙哑难听:“陈……反……反!反!”


    “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刘仁福原先在一旁候着,见状大哭不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麻利地滚到龙床前,一把拖住永昌帝。


    周嬗一愣。


    他首先想到的,是回光返照。


    这老头挺不过今夜了。


    而后便是疑惑。


    陈?陈王?可陈王早已去往封地,彻底远离朝廷斗争……陈……陈仪,陈仪父子。


    周嬗神色微变。


    陈小夫人带笑的脸在他面前阴森森浮现。


    若真是如此……


    周嬗快步前往殿外。


    只见侍卫们个个神色不宁,而远处隐隐传来宫门关闭的声响。冬日天黑的早,细细白雪飘在红墙绿瓦之间,十几个人冒着风雪走向乾清宫。


    “这是怎么了?”周嬗顿觉不妙,赶紧拉住一个侍卫问道。


    侍卫低声道:“前朝发生了点事,今儿紫禁城宵禁提前。”


    前朝的事儿和紫禁城又有何关系?


    周嬗出示准行令,命令道:“本宫持有准行令,速速护送本宫离开紫禁城。”


    侍卫为难道:“请公主恕罪,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只怕……”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万岁爷在殿里躺着,你说说你奉谁的命?”周嬗冷冷道,他看向那十几个人,才发现竟是几位内阁重臣,以及宣王。


    内阁里缺了梅子谦和其他两位大学士,而周珩也不在亲王之列,他们浩浩荡荡走入乾清宫,携着肃杀的风雪。


    领头的大臣老成了精,他现年八十二岁,执掌内阁三十年之久,其名下根系复杂,既是恶名昭彰,又撼动不能他的地位。


    ——陈仪。


    “老臣参见嘉懿公主殿下。”陈仪颤颤巍巍行礼。


    风雪吹起周嬗大红的斗篷,也吹起亲王、大臣身上的绯袍,天地一片雪白,而乾清宫门前血色依旧。


    “紫禁城已经宵禁了,首辅大人这个时候赶来是……”周嬗挑眉。


    陈仪眼中挤出泪水,对着乾清宫跪地长长一拜:“老臣听闻圣上不行了!特来送一程!”


    第56章 结局(上) 这是谋逆。


    “你说什么?!”


    周珩一摔手中的经书, 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满脸震惊。


    “今儿个傍晚, 离平日宵禁还有半个时辰,三大营忽然派出几队人马封锁了紫禁城,里头一点消息也传不出。”穆光答道。


    “你派人潜进去瞧了么?”周珩问。


    穆光摇头,眉头紧锁:“派是派了,但至今毫无消息传出。不过微臣打听到内阁的几位阁老,以及宣王等皇子,如今也一并被关在宫中。”


    “哪几位阁老?”


    “陈阁老、温阁老、李阁老, 今儿个是他们当值。”


    “陈仪?”周珩冷笑一声, “他都八十二了,老得半截身子快入土, 当什么值?”


    这时外头的小厮敲了敲门:“殿下, 张驸马来访。”


    周珩不着痕迹地皱起眉, 低声道:“都这个时辰了,他来作甚?”随后提高声音:“快请驸马进来。”


    张瑾为行色匆匆, 连官袍都没换下。他进了书房一面行礼一面焦急道:“敢问殿下, 嬗嬗来过王府么?”


    “不曾, 他今日出门了?”周珩问。


    张瑾为道:“今儿个轮到他去宫里侍奉皇帝, 平日里天黑前就会归家, 但今日晚饭都布好了, 还是不见人影。”


    “所以他今日进宫了?”周珩严肃道。


    张瑾为:“是, 一大早就去了,我想着兴许他回来时顺路到殿下您这儿坐坐, 便来王府问一问情况。”


    “张大人,公主可能被困在宫里了。”穆光将紫禁城封锁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张瑾为。


    “……陈仪疯了。”张瑾为听后先是良久的沉默,神色逐渐凝重, 嘴唇挤出这样的一句话。


    封锁紫禁城不是件容易事,陈仪必定联合锦衣卫、三大营的部分将领,才能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完成封锁。至于为何要做这事……怕是陈仪活得太久,活到不耐烦了,死前想干票大的——逼宫永昌帝,扶持新帝,为他儿子和他的家族铺路。


    “老匹夫。”周珩冷笑一声,他看向穆光,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皇帝今日身子如何了?”


    穆光沉思片刻,道:“说是早上还有精神喝了大半碗参汤,但后来怎样,宫里再无消息传出。”


    再无消息?龙体安康与否,事关朝廷命数,但却连锦衣卫也失去了对这类消息的掌控……还有周嬗,周嬗还在宫里。张瑾为顿觉不妙,他闭上眼睛,沉声问道:“刘仁福也是今日当值?”


    穆光:“是。”话音刚落,他忽然神色一变,厉声道:“他和陈仪是一伙的!”


    刘仁福是自小陪着永昌帝的宦官,永昌帝几十年来一直唤他“大伴”,若说永昌帝还能信任谁,也只有这个肥胖如猪的权宦了。


    若这宦官也……


    那永昌帝这辈子到了最后,真是众叛亲离啊。


    ……


    “哎呦!首辅大人怎么跪在地上?天正下着雪,您赶紧起来,奴婢担心给您冻坏了。”刘仁福假笑着迎上来,他迈着小碎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手掌却小得可笑。他俯下身,笑眯眯地扶起陈仪。


    雪渐渐大了,头和肩上都积了雪,周嬗轻抖身子,白雪簌簌而落,他道:“刘公公,首辅大人说要来送父皇一程,你说,父皇刚刚是不是还挺精神的?”


    周嬗巴不得永昌帝早死,永昌帝也确实该死了。可陈仪的出现却十分的不对劲,周嬗在他身上嗅到阴谋的味道。


    “是挺精神。”刘仁福呵呵道。


    “嘉懿妹妹,今儿个是你为父皇侍疾?”宣王皮笑肉不笑地插嘴。自从军粮一案后,靖王在朝中失去人心,基本上不可能再参与夺嫡,于是剩下一个宣王兴风作浪。这人脑子不咋好,硬是熬到了如今,不得不说命挺好。


    周嬗不想和他说话,担心自己也被传染了傻气,于是随意“嗯”了一声。


    宣王的笑僵在脸上。


    而一旁的刘仁福和陈仪交谈甚欢,他们身后的几个阁老面色沉重,直直盯着乾清宫里透出的灯火,其中一个走上前,附在陈仪耳边说了几句话。


    陈仪一面听一面嘴角带笑,他耷拉着眼皮,头时不时一点,目光重新移到周嬗的身上:“老臣想问公主可是从早到晚都待在乾清宫的?”


    “为父皇侍疾乃儿臣本分,不敢怠慢。”周嬗淡淡道。


    陈仪被刘仁福扶起时,身子颤颤巍巍,他已经太老了,老得快死了,可他依旧赖着不死,还企图送走一个皇帝。他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着周嬗肩上的雪,道:“公主殿下真是孝顺。只是陛下龙体违和,太医说需静养,殿下守了整日,怕是也累了。”


    他话语一顿,目光扫过神色僵硬的宣王,对周嬗笑道:“依老臣看,现下紫禁城已经宵禁,公主估计今夜不能归府了,不如就先去偏殿歇息,让宣王殿下来侍疾,如何?”


    哼,这老东西看中的新帝是宣王?眼光也太差了些……他是想做把持朝廷的摄政大臣?


    真是老当益壮。


    周嬗在心里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做出一幅居高临下的样子,冷冷看着眼前的人:“不必了,首辅大人您也说了,父皇需要静养,皇兄一去只怕人多耳杂,打扰了父皇养病。”


    “呵呵,公主说的倒也是,不过老臣和宣王殿下还是得去看一看万岁爷,还请公主见谅。”陈仪笑着捋了捋花白胡子,话锋一转,“说起来,公主一整日都待在乾清宫,可是听见了什么动静?或者见过什么人?”


    周嬗蹙眉:“不曾。”


    “当真?”陈仪浑浊的眼睛里射出精光。


    “当真。”


    “好。”


    陈仪收起笑意,雪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几分不详的阴暗。他拍了拍手,冷喝道:“来人,请公主和温大人、李大人去偏殿休息!”


    “你!”周嬗神色一变,只见暗处飞出几道漆黑的身影,竟是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个个虎背熊腰,身手不凡,足尖轻点几下便要来抓住周嬗。


    “首辅大人!陈仪!”温阁老见状神色大变,他指着陈仪怒吼道,“这和你说的不一样!你、你这是谋逆啊!”


    “谋逆?”陈仪淡淡一笑,“温大人何出此言?老臣看你是冻坏了!还不快把温大人带去偏殿休息?”


    那几个锦衣卫毫不留情,直接钳制住温阁老的手臂,温阁老不断挣扎,悲呼道:“我上了贼船,是我识人不清!陈仪,紫禁城外还有千千万万的臣子与宗亲,你骗得了宫里的人,还骗得了天下吗!”


    陈仪闻言大笑不已:“温大人呀,何来骗不骗一说呢?今日事成,天下人不想认也得认!况且是温大人您同老臣说,东厂保管遗诏的高手躲进了乾清宫……温大人,您这是助纣为虐,装什么清白?”


    温阁老脸色霎时苍白。


    遗诏?


    周嬗心中一咯噔,原来他们封锁紫禁城、逼近乾清宫是为了遗诏。


    毕竟比起大张旗鼓仿制遗诏,在原有遗诏的基础上篡改更加可行。大宁的皇帝玉玺种类繁多,由尚宝司和司礼监的宦官共同管理,经过层层确认后方可使用,在此基础上进行伪造实在难于上青天,但若能取得遗诏的本体,不论上面是否有字,对于陈仪一党而言都轻松许多。


    “诸位还是不要抵抗了。”陈仪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随意地拢了拢袖子,“如今三大营大半将领均已归顺,等着拥护新帝,只要你们不节外生枝,待新帝上位后必然也是功臣,那可是无上的光荣,何必与老臣对着干呢?”


    说罢,陈仪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周嬗。


    明明在下着雪,天寒地冻,可周嬗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


    “陈仪封锁紫禁城,只有一种可能。”


    张瑾为指着桌上京师的布防图,语气沉重。


    “他们已经有了遗诏的下落,且遗诏就在紫禁城内。”


    周珩冷笑:“真有遗诏这种东西吗?依我对皇帝的了解,他宁可什么也不留下,叫所有人斗个天翻地覆,他才身心舒畅。”


    “但当下的情况恐怕已经超出皇帝的掌控。”张瑾为的手指悬在西华门上,“陈仪既然敢这样做,就说明三大营他至少掌控了大半,他如今有兵、有人,若是拿到了遗诏……”


    “驸马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我来之前视察了锦衣卫,大半锦衣卫和同僚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至少锦衣卫这里,我们可以把握。”穆光抱拳道。


    “殿下,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殿下敢不敢做。”


    张瑾为回过头,眼睛的深处黑沉一片,神色却有几分淡然,他的姿态过于冷静,以至于让人察觉到某种冷漠。


    “但说无妨。”周珩有不好的预感。


    “陈仪犯的是谋逆的大罪,他不会让皇帝活过今夜。这对殿下来说,既是危难,也是一个绝无仅有的良机。”张瑾为淡淡道,“他有三大营,我们有锦衣卫,甚至我认为他无法完全策反三大营和京畿周边的军营,我们还能争取一些相当可观的兵力……只要殿下敢,我就去说服梅阁老和兵部尚书江大人,为殿下取来兵符,调动京城周边的兵力,直逼紫禁城,清君侧。”


    周珩眯起眼睛。


    委实而言,对于这个妹夫,他一直认为其性格太过端着,虽有才华,却只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书生,现在居然主动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驸马,你得想清楚了。”周珩打量着张瑾为,神情严肃,“陈仪是逼宫,我们也是逼宫,他赢了,我们就是乱臣贼子,你要我去赌这个吗?”


    张瑾为颔首:“是,殿下敢赌吗?”


    “……张瑾为,你好大的胆子。”周珩忽然笑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敢?你说得对,这是天大的机会,皇帝会死,遗诏下落不明,帝位空悬,你我浑水摸鱼也好、真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也罢,此良机不可错过。”


    “别的都另说。”张瑾为语气诚恳,“我的当务之急是将嬗嬗带回家。”


    周珩一愣,他一挑眉,道:“也是,嬗妹还在里面。”说罢他打开窗户,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一声哨,一个黑影落下,是他的亲兵。周珩对那亲兵耳语几句,然后重新阖上窗扉,重新回到桌边,指着三大营的布防图道:“陈仪要策反三大营,必定先从五军营、三千营下手,此乃精锐之师,他绝对不可能放弃。驸马,劳烦你试图调用神机营,不一定要开火,但至少能起威慑力。”


    “我明白。”张瑾为的手指停在西华门,“一切就绪后,我们在西华门碰头,至于那些被调来的将领,殿下,就看您如何领导他们了。”


    三人又按着计划细细探讨半个多时辰。


    穆光负责稳定锦衣卫,携锦衣卫见机行事,且他在三大营有官职不低的朋友,他将前去接触试探并尽力说动。


    而张瑾为那边,兵部郎中本就可以加强巡防的名义调动三大营,他又是礼部尚书梅子谦的学生,同时顶头上司兵部尚书江崇也十分看重他,倘若能说服这两位重臣,他们甚至能调来距离京城最近的边军。


    “殿下,梅阁老和江大人那里,需要您的信用。”张瑾为提醒道。


    周珩点头,他清楚必须以身入局,方可破局。


    这时屋外传来动静,三个人立即屏气敛息,只听见几声扣门声,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缓缓道:“阿珩,是我方缘。”


    ——玉和尚。


    玉和尚换了一身夜行装,光洁的卤蛋头被黑布包了起来,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走进屋子,朝三人各行了一礼。


    “你来得正好。”周珩道,“紫禁城被逆贼封锁,穆光的手下有去无回,而你武功高强,轻功卓绝,潜入紫禁城不算难事。待会你携其他几个锦衣卫一同行动,尽量先带出嬗妹。”


    玉和尚略略惊讶:“公主怎么在宫里?”旋即又道:“贫僧明白,不过可有公主的具体方位?”


    “他在乾清宫,陈仪不会放走他的。”张瑾为闭上眼睛,“我甚至觉得……陈仪不一定是想扶持宣王上位。”


    周嬗到底是男扮女装,未必不能继承皇位。


    张瑾为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的手被袖子掩盖,手里还握着一块忘记放下的碎瓷片,掌心鲜血淋漓,这是他听到周嬗没回家时不小心摔了杯子,急得不行直接攥着碎瓷片就出来找人了。


    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天亮之前,他要带周嬗回家。


    ……


    偏殿的气氛低沉。


    温阁老颓然歪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火炉出神,炭火偶尔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火星子四溅,殿外寂静如死。


    周嬗拢起斗篷,耳朵贴在门扉上,试图判断外头的动静,可惜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他的指尖划过冰冷的门框,又想起温阁老的话:东厂保管遗诏的高手躲进了乾清宫?陈仪不仅策反了刘仁福,连温阁老都成了他的棋子,这盘棋铺得未免太广。


    而且东厂的高手,他倒是认识一个故人。


    “温大人,”周嬗忽然开口,声音微哑,“您可知那高手是谁?”


    温阁老猛地抬头,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不、不知……陈仪只说那人贴身藏着遗诏,是先帝临终前亲自指派的护卫。”他忽然捶胸顿足,“是我鬼迷心窍!他说只要拿到遗诏,辅佐宣王登基,我便是从龙之臣……可我没想到他要软禁公主,更没想到他连陛下都……”


    后面的话被温阁老自己咽了回去,他老泪纵横,不知是后悔还是怨恨。


    周嬗浅浅瞥他一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宦官,那人个子不高,身材清瘦,陪着他度过了许多年,直到决裂。仔细算来,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那人了,自从孙逸一事后,那人就像消失了一般,他就当作那人已经死了。可作为永昌帝的刀,那人绝对不会轻易死去,莫非……


    “李阁老呢?”周嬗转开话题。方才混乱中,李阁老被锦衣卫拖去了另一间偏殿,此刻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他是陈仪的门生。”温阁老苦笑,“当年若不是陈仪力保,他根本进不了内阁。”


    原来如此。周嬗点头,正欲再问,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两列锦衣卫持刀走过,武器碰撞的声音仿佛在催命,激得温阁老浑身颤抖不已。


    “公主殿下,首辅大人请您过去。”一个锦衣卫推门而入,语气算不上恭敬。


    周嬗拢紧斗篷,指尖在袖中攥出冷汗。他瞥了眼温阁老,见他缩在椅上瑟瑟发抖,便知指望不上这老东西。


    “我晓得了。”周嬗捧起手炉,随着锦衣卫走入正殿。


    正殿里依旧是那股浓重的药味。


    最里头的龙床隐隐约约传出哭声,周嬗心里咯噔一下,正欲快步走入,却见陈仪从屏风后悠然走出,笑容灿烂地看着周嬗。


    “谁在哭?”周嬗问。


    “自然是宣王殿下。”陈仪笑笑,他笑起来还颇有几分慈祥的意味,眉毛一抖一抖的,可嘴里的话却不甚喜人,“唉,公主您也听到了,宣王他不太能担事,恐不是明君之选。”


    周嬗皱眉:“那又关我什么事?”


    “老臣以为……”陈仪笑得意味深长,“公主可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