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轮船酒店」
◎“梁小姐教你的这个领带结有些难解。”◎
在酒店办理入住时,对接人特地要了两张行政套房的房卡。
一张给棠悔。另一张留给她的保镖隋秋天,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她们外宿时约定俗成的习惯。
但和客房商量完加床事宜回来后,隋秋天还是坚持站在门口。
也坚持敲三下门。
和她每一次踏进雇主的私人领地时一样。
获得棠悔的允许之后,她才将人和加床都带了进来。
加床被安排在客厅里。
与棠悔所在的卧室有着相当严格的分界线。
等酒店的人走之后。
隋秋天在属于自己的小床上平躺下来,双手相当规矩地平放在小腹上。
棠悔在卧室。
刚刚她回来时。
棠悔将她的手机还给她。
并且相当遗憾地表明——
这位应聘者因为无法接受雇主的坏脾气,中断了通话。
隋秋天觉得奇怪。
也有些不满。
她不理解这位应聘者为什么要说棠悔坏脾气,因为在她心里,棠悔已经是足够温柔善良的雇主,会给她买很多凤梨酥,也会在她犯错之后给她奖励。
只是眼睛看不见,需要多加照顾。
但这本来也是获得高额薪酬之后,要付出的必要劳动。
或许是现在的年轻人心地浮躁,对眼睛看不见的棠悔没有很多耐心。
于是她竭力安慰棠悔,“没事的棠小姐,我们会找到合适的人。”
又想到和应聘者沟通的确会带来很多烦心事,便强调,
“下次还是让我来沟通吧。”
但棠悔沉思片刻后,拒绝了她,并且很善良地说,
“还是让我来吧。”
也十分合理地补充,
“毕竟我才是雇主,需要和我的保镖人选有深刻交流,才能知道合不合适,不是吗?”
隋秋天觉得很有道理。
便也点头同意,决定以后在这件事上与棠悔有更多交流。
之后棠悔没多说什么,稍微摸了摸她的床,便有些担忧地问,
“被子是不是太薄了?”
“不会的棠小姐。”隋秋天希望她尽快休息,不要为自己操心,
“我不冷。”
但棠悔还是蹙紧眉心,将自己卧室里一床薄被搬了出来,堆在她的小床上。
临走之前,像是又想起一件事,“你不打算换睡衣?”
“我现在回房间可能会吵醒梁小姐。”隋秋天解释,“所以暂时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回去换新的制服就好了。”
况且,在她的认知里,现在还属于她的工作时间,穿制服也不算违反生活秩序。
“那领带呢?”棠悔语气耐心,她似乎足够了解隋秋天,知道她急于为棠悔的事情奔波,不会把自己的琐碎细节放在心上,“领带总要解开才睡。”
隋秋天低头。
看向自己领口前尚且规整的蓝棕色条纹短款领带,“我等会——”
只说了三个字。
她感觉领口被轻轻拉扯住。
而鼻尖裹过来一阵木质香味,沉静包容,不刺鼻,很淡。
隋秋天瞬间挺直脖颈,绷紧下巴。
双手相当僵硬地背在腰后。
目光下落一秒。
便看到女人唇色过分鲜红的唇。
只好迅速抬头去仰看天花板。
不敢再往下看。
而显然。
棠悔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动荡,已经走过来直接上了手。
然后顿了一下,说,“系这么紧,不会不舒服吗?”
“不,不会。”
隋秋天努力昂着下巴,不让自己有碰到棠悔的可能。
棠悔没有再说话。
女人手指温软。
带着不属于她的、有些灼热的体温。
先是将她熨烫过的领口微微立起,接着将领口稍微扯松。
隋秋天察觉到女人力道很轻。
觉得有些痒。
便稍微动了动脖颈。
但对方大概因为眼盲太过集中注意力,便被她扯得一个踉跄——
隋秋天眼疾手快。
迅速撑住棠悔细瘦的手肘。
将对方扶稳。
发丝纠缠,呼吸紧促。
她察觉到女人小臂被自己握在手中时的脆弱柔软,便很快地松了手。
也稍微站远了些。
却又相当不经意,瞥到女人手肘处被自己揉皱的黑色睡袍。
隋秋天只好再次退后一步。
敛住有些紧张的呼吸,“抱歉棠小姐。”
棠悔被她扶稳。
有些茫然地抬眼。
像是不知道她到底站在哪个方向,也在失衡之后有些惊惶。
便在昏暗中,无意识轻轻拉扯手中领带,
“隋秋天?”
隋秋天一下被她拉近。
脚步踉跄。
架在鼻梁的眼镜陡然滑落。
最后勉强站在离棠悔二十公分的位置,却已经是满头大汗。
低头又看到棠悔细长的睫毛,和黑色睡袍下敞开的颈部皮肤。
“我在这里棠小姐。”
她说着,又只好再次仰头。
想去扯领带。
又怕碰到棠悔,只好攥紧手指,相当无措地说,
“还是我自己来吧棠小姐。”
棠悔静了片刻。
像是对刚刚自己闹出的动静感到抱歉,垂下浓密眼睫,遮住空白目光,低声开了口,
“抱歉,我——”
“没事的棠小姐。”隋秋天有些慌张,但不希望她自责,也不希望她再次将这样的事故联想到眼疾之上,尽量解释,
“我没有摔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棠悔手指缓慢滑落到隋秋天领带末端,她没有用力,但只要再用力,就会再发生刚刚的事情。
但毫无疑问,就算再发生,只要她稍微流露出脆弱,隋秋天也只会将自己慌张抛之脑后,绞尽脑汁安慰她。
她想隋秋天真的很笨,很傻。
完全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伪装,欺骗,不知道她通过这种手段获得过多少她的偏袒和心疼,也完全不知道,棠悔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人。
大概是怕棠悔多想。
隋秋天很配合地站在她面前,有些狼狈地垂着脸,目光因为不敢直视,有些慌张地移来移去。
领带被她毫不费力地攥在手中,但仍然语气温然地补充,
“况且,我觉得保镖的作用就在于此。”
保护雇主。
让雇主尽量去做想做的事情,为暂患眼疾的雇主兜底。
隋秋天想。
这大概就是棠悔需要保镖的意义。
纵然隋秋天年轻健康,大多数时候无法去真实体会时时刻刻处在黑暗之中的感受。
但她有时候也会想——
如果是自己,大概也会希望自己可以在黑暗中触碰到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或者是也想为自己身边的人做些很小很小的事情。
这些事可能与到底是谁无关,只是会让时刻处在黑暗中的她好过一点。
所以看见棠悔许久都不说话。
她又说,
“没关系的,棠小姐。”
这时棠悔手中还扯着她的领带。
过了半晌。
才像是有所反应,慢慢将她解到一半的领带松开。
“梁小姐教你的这个领带结有些难解。”
她没有回应隋秋天的话。
而是很轻柔地帮隋秋天理了理肩膀的褶皱,以及她肩膀有些凌乱的发丝,才说,
“下次还是系简单一些的吧。”
听起来像只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建议。
之后。
也没再说更多。
棠悔回到卧室,摸索着平躺在床上,盖上了被子。
隋秋天在原地发怔片刻。
原本想要去帮她关门。
但棠悔在这时轻轻出声,“隋秋天,能不能不要关门?”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选择听从命令。
之后。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将自己被扯得松松垮垮的领带彻底扯松,解开,虚虚绕在掌心,这上面似乎还缠绕着女人残留的体温。
片刻后。
她回过神来,将领带收好,摘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的眼镜,去洗手,洗脸,关灯,轻手轻脚地躺在了客厅的小床上。
慌乱的心跳逐渐平复。
不知道过了多久。
隋秋天翻了下身。
加的小床质量显然不太好,稍微一动,便咯吱咯吱地响。
于是她瞬间绷紧背脊。
不敢再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棠悔喊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回答。
也这才稍微放松下来,彻彻底底地翻了个身,“你还没睡吗?”
棠悔的声音从卧室里慢慢传出来,显得尤其轻,“有些睡不着。”
隋秋天睁开眼睛,酒店房间黑沉沉的,月光隔着窗帘,很淡一片,却还是看得出来这里的环境不是很适合棠悔。
墙纸旧黄,设备老旧,地毯不知是不是留着哪一年的酒渍,甚至连气味都发潮。
于是她枕着不太舒适的枕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棠小姐,你下次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棠悔大概以为她说的是这家酒店,“嗯,不会来了。”
隋秋天“嗯”了一声。
棠悔又说,
“再过不久,这边的北敦酒店不就开业了吗?”
北敦酒店是棠氏旗下的酒店品牌之一,面向的是旅行消费人群,价格对旅客来说不算太贵。
但毕竟属于棠氏旗下。
酒店品控自然会比现在这家不知名的、所谓潮岛最高档酒店高几个档次。
而一旦潮岛的北敦酒店开业。
棠悔再来这里。
住的就会是总统套房,而不是一间六百七十六的行政套房。
但。
不知为何,隋秋天不希望棠悔来的,不是这家酒店,而是这整个充满鱼腥气味的潮岛。
“今天那个凤梨酥。”
大概是很不习惯如此廉价的环境,棠悔难以入睡,便又开了口,
“你吃了吗?”
她似乎格外在意凤梨酥。
隋秋天想起那个被棠悔说是奖励的凤梨酥,沉默好一会,有些木讷地说,
“还没有。”
她诚实回答,却不希望棠悔问她为什么。
因为她从未得到过如此直接的、被认定为奖励的奖励。
所以她有些舍不得,想留下来。
而这个理由在棠悔看来,想必很小家子气。所以她难以启齿。
虽然她知道。
这个凤梨酥和表姐从潮岛带过来的,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
棠悔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而是问了一个令她更加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隋秋天,你为什么会喜欢吃凤梨酥?”
像随意一问,也像好奇和不解。就好像,棠悔并没有自己所喜爱的食物。
然后隋秋天很认真地回忆片刻。
忽然发现。
棠悔好像真的没有特别喜爱、或者是特别厌恶的食物。
这个发现使她感受微妙。
她不知道,是该认为棠悔在这方面不挑剔,还是说棠悔对于食物的喜好从来都不明朗。
于是她只好将注意力集中在棠悔的问题上,绞尽脑汁地回答,
“因为小的时候,凤梨酥是一种在小朋友之间很流行的奢侈品。”
“奢侈品?”
棠悔笑了,大概是觉得这种很普通的童年也很有趣。
“嗯。”隋秋天抬起手,枕在脸下。或许是回到潮岛,也让她短促地记起了孩童时期的记忆,思考片刻后,又说,
“但我那个时候好像从来没有吃过。”
棠悔没有再笑,也没有说话。
或许她长到三十二岁,也没有体会过吃不到凤梨酥的烦恼,却正在试图理解。
静默很久。
才语速很慢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们很少聊到这种话题。
但隋秋天并不避讳。
因为棠悔问了。
所以她也在模糊的回忆中,整理出最诚实最具体的答案,
“其实我在潮岛生活的时间不算太长。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生活在姨妈家里,但也不算太长,可能不到一年?就被送去了武校。”
也正因为如此,再回到潮岛,她也没有所谓的、对故乡的归属感,也觉得陌生。
“我的妈妈再婚了,离开了潮岛,爸爸总是要出海,长时间都不在家。”
“我的姨妈那时候是个单亲妈妈,自己养大一个女儿已经很不容易。而且凤梨酥在那个时候,对一个贫穷家庭来说,当作小孩子的零食来吃,已经算是很贵的了。”
意料之外,跟自己的雇主说出这些,隋秋天并没有感觉到有多少沉重,
“但姨妈每次发工资之后,都会买一盒回来。就是现在这种铁盒,一盒有十五个,一般都只有一个口味。”
甚至对那段记忆也都模糊,
“然后她会藏在枕头里面,每次都趁我早上装书包的时候,偷偷摸摸给表姐装一个带到学校里去。”
说到这里。
隋秋天的声音小了下去,“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没有那么想吃凤梨酥。”
她语气轻快,想给棠悔开个玩笑。但棠悔没有笑。
棠悔很安静。
隋秋天只好又说下去,
“但因为姨妈每次都要这么做,所以我不喜欢装书包,也不喜欢早上。”
“但我不喜欢,也不是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吃不到那个凤梨酥。”
实际上。
隋秋天已经忘记姨妈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在姨妈眼中看起来是可怜多,还是可厌更多。
她动了动被枕得有些麻木的手,
“而是会让我觉得……”
“我好像是个很坏的小孩,好像看见了姨妈在做什么之后,就会很不懂事地去跟表姐抢。”
然后轻轻地说,
“其实我根本不会的。”
而表姐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隋秋天的书包里从来没有过凤梨酥。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
她很多次来看望被送去武校的隋秋天,也很多次从潮岛带凤梨酥给她。
隋秋天从来都不讨厌能在小时候就吃到凤梨酥的表姐,后来也不再讨厌省吃俭用、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亲生女儿的姨妈。
但她有一点讨厌那个时候的自己。
所以她几乎都快要忘记。
不过将整件事说完之后。
她也没有产生什么不太好受的情绪,只是表情木然地打了个哈欠。
才想起许久没有听见棠悔说话。
睡了吗?她想。
然后突然冒出一个没由来的想法,那对棠悔而言,凤梨酥会是什么?
棠悔也会有得不到的凤梨酥吗?会是那些广告上包装看起来就很贵的巧克力吗?还是那个年纪的隋秋天所无法想象到的事物?
还是说,棠悔的孩童时期,根本就不会有得不到的凤梨酥。
但很快。
隋秋天便彻底抛开了这个想法。
因为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
棠悔终于出声了,
“你以后,会有吃不完的凤梨酥的。”
隋秋天翻了个身,卧室没有关门,这个视角,她能看见棠悔被薄被盖住的背脊和腰身,很细,看上去很轻,像一片浓稠却又飘飘的影子。
“我已经有了。”隋秋天对她说。
那些一夜之间,像是魔法一般出现在她房间门口的凤梨酥,她可能到雇佣期结束,都没办法吃完。
所以她不明白——
为什么这么多人觉得棠悔阴沉多疑,觉得棠悔很难相处,阴晴不定。
明明棠悔很好很好。
棠悔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这件事似乎完全处在她的认知范畴之外。
“你说雇佣期结束要走……”是在隋秋天又打了个哈欠之后,她听到棠悔声音很轻地问她,“那你以后会想要去做什么?”
今天晚上的棠悔有些奇怪,问了很多从前都不会问的问题。
也是第一次。
涉及到隋秋天离开之后的事。
隋秋天没有想过这件事,但也跟着棠悔的问题考虑了一会,
“我可能会回潮岛吧。”
“买栋可以一个人住的小房子,自己种菜自己吃,然后逛一逛早上的鱼市,时不时买一条带鱼腌来吃,时间多一点的话,也想要学做更多小菜……”
她将离开棠悔之后的生活描绘得很具体。
其实七年来。
她们很少像这样,去问对方“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想成为什么样子”……
因为都很忙。
棠悔从正常人变成盲人,有很多事需要习惯,还需要在那个状态下,跟上公司上下的项目,也*完成棠厉的遗嘱……在这种重压之下,她只能尽量将时间省出来,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而隋秋天第一次当保镖,就遇到这么多困难,她要学习很多事,也要二十四小时照顾棠悔,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棠悔身上,而不是自己的喜怒哀乐,更从未说过自己年少时的烦恼和理想。
于是到现在。
棠悔才发现,或许她并不如自己想象之中了解隋秋天。
她自认为看着隋秋天在自己身边长大,一听声音语气就知道隋秋天在想什么……
可她既没有看过十九岁之前的隋秋天。
也始终都没有看清过。
十九岁之后一直在她身边的隋秋天。
她想要回过头去。
给那个时候的隋秋天很多凤梨酥,教她不要被人骗,让她不要被人欺负,也在每个试图躲起来不去看姨妈小动作的早上,将她从那里带走。
但是她又想。
可能山顶也不是个好的去处。
况且无论她怎么想,也好像都已经来不及。
“那你后悔过成为我的保镖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棠悔自己都吃惊。
她突然心生惶恐。
因为她发觉——
原来她并不能笃定,隋秋天的答案会是自己想要的。
“其实……”
但就在她想要出言阻止的时候,隋秋天却已经回答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表姐是很反对我来当保镖的。”
棠悔掐紧指腹。
“那个时候,表姐还在读大学。”隋秋天没有注意到棠悔的过分安静,很诚实地向她说明了当时的那件事,
“听说这件事后。”
“她说她简直寝食难安,还一大早就从学校坐班车过来,拉着我要和……要和棠总去请辞。”
表姐觉得隋秋天太过单纯,被擅长笼络人心的棠家人用高薪酬所哄骗。
也觉得隋秋天是因为太年轻,对那个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没有想象,只想着报恩,却预料不到,白山山顶的生活有多困难重重。
到现在,隋秋天也明白表姐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说。
山顶的生活的确困难重重,也的确让她流血受伤,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简单,反而时刻阴森,时刻让人心生畏惧。
她也的确不喜欢山顶,甚至到现在都不再对棠蓉报以感恩之情。
“那你后悔吗?”卧室里的空调运转声停下来,她听见棠悔问她。
可如果时光流转。
哪怕现在的隋秋天已经要离开,但要是再回到这一天,她恐怕还是会像当时一样,毫不犹豫地对棠蓉说——
能。
能永远不背叛棠悔,也能永远都站在棠悔这一边。
“不后悔。”
她说。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棠悔大概有些惊讶,停了片刻后,才再次出声,“为什么?”
隋秋天觉得她这个问题非常奇怪。因为她觉得,后悔是相当懒惰的品质。
也因为……
“因为如果我没有来的话,”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暴雨未停。
她放轻声音,很慎重其事地说,“棠小姐那个时候不就是一个人了吗?”-
之后棠悔没有再继续往下问。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希望她一个人,也没有问她为什么现在就可以让她一个人。
尽管隋秋天已经准备好答案。
因为隋秋天要永远站在棠悔这一边。
也因为棠悔的身边现在有很多很多可以相信的,比隋秋天做得更好的人。
而隋秋天身上,可能怀揣着一个棠悔永远无法接受的秘密。
第二天。
隋秋天习惯性地醒来很早。
是在天刚蒙蒙亮的灰蓝时刻,她很严谨地站在卧室门口,稍微看了一眼棠悔——
女人平躺在舒软的被子里,
穿黑色真丝睡衣。
姿态优雅,双手平放,柔顺黑发枕在颈下,阖着眼睫,看起来熟睡得很安静。
像公主。
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大概都会这样睡觉。
姿态美丽,肢体端庄。
尽管这个环境配不上她。
而且不知道这么睡,会不会脖子不太舒服。隋秋天有一瞬间这样想。
然后她看见。
棠悔身上的被子没有盖全,漏了半边肩膀出来。
而窗户大开,海岛的风扑簌簌地吹进来。
隋秋天只是站在门口,都已经感觉到凉意。
她十分纠结。
纠结两分钟后。
还是静悄悄地踏了进去。
很小心很谨慎地,扯过被掀开的被子,轻手轻脚地给棠悔盖了上去。
然后。
她在床边站了一会。
确认公主不会再一不小心把盖好的被子再次掀开,才慢手慢脚地走了出去。
回到楼下房间。
梁小姐已经醒来,正在对着镜子,一边梳理着自己那头长棕卷发,一边眨着睫毛哼着歌,还一边研究符合今天天气和心情的领带结款式。
隋秋天特意提早回来,却没想到梁小姐醒得那么早。
只好手忙脚乱地梳理自己睡醒之后有些翘边的长发,利落地绑成低马尾。
也努力扯平衬衫乱七八糟的褶皱,试图将皱皱巴巴的领带隐藏在腰后。
但见到她后。
梁小姐还是相当热情地问,“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隋秋天本来没有回答。
但又觉得自己不礼貌,于是抿唇,说,“棠小姐喊我过去。”
“哦,棠总。”梁小姐点点头,然后又歪头看她,“不过你为什么一直喊棠总棠小姐?”
隋秋天愣住。
“习惯了。”片刻后,她这样说。
梁小姐又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只是等她洗漱完毕,换上新制服,又相当热情地主动要求,
“要不要我教你新的领带系法?”
隋秋天想起昨晚棠悔说的话。
又想起棠悔不喜欢手底下的人互相交流太多,便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
梁小姐眨了眨眼。
隋秋天意识到自己的拒绝可能过于冷淡,便又多加了一句,
“谢谢你。”
只是听上去相当生硬。
梁小姐叹了口气,“你真像个机器人。”
隋秋天没有否认。
但她也没有同意。只是站在镜子面前,系上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
要重新系领带的时候,鬼使神差,她想起领带被轻扯下去时,后颈有些发痒的触感——
最后。
她在镜子面前站了三分钟。
摸了摸后颈。
抿直唇角,突然将差不多快要系好的领带解开了-
潮岛是个多雨的岛城,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早上,蓝天坠到眼皮子上,发着清湛的油亮,像蓝色泳池悬挂在天上。
她们返航。
隋秋天领着棠悔,上了这边对接人安排将她们送往机场的车辆。
出发之前。
对接人相当愧疚地道歉,搓着手说不知道会发生这种突发情况,招待不周,希望棠总谅解。
棠悔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苏南,与对接人多说了几句,最后像是还有话没说完,与对方一同坐入了另外一辆车。
上车之前。
隋秋天看见棠悔亲自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便很自然地想要去替她提。
结果棠悔像是感知到她的方向,躲开了她的手,慢声说,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隋秋天愣怔片刻。
但也没有多想。
便只是替她开了车门。
看她颇为小心地拎着那只公文包,然后坐在位置上,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裙摆褶皱,将公文包平放在了双腿上,双手抱着。
这大概是什么机密文件。
隋秋天想。
于是也变得警惕起来。
她坐到副驾驶,时刻注意路况,也注意这个不太眼熟的司机会不会动什么手脚。
车慢慢开动。
驶入岛上大路,往停机场方向驶去。
原本隋秋天对潮岛路况已经不熟悉,但再不熟悉也有警惕心。
是在方向变化,以及后视镜中其他人的车辆渐渐在与车流交汇消失之时。
她察觉到不对。
先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不知道要将她们带到哪里去的司机,接着便看了眼棠悔——
对方安静坐在后座。
还是维持上车之时的姿势,双膝并拢,双手搂抱着公文包。
隋秋天收回视线。
手慢慢按到安全带按钮之上。
快要按下之际。
手机“嗡嗡”振动。
她抿唇。
警觉地看了眼司机,对方打了个哈欠,大概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稍微安下心来。
便绷紧下巴。
滑开手机。
苏南的信息映入眼帘——
先是两张图片。
后面紧跟着一条说明:
【秋天保镖,这是你和棠总的船票】
她突然开始坚持喊她“秋天保镖”。
而且船票又是怎么回事?
隋秋天恍惚抬头。
便看见前方大路延伸。
车辆靠近港口,瓦蓝天空下,一艘巨大的红白游轮映入眼帘。
而游轮前方,则是缩成蚂蚁般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车辆。
“我们——”
隋秋天一头雾水,看了眼正朝她微笑着的司机,“要去坐船?”
司机奇怪地看了她,“不是说送到港口吗?”
“是。”后座的棠悔适时地接了话。
听到棠悔确认,隋秋天才确定,她们的确是正在开往港口方向,而不是司机故意开错路引她们去什么危险场所……
她松了口气。
但又想到——为什么其他车辆没有跟上来?
“苏南她们会先坐私人飞机回曼市。”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又说。
“那我们要去哪儿?”隋秋天有些懵地问。
“我们也回曼市。”
车停了下来。
棠悔双手环抱着公文包,缓解刹车后的冲击,等车停稳之后,才相当简洁地补充,
“坐轮船。”
隋秋天愣住。
“棠总,船快要开了。”司机这时恰时提醒。
棠悔“嗯”了一声。
之后特意静了半晌,等隋秋天反应过来,才稍微抬了抬脸,目光有些偏地落到她这边,柔声说,
“隋秋天,不过来扶我吗?”
隋秋天反应过来。
“好的棠小姐。”
本能地,她出声应允。
推开车门。
下了车。
然后跑到棠悔那一边,替她开好车门,一只手拦在车顶,另一只手手腕悬空在棠悔惯用手侧,也出声提醒,
“我在这里,棠小姐。”
棠悔这才稍微松了始终护紧身前公文包的手,一只手伸出来,摸索着,攥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拎好公文包。
动作很慢地下了车。
隋秋天将放在车边的盲杖递到她手中,等她撑稳,才跟在她身后关上车门。
然后再回头,便发现——
棠悔手中那只公文包似乎有些重量,勒得女人手背血管微微突出。
“要不还是我来吧。”她再次提出。
“不用了。”
棠悔婉声拒绝。
仍旧选择将公文包亲自拎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拄着盲杖,
“走吧。”
隋秋天只好跟在她身后。
时刻注意她身前的路,也注意她是否会因为这一段路感到疲惫。
是在走了几步的时候。
她突然想起自己手机放在车上没有拿,便有些茫然地喊住棠悔,
“棠小姐你先等我一下。”
棠悔停下脚步,安静在路边等她。
隋秋天一路小跑回去,拿了手机,看到苏南在这之后发过来的消息之后怔了片刻。
但也快步流星地赶回来。
看到棠悔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等她之后,稍微松了口气。
港口附近车辆繁杂,她不该让棠悔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她。
也不该犯这种将手机不小心遗漏的错误。
跑到棠悔身边之后。
隋秋天先是确认对方的确是安全无恙,然后才说,
“棠小姐你提前吃晕船药了吗?”
她知道棠悔晕船。
所以她们出行从来都是选择乘坐私人飞机。
但这次事发突然,她没有准备。还是苏南告知她,记得提醒棠悔吃晕船药。
“吃了。”棠悔说。
轮船开始鸣笛,提醒各位还在岸边的旅客尽快登船。
她们尽快向口岸靠近。
隋秋天不发一言。
慢步跟在棠悔身后,时不时看她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你很紧张吗?”在登船之前,棠悔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手机都掉了。”
不是责怪,像是揶揄,“这不太像是会出现在现在的你身上的事情。”
是的。
虽然隋秋天不敢自诩自己从不犯错,但和十九岁那年相比,她现在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她应该道歉的。
但此时此刻,和道歉相比,她有一件事更想问。
“棠小姐。”也开了口。
“其实可以不用……”原本隋秋天想说不用为了特地照顾她而改坐轮船。
但又无法拥有这个自信,能够认定对方是真的为了照顾她才做出这个选择。因为没有人为她这么做过。
于是她盯着她们一前一后的影子,动了动唇,后半句话却有些说不出来。
但棠悔说了出来,“不是恐高吗?”
语气理所当然,就好像她的恐高是件特别特别大的事,甚至大过她自己的晕船。
隋秋天愣住。
轮船再次鸣笛,她们的影子靠近船身。棠悔没再多作解释,鞋底踩到她发着呆的影子,柔柔地笑了一下,
“走吧。”-
游轮上人潮拥挤,就算苏南临时之间为她们订的两张票,已经属于游轮上的高档包厢位,但也并不像棠悔的私人飞机那般舒适宽阔。
再加上棠悔可能会晕船。
所以隋秋天只好越发谨慎。
她跟在棠悔身后,随时注意着周围拎着大包小包的拥挤人群,也在上船之后,就找服务人员要来了更多的晕船药,尽可能去查询减缓晕船不适感的技巧,希望自己能够让棠悔在这长达三个小时的旅程中,保持舒适。
是终于在找到包厢之后。
船开了。
鸣笛厚重,人潮汹涌,不少原本在包厢落座的人奔向舱外。
大概是今天天气很好。
而这本身就是一艘用以旅行的游轮,启航过程自然也是一道风景。
“怎么了?”棠悔出声问她。
她端坐在白色床铺边,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启航了,大家都在外面看。”隋秋天说。然后又注意到棠悔格外优雅的坐姿,犹豫开口,“棠小姐,要去外面看看吗?”
棠悔大概是有些意外她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还是笑了笑,说,
“好啊。”
船舱内部的人很多,又是在刚启航期间,不少第一次登上轮船的小孩在廊道跑来跑去,脚步声噼里啪啦的。
“走廊上有很多小孩子在跑。”
隋秋天很小心地扶着棠悔。
不让她被撞到。
也像机器人在识别状况一样,向她汇报眼前景象。
棠悔“嗯”了一声。
脚步迈得很小心。
也在听到一个小孩扑通摔倒之后,将隋秋天的手攥得很紧。
“是一个小孩摔倒了。”
隋秋天及时向她说明状况,声音听起来很客观,“她可能很快就要哭鼻子了。”
几乎是在话落那一瞬间。
一声尖锐的哭声就袭来。
紧接着,便是在嘈杂声中的哭喊和怒骂。
“她的家长过来了,表情很凶,还说——”船舱很乱,隋秋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但又带着她长大之后惯有的沉淡,
“林婧怡!说了让你不要蹦蹦跳跳!”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
一道属于有些气急败坏的家长。
另一道,属于单纯描绘但没有任何情绪的隋秋天。
显得保镖小姐格外呆板,也不懂得与被教训的小朋友共情。
于是棠悔笑了。
却一点也不对那个被教训的、鼻涕泡都快要挤成气球的小孩感到抱歉。
因为棠悔并不善良。
以至于在她们路过的时候。
那个叫林婧怡的小孩突然跳到这边,朝她做了个呲牙咧嘴的鬼脸。
说实话棠悔自己没有多加在意。
但盲人理应对突如其来的未知状况有所惊惶。于是她很自然地装作受惊——
脚步踉跄。
慌乱抓紧隋秋天的手腕。
几乎是同一时间。
隋秋天眼疾手快地撑扶住她的肩,将她扶稳,却也来不及说什么——
就又相当可靠地挡在她身前。
这个视角。
棠悔能看见她微微皱着眉。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呲牙咧嘴的小孩,像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但仍旧将棠悔护在身后。
“林婧怡!”这时。
家长把小孩提到一边,大概是发觉棠悔是盲人,有些歉疚地低着视线,“平时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快给两个姐姐道歉!”
小孩丧眉耷眼,“对不起。”
隋秋天抿唇,看了眼棠悔。
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如果她不接受,她也会抛弃以往的好脾气,跟这个小孩计较到底。
棠悔寻着声音偏了偏头,对着空气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有事。
隋秋天像是放下心来。
舒展眉心,然后又低头,看了眼眼泪兮兮的小孩。
思考了一会。
她对棠悔说,
“棠小姐,可以等我一下吗?”
棠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点头同意。
得到准允。
隋秋天慢慢松开棠悔的手肘,蹲了下来,视线与小孩平齐。
然后犹豫着。
摊开手心,那是一个凤梨酥,“抱歉,我刚刚不该把你的糗事说出来。”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像是把这个哭鼻子的小孩也当成大人,“这是赔礼。”
家长愣住。
棠悔也有些诧异。
事实上。
她觉得这个小孩是因为她才会跑过来做鬼脸,而不是因为隋秋天。
船舱人潮拥挤。
过路人来来去去,棠悔紧紧注视着隋秋天在自己面前蹲下来的背影——
地上有四双鞋。
家长站在小孩前面。
很严厉地将小孩推出来道歉,但手上还是紧紧牵着这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孩。
隋秋天也站在棠悔前面,紧紧护着今年已经三十二岁的棠悔。
她替她承担错误,也替她道歉。
尽管棠悔并不这样觉得。
小孩看了眼家长,大概是在得到允许之后,才昂起下巴“哼”了一声,从她手心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拿走凤梨酥。
被家长牵走之前,又塞满一整个腮帮子,语重心长地说,
“这次原谅你,下次不要这么做了哦。”
“嗯,知道。”
隋秋天站了起来。
目送家长将变了脸的小孩带走,便又立马回到棠悔身边,眼神关切地问,
“你没事吧棠小姐?”
棠悔手指蜷紧。
她看着隋秋天因为担忧而显得过分真挚的眼,仍然还是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为什么会不管对错永远站在她这一边?为什么这么多人说她多疑阴沉,却还是从来没有被那些话语影响过?为什么把她想得那么好?
“是刚刚吓到了吗?”
大概是很久没听到她回应,隋秋天又出声,但怕吓到她,所以将声音压得很轻。
廊道人很多。
棠悔站在原地有些挡路。
话落,便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隋秋天怕她被冲撞到。
便又自己挪开一步,站在她身后,微微展开双臂。
在她身前很细心地护着,嘴上却也没有催她,而是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安抚她。
于是棠悔又想。
或许这样正直的、像分蛋糕一样将错和对划分得清清楚楚,再去各自认领奖励和惩罚的人,以后才是会上天堂的。
和注定要下地狱的棠悔不太一样。
棠悔低了下眼,蜷紧手指,往旁边退了一步,笑了笑,“我没事。”
“那就好。”
隋秋天舒展眉心,很仔细地在左右扫视一圈,“现在走廊的人没有那么多了,我带你继续往外面走吧,棠小姐。”
棠悔低着眼。
依旧攥着隋秋天的手腕。
等隋秋天带着她从人群中路过,在走出廊道之时——
“今天的天很蓝。”
她先听见了隋秋天格外呆板的、让人不太能产生想象力的描述。
才看见了——
那片很蓝的天。
“几乎没有云,像泼上去的蓝色油彩。”能想出这个具体的描述,想必保镖小姐也已经很努力。
棠悔眼梢间弥漫笑意,
“那海水呢?”
“海水?”
她们已经走出船舱,慢慢在人群中走向船头,日光很灿烂,融在脸上。
隋秋天唇角平直。
表情看上去有些为难。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找出另外一种形容,描述极为相似的另一种蓝。
但棠悔很有耐心。
天气有多好,天有多蓝,海有多蓝,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
隋秋天清清楚楚地站在她面前,愿意为她挖空心思去描述。
也只在意。
自己能亲眼看到这一切。
这都能让她产生某种满足感。
她享受能亲眼看见隋秋天的脸,在日光下变得清晰,享受看见隋秋天思考她随口问出的一个问题时却仍然认真专注的脸。
看见隋秋天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
看见隋秋天在出发之前整理妥当的黑发被海风吹得很乱
看见她故意将手放在滚烫茶水边时,隋秋天为她紧张担忧的表情……
但归根结底。
她最享受的,是当自己藏在暗处时,所能窥见的、隋秋天对她毫无理由的偏袒。
会比光明正大的时刻令她收获更多愉悦。
比如此时此刻。
她才知道。
原来保镖小姐的头发会有些自来卷,并不是很直,甚至被风一吹就毛毛躁躁的。
像只会在早晨起床特意把头发拉直,穿上制服,让自己维持得体的小狮子。
而这一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没有人,知道她知道。
棠悔漫不经心地想。
却也鬼使神差地伸手——
没摸到隋秋天的头发。
因为隋秋天在这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她。
于是。
她的手指戳到了她轮廓柔软的脸。
“棠小姐。”那一刻隋秋天愣住。
眼睛睁得很大。
像一只突然滞住的猫头鹰。
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目光在棠悔有些逾矩的手上停留几秒。
再有些意外地。
看向棠悔原本应该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有些迟疑,像是怕贸然开口会伤害到她,欲言又止,“你……”
棠悔看着她疑惑的眼睛,很明白只要自己随便找一个理由,她都会信。
因为在她心中,棠悔善良体贴,从来不会撒谎,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选择欺骗。
她和棠悔是完全相反的人。
隋秋天总是坦诚,大概心底从未有过阴暗的角落,对棠悔有无条件的信任。
而棠悔总是伪装,却从不后悔自己的隐瞒和偷窥,甚至极为贪婪地、想要独占这一切。
所以她移开手,“碰到你了吗?”
真的像个体贴的雇主一样,帮隋秋天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抱歉。”
之后收起手。
背在身后,轻碾触碰过后的残留触感,柔声解释,
“你的头发刚刚吹到我脸上了。”
因为除了这种不太真诚、也不太善良的手段之外,棠悔什么也不擅长。
也因为棠悔并不善良。
而她仍旧不知悔改地想,这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被隋秋天看到。
22「公文包」
◎这艘轮船叫作秋天号◎
“抱歉棠小姐。”
隋秋天说。
然后又很谨慎地退后一步。
也有些匆忙地理了理自己飘乱的头发,“我下次会注意的。”
轮船启航,海浪翻滚。
她后退的动作有些着急。
而棠悔望着她。
像是没有反应过来那般,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很久,才慢慢收了回去,垂到腰间。
“棠小姐,你现在头晕吗?”隋秋天又问。
因为从出船舱起。
棠悔就低垂着脸,脸色看上去有些沉郁。
“没有。”棠悔还是摇了摇头。
“好吧。”隋秋天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些担忧地看了棠悔的侧脸一会,确定对方没有其他症状,才收回眼神。
去看巨大船体下,翻滚着的蓝色海水。停了半晌,她突然冒出一句,
“像蓝色鲸鱼在伸懒腰。”
“什么?”棠悔像是没反应过来。
“海水很蓝。”隋秋天重复,回答棠悔之前留给她的问题,
“像蓝色鲸鱼在伸懒腰。”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
话落,船体下迅速翻滚起一个圆润的海浪。
她正巧看见了。
正想和棠悔分享这件事。
一侧脸,便看见棠悔的目光正直直停留在自己脸上——
隋秋天想起棠悔看不见刚刚的海浪。
心里有些不舒服。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棠悔笑了。
不管情绪如何,她的笑声总是柔柔的,也像海浪,拂过人的耳膜,听起来很舒服。
被她这样看着。
隋秋天挠了挠下巴,主动解释,“这是我之前在书上看到的。”
“你很喜欢看书。”棠悔说。
这是一个陈述句。
因为隋秋天的书单和那满柜子的书,都是棠悔让人整理来的。
“对。”隋秋天承认。
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换作其他雇主,会不会觉得一个保镖爱看书看到近视眼很奇怪。
就像是一辈子活在沙漠里的人却渴望拥有一条船,许多人会对这种人产生鄙夷,觉得她不好好活在沙漠,却对自己不该去拥有的东西有着憧憬。
但棠悔不会。
因为棠悔很好。不管她做错做对,好像都不会对她有偏见。
“是好事。”棠悔说。
声线放柔,“至少这个比喻很有趣。”
目光从她脸上。
慢慢移到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好像看见真正的大海一样。”
她的心情看上去比刚刚稍好一些了。
隋秋天稍微放下心来。
之后陪她在船头吹了会风,看到甲板那边长椅有空位,便主动提起,
“棠小姐,这边有些冷,我带你到那边去晒晒太阳吧。”
棠悔没有反对。
船体轻微摇晃,她搀着隋秋天的手,慢慢落座到长椅空处。
除了她们之外。
长椅另一端,还坐着一位正在看报纸的女士。
隋秋天扶着棠悔在长椅边坐下。
与那位女士中间正好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
不过隋秋天自己没有坐下来。
她站在棠悔身后,便刚刚好,可以让棠悔不必坐得那么拥挤。
“你也坐吧。”棠悔坐稳之后,往旁边的空位稍微探了探,大概是也发现了有位置,“还有位置。”
“不用了棠小姐。”隋秋天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站在棠悔身后,这样会让雇主坐得稍微舒适一些。
况且哪里有保镖和雇主同坐一个位置的呢?
“我站着就可以了。”她说。
棠悔静坐着望她,“你不累吗?”
隋秋天抬起下巴,“谢谢棠小姐的关心。”
还是笔直地站在她身后,“不过我不累。”
怕棠悔因为觉得不公平而产生不适,她再次出声补充,
“棠小姐不用多想,这是我应该做的。”
棠悔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而这时——
长椅那端。
那位手里拿着报纸挡住脸的女士,把自己原本放在甲板上的手提包提起来。
放在了长椅中间。
甚至还很不小心地。
用自己的皮质手提包碰到了棠悔的腿侧。
但很快。
女士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些惊讶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将手提包挪开了些许。
棠悔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隋秋天却因此注意起了这一点。
手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再加上船体摇晃,便总是滑来滑去。
也总是不小心滑到棠悔这边。
棠悔像是有所察觉,没过多久便蹙起了眉,看起来很不舒服。
隋秋天替这位女士扶了好几次包。
最后终于没有办法。
走到女士面前,板着脸说,“不好意思女士,请问你的手提包可以放下去吗?”
“啊,不好意思。”女士没有把报纸拿下来,仍旧挡着脸,语气很漫不经心,
“你要坐吗?有人要坐的话我就拿下来。”
隋秋天抿唇。
看了眼棠悔。
女人安静坐在长椅另一端。
姿态优雅。
尽管腿边不属于她的手提包显然占据了她本应该有的空间。
她也没露出什么不快,而是始终维持着得体和礼貌。
——像上个世纪西方老电影里,戴着宽大檐帽,仪态端庄,却因为本性过分善良,以至于经常被不法分子使计欺负的盲眼公主。
保镖隋秋天看不下去。
她不想让公主因为这种事而不舒服。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走到棠悔面前,小声说了一句,“棠小姐,这位女士不肯拿包下来。”
意识到自己这很像告状。
她及时切入正题,“所以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棠悔寻着声音过来。
大概觉得她这样反反复复的行为很奇怪,但还是很宽容地微笑着说,“好啊。”
得到准允。
隋秋天坐了下来。
她让看报纸的女士把手提包拿了下去,自己坐在两个人中间。
坐姿笔直,绷紧下巴。
整个人尽量坐得靠外一些,为棠悔留足空间,也不会离旁边这位女士太近。
像一杆旗帜。
但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一回事。
也担心自己碰到棠悔。
于是旗帜隋秋天拿起上船之时收到的宣传单,一边坐姿端正地浏览。
一边挑着重要信息向棠悔进行说明,为对方解乏。
“棠小姐。”看到宣传单上偌大的船身图时,隋秋天愣了半晌,
“原来这艘游轮叫‘秋天号’。”
“是吗?”棠悔大概也有些惊讶。
“对。”隋秋天点头,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看起宣传单来,
“不过它的前身是‘春天号’,因为游轮的主人为了在上面举行婚礼,所以将前身拆了重建。现在这艘是一比一复刻版,只在她和她妻子的蜜月旅行地点航行。”
说到这里。
隋秋天目光下落。
突然在宣传单上看到了某个她目前需要的关键信息——
嘉年华心理诊所。
祈随安,133****4466.
“游轮主人的妻子是一名心理医生。”
隋秋天为棠悔总结宣传单上的内容。
也想起在第二次检查之后,棠悔就没有提起过要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觉得这是个旁敲侧击的好机会,便稍微侧了头去看棠悔,
“看上去还蛮厉害的。”
棠悔没有接话。
隋秋天又说,“听说治好了不少难治的人。”
棠悔侧脸,稍稍瞥了她一眼。
但很快便移走了。
隋秋天只好继续浏览。
然后找时机说,
“这上面说收费也不贵,而且游轮主人也会为有需要者提供公益援助。”
当然,这和棠悔没什么关系。
隋秋天略过这一条,“而且这上面还印了不少好评,南梧的虞小姐说这位祈医生很会种花,南广的裴小姐说会将这位祈医生愿意推荐给自己的好朋友,西雅图的明小姐说这位祈医生会通灵……”
读到这里,旁边传来一声笑。
不是棠悔,是那位正在看报纸的女士。
隋秋天也觉察到不对。
这才看到括号里小字,清清楚楚写着“友情提示:请各位相信科学”。
“好吧。*”隋秋天看了眼旁边抖动的报纸,又看了眼宣传单,
“有位童小姐还说这位祈医生很会开船。”
这位心理医生好像还蛮神奇的。
隋秋天看向棠悔。
很小声地说,“这位医生的简介看起来确实还不错。”
棠悔手上撑着盲杖,隔着海风望了她一会,“隋秋天。”
隋秋天正襟危坐,“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静了半晌,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很容易被骗?”
隋秋天唇角平直,只能承认,“我知道。”
棠悔“嗯”了一声。
吹了一会风,大概是怕她以后会出什么问题,又嘱咐她,
“印在宣传单上的东西都不要信。”
也是。
隋秋天思考半晌。
觉得这很合理,便把宣传单折了起来,不过棠悔的眼疾的确现在检查不出什么病理性因素来,劝棠悔尽快去接受心理治疗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她观察着棠悔的表情,又想开口。
而在这个时候——
旁边那位一直在阅读报纸的女士率先出声了,“虽然是广告。”
女士将报纸拿下来。
相当规整地整理好,然后向隋秋天递出一张名片,
“但也不是不可以来试一试。”
名片与宣传单上印的信息一致。
隋秋天接过那张硬质名片。
再抬头。
便也才看清这位女士——
面容随和,五官看起来,大概是会让人觉得很漂亮的那种。
但隋秋天看不太出来。
她只关心这位心理医生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便问,“你就是那位治好过很多人的心理医生?”
女士微微颔首,“是我。”
虽然有广告的嫌疑。
但隋秋天还是第一时间想到棠悔的眼疾,况且这么久了,她除了查资料之外,也没有机会面对面与心理医生交流,思考片刻后,便谨慎地开了口,“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女士点头,语气随和,“愿闻其详。”
隋秋天双唇分开,刚想说些什么。
而也就是在这时。
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
她急忙转过身去。
便看见棠悔在海风中有些苍白的脸色。
“你没事吧棠小姐?”隋秋天当下便有些愧疚。是她失责,与别人交谈太多,反而没有注意到雇主的动向。
棠悔摇了摇头,“可能是海风吹多了。”
话落,她又没忍住咳嗽起来。
隋秋天没找到其他厚衣物。
便有些心焦。
虽然有些不合规矩。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只能把自己的制服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棠悔肩上。
“棠小姐你放心。”隋秋天强调,“这是我出门之前洗过的新外套。”
棠悔轻“嗯”一声。
便顺从地披上她的外套。
却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咳嗽,微微佝偻着细瘦的背脊,看起来有些难受。
“要不我先带你进舱房吧棠小姐。”隋秋天匆促站了起来。
棠悔脸色苍白地点头,“好。”
她扶住隋秋天的手腕。
站了起来。
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还在长椅上的心理医生。
“怎么了棠小姐?”隋秋天手里还拿着刚收到的名片。
棠悔目光下落。
瞥过她手中的名片。
声线放得很柔,与攥紧她手腕的力气形成鲜明对比,
“你和这位女士,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完?”
隋秋天这也才想起,自己和这位叫作祈随安的心理医生还未交流完。
便又回头。
有些抱歉地对祈随安说,
“不好意思,祈医生。”
“没关系。”祈随安微笑着,再次展开了报纸,“你们请便。”-
高档舱房是两人间。
隋秋天小心翼翼地将棠悔扶到床边坐下,忙去给她倒了杯热水。
调试好可以入口的、不会烫人的温度。
才给她端过来。
棠悔摸索着接过船上的一次性水杯,习惯性地用双手紧紧端着——
这是她作为盲人的习惯。
因为很多时候没有安全感,所以端什么东西,都会抓得很紧。
她微抿了一口。
目光很散地投在地上。
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比在甲板上时缓和许多,恢复了些许血色。
安静地喝了几口后,她像是好过一些,便出声喊她,“隋秋天。”
隋秋天在她面前蹲下来,“我在的棠小姐。”
棠悔目光下落。
不太准确地落到隋秋天左边,“你回去之后会联系那位心理医生吗?”
隋秋天寻着她的目光,往左边挪了挪位置。想了想,回答,
“棠小姐让我联系的话,就联系。”
祈医生给的名片还在她手里。
棠悔笑了,眼梢下弯,“不会阳奉阴违?”
隋秋天想起自己之前用各种话术劝棠悔去看医生的表现,有些惭愧,“这次不会了。”
她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是很想在临走之前,看到棠悔的眼疾恢复。
但她现在才发觉,或许这也是一种自私。
只是因为她的“希望”,就要去让棠悔去面对可能会带来更多未知和迷茫的事情吗?
棠悔大概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嗯”了一声,
“我暂时不想去看心理医生。”
女人松开纸杯。
缓缓抬起一只手——
寻到她的方向,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垂眼看向她,
“所以你先不要急着和那位心理医生联系,好吗?”
女人掌心很软。
带着热水的热意抚过头顶,很温柔。
隋秋天蜷了蜷手指,相当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的棠小姐。”-
经过三个小时的航行后,“秋天号”成功抵达曼市。
隋秋天没有再在船上遇到那名心理医生,但还是将那张名片收了起来。
和之前杜医生给她的那一叠心理医生名片叠在一起,以备棠悔的不时之需。
虽然她的确为棠悔眼疾的事情心焦。但棠悔如果不想,她也不想要逼她。
况且她再过不久就要离开。
当然,不是说因为离开就不管。
而是因为快要离开,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留在棠悔心底的,仍然是一个“不听话”保镖的形象。
她希望自己在最后一段时日,所完成的每一个任务都是圆满的。
下船时。
棠悔仍然坚持要自己拎那个看起来很重的公文包。
但彼时正值高峰期,情况复杂,人和车都很多。
以至于棠悔差点被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绊倒,那时隋秋天虽然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却仍然有些心惊肉跳。
因为显然。
这样的事故在今天发生太多次,并且也都是出自同一个理由——
棠悔放弃乘坐私人飞机出行,坐了她不太习惯的、不适合她的轮船。
但即使是那时。
棠悔仍然拒绝隋秋天为她拎那个看起来很重要的公文包。
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金贵?
隋秋天不止一次觉得奇怪,如果是机密文件,为什么要让棠悔坐轮船的时候亲自带着?而不是让乘坐私人飞机的苏南带走?
但基于保镖的基本素养。
她没有询问。
是在车开到白山山顶,隋秋天将棠悔送到三楼卧房门口,看到棠悔手中仍然紧紧拎着那个公文包的时候。
她微微抿唇。
才将自己今天一整天看到的担忧说出口,“棠小姐,你能不能以后都不要坐轮船了?”
这种要求由一个保镖提出,显然属于逾矩。所以她说完之后,也做好了被棠悔责罚的准备。
但棠悔没有露出被她干涉的不悦,而是问,“为什么让我不要坐轮船?”
“因为很多人走走去去的,而且棠小姐待在上面的时候,看起来不是很舒服,船上很多地方也都不是很方便。”隋秋天解释,
“要是以后我走——”
说到这个字的时候。
她卡了壳,没将“我走了万一没人能好好照顾你”说出口。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
棠悔明确地说过,是因为她才会去坐轮船的。
所以只要她离开棠悔。
或许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她没有必要将这句话说完。
只需要在这之后,为棠悔寻得一个不恐高的专业保镖。
“我没觉得‘秋天号’有什么不好。”在她停下来的时候,棠悔望她许久,开了口,
“也没觉得,能看见‘蓝色鲸鱼伸懒腰’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她说“看见”的时候。
甚至是笑着的。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希望有一天她能真正看见。不管她那时是否在她身边。
隋秋天不说话了。
棠悔看了她一会,突然将那个提了一路的公文包递了出来,“隋秋天。”
她示意她去接。
隋秋天没反应过来,“怎么了棠小姐?”
“拿着。”棠悔说。
明明一整天,她都不让隋秋天去帮忙,自己一个人提了回来,但到了这个时候,却又要让隋秋天去拿。
隋秋天不明白为什么。
但还是接了过来。
然后她发现,原来这只公文包比她想象得还要沉许多。
棠悔出身矜贵。
一出生家里就有佣人司机厨师,什么时候自己拎过这么重的东西?
难怪今天行动总是那么不便。
这么想着。
隋秋天下意识去看棠悔的手,便也看见棠悔手指上被勒出的红痕。
想必罪魁祸首就是她手上的公文包。
隋秋天抿唇。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棠悔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在模糊灯光下。
她眼梢下弯,与正常人有着诸多不一致的目光,看起来也有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温柔,
“打开看看。”
收到命令。
隋秋天木头木脑地点头,“好的棠小姐。”
她试图去开公文包。
但她从小手比较笨,而这款公文包似乎款式比较独特,又有书扣又有拉链,她闷头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怎么打开。
一下子变成小时候要急着交作业、但怎么也打不开书包拉链的样子。
也像是看见姨妈在给表姐偷偷装凤梨酥,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顶着涨得通红的脸,埋头装作拉书包烂拉链的样子。
中途,她怕棠悔等得着急,有些手足无措地对棠悔说,
“棠小姐,你等一等。”
“不急。”
但棠悔不像潮岛春天小学的老师那么没有耐心,会因为她笨因为她反应慢,就觉得她是个喜欢找借口不交作业也喜欢撒谎的坏小孩。
也不像姨妈觉得她会很不懂事地和表姐抢凤梨酥吃,看见她拉不好书包反而说她动作慢,而是轻轻地说,
“我之前特意将拉链藏得比较隐秘一些,可能比较难开。”
隋秋天无法确定她为什么这么做。
但还是木着脸。
找到拉链,将拉链慢慢拉开了。
看清里面装着的东西的时候,她上手翻了翻,并没有很多意外——
是六盒银盒凤梨酥。
抹茶,咸蛋黄,原味,柠檬,黑金,红茶……六盒不同的、能在潮岛买到的、隋秋天小时候看见过的所有口味。
加起来,可能也没有二十分之一张船票贵。
棠悔就这样提了一路,下车,下船,都用双手护着,也一定要自己亲自提着。
隋秋天不明白。
为什么?
“不是和你说过吗?”
大概是知道她会觉得疑惑,棠悔没有急着进卧室,而是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以后你会有吃不完的凤梨酥。”
“可是,”隋秋天发现自己喉咙有些干,只好紧紧拎着手中的黑色公文包,让它沉甸甸地勒着自己的手指,“可是我已经有了。”
不久之前。
棠悔神奇般地,在她房门口,变出了像一座小山的凤梨酥。
那时她就已经觉得,自己应该很久都没办法把那些凤梨酥吃完了。
“不一样。”
棠悔说,“那些是我让人安排的,我没有亲自去,甚至也不知道你喜欢吃的牌子是哪一个,可能只是说了一句话。”
说着,她走近了些,像是想要过来拍拍隋秋天的头,
“但这些不一样……这些是我想要亲手带过来,也想要亲手放进你书包里的。”
书包?隋秋天愣了愣,而后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抱着的黑色公文包,它跟着她们漂洋过海而来,干净整洁,沉甸甸的,也很漂亮……
“就像那个时候,你表姐每天早上都会有背着装着凤梨酥的书包去上学一样。”
棠悔轻声说,她走近了些,眼梢的笑弥漫开来,看上去比亮起来的廊灯还要温柔,
“你现在也有了。”
原来这是她亲手给她准备的书包。
23「怪里怪气」
◎“棠小姐很好。”◎
棠悔明白,如果她将自己购买凤梨酥过程中的细节说得更清楚一些。
隋秋天恐怕会露出更多“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甚至也有可能会像她预期的那样——
对她产生更多“依恋”和“信任”,从而对于“离开她身边”这个决定产生更多偏移。
因为实际上。
对于棠悔来说,独自去购买凤梨酥的过程并不顺畅。
是在今天早晨。
隋秋天进来给她盖好被子,之后再下楼的那短短一段时间。
棠悔询问苏南,附近哪里有卖凤梨酥的地方。
苏南收到消息时很惊讶。
她似乎想象不到,有一天棠悔会像一个普通游客一样,对潮岛的凤梨酥产生兴趣。
但苏南十分专业,就像为棠悔订购船票时那样迅速反应,在片刻后回复她,说附近的商超应该都有,如果她有需要,她可以安排司机去买。
棠悔拒绝苏南的提议。
她说她要亲自去。
苏南大概也没有想到棠悔要一个人去,便没有再说更多。
于是棠悔一个人。
她穿上隋秋天临走之前为她整理好的白裙,拄着盲杖,扶着掉皮墙面,坐了摇摇坠坠的、看起来很老旧的电梯。
也走了对她来说有些复杂的石板小路老街,闻到这座城市空气中挥散不去的鱼腥味,花了五百块坐了一段路很短的、开起来噼里啪啦吵的叮叮车。
这是她对隋秋天故乡的初步了解。
最终,她不算太顺利地,找到一家不算大的商超。
棠悔擅长伪装。
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被撞见,她就会时刻扮演一个盲人。
所以她请商超服务生帮忙,找到了这五盒凤梨酥。
回程的时候。
她拎着那五盒凤梨酥,发现可能自己的眼疾是真的没有完全恢复。
她还是会对刺眼的光线感到刺痛,在陌生小城步行,也还是会消耗她太多气力。
因为她许久都没有独自出过门,就算复明,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仍然偏弱。如果隋秋天不在她身边,她几乎寸步难行。
以至于她拄着盲杖走错好几次路,最后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地到达原来的酒店。
棠悔没有亲自做过这种事。
她觉得新鲜。
也想要将自己在这一路上吃的苦,遇到的不好,全都告诉隋秋天。
她想要跟隋秋天说,这座城市的路对她来说很难走,如果她不在她身边,恐怕她会受到很多预料不到的伤害;也想要用一种无辜的语气,问隋秋天五百块的叮叮车是不是太贵了些。
她并不对这些自己擅用的手段感到任何羞愧,也正打算开口诉说,以获取隋秋天的内疚和心疼。
但这个时候。
隋秋天却先于她一步开口了,“包也是给我的吗?”
可能是灯光太模糊,保镖小姐看起来鼻头红红的,明明个子很高,比她都要高一个头了。
却因为五盒凤梨酥和一个包,相当笨拙地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怎么看起来会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呢?
明明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棠悔碾了碾手指,说,“是。”
隋秋天不说话了,她看着她,眼圈逐渐泛起了红。
保镖小姐其实性子并不冷淡。大部分时候,她不说话,她一板一眼,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合格的、适合站在棠悔身边的保镖。
大概是因为太想变得可靠。
所以她把十九岁的、那个有点笨拙但很可爱的自己关了起来,也很久都不在棠悔面前展现。
“怎么不说话了啊?”棠悔柔声问。还是装作一个盲人,好像完全看不见她眼圈泛红的样子。
“没,没什么。”隋秋天迅速反应过来。
大概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在哭鼻子,相当匆促地擦了擦眼睛。
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公文包——
那是棠悔在商超挑的款式。
因为时间来不及。
所以她只能到箱包区,挑一个看起来质量好一些的、保镖小姐会喜欢的纯黑款式。
说实话价格算是很贵。
纵然棠悔对物价没有概念,也知道一座小城商超的、没有品牌的公文包,不应该需要七百块。
她知道自己可能又被骗了。
但她没有太在意,觉得可能这就是自己伪装和欺骗的代价。
她更在意的。
是隋秋天在收到这只公文包时觉得惊喜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本来我说要去买书包。”棠悔慢步走近,想要将隋秋天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然后售货员给了我一个上面印着卡通动画的双肩包。”
隋秋天抬起眼来。
眼睛看起来红红的,唇角也抿着,愣愣地盯着她,像是完全没有被她的玩笑话逗笑。
棠悔贪婪地注视着隋秋天的眼睛,也异常享受隋秋天眼睛里只有自己一个的景象,“我就说她已经是大人了。”
她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她为自己产生的、平时不会有的情绪,“所以就买了这个。”
唇角上翘,“喜欢吗?”
“挺喜欢的。”隋秋天小声说。
然后又低着眼。
她的睫毛很长很黑。
藏在黑框眼镜的镜片下,看起来是棠悔从不曾拥有过的纯净。因为她的感谢就是感谢,喜欢也就是喜欢,不会夹杂任何算计过的东西。
“那这个小狮子又是怎么回事?”
被她提醒。
棠悔也才想起。
被她藏在公文包内侧的,那个戴眼镜的小狮子挂件。
没有人会在购买公文包的时候还选购一个可爱挂件。
但那时。
正巧有一群整整齐齐背着双肩横款书包、还戴着小黄帽的小朋友,从箱包区路过。
像一群黄色小鸭子,叽叽喳喳地,晃着书包上的挂件,挤过棠悔的脚边。
也像很多个小小的隋秋天,蹦蹦跳跳地从棠悔身边路过。
那时棠悔相当礼貌地停在原地,拄着盲杖看着她们一个一个跳过去,然后发现,她们每个人的书包上,都有一个看起来很可爱很乖的挂件。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想——保镖小姐也一定要有。
但她当时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样子,看上去应该很好骗。
于是这个小狮子挂件也花了她两百块。
“秘密。”棠悔这样说。
隋秋天抬起眼来,躲在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湿湿的,似乎有很多疑惑,
“为什么是秘密?”
其实这时候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以让棠悔将那些辛苦和委屈全盘托出。
但她看着隋秋天潮潮的眼睛,又想——
还是算了。
因为隋秋天看起来已经要哭了。
“声音听起来怎么像是要哭了?”
棠悔看着她,想抬手去擦擦她发红的眼梢,但好像也没有办法。
因为她习惯伪装眼盲。
一言一行都被关在谎话的壳子里,已经不知道怎么去说真话。
隋秋天立马变得仓皇,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没有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手指垂到腰间,不露声色地蜷缩着,脸上却仍是笑了笑,
“我好像还没有听见你说过一句高兴?”
“我高兴的。”
隋秋天回答得很快。
生怕棠悔觉得她受了礼物还不高兴,又很紧张地重复一遍,
“我很高兴的棠小姐。”
棠悔笑了。
她站在卧房门中的阴影里,弯起的眼看起来很模糊。
也朝她这边抬起手来。
像是想要像之前那样,过来拍拍她的头。
却在中途悬在空中,像是有些摸不准她到底站在哪个方向。
于是停了几秒,又只好有些茫然地想要收回手去。
隋秋天抱着公文包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棠悔两次都悬空的手也有些不好受。
于是沉默了片刻。
在棠悔的手收回去之前,小声地说,“我在这里棠小姐。”
空气静了几秒。
棠悔没有动作。
隋秋天想了想,便很配合地往棠悔的方向移了移。
棠悔的手顿了一下。
隋秋天有些木讷地眨了眨眼睛。
棠悔蜷了蜷手指。
几秒之后像是反应过来,伸手过来,准确找到位置,拍了拍她的头。
眼梢下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隋秋天愣住。
棠悔慢慢收回手,手指似有若无地从她发丝中穿过,体温很热,
“早点睡吧。”
她站在灯光下朝她笑。
之后原本想进卧房,但却又像是想起一件事,回过头来,
“明天是不是又到你请假的日子了?”
隋秋天的心情还没完全平复,她看着怀里的黑色公文包,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去吧。”棠悔像是看出她的犹疑,仍旧很柔软地朝她笑,
“注意安全。”
请假的事情已经提前和棠悔沟通过,况且表姐也约好会与她在白山底下见面。隋秋天没有再扭捏,“好的棠小姐。”
在棠悔点头,要踏进黑漆漆的卧房之前。
隋秋天抱着公文包,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谢谢你,棠小姐。”
棠悔停在阴影里,许久都没有说话。隋秋天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以为棠悔不会再开口之际。她听到棠悔细柔的声音从黑暗中缓慢传出,
“早点休息吧,记得明天要开心一点。”-
九月二十二日。
每年的这一天,隋秋天都会向棠悔请一整天假。
七年间。
隋秋天很少向棠悔请假,也很少有离开棠悔的时间。
只有这一天。
如果棠悔没有什么外出需求,隋秋天就会请一整天假,在清晨时出门,在夜深时回来。
于是这一天。
住家管家、佣人以及秘书,将会暂时替代隋秋天的职责。
对于这一点,隋秋天有很多愧疚。但棠悔从不责怪她什么,对于她请假的事情也相当宽容。
今年的九月二十二日,可能也是最后一个需要请假的九月二十二日。
隋秋天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依然在这一天醒得很早。
她没有在床上浪费时间。
而是很整齐地把床铺收拾干净,将被子叠成很严格的正方体。
洗漱完毕之后,就站在衣柜前面,很认真地摸着下巴,思考自己应当穿什么——
这是她的私人时间。
不应该穿制服。
但她的衣柜里被制服塞得满满当当,几乎很难找到合适的、看起来不那么死板的私服。
正在为难之际。
房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间有谁会来敲门?
隋秋天觉得奇怪,打开房门之后,便看见家里的裁缝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吗?”隋秋天比着手语。
裁缝微笑着,将手中拎着的小袋子递给她,比着手语,
“秋天小姐,今天又到了要外出的时间了吗?”
想必是棠悔安排的。
隋秋天愣了几秒。
将袋子接过来,点了点头,然后也比着手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真诚,
“谢谢。”
裁缝摆了摆手,很有礼貌地帮她带上了门。
隋秋天微笑着看她离去,拆开小袋子,不出意外,里面是一套适合外出的衣物——灰色兜帽卫衣,深色牛仔裤,运动鞋。
她一一换上。
照镜子的时候。
她发现镜子里的人很陌生,变得不太像棠悔的保镖了。
反而多了几分稚气和青涩。
隋秋天不太习惯这个自己。
甚至也不太喜欢。
因为会让她想起从前,犯很多错,显露很多笨的时候。
她重新架好眼镜,躲开了镜子。
将挂着眼镜小狮子的黑色公文包拿出来。
房门又被敲响了——
再次打开。
是管家。
管家微笑着将手中车钥匙递给了隋秋天,“棠总让我提醒你,开车下山的时候小心。”
“谢谢。”隋秋天接过车钥匙。
沉默片刻后。
扶了扶眼镜,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说了一遍,“谢谢。”
管家颔首,“辛苦了。”
房门再次关上。
隋秋天将车钥匙放到黑色公文包里,又将六种不同口味的凤梨酥,各拿出一个来,整整齐齐地收到包包里,也带上纸巾、湿纸巾、手机、手电筒、指南针……
将黑色公文包装得鼓鼓囊囊之后。
她很满意地将快十公斤重的包背在肩上。
打开房门。
走到旋转楼梯时,她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往三楼看了眼——
不知道棠悔现在醒了没有?
也不知道棠悔醒来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需要?或者是万一像上次一样,不小心摔了玻璃杯?然后不小心踩得自己满脚是血?
想到这里。
隋秋天忧心忡忡。
便转了脚步。
背着包小心翼翼地前往三楼。
到达卧房时。
她很是踌躇,因为不知道棠悔有没有醒,于是便没有敲门。
但又想确认棠悔醒了之后没有发生意外状况,再安心离开。
于是她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觉得还早。
便就这么在门口,穿着卫衣牛仔裤,背着十公斤重的公文包,挺直着背站了半个小时。
是在管家送早餐来到三楼的时候。
她发现隋秋天像根筷子一样站在棠悔卧房门口,表情十分惊讶,
“秋天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哦,我——”
隋秋天紧了紧包带,绷紧下巴,“我想看看棠小姐会不会有什么需要。”
“原来如此。”
管家点点头。
和颜悦色地说,
“不过棠总一大早起来就在书房了,你要和我一起过去吗?”
“是吗?”隋秋天愣住。
她没有因为自己浪费的半小时时间感到气恼,而是认真地想了想,
“那我给棠小姐送过去就好了。”
“也不是不可以。”管家思考片刻,便将手中餐盘递给了她,又像是为她感到可惜,
“不过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你应该好好珍惜时间才是。”
“没关系。”隋秋天端稳餐盘说,“我想为棠小姐做一点事再走。”
管家没有再说什么。
棠悔的早餐看起来很清淡,分量也很少,看起来是隋秋天两三口就能吃完的。
也不知道营养够不够。
隋秋天想。
也端着餐盘去了书房,然后停在门口,敲了三下门。
她没出声。
书房里的人静了片刻,传出来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
“隋秋天?”
隋秋天没想到棠悔还是将她认出,木着脸停了一会,才开口,“是我。”
“进来吧。”棠悔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显得有些闷。
隋秋天得到命令。
推开门。
很稳重地将餐盘端进去,目不斜视,将餐盘放到棠悔书桌旁的小桌上,
“棠小姐,你的早餐。”
“你怎么还没走?”
棠悔从书桌前站起,撑着桌边,摸索着坐到了小桌上,
“不是已经过时间了吗?”
隋秋天为她摆好餐具,将危险的餐具分别放在她的惯用手。
然后又检查好茶水的分量,和餐盘中的其他危险事物。
才退后一步。
站在棠悔身后,看了眼手表,没有犹豫地说,“我等棠小姐用完餐之后再走。”
“你的假期很珍贵。”棠悔有些无奈,摸索着拿起特制的轻型餐叉,
“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隋秋天盯着她手里的餐叉,很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浪费,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棠悔顿了片刻。
将切好的丹麦多士送到嘴里,很有教养地处理完之后,才开口询问,
“你穿上那些衣服了吗?”
“我穿上了。”隋秋天站在她身后说。然后又补充一句,“谢谢你,棠小姐。”
“合适吗?”棠悔像是突然想起,微微蹙眉,“总感觉最近你又长高了,也不知道我让裁缝挑的尺码对不对。”
“挺合适的。”
隋秋天没有敷衍。
而是颇为慎重地检查自己的尺寸,还很认真地伸了伸手,做了做扩胸运动,才一项一项报给棠悔,“裤长,袖长,领口,胸围……都正好。”
棠悔歪头,
“那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目光还是始终停滞在一个地方。
隋秋天愣了几秒。
她想棠悔这应该不是能看见的意思。
她不知道她能看什么。
却还是上前一步,站到小桌的一米开外,然后发出声音,
“我在这里棠小姐。”
棠悔也顺着声音抬起眼。
或许是因为是盲人的关系。
她望着人的眼神从来不怎么收敛,从来都是径直而来的。
于是隋秋天有些局促。
只好尽量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腰间,肩上背着挂着眼镜小狮子的公文包——
她感觉自己像个要出去读书的学生。
而棠悔给她新的衣服,新的书包。
还有让她下山时不必像其他人一样耗费时间等待的车钥匙……
然后用极为温柔的目光,一点一点包住她,对她说,
“一定很好看。”
她甚至也会对她进行夸赞,简直像每个清晨都会起来,目送她去上学的家长一样。
那是隋秋天从来没有拥有过的。
“该走了。”棠悔收回目光,“不是说要和你表姐一起去吗?”
她提醒她,“别让她多等。”
但隋秋天没有当过大学生,棠悔也不会是家长。
她是保镖,她是雇主。
隋秋天看了眼手表。
实际上,她已经迟到很久。
但她并不因为这次迟到感到心烦意乱,也仍然想要看棠悔吃完这次早餐。
“我会喊管家过来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主动开口。
隋秋天不说话。
棠悔静了片刻,喊她,“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我在你心里有那么不可靠吗?”棠悔歪头问她,“连吃早餐都会吃出什么危险来?”
隋秋天一怔。
很快否认,“不是的棠小姐。”
棠悔望着她。
隋秋天知道这是没办法商量的意思,只好垂头,说,
“好吧。”
在雇佣期内,她会听从棠悔的一切命令。
“隋秋天。”临走之前,棠悔又喊住她。
隋秋天回头。
太阳出来了。
棠悔端坐在小桌后,她姿态优雅,脖颈笔直,整个人像是要被背后的树林吞进去,却仍是朝她笑着,对她说,
“今天要让自己开心一些。”
隋秋天愣怔片刻。
想了想,然后像接到命令一样,答应了棠悔的要求,
“我会的,棠小姐。”-
程时闵在山脚等她。
她看到隋秋天开着车过来之后,远远就面露惊讶,而在看清车前标之后,更惊讶了。
隋秋天将车停稳。
看到程时闵过分吃惊的表情时,及*时解释,“这是棠小姐借给我开下山的。”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这辆借给她的车很贵。因为棠悔的车库里只有这种价格的车。
程时闵点点头。
然后异常谨慎地坐上了副驾驶,“看来棠小姐对你很好。”
“棠小姐确实很好。”尽管程时闵这是夸赞,隋秋天也仍然强调一遍。
程时闵“嗯”了一声。
系上安全带。
然后瞟了眼隋秋天木着脸的表情,“不过你千万别犯傻。”
隋秋天发动了车,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什么?”
“我的意思是……”
程时闵耐心解释,“这对有钱人来说都是小恩小惠。”
她似乎是想起了之前在ICU看到隋秋天昏迷不醒的记忆,也想起了无数次隋秋天浑身是血的回忆,便有些后怕地再次提出警告,
“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命重要。”
隋秋天皱皱眉。
并不是很认同表姐的话,“可是棠小姐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有时候脑筋不太灵活,听不出很多言外之意,但这次也觉得自己听出了表姐的意思——
表姐觉得棠悔对她那么好,是想让她在关键时刻为她抵命。
或者是认为,棠悔借车给她开下山,给她买凤梨酥,也是某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或许别的有钱人会真的这么做。
但隋秋天清楚,棠悔不是。
棠悔不一样。
程时闵看她一会。
似乎不怎么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坚决,有些糊涂地问,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
隋秋天看了她一会。
颇为较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说,“可是我们都不是。”
程时闵愣住,“什么?”
“我们都不是棠小姐。”隋秋天将车开起来,将逻辑理得很清楚,像象棋棋子一样,合规合法地摆在程时闵面前,“没有人是棠小姐。”
“所以按照这个逻辑——”
“我们应该都不知道棠小姐在想什么。也就是说,我既不可以默认她‘很好’,你也不可以默认她‘很坏’。”
程时闵沉默了。
她倒是忘了,她这个表妹说话、做事都相当一板一眼,也自有一套合理的、与常人对比起来稍显得有些偏差的逻辑。
隋秋天从小不哭也不闹,甚至也不怎么笑,什么时候都是木木的。
于是有一阵子,有个在外面读了大学的邻居回来,看见隋秋天从来不哭,也很听话,基本上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但就是不像个小孩子,经常木木的,便随口提了一句——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怪了?不会是心理上有什么病吧?
但没有后续。
因为在那座贫穷的岛屿上,没有人愿意花钱花时间陪伴、询问一个怪孩子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喜怒哀乐很明显?为什么痛的时候不喊痛?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要的东西?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认定她只是内向。
而过不久。
隋秋天就这样,带着所有人的“心照不宣”,被关在了那间被褥潮湿的、饭吃不饱、甚至也会被体罚的武校。
和她的怪里怪气一样,被彻彻底底地遗忘在了那里。
直到今日。
“不过……”在程时闵陷入无限后悔之际,隋秋天又自顾自地开口了,
“不管你怎么想,我也还是要相信一件事。”
“相信什么?”程时闵走神地问。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太明白程时闵的走神。
但自己还是瞥了眼被自己放到后面的公文包,以及上面的眼镜小狮子。
然后绷紧下巴,双手攥稳方向盘,很郑重其事地说,
“棠小姐很好。”
而这一点完全不需要任何逻辑来证明。
只是可惜,很多人都不懂。
【作者有话说】
小秋天很有逻辑[墨镜]
只是棠小姐在逻辑之外[爆哭]
————
这章要放一下《红唇与智齿》的文案啦,喜欢的也可以去专栏收藏哦(不出意外这本也会是姐狗):
况莱从小就嫉妒许温棠。
用况莱她奶的话来说就是——许温棠她家里有钱得像后院藏着石油,住得是用铁门起来的庄园,许温棠她妈像个女明星,许温棠自己也像女明星。
但况莱家要啥啥没有——住得是前几年才打地基建起来的水泥房,况莱她妈是个不要女儿自己跑掉的疯子,况莱自己是个小疯子,疯疯癫癫成日没个停。
但她奶和她奶玩得好。
所以况莱从小也只能和许温棠一起玩-
三岁,况莱调皮摔了碗,摔得自己满脸血不说,还在六岁的许温棠掌心留了道疤。
九岁,大人开玩笑,说许温棠长大后嫁不出去就是况莱害的,况莱不服气,叉着腰说——她本来就不爱嫁人!大不了就嫁给我!
许温棠在旁边给况莱扯了扯快被她滚成泥的白裙子,很端庄地配合——老婆,你的裙子该洗了。
十五岁,况莱勇敢出击,替同学给暗恋的学姐送情书。被暗恋的学姐吓得找闺蜜想办法。
闺蜜许温棠把情书扔进垃圾桶,很不客气地在她头上敲了敲,说——况莱,不准早恋。
到十八岁,况莱还是嫉妒许温棠。
因为二十一岁的许温棠花枝招展、招蜂引蝶,甚至还美丽得不可方物。
二十八岁,况莱梦想告吹,灰溜溜回乡的第一天,就遇见许温棠。
见到老仇人,况莱拔腿就跑。
谁知过不了多久,许温棠就到她家里拦她。平日里在长辈面前装温顺的女人,被她气得牙痒痒,
“是谁刚成年那天晚上就偷偷把我按在柜子里亲的?”
女人呼吸靠近,揪住她发红的耳尖,“还亲完就跑,一跑就是十年。”
“况莱,你到底怎么想的?”-
况莱始终嫉妒许温棠。
因为二十一岁的许温棠很富有,她拥有十八岁的况莱无法拥有的一切——包括况莱的喜欢。
24「黄色颜料」
◎“你该不会是喜欢你们棠小姐吧?”◎
白山在比较偏僻的位置,她们要去的地方,是曼市周边的小城台市,路程很长。
开了一段路之后。
隋秋天趁红灯,第十七次看向自己漆黑的手机屏幕——
出发之前。
她和管家交代过,如果棠悔在家里发生什么事,请一定一定一定立刻联系她。
按道理。
到现在她都没有收到电话、短信,那就意味着棠悔平安无事。
但等红灯亮起,隋秋天重新发动了车,却还是忍不住想——
管家毕竟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还有着看起来很严重的老花眼,会不会也有什么注意不到的地方呢?
万一,管家给棠悔斟茶的时候茶量又不怎么合适怎么办?
于是隋秋天很谨慎地将车靠边停下来。
在程时闵颇为奇怪的目光里,拿起手机,给管家发去了一条信息:
【郑管家,麻烦您给棠小姐斟茶的时候,茶量稍微斟少一些,因为她可能会注意不到】
管家没有马上回复。
隋秋天不太放心地把手机重新放到支架上,再次重新发动了车。
并且在下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第十八次看向了漆黑黑的手机屏幕。
管家仍然没有回复。
隋秋天抿紧唇,等红灯期间,她数不清多少次拿起手机,在简短的九十秒钟内,把自己整理好的一百三十四页保镖守则发给管家。
并且很仔细地想了想。
又争分夺秒地补充三条:
【郑管家,棠小姐很喜欢凌霄花,我上次在墙头种了些,但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浇水了,您可以让园丁帮我浇下水吗?】
【以及,我早晨给棠小姐订的鲜花可能快要到了,如果收到,请帮忙剪枝再放入棠小姐书桌的花瓶中。】
【还有,昨天棠小姐在游轮上吹了很久的风,可能会有些不适,请您帮忙,让她多穿些衣服,也可以再过两个小时,叮嘱厨房为她煮一道暖身汤】
打完最后一个字。
红灯倒数结束。
车后传来尖锐的喇叭声——
隋秋天心思沉沉地放下手机。
发动了车。
并且在之后一个路口,第十九次看向了手机。
也终于引起了程时闵的担忧,“秋天。”
“嗯?”隋秋天瞥了眼黑漆漆的手机,稳着性子重新起步,将视线集中在纵横交错的车流之中。
然后解释,“表姐你放心,我很注意交通安全,开车过程不会玩手机的。”
一般人不会直接称呼表姐为“表姐”。
但隋秋天会。
在她的认知模式中,每个人都有特定的身份格子,例如表姐程时闵,姨妈陈宝君,恩人棠蓉,同事苏南……
这通常能使她正确切换到与对方的相处模式。
“你该不会……”车流喧嚣中,程时闵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小心翼翼,
“是喜欢你们棠小姐吧?”
话落。
一声尖锐汽笛响起,后边某辆灰色轿车从侧道挤过去。
隋秋天谨慎握着方向盘。
让过车,然后趁路空,有些奇怪地瞥了眼坐在副驾驶的程时闵,
“你说什么?”
程时闵动了动唇,像是欲言又止,“你先专心开车。”
隋秋天便将注意力集中到路况。
她没有再问。
表情看上去也没有任何被戳穿之后的不对劲。
程时闵稍稍放下了心。
看来隋秋天对于情感的认知缺失也不是完全不好,要是真对那山顶上的人产生“喜欢”,且不说是个女的,光是隋秋天这个木讷呆笨的性子,要是因为这点被利用,那也是个麻烦事。
就个人而言,程时闵是不希望隋秋天再继续待在山顶。
毕竟隋秋天前半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
她只希望,隋秋天能够像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开心,简单地过完一生。
退一万步讲。
要是她这个表妹真喜欢女的。
那最起码。
也得喜欢个普通一点的女的。
而不是那什么,会把自己亲舅舅关进去,会把自己亲侄女亲表妹送到国外,甚至会在那场车祸中独活下来,并且在一片爆冷声中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棠悔。
没有人会信棠悔真有那么无辜。
要是没点手段?怎么能真的成为白山山顶的女主人?
但隋秋天会信。
想到这里,程时闵便有些头疼,觉得自己这位表妹过于单纯了。
况且纵使不是“喜欢”。
程时闵也觉得隋秋天对这位雇主的担忧有些过了头,
她迟疑几秒。
还是出了声,“我是看你好不容易休一天假可以下山,还像是总放心不下她——”
“表姐。”隋秋天突然喊住她。
像是机器人的系统检测到某种漏洞,于是几乎不用任何指令,就自动进行修正,
“棠小姐是我的雇主。”
她始终目视前方,表情没有任何不对,语气也十分严谨,“你不要擅自在私下里推测这些,这对她很不尊重。”
看来是完全不懂这回事。
程时闵观察着隋秋天颇为严肃的表情,稍稍放下了心,
“对了,你上次是不是说雇佣期就快结束了来着?”
“嗯。”隋秋天没什么表情。
“还剩多少天?”
“五十一天。”隋秋天说。
“记得这么清楚?”程时闵嘟囔着,然后又接连问,
“那跟棠总说了吗?她放不放你走?”
“说了。”
隋秋天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缓慢驶入车流,然后微微皱着眉心,思考一会,“棠小姐上次说要思考一下再答复我,但到现在没有答复,不过也没有拦着我给她找新保镖。”
“既然她都没有拦着你。”程时闵点点头,“你就不要像上次一样,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后面又因为担心她一个人出国又后悔,结果自己偷偷躲到厕所打电话给我说不走了……”
像这样的电话。
程时闵不知道接过多少次。
也基本都在棠悔那边传出好消息的时候,要么就是她成功完成继承遗产的条件,要么就是她身边新来了一位得力助手,要么就是她做成了什么上报纸上新闻的大项目……
每一次。
隋秋天都打电话给她。
也不跟她说清楚前因后果,就用一种已经下定决心的声音通知她,表姐,我现在还不能走。
然后莫名其妙地跟她说
——因为棠小姐马上要出国,需要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
——因为棠小姐的眼疾治疗在很关键的阶段,她需要督促,不然就会偷懒不想治疗。
——因为棠小姐今天早上摔坏了花瓶,手受了伤,需要时间康复。
——因为棠小姐今天淋雨了,因为马上要到棠小姐生日了,因为棠小姐今天生病了,看起来脸色很差……
因为棠小姐,因为棠小姐。
程时闵听这句话听得耳朵快起了茧,她不知道那位棠总笼络人心的手段到底有多厉害,才骗得隋秋天这么忠心耿耿替她卖命?
但总之这次。
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隋秋天能彻底下定决心,不再续约。
“反正这次你不能再犯傻了。”回忆结束,程时闵语重心长地强调,“知道吗?”
“我知道。”隋秋天说。
在漫长的车流中停了一会。
又像是自说自话那般强调,“况且我有事对不起她,必须要走了。”
“什么?”程时闵没明白,“你还能有对不起别人的事?”
隋秋天不说话。
程时闵看了她一会,觉得她估计不会开口,便说,
“那好,我不问了,你专心开车。”
之后一路。
隋秋天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看向手机,她双手攥紧方向盘。
目不转睛地盯着开往台市的道路,仿佛刚刚没有听到过程时闵的疑问。
是在路过港口的时候。
她们接上了从潮岛坐船过来的姨妈陈宝君。
陈宝君这些年一直住在潮岛老家,盼着等程时闵在曼市买房之后就把她接过去养老。
程时闵是陈宝君省吃俭用,从小岛城供出来的大学生,平时工作也相当努力,经常加班加点,而曼市寸土寸金,房价不是普通人耗命打工就能够到的。
再加上程时闵也只是棠氏集团下众多小职员中的一个,月薪加上奖金,也存不下多少买房钱。
也就只能让陈宝君一直在潮岛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而陈宝君得知隋秋天是棠悔的保镖之后,也多次“提点”过她,总是时不时就念叨着隋秋天小时候在家里住的时候,她给隋秋天送饭送菜,摸着黑给隋秋天缝裤子缝书包结果手扎出血的经历……
隋秋天不记得有发生过这些事,但也始终对收留过她的陈宝君保持尊敬的态度。
平日过年过节,她会寄去一些白山山顶分发下来的昂贵礼品,陈宝君五十岁大寿那年,她陪棠悔去国外出差,但也发了一个大红包过去。
只是。
这一切都不应该和棠悔扯上关系。
隋秋天并不接受,陈宝君试图让她去吹枕边风,让“为棠氏卖命了整个青春”的程时闵尽快升职的提议。
实际上。
也因为陈宝君总是念叨这件事,她甚至有些不想见到陈宝君。
不是因为每次拒绝之后,陈宝君都会嘟囔着说一句“没良心,也不知道是谁养你这么大”。
而是因为。
她不希望自己在棠悔身边的时候,会想起陈宝君让她吹枕边风的事。
这会让她一看到棠悔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就想把自己埋起来,躲在洞里,连眼睛也不露出来。
她不要让棠悔听到、发觉这些声音是从她身边传过来的,也不要让自己带给棠悔这些。
她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的,不会带有任何“贪图”和“隐瞒”。
这天。
陈宝君穿着件新的长裙,涂着稍显艳丽的口红,上车坐到后排之后,露出和程时闵同等惊讶的表情,“秋天,这是你的车?”
“不是。”隋秋天再次解释,“是棠小姐借给我开的。”
“哦,那你们棠小姐对你可真好。”陈宝君说了和程时闵一样的话。
语气却不太一样,可能包含惊讶,疑惑,以及不解……很多种复杂的、隋秋天不太懂的东西。
“棠小姐是很好。”隋秋天再次重复。
“这么贵的车也能借出去……”
陈宝君嘟囔着。
有些不太安分地摸了摸座椅,然后瞥了眼程时闵,
“我记得你也早就拿驾照了吧?”
“都跟你说了,我买不起车,买了也没用,住公司宿舍也就几步路,回潮岛也要坐船,没办法开着车回去给你长面子……”
程时闵耐心地说着。
然后又注意到陈宝君东碰碰西碰碰的手,警告性质地开了口,
“妈,你别乱摸。”
说着,她像是特别不好意思似的,看了眼隋秋天,
“这是人棠总的。”
从陈宝君上车起,隋秋天就不怎么说话。
这会。
她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陈宝君,便也从沉默中开口,
“姨妈,这是棠总的车。”
“知道了知道了。”陈宝君摆摆手,开始坐得端正了些,
“你们两姐妹就知道一块说我。”
听说隋秋天成为棠悔保镖之后,在她口中,就总是频繁出现“两姐妹”这个词。
隋秋天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开着车。
是在两个小时后。
她们抵达台市某个周围开着幼儿园的小区。
隋秋天将车停稳。
关上车门,便收到管家发过来的信息:
【棠总用过午饭了。花收到了,水也浇了。】
【对了秋天,棠总还让我和你说,开车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不要总是发信息过来,也不要总是担心她。】
以及在这之后,发过来的第三条:
【享受你的假期。】
很像是棠悔本人的口吻。
隋秋天愣住。
这时。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从她身旁跳过去,撞了她一下——
隋秋天盯着这三条信息看了一会。
很简短地回了一个“好”字过去。
然后低头——
便发现她的衣服袖侧沾上了一大片黄色颜料。
这是棠悔给她买的新衣服。
隋秋天有些茫然地抬头。
“轩轩,过来,”程时闵在这时出了声,颇为严厉的语气,
“给姐姐道歉。”
与幼儿园相邻的小区格外嘈杂,充斥着各种小孩的尖叫声和哭闹声。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拿着水枪跑过来,很不情愿地在她面前低头,撇嘴说了声,“对不起。”
“怎么不喊‘姐姐’?”程时闵教训他。
没等隋秋天有所反应。
这小男孩一扭脑袋,立马又跑了回去,步速很快,是隋秋天小时候没有拥有过的、对人道歉过后不必等人接受的那种理直气壮。
然后。
他很灵活地钻到了单元楼下走出来的一对夫妇身后——
男的戴方框金丝边眼镜。
面带微笑地过来接她们手中的水果礼品,与程时闵和陈宝君寒暄着,看上去很友好。
女的大概五十岁出头,新染过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发膏质量不好,在太阳下显得有些发红。
她低头笑着摸了摸这个小男孩的头。
却又在抬头看见隋秋天之后,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唇。
叫轩轩的男孩昂了昂下巴,举了举手中闹事的水枪。
——因为这是他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他的父母。
也是隋秋天,很久都没有见过的亲生母亲-
她叫陈月心。
和隋家昌离婚之后,就离开潮岛,来到台市,与一个工作是小学教师的男人结了婚,有了一个新的、不怎么听话的、也不怎么懂礼貌的、但懂得如何获得父母宠爱的孩子。
十五年前。
酗酒的、会家暴的海员隋家昌死了。
留下一笔保险金。
陈月心用这笔保险金,把隋秋天托付给了自己的姐姐陈宝君。
不久之后。
她的姐姐陈宝君觉得带两个小孩实在太苦。
于是在取得陈月心的同意之后,隋秋天被送进一家说是全方位监管、不让家长操心的、确保会让每一个孩子出来之后都听话乖巧的武校。
“又长高了。”这天太阳很大,晒得人与人之间的汗液粘着不清,陈月心慢慢走过来说。
她是看着隋秋天说的,目光里似乎也有几分闪烁的泪光,像是有很多愧疚。
隋秋天觉得奇怪——
因为陈月心和棠悔说一样的话,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
可明明看不见的那个,是棠悔。
隋秋天不说话。
也躲开陈月心来摸自己头的手。
陈月心愣了一下。
方家轩却不躲了。
又过来。
用水枪里的颜料假模假样地“呲”了一下隋秋天,大概是大人在场,他没有真的故意往她身上“呲”颜料,似乎只是做个样子,然后名正言顺地为自己的妈妈闹不平。
他好像很聪明。
也很清楚,这样会在大人心里获得“懂得爱护妈妈”的称赞。
而隋秋天只会变成斤斤计较的小气鬼。
“先上楼吧。”陈月心的丈夫摸了摸方家轩的头,打着圆场,
“饭菜早就都做好了,等着你们来吃呢。”
“那我们先上楼,先上楼吃饭。”陈宝君接了话,也过来搂了搂隋秋天的手,
“别跟你弟弟计较,他还小。”
隋秋天不发一言地抽出自己的手。
陈月心拍了拍方家轩的头,又看了眼隋秋天,没再说什么。
等所有人都往楼上走。
程时闵找出纸巾。
给隋秋天擦了擦袖子上的黄颜料,微微皱眉,“这方家轩多大了,怎么还不懂事?”
隋秋天低头看了眼袖子上的黄颜料,自己又打开车门,找出湿纸巾,闷头用力擦了擦。
“算了,先上去吧。”程时闵给她擦了一会,也没什么耐心了,
“一件衣服而已。”
程时闵扔了纸巾。
低声劝慰她,
“今天你妈妈五十岁生日,她每年今天都特意等你过来一起吃饭。”
“你既然来了,就算心里还记着当年那件事,不肯原谅她,但我们也不要太明显。”
她见她不说话。
像小时候过来武校看她,隔着铁栅栏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
“成年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的,到了饭桌上,就讲究家和万事兴。”
隋秋天没有说话。
其实她不太认同表姐的话。但也没有一定要出声反对。
可能表姐纵然自己这样说,却也不是很认同,所以在这之后,表姐也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实际上。
隋秋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就好像,在每年九月二十二日,离开棠悔,开很长时间车过来,是她在十九岁那年给自己设定好的既定程序。
过来看一看陈月心过得好不好。
在饭桌上和陈月心、和她的家人一起吃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
是她必须要提醒自己记得的事情。
但无论好或不好。
似乎都和隋秋天没什么关系。
今天也不是什么例外。
饭桌上,方家轩依旧很闹腾,闹着吃这吃那,还一定要吃隋秋天面前的菜。
于是陈月心只好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夹给他。
不过每夹一次。
陈月心就会在这之后也夹一筷给隋秋天,好像只有这样做才安心。
最后将隋秋天的碗铺成一座小山。
隋秋天没有动筷子。
木着脸在饭桌上坐了一会,又看到了自己袖侧那块没擦掉的黄色颜料。
于是突然在一桌人或惊讶或费解的目光中起身,礼貌地说了句“我吃好了”。
便下了楼,回到车里。
她拿出湿纸巾。
靠在车边。
又埋着头,很仔细地给自己擦那些黄色颜料。
没过多久。
程时闵走了下楼。
她脚步有些急。
看到隋秋天蹲在车边擦袖子的时候,松了口气,慢慢走过来,在旁边看了她一会,问,“怎么不吃完饭再过来擦?”
“我吃完了。”隋秋天木着脸说。
“瞎说,你明明一口没吃。”隋秋天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对劲的情绪,程时闵用着稍显轻快的语气,“是那些菜不合你的口味?”
隋秋天不接话。
而是突然喊她,“表姐。”
“怎么了?”程时闵看着她很用力地擦袖侧那块黄色颜料。
隋秋天沉默了一会,“今天是谁的生日?”
程时闵愣住,
“你妈妈的生日,还有……”
隋秋天转过头去问,
“那为什么饭桌上全都是方家轩爱吃的菜?”
程时闵不说话了。
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些干巴巴地张了张唇。
“没有一个是我爱吃的。”
隋秋天语气冷淡,但也不算是不高兴,“但她还是硬要夹到我碗里,我不喜欢她这样做。”
程时闵静了片刻。
也看了她一会,才有些小心地问,“秋天,你是不是伤心了?”
隋秋天在集中注意力擦着黄色颜料,听到表姐的话,她想起出门之前,棠悔跟她说“要开心一点”,便停了一会,说,
“我很开心。”
程时闵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黄色颜料怎么也擦不干净。隋秋天用了不少力气,最后只让整件衣服变得皱巴巴的,于是她在太阳下发了一会呆,又问了一个听起来很糊涂的问题,“伤心是什么感觉?”
程时闵愣了好久。
她想起隋秋天的确是在情感识别方面比较迟钝,也容易产生理解偏差。
也想起小时候隋秋天也经常会问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没有大人可以回答她。
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隋秋天脱下保镖制服,穿上卫衣牛仔裤,又变得像那个问题很多的、怪里怪气的、不太懂事的小孩子了。
“伤心的话……”良久,程时闵开口,“就是有好多只蜜蜂从你心上扎过去,它们刺你,让你的心红肿生脓。”
隋秋天“哦”了一声,“那开心呢?”
“开心?”程时闵绞尽脑汁,“开心,大概就是蝴蝶。”
“蝴蝶?”隋秋天看她一眼。
“蝴蝶飞过去,不会让你痛,会让你觉得它们留下的花粉很香……”
“然后心里就会长花?”隋秋天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话。
程时闵停了几秒,看着隋秋天有些固执的眼睛,笑了起来,
“对,然后你的心里就会长花,长很多很漂亮很漂亮的花。”
隋秋天想起那些在墙头缠绕的凌霄花,点了点头,
“那我明白了。”
衣服上的颜料没有擦干净。
隋秋天没有再勉强。
但也没用再上楼,她找出自己的公文包,翻到五个口味的凤梨酥,一个一个吃下去。
这令她稍微把肚子填满了些。
过不久。
程时闵上去收拾了包。
和陈宝君一起下了楼,陈月心带着方家轩下楼送她。
一行人走到停车位的时候,嘴里念叨着“二十多岁了还不懂事”“从小脾气就怪”的话停了。
陈宝君突然盯着那辆车。
磨蹭着开了口,
“秋天你开一路车也累了,要不回程的路就让你姐帮忙开吧?”
隋秋天愣住。
“妈你说什么呢?”程时闵脸色不太自然起来,过去扯了扯陈宝君的袖子,“我拿驾照都多少年没碰车了?”
“这不正好吗?”
陈宝君嘟囔着,“反正回曼市的路也宽,正好让你练一下……”
“妈,这是棠总的车。”程时闵再次强调,“碰坏了我们赔不起。”
“妈妈……”方家轩弱声弱气地扯了扯陈月心的袖子,
“我也挺想坐这辆车去让林启安看看的,他上次说我家买不起车……”
“方家轩你给我站好!”陈月心声音很严厉。
等方家轩不太高兴地站好之后。
陈月心又随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看了眼隋秋天。
犹犹豫豫地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要不让秋天跟棠总说一声?”
“让时闵借着机会练一练,也带着轩轩在这边兜兜风……”
“姨妈!”程时闵出声反驳。
“我要打个电话给棠小姐。”隋秋天看着陈月心怀抱着方家轩的手,突然说。
程时闵怔住。
陈月心看向隋秋天,大概是也有些意外她这次这么好说话。
但很快,眼中又露出几分欣喜,或许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喊得动隋秋天,就像可以大声喊方家轩站直一样。
陈宝君喜出望外,“好好好,你们棠总对你这么好,这点小事肯定会答应的。”
隋秋天没有再说话。
每个人都看着她,影子停在她脚下。
树荫很大,她拿出手机。
很安静地站在这些目光的交织中心,那是一块可以透过阳光的地方。
阳光不要命地晒在她的眼皮子上,像某种液体在融化,她拨通了棠悔的电话。
棠悔接的比她意料之中的要快。
“嘟”声只响了三下。
她听到棠悔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手机里传出来,
“隋秋天?”
这一刻隋秋天意识到——
自己根本不是想真的为了这件事询问棠悔的意见。
可能。
她只是想要听到棠悔的声音。
知道棠悔现在是安好的。
就会让她觉得,在很多很多只蜜蜂中,也会有一只蝴蝶飞过去。
而她答应过棠悔。
今天要让自己开心一点。
“嗯?”电话里,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很安好,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和委屈。
从很小的时候起,隋秋天就觉得手机是个很神奇的发明,竟然可以让人随时随地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棠悔耐心地问。
“我……”
隋秋天被太阳,和眼前几个人紧盯着的目光晒得发晕,口齿干涩,“棠小姐……”
她低头。
盯着自己袖侧的那块黄色印渍,停了很久之后,才将自己想要说的话说完,
“我好像把你送给我的衣服弄脏了。”
陈月心和陈宝君面面相觑。方家轩在空气中踢了一下腿。程时闵默不作声。
程时闵的妈妈会为了让她看起来光鲜亮丽一些向自己的侄女开口;方家轩的妈妈也会为了满足他的小孩子脾气,向自己早已没什么感情的女儿开口。
她们都和她们的妈妈、儿女站在一起。
“隋秋天。”
棠悔远在千里之外。
隔着电波信号喊她,声音沉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
就好像,她也和她站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爆哭]
25「0-0」
◎“秋天小姐不在可真麻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风,轻轻地吹在隋秋天脸上,让她觉得像是很多东西都被吹走了。
可能是那只蝴蝶在很远的地方扇动翅膀。
——学会告状的隋秋天心想。
正值午后,台市小区人烟稀少,没有很多人目睹这一幕。
隋秋天抱着黑色公文包,面色冷*淡地靠在车边,她盯紧方家轩,很小气地不让他看她的眼镜小狮子。
“好的,好的,谢谢棠总。”兴许是不习惯直接和棠悔沟通,站在树下的程时闵声音听起来有些尴尬,“我知道了,我会和她说的。”
方家轩咕噜咕噜地转了转眼珠子,突然甩开陈月心的手,过来扯隋秋天的眼镜小狮子。
隋秋天灵活躲开。
方家轩猝不及防在车前摔了个大跟头,马上鼻涕稀拉地嚎哭起来。
隋秋天面无表情。
打电话的程时闵一怔。
陈宝君“哎哟”一声,像是在担心,可步子牢牢扎在程时闵身边没有动。
陈月心立马过去把方家轩拎起来。
拍了下他屁股上的灰。
压低声音教训道,“方家轩我跟你说了让你别在外人面前丢人!”
隋秋天没再看她们两个。
兀自把车门拉开,把黑色公文包放了进去。
再关门——
程时闵便把手机递回给了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终于如释重负,
“棠总还有话要和你说。”
陈宝君斜着视线瞥过来。陈月心围着哭鼻子的方家轩,一边拍他身上的灰,一边用手给他擦眼泪擦鼻涕,像是嘘寒问暖,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隋秋天接过手机,听到棠悔在电话那边喊她的名字,
“隋秋天。”
隋秋天愣了几秒。
忽然紧张地把下巴藏进了卫衣领口里面,不太敢动。
她怕棠悔觉得她因为一点小事麻烦她,也怕棠悔觉得她假公济私,更怕棠悔……觉得她又给她带来了麻烦,停了很久,才懊恼地说,“我在的棠小姐。”
“好了!”远处,陈月心试图压低着声音,但语气仍然显得尖锐。她拍方家轩的背给他顺气,“不就是一个不值钱的小挂件,妈妈平时没给你买过吗!哭什么哭!”
隋秋天低下视线。
电话里。
棠悔“嗯”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有点不像平时的声线,又让人感觉好近,
“从现在开始,平复心情,深呼吸十次,吃点东西,不要让自己饿肚子,再深呼吸十次,要确定自己没有很生气,没有很委屈,也没有想哭,不需要对我觉得抱歉,也不需要太担心我。”
说着,她停顿一会,
“我会安全无恙地等你回来。”
隋秋天怔住。
攥住手机的手指发着紧。
或许是因为这边小孩哭闹的声音太尖锐,棠悔的声音比平时听起来更有耐心,“总之,路那么长,开车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
大概是发觉隋秋天很久都不出声,棠悔又问她一遍,
“隋秋天,你听见了吗?”
这天的太阳很毒,晒得人眼皮发热。隋秋天反应过来,紧了紧攥住手机的手指,无措地说,“好,好的棠小姐。”
棠悔静了半晌,可能是怕她多想,柔着声音说,
“有什么其他的事,都等你安全回来再说,好吗?”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棠悔停了片刻,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先挂电话吧。”
隋秋天顺从地挂了电话。
几个人同时往她和程时闵的方向看了过来。
程时闵看向搓着手的陈宝君,和哭个没停的方家轩,没好气地说,
“棠总说不借。”
“不借?”陈宝君一愣,“没说其他的了?”
“嗯。”程时闵躲躲闪闪地看了眼隋秋天,话也说得含糊,
“就说让秋天尽快把车开回去。”
“那这棠总也怪小气的。”陈宝君嘟囔着,“能借出来不肯多借一会,都说越有钱越小气——”
“妈!”程时闵打断了她的话,“我求您别说了行不行!”
她瞥了眼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方家轩,撇了撇嘴,“还嫌我今天脸丢得不够吗?”
这话明显是指着方家轩来的。陈月心脸色一变,但也碍于陈宝君在场,没发作。
“哎你怎么说话的呢?”陈宝君连忙过来拉程时闵,
“你说你跟你弟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一场闹剧在方家轩的哭闹和陈宝君的抱怨中演到了头。
隋秋天独自在旁边,很严格地按照棠悔的指示,平复心情,深呼吸十次,检查自己刚吃过的五个凤梨酥有没有填满肚子,觉得没有,所以她想了想,吃了没吃的第六种口味,再深呼吸十次,确认自己没有很生气,没有很委屈,也没有很想哭……
她直接打开门坐上了驾驶座。
在闹腾声中把车开了出来,一脚刹车,停在几个人脚边,很直接地说,
“我要走了。”
陈宝君停了下来。
轻拧了一把程时闵的胳膊,“你个不争气的!”
程时闵撇嘴。
陈宝君转头和陈月心说了几句话,又哄了几下方家轩,坐上了车。
程时闵没好气地打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隋秋天等她们系上安全带。
准备发车之际。
她看到陈月心牵着方家轩的手,在车边愣愣看着她。
“麻烦让一让。”隋秋天说。
陈宝君和程时闵在车里对视一眼,刚刚还在吵,一会也安静下来。
陈月心在太阳下盯着隋秋天,好一会,勉强地笑着,说,
“秋天,你都不跟妈妈说声再见吗?”
隋秋天微微皱眉,也张了张唇。
“这是我妈妈!”方家轩在旁边大喊,“不准你喊!不准你喊!”
隋秋天相当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方家轩!”
陈月心狠心拍了下方家轩的脑袋,
“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让你有礼貌!说不听是吧?”
“麻烦让一让。”隋秋天重复一遍。
陈月心愣怔着抬起头来,在太阳下与隋秋天对视。
长达半分钟之后。
她沉默着牵着方家轩让开了路。
隋秋天把车开了出来。
快要发车之际。
她突然看到被自己放在车里的公文包和眼镜小狮子。
对着车窗外面说了一句,
“我明年不来了。”
这是一句陈述句。
陈述句就是用来陈述事实。
便也不需要太多解释。
于是。
隋秋天没等陈月心对这句话有所反应,直接将车开走。
回程的路上很安静。
最开始,程时闵和陈宝君都不说话,静悄悄的。到后面,后排陈宝君的鼾声渐渐响起。
天边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户上,蒙起一层雾纱。
隋秋天打开雨刷,就听到程时闵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秋天……”
“表姐。”隋秋天打断了她,“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劝我。”
“你误会了秋天。”程时闵解释,“我就是想说,其实你们棠小姐真的对你挺好的……”
是。
在程时闵看来,会借车给自己的保镖,会给自己的保镖开高月薪,或者是平时发个礼品什么的,对在山顶上的有钱人来说,都只是些笼络人心的小手段,根本不算什么。
但仔细一想,她清楚没有一个住在山顶上的雇主,会愿意花时间为自己的保镖处理这些家长里短。
而棠悔竟然会亲自打电话来跟她们沟通。
并且刚刚那通电话里。
棠悔听清楚来龙去脉之后,竟然会那么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跟她们说,是我不愿意借。”
如果棠悔真的会为了维护所谓阶级和家族形象,那接这通电话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
“隋秋天不懂得为自己争辩,也不懂得怎么和人相处,在人际关系这些方面比较迟钝,经常吃了亏还没反应过来。”
像是猜到她心中怎么想,也念及她是她的员工,或者,是隋秋天的表姐。棠悔竟然在电话里跟她解释,
“所以她不需要再有人来替她和稀泥。”
以至于程时闵在那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这个做表姐的,只是一直在和稀泥。
而棠悔这个雇主……
想到这里,程时闵再次神色凝重地看向隋秋天,发现对方表情和出门时并无二致,没有伤心,也没有动容,稍微松了口气——
她应该还是什么都不懂。
隋秋天一路都没有看程时闵,也没有看手机,雨天路滑,她始终谨记棠悔之前的叮嘱,开车开得很认真。
听到程时闵说棠悔很好,她觉得奇怪,不明白程时闵为什么重复一个已经既定的事实。
其实她对很多人的认知都很模糊,像隔着层融化的胶水,但总体而言,除了那些会做伤天害理事情的人以外,她认为大多数人都不是很坏的人。
只是像棠悔这么好的是少数。
就像此时此刻,在车后排打着鼾声快要睡晕过去的、从潮岛坐很久的船、又坐很久的车过来给自己妹妹过生日的陈宝君——
她的愿望可能很简单,只是希望她的女儿有好车开,在曼市有好房住,不会再被潮岛的人看不起,或许这其中夹杂着她自己的、有些庞大的虚荣心。
但陈宝君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吗?可能也不算。
或许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刚刚这种做法、甚至是小时候给自己女儿吃什么东西都藏着掖着的行为不太好看,甚至心里也会有心虚。
但她生长在这样的环境,这种做法可能是在她的认知范围里,将程时闵托举出潮岛、并且给自己争得一口气的有效手段。
基于这层逻辑,她只是认知狭小,但愿意为她自己,同时也愿意为她的女儿当坏人。
而毋庸置疑。
棠悔不一样。
棠悔很好。
因为除了她。
没有人会愿意为隋秋天当坏人-
挂断隋秋天的电话,棠悔很后悔自己没有跟着隋秋天出门。
因为隋秋天是真的很笨,容易被骗,也容易被欺负,甚至在很多时候,自己都还感觉不到在被人欺负,也学不会向她告状。
听到隋秋天在电话里像是在尽力隐藏委屈的声音,棠悔不太愉悦。
因为今天早上。
她亲眼看着她的保镖小姐漂漂亮亮地换上新的衣服,傻傻地背着看起来很重的公文包,晃着包袋上的眼镜小狮子出了门。
结果没过多久。
就从电话中听到隋秋天中午没吃一口饭的消息。
棠悔不大高兴。
在挂断电话后,也想过是否要令司机驱车前往。
甚至在这通电话以前,她在阳台上看着隋秋天开着车远去,也有想过要不要让司机开辆车跟在隋秋天车后,看看隋秋天会用这一天假期做些什么……因为她对隋秋天的一切都想要清楚,也想要让隋秋天一直处于自己眼皮子底下。
但隋秋天对于跟踪这种事势必很警惕,发现她之后也肯定不会乐意。
棠悔只好作罢。
挂了电话,棠悔想了想,打电话给管家,想让对方在晚餐时尽量多准备些隋秋天爱吃的菜,然后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知道隋秋天爱吃什么,因为隋秋天从来不与她在同张桌子上用餐。
她只好问管家,“隋秋天爱吃什么?”
管家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会,最后为难地说,“棠总,这件事我可能也得问过厨房之后才知道。”
棠悔没有为难她。
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
年过半百的管家敲响她书房的门,很尽职尽责地说,
“棠总,厨房的管事说秋天小姐不怎么挑食。”
“每天不管布置什么菜都会吃得干干净净,从来不剩菜剩饭,但也从来不会在厨房点餐。”
棠悔望着管家,“还有呢?”
她表现得仿佛作为别墅的女主人,对这点琐碎事情都很感兴趣。管家只好硬着头皮总结,
“管事说她做了这么多年饭,好像就没有发现这个世界上有秋天小姐不爱吃的食物。”
话虽然夸张,倒也是符合隋秋天的性子。
棠悔没由来地笑出声,想到隋秋天吃凤梨酥要吃六个,便说,
“那就让厨房安排些能吃饱的中式饭菜吧。”
“好的棠总。”管家答应下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犹豫,“但是……”
“但是什么?”棠悔耐心问。
管家观察着她的表情,相当谨慎地说,“厨房里的佣人说,秋天小姐吧,有时候晚上肚子饿,会偷偷跑到厨房做蛋炒饭吃。”
棠悔没反应过来。
“不过做完后会自己把碗洗干净,摆得规规矩矩的。”管家像是怕她不高兴,还主动替隋秋天解释,
“甚至有时候觉得不好意思,还会把所有洗碗机都洗过的碗也全都仔仔细细地洗一遍。”
“全部?”棠悔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仔细一想,这件事发生在隋秋天身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此时此刻,棠悔都能想象到——保镖小姐在晚上摸摸索索地躲到厨房里,大口大口吃完蛋炒饭,然后绑起头发戴上围裙,勤勤恳恳地埋头洗碗的样子。
“她很守规矩,也不喜欢麻烦别人。”管家及时补充,
“秋天小姐很有礼貌。”
“她不喜欢别人给她洗衣服、晾衣服,也不喜欢别人给她洗碗,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也就是说……
棠悔扶了扶额头。
隋秋天除了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之外,还会等她睡觉以后偷偷去洗衣服洗碗?
这个人到底哪里来那么多时间?
“好吧。”棠悔思索完毕,“那今天晚上记得给她加份蛋炒饭。”
说完之后,想到这人中午就饿着肚子,便有些怀疑地加了一句,
“大份一点的?”
“可能需要大份的。”管家认同地点头。
棠悔眯了眯眼,“你觉得她吃得很多吗?”
“怎么会?”管家先是疑惑地反问,接着严谨补充,“秋天小姐毕竟还在长身体。”
棠悔愉悦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其他人在私底下说她闲话吧?”
“没有的棠总。”管家笑着回答,“秋天小姐平时脾气很好,喜欢到处帮忙,山上的佣人们平时没时间下山,让她帮忙带个什么小东西回来她也都会帮,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
说到这里,管家注意到棠悔嘴角的微笑敛了进去,赶紧停了闲话,连忙问,
“不过是要安排在您的饭桌,还是在秋天小姐的饭桌呢?”
住在北角道38号的人,从来都不会与棠悔同桌用餐。隋秋天也从来不是特例。
不过这次,棠悔静了片刻,轻轻地说,“和我一起吧。”
管家非常专业,得到指令也没露出什么疑惑的表情,直接从书房退了出去。
每日住宅里都有诸多事要打理。
她没办法像隋秋天一样,无时无刻守在棠悔门边,静候棠悔的需要。
门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棠悔看了眼时间。
下午三点三十四分,离隋秋天离开不到七个小时。
却已经好像是很久很久。
棠悔没什么耐心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疾恢复时间不长,还有很多事都不是很习惯,于是一站起身,就不小心推倒了什么东西——
啪啦。
碎了一地。
棠悔冷静停住脚步。
然后发现,是那些一直被放在身后书柜的全家福中的其中一张——
摔破东西的声响很大。
没有人脚步匆匆地赶到门口,大概这会所有人不是在房间,就是都有事在忙。
棠悔平日本就喜静,也继承了棠厉喜形不露于色的性子,所以大部分人都怕与她直接相处,不会在她近处做事。
只有隋秋天,完全不懂得看脸色。
不管棠悔高不高兴,不管棠悔脸色好不好,不管棠悔初患眼疾时脾气有多阴晴不定,摔多少个玻璃杯,说多少次让她走,她都不走。
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棠悔恍惚地看了眼房门。
然后撑扶着桌子。
慢慢向前走了一步,拖鞋快要踩到碎片。
也没有人迅速推开门将她横抱起来。
棠悔垂下黑沉沉的眼睫。
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张被本地报纸公开过的全家福——
这大概还是棠悔七八岁时候拍的,当时,她被外祖母棠厉很亲热地抱在膝盖上。
两边分别站着她的母亲,和舅舅。
舅舅棠林摸着她的头。
母亲看着镜头笑得很温柔,手搭在她肩膀上,像是在环绕着她,不让贪玩的她从外祖母的膝盖上掉下去。
再往外一圈。
就是她那些看起来很开朗学习成绩很好、平时也总是很爱护她的表哥们。
这样的全家福,每年都会重拍一张,然后公开在董事长办公室里。
最中间的棠厉永远脸色和蔼、笑容可亲,手腕上戴着佛珠,完全不像是在商界那个叱咤风云的棠家家主。
棠悔眯着眼睛。
很短暂地想起了拍全家福那天——棠炳和棠林在饭桌上反唇相讥,惹得棠厉拍桌大发雷霆,险些心脏病发作。
两个表哥穿着高定西服,原本躲在湖边抽烟,看到她时将烟蒂碾在鞋下,站在阴森森的阴影里,看着静静站在远处的棠悔,阴阳怪气地说她“看什么看啊小公主”的样子。
以及那天。
棠厉把她抱在膝盖上教她写字时。
棠蓉站在门口凝视片刻,便快速低头移开步子的身影。
还有那个下午——
她穿着白裙子在棠蓉面前摔破膝盖,鲜红的血像蚯蚓,一条一条从她身体里翻出来。
棠蓉脚步在她面前停了片刻,过了两秒,她挪开步子,没什么语气地对佣人说“把她扶起来”。
棠悔被佣人搀着肩扶起来。她甩开佣人的手,用力踩着步子跑到棠蓉面前,她故意挡她的路,仰着白白的脖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
红色蚯蚓流到地上,四处爬开来。佣人看了看棠蓉的眼色,想过来扶她,被棠悔再次甩开。
棠蓉沉默,她注视着从她膝盖里钻出来的蚯蚓,和她那双从她身体里面被拽出来时就黑得发亮的眼睛,很久,才轻轻对她说——
棠悔,你装够了么。
棠悔不说话,她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她,觉得自己很矮,妈妈很高,可以完全把她罩住,也可以把那些红色蚯蚓踩死。
棠蓉没再看她。
她踩着柔软的拖鞋,步履婀娜地绕过她的血。鞋没有弄脏,棠蓉停在棠悔的身后,像往常一样,语气柔和地对佣人说——麻烦带她去包扎吧。
佣人说了声“是”,想要过来把棠悔带走。
棠悔没有表情地瞥了眼佣人,佣人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低声劝她。
棠悔不说话,在走廊站了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
她们拍全家福。
红色蚯蚓被药水吞进去,一寸一寸消失掉。棠悔换了条干净的、连褶皱都一模一样的白裙子,坐在别人都说很疼爱她的外祖母的腿上。
她和外婆坐在全家福中央。妈妈穿着拖地礼裙,微笑着把手搭在她肩上。舅舅站在她另一边,他和妈妈长得很像,笑起来的笑容弧度很像,和鼻子旁边的阴影也很像,她们都最像外婆。表哥站在外面,他们穿着很贵的西装,笑起来又和自己的爸爸是一个样子。
咔嚓——
照片定格。
雨砸下来,一滴一滴砸到眼睛里。摄影师说“好了”。
没有人动。每个人微笑的弧度都不变。
雨快要变大了,棠厉停了一会,笑起来,说“可以”。
每个人像吐出一口大气的乌龟那般缩小,像从伞面上滑落的雨滴那般散开。
只留下棠厉,和坐在她腿上的棠悔。因为外婆最疼爱她,要和她拍双人合照。即便是下雨,她腿上刚包扎过的伤也没有什么关系。而所有人都知道,外婆最疼爱她。
一周后,报纸刊登家族趣事。
棠悔摇身一变,突然成为外祖母宠爱有加的外孙女,是两个舅舅舍不得受一点委屈甚至为她在学校捐款的外甥女,也是哥哥们每天接送上学警告周围小男生不要接近的、唯一的妹妹。
那张全家福被刊登在那则趣事末尾。
所有人都笑容满面,重新变成庞大的、和谐的,西服礼裙上没有一丝褶皱的一家人。
小时候棠悔搞不懂,只觉得她们这家人很奇怪,总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后来她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会和她是一家人。
——棠悔蹲下来,从玻璃碎片中捡起这张摔碎的全家福,相当冷静地想。
佣人姗姗来迟,用力推开门后,错愕捂脸,发出惊呼,“小姐!你的手出血了!”
棠悔停下动作,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被尖锐的玻璃刺破了,血流成一条,淌在手背,和她的拖鞋上。
像被剖开的血色脉络。
也像那条从很小时候就攀在她身上的血色蚯蚓。
棠悔回头,伪装成对此并不知情的盲人,缩了缩手指,茫然地对佣人说,“是吗?”
“今天秋天小姐不在,您得小心一些。”佣人将她从地上扶起,很后怕地捂了捂胸口,
“她之前还特意嘱咐过我,让我多加照看你,一有什么急事就通知她,但我刚刚去厨房了……”
“我没事。”棠悔安慰她,“你不用着急。”
纵然她语气温和,但佣人的声音还是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去找医药箱来给你包扎。”
说着。
佣人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跑出去,很快拿着医药箱跑回来。
但她是负责厨房的女佣。
平时和棠悔没有直接接触,对包扎流程应该不太熟悉,动作便慌乱起来。
刚拧开药水,结果就洒了一地。
棠悔没有责怪她,兀自将她手中的药水和工具都接了过来,
“我自己来吧。”
佣人战战兢兢地松了手。
她看棠悔只能勉强摸索着给自己上药,有些害怕,
“小姐,要不我去找家庭医生上山来?”
“不用。”棠悔拒绝她的提议,自己勉强给手上倒着药水清理创口,“这点小事,没必要。”
佣人好像很年轻,呼吸听起来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盯着棠悔的手,沮丧地说了一句,
“秋天小姐不在可真麻烦。”
棠悔手中动作顿了片刻。
她注视着自己血迹没有被清理完的手,很久,轻轻地说,
“是啊,她不在可真麻烦。”
包扎过程没有太久,棠悔基本都是自己来的,只让这个年轻的佣人帮了下手。
最后,两个人包扎的纱布看起来也松松垮垮的,还隐隐渗着血迹。
佣人可能觉得这样不太好,便主动开了口,“小姐,要不我喊管家过来试试吧,她应该会包得比我好一些。”
“不用了。”
棠悔看了看自己手上不算包好的纱布,脸色苍白地说,
“这样就可以。”
佣人觉得奇怪,哪有人眼看着包得这么差还不生气的?
但既然棠悔都说了,她也就没说更多,只是在临走之前,问,
“小姐,我需要把这件事通知给秋天小姐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棠悔的唇色都比刚刚苍白了些,摇了摇头,“不用急着通知她。”
“不通知吗?”佣人问。
棠悔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手,“她在开车,最好不要让她分心。”
佣人愣了半晌,这才想起,雇主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是在车祸中去世的。
“你可以走了。”棠悔平静地说。
她不喜欢任何人在她面前显露出这种眼神,类似可怜,同情。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当个盲人也并非全都是坏事,至少在那段最混乱的日子,她可以避开很多这样的眼神。
与此同时,当她躲在暗处,也可以发觉很多,她以前可能不会发觉的事情。
于是那天,在摔坏那个玻璃杯,清楚听到隋秋天飞奔向她的脚步声时。
棠悔紧紧盯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毫不犹豫地选择伪装。
也毫不犹豫地。
径直踩了上去。
于是她得偿所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隋秋天为她感到后怕和担忧的表情。
这是真实的。
她相信。并且总是固执地相信,只有出现在这种时刻的真情,才最值得信任。
在拍那张全家福的时候就知道,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属于贪得无厌的那种人,明明自己的真心躲在暗处捧不出来。
却又无时无刻都希望,看见别人活生生为她跳动的真心。
佣人走后,棠悔看了眼时间,觉得隋秋天大概不会这么快回来,便拄着盲杖回到卧房。
另外一名佣人正在卧房为她整理衣柜。
有件衣服她很眼熟,是那天隋秋天在轮船上给她披上的制服外套。
但这名女佣似乎并不知道这件衣物属于隋秋天,便整理在了棠悔的衣柜里。
棠悔想了想。
等女佣走之后。
拿着这件外套,缓步踏着楼梯,去到二楼,来到隋秋天房间门口——
整个二楼其实都属于隋秋天的生活空间,但她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生活气息在其他地方,几乎将自己的七年全部关在了那间小小的卧房之中。
房间主人不在,作为雇主理应回避。
但棠悔有着正当理由,也没有所谓的道德和边界感。
况且如果她问——
隋秋天一定会顶着那张毫无怀疑的脸,点头同意,甚至毫无防备地为她打开门。
所以棠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隋秋天的房间和她这个人一样,整齐有序,东西不会乱放,除了床,占整个房间空间最大的,就是那书柜,还有书桌,上面摆着一本还没看完的、夹了书签的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完。
看上去是一个完全没有秘密的人。
棠悔觉得失望,但也没有太意外。她将洗好的制服外套放在衣柜里。如她所料,隋秋天衣柜里基本也只都是制服,睡衣都是条纹款式。
棠悔环视一圈,发现这个人连被套被单也是很规整的条纹元素。
但比较意外的。
是隋秋天竟然有一个直发棒。
棠悔想起昨天在游轮上,保镖小姐毛躁的翘边的自来卷头发,以及平日里保镖小姐在她面前的黑长直发。
也就是说。
隋秋天每天早上醒来,都会站在镜子面前,很努力地将自己的翘边发尾夹直。
棠悔在这个她从未踏足过的领地驻足许久,才想起很久之前,隋秋天也问过她,她希望她的保镖要怎么做?
棠悔什么时候自己考虑过这种事?只好说不知道,也说可能要看起来凶一点。
看来在这之后。
隋秋天真的有很努力在扮凶。
棠悔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翘起嘴角。
之后,她在书桌上看见垒得很高的、写完了的一堆字帖。
于是。
她似乎也能看见,过去七年,隋秋天每天夜里回到房间后,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相同的位置,挺直着背,一笔一画地练字的景象。
字帖里印着时间的痕迹,看得出来,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面的笔锋流畅,隋秋天下了很多功夫。
十九岁。
可能是大多数人正在上大学,用着直发棒卷发棒给自己卷漂亮发型出去和朋友吃吃喝喝的年纪,花着父母零花钱谈情说爱的年纪。
也是隋秋天来到她身边给她当保镖,流很多血,受很多伤的年纪。
棠悔垂下眼睫,将字帖收好。
打算趁隋秋天回来之前出去。
也就是在要出房门之际,她瞥见隋秋天房门后贴着一张纸——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圆润的字帖写着“《保镖守则》”四个大字。
纸张泛黄,看字迹,应该还是隋秋天在初来乍到时写的。
第一条、第二条和她那天听到的“保镖守则”相差无几——
尊重雇主,让雇主开心,幸福。
成为雇主的眼睛,耳朵和拐杖。
除了第三条。
上面写:
【绝对不可以和雇主产生亲密关系,不可以当朋友,不可以当作亲人。
也不可以……
反正无论什么,都不可以0-0】
省略号后面是什么?
棠悔不太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不过。
0-0.
棠悔笑出了声。
“嗡嗡——”
手机振动。
棠悔拿出来,便看见隋秋天的消息跳出来:
【棠小姐,我已经到山脚下了,不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回来。】
用的是一板一眼的句号。
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也没有0-0。
怎么长大之后就不可爱了。
棠悔叹了口气,便拄着盲杖往外走。
但她站的位置比较偏,便不小心用盲杖别到了门把手,包扎过的手被狠狠戳了一下。
她蹙眉。
低眼便看见自己包扎过的手,正隐隐渗透出血迹。
看起来模样恐怖。
可能需要有个今天外出的人,细心给她重新包扎一遍。
棠悔静静注视着盲杖和门把手,良久,用伤手紧紧拄着盲杖,关上了门。
她想这种做法,和她拍摄那张全家福之前,故意在棠蓉面前摔破膝盖的行为无异。
因为她清楚知道,纵然棠蓉会教训她让她不要装,会沉默后说她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可到了最后,她也还是会在看到被外婆邀请过来的记者后,露出微笑,折返回来,温柔替她上药。
但隋秋天比较笨,不仅会愿意为她重新包扎一次,大概也会对棠悔产生很多真实的心软。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棠小姐这边也好哭[爆哭]
26「巨型南瓜」
◎“棠小姐,你太善良了。”◎
【小心开车,不要回复00】
车开上山时。
隋秋天收到棠悔的回复——
这大概是语音转文字,所以句尾还跟着些乱码。
也不知道棠悔今天一整天过得顺不顺利?有没有觉得她订的花香气不好闻,有没有又因为不开心所以不穿鞋,有没有在喝红茶的时候烫到手?
想到这些,隋秋天简直忧心忡忡。
但即便如此,她也想起棠悔今天强调不知道多少次的“开车小心”,只好努力将心放在沉甸甸的草丛里,在上山的环形道上开得更慢更稳。
车开进铁门的时候。
时间已经很晚,天色沉黑,山顶上笼罩着一层绵延的湿雾。
隋秋天在山下耽搁的时间比较久。
外面又下了雨,山路她开得格外小心,到得比较晚。
这会其他人应该都睡了。
只有棠悔住的那幢房子里,一楼开着盏昏昏沉沉的黄色小灯。
隋秋天把车开进车库,锁好,再轻手轻脚地进入别墅——
棠悔睡觉浅,有一点动静都容易醒,尽管她住在三楼,但隋秋天还是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得极轻。
开了一整天车,都只吃了六个凤梨酥,隋秋天这会已经算得上是饥肠辘辘,但她仍然决定先上三楼去看一看棠悔有没有休息,再去厨房。
但她刚走到楼梯,就停住了步子。
因为一楼沙发上隐隐约约躺着个人。
这么晚了*会是谁还留在这里?
隋秋天十分警惕地走过去。
却在看清沙发上的人之后怔在原地——
一楼的沙发很宽很大。
女人身着柔软白裙,缩卧在沙发上,身上盖着黑色被毯。
骨骼形状看起来很美,像一抹会在孤寂夜中照亮道路的月光。
是棠悔。
隋秋天觉得奇怪。
这么晚了,棠悔怎么睡在这里?
而且其他人怎么会让棠悔睡在这里?
隋秋天正担忧着这一点。
目光下落。
下一秒,却瞥见棠悔垂在沙发边上的手——
指节上包着松松垮垮的纱布,里头还隐隐渗着血迹。
棠悔受伤了。
这个事实的认定让隋秋天瞬间焦灼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一整天都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她才出去一天,棠悔看起来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只能这么睡在沙发上?
但隋秋天来不及想太多。
身体反应快过脑子。
她有些沉闷地呼出一口气,尽量放轻声音,蹑手蹑脚地从房间找到医药箱。
一分钟后。
她低着头出来。
抿唇注视着沙发上睡熟的棠悔。
好一会。
隋秋天有些费力地在沙发边的地毯上盘腿坐下来,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小,也尽量不吵醒棠悔。
然后。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拆开棠悔手上已经变皱的纱布,看到里面没被包好的伤口之后,她的眉心皱得比纱布还皱。
是谁包的?
怎么会包得这么差?
还是有人趁她不在,觉得棠悔眼盲看不见就故意敷衍棠悔?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
隋秋天觉得自己的心里头又有很多只恶毒的蜜蜂飞过去了。
但眼下还是拆开这些乱七八糟的纱布,重新包扎更重要。
隋秋天将注意力集中。
但棠悔睡觉真的很浅。
纵然隋秋天将手中动作放得极轻,棠悔还是在她将纱布快拆完之后醒了,颤了颤睫毛,也稍微动了动手指。
怕从睡梦中醒来的女人吓到,隋秋天及时跪坐在地,也将手微微悬空,护住女人可能会下坠的头,出声,“是我,棠小姐。”
晦涩光影下。
棠悔颤了颤睫毛,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似的,脸色陡然变得有些苍白。
垂在沙发边上的手指也像是被惊吓到一样,不自觉地往里蜷了蜷。
莫名其妙。
隋秋天跟着动了动手指。
紧接着。
手指上传来温软触感。
隋秋天错愕低头。
发现是棠悔在睡梦中勾住了她的尾指。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从尾指末端传来,仿佛流经脉络,直达心脏。
隋秋天一下僵住。
完全不敢动弹。
也不敢贸然惊醒噩梦中的棠悔。
只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定在原地。
然而棠悔没像她以为的那样,会逐渐清醒过来。反而收缩手指,将她的尾指越勾越紧,触感也越来越明显。
这种碰触并不算太直接。
反而似有若无的,像一抹烟,囚于身体某个很微小的地方。
让人没办法直接大力去推开。
于是隋秋天全身僵直。
不好拧开棠悔的手。
只好顺着棠悔似有若无的力气。
被拉近。
最后只能勉强佝偻着背,缩着肩膀,膝盖跪坐在地毯上,鼻尖悬停在棠悔睫毛之上。
可能不到十公分的距离。
她十分紧张地动了动喉咙,大脑空白地推算。
棠悔的睫毛很多,很密,也很长,像是自带卷度。
眉毛不是浓密的那种。
看起来很流畅。
鼻子……
出汗了。
一点点薄汗,沾湿了鬓发,反而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是什么噩梦这么难受呢?
隋秋天突然想。
她顾不上自己姿态难受,想去给棠悔擦一擦汗。
却没能找到丝帕。
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手缩进袖子。
很轻很轻地。
给棠悔擦了擦额上的,鼻侧的汗。
她动作很小心。
不让自己直接触碰到女人的皮肤,力度也不大。
但棠悔还是在那一刻被她弄醒。轻轻颤了颤睫毛,然后缓缓睁开眼——
视线陡然相撞。
“棠……”隋秋天呆住。
“隋秋天?”棠悔似乎是听出她的声音,但因为刚刚清醒过来,整个人有些茫然。
隋秋天反应过来,迅速将手收了回去,“棠小姐,你醒了。”
整个人也往后缩了一步,将尾指从棠悔手中抽出。
坐在地毯上。
碾了碾自己出汗的手掌,磕磕绊绊地解释自己此刻看上去有些诡异的姿态,
“你刚刚出了很多汗,所以……”
棠悔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
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的脸,像是松了口气,“你终于回来了。”
隋秋天这才想起,棠悔的眼睛看不见。而刚刚的行为,虽说是棠悔在噩梦中不自觉做出的,但她也不好把这件事专门拿出来说。
只好将距离再次拉远了些。
却因此看到棠悔手上的伤,于是她木讷着脸打开医药箱,说,
“棠小姐,你的手受伤了。”
棠悔“嗯”了声,有些疲倦地阖了阖眼,脸色看上去依然苍白,
“今天在书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个相框。”
隋秋天不说话。
慢慢给她把手上残余的纱布拆开。
“不高兴了吗?”棠悔轻轻问她。
隋秋天低着头,“是我的错。”
“怎么又是你的错了?”棠悔语气耐心。
隋秋天反思了一会。
说,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应该把相框放得更里面一些的,或者让其他人多注意这些小细节,再或者……”
说到这里。
她声音轻了下去,
“或许我今天就不应该出门。”
让隋秋天过分苛责自己并不是棠悔的目的。她承认,看到隋秋天脸上的心疼、心软和愧疚,会让她产生某种特定的、被在意的满足感。但隋秋天真的很傻,竟然会为了她的谎言反思自己。
“不是你的错。”棠悔承认自己的确不是个好人,既是导致隋秋天愧疚自责的元凶。
又擅长扮演温柔体贴的宽慰者和柔弱者,“是我自己不小心。”
隋秋天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在专心致志地为棠悔清理伤口,表情很严肃,看上去简直比棠悔本人还要痛。
棠悔在昏暗中注视着隋秋天的脸。
或许是错觉。
才离开她不到一天,她就觉得保镖小姐看上去瘦了很多。
也不知道今天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
隋秋天动作很轻,几乎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好一会。
她才听见隋秋天有些迟疑地问,“棠小姐,今天是谁给你处理的伤口?”
“怎么了吗?”
隋秋天一开始还不想说,但看到棠悔手上的伤口时,忍不住皱起了眉,也稍微显得有些不太客气地点评,“处理得不太好。”
棠悔看了她一会,笑,“很差吗?”
隋秋天“嗯”一声。
给她重新处理伤口,上药,很严肃地进行评价,“一看就是很敷衍,没有用心思在这上面。”
“是我自己处理的。”棠悔说。
隋秋天惊讶抬眼。
看向棠悔在黑暗中有些散的目光,“怎么会让你自己处理?”
“今天大家都很忙。”
棠悔解释,“我也不想让管家特意为我放下手中的事。”
隋秋天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棠悔问她。
隋秋天皱紧眉心。
继续给她处理伤口,但也没忍住叹了口气,“棠小姐,你太善良了。”
“是吗?”
棠悔好像笑了一下,好像又没有。她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是。”隋秋天不假思索。
仿佛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来佐证的事实。
棠悔停了一会。
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今天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隋秋天知道她问的是陈宝君想要借车的事情,心里沉淀的愧疚翻涌上来,
“棠小姐,我今天,其实没想要过来麻烦你的……”
“打电话的时候——”
棠悔截断了她的后悔,“我听到有人在哭,是谁在哭?”
隋秋天愣了片刻,“方家轩。”
“方家轩是谁?”棠悔皱着眉心问。
隋秋天想了想。
用一种比较客观的方式描述了方家轩和她的关系,
“我表姐的亲生表弟。”
“也是你表弟?”棠悔理所当然地问。
隋秋天摇摇头,“不是我弟弟。”
棠悔似乎没能理解。
隋秋天垂下脸。
继续没有任何情绪地给棠悔处理着伤口,
“我亲生母亲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落。
棠悔许久都没有再出声,她似乎在耗费时间去理解,隋秋天为什么最开始要用“我亲表姐的亲表弟”来描述“我亲生母亲的亲生儿子”。
虽然这么多年,隋秋天都生活封闭,但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对于情感的感知较为迟钝。
她不太会看脸色。
很多时候看不出来别人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脑回路可能也和很多人不一样。
所以大人都说她怪里怪气。
但她并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只能逼迫自己去适应大多数人的理解方式。
也在成为棠悔保镖的这几年,逐渐有了一套自己处理情绪情感的系统性的方法。
比如说。
棠悔不开心的时候会不喜欢穿鞋,棠悔难过的时候会不开灯,棠悔唇角上翘的时候可能是愉悦,也可能是不太高兴,棠悔沉默的时候可能是快乐、愤怒、厌恶、恐惧、惊喜……以及心疼?
最后这个有待考察。
可能对普遍人来说,处理情感只需要一个自动感应的开关。
但对隋秋天来说。
她需要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面,手动摸索找到好几个开关,才能确认自己是准确的。
换句更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如果情感系统能够拟人,那么她的情感系统大概也等同于一个盲人。有时候特别准,有时候又会识别障碍。
所以在棠悔沉默一段时间之后,隋秋天重新解释,
“但方家轩和我不是同一个父亲。”
甚至还十分客观地补充,“所以我不像他那么爱哭。”
这句话说出来。
她觉得已经足够清晰。
便耐心等候着棠悔给她回应,或者直接忽略这件事。
是在她终于快把棠悔受伤的指节包成一个小王冠的时候,棠悔终于出声了,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
隋秋天一如既往地沉声回答。
棠悔没有马上说话,因为一只手被包着,所以只能有些费力地单手从沙发上撑坐起来。
被毯滑落到隋秋天手边。
沾着女人的体温。
隋秋天把被毯收到一边。
也把用完了的医药箱收起来,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
她听见棠悔说,
“下次记得把这些事告诉我。”
隋秋天停住动作,有些迟钝地看向棠悔,“什么事?”
“所有。”
棠悔似乎是因为要说这件事才特意坐起来的,她没有披被毯。
因为长年气血不足所以看起来有些病弱,穿着很简单的白裙,看起来不像集团掌权人,像一个很普通的,会在夜里为隋秋天开一盏灯的年长者,
“开心的,不开心的,伤心的,委屈的,担心的,不好受的……”
“都告诉我。”月色如水,她轻轻地对她说,“就像那个方家轩做的那样。”
“方家轩那样?”隋秋天反应很慢。
“嗯。”棠悔透过黑暗望着她,“他不是因为一点小事就要哭鼻子找家长吗?”
“对,”隋秋天想起今天方家轩的行为,也想起自己被弄脏的袖侧。
便不太耐心地强调,像在告状,“他这样做很不懂事。”
“以后你也要这样做。”棠悔说。
“什么?”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
“就像他这样做。”棠悔一字一句地说,“遇到让自己不舒服不顺心的事,也可以哭鼻子,找家长处理。”
“可是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隋秋天有些糊涂地攥紧手指。
只好向棠悔说明,
“他可能才七岁,八岁的样子。”
其实隋秋天认定的逻辑真的很难被说通。但棠悔仍然耐心望着她,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隋秋天有些犹豫地说,“棠小姐。”
“还有呢?”棠悔问。
隋秋天还坐在地毯上。
因为棠悔的问题,整个人有些无措地缩在一团,动了动干涩的唇,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是棠悔。”棠悔给了她答案,“隋秋天,我是棠悔。”
隋秋天愣住。
“所以放心。”
大概是风大,棠悔咳嗽了一声,但仍然很宽容地朝她笑。
也在昏暗灯光下抬手。
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声音极轻地说,
“不管以后你到多少岁,我都有资格为你撑腰。”-
撑腰。
在隋秋天的认知逻辑里,始终都觉得这个词并非中性。
因为它可能夹杂着很多不讲理、单方面的维护,以及些许的自私。
所以它不是一个好的词语。
但是。
因为棠悔很善良。
所以隋秋天愿意修改认知逻辑,也愿意向词性法官提交上万字手写报告,请求将“撑腰”这个词语重新判定为好的、正面的词。
甚至在获得判定之前。
她就已经很认真地对棠悔说,“棠小姐,我也愿意为你撑腰。”
棠悔笑了。
也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
棠悔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下弯,样子总是很有感染力,也总是很好看的。
不过隋秋天还是紧张地抿紧唇角。
她不想要在雇主面前笑,会显得自己不够专业,于是颇为正经地说,“我的意思是,以后会更加努力为你撑腰的。”
棠悔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隋秋天,
“你不走了?”
“什么?”隋秋天反应慢半拍。停了一会才解释,“棠小姐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在雇佣期结束之后走了……”
声音很真诚,“以后也会在其他地方想办法给你撑腰的。”
她真诚的样子看上去是在进行婚礼宣誓。
实际上却是辞职宣言。
之后还有点不好意思,补充说明,“虽然那个时候棠小姐你可能会不知道。”
棠悔觉得很失望。
但经过今天的事。
她也明白——隋秋天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样,对很多事都有独特的一套理解逻辑。
在很多事情上,甚至会不自觉地、也很生硬地把自己的情感剥离开来去看待。
也正因为此。
她才在“离开”这件事情上格外坚决,甚至都从未考虑过她们七年来的“主雇”情谊。
她比常人多很多单纯,笨拙,迟钝,以至于难以探寻、或者接受身份边界之外的“情感”。
可换个方面来说。
也正是隋秋天什么也不懂,卑劣的棠悔才绝不能容忍她要把这些纯净正直献给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想到这里,棠悔目光深了深。
“怎么了棠小姐?”
隋秋天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是不是手痛了?”
“有一点。”棠悔轻轻蹙紧了眉心。
“你——”
隋秋天又上前一步。但就在同时之间,棠悔突然起身站了起来——
于是隋秋天只好后退一步。
但也没来得及。
棠悔似乎没有注意,站起来之后就一个踉跄,整个人往前倾去——
几乎是本能的。
隋秋天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去扶。
棠悔身上的香气裹了过来,似有若无地裹到鼻尖。
落到她颈前。
隋秋天手没扶到。
肩前的位置却被撞了个满怀。
但棠悔本来就轻。
这么一撞,隋秋天也不是很疼,只是有些担心棠悔。
但她不好伸手乱动,只好直直地摊开手,用自己的身体撑扶着棠悔。
有些呆板地眨了眨眼,“棠小姐,你的手没事吧?”
棠悔拽着她的衣角勉强站稳。
她在黑夜中有些茫然地抬眼望她,黑发散乱地扑在她颈下。
像是收到惊吓,所以看上去有些惊讶,也有些惶然。
“棠小姐?”
隋秋天不敢乱动。
瞥到棠悔的伤手,心里越发愧疚,“你没事吧?”
“隋秋天。”棠悔站稳。
却没有立马与她分开。
而是摸了摸她濡湿的衣角,确认了一遍,才蹙着眉心问,
“你怎么又让自己淋湿了?”
隋秋天反应过来。
目光仍然是很无助地看着天花板,下巴也绷得很紧,不敢去看棠悔的眼睛,“是外面下雨了棠小姐。”
“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下雨。”棠悔微微仰脸,望着她。
隋秋天张了张唇。
几乎能感觉到,女人鼻息似有若无地喷洒到自己颌边。
“每年的这一天,你都会把自己淋湿再回来。”棠悔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角,在黑夜里静了片刻,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
“先去换衣服吧。”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松了口气,也答应下来。
“然后再下来吃饭。”棠悔说。
“什么?”隋秋天错愕。
棠悔拄着盲杖。
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一整天都没吃饭吗?”
看棠悔的样子是要上楼睡觉。隋秋天再次谨慎地答应下来,“好的棠小姐。”
但她还是将棠悔送回了三楼。
再自己回到二楼,打开房门的时候——
她看到自己床上规规整整地摆了一套她喜欢的条纹睡衣。
她没有多想,以为是棠悔为每个人添了新衣物。
便换上了这身舒适的干睡衣。
但她没有想到。
再次走到厨房之后——
棠悔正坐在长桌边静静等她,也换上了深蓝色绒布睡袍。
夜深了。
厨房开着盏小灯,暖黄黄的,像一整个被挖空的巨型南瓜。
巨型南瓜里吊着盏黄灿灿的灯,摆着一条长桌,长桌对面坐着一位姿态优雅的盲眼公主。
像童话故事里只有公主才有资格参加的宴会。
而穿着睡衣的、不太适合出席宴会的隋秋天,因为看到独自坐在其中的盲眼公主,冒冒失失地走进南瓜里面,也才看到一条长桌上摆了很多很多菜,比今天中午那张饭桌上的菜多很多,每一个都是她尤其爱吃的。
可能比那天的凤梨酥看起来更多。
也可能要有人陪一整天都没有吃饭的、饭量大的隋秋天一起吃,才能吃得完。
而南瓜里的公主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微微侧脸,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许久。
她很慷慨,对好像是因为迷路才意外闯进来的隋秋天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也很不吝啬地对她说,
“生日快乐。”
九月二十二日,天气雨,一整个白天,十五个小时,处女座的隋秋天只收到两句生日快乐。
第一句,是棠悔在早上出门之前对她说“今天要开心一些”。
第二句,也是棠悔说的。
【作者有话说】
甚至今天还是她的生日[爆哭][爆哭][爆哭]
27「生日愿望」
◎“或许这些都是假的呢?”◎
隋秋天是在生日那天被送进武校的。
所以在那之后,每个人都对她的生日闭口不提,包括后来总是在她生日那天隔着铁门给她送凤梨酥送生活用品的程时闵,也难以开口对她说出那句“生日快乐”。
因为,好像只要不提起这件事,所有人就都可以心照不宣地忘记,当初隋秋天在生日那天被送进去时,她们对她说过“只要她听话就会来接她”的话,也可以忘却那间武校被揭发出用残忍手段体罚学生的、铺天盖地的报道。
甚至都可以忽略,隋秋天被遗忘在武校的这几年,是学校体罚最严重的那几年。
而大概也是出自某种延迟的、但不敢承认的惭愧心理。
在隋秋天成年之后。
每年这一天,陈月心都会邀请她去吃饭。
但那张饭桌上的每个人,也都和今天表现一模一样。
“怎么不过来坐?”
大概是见她许久都没有动静,棠悔再度出了声,语气听起来是那种就算隋秋天在饭桌上闹脾气说“我不吃这个要吃那个”也会保持的耐心,
“没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晚,不过放心,这些菜我都让人热过了。”
有时候隋秋天觉得棠悔像个魔术师,随时随地都可以变出她很喜欢的东西来。
而她自己,则是被挑选上台与魔术师互动的幸运观众。
“还是你不喜欢?”魔术师棠悔又发话了。
幸运观众隋秋天走进巨型南瓜,很谨慎地坐到长桌对面,把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然后望着琳琅满目的餐食,
“棠小姐,你要和我一起吗?”
这句话听起来很过分,就像是棠悔为隋秋天的生日准备了这么多,但最后好像被赶下饭桌。
所以就算是棠悔脾气好,也稍微变了变脸色,“你让我走?”
隋秋天呆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棠小姐。”然后迅速良心不安地否认,也想要找出合理的理由来解释,“就是,就是……”
“就是你的保镖守则不允许你和雇主同桌用餐?”棠悔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
“是的棠小姐。”隋秋天很感激地点点头,“所以你可以先用餐,我等你用完之后再继续……”
说到这里,她就要拖开椅子站起来。
“坐下。”棠悔发号施令。
隋秋天被定在了椅子上。
棠悔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像命令,又有些无奈地补充,
“让寿星吃剩下的,你觉得这像话吗?”
也是。
隋秋天抿紧唇。
毕竟棠悔总是那么善良。
“要是今天真的让你站起来等我吃完再吃,我会良心不安的。”棠悔柔声补充,“所以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正襟危坐。
“为了让我良心安一点,就请你和我一起吃这顿生日餐吧。”棠悔的语气很像是正式邀请。
也成功说服了隋秋天。
她舒展了皱紧的眉心,正式在棠悔对面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好的棠小姐。”
说是像公主宴会,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像。
因为长桌上的餐食搭配并不像棠悔用餐时那么标准,反而东西南北各大菜系都有,甚至还搭了一道看上去不太入流的、用大碗装着的、粒粒分明的蛋炒饭。
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会很想吃米饭。
隋秋天盯了那道蛋炒饭好一会。
却仍旧很规矩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在棠悔动筷之前动手。
“今天我问管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菜,她们说你从来不挑食。”
棠悔用餐时习惯先用湿润过的方巾擦手,她的用餐礼仪从小就培训过,向来慢条斯理,只不过今天避开了伤手,“所以就准备了你常吃的这些。”
隋秋天跟着用方巾很标准地擦了擦手,也很礼貌地,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蛋炒饭,而是停留在棠悔的脸上,也很真诚地解释,“这些菜我都喜欢的棠小姐。”
棠悔“嗯”了一声。
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柔柔的,“今天你就顾着自己好了,不用特地照顾我。”
那怎么行?
隋秋天不太认同棠悔的说法。
但看到棠悔几乎像是不容反驳的表情,也只好表示,
“好的棠小姐。”
棠悔点了点头,目光略散地用没有伤的那只手拿起了筷子。
隋秋天也紧跟其后。
拿起了筷子。
然后非常不明显地瞥了眼蛋炒饭。
肚子也非常不明显地咕噜了一下。
棠悔笑了,比隋秋天的不明显要明显许多。
隋秋天有点不好意思,解释,“我今天没怎么吃饭。”
棠悔点了点头,“我知道。”
笑意很不掩饰地在眼尾弥漫,也散在声线里,“快吃吧。”
“好的棠小姐。”
隋秋天得到指令。
却仍然没有轻举妄动。
直到看到棠悔摸索着将筷子伸向了自己面前的餐盘。
她才松了口气。
然后拿了一个空餐盘,用公勺舀了一大勺蛋炒饭,盖成一个小砖房的样子。
再用公筷和小碟。
十分为难地从很多道菜中,分了不太辣的黄油虾、酱鸡蛋、清炒白菜、茄汁猪排、番茄烩鱼片、青瓜牛肉……出来。
再然后。
她把餐盘和小碟,全都一道一道地搬到棠悔面前。
完成这一切。
隋秋天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隔着暖光,看着棠悔有些发怔的目光,很郑重其事地说,
“棠小姐,这些是我喜欢的、不太辣的菜。”
饭菜香气飘荡。
话落,她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叫了一下。
隋秋天越发不好意思。
红了红耳朵,“不好意思棠小姐。”
“不是让你不用照顾我吗?”棠悔有些无奈。
“没有照顾你。”
隋秋天否认,“是我想先给你这些。”
大概是灯光效用。
她耳朵上的红意还没完全消下去,看上去像耳朵被涂红的、但仍然维持礼仪的、同时也饥肠辘辘的小狮子,然后补充,
“在我的生日晚餐上。”
我的生日晚餐。她很少说这样的词,以至于说完之后又有些无所适从,只好又很匆促地给自己叠了张方块餐巾放到睡衣领口。
“为什么?”或许棠悔明明知道答案,但她仍然想要听隋秋天亲口说出来。
可她不想隋秋天继续饿肚子,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动筷,隋秋天恐怕能规规矩矩地跟她耗到天亮。
所以棠悔先夹了个黄油虾送到嘴边。
便也看到隋秋天下一秒就跟着夹了个黄油虾吃了起来。
像个亦步亦趋、跟随主人行动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隋秋天非常礼貌。
纵然棠悔是个“盲人”,她也没有在她面前露出失态的吃相。
而是安安分分地将口腔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才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棠小姐你很好。”
棠悔的动作停了一瞬,“我这就算对你很好吗?”
隋秋天疑惑地眨了眨眼。
棠悔淡淡地笑了一下,“或许这些都是假的呢?”
隔着灯光。
她脸上的表情和平时无异。
仍然轮廓柔和,目光失焦,却仍然具有那种深邃的包容性。
隋秋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可能我只是想把你留下来,让你继续为我卖命呢?”棠悔低眼。
她用专用的刀叉处理着泛红的茄汁猪排,没有看她的眼睛,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大部分所谓的专业保镖,就算收了钱,也没有办法完全愿意在关键时刻把自己的命换给我,或者日日夜夜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就像……”
说到这里。
棠悔的声音变低,“就像棠蓉对你做的那样。”
隋秋天有些发怔。
她不知道棠悔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棠蓉,也无法对她的母亲作出任何具有倾向性的评价。
不过棠悔的语气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还携带着某种摸不透的笑意,“可能因为我是她的女儿,从骨子里就和她很像。”
“不是的。”隋秋天否认。
她坚持,也确信,“你不一样。”
棠悔不置可否。
隋秋天没有模棱两可。
她努力望着棠悔的眼睛,“虽然我不太了解你的母亲。”
很真诚地说,
“但我觉得我是了解你的,棠小姐。”
有一瞬间,棠悔看着她什么也不懂的眼睛,很想问——
你真的了解我吗?
你知道我在遇见你之前都做了什么吗?等你有一天看见真正的我,还会用这样像信任着神祇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不过棠悔还是没有。
因为她的伪饰和假面都是从出生就继承而来的,不出意外,将一辈子都根植于她的骨骼之中。而她怀疑,除了这些之外,她什么也拿不出手。
所以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笑了一下,就轻而易举地转移了话题,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隋秋天同样也被轻而易举地带跑注意力,“什么?”
“我在意大利那座酒庄就还不错。”棠悔语气随意,但又像是真的开始思考起来,“或者是在瑞士那座雪场?”
“还是那艘秋天号?”
“我都不需要,棠小姐。”
纵然棠悔今天晚上表现奇怪,但隋秋天仍旧没有敷衍她的问题,
“你昨天送我的黑色公文包我就很喜欢。”
也在瞥到满桌的餐食之后,补充,“这顿生日晚餐我也很喜欢。”
特意强调,
“特别是蛋炒饭。”
棠悔笑了,“那就多吃一些。”
“我会的棠小姐。”隋秋天说。
然后又看了眼棠悔和刚刚比起来没有任何变化的表情,
“棠小姐你不高兴了吗?”
棠悔嘴角的笑敛了一瞬,“怎么会这么想?”
或许是隋秋天太过容易被看透,让棠悔实足厌恶自己阴晴不定和敏感的性格。
但无论怎样。
也都不该在隋秋天的生日晚餐中表露任何,于是她看着隋秋天担忧的神情,再次强调,“我没有,你别多想。”
隋秋天微微抿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顿晚餐用的时间并不长。
但幸运的是,隋秋天像是没有对棠悔险些露出端倪的扭曲和阴暗产生注意。
在这一方面。
她的迟钝也并非全都是坏事。
依旧按照惯例。
隋秋天将棠悔送入三楼卧房,也很周到地停在卧房门口没有进去,确认棠悔洗浴完毕,在床上安全平躺下来之后,她准备离去。
而也就是在这时。
棠悔喊住她,“隋秋天。”
隋秋天第一时间回头,“我在的棠小姐。”
卧房里没有开灯。
棠悔的面庞隐在黑暗中,看起来有些模糊。但她看她很久,才慢慢出声,
“生日快乐。”
时间还没到十二点。
隋秋天今天收到的第三句生日快乐。
她停在门边,罕见地没有说“谢谢”,而是说,“我会的,棠小姐。”
棠悔没有再说话。
侧身背对着她,将受伤的手放在柔细肩膀上,声线听起来仍然柔柔的,
“早点睡觉吧。”
仿佛在这之前,她嘴角的笑容从未有过停顿和脆弱。
隋秋天答应下来。
又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给她带上了房门。
然后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
房间摆设和她今早出门时并无二致。但她此刻回到房间,才注意到——
那个被放在书桌上的、用漂亮丝带系着的蛋糕盒。
是在她刚刚下楼吃饭之前被送过来的吗?
还是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被送过来了?
考虑到棠悔独自完成这件事的不易。隋秋天觉得这应该是白天管家帮忙送过来的。
隋秋天走过去。
将蛋糕盒揭开,里面是一个四寸的奶油蛋糕,蓝色奶油,上面点缀着彩色糖果,一个眼镜小狮子曲奇饼干,以及一张卡片。
她将卡片拿起来。
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然后收到了今天的第四句生日快乐。
以及卡*片上的留言——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蛋糕。】
【所以,你可以在这张卡片背后留下三个生日愿望,在十二点过去之前放到三楼卧室门口,或许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替你实现】
看上去是棠悔的字迹。
她不是一开始就是盲人。
况且现在语音和人工智能都足够发达,也并不需要学习盲文来表达。
所以棠悔写字。
只是因为看不见,所以她的字不够整齐,也不够漂亮。
但也正因为此。
卡片背后的那一行字也显得格外生动:
【第一个愿望,希望隋秋天今年、明年、后年、以后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不要再把自己淋得这么湿了。】
她的雇主好像不太讲道理,擅自占用了她的第一个愿望。
但隋秋天并不生气。
她觉得心里酸酸的,这种感觉不是蜜蜂,也不是蝴蝶,而像是烟花被醋泡过,噼里啪啦地炸开了,然后炸得她心里面皱皱的。
可能是她今天淋了雨,已经把第一个愿望彻底破坏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拿起笔,一笔一画地给出应答:
【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不会了。】
之后。
趁十二点过去之前。
隋秋天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不太讲究地,穿着睡衣吃完了一整个四寸蛋糕。
蛋糕很甜,是橘子口味的。潮岛的特产就是橘子。
吃蛋糕的时候,她想起今天在去台市的路上,还没接上陈宝君的时候。
程时闵突然跟她说起——其实有时候,你们棠总还蛮可怕的,你不觉得吗?
不只是程时闵一个人。
很多人都这样觉得,很多新闻也都这样写——因为棠悔出生在一个非常庞大非常富有的家族,一出生就获得外界无限关注。
似乎就注定了不会有“单纯”这种品质。
况且,在遗嘱公布之前,真正被看好的,在明面上拿走棠氏核心企业的,是棠林。
为什么到最后,不起眼的棠悔横空出世?她年纪那样轻,是凭什么拿到所有家产成功上位?
就连很早之前。
隋秋天在还没见过棠悔之前,也都暗自在心里想过——
希望那位比她大五岁的,令人看不懂的,性子深沉的,疑心重的,也很难相信别人的棠小姐,可以是个稍微好一点的人。
她也承认,这七年来,为了尽快实现遗嘱条件,棠悔所使用的商战手段并不能算光明磊落。但她始终认为,换作任何一个人处在那个位置,都会在那些时刻选择这样做。
所以当时隋秋天对程时闵说,“有时候棠小姐是逼不得已。”
“她被推到那个位置上的时候还很年轻,如果不让自己看起来可怕一点,就会让很多倚老卖老的人丧失对她的尊敬,也会让很多人敢来看笑话。”
“在那个时候她没有太多办法。”
“是是是。”程时闵撇撇嘴,“反正你眼里你们家棠小姐什么都好,做什么事都是被人推的,百亿家产也是逼不得已才继承的。”
隋秋天知道表姐不大喜欢棠悔。
一是因为很多次她看见隋秋天为棠悔受伤,觉得这些有钱人花钱买命很不像话。
二是,她和在八卦小报上了解富者的很多人一样,对住在山顶的人缺乏容忍心。
“表姐,你不要再说你们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坏话了。”但这也不代表表姐是坏人,所以隋秋天只是小小地威胁了一下她,
“因为我搞不好会告状。”
她的语气很正派,以至于程时闵目瞪口呆,后续一路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沉默片刻。
才又嘟囔着吐出一句,
“你为什么总是喊我们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棠小姐?”
而当时。
隋秋天思考良久,才给出一句听似答非所问的话,
“因为棠小姐是葡萄。”
可能程时闵无法认可她这个答案,脸色怪异地张了张唇,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但在回程的路上,程时闵就似乎对棠悔有了真心实意的认可。
隋秋天对此感到相当欣慰-
吃过蛋糕后,隋秋天将残渣和包装收整起来,然后洗漱,坐到书桌面前,打开自己最近看过的一本书,上面有一句话被她做了标记——
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1]
可能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和她理解的不一样。因为隋秋天经常理解偏差。
但她想。
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棠悔是酒,深沉,阴郁,在尔虞我诈中不断发酵。
成为众多人眼中的不择手段的棠总、棠董,有野心的上位者,掌权人,接班人……
但在隋秋天眼中。
她从一开始就是棠小姐,后来也一直都只是棠小姐。
综上所述。
棠悔是葡萄。
并且一直都是-
大概是给隋秋天过了生日,这天晚上,棠悔罕见地梦见了自己从前过的那些生日,也梦见了在那张全家福上的每一个人。
棠家人的生日就没有低调的。
棠悔尤其如此。
因为不只是她的母亲是棠蓉,她的父亲,还是船王之子郑成胜。
只不过棠蓉在生下她之前,就因为怀孕错失关键机会,而与让她怀孕的郑成胜离婚。
所以棠悔原本只是要被当作医疗垃圾扔掉的某块血块。
但后来。
她不仅成功出生。
还成为了众多继承人中年龄最小的“公主”,甚至险些成为棠家最大劣迹。
但棠厉从来擅长运作媒体和控制人心,仿佛只要打一个响指,就可以让棠蓉无怨无悔地将她生下来,也可以让棠悔从“医疗垃圾中的血块”变成“获得万千宠爱的病弱小公主”。
可能在棠悔出生之前,这个家里的上一位“公主”还是棠蓉。
但在童话故事里受尽宠爱的公主,最后都不会成为真正的继承人。
所以棠悔和棠蓉一样,都实足厌恶“公主”这个名头。
但每次过生日。
所有人都要提醒棠悔这一点。
提醒她只不过是棠氏用以在大众面前建设家族声誉的工具。
也提醒她——
她的确不是在期望之中出生的孩子,能拥有那么多宠爱,已经算得上是幸运。
一直到十八岁。
棠悔每一年的生日宴上。
大部分都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人,记者,媒体,集团员工,棠家人的生意伙伴……
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大概都看过当年郑成胜追求棠蓉时的轰轰烈烈。
也在后来看过郑成胜深夜抱嫩模的花边新闻,以及棠蓉偷偷去做堕胎手术时被拍到的那张模糊背影……
但也会都在这天。
心领神会地同时忘记那些事,眼神暧昧不清地对棠悔说上一句“小公主生日快乐”。
而每年这一天,郑成胜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伴、男伴高调出席,显露他对棠悔这个独生女的宠爱,以至于棠蓉也从来没有出席过棠悔的生日宴。
于是在棠悔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不受棠厉控制的、要钱要响声的八卦狗仔又会对她们住在山顶上的一家人,有全新的、污秽到不堪入耳的推测。
一场生日宴可能有几百个人,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在意棠悔是否会真的生日快乐。
可能这是个糟糕的噩梦。
因为梦中。
棠悔无法动弹,只能按照记忆中的程序,表情僵硬地吹灭蜡烛。
而在这之后。
她便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每个人,眼眶、嘴巴、耳朵里都渗出黑色的血来。
都是她熟悉的脸。
被她送进监狱的亲舅舅棠炳、棠林,为她唱完生日歌后,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棠蓉脸色惨白,面容像车祸那天压得那般血肉模糊,反复呢喃着,为什么要活下来,为什么要活下来?
棠厉七窍流血。
却仍然微笑着,一字一句地对七岁时坐在她膝盖上不敢抬头的她说——
不要指望任何人帮你。谁也帮不了你,谁都不会帮你。
棠悔很平静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实际上,她的眼疾并没有完全恢复。
每次睡醒之后睁开眼睛。
总是要先陷入一段长时间的黑暗,才慢慢恢复视觉。
但这天等待的时间尤其久。
棠悔逐渐失去了耐心。
便在半黑半灯的模糊视野中,摸索着起了床。
她想起这是隋秋天生日的第二天,不知道隋秋天是不是觉得那个蛋糕合口味,是不是在早上起来之后就得到“生日魔法”真的变得很快乐。
昏暗视野让光变得阴沉,幽暗,棠悔走到门边的时候,很短暂地想起隋秋天昨天晚上吃东西的样子——
可能她真的很喜欢蛋炒饭,最后将那一整份都吃得干干净净。
也让原本没有胃口的棠悔,在昨天晚上都吃完了那一团被盖得像小砖房一样的蛋炒饭。
棠悔突然觉得抱歉,因为隋秋天让她吃到了好吃的蛋炒饭。
但她却没有真正陪隋秋天吹一次蜡烛、切一次蛋糕。
不知道现在过去是否还能来得及。
棠悔摸索着打开门。
脚边一个薄薄的东西倒下来。
隋秋天没有站在门边,于是棠悔发现,可能现在还只是深夜。
棠悔视野不畅,只好有些困难地佝偻着腰,在地上极为狼狈地摸索着,很久,才捂紧自己不太舒服的胃,灰头土脸地将那个薄薄的纸片捡起来——应该是她给隋秋天的生日愿望卡片。
这个人竟然真的有生日愿望要许?
棠悔有些好奇。
眼下她看不清字。
但隋秋天大概是考虑到这个状况,甚至是用笔尖在卡片下戳出盲文。
经过一番摸索,棠悔费力地扶着门板站起来,那时她的背脊和腰已经因为佝偻太久有些酸痛,也因此一个踉跄——
她相当窘迫地重新摔倒在地,只好用力将手掌撑在地面,很茫然地注视着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鼻尖也溢出薄汗。
但她发觉自己可能要过会才能站起来之后,也只是很平静地靠坐在门板边缘,在等待疼痛消缓中将盲文字组合。
在这之后,她惊讶发现,平时总是无欲无求的隋秋天,这次竟然真的在十二点过去之前,如此贪心地许了两个生日愿望——
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棠小姐可以相信自己是葡萄。
第三个愿望,还有蝴蝶。
九月二十二日,二十三点五十九分。
【作者有话说】
好宝宝都是好宝宝[爆哭][爆哭]
[1]引用自简媜《水问》。
28「葡萄蝴蝶」
◎“以后都跟我一起吃饭吧?”◎
二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天,隋秋天准时来到棠悔卧室门边,看到那张昨晚倒数时刻被她放过来的卡片已经不见,她相当满意地将双手背在腰后。
看来棠悔已经收到了她的生日愿望。
或许今天会有人替她实现。
隋秋天这么想着。
下一秒,就听见一声微弱的门响——
她退后一步。
门开了。
棠悔拄着盲杖从门内走出来,声音听上去仍旧是平时的温柔,
“隋秋天?”
“我在的棠小姐。”隋秋天抬头。
今天是工作日。
棠悔穿了一套很整齐的棕黑西服,手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
黑色长发放到肩上,卷度大而柔软,看起来有种柔软收敛的美丽。
衣服应该是佣人提前准备的。头发应该也是负责这一方面的佣人弄好的——
在很久以前。
北角道38号没住着那么多人的时候,这两件事也基本都是隋秋天负责。
当然。
她一个刚从武校里出来的十九岁年轻人,在这些方面懂得很少,甚至也曾闹出过许多笨拙的笑话。
后来,隋秋天便买来很多时装杂志看服装搭配,也买来直发棒、卷发棒,也在自己头发上练习。
最后终于能为年轻的棠小姐准备漂亮整齐的服装,大气舒适的妆发。
只不过。
一个人能学到的,能做的,总是比不上各司其职。
没过半年。
她为棠悔找来了值得信任的、可以住在山顶陪伴棠悔的、各司其职的人。
再后来。
棠小姐也就变得和她印象中最开始的样子有出入,轮廓在年岁中大开大合。
得天独厚的美丽,也都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武器”精心雕琢,与日俱增地敛进各种警惕、忧郁,以及攻击性。
但今天。
隋秋天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好,让站在卧房门边的女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柔和,很像是七年前那个年轻的、棠小姐。
以至于隋秋天有些突兀地多看了两眼,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有些匆促地收回视线,也欲盖弥彰地多补了一句,
“早上好棠小姐。”
棠悔歪了歪头。
寻着她的声音望过来。
目光在她肩上斜挎的公文包上落了两秒,然后笑,“生日的第二天快乐。”
隋秋天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哪有人生日第二天还要收生日祝福的。”
棠悔不置可否,只是翘了翘唇角,就用盲杖点了点地,
“走吧。”
离旋转楼梯还有一段路。
隋秋天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眼梢若隐若现挂着的笑,小声地问,
“棠小姐,你今天是不是心情变好了?”
“很明显吗?”
棠悔没有否认。
走到楼梯口时伸出手来。
隋秋天及时伸出手去。
棠悔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好似十分信任她,在黑暗中十分大胆地轻踩着下楼的阶梯。
原本她眼疾多年。
大可以让人来家里改装电梯,也不适合住在三楼。
但棠悔似乎尤其恋旧。
况且这也是她孩童时期住惯的老宅和设施,便一直都没有改建,也一直坚持住在旧房间。
隋秋天不敢怠慢。
小心翼翼地为棠悔引着路。
是在快要走到二楼的时候。
她听到棠悔柔声地问,“隋秋天,你为什么要把两个愿望都许给我?”
“因为棠小姐你已经帮我许了第一个愿望。”隋秋天解释,
“而且我也没有其他的愿望要许了。”
她说的是实话。
其实待在棠悔身边那么多年,她有的,不该有的,也都有了。
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棠悔在自己离开之后也仍然开心,幸福。
可这个愿望太抽象。她怕要为她实现愿望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换了两个稍微具象化一些的。
“傻子。”棠悔说她。
但语气又不像是在责怪她。停了一会,才轻轻地说,
“这样的话,三个愿望不都是我的了吗?”
隋秋天不认同她的逻辑,非常罕见地对自己的雇主进行反驳,
“如果没有棠小姐,那我根本不会有可以实现的三个愿望。”
就好像,如果没有魔术师,那么幸运观众可能就从来没有过幸运。
棠悔停了一下步子。
貌似发觉自己无法在这个逻辑上说服她,便又改问,“那为什么希望我觉得自己是葡萄?”
隋秋天思考片刻。
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对作者的误解擅自表达出来,便只好说,
“因为葡萄就是葡萄。”
棠悔沉默。
“但是葡萄是好事。”怕棠悔误会,隋秋天为她说明,
“因为有的人可能会变成酒,还有的会变成呕吐物。”
说起呕吐物,她不太舒服地皱了皱鼻子。
“好吧。”棠悔像是被她隐藏在心底的逻辑说服,又有些无奈地问,“那为什么还希望我相信自己是蝴蝶?”
这个问题倒是很容易回答。隋秋天说,“这是昨天表姐和我说的……”
“她说蜜蜂会让人伤心,因为它会扎得人的心脏发肿发红。但蝴蝶会让人开心,因为它会让人在心里开很多凌霄花。”
说到这里。
她稳稳落到一楼,给自己的说明打了句号。仿佛结论已经足够完整,不需要再画蛇添足。
便只是引着棠悔的手。
让对方也牢牢落到一楼。
“那我是蝴蝶吗?”棠悔站稳。却没有及时松开她的手腕,仿佛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才肯放手。
隋秋天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棠小姐,你当然是。”
棠悔垂着眼睫不说话。
蜷了蜷手指,也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隋秋天收回自己系着丝帕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变得空落落的地方。
然后看着棠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
“也是葡萄。”-
出差回来之后的第一天,棠悔忙着开诸多会议。
隋秋天也及时从“过生日状态”,调整到工作状态。
为棠悔挑选好新鲜的鲜花,剪枝,放到花瓶中。也为棠悔泡好一杯温度合适、分量合适的咖啡,然后提前定好棠悔的午餐。
不出意外,这是她一整个上午的所有工作量,甚至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还是她从那位姓梁的秘书那里讨来的工作。
因为棠悔从分公司总经理,成为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许多事物都不需要自己处理,每天的行程,也基本都是在开各种会议,或者出差到不同地方开会。
而隋秋天这个保镖,也就在忙碌的办公室里,显得极其空闲。
不过最近。
她多了第四件工作,那就是为棠悔寻得专业保镖。
忙完前面三件事之后。
她将自己一直背来背去的公文包放下来,很小心翼翼地挂在椅子背后,让那个眼镜小狮子可以跟着她晃来晃去。
担心苏南端咖啡路过时碰到。
她紧了紧包带,不太放心地嘱咐,“苏秘书,你在路过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碰到我的公文包。”
苏南隔着两米远的距离站定,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的公文包一眼,
“我为什么会碰到你的公文包?”
隋秋天耐心解释,“我是怕你不小心。”
苏南有些敷衍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却还是在坐定之后多瞥了两眼,“不过这小狮子倒是挺可爱的。”
隋秋天愣住。
几秒过后。
她不安地扶了扶眼镜。
趁苏南不注意看向屏幕时,偷偷地将眼镜小狮子藏进了包袋里面。
做完这件事。
她观察了苏南一会。
才相当谨慎地进行询问,“苏秘书,你要和我买同款吗?”
苏南摆了摆手。
用发箍把额头散发箍上去,整个人陷入一堆资料之中,
“秋天保镖,我现在没空跟你闹。”
隋秋天“哦”一声。
没说什么。
但是过了几秒。
她又将眼镜小狮子拿了出来,很低调地放在了背在苏南的另一侧。
再抬头。
猝不及防。
她对上苏南直直看过来的眼神。
苏南叹了口气,“秋天保镖,你蛮小气。”
隋秋天点了点头。
没有否认,“苏南秘书,我确实是小气鬼。”
“好吧。”苏南悠悠收回目光,可能是工作太忙,没有继续说什么,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
看来是没有兴趣和她买同款的意思。
隋秋天稍微放心。
也投入到为棠悔选取新保镖的工作当中。
上次,她将要求和薪酬发过去,那些保镖公司最开始不回复。
但这两天。
她将第一次发过去时留有余地的薪酬上调了那么一点——
当然,是在棠悔允许的范围之内。
便有了些零星的回复,只是资料看上去都不怎么样。
还有从各种招聘网站上发来的简历,她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太满意。
要么就是跟她顾左右而言他,打探雇主到底是哪位。
要么就是看起来太过年轻,言语之中就显得有些不太靠谱。
要么就是觉得她在网站上写出的简明要求很无理,便过来骂她。
第一种,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很显然,这并不是真诚的应聘者,倒像是过来挖新闻的狗仔,想从她这里获得信息编写所谓“新闻”出去。
第二种,她觉得不太合格。她要为棠悔寻找的保镖,一定不能比她自己更差。她不想让棠悔再陷入、无限包容的境地,也不想善良的、会给她送眼镜小狮子的棠悔会被保镖欺负。
第三种,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骂人。如果那些要求很无理,那就不要理会就是了,为什么要莫名其妙跑过来骂她
综上三种情况。
她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可以汇报给棠悔的人选。
最开始,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棘手,便一手承办下来。
但现在看来。
的确很难。
就在她考虑是否要亲自前往保镖公司去查看情况的时候,智能手表提醒她——
棠悔的午餐时间到了。
棠悔患有眼疾多年,去公开场所用餐多有不便。于是这些年来,都是隋秋天或者秘书为她准备好餐食,送入她的董事长办公室。
隋秋天站起身来。
想了想。
将硕大的、装满了各种用品的公文包像颗宝贝珍珠一样收在了办公桌抽屉里。
然后去门口。
接下之前定好的日式餐食。
再回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她听到几位秘书在讨论今天食堂的菜单——
说是比平时多加了几道菜。
“哦,今天还有蛋炒饭。”苏南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手机补充。
隋秋天没继续听下去,站在门口敲三下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去。
还没开口。
棠悔就已经转过椅子,望向她,“隋秋天,今天我们去食堂吃吧?”
满足雇主的一切突发奇想的需求,也是保镖守则中相当重要的条目。
提前定好的餐食也不算浪费。
隋秋天一并拎着去了食堂。
同时。
她还带上了自己公文包中所携带的消毒湿巾、干纸巾、一次性方巾、充电宝、眼镜擦拭湿巾、手帕、一根备用的伸缩便携盲杖……
总之。
当她带着一大堆用品,以及棠悔,出现在员工食堂时,引起一片骚动。
但隋秋天来不及注意这些。
因为棠悔是第一次来,可能会对嘈杂喧闹的环境不太适应。
所以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棠悔身上。
找到一个合适的、不太招摇的角落位置。然后将棠悔引着入座,再将餐食一份一份地摆开来。
员工食堂的卫生看起来足够干净。
考虑到棠悔特意来食堂吃饭可能会想要塑造的亲切形象,隋秋天也没有夸张地当着这么多员工的面使用消毒纸巾。
而是站在一边询问,“棠小姐,需要我再为你点些食堂的饭菜吗?”
棠悔目光落到那些看起来分量实足小的日式餐食上,考虑了一会,“需要。”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答应下来。
考虑到这是在员工食堂,也不会有人敢对棠悔不敬。
她环视周围的目光,便对棠悔说,“那棠小姐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棠悔点点头。
在她离去之前,又喊住她,
“多点些你爱吃的菜。”
这句话音量不大,却仍然引得不少员工侧目。
隋秋天点点头,觉得棠悔应该是特意来食堂这种场所经营和蔼可亲的上位者形象,便很认可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棠小姐。”
而之后。
棠悔甚至当着众多以为她喝露水为生的员工面前,相当接地气地补充,
“再加一份蛋炒饭。”
可能是昨天晚上棠悔也爱上了蛋炒饭。
隋秋天没有多想。
反而有些欣慰——
因为在她看来,棠悔每天的餐食分量都过于少了些。
今天是棠悔少见地想要多补充碳水。
想到女人过于瘦的背脊手腕。
隋秋天微微皱眉,也加快了步子,很怕回去晚了棠悔会后悔。
十分钟后。
隋秋天端着一份装得满满的蛋炒饭,以及和昨天饭桌上相差无几的几道菜。
回到了棠悔身边,将那几道菜都摆放整齐。
她退后一步。
冷着脸扫视一圈周围望过来的视线,再低头,温声对背脊挺直的女人说,“棠小姐,你可以用餐了。”
棠悔点点头。
然后理所当然地说了一句让隋秋天觉得奇怪的话,
“你也坐下来吧。”
隋秋天愣住。
“和我一起。”
食堂嘈杂,棠悔微微仰头,笑着对她说,“这么多我吃不完。”
“棠小姐。”
隋秋天靠近一步,低声提醒她,“这是在食堂。”
在昨天晚上之前,隋秋天从来不和棠悔同桌用餐,一般都是在等她用餐结束之后,在她的休息时间,自己再回到用餐区吃完。
隋秋天明白棠悔是好心。
但她始终觉得——
雇主和保镖在大庭广众下同桌用餐,这不太合适。
“我知道。”
棠悔说,“我知道这是在食堂,所以才想让你和我一起。”
她们对话的声音并不大。
但因为棠悔出现在哪里都引人注目,所以也有不少目光在无声的对峙中看向了这边。
隋秋天抿唇。
她倒是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让雇主说出来的话没有用,况且这也可能是为棠悔树立亲切形象的好机会。
仔细想了想,她很没有办法地在棠悔对面坐了下来——
但没有坐到棠悔正对面的位置,而是错开一个位置,坐在了斜对面。
棠悔没有对她的行为有任何反对。
只是耐心地将餐具分给她,
“因为和你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自己也会有食欲,所以才特地喊你过来的。”
原来如此。
隋秋天稍微松了口气,“好的棠小姐。”
虽然她不太明白这个逻辑。
但如果她和她一起吃,就能让她多吃一些的话,那她很乐意。
隋秋天没有再去管那些投过来的视线,而是兀自从棠悔手中接过餐具。
也像昨天晚上她们一起用餐时一样,给棠悔叠好方巾,又将蛋炒饭和那几道菜分好,端到棠悔那边,然后剩下的那些,她很有序地放到自己这边。
然后便等待着棠悔先动筷。
棠悔大概知道她的想法,没有拘泥,率先动了筷子。
于是隋秋天也才跟着动了筷子。
她们都不是多话的人,眼下也不是多话的环境。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两个人正襟危坐地分享了所有餐食,好像吃饭也是什么很重要的、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
结束之后。
隋秋天收拾餐盘。
起身的时候发觉,周围的人一下子都坐得很直。但大多数人的耳朵还是竖起来,像很多只坐得板正的兔子,警惕地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但棠悔看上去并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隋秋天也有些纠结,不知道是否应该向棠悔说明——大部分员工都不喜欢和雇主在同个空间吃饭。
因为棠悔可能会伤心。
于是在她们收拾结束,从食堂离开的时候,隋秋天跟在棠悔身后,故意闹出了一点响声,让棠悔可以忽略食堂里所有人松一口气的嘈杂。
她的做法极为笨拙。
棠悔当然也发现这一点。
是在她领着棠悔在那座H型大厦楼下的林荫道散步消食的时候。
棠悔突然问她,
“隋秋天,你是真的不喜欢和我一起同桌吃饭,还是只是因为那个保镖守则?”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已经进入凉秋,落叶铺满小径,她们一前一后踩在金黄色落叶中。
隋秋天颇为郑重地思考棠悔的问题,良久,回答,
“我觉得和棠小姐一起吃饭很好。”
她并不擅长直接表达自己的“想要”,只好用排除法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好?”棠悔柔声问。
“因为可以让棠小姐多吃一些。”隋秋天想起小时候大人说的话,
“多吃饭的话,身体也会变好一些的。”
棠悔笑了。
隋秋天没有笑。从小到大,她就是一个不太会笑的怪小孩,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很多人开心的时候要笑,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
但现在棠悔应该是开心地笑。
隋秋天暗自记下来——
棠小姐可能爱吃蛋炒饭,每次吃完之后心情都会变好。
“隋秋天。”棠悔拄着盲杖。
经过一片火红的枫树林时,微微侧头问她,“你那些保镖守则是谁教你的?”
问完之后。
又像是自己想到一个答案,蹙了眉心,“棠蓉?”
“棠蓉总经理?”隋秋天喊很多人都是名字加上职位,可能别人听起来会有些怪异,但她觉得这是合理的。她想了想,
“那个时候她是让人来训练了我一段时间,教了我一些做保镖的注意事项。”
“然后呢?”棠悔耐心地问。
“但大部分的内容,都是我查资料,看书搜集来的。”说到这里。
隋秋天又不太好意思,“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都是对的。”棠悔说。
得到雇主的肯定,隋秋天松了口气。
“不过有一点很不对。”棠悔在飘落的枫叶里说。
“什么?”隋秋天愣住。
棠悔停住脚步。
回头望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了笑,才柔声问,
“那不和我同桌吃饭,也是你查资料得来的规定吗?”
最近棠悔总是有很多好奇,也提出很多关于隋秋天自己的问题。
或许是过去七年,她们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谈论这些,更没有机会,那样正襟危坐地一起吃一顿饭。
让隋秋天想起还没有成为“棠总”之前,在那场葬礼之后的棠悔。
“我,”隋秋天张了张唇。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看到棠悔极为包容的双眼,她还是极为小声地说了出来,“因为我吃相不太好。”
“谁说的?”
棠悔的声音沉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不高兴。
“我姨妈。”隋秋天解释,“但我小时候可能吃饭确实是有点急,所以在饭桌上显得不太好看,而且她也没有当我的面说,只是跟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所以你就一直觉得自己吃相不好?”
棠悔反问,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隋秋天不想让棠悔因为她的事生气,但好像也没有办法否认,只好保持沉默。
棠悔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
她轻轻开口,“隋秋天,我小的时候吃相很好。”
听上去不像是有故意和她对比的意思。隋秋天动了动唇,“我知道。”
“因为我的……”
棠悔似乎不习惯和别人说这些,所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
“我的外婆很严厉,也经常带我出席各种场合,所以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需要培训各种用餐礼仪。”
“而且她是个素食主义者,所以她的饭桌上不会出现红肉和禽类。”
其实棠悔也很少谈论起自己的亲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隋秋天就和此时此刻一样,望着棠悔的后背,都莫名觉得她很孤独,完全不像是从那么庞大一个家族中出生的、最小的外孙女。
“她不喜欢别人在吃饭的时候表情不好看,不喜欢别人发出不必要的声响,但是她又格外喜欢整齐有序,也有着某种大多数那个*年代的人都有的传统观念,认为在一个家里,一家人就是必须要一起吃饭,否则这个家就会散。”
“或许你听起来会觉得她脾气有些古怪,但我小时候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过。”
“事实是只要她想,我们就会按照她想要的样子生活,可能在那张饭桌上,所有的左撇子都会按照她想要看到的那样改成右撇子。”
“而在她所规定的饭桌上,不会有甜的、辣的、酸的、油的食物……”
“每一种食物,出现在我们……”
棠悔似乎是想要说“家”。
但却又在意识到这个字眼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之后,很突兀地顿了一会,最后改了口,
“出现在那个家里的时候,都是用一种她喜欢的、很古怪的烹饪方式,是一种比没有味道还要不好吃的味道。”
“所以直到昨天,我都没吃过凤梨酥,没吃过蛋炒饭。”
说到这里。
棠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但那种笑意很不明显,在隋秋天看来,也不是因为开心才展露出的笑意,
“也是最近,我才发现我现在可以吃、也想吃这些了,但是已经不习惯。”
“甚至吃完之后胃也会不舒服。”
“不过在和你一起吃饭,知道你在吃你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我会很高兴……”棠悔将有些失焦的目光投向已经安静许久的隋秋天,“所以你要替我多吃一些。”
女人眼梢带笑,言语温柔。
仿佛只是为了将她从姨妈编排中剥离,编造了某个第三人的故事,
“知道了吗?”
很多时候,大部分人都觉得棠悔手段过人,喜怒不形于色,也就显得整个人忽冷忽热,爱憎无常,像一团摸不透的云。
但不擅长读懂情绪的隋秋天,就是异常执拗地觉得,棠悔不是这样。
可同时。
她也深知自己有不善言辞的弱点。
不懂得在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棠悔的笑看起来像笑一点。
所以她愣了很久。
最后只好语无伦次地说,
“好的,葡萄棠小姐。”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不太对,相当错愕地僵住了表情。
而葡萄棠小姐愣了半晌,也真的在这之后很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比起刚刚,更加像真心的笑。
隋秋天抿紧唇。
虽然出丑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但如果能达到让棠小姐开心的目的,她也不介意自己多出几次。
但可惜。
这时有人从林荫道后面经过,路过时脚步声匆匆。
于是棠悔很快便没有再像刚刚那样笑了。她敛起了唇角,嘴角的笑容恢复成了标准的弧度,看上去仍旧很柔和,却少了几分生动。
片刻后。
她耐心询问,“隋秋天,是不是还有其他理由?”
隋秋天愣住。
她没想到棠悔这么了解她。
但比起“吃相不好”这回事,另外一个理由好说出口得多。
“也不是别的。”隋秋天说,“就是觉得,那个时候我是离你最近的人,得在每时每刻都显露出对你的尊重,才会让其他人也都像我一样,尊重你。”
她不太聪明,看不透商场上的很多事。但也从百叶窗那件事中隐隐了解到,那个时候,很多人对棠悔都没有应该有的尊重。
但她作为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保镖,对此别无他法,只好以身作则,也希望棠悔在得到她的尊重之后,不会因为别人的看轻太难过。
“就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棠悔问。
隋秋天“嗯”了一声,很稳当地踩着棠悔刚刚踩过的那些树叶,“不过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也不知道这种做法到底有没有用。”
听到她的答案,棠悔有些意外。她不知道,原来不善言辞的、木讷迟钝的隋秋天,在这些她所以为的“界限感”之中,有过那么多考虑。
或许隋秋天从来都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她不善于表达,想法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她太纯净,也显得棠悔的贪心愈发卑劣。
“如果我现在说,我不需要那么多尊重了……”但棠悔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情愿让隋秋天离开自己。
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不贪图隋秋天的纯净和偏爱,
“是不是会显得我太贪心了?”
隋秋天没有说话,当她听不出棠悔的言外之意时,都会选择沉默地将话听完,再发表意见。
“我想要有人能陪我一起吃饭。”秋风刮过,枫叶飘摇,棠悔伸出手,接了一片下落的枫叶,然后轻轻地说,“早饭,中饭,晚饭,都有人和我一起。”
“至少在你剩下的雇佣期之内。”
秋风飘飘。
棠悔转过身来,看向隋秋天反应有些迟钝的双眼,
“都跟我一起吃饭吧。”
她将那片抓到的落叶偷偷放进口袋,仿佛是在隐藏自己的不高尚,以至于语气听起来是小心翼翼的恳求,
“可以吗?隋秋天。”
【作者有话说】
可以吗小秋天[爆哭]
29「恶鬼与天使」
◎“因为我想要每天都回家吃饭。”◎
理论上,隋秋天在成为棠悔保镖的第一天起,就要求自己不可以违背定下的保镖守则。
然而。
同样在理论上——
理论需要联系实际,以实际出发。[1]
所以。
当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雇主站在橘黄枫树下,亲口对她说——
想要有人陪自己吃饭时。
隋秋天经过一番不大不小的挣扎。
最终在看到那片飘落到她们眼睛中间的那片红色枫叶后,颇为慎重地点头同意,
“好的棠小姐。”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给出回答之后,棠悔的表情并没有太多改变。
她仍旧是看着她,和她的眼睛中间隔着渗黄的秋季,和慢慢掉落的枫叶。
良久。
她开口询问,
“是命令,还是说如果我不是你的雇主,你也会答应?”
隋秋天怔住。
“算了。”棠悔笑了笑。
眼梢弯下来的弧度一如既往,“我们该回去了。”
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已经快要结束,棠悔的透气时间也已经结束。
她们是时候回到那间董事长办公室,被一扇用隋秋天亲手装上去百叶窗的门隔在两个不同空间。
秋风凉瑟。
隋秋天亦步亦趋跟在棠悔后面,看到她的棕色西服,有些担忧是否过于薄了。
但左右她们已经快要回到那间有暖气的董事长办公室,不需要她再多手。
于是她便开始专心致志地考虑另一件事,“棠小姐,晚餐你想吃什么?”
棠悔盲杖戳响地上的枫叶。
她思考了一会,然后摇头,“我好像没有很喜欢的食物。”
停顿了片刻。
又改问隋秋天,“你喜欢吃什么?”
隋秋天回答,“其实我没有很不喜欢的食物。”
说着,她想起每年过生日,陈月心摆在饭桌上的那些菜。
她很认真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然后心平气和地得出结论——对她而言,食物可以划分在两个维度,一是不喜欢吃的时候,二是喜欢吃的时候。总体而言,食物本身是无辜的。
棠悔沉默了。她不知道,这是否也从侧面说明——
冷漠的、糟糕到没有任何喜爱和信任的她,和温暖的、明朗到能始终以善意看待所有事和人的隋秋天,没有一个点是一样的。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隋秋天突然出声,打断思绪。
“为什么?”棠悔问。
她们慢慢走出枫叶林,隋秋天跟在她左侧,步履平稳,像是很仔细地思考了一会,然后声音温和地补充,
“因为如果棠小姐没有什么喜欢的食物,我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食物,那我们应该就是最合适的饭搭子了。”
通常,她说什么话,也都只是说出一个事实,不会携带任何与这句话表面无关的暗示。
但棠悔还是因此顿了顿脚步。
隋秋天大概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匆匆赶了上来,在她耳边关切地询问,
“棠小姐,你是不是胃不舒服?”
棠悔想要摇头。
但还是下意识点头。
也低垂着脸,微微拽着隋秋天的袖口,轻声细语地说,
“有一点。”
因为这是她从骨子里自带的、想要索取爱和关怀的本能。就如同——
隋秋天的本能可能是温暖地爱着世间的每一个人。
“那我们赶快回去。”
隋秋天总是因为她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变得焦急起来,甚至还将原本的背包挂在脖子上,径直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毫不犹豫地说,“我背你吧棠小姐。”
其实棠悔应该拒绝的。
她应该和隋秋天说——自己还没痛到要人背的地步的。
但她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恶鬼。
因为过于饥饿。
因为生前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没有人愿意在她假装摔倒把自己弄伤的时候那样义无反顾地相信她。所以她宁愿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愿意放手。
当然,这也情有可原。
棠悔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将这一切怪罪到棠蓉棠厉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趴在了隋秋天的背上。
看到她愿意被自己背着,没有逞强。
隋秋天松了口气。
但也马上屏住呼吸,一只手接了她的盲杖,然后很利落地将她背起来。
大概是太顺利,隋秋天将她背起来,顿了片刻,才慢慢往大厦那边走,然后又不太满意地说,“棠小姐,你是不是又瘦了。”
“是吗?”
棠悔低声说。
她搂着她的脖颈,开着玩笑,“可能你多陪我吃几顿饭,我就会没那么瘦了。”
“好。”隋秋天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会的棠小姐。”
棠悔安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别人在被背的时候、被郑重其事地相信和对待时会产生什么感受。
但她觉得不高兴。
因为她擅长不高兴,也擅长扮演高兴。
又好像是,委屈。
要是她的小时候,也有人对她说这种话,她是不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不高兴了?
还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羡慕。
如果她也是隋秋天这样的人就好了?是不是也会在这种时候真诚一些呢?
“你别骗我。”良久,她依恋性质地将下巴搭在隋秋天很温暖的肩膀上。
枫叶飘落,隋秋天顿了一会,沙沙地踩着道上的落叶。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
棠悔觉得奇怪。
但过了片刻,她听到隋秋天很突然地提起,“棠小姐,我们晚餐吃糖醋排骨、辣炒牛肉还有番薯芋头吧。”
原来是在认真考虑晚餐食谱。
酸、甜、辣、油。
都有了。
棠悔紧了紧手臂,用力搂住她的脖颈,“好。”
隋秋天点了点头,又自顾自补充,
“不过棠小姐你吃不了这些,今天吃了一次就胃痛。”
“我让厨房准备其他的口味清淡的、你平时比较多吃的,这些就我来替你吃就好了。”
“好。”棠悔说。
隋秋天点点头。
然后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她像是注意到棠悔被纱布包着的指节,又说,
“棠小姐,我等下回去之后给你重新包一下手吧。”
“好。”
棠悔趴在隋秋天背上说。
也柔声询问,“隋秋天,你累不累?”
其实她知道隋秋天不会累,因为棠悔总是生些小病,也闹出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故,背她走一段路,对隋秋天来说是家常便饭。
但棠悔不知道,除了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和银行卡上的数字之外,自己还能给隋秋天什么。
“不累。”如她所料,隋秋天气不喘脸不红地说。她像是怕她趴在她背上的姿势难受,还调整了一下姿势。
只是也始终维持着礼貌得体,用手腕扣住她的腿弯,而不是能触碰更多的手掌心。
然后又很关切地问,“棠小姐,你的胃还痛不痛?”
“还有一点。”棠悔不知悔改地说。
隋秋天“嗯”了一声,思忖一会,
“等会上楼,我给你倒杯热水,如果过了半小时还痛的话,再联系医生好了。”
棠悔没有反对。
之后一段路,两个人都很安静。让棠悔很短促地想起了一些片段——她们还在港星公司的时候,隋秋天也是很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她留在公司加班,隋秋天也就及时为她添上茶水;她稍微蹙一蹙眉,隋秋天就会及时为她调适空调温度,也为她披上外套;
她挫败时将灯全都关了,自己坐在黑暗里一句话不说,也不吃饭,隋秋天就默默走进来坐在她身边,不发一言,在她想要穿鞋的时候为她穿鞋,在她想要吃饭的时候带她去吃饭;她走路走到一半走不动,隋秋天就像现在一样,不声不响地蹲在她面前,然后沉默地背她走一段路……
比起保镖,棠悔觉得,隋秋天更像是某种陪伴型机器人,性格设定是天使。
“对了棠小姐。”
是快要走到大厦下的时候,隋秋天谨慎地开了口,
“刚刚那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问题?
棠悔没反应过来。
“是不是因为命令那个……”
隋秋天出声提醒。
她像是经过长时间严谨的考虑,说的话听上去很有逻辑,“因为如果你不是我的雇主,我可能也就根本不会认识你,更没有办法在今天晚上和你一起在同张桌子上吃晚餐。”
也一板一眼地给出最终结论,“所以……这貌似是个无法解释的悖论。”
隋秋天就是这个样子,不管问题是否超出自己的理解范畴,也会想方设法给出回答。
棠悔可能也是这个样子,问出问题,害怕得到答案,所以片刻之后又会反悔。不问,又会藏在心里,生出无限制的怀疑和猜想。
“不重要了。”
半晌,她将脸轻轻搭在隋秋天肩上,注视着隋秋天躲在镜片下像婴儿一样的睫毛,“只要我们今天晚上能一起吃饭就好。”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没有对她产生任何怀疑。
她背着她,很安静地往大厦那边走。枫叶一片片刮落下来。
棠悔被风吹得有些冷,意识到这个秋天好像已经过去一半的时间了。她低着视线,强调,“那晚上再加一份蛋炒饭吧。”
隋秋天愣了片刻。
但最终。
她还是温声说“好”-
大厦内部人多眼杂。
考虑到棠悔是上位者,一举一动可能都会被人盯着,生出琐碎猜测来。
隋秋天提前一段路就将她放下,自己则紧张兮兮地跟在她身后,抿紧唇角。
很久之前隋秋天对着镜子研究过。
发现自己只要板着脸,就会显得很冷漠,也很凶。
于是她很满意地利用这个技巧,让人觉得棠悔有位凶神恶煞的保镖,不敢造次。
今天。
她也再次板着脸,将棠悔送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帮棠悔重新包了一下手,也火速地倒了杯温度和分量都合适的热水,守在旁边,等棠悔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便紧绷绷地问,
“棠小姐,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棠悔动作顿了顿,有些无奈,“也没有这么快。”
“也是。”隋秋天扶了扶眼镜,然后相当操心地在办公室里左右看了看,说,“那我去再给你倒一杯。”
棠悔沉默。
隋秋天觉得她可能是真的不太舒服,重新给棠悔倒了杯过来,也及时补充,“棠小姐,如果你喝完这杯还是不舒服,我就去联系医生。”
棠悔叹了口气,“你先放着吧,我等下喝。”
“这怎么行呢?”隋秋天话说出口。
便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只好抿了抿唇,及时道歉,“抱歉棠小姐,我语气有点太急了。”
也解释,“因为我小时候每次一胃痛,喝热水就会好得快些。”
“你小时候经常胃痛吗?”棠悔的注意力显然跑偏。
“那倒也不是。”
隋秋天解释,“就是喝了热的,肚子会暖暖的,也会舒服一些。”
棠悔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
她意识到隋秋天并没有出去,仍旧在眼巴巴地盯着那杯热水。
便笑了一下,“我会喝的,你去忙你的。”
隋秋天犹豫了片刻,“好的棠小姐。”
明明答应下来,结果没走几步又嘱咐,“棠小姐,如果水凉了一定要喊我进来换热的,你不要将就自己喝冷的。”
甚至在转身之后又像个陀螺一样再次回身,补充,“这样胃会更痛的。”
从某个方面来看,隋秋天就算是个机器人,也是个被程序设定为“懂得操心啰嗦”的机器人。
“知道了。”
棠悔耐心地说。
隋秋天一向懂得分寸,没再多说什么,脚步平稳地退了出去。
棠悔看了眼摆在合适位置的那杯热水。
好一会。
还是端了起来。
她习惯性用两只手端着,这既是她眼疾时期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八岁那年没在棠厉的客人面前端稳热水,被严厉惩罚不许吃晚饭后养成的习惯。
当然,棠厉并不是那种会惩罚人身体的外祖母。那天,她还是让她吃了晚饭,也在她饿过头之后过来,在她放下碗筷端正坐姿之后,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
或许别人都可以这么没礼貌。但你不可以,你是外婆最宠爱的小孩,要乖一点,不然被人看到,都会讲起你妈妈不愿意把你生下来的那件事,还会一遍又一遍地讲你爸爸有多不负责任,也会让外婆在外面很难做。
后来棠悔学会用双手端着有热水的杯子。
那时,是因为不想让棠厉失望。
再后来,在视力受损看不见之后,是因为没有安全感。
但现在不一样了。
棠悔抿了口热水,想。
她已经有底气,知道就算这杯热水倒了,隋秋天也会进来为她重新倒一杯。
而她只是不想浪费隋秋天的真心。
热水慢慢下肚,让人感觉很温暖,也让棠悔觉得,好像自己刚刚真的有胃痛,也真的被这两杯热水治疗过。
她将喝空的水杯放到一旁,正式投入与分公司的电话会议。
是在电话会议结束的时候。
她稍微舒展眉心,目光重新落到水杯上,然后极为迟钝地发现——
那杯已经被喝空的热水。
不知不觉,又装了和刚才一样的水量。
她伸手,去摸了摸杯壁。
甚至水温也相差无几。
她想起自己开会时无意识说过的几次“进来”,也不知道隋秋天是进来给她换过多少次。
棠悔下意识抬眼,往百叶窗外望去——
隋秋天像是在认真忙着什么东西,表情严肃地对着电脑。
过了一分钟左右。
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很突兀地在一堆人里站起来。
貌似还吓了旁边的苏南一大跳,捂着胸口很后怕地动了动唇,不知道讲些什么。
隋秋天微微低头。
大概是在很诚恳地给苏南道歉。
然后。
隋秋天便抬脚往办公室走过来,也在那时,看见棠悔隔着百叶窗看向她的眼睛。
纵然在她眼中,棠悔是看不见的。
但是在那一刻。
她还是很礼貌地负手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到办公室门边,敲了三下门,
“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也确认过棠悔的胃痛停止之后,隋秋天重新为她倒了杯热水。
再次出来,她回到自己的工位,安排今天晚上的晚餐,也绞尽脑汁,试图从自己并不繁忙的日程中,找到可以前往保镖公司的时间。
这是件难事。
因为作为保镖,她最大的职责,就是不能让棠悔长时间独处。
就算办公室有众多秘书,但毕竟去往保镖公司需要花费一定时间,万一发生有杀人犯隐藏为送文件的间谍进来无差别杀人这种事的话……
隋秋天觉得自己可能会来不及。
但同时,她也需要履行为棠悔寻得下一任保镖的职责。
于是隋秋天忧心忡忡地看向苏南。
临近下班时间。
苏南似乎也忙得差不多。
有闲喝杯咖啡。
也注意到隋秋天过分直白的眼神。
她和她对视几秒,不动声色地把咖啡递到她手中,朝她微笑,“不如都给你喝吧。”
隋秋天把已经喝了一口的咖啡递还给她。
很严谨地看了眼时间,
“苏秘书,今天我们的聊天时间还剩二十三分钟。”
“怎么还这么久?”苏南大惊失色。
她看起来不会同意。
最近苏秘书的性格变化很大,不像以前那么沉稳了。
可能是因为隋秋天要走了,她放开了自己。
隋秋天想了想,决定去找坐在她对面,和她隔着差不多有三四米距离的梁秘书。
“你等等。”苏南用两根手指拉住她。
却又在她回头之后很快松开。
也和颜悦色地端着咖啡问,“你先和我说下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苏秘书。”隋秋天尽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如果你没有很忙的话,我想让你最近帮我去一趟保镖公司,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她考虑到自己这个请求有些无理,又补充,“我可以把我当天的工资都给你。”
苏南沉默地看她一会,尽管已经有所收敛,但眼神里仍旧有很多的不解,
“隋秋天,你老实告诉我,你平时是不是会到处给福利院老人院捐款啊?”
隋秋天没说话。
“算了算了。”苏南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头,“反正我不帮你,你也会找其他人去是吧?”
“你怎么知道?”隋秋天惊讶过后点了点头,“我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那我得去找棠总看看可不可以请假。”苏南说,也提醒她,“如果她不同意,我可能就没办法了哦。”
“好的。”
隋秋天没想到她会同意帮忙,稍微松了口气,“麻烦你了苏秘书。”
“不麻烦。”
隋秋天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要为棠悔找到一名合适的保镖,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最大的阻碍是棠悔本人。以至于苏南都不再忍心推拒,“反正给棠总找保镖,也是我份内的事。”
虽然苏南这么说,但隋秋天还是向对方说了声“谢谢”。
苏南也没再和她说更多,在快要下班之前敲门。
进入董事长办公室,看到棠悔直视着自己的双眼,她硬着头皮说,
“棠总,秋天,秋天保镖她,她请我帮忙去一趟保镖公司。”
出乎意料,棠悔并没有露出和那天一样的表情,也没有太在意她对隋秋天颇为怪异的称呼,而是变成那个很礼貌的上司,询问,“要在什么时候去?”
“明天下午?”苏南试探着问。
“好。”棠悔直接答应,“你去吧。”
这和苏南在进来之前想的不一样。她怔了片刻,忍不住问,
“那我真的要带保镖回来吗?”
“隋秋天是怎么说的?”棠悔耐心地问。
“她说,如果有合适的就让我帮忙带资料回来,然后会补一天工资给我。”苏南稀里糊涂地回答。
“可以。”棠悔点头,声音沉下来,“不过让她补的那天工资,用奖金给她补回去就好。”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一时之间,苏南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棠悔怎么想了。
她这到底是想让隋秋天找到新的保镖,还是不想?
“还有什么问题吗?”棠悔注意到她的静默,主动问了一句。
“啊?没有。”
苏南马上否认。
却又在出去之前,迟疑几秒后,忍不住喊了一声,
“但是棠总——”
“怎么?”棠悔平静抬眼。
苏南迟疑片刻,还是将自己以为的那件事实说出了口,“其实我觉得,如果你不想让秋天走的话,可能只要说一句话就好了。”
说实话,她不太明白,以隋秋天一心只为棠悔着想的性子,可能只要棠悔一句话,隋秋天就会毫不犹豫地留在她身边。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搞得这么复杂?
“我知道。”棠悔没有否认她的话,“我知道只要我说,她可能就会当作命令来服从。”
也知道,可能只要她开口挽留,隋秋天可能就会在挣扎过后,抛却所有犹豫和迟疑,答应她的要求。就像今天,她答应和她一起吃饭一样。
“隋秋天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棠悔冷静地说,
“可能我说什么,她就会相信是什么。”
甚至从来都不会对她有任何怀疑。
“可是这没有意义。”
棠悔说。
停顿片刻。
又像是在对某个死不悔改的人强调一样,轻声重复,
“苏南,这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棠悔开口,让隋秋天再在她身边,又留了下一个七年。
可能以隋秋天的性子,也只是又相当固执地以“保镖”的身份守在她身后,像现在这样始终不肯逾矩。
棠悔深知这一点。可她也知道——如果她真的毫不留恋地放隋秋天离开,隋秋天并不会像她以为的那样,会真的以“保镖”之外的身份安心和她相处。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渴望得到的东西几乎没有重叠。
虽然棠悔很不想承认。
但说到底,的的确确是因为棠蓉,她们才产生某种短暂而并不紧密的联结。
一旦某一天失去这层联结,那光是山顶到山脚那短短一段路,就可以将隋秋天和她隔得更远。
可能以后,当棠悔坐在办公室里,开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或者是出那些永远都出不完的差的时候,隋秋天收拾行李离开她,渐渐抛却她给她留下的印迹,重新染上一个新的人的气味。
或许她会和新的人交谈甚欢,会每天一起吃饭,散步,聊最近新出的电影,在假期的时候约好去海边,共同养一只猫或者狗,再和彼此说早安,午安,晚安。
而棠悔离她太远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陪她完成这些很小很普通的事情。
所以棠悔毫无办法。
长到三十多岁,她的朋友,伙伴,亲人,职业,爱好,生活习惯,欲望,甚至拥有的所有一切,都是从棠这个姓氏中继承而来的。
只有隋秋天不一样。
她是棠悔自己想要的。
但实际上,棠悔可能根本不懂得和人相处,也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快要满掉的欲望、卑劣和羡慕,更不懂得,要如何用正当手段挽留一个人。
当然,如果到了最后一天。
有必要。
她想自己还是会用回之前的老手段,示弱,欺骗,甚至用自己最不想要的“命令”进行挽留。
但现在,她感觉到茫然,无措,却也只想装作毫无负累地、也贪心地多喝几杯隋秋天为她倒的热水。
“就这样吧。”棠悔说。
苏南迟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棠悔“嗯”了声。
苏南看着棠悔在黄昏下冷静沉郁的眉眼,忽然有短暂的片刻觉得——
虽然她的确不喜欢跟这位上司相处。但有的时候,棠悔是可怜、悲伤,也落寞的。
但很快。
苏南意识到自己最好不要在心里擅自腹诽上司,便迅速驱赶这个想法。
也就是在这时,棠悔仿佛察觉到她还在办公室逗留,收回目光,跟她说,“你可以下班了。”
“好的棠总。”苏南回过神来。
便退了一步。
但还没来得及转身。
棠悔又喊住她,嘱咐,“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要帮我接任何人的饭局邀请。”
苏南自诩自己是个专业秘书,不会对上司的想法多加询问,况且她刚刚就已经多问了句。这次,怎么说也没办法继续多问。
她答应下来。
转身。
便透过百叶窗看见——
黄昏时刻,夕阳通红。
隋秋天坐姿笔挺地坐在工位上,很有序地收拾自己带来上班的那些物品。
把所有东西都装进去之后,她拉上拉链,怀抱着那个不让她碰的黑色公文包,手里紧张捏着那个生怕她要买同款的眼镜小狮子吊坠。
明明看起来那么高一个人,这时候又好像一个放了学等待家长来接走的小学生。
苏南看了她一会,没办法不会想笑。但意识到棠悔在自己身后,她很快憋住。
而这时,隋秋天抬腕看了眼手表,也有些好奇地往百叶窗里看了一眼。
结果和苏南对上视线后。
隋秋天僵硬地挪开视线,有些掩耳盗铃地把自己手中的黑色公文包放下来。
像是在竭力证明——
她并没有想要把事情都推给苏南,然后自己迫切下班的意思。
大部分时候,苏南作为一个不理解“天使”行为的普通人,都不是很能搞懂隋秋天的想法。
“无论是早饭,中饭,还是晚饭,都不要替我应任何外出饭局。”在她重新迈动步子时,棠悔出了声。
苏南停住脚步,看了眼棠悔。
当然。
她身后这位心思向来深沉、也令人摸不透的上司棠悔,也一样让人搞不懂。
棠悔没说更多。
苏南出声应下,再转身,她看到隋秋天朝里面点了点头。
而身后,棠悔轻轻地、貌似没有负累地笑了一下,“因为从今天开始。”
相当多此一举地添了一句,“我想要每天都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说】
回!回家吃![墨镜]
[1]来源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际关系。
30「菠萝乌龙茶」
◎“你会喜欢比你大六岁的,还是小六岁的?”◎
一日三餐都要跟自己的雇主同桌,这会是很大的负担吗?
如果有人问隋秋天这个问题,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
完全没有。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
但隋秋天始终觉得,情况不像她预想的那样。
她们都不是吃饭时喜欢说话,或者情绪起伏大的人。
所以纵然每天在那张长桌上一同用餐,也不会交谈太多。
但关于是否穿制服这一点,最近有了新变化。
因为棠悔的坚持。
隋秋天总算学会在早餐时间,穿着简便睡衣与棠悔一同用餐。
晚餐时间,两个人也会都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安静地共享完一顿菜色不同的晚餐。
而中午,她们则会西装革履地,准时在休息时间步入员工食堂,在一张不算宽大的餐桌上,聊几句工作上的事。
不过因为棠悔不喜甜饮。
所以员工食堂标配的益生菌、牛奶或者果汁,通常是两份都到了隋秋天胃里。
隋秋天吃饭动作快,有时候控制不住,会腮帮子鼓鼓的,她自认为这不太雅观,但幸好,棠悔看不见。
而棠悔用餐总是慢条斯理,快不起来。
于是隋秋天也总会在吃完之后,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装模作样地等她,然后正好卡准棠悔用完餐*结束的时间,放下筷子,对她说上一句,
“棠小姐,我吃好了。”
从这个程度上来看,她们的确算是比较契合的饭搭子。
于是某一天。
隋秋天发觉——
她们每天的用餐时间越来越长,自己也吃得越来越多。
当然。
棠悔的食量也比之前稍微提升了些。
看来有人陪同一起吃饭,的确是会让食量有所提升——
隋秋天将这点记录在保镖守则中,并且希望下一任保镖,不要再让雇主总是一个人吃饭。
时日一天一天过去。
一百三十四页的保镖守则,逐渐扩充到了一百五十二页。
而隋秋天某天早晨起来上秤——意外发现自己比之前重了三斤。
她平日一向运动量大。
也严于律己,总是将体重控制在浮动不大的数字内。
这个数字不仅超出她的体重控制范围,甚至还是个奇数,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于是在这天的早餐时间。
她给自己灌了杯黑咖啡——
便没有再动那份看起来黄灿灿、粒粒分明的蛋炒饭。
棠悔大概注意到她的安静,在上车前往公司之前多问了一句,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早饭吃得很少?”
“也没有。”隋秋天在前排副驾驶挠了挠下巴,捂着自己空空的肚子,说,“就是没什么胃口。”
“不舒服吗?”棠悔关切问她。
“不是。”隋秋天迅速否认。
也迅速将自己的音量和语气提高到正常水平,“就是今天不太想吃早饭。”
棠悔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后没再说什么。
隋秋天松了口气。
她想以后在餐桌上要注意些,不能让棠悔对她产生担忧。
但早饭没有摄入碳水和蛋白质,人会付出代价。
一整个上午。
隋秋天在工位上饥肠辘辘。
也拒绝了苏南屡次三番投喂过来的小饼干、薯片和巧克力等高热量零食。
于是惹得苏南多看她几眼。
最后没忍住,
“你是打算把自己饿死来逼棠总找个新保镖吗?”
隋秋天觉得苏南的说法很奇怪,“我控制体重和棠总找新保镖有什么关系?”
“你要控制体重?”苏南惊呼。
似乎很讶异,“你们天使也会有这种烦恼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开始喊隋秋天天使,也喜欢开始开她玩笑。
但隋秋天颇为严肃地摇了摇头,“苏秘书,这不是玩笑。”
“好吧。”苏南耸了耸肩,没有再和她开玩笑,整理好手中文件,推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几分钟之后。
苏南过来敲她的桌,微笑着说,“秋天保镖,棠总喊你进去一趟。”
隋秋天正在看苏南带回来的保镖资料,听到她的传话觉得奇怪,棠小姐怎么会这个时候喊她?
她站起来。
整理着装。
敲三下门,得到允许之后。
她走进棠悔办公室,很有礼貌地站在棠悔换过的办公桌面前,“棠小姐,我是隋秋天。”
这天天气很好。
棠悔抬头看她,有像柚子汁一样的日光落到鼻尖,
“隋秋天,我突然想起,在你的保镖守则上可能需要补充一条新的守则。”
是正事。
隋秋天严阵以待,做好记录的准备。
结果棠悔眯着眼尾说,“我不希望我的保镖饿肚子来上班。”
隋秋天愣住。
消化系统也很应景,咕噜咕噜地叫了一下。
棠悔叹了口气。
然后动作有些迟缓地摸索着,将抽屉里的银盒拿出来,推到她面前,
“吃吧。”
是满满一盒凤梨酥。
就好像是,在她那张新换的办公桌抽屉里,偷偷藏着很多很多的凤梨酥。
隋秋天觉得棠悔真的很像魔术师。但幸运观众有的时候也需要懂得拒绝诱惑,否则将会陷入贪婪陷阱,于是她张了张唇,想要拒绝——
而棠悔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率先开了口,“吃六个才准出去。”
好吧。
魔术师不讲道理。
饥肠辘辘的幸运观众隋秋天只好服从命令,坐在旁边的小桌上。
一声不吭地,也一口一口地,吃着她最近吃得很多的凤梨酥。
棠悔在听人工智能所语译的文件要点。她今天戴了不常戴的金属边眼镜用以遮挡日光,是有链条的那种,看起来很美。
前几天,她们第三次去检查,杜医生仍旧劝棠悔去接受心理治疗。
也给暂时不想考虑这件事的棠悔开了些日常保养眼部的药。
最后提醒她要注意防止直视刺眼的光线。
所以棠悔开始戴眼镜。
大概是隋秋天很无聊,等棠悔重新喊她,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发觉自己一直在不礼貌地盯着雇主看,便迅速低下视线。
清理自己在吃凤梨酥时掉下的渣,“我在的棠小姐。”
“今天为什么不吃早饭?”棠悔摘下蓝牙耳机,耐心地问她。
“是这样的棠小姐。”原本不想把这种琐碎小事也说给棠悔听,但既然棠悔问了,隋秋天也就诚实回答,
“我今天早上称了体重,发现我重了三斤。”
或许是这个事实让棠悔出乎意料,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的保镖还会有这种烦恼。
她沉默很久。
大概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年轻的、不在自己考虑范围之内的烦恼。
便像多数人所听到的大道理那样,稍微显得语重心长地说,
“隋秋天,不要用饿肚子来控制体重。”
“我知道的棠小姐。”隋秋天点头。
在经过一个早上的测验之后,她知道这种方法不适合自己,
“我现在决定,在每天晚上等你睡觉之后,去花园多跑十圈。”
“为什么要等我睡觉之后?”棠悔问。
隋秋天怔住。
“我的意思是,”棠悔大概是意识到这很像质问,语气放柔许多,“我可以陪你。”
“棠小姐。”
隋秋天蹙起了眉,“这可能不太合适。”
哪有雇主陪保镖去跑步的?
棠悔停了一会,“医生也说让我多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
这的确是杜医生的医嘱。隋秋天思考片刻,觉得自己可以将跑步时间提前到棠悔的散步时间,便点头同意,
“好的棠小姐。”
之后办公室又安静了下来。
一个在低头听文件语译,一个在安安静静地吃着凤梨酥。
两个人中间仅隔着大片日光。
这是她们相处的常态。
但隋秋天没有因为这份安静而产生太多压力。棠悔的安静是舒适的,不会给人窒息感。
是在她快要吃到第五个凤梨酥的时候,棠悔突然出了声,
“隋秋天,其实我很高兴。”
“棠小姐你说什么?”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讲这些。”棠悔笑了笑,将双手放在桌前,脸庞轮廓在日光下像是发着光,很温柔地朝向她,
“很愿意听你跟我说因为体重所产生的小烦恼,也很高兴最近的一日三餐都可以和你一起吃,还很高兴,能在晚上去陪你跑步。”
可能这些事,在平常人看来都是极为琐碎的生活边角。
但棠悔没有经历过。
记忆中,她似乎是一个没有青春时代、也没有孩童时期的人。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二十出头的时候遇到的烦恼,也很久都没有在意过生活中的小事,甚至很少有明确的喜好。
可能她长到三十二岁。
也仍旧不擅长应对普通而平凡的生活细节。
却很想抓住剩下的时间,陪隋秋天再去经历一次。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答应下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木,大概仍旧不懂她在想什么。
只是在思忖片刻后,给了她新的回应,“那棠小姐,今天中午可以不吃蛋炒饭了吗?”
棠悔笑了,“好。”
停了几秒,又补充,“我以为你喜欢吃。”
不知为何。
隋秋天看着棠悔微微低垂的眼睫,想起曾经在她门边堆成小山的凤梨酥。
突然觉得有蜜蜂飞了过来。
但那些蜜蜂不扎她,只是嗡嗡地飞到她耳边,把凤梨酥堆成很多堆小山。
还不知疲倦地对她说——
我以为你喜欢吃,我以为你喜欢吃,我以为你喜欢吃……
以至于她怔了很久。
才低头看着那盒凤梨酥,语气很诚恳地说,“我是很喜欢吃的棠小姐。”
“没关系。”棠悔说。
然后顿了一会。
像是才迟来地察觉到一个普通人都知道的事实,轻声补充,
“再喜欢的东西,吃多了也是会腻的。”
“还有凤梨酥……”
她似乎是想起隋秋天还在她的命令下吃凤梨酥,语气里有些歉意,
“是不是最近都让你吃得太多了?”
“不多。”
隋秋天摇了摇头,也强调,“真的不多。”
“那就好。”棠悔重复这句话。
甚至在安静片刻后。
也声音很轻地重复了另一句话,“我只是以为你很喜欢吃。”
隋秋天愣住。
棠悔对她很温柔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吃了。”
可能是怕隋秋天拒绝,强调一句,“不用勉强自己。”
说完之后。
她像是不想要给隋秋天压力,便兀自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隋秋天嘴笨,很多时候都总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那一刻她想——
多亏了魔术师棠悔,幸运观众隋秋天,才第一次拥有了可以将喜欢的东西吃腻的机会。
所以。
她看了棠悔一段时间。
再低头。
还是吃了六个凤梨酥。
然后为棠悔添了杯热水,才走出办公室-
六个凤梨酥对隋秋天来说不算什么,但也基本可以不让她在上午饥肠辘辘。
这天下午。
她正式向棠悔提交了一份、她觉得合格的保镖名单。
都是比她年轻很多,也比她读了更多书,还更了解业内知识的专业的女性保镖。
棠悔忙里抽空听完她的介绍,相当随意地点了一份资料,
“就这个吧。”
隋秋天原本要劝她多考虑一会,但看见棠悔好像很忙,便也没有多嘴。
她联系了棠悔所指定的保镖人选。
恭喜对方获得了这次工作机会,并希望这位新保镖能够尽快与她进行会面,然后进行培训。
新保镖名叫江喜。
是个看起来很有活力,心眼不算太多,但又聪明的年轻女孩。
她似乎对这份工作有着相当多的热情和憧憬,在接完电话的一个小时后。
就赶到公司。
与隋秋天进行会面,并且很开朗地喊她“秋天姐”。
隋秋天不习惯这样的称呼。
原本想要阻止。
但却在看到对方年龄那栏那个“二十岁”的数字之后,闭紧了嘴巴。
不过江喜刚刚二十岁的年纪也是令她担忧的,她不知道对方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到底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稍显莽撞。
在会面之后。
她向江喜强调,“保镖守则上的每件事都是要做到的哦。”
江喜拍拍胸口,
“你放心吧秋天姐,我是把保镖守则背过才来的,绝对不漏掉一条。”
隋秋天有些吃惊。
但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是我之前发过去的补充版本吗?”
江喜自信点头,“当然。”
在办公室面聊也不是个办法,隋秋天将江喜短暂地带到了一个空会议室,连接电脑。
然后打开自己提前做好的PPT,为对方做了一个简短的、十五分钟的书面培训。
棠悔是在前往另外一间会议室开会之前,路过这间只有两个人的会议室的。
她听到隋秋天的声音从里面若隐若现地传来,脚步驻足。
房思思及时上前为她解释,“是秋天小姐在里面培训新的保镖。”
“新的保镖?”棠悔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来了?”
“对的棠总。”大概是怕影响到里面的培训,房思思低声回答,也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这时——
里面传来年轻女孩软着嗓音的一句,“秋天姐,我想知道雇主是谁可以吗?”
秋天姐。
棠悔唇角的弧度敛起,她微笑着转过头去问房思思,“她多大了?”
房思思看了眼资料,很尽职尽责地说,“这个月刚好满二十。”
还和隋秋天在同个月份生日。
棠悔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房思思也跟着噤了声。
刚想说点什么来化解的时候,里面传出了隋秋天对比起来显得格外沉稳的声音——
“你觉得雇主是谁?”
二十岁,她比她也小六岁——棠悔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意识到,隋秋天是真的长大了,在比自己小六岁的人面前,也会是沉稳的年长者。
棠悔掐紧指腹。
“应该是我想的那位吧……”年轻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传出来,然后又及时补充,“不过保镖守则里说了,不要妄加猜测和传播。”
听上去会是隋秋天满意的答案。
棠悔眯起了眼。
房思思看了眼手表,在旁边小声说,“棠总,我们不走吗?”
棠悔没有出声。
里面的隋秋天听到年轻女孩的答案,“哦”了一声,然后沉思片刻。
像是在考虑是否要明确说明雇主是棠悔。但最终,她思索结束,却还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却又极为笃定的答案,
“那你目前只需要知道……”
“她是这座大厦里最善良最美丽的那一个,就可以了。”
本来应该是句突兀的话。但,因为隋秋天的语气过于一板一眼,也因为隋秋天什么都不懂,所以这听起来,就像是她在描述一个既定事实。
棠悔唇角上翘。
侧过脸,对旁边像是许久都没有呼吸过的房思思说,
“走吧,去开会。”-
江喜算是个会来事的年轻人。
她在来的时候,特意带了六杯菠萝乌龙茶,也解释自己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所以只带了六杯。
隋秋天分了四杯给四个秘书。
剩下那两杯没有动。
之后,隋秋天又和江喜交代了些保密事宜,将对方送走之前,她看了眼日历,然后突然顿住。
“怎么了秋天姐?”江喜问。
“没事。”隋秋天将日历盖住,不让江喜看自己在日历上画的三个红圈——
虽然这的确是下任保镖要知道的,但她不太想让对方现在就知晓。
因为她还不确定,这位年轻人的热情能否持续到那个时候。
所以这件事。
她会等自己离任之时再进行交代。
她让江喜在过完中秋节之后再来公司继续培训。
“好的。”江喜没有多问。
只是在离去之前——和各位办公室的秘书都相当热忱地打了个招呼。
将问题颇多也相当具有好奇心的江喜送走之后,隋秋天松了口气。
然后看见四位秘书桌上都各自放着杯菠萝乌龙茶,便盯着自己桌上放的那两杯菠萝乌龙茶看了一会。
虽然雇主不太爱甜水。
但为了表示对雇主的尊敬。
隋秋天还是端着两杯菠萝乌龙茶,敲响了棠悔的办公室门——
进去后。
她端着两杯乌龙茶,向刚开完短会回来的棠悔解释,“棠小姐,这是江喜带来的乌龙茶。”
“江喜是谁?”棠悔问。
隋秋天愣了片刻。
觉得棠悔大概是事务繁忙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便主动解释,
“是棠小姐你的新保镖。”
棠悔不说话。
隋秋天想了想。
又十分全面地补充,“江河的江,喜欢的喜。”
棠悔“嗯”了声,很罕见地说,“那就放着吧。”
隋秋天没想过她真的要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本想将手中一杯乌龙茶放在棠悔桌边,却在选择的时候陷入纠结,便主动询问,
“棠小姐,你是想要糖多一点的还是少一点的?”
“都可以。”棠悔说。
隋秋天想了想,想把菠萝多一点的那杯放给棠悔,
“那我喝多糖的好了。”
结果棠悔又突然在她身后说,“我有点口渴,不然两杯都给我吧。”
隋秋天有些诧异。
棠悔怎么突然爱喝甜饮了?
而在这之后。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要求不太合理,棠悔略带抱歉地说,“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
“不过分。”隋秋天回答。
如果棠悔早说自己口渴想喝,她是会把分给秘书的那四杯也都给棠悔一个人的。只是,棠悔鲜少会有这种不太礼貌的要求。
“那你都留给我吧。”棠悔不太客气地说。
“好的棠小姐。”隋秋天将两杯菠萝乌龙茶都留给了棠悔。
帮棠悔带上门。
她回到工位。
苏南喝着菠萝乌龙茶问她,“怎么样?棠总喝了没?”
“喝了。”隋秋天有些奇怪地说,“还喝了两杯。”
苏南大概也有些意外。
像是觉得没有乌龙茶喝的隋秋天很可怜,摇了摇头,便噼里啪啦地在电脑上打起字来。
隋秋天没有再多话。
只是看着日历上标出的红圈,陷入了沉思。两天后,就会是棠悔在全年中最不开心的三个日子之一——中秋节。
也是。
棠家每年会集合起来拍全家福的日子。
只是……
隋秋天没来得及沉思多久,电话就响了。
她接通。
里面传来一道语速很快的陌生女声,“请问是秋天女士吗?您外卖的菠萝乌龙茶到了,麻烦下来拿一下哦~”
什么时候的事?
隋秋天一头雾水。
但对方说在大厦下面等。
她也不好思考多久,便跑下去接了沉甸甸的外卖袋。
有七杯。
正好分给四个秘书,还剩三杯。
已经喝过一杯的苏南过来看了眼,“难道是那位懂事的妹妹又多补了几杯?”
经过提醒。
隋秋天看清外卖单上的联系人,很清楚地写着“秋天姐”三个字。
应该是了。
她下定这个结论。
却又在外卖单备注那一栏,很意外地看到了一句和自己结论不太符合的备注:
【隋秋天,你喝这个00】
这个符号好熟悉。
隋秋天警觉发现了这一点,在想起来自己在哪里看过之后,她避开苏南的视线,看向了百叶窗里面的棠悔——
夕阳余晖,办公桌上放着两杯没有动的菠萝乌龙茶。
棠悔独自坐在办公室里,面容模糊,好像也正在望她。
不过很快。
女人便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
原来是棠悔买的。
不过……
隋秋天看着联系人那里填写的“秋天姐”,有点想不明白。
当然。
就算她想不明白。
也是需要为这件事向棠悔道谢的。
所以。
在这天下班以后,她扶着棠悔上车,自己也按照这些天棠悔的吩咐,坐到了后排。
不过。
仍然是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也和棠悔之间仿佛隔着一头大象的距离。
司机不多话地将车开往白山。隋秋天坐了一会,悄悄瞥了眼棠悔。
大概是过两天就是要拍全家福的日子。
棠悔心情已经不大愉悦,脸上没有带着笑容,只是很安静地阖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
隋秋天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好打扰雇主的休息,便没有开口。
只是在之后的一段路。
又相当不自觉地,多瞄了棠悔几眼。
棠悔像是对此有所感知,在车快要驶到山路时,微微掀开了眼皮。
“棠小姐。”
隋秋天等待许久,在这时及时出声,“今天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谢谢你。”
棠悔“嗯”了声,“好喝就好。”
要谢的事已经谢完。
隋秋天拘谨地坐直身子。
但棠悔看起来仍旧情绪不高。
于是隋秋天思考很久,想要再说些什么,尽量转移棠悔对于日期的注意力。
但就在她想要再一次说“今天的菠萝乌龙茶很好喝”的时候,她听见棠悔喊她,
“隋秋天。”
静了两秒。
接着。
棠悔像往常一样柔着声音,语气像问她喜欢甜度多少的乌龙茶那般自然,
“你会喜欢比你大六岁的,还是小六岁的?”
【作者有话说】
公主的日常:演戏,吃醋,小秋天。[奶茶]
今天过节,祝大家端午安康~[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