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平安符」
◎“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
棠悔自认为自己极度顽固。
她不信佛,不信上帝,也不信神,甚至连生日愿望都从来不许。
反过来,或许在佛、在上帝、在神眼中,她都是一个极度不虔诚的信仰者。
从前她觉得没什么关系。因为她觉得,比起所谓的神,她自己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现在。
这个从前并不诚心的信仰者,却要到诸位神仙手中,讨一道平安符。
她怕因为自己过去的顽固和不虔诚,被拒绝。或者是因为不善良的、贪婪自私的她,让善良的、真诚温暖的隋秋天,失去如此珍贵的庇佑。
而到此时此刻,她仍旧有很多贪心无法放下,甚至希望上帝、佛和神,最好能同时看见她迟来的忏悔。
当然,她也深知这个愿望太贪婪。
所以。
她又想——只要一个,只要你们其中一个,能好好保佑她就好。
夕阳从山顶飘下来,像神的允诺。
棠悔对在原地发愣的隋秋天笑了笑,没有更多力气再说话。
便又只是很轻很轻地拉了拉隋秋天的手,充当安抚。
接着。她像刚刚一样,撑着盲杖绕过隋秋天,放慢呼吸,踏上新的一层阶梯。
下山的人也慢慢变少了。
隋秋天在原地怔了片刻。
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腕,很久……她转头,看见棠悔的背影——
这座山并不算很高,但从这个视角望过去,那些石梯却像是怎么爬都爬不完。
棠悔的身影在庞大的石梯面前,渐渐缩小,缩得很小很小。
她佝偻着几乎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弯下来的腰,低下很少在人面前低下来的头,撑扶着盲杖,也在实在无法迈出步子时,搓揉脆弱而柔软的膝盖。她像在神面前,一个很渺小但又很强大、固执的一个人。
只是一道平安符而已。
隋秋天想。
不值得让棠悔那么辛苦的。
很多人都有平安符,还有人去道观、寺庙什么的,会一次性给很多人求平安符。
平安符是到处都有的东西。她曾经就看见过,武校里有不少同学,都把家里人给自己求的平安符放在枕头下面——
因为在这个年代,会被家长送去武校的小孩,一般都是家里管不住的,做事也很闹腾,所以家里老一辈长辈一般都会担心这些小孩出什么事情,希望她们能平平安安。
隋秋天觉得自己不算闹腾,可能这也是她没拥有过平安符的原因。
但棠悔现在要给她求平安符了。
还说,要保佑她一辈子那种。
烟花好像又来了。被醋泡过的烟花,皱巴巴地炸开,噼里啪啦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隋秋天在原地站了很久。
棠悔没有再停下来,她一步一步地上前踏着,貌似是已经耗尽所有力气,就怕再停下来,就没有办法走上去。
隋秋天追了上去。
一场小感冒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在武校的时候,她们生病也还是会坚持上早课。除非家长来接,那个小孩才有因为感冒而放假的机会。
但因为隋秋天没有家长来接,所以她在感冒的时候,身体也能变得很好。
她追上去。
也没有再和棠悔说话。
她怕棠悔因为和她说话浪费力气,又怕,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办法回馈那道她想要给她求来的平安符。
于是。
她只是走在棠悔旁边。
用自己的影子,安安静静地为她挡住一点恼人的夕阳。
是在夕阳快要融进海洋的时候,隋秋天终于看见“白元观”三个大字,也看见零零散散从石门里走出来的游客。
那个时候。
隋秋天舒一口气。
看着棠悔被汗水浸透的眉眼,有些无措地将手背在身后,“我们到了。”
棠悔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松快的笑容,
“幸好赶到了。”
隋秋天看看道观门口,也看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她。
她想去给她擦擦汗。
却又只是动了动手指,莫名不敢下一步动作,最后只好把手伸在棠悔面前,轻轻地说,
“其实,我们下次再来也没关系的。”
听到她说的“下次”,棠悔笑笑,不接这句话。她低着头,脸庞被摇摇晃晃的灯光照着,看起来美得具备神性,
“我们进去吧。”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
道观前还有一层石梯,她引着棠悔走上去,在门口各领了三柱香。
门口的义工帮她们点燃香,对她们行了个拱手礼,
“顺着殿的顺序往前走,莫走回头路。”
隋秋天跟着行了个拱手礼。
再抬头。
她看见棠悔迟迟没有动作,就好像没有看见道长的动作。
隋秋天凑近,小声地提醒了一声。
棠悔听见她的声音,停了大概有十几秒钟,才像是反应过来,也才对义工行了个拱手礼,轻声细语地说,“谢谢。”
义工微笑着请她们进入观内。
已经临近闭观时间,道观内很是清静,旅客游客也都只是零零散散的,分散在不同殿内。
她们走进最近的大殿。
正中央的神仙慈眉善目,好像悲悯众人,
隋秋天没有多看,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太懂得礼仪,怕自己弄错,便只是板正地在棠悔身后站着。
“隋秋天。”
棠悔在跪拜之前喊她,“你能帮我查一下,跪拜的礼仪吗?”
她没有看她,而是直直地看着地面。
“好。”
隋秋天答应下来,手忙脚乱地查到一条道观跪拜的注意事项。
她一一讲给棠悔听。
棠悔便也一一照做,手上掐很标准的子午诀,佝偻着腰,拜三拜,接着,便很虔诚地跪拜在神像面前,额头贴紧手背。
她跪的时间很长很长,好像在祈求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望。
隋秋天跟在她旁边一同跪下,想在她起身的时候扶她。
但棠悔还是不让她扶。
棠悔坚持自己站起来,也坚持全程面对神像,不侧脸,不转身。尽管在站起来的时候,她因为双腿发软而踉跄一步,却也仍然在那时努力撑扶着自己的上半身,重新站稳。
就好像,她亲自爬上来,想要为隋秋天请一道符。可到了神像面前——
她又恐惧隋秋天会被误以为同她有着某种亲密联系。
那时,棠悔低着头,没有直视神像,仿佛害怕神像看见什么。但她看起来,好像在向神许一个很执拗的愿望。
可能那是枫叶保镖没办法替她实现的。
所以,枫叶保镖只好努力维护她的虔诚,也跪拜在她身边,祈求诸位真人能够念在她这一生兢兢业业的面子上,好心帮帮忙,实现她的姐姐棠悔最想实现的那个愿望。
道观一共有八个殿。
每个殿,棠悔都这样拜一遍,每一遍,她的跪拜时间都那么久,甚至还比上次还要久,每一次跪拜结束,她都会在这个殿捐一部分香火钱。就好像,她觉得下次已经没有机会,也知道不可以再走回头路,只好极度珍惜这马上要消失掉的机会。
但她不掷圣杯,也不求签。可能她仍旧不想要不确定的结果,也害怕无法承担那个最坏的结果。
到最后一座殿。
棠悔捐出自己身上全部的现金,到请符处,向道长请得一张符。
唯一一张。
最后一张。
隋秋天以为她也会为她自己求一张,毕竟是难得的机会。
但棠悔没有。
她听到隋秋天问起这件事,只是笑笑。
等请得的符开过光,送到隋秋天手里,棠悔才像是如释重负那般舒展眉心,脸庞在殿前好似佛光的光线下看起来也被渡上一层金光。
然后她看着隋秋天脸上的疑惑,柔声细语地说,
“太贪心的话,是会不灵的。”
这是什么道理?
哪里有神仙那么小气,只愿意给一个跪拜过所有神殿的信徒一张符的?
隋秋天攥着平安符想。但她说,“我也要给你请一张。”
“不可以。”棠悔拒绝得很快。
而且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可以”。
以至于隋秋天愣住,很久,才问,“为什么?”
神殿和佛光包围着她们,棠悔站在殿外的阴影里面静静望她,头发被山顶的风吹得飘起来。
她动了动唇,似乎是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很久,她都没有真正发出声音。最后,也只是笑着对她说一句,
“你有就够了。”
是从进入观内之后吗?棠悔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从一个习惯掌控一切的上位者,陡然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信徒,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很谨慎,仿佛是觉得自己前半生做了太多坏事,怕被神发现。
而且。
那些被隋秋天所察觉出来的,不小心透露出她能看得见的细节,都不见了。
她一下子好像变成一个真正的盲人。
是因为不想被神看出来吗?
隋秋天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神殿。
觉得自己下次再找机会来也没有关系,便再次看向棠悔的脸,对她说,
“好,那我们下山吧。”
棠悔“嗯”了声,又伸手过来,扶她的手,停了一会,说,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还好。”隋秋天把那道请来的平安符很小心地收起来,说,“我中午吃了很多,所以现在还不是很饿。”
棠悔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今天耗费太多体力,到这个时间,已经是在靠意志力强撑下去。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的路还要漫长,山路的路灯坏了几盏,下山又是只有石梯。
隋秋天用包里的手电筒拿出来,照着亮光,很谨慎地扶着棠悔往下走。
但夜路难走,再加上棠悔走了一天,腿上已经没什么力气,所以走了一段路,她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扶住隋秋天的手也变得颤抖起来。
注意到棠悔的体力到了极限。
隋秋天默不作声,把手电筒咬到嘴巴里面,在下层阶梯上蹲下来。
棠悔在她身后顿了片刻,开口的声线听起来很疲劳,“我可以自己下去的。”
隋秋天咬着手电筒不说话。
棠悔叹一口气,轻轻按了按她的肩没说话。她大概又想像刚刚上山一样,绕过她往下走了。
隋秋天有所察觉,便自顾自地往左边挪动一下,拦住她的步子——
棠悔再次停了下来。
山顶的夜风很安静,像树林的吟唱。她轻轻在她背后呼吸,像一朵很轻很轻的云。
隋秋天咬着手电筒不说话。
她们对峙。
一上一下。
一个蹲着,一个站立。
良久。
是棠悔先认了输,她像是体力耗到尽头,又像是拿隋秋天没有办法,便沉默地趴到了她背上。
这不是隋秋天第一次背棠悔。但她把她背起来之后,第一个想法仍然是,轻。
棠悔比之前还轻了。
她像一片变得越来越薄的云,可能是已经为她下了很多场雨。
隋秋天牢牢将棠悔背在背上,往石梯下迈出的步子很小心。
棠悔过来拿走她嘴巴里的手电筒,很安静地趴在她肩上,为她打着前路的光。
那个时候隋秋天得以舒展面部表情。她看着脚下像圆圈把她们两个圈住的光,突然喊她的名字,“棠悔。”
不是棠小姐,不是棠悔小姐。
是棠悔。
以至于那时棠悔愣了很久,也在心底产生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原来这个名字,被呼唤的时候,听起来也可以是这样的。
不是“棠悔,你装够了么”,也不是“棠悔,鼻子变长并不重要”,更不是“棠悔,爸爸来了”。
好像只是……
棠悔。
听上去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才显得这个名字真的有那么珍贵。
棠悔许久没有说话。
隋秋天背着她走了几步,呼吸变得有些沉甸甸地,然后她问,
“我是你的谁?”
你是我的保镖小姐——奇怪的是,棠悔过去没有一分钟一秒钟是不想摆脱这个身份,也总是无数次希望隋秋天可以忘记她是自己的保镖。但,等隋秋天问起她,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身份。
温暖的、可靠的、永远会在我身边的……保镖小姐。
那一刻棠悔莫名感觉到很多迷惘和恐慌,像很多只蚯蚓那样密密麻麻地爬上来,警告她,就好像,一直以来,是她没有看清她们之间的身份,才将隋秋天越推越远。
她不得不把隋秋天抱得更紧。
却也在那个时候,听见隋秋天小声地说,“你是我的姐姐。”
如果真的是姐姐就好了。
那一瞬间,棠悔静静地想——
如果她们真的是以那样的身份开始,那她肯定会从小就给隋秋天买很多凤梨酥,会在所有人都让隋秋天去武校的时候拦在她面前,会在别人认为隋秋天是怪小孩的时候摸摸她的头说不是,也会在隋秋天十九岁那年被棠蓉哄骗去当保镖的时候,让她不要去,因为有个住在山顶上的坏女人,会让她受很多伤,也会骗她很多次,还会为了把她留在身边哄骗她……
如果她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那一定会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故事。
少见地,棠悔希望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可惜已经没有机会。
“那我就是你的妹妹。”
下山的风好大,隋秋天的声音藏在风里面,都快要让她抓不住了,
“我们拍过全家福,是一家人。”
棠悔紧了紧隋秋天的肩膀。
隋秋天呼吸声变得断断续续的,但她的声音听上去仍旧很温暖,像是可以驱散所有的风,
“所以神仙会原谅我背着你下山。因为祂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走过的每一步路,也就是你走过的路。”
“所以,不要怕。”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对棠悔说,
“平安符会有用的。”-
这句话后,棠悔很久都没有说话。
下山的路很静。
隋秋天只听得见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
是在她以为棠悔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听见棠悔轻轻问她,“一般平安符都要放在哪里最有用?”
“我看见别人都是放在枕头下面。”隋秋天想了想,
“不过可能戴在身上更有用。”
“好。”
棠悔对她说,“那你回去之后,也一定要戴在身上。”
隋秋天动了动喉咙,“好。”
“要一直戴在身上,不可以扔。”
可能是因为太安静了,棠悔的声音也有些哑,而她的强调,听上去突然很像是道别。
以至于隋秋天那时突兀地想起——等这次回去之后,是真的要结束了。
而难得的,她也因为想起这个事实难以发出声音。明明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早就将这个事实认定为不二法则,甚至已经将那个本子上所有要做的事都打了勾。事情明明在按照她想要的发生,但这次,她过了很久,才说,
“好。”
棠悔“嗯”了一声。
之后。
她一段时间都没发出声音,变成一尾依恋在她身上的鱼。
再开口的时候,她突然问,“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她总是会问她饿不饿,所以总是让厨房为她准备蛋炒饭。就像隋秋天也总是问她,你冷不冷,所以总是为她披外套。
可能她们的确是很像的两个人,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会机械而重复。
隋秋天愣了愣,又说,“还好。”
棠悔“嗯”了一声。
又说,“隋秋天,你以后肚子饿了就要马上吃饭。”
她的声音被风刮着,柔柔的,听起来好像她的姐姐,说的话,只是一个每个人在幼儿时期就会习得的道理,但她却很奇怪地担心她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隋秋天沉默片刻,说,“好。”
棠悔也沉默了。她变成比隋秋天还要情感愚笨的一个人,除了让她多吃饭以外,说不出其他东西,因为害怕自己说出来的,会变成要求。
“下次感冒的时候,要好好在家里休息。”过了一会,她才继续往下说,
“再过几年,你的年纪也会变得像我一样大,身体会一年比一年变差,到时候,到时候你不要像现在这么任性,不要为了……为了和某个人出来旅行,就不顾自己的身体……”
大概是被风吹久了,她的声音变得又涩又哑,“不然你哪里生出小病小痛了,可能就会后悔……”
说到这个字眼,她停了漫长的五六秒钟,声音变得比刚刚还要轻,
“后悔这次感冒了还陪我出来玩,也后悔,还要在这种时候照顾我……”
还后悔遇见我,保护我,陪伴我。
不太善良,也不太体贴,那么贪心,想要在你背上多待一会的我。
“不会的。”隋秋天可能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仍旧给出她无比坚定的回应,“我不会后悔的。”
棠悔笑了,疲倦的声音在风声里变得很像是呢喃,
“再过六年……”
“什么?”
“再过六年。”棠悔阖起眼皮,很轻很轻地说,“你就像我现在这么大了。”
隋秋天没有说话。
棠悔的呼吸很轻。
像鱼滑溜溜地钻进她的脖颈,声音也轻得像是被刮走了,
“那个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
“我……”
她的呼吸像被风藏了进去。
“我还能看见吗……”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变得很轻,棠悔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她已经很累,这趟让她很开心的旅途很累,上山跪拜很累……
在无数次犹疑和自私中产生“也许让隋秋天离开她才更好”的想法很累,害怕会有下一个人陪隋秋天坐很多次碰碰车很累,害怕除了她之外没有这样一个人也很累,想要再试着把那么笨的隋秋天留在自己身边很累,后悔这种想法的产生很累,后悔自己的后悔,也很累。
因为太累了,所以她想让隋秋天再多背她一会,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多惩罚。
棠悔没有再说话,很安静地趴在隋秋天后背上呼吸。
隋秋天觉得她可能是很累,也就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
两个人的路,一个人全部走完,是要比刚刚慢很多。
等她背着她,慢慢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停着车,只有茶馆还亮着灯。
隋秋天在茶馆面前站了很久。
犹豫是要把棠悔放下来,去取行李,还是多背着棠悔走一会,下次再来取那些不重要的行李。因为她反正要再来一次,她也想给她请一张平安符。或许也不只是平安符,还有健康福,护身符,防小人符,太岁符、镇宅符……
她要把所有能请的符都请一遍,然后全部都给棠悔。
隋秋天突然变得很贪心。
她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不打算为这点自省。
于是她也贪心地,没有把棠悔放下来。她背着棠悔,义无反顾地转了身,继续往山下走。
下半段下山的路是宽广的车路,内侧是蜿蜒茂密的树林,外侧是陡峭边崖。
她背着她,在内侧慢慢走。
或许是时间太晚,一路上,她都没碰到一辆车。
是在她走了没多久的时候,棠悔好像醒了,她手里握着的手电筒晃了晃,在她们脚下留下一次蝴蝶的颤动。
她在她耳朵边呼出一口气,然后拍拍她的肩,声音听起来有着刚睡醒的涩,和难以掩饰的疲劳,“放我下来吧。”
“我没事。”隋秋天呼出一口热气,“我很有力气的。”
棠悔笑了。
她应该也很不舒服。
连笑声听起来都好倦。她搂紧她的脖颈,声音听起来像眷恋,
“再不放我下来的话,我可能就会舍不得下来了。”
要是隋秋天聪明一点,她就应该说——那就不要下来,我愿意背你很久。
但隋秋天真的很笨。
偏偏,她还很执拗,总是想要搞懂自己不懂的一切。
于是她又很不聪明地问,“舍不得是什么感觉?”
“嗯?”
棠悔听起来比刚刚要清醒一些,但声音仍然像很远很远的月亮,
“我上次没跟你说吗?”
“没有。”隋秋天搜刮自己的记忆,很老实地回答。
“那舍不得……”
风吹过来,棠悔的声音很模糊,听上去像某种失真的磁带,
“应该就是一座山吧,一座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发的死火山。”
“死火山?”
“嗯,死火山。但归根结底,现在的死火山和活火山都很难区分。”
“就算是死火山,就算它可以很久都没有动静,让你觉得它可能不存在。但你仍然会担心它,因为它并不是没有喷发的可能性,因为它在好遥远好遥远的以前,就喷发过。”
山间的大路变得好走很多,棠悔的声音飘在耳边,轻轻的,柔柔的。
隋秋天觉得很放松,也跟着她,去想好遥远好遥远的以前,是不是有座火山爆发过……
好像是有的。
但她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
刚要开口——
她突然瞥见地面的光。
似乎和刚刚不太一样。或者说,已经很久都不一样了。
除了路灯,手电筒的光之外。她们脚下的光,似乎多了一层微弱的,藏在其中的。
像……
车灯。
一盏,和她们隔着很远距离,跟了她们很久,还隐隐约约,触摸着边界的车灯。
隋秋天定定盯着那层覆盖上来的车灯,没有立马回头去看。
她将背上的棠悔背紧了些,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抬头,看了眼前面,路灯坏了很多,到山下的路还很远,周围很黑,也没有除她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左边是树林。
右边是悬崖。
身后,是一盏车灯。沉默着跟她们很久,不知目的,也不知到底跟了多久,像要把她们吞下去的黑兽。
隋秋天感冒未愈,在一整天的行程里体力消耗太多,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和防御工具。
棠悔眼盲未好,就算是已经有着某种她未得知的好转,在全是漆黑的状况下未必能清楚看见,更何况,她在上山时的体力就已经接近消耗完毕,眼下恐怕更是难以应对这种状况。
隋秋天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在一呼一吸的节奏里,把所有条件分析完毕,汗水大颗大颗地从背脊上往下滑落。
有很短暂的那么一秒钟,她忍不住回过头去想——
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一个不太聪明、也不太专业的保镖。
一直以来。
她保护她的方式都很笨,也总是害得两个人都流很多血,受很多伤。
七年来的每一次,她都以这种方式化险为夷。但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自己透支太多运气。
以至于,在现下的状况下,她顶着不停从额头淌落下来的汗水,却悲哀地产生某种难以直接描述的预感,觉得很难再有机会得救。
隋秋天盯着那点越来越近、像是要把她们吞进去的光线,许久都不发出声。
她们已经走到最黑的一条路,两端都没有车再开过来。而那辆车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便大胆地朝她们开近,连引擎声都不再隐藏。
隋秋天没有时间再去纠结这辆车为什么跟着她们,更没有办法去想到底是谁派来的。
她只能努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视线在黑暗中到处寻觅——
竭力分析周围环境,试图寻找安全逃脱的一条路,呼吸也因此变得越来越重。
而棠悔与她配合多年,在她将腰部绷紧的时候就有所感知。
“隋秋天。”
她喊她的名字,呼吸也很重,语气像悲戚,也像平静地接受。最后,在车灯像白色的血那样,几乎要将她们罩在里面的时候。
她埋在她脸侧,像是在害怕某种最难以承受的结果真的发生,以至于都有些说不下去,“等下你把我放下来,自己一个人往山上跑,然后……”
引擎声漫上来。
像一头要把她们两*个吞进去的怪物。她的头发飘起来,在她面前飘摇。她重复了两个“然后”,低低地说,
“你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
【作者有话说】
[红心][橙心][黄心][绿心][青心][蓝心][紫心][粉心]
52「棠悔棠悔」
◎只要能放过隋秋天就好◎
山间的风吹在脸上,刮过那些冷掉的汗水,像凉掉的雨。
隋秋天能感觉到——
那道被棠悔虔诚求来的平安符贴在自己的腰侧,隐隐约约发着热。
她没有停下脚步。
那辆车也没有停下来。它还是在跟着她们,但却越来越近了。
隋秋天兀自低眼,看着她们两个在光线里贴在一起的影子,好像一棵生长在一起的树。
“听到了吗”
汗水从额头上淌落下来,被女人轻轻用掌心拭去。
她在她身后帮她擦汗,手指却在她脸上停留很久,触感很凉,很软。
像一围鱼鳍被斩断的鱼,在竭力亲吻她坚硬的骨骼。
仿佛是因为现在看不到,却又害怕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所以很努力地想要再一次触摸、记住她的脸。
“隋秋天。”
她箍紧她的后颈,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有种难以掩饰的怆然,
“永远不要再回头来找我。”
隋秋天突然停下脚步。
车也慢慢停下来,但没有马上出现动静。它就像是一只蛰伏在她们身后,随时等待机会将她们吞进去的怪物。
棠悔呼吸很轻。
隋秋天盯住脚下像陷阱一样裹住她们双腿的光线。
一边慢慢将棠悔放下来。
一边将声音压得很低,
“等下我把你放下来,你就把手电筒往后扔,然后跟着我,一起往山里面跑。”
棠悔不说话。
她很安静,似乎连呼吸都透露着一种悲哀,“隋秋天……”
“再怎么没有力气,都要一直跟着我。”隋秋天注意着身后那辆车的动静。
轻轻截断她的话,“你要相信我。”
话落。
她试图把她放下,轻轻地,稳稳地。
棠悔的呼吸变轻。
隋秋天紧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女人落地。
车里引擎声骤然断掉。
电光火石间——
车门响动。
来不及想太多——
黑夜迷乱,脚步嘈杂,隋秋天迅速转身,牢牢抓住女人的手掌,全速往树林间奔去。
棠悔不是个在关键时刻会拖拖拉拉的性子,既然隋秋天已经做好决定,她也知道再啰嗦下去,隋秋天也不会放自己一个人留下。
于是。
在隋秋天牵紧她手腕那一刻,她果断,将手电筒往身后奔过来的脚步声处用力一砸——
嘭——
死寂一秒。
“我艹——”
手电筒砸到某个疾步追上来的人,男人,冒出一声难听的脏话。
不只一个。
听脚步声。
很凌乱。
更是径直追着她们过来。
听距离。
离她们大概还有七八米左右,恐怕是成年男子跑几步就能追上来的距离。
棠悔冷静分析,也被隋秋天牵着飞速赶到林间外围。
“弯腰!”
隋秋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是外围与公路之间的篱笆。
棠悔顺着她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视线一片浓稠的黑暗,她用最快的速度弯下腰。
隋秋天绕到她身后。
她空着手,用力将那些铁丝篱笆的漏洞拉大,另一只手紧紧护着她的背,掌心发烫,却可靠得要命。
等她钻过去。
隋秋天自己也火速从中钻了进去,一把将还佝偻着腰险些站不起来的棠悔,从地上拽起来。
转身的那一秒——
她在黑夜中找到她的眼睛。
转而再用力牵紧她的手。
全速带她窜入黑暗。
树林间草木密密麻麻,荆棘,黑暗,鸟虫,全都围上来,纷乱如麻,陌生的、诡异的世界。
棠悔没有回头,她在黑暗中的感知更为敏锐,能准确听见那些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外围那些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来势汹汹,带着手电筒闪闪烁烁的白光。
她们唯一的胜算,是往更黑的地方跑。
“往这边跑!”竭力辨清方向后,棠悔反手牵握隋秋天湿滑的掌心,踉跄中带她拐了个方向。
“好。”
隋秋天将脚步发软的她拽稳,也毫不犹豫相信她,转而带她奔向另一个方向。
天气燥热,树林间却无比阴凉,瑟凉潮气密密麻麻地从脚下泛上来。
她们脚步匆匆,被身后几个像鬼影的人追逐,疯狂在林间奔逃,牵紧对方的手逐渐被汗水浸湿,变得湿滑,甚至都险些被密集的树枝分开,也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汗水。
棠悔本就身体弱,体力差不多已经耗尽,跟着隋秋天跑了一段路,都基本上是靠着意志力在撑,也基本上都是隋秋天一个人在托着她们两个人的重量跑。
气喘和难以抑制的心悸中,棠悔感受到,隋秋天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也感受到,隋秋天的呼吸每重一次,就回头,更用力地将她的手拉紧一次,仿佛在害怕,一不小心手滑,就把跟在她身后的她弄丢。
不知道为什么,棠悔突然觉得很痛。
隋秋天抓紧她的手很痛,她快要被折断的腰很痛,被荆棘和树叶刮过的腿很痛,呼吸逐渐衰竭后的心肺,也痛得她几近魂魄分离。
痛感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漫上来,像那些红色蚯蚓,从她的躯干中钻出来,活生生地,将她的骨血、皮肉,啃食殆尽。
这大概是一种临近濒死体验的痛苦。以至于那时,魂飞魄散间,她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们的汗液在其中交缠,也感受到隋秋天的喘气声越来越重,突然开始想——
如果隋秋天在十九岁那年,没有遇见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也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会不会,她也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上学、毕业、工作,成为棠悔在车里看到过的、没有印象中的路人中的一员。
也会更安全,会不懂得这个世界的尔虞我诈,会不知道走夜路有这么危险。
她不会站在棠悔身边,学习这个恶毒世界的规则,也不会在刚刚得到平安符之后,就在疯狂地逃命,更不会,年纪轻轻,就在身体上留下那么多不太好看的疤。
“棠小姐。”
“棠悔小姐!”
“棠悔!”
呼唤声从黑暗中传到耳边,一声一声,音量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急。
棠悔瞬间被抓住。
“扑通——”
仿佛悬停在水面之上的鱼重新落到水底。
魂魄回到身体。
棠悔大喘一口气。
从停住的呼吸声中回神。
那一刻。
隋秋天像是察觉到什么,她将她的手牵握得更紧。
一边带着她全力在山间奔走,佝偻着身子,护着她的背,用手挡去那些在她头脸之外的树枝,逃避那些手电筒的光线,一边呼吸费力地对她说,“你别怕。”
棠悔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浑身冷汗,黏黏腻腻的。
于是隋秋天将她牵得更紧,又低声重复一遍,“你别怕。”
“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说。
语气好笃定。
也让人没有办法不相信。
棠悔想给出回应,但从身体里挤出的疼痛让她失去所有声音。
她只好也将隋秋天的手牵紧。
可体力的耗尽,加之疼痛,会让人在危险状况下犯错。
是在她将她手抓紧的那一秒钟——
她们脚下遇到一个坡。
棠悔仓皇奔逃间,一脚踏空。
也几乎是本能性地——
隋秋天试图将她的手拉紧,也在她真的踩空失去平衡时,意识到自己拉不住时,第一时间挡在她身下。
天旋地转,兵荒马乱。
她们踉跄间摔落到山坡下。
荆棘和草屑刮过皮肤,细密的疼痛从皮肤缝隙中流出,像有人用大片在上面一片一片割。
棠悔摔得天昏地暗,一时之间像是魂魄摔离了体,却又担心隋秋天的安危,模糊间撑着地上的草叶荆棘,费了半条命坐起身子来,在黑暗中去摸寻隋秋天的身影——
“我在这里。”
恍惚间她声音从某个方向传出,带着濡湿的热意,棠悔摸到隋秋天的脸——
她好像流了很多汗,脸上黏黏的,体温却因为热量蒸发而变得很凉。
“我没事。”
隋秋天对她说,声音听上去和刚刚没什么区别,冷静,低而轻,
“你还能站起来吗?”
棠悔试着站立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踝传来一阵疼痛,她脸色苍白,疼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咬那处伤口。
“我能。”
但她对隋秋天说。
这个树林太黑了,她几乎看不清隋秋天的脸,也看不到隋秋天的影子,只能听声辨别方向。
隋秋天没有马上回应她,而是呼出一口湿漉漉的气。
慌张间她伸出手去,尤其费劲地张了张唇,“你……”
隋秋天牢牢接住她的手掌。
她站起来,和刚刚那样,把地上的她一把拉起来。
“那边有光,可能是有人,我们往那边走。”隋秋天很冷静地对她说,呼吸却很热很热,烫得吓人。
“好。”
棠悔没有犹豫,抓紧隋秋天的手,咬紧牙关,强行忍着脚踝上传来的剧痛,跟着她往坡下的方向走。
或许是那个坡使她们滚落到那几个鬼影的视线范围之外。
棠悔听得出,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慢慢地离得远了些。
但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
棠悔绷紧心弦,和隋秋天一口一口,沉闷地呼吸着,也一步一步,吃力地摇晃地往隋秋天所说的那个有光亮的地方走。
她脚崴得厉害,也因为体力耗尽,眼睛都涨得发酸发疼,所以几乎是隋秋天带着她身体一半的重量,往前走。
但隋秋天刚刚那一跤似乎也摔得很重,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虚,越来越飘,呼吸声也变得凌乱而吃力。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异常沉默地,拽拉着棠悔的手,往前走。
刚开始,棠悔以为她只是体力耗尽。
直到她们在树间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时间。隋秋天突然停了下来。
她扶着一棵树,撑扶着,身体慢慢在她脚边滑落,微微喘着气,很竭力地从口中吐出沉重而单薄的呼吸。
“棠小姐。”
她轻声喊她。
棠悔察觉到不对,仓皇间想伸手去扶她,却发现隋秋天的手已经抖得抓不住,传到她耳边的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重。
“棠悔小姐。”
她又喊她,好像是在笑,好像又没有。最后,她倒在树边喊她,
“棠悔。”
“你怎么了?”棠悔什么也看不清,太黑了,太暗了,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艰难地伸出手,试图去摸隋秋天的脸。
但隋秋天却接住她的手。
她将她的手掌接住,很轻很轻地握着,好像在这个时候还舍不得弄疼她。自己却在静悄悄的山林间,像被剖开的鱼那样费力吐息,
“你现在,一直往前面走。”
棠悔用很多力气,想把她扶起来,却悲哀得意识到自己很难在这个时候搬动隋秋天,也在黑暗的视野中,强装冷静地对她说,“隋秋天,你不要这么老套。”
听到她说这个词,隋秋天笑了一下,但这声微弱的笑,却使得她呛了很多液体出来,滚烫的,疼痛的,像死火山一样喷发的,岩浆,侵蚀棠悔手上的每一寸皮肤。
隋秋天咳嗽,但她不敢大声咳嗽,只能用力压住,也只能用自己湿滑的手,拉住她,然后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如果,如果你看得见的话……”
“再跑大概一段路,就会看到有光亮,那里应该有人,找到人之后,你先,先报警,然后再和警察,和警察……”
“和警察一起来找我。”
隋秋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
模糊中,汗液中,甚至可能是血水中。棠悔摸到她湿漉漉的脸,也摸到她皱皱巴巴的、被划破的衣角。
那些脚步声没有靠近,不知道是找不到目标还是发生什么事。但现在,越浪费时间,就越是多一分危险。
汗水血水一同淌下来。
棠悔自诩自己在危机状况中向来能保持冷静,这可能是她的优点,也是她最大的缺点。
可能这也是自私和心狠的一种体现,因为在这种时候,她似乎没有任何拖拖拉拉的情绪可以流露。
她摸了摸隋秋天的脸,短暂的一秒,有很多无法释出的亲昵。接着,她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撑扶着那棵树站起来。
又忍着剧痛。
把隋秋天拖到一棵树的背后,在地上胡乱拾了些草叶,泥土,将隋秋天盖住。
越惶然,她手上的动作就越机械,整个人也越麻木。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隋秋天身上很湿很湿,像一个要融化掉的雪人。又好像是因为快要融化掉,所以在珍惜可以喊她名字的机会,
“棠悔,棠悔。”
她又这样喊她了。
树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像嘶吼,像哀鸣,像恸哭。棠悔抹了抹自己的脸,头发黏黏腻腻地粘着脸庞,她呼出热气,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在这里等我。”她摇摇晃晃地站着,在溢上来的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对隋秋天说,“不可以睡觉,也不要发出声音。”
“如果有人路过这里,只要不是我,你都不要让他发现你。”
“保持呼吸平稳,深呼吸,尽量不要动,也不要浪费体力去做些什么事,再困,再累,再冷,都不要让自己睡过去。”
她已经完全看不到隋秋天,只能对着弥漫上来的、恐怖得像要吞掉自己的黑暗,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说完之后,她停了片刻,听到隋秋天像破风车一样的呼吸声陡然停住时,捂了捂眼睛。
“好。”但隋秋天再次出声了,“我知道的。”
她好努力,呼吸也好努力,只为了给她回应,只为了让她放心离开,“我会不睡觉,会不动,会努力保持深呼吸,会不浪费体力,会等……”
说到这里,她听起来好温和,像从来没有因为她而受过伤,
“会等你回来。”
棠悔抹了抹脸,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嗓音几乎哑得像山间的鬼,
“隋秋天,我不会让你有事。”
棠悔想毫无疑问,那些人的目标是她。也毫无疑问,只要她出现,那些人会冲着有动静的地方奔过来,而不会有心思注意到——在山坡隐蔽的某一棵树下,黑暗中藏着一个无法动弹的人。
如果幸运。她能真的寻到出去的路,能真的报警,带着能够帮助她的路人,或者是警察,一起原路返回,过来找到隋秋天。那会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不幸。她一个瞎子在树林间踉踉跄跄,找到的不是警察,不是路人,而是那一伙在黑夜中追逐她们很久的、气急败坏的人。那她只要将那群人的注意力抢走,隋秋天也许还有机会,被路过的人发现。就算没有机会,她也会想方设法为她制造机会。
基于她现在崴脚、体力耗尽,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条件。她觉得可能她找不到路、最后被那一伙人发现的几率更大。
所以她不冒险,不拖拉,不像那些会给爱人织围巾的肥皂剧里演得那样,硬要带隋秋天一起走,不承担失败之后连累隋秋天也无法逃脱的风险。
她把隋秋天留下来。
因为她是棠悔。
棠悔转了身。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跌跌撞撞,双腿几乎被疼痛贯穿。
走了几步。
她扶着一棵树,大喘着气。
隐隐约约。
她知道隋秋天在注视着她,大概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可以保持清醒的力气。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都能感觉到——隋秋天现在可能很疲惫,流了很多血,但她注视着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可爱,漂亮,也真诚。像一个目送她离开的天使。
棠悔呼出一口气,再走一步,便听到身后,有被压得很低也很欣慰的声音飘过来,
“棠小姐,不要回头。”
山林寂静,汗水流淌。棠悔只花了不到半秒钟,让自己生出“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留恋,时间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因为那极为短暂的半秒钟时间——
她还想起她第一次喊她“棠小姐”时候的声音,听起来也像现在那么温和可爱,也想起,她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跟隋秋天讲,譬如希望她以后不要太怀念她,希望她以后可以做个恰当的坏人,把自己看得最重要。
也希望她下一次买冰淇淋的时候,要学会给自己把每一种口味也买全,也不要再当保镖给下一个人这样卖命了,要珍惜自己,也要把身体养好,等到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还是要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最好能比现在再胖一点……很多很多,她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说的话。
但她发现,可能无论先说哪一句,都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她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太多停留,更没有因为隋秋天在这时变得遥远的、一下一下拉扯着她心脏的呼吸声回头,而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继续往前奔走。
因为她是棠悔。
心狠的,不善良的,永远都不会被神庇佑的棠悔-
树林寂静而嘈杂,风渐渐停了,棠悔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往正确的方向在走。
她故意闹出动静,故意踩断树枝,故意在摔倒之后连滚带爬。
她希望,身后那些追逐她们的鬼影能追着她的脚步过来,远离安安静静在树下待着的、无辜而善良的隋秋天。
奔逃的过程中。
棠悔的手,脚,脸,脖颈都被划破无数道口子。有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像从躯壳中被赶出的魂魄,麻木地穿过很多让她觉得疼的树枝和草木,她开始怨上帝、佛和神,因为她已经那么虔诚,祂们都还是不肯庇护她。
可下一秒钟,她又把这些怨恨全数收回。因为她不想祂们察觉到她的怨恨,从而连累隋秋天。
她虔诚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怪,我只要你们能让她活着。
怨来怨去。
她又觉得,最怨的应该是她自己。
棠悔。
棠悔不应该平时对神和上帝缺乏敬畏,不应该把棠厉留下来的那些当作摆设,不应该那么贪心,那么自私,不应该在昨天提出让隋秋天带她出来玩的愿望,不应该没有在更早一点的时候,可能是在过生日之前,或者是中秋节之前,在留下那张全家福之前,就让隋秋天离开自己。
或许更早一点,她不应该爱上隋秋天。再早一点,她不应该……让隋秋天遇见她。
奔走间,棠悔跌跌撞撞,慢慢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也觉得全身发冷,像有什么人凭空抽走她的体温。
或许这就是她缺乏敬畏的报应。
她跌跌爬爬地想,摇摇晃晃地往隋秋天刚刚为她指明的方向跑。
她需要快。
更快。
最快。
棠悔的脚步开始发颤,喉咙中开始透出血腥味。她没有停下来,任由那些血腥的、难堪的气味,从自己喉咙中溢出。
耳朵里塞满了虫鸣鸟鸣声。
她脚下一软。
再度摔落。
脸狠狠砸到地上。
潮气和泥土腥气将她埋住。
棠悔用力撑着,站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汗,血,水,趔趄,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
她听见有嘈杂的声音传到耳边。
棠悔已经耗尽体力,没有心思生出警惕心,便径直地、摇晃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那个嘈杂的地方走去。
就算是追兵。
她也认了。
她想现代社会,就算有人再恨她,应该也不至于要对她可怜的保镖小姐也赶尽杀绝。
只要能放过隋秋天就好。
棠悔扯着喉咙里的血腥气,麻木地想,麻木地迈着步子,离嘈杂声越来越近——
摸到张牙舞爪的铁丝,冰冷的坚硬的,要把她的手刺穿的铁丝。
棠悔停了几秒。
她想从篱笆中钻出去,想像刚刚把隋秋天留下来地时候那么冷静,请求好心人可以帮一帮她,帮她报警,帮她回去找她,帮她拿自己的命抵她的命,帮她下辈子可以换种好的、安全的、温暖的、也更普通的方式来爱她……
但她突然哭了出来。
哭声将嘈杂热闹声瞬间变得寂静。
接着,是有人犹豫着往她这边走过来的声音,有人问她“这位小姐你发生什么”,语气带着惊呼,和一些迷茫中的担忧……
棠悔脚步一歪,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她抱着那些冰冷的铁丝,感觉到有很多液体争先恐后地从她身体里面溢出来,也感觉到自己整个人的体温在慢慢流失,仿佛心脏被直直戳穿。
有个水鬼撕开她的身体,将她撕得四分五裂,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变成衰败的魂,奋力推开水鬼,从她喉咙里竭力发出声音,蜷缩着痛到麻痹的腰腿,捂紧被撕开的血淋淋的心脏,面朝那群朝她奔过来的人,
“求你们……”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以跪拜的姿态在恳求,
“求你们去救救她。”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53「白色医院」
◎“我希望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苏南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白岛某家不知名的小医院。
在此之前——
她永远没有觉得医院的灯光有那么惨白,像恶毒、冰冷的白色死神在监督。
接着。
她看见棠悔。
一个她几近从来没有见过的棠悔。
那应该是,手术室外,看上去最可怖最触目惊心的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她以前从来不会穿的卫衣,卫衣很脏,很破,衣襟、袖口和后背都有被划破的痕迹,胸口绣着一只很脏的狗,但现在,它和这件卫衣的底色一样,有很多干掉的血,干掉的脏水,黑的,灰的,红的,已经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
棠悔的头发很乱,湿的,脏的,粘的,不整洁的。她的脸也是湿的,脏的,粘的。她手上,肩上,脸上,脖子上,都有很多干掉的、鲜红的血,也有很多被包扎过的细小纱布。
她躲在黑暗里,垂着头,很勉强地很吃力地靠在墙壁上撑坐着身体,手上拿着一条白毛巾,在擦那些血,但白毛巾也已经被染得通红,好像是因为血太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完,又好像是,她在反反复复地、机械地擦同一个地方。
她变得不美丽,不优雅。她好像一个,会卑微恳求每一个路过的人的下位者。
医院永远是一个冷静又嘈乱的地方。有人冷静,有人哭喊。
但棠悔很安静。
苏南屏住呼吸走过去,停在她面前,才发现棠悔手里握着一个类似平安符之类的东西,上面有很多很多血,把那张符都染红了。
可棠悔还是一直在擦。
她脸上的汗、水、血都很多,但她在一遍又一遍地擦那道平安符,仿佛只要把那道平安符上的血擦干净,就可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间不知名的医院里,她好像是其中冷静的一员。
又好像是因为已经爆发过,所以只剩下冷静。
苏南低头看了她一会,又看从她身上滴落下来的那些血水——
作为秘书,她这个时候的工作,是应该提醒这个女人,尽快去换衣服。
保持一个苍白脆弱但美丽的受害者形象,这样才不至于被拍到闹出什么大事,也不会留下什么话柄,成为其他人眼中的一个笑话。
但。
作为被那个在手术室里的人邀请过和她一起吃蛋糕的人。
苏南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湿浸浸的侧脸,很久,捂了捂眼睛,嘶哑着声音说,“我申请了航线,等手术结束后,明天早上就可以带她回曼市。”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
不过她想——
曼市的医疗条件总比这里好,还有二十四小时的高级看护。
“她会没事的。”苏南盯着手术室外屏幕上显示的手术时间,慢慢地说,
“医生都说过,她还很年轻,身体比一般人都好很多……”
苏南突然讲不下去。
她去看棠悔。
棠悔还在很努力地擦那道平安符。她的身上还在滴水,不知道是汗,还是水。
她听到苏南的声音。
很冷静地“嗯”了一声,也侧脸,寻到她声音来的方向,对她说,“谢谢。”
苏南突然鼻酸。
棠悔静了一会,没听到她讲话。
又转过脸。
垂头,去擦手中那张湿漉漉的、几乎被血浸透的平安符。
擦了一会,棠悔突然说,
“可是她会害怕。”
苏南愣住。
棠悔的动作停了一秒钟。
她像是想起苏南不知道这件事,便哑着声音解释,
“其实她恐高的。”
说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她轻轻笑了一下,
“就是过了这么久,才愿意和我讲。”
棠悔头靠在冰冷冷的墙壁。
自顾自地呢喃,“不过现在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苏南沉默。
棠悔也安静了下来。她的视线停在那道血红的平安符上,很久,没有焦点,像是已经被抽离魂魄到另外一个世界。
“你知道吗?”
是在苏南以为她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时候,棠悔开了口,
“我的外婆,以前告诉过我一件最简单的事。”
她讲“外婆”。
声音很轻,也很哑,带着听起来平静却发苦的涩,
“她说,人如果想要追求两全其美,一定会付出代价。”
苏南沉默片刻,说,“这和是不是代价,没有关系。”
“你说得对,没有关系。”棠悔说。
“因为后来,她还跟我说——”手术室外很静,棠悔的声音听起来像飘着的血线,
“不过这一点对我来说没有关系,因为我要有本事,让别人替我付出这个代价。”
苏南张了张唇。
棠悔低着眼,用自己发抖的手捂住脸,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但声线听起来仍然平稳,“因为我是棠悔。”
只是说完这一遍,她停了很久,抖着声音,很轻很轻地重复一遍,
“因为我是棠悔。”
“你不要这么想。”苏南尽力劝慰她,她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位她曾经以为心机很重的上司,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如果是秋天,她也不希望你这么想。”
或许是她提到隋秋天。
棠悔彻底静了下来,连呼吸声好像都消失了。很久,她好像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松开手——
用很大的力气攥紧平安符,又继续去擦那些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血。
苏南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大多数情况下,棠悔都是个极度冷静的人,不会生气,不会发怒,当然,她也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太高兴。也正因为此,还有媒体大肆宣扬,说在棠蓉棠厉葬礼那天,她是唯一一个没有为自己死去的外婆和母亲哭泣的人。在大部分人眼中,棠悔都很无情,是个标准的上位者。
她现在也没有哭。
只是坐在角落。
很安静地攥着平安符,仿佛正在等待着死神的宣判。
但苏南觉得这并不代表什么,不是只有表现出来,才是悲伤。
眼下的情况不适合多说,棠悔也需要时间恢复体力。苏南没有再问,但好几次,她都想劝棠悔先去缓一下,最起码把脸上的血洗干净。可她又知道,无论说几遍,可能也没有用。
所以她始终维持沉默,也只是帮着棠悔擦了擦那些淌到地上来的血水。
直到。
直到第二波人赶到医院。
是隋秋天表姐。
她是跟着房思思和江喜一起来的,拎着个小包。最开始脚步很匆忙,快要走到的时候,步子却又变得很慢,像是很害怕得到自己并不想得到的那个消息。
手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连苏南都等得有些疲累。她看见这两个人赶过来,便赶紧起了身,揉了揉眼睛,嗓音嘶哑地解释状况。
房思思简单地点了点头。
她是带着文件匆匆赶来的,是想和棠悔确认这场祸事中的细节,好在之后与警方那边沟通,也有一些目前要面对的公关事务需要和棠悔及时对接。
再加上,明天棠悔有重要行程,而棠氏集团也不能没有棠悔,现在发生这种事,以防万一,她需要提前与棠悔核对明天的事务。
房思思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棠悔,欲言又止。
苏南摇了摇头。
房思思只好把文件收了起来。
江喜脸色苍白,站在几个人中间左右看了会,还是犹豫着把自己在路上买的水和食物拿出来,分好,一份一份递给她们,低声说,“怕你们饿了,渴了。”
苏南接过。
棠悔也接过,甚至还像平时那样,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但她没有喝,也没吃。
只是把水和三明治都放在旁边。
她没有看她们任何一个人,又低着脸,将那道平安符攥得很紧。
苏南本来打算劝她,结果刚想上前,另外一个人却先上前一步——
是隋秋天的表姐。
程时闵。
程时闵走上前去,影子黑沉沉地,好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山,把坐在角落的棠悔罩住。
“棠总。”她是她们集团下的员工,所以她这样称呼她。礼貌的称呼过后,她将身影压前一步,突然低声对她说,
“我求你放过她吧。”
苏南一愣。
棠悔没有任何反应,她好像没有听见程时闵说的话一样,自顾自地抱着膝盖,垂着脸。
“程小姐。”房思思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拉程时闵,“现在秋天还在手术中,有什么事我们等手术结束之后再——”
程时闵躲开,或者是说甩开她的手。
她紧紧盯着地上的棠悔,踩在她的影子上,声音听起来不算尖锐,但或许是因为她难以控制肢体语言,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说实话,现在这种情况,连我都已经觉得很累了。”
棠悔几乎是被程时闵堵在那里,她不讲话,表情隐在黑暗里,看上去很恍惚。
“我知道你对她很好。”或许是因为她的表现太平静,程时闵也就变得愈发不平静。
她紧紧盯着她。
似乎迫切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没有用。”
她近乎于逼问着,对棠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人就算有再*多好,但是没有命,也享受不到,不是吗?”
她说出在场所有人都不想见到的那个结果。棠悔也因此产生反应,她似乎抖了一下,也费力地张了张唇,但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整个人往墙角躲了一下,像一个瑟缩的影子。
江喜很茫然地拎着还没分完的水,想上前把程时闵拉开。
她不知道程时闵会不会失控从而对棠悔产生任何伤害。保护棠悔是她的职责,也是隋秋天交由她的保镖守则中,最重要的一条。
所以在隋秋天的手术室门外,她会拦在棠悔前面。
程时闵被她拉了一下手臂,想要像刚刚一样甩开,却没能甩得开。
江喜力气比房思思大很多。
程时闵想要甩人自己没甩开,一个踉跄,没站稳。
却又被一旁沉默的苏南扶稳。
程时闵站稳,也变得沉默。
但她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很重,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最难以忍受的事情。
她不看棠悔了,她看拦在自己身前的三个人,突然笑了一下,
“你看看你自己,你身边这么多人,一出事,连秘书加保镖都能这么快赶过来三个。”
“她们保护你,她们担心你,她们为你处理你现在不想处理的一切,却用这么大力气拦着里面躺着的那个人的亲姐姐……”
程时闵指了指手术室亮着的灯。
再低头,去看向角落里的棠悔,“我想,你身边并不缺她一个人。”
她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好像恢复平静,“不是吗?棠总。”
听到“手术室”这三个字,棠悔仰头。
有些费力地,透过程时闵的身影,去看向苏南,问,“手术结束了吗?”
苏南怔了片刻,摇头,“没有。”
棠悔又低下脸。
仍然不说其他话。
程时闵像是气笑了,有些恍惚地后退一步。
缓了很久。
她再出声,音量变轻,似乎是心平气和与她商量的语气,
“棠总,就算我求你,放过我妹妹,不行吗?”-
其实隋秋天有个很好的姐姐。
棠悔想。
这次程时闵没有再替隋秋天和稀泥了。
比她这个假冒的当得好很多倍。
她应该会在隋秋天住院这段期间好好照顾她。
可能不会像棠悔过去一样,装作自己的眼睛看不见,索取隋秋天的关怀和偏爱,但她可能会给刚出院的隋秋天煮好喝的补汤。可能不会像棠悔过去一样,用哄骗的伎俩,获取隋秋天的拥抱,但她可能会带隋秋天去一个很小但很安全的房子。
如果她给她多发一点工资的话,她可能还会愿意给隋秋天买一台电视机,让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樱桃小丸子》,应该也会愿意,去陪隋秋天买一只很可爱的白色小狗……她有资格,有身份,也可以坦诚地,没有目的,去为隋秋天做那些棠悔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
在房思思和江喜带着程时闵去手术室的另外一边冷静的时候。
棠悔抱着膝盖,低声对苏南说,“你不要去找她麻烦。”
苏南停在她身边,将其他人的声音和她的耳朵隔开,
“我知道。”
棠悔点点头。
动作很僵硬,声音也很嘶哑,
“我们公司有没有那种,可以让一个员工一辈子都安稳无忧不必担心没饭吃的职位?”
苏南沉默一会。
说,“以秋天的性格,她不会希望自己的表姐当这种关系户。”
棠悔静了片刻。
才有些迟钝地点头,“对,她可能会觉得很丢脸,也会不好意思。”
她抬头,脸上很脏,表情像笑又不像笑,反而像个孩童在相当稚气地撇嘴,“可能还会生我的气。”
“她不会生你的气。”苏南蹲下来,说。
棠悔又觉得她是正确的,便点点头,“她不怎么生气。”
苏南顿了片刻。
把她手中被搓揉得血迹斑斑的白毛巾拿走,重新塞给她一条新的,
“她可能会生每一个人的气,但不会生你的气。”
“谢谢,谢谢。”
棠悔说。
第一遍,是因为毛巾。
第二遍,是因为这句话。
苏南不说话了。
棠悔捂住脸,掌心很凉,有种干掉的血的味道,很不舒适,但她将自己的脸捂得很紧,让她想起,很多次黑暗里,她去摸隋秋天的脸的感觉。
“你不要因为表姐的话想很多,她现在只是太着急了。”苏南看了她一会。
出声安慰她,“而且秋天如果知道的话,会很伤心的。”
棠悔捂住脸的手指动了动,她抬起头,敞着那张变得很脏、也很像是要融化的脸,摇了摇头,“其实她说得对。”
“什么?”苏南突然有种直觉。
“伤心总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好。”手术室外灯光闪闪烁烁,棠悔轻轻地说。
苏南沉默。
棠悔张唇,她的嘴唇被撕破了,一开口,就渗出血来,脸颊上也有几道细小的还在渗血的伤口,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第一次。”
她讲话有些费力。
所以语速很慢,也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隋秋天第一次流那么多血的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血,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人好傻,为什么要相信棠蓉?为什么要替别人送命?”
苏南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隋秋天的眼睛。
其实隋秋天的眼睛也这么黑,纯净的黑,像婴儿一样的黑。
“而且这个人还好笨,好容易被骗。所以那个时候,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一副很羸弱很单纯的样子,就想,我要教她很多事,让她学聪明一些,不让她被人骗。”
“可后来又觉得,这件事太难做到了,还不如就让她,永远都只留在我身边,起码会没有别人可以骗她。”
头一次,棠悔对别人说那么多话。可能她不需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只是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我还觉得,那次只是意外,只要我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就可以规避很多像现在这样的意外情况。后来,我把他们送进监狱。”
“我就觉得,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隋秋天既可以待在我身边,也可以很安全。”
她低着眼,感觉到有液体从自己的身体里面不要命地溢出来,像要把她的喉咙淹没,也快要淹到她的眼睛,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人想要两全其美,是真的有代价的。”
直到现在,棠悔才知道,悔恨是种什么滋味。明明,在之前的两个月,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也有无数次,对自己做过的错事产生过警惕和恐惧。
但她还是不知悔改,也还是放任自己的“自私”和“妄念”发生。
甚至……还让现在这种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跑出去,再带着很多人回来,那个时候,我看不见,我听到别人说,那个地方真的很黑,也很危险,好像这座山上还有很凶的动物。”
“但是她也真的一个人躺在那里,那么乖,那么听我的话,安安静静地,一点声音都没有出,等我回来。来医院的路上,她差点就睡着了,很多人都在用很大声音去喊她的名字,让她保持清醒,让她不要睡过去。但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好凉,我在想,这个人是真的好傻好傻。”
“雇佣期都要结束了,还是要替别人送命。我还是觉得她笨,觉得她好容易被骗。”
说到最后一句,棠悔停了很长时间,可能是真的很不想把那句话说出来。
却又难以抵抗自己的悔恨和罪责。
只好近乎于悲戚地抬起脸,将那句话对苏南吐出,
“但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
在说出这句话以后。
棠悔感觉到一种像水淹没口鼻一样的痛苦,弥漫上来,让她觉得窒息,让她在呼出两口气,想要像从前那样控制情绪保持平静,却立刻泣不成声。
她的哭声很小。
因为她不想让隋秋天的表姐看见,她怕程时闵以后对隋秋天说她假惺惺。
所以她竭力抑制,也竭力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关起来,锁起来,不去害人,不去索要,也不去欺骗。她整个人变成被折断脊骨的小兽。
变成那个摔破膝盖,被扔在黑漆漆走廊里膝盖淌血的棠悔,变成那个撒很多谎鼻子变得很长带来沉重后果的匹诺曹,变成永远没有办法被拯救的小偷、恶鬼和伪装者。
她佝偻在地面上,对着慌张下想要安抚她的苏南,失声恸哭,
“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过一个人,我好想要她,我也,也好像……好像爱她。”
“可是怎么才算爱?我怎么才能爱她?我不知道我的爱,对她来说是好是坏。我只是以为,我有的是办法可以把她留下来,因为她相信我,因为,因为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
棠悔整个人蜷缩在地面,她觉得自己已经濒临失控的边缘,她将自己的手心掐出血。
她躲在角落里面,不敢闹出很大的动静,她怕有人围过来,也怕穿白大褂的医生把她控制住,把她拉到另一个病房,或者苏南为了她的安全和棠氏的脸面着想,把她带离这个现场,让她再也看不见隋秋天,她觉得好痛。
这是爱吗?
她爱隋秋天吗?
为什么爱会让人那么痛苦?
为什么她的爱会让隋秋天受伤?
这个世界有神吗?
如果真的有。
那为什么不庇佑隋秋天,为什么还是要让她流那么多血?
有爱神吗?
如果存在,那爱神为什么不可以早一点过来警告她,对她说——
棠悔,你不是配得到爱的人,也不是配去爱的人。因为你想要的,你想给的,都会让人承受难以挽回的代价。
棠悔哭了很久。
她哭得很伤心,很不好看,很不得体,很狼狈,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很脏,很多污秽,眼睛分不清到底是肿,还是受了伤。
苏南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跟她见过的、其他人在声嘶力竭时候的样子,没有什么两样,或许,程度更严重。
如果隋秋天看见了,一定会跟着她一起眼睛红起来。隋秋天其实是个心思很纯洁,很简单,也会因为她的棠悔小姐哭成这样而掉眼泪的人。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程时闵,房思思,江喜。
她们都看过来,用一种和苏南现在很相似的眼神,讶异,震惊,甚至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怜悯。
还有手术室外等待的其他家属,也都用着麻木而虚浮的视线看过来。
但可能——
他们现在,是最理解棠悔的一群人。也可能不理解。
苏南一直不觉得棠悔会哭成这个样子。所以她想去安慰,又觉得自己安慰的方式太普通。
于是。
她只好很沉默地陪着棠悔,祈求隋秋天能够尽快醒过来,每天都掐着表再和她聊三十分钟的天,也在她玩蜘蛛纸牌的时候,很有教养地不去告她的状,还会在她解不出来的时候给出友情提醒。
苏南捂住脸。
手术室外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过了大概十几分钟。
棠悔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她像是脱了力,整个人都还在颤抖。
苏南觉得,这样下去,棠悔可能会直接昏倒。或者她早就应该昏倒,但是这个女人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拥有着极大的掌控力,所以她强迫自己撑下去,恐怕这次过后,也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是在棠悔的哭声停了两三分钟以后,苏南犹豫着与房思思对上视线,在她觉得自己作为棠悔的秘书,不得不劝她吃点东西、喝口水的时候,医生急匆匆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很大声地问,
“谁是隋秋天的家属?”
“我。”程时闵迅速冲上前去,语气很急,“我是她姐姐。”
棠悔没有动,也不出声。她变成一个努力藏起自己踪影的茧。
苏南注意着她的状况,也听着那边,医生在和程时闵解释状况——
大概是说,患者从山上滚落时,被尖锐物刺伤了肾脏,但位置不算太危险。幸运的是,那只是一截尖锐的树枝。
更幸运的是,当时有什么东西贴在她的腰上,替她挡了一下树枝插进去的角度。
现在手术已经顺利结束,患者已经脱离危险期,不过还需要转去ICU继续观察,最好是等麻药醒了之后再去探视,每次只可以进去一个人。
太好了。
苏南舒出一口气。
又去看棠悔。
棠悔还是像刚刚那个样子,好像连一下都没有动过。但她手里,仍然紧紧攥着那道沁透着血迹的平安符。
医生说——当时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所以树枝刺进去的角度发生变化,没有带来致命伤。
恍惚间,苏南的目光落到那道平安符上。
棠悔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她跪坐在地,佝偻着腰的样子很怪异,也很不好看,好像腰腹处凭空生出一个和隋秋天一模一样的伤口,以至于完全无法坐立,或者是她强迫自己用这种姿势来体会隋秋天的的疼痛,又好像她已经再次泣不成声,只能暂时用这种怪异来维持体面。
“医生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了。”苏南向她强调这个事实,
“过不久就会被转移到病房。”
“我知道。”棠悔维持这个动作很久,像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医生每说一句话,就有一片冰垒到她的脚下。
程时闵听完医生的指示,便焦急地在门外等着隋秋天被推出来。
房思思看了眼这边,站在程时闵身后,轻声安慰她,“你别太着急了。”
江喜看了眼这边的棠悔,也咬了咬牙跟过去。
她匆匆忙忙地转着步子,大概是有些等不及,想要去看隋秋天的状况。
“她就要出来了。”苏南站立着对棠悔说。很罕见地,这是所有人都站着,棠悔一个人跪坐着的情况。
“我知道。”棠悔还是没有起身,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姿势。
苏南停在她身边,像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她扶起来。
知道苏南在想什么。
棠悔摇了摇头。
苏南沉默了。
棠悔今天的情绪起伏太大,她几乎已经是在撑着最后一点意志力。
她掐自己的手腕,掐掌心,掐手指,掐自己那些小伤口,很用力,让自己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可我还是骗了她。”
直到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棠悔才意识到,可能这才是她做过最愚蠢,最坏的一件事,
“其实棠蓉说得对,她说我和她们一直都是一个样子,自私自利,表里不一。”
走廊里又有急救的患者被推过去,淌了满地了血。棠悔强撑着眼皮,努力从自己身体中溢出词句,这是她维持清醒的最后手段。
纵然如此——
她能发出的声音仍然很轻,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
“你知道吗苏南,就算她躺在里面,无数次因为我生死未卜,但刚刚,听到医生说平安符给她挡了一下的消息,我突然后悔了。”
“我似乎又产生某种庆幸。
“我觉得,是不是只要她不当保镖,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是不是我以后多给她求那些平安符,她真的会一辈子平平安安,因为,因为我真的,很不想离开她。”
“可是……”
说到这里,棠悔停了下来,几乎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可是我不想这样了。”
这本该是棠悔早就认知到的道理,但悲哀的是,每一次她都会像现在这样产生某种幡然醒悟的感受,可每一次,等再次听见隋秋天喊她“棠小姐”,小心翼翼的“棠小姐”,一板一眼的“棠小姐”,关切偏爱的“棠小姐”……
她又意识到,原来她这种人,连幡然醒悟都会有浓度,浓度会被一声又一声的“棠小姐”稀释,到最后,也都会被她反复无常地去推翻。
“我不要再这样了。”她说,“我不能再这样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有什么庞然大物从里面被推出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地围上去,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隋秋天”的名字,有陌生的声音喊着“隋秋天的姐姐”这个字眼。
苏南也跟着站了起来,脚步往那边挪了几步,又停在原地,犹疑地看向棠悔。
棠悔努力低着眼,也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说,
“苏南,她一定很痛。”
病床从她眼前被推走,像一次无声无息的道别。苏南在左右为难中还是选择跟上去,问了几句。
几个人,几道比她更有资格的脚步声,焦急地跟上去,追上去。棠悔只敢把自己关起来,锁起来,又说,
“苏南,我希望她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
54「白色道别」
◎“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在隋秋天不算漫长的前半生,她收到很多次道别,但没有一次,不是单方面的。
陈月心把她送到姨妈家,自己拎着一个行李箱和想要抛弃所有旧东西的心,义无反顾地离开潮岛,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实习老师最后一天过完,在她生病没有去成秋游的那一天离开这座小城。
陈宝君在躲着她的无数通电话里,和陈月心商量,把她送到武校,她站在坡上面,看她们两个转过身朝自己挥挥手,让自己不要一直站在那里等。程时闵来武校看她,隔着铁门送她很多东西,也在她面前,将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她总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在雇佣期开始进入倒数计时的时候。
隋秋天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唯一可以自己主动进行、并且面对的道别。
但因为她没有经验,也没有习得过这种主动道别的行为。
所以她写《离开之前要做的事》,十二条。
她做很多准备,跟周围的人,跟棠悔,也跟在那个山顶待了很久的自己。
可惜的是。
这次她也同样没有被赐予这种机会。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感受到底是不是清醒,她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变成一片飘在天上的云,落不到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产生任何实实在在的感受,蝴蝶、蜜蜂、烟花、火车和火山……都没有。
这种状态下的离别很卑鄙。
但因为那个人是棠悔,隋秋天不想用“卑鄙”这个词语来形容她。
于是她明白。
原来这就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说她卑鄙。
总之,那个时候,棠悔走进来。房间里很白很白,像刚刷过一层油漆一样。
棠悔换过一身衣服,穿防护服,但她的侧颈上好像还是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模模糊糊的,有些刺眼。她的皮肤在蓝色的防护服衬托下很白,苍白,显得她在生一场很严重的、内脏溃烂掉的病。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也很红,像那种脱力过的红。
隋秋天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几乎都已经很不像棠悔了。
但又还是很美丽。
隋秋天想要去给她擦擦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也想起身抱抱她,完成她们今天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正式的拥抱,她想让她不要再哭,这样的话,她明天可能会生病。因为棠悔身体很不好,总是因为一点事情就咳嗽发热。
但是隋秋天没有办法动。
这个认知使她茫然。
不过,基于这种状态的木然,她没有感觉到太多害怕,她的感知好像被限制住了,变得迟钝,也变得更麻木。
“医生说,你现在的感知能力还没有恢复太多,所以感受不到很多东西,是很正常的。”
棠悔过来握住她的手。
体温传到她手上来,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很温柔,
“隋秋天,你不要害怕。”
女人的手有点温,有点热。
隋秋天想要动动手指给她回应。但她挪动的幅度很小,在棠悔紧握住她的掌心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她只好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她。
棠悔也看她。
但灯光太白了,而且隋秋天刚醒过来,视野还很不明朗,所以她不是能把棠悔看得很清楚。她只觉得棠悔皮肤很白,眼睛很黑,但是眼睛里有很多她读不懂的消息。
她们看着对方,很久很久。因为这是从那个漫无边际黑夜中奔逃出来之后,她们第一次彻底看清对方。
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隋秋天头躺在枕头上,想要笑一下。
但没有办法牵动嘴角。
于是她只是呼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像一个喷嚏一样粘满透明呼吸罩。
棠悔突然低下了脸。
她的脸躲到一个隋秋天看不到的视角,她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自己却好像在发抖。
可能是病房里的冷气开得太凉。她的体温也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怎么捂也捂不暖的冰块。
隋秋天张唇,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费力地吐出一口气,白色气体弥漫整个世界。
病房内忽然只剩下呼吸声。
她的,她的。
分不清究竟是谁更难呼吸。也分不清,是不是有谁在哭。
隋秋天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有水从她的眼睛里面跑出来,过了一会。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更紧——这仿佛是一种,她这辈子都没被抓得那么紧的力度。好像,她也很珍贵,是某个人无法放弃的珍宝。
她很努力,很认真,去回握她的手指。
棠悔像是有所感觉,瑟缩的肩用一种微弱的弧度颤了一下。
接着。
她彻底平复自己的情绪,也抑制自己像是在抽泣的呼吸,抬起那双异常红肿的眼看她,
“隋秋天。”
她对她说,“我有三件事要和你说。”
隋秋天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努力看着她的眼睛,呼出一口气,呼吸罩上的水汽,变浓又变淡。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
棠悔的声音很微弱,好像是因为哪里在痛说不出来,但还是在努力地吐出每一个字,
“会觉得,我为什么不等你完全清醒以后再说?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话,听起来,我可能真的是个很不体贴的雇主。”
她的声音离她近了很多。
像是在耳朵边上,“因为听到你的声音,我可能会反悔。”
好吧。
其实反悔也没关系。
隋秋天想。
但隋秋天说不出来。
所以,她只好努力地挪动自己的视线,去找棠悔的眼睛。
但棠悔没让她看到。
棠悔停在了一个离她很近,却又让她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不过她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所以这能让隋秋天稍微放松些。
然后棠悔伸手过来,很轻很轻地按了按她蹙紧的眉心。这个动作持续很久,很久,久到隋秋天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长,棠悔才开了口,
“第一件事,你的雇佣期结束了。”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她还是感觉自己坐在云朵上。
她看到棠悔黑色的发顶,像是有进来之前有整理过,但又因为今夜发生太多事,还是有些乱乱的。
隋秋天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从今天开始——”
“你不需要再日日夜夜为我担心,也不需要住在你不喜欢的山顶。”
隋秋天盯着棠悔的发顶,很努力地动了动手指。
棠悔似乎在看她,似乎又没有。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冷静的,平和的,没有受伤的,
“这件事我们在之前就已经达成过共识,但你现在受了伤,我想提前几天结束也是应该的。关于离职和搬家的事宜,会有其他人来找你处理。”
她像是在进来之前准备好腹稿,这是棠悔擅长做的事情,她总是能把很多复杂的事情处理得很有条例,也总是在面对很多大场面的时候保持毫无偏见、也心平气和的心态。这是隋秋天对她产生崇拜的原因。
“但就我个人而言。”直到说到这里,棠悔打了顿。她甚至停了很久。
久到隋秋天觉得自己都要飘走了,她才继续往下说,
“就我个人而言,你一直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保镖。你善良,真诚,认真对待你的工作,也,也认真对待我。”
“我这辈子遇见那么多人,你大概是最信任我的一个,因为你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职业,以及我暴露在外面的一切,就看轻过我,也没有对我产生过任何偏见。”
“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的雇主,能成为你的‘棠小姐’,是我至今为止,都觉得很幸运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
她像刚刚一样握紧隋秋天的手指,声音放得很低,
“我感激你。”
她喊她的名字,重复一遍,“隋秋天,我感激你。”
可能是因为第一件事和她们的工作有关,棠悔整段话里,都在以“雇主”和“棠小姐”自称,她没有提“姐姐”这个词了。
如果换作别人。
隋秋天会觉得——是游戏结束,对方不耐烦,不想和她玩“姐姐妹妹过家家”游戏了。
但棠悔不会的。
隋秋天想对棠悔说“没关系”。
但她没办法说话,也没办法找到棠悔的眼睛,所以她只是很迷茫地转了转眼珠,想展示对棠悔的“没关系”。
“第二件事。”
是在隋秋天对外界温度感知逐渐恢复的时候,棠悔再度开了口,
“我骗了你。”
隋秋天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棠悔的意思。她觉得棠悔的手变得很凉很凉,像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让她没有力气去握住。
“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很相信我,还觉得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病房里很安静。
棠悔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有她们两个可以听见,
“但其实我欺骗了你,很多很多。”
隋秋天看着她的黑色发顶。
很突然地想起——
她头上的白色丝巾不见了,那么漂亮、那么好看的、像一朵白云一样的丝巾。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给她重新买一条。
棠悔大概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恍惚,不知道是不是有哪里在痛,也不知道受的伤严重不严重,
“不只是,我的眼睛。可能在这一点上,你已经有很多察觉。但远远不止这一点。”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好像是因为无法承载这样的剖白,所以变得很哑,像烂掉的苦杏,“因为很多时候我都在骗你。”
骗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好骗的人。
每个人都骗过我。我知道苏秘书和房秘书都骗了我好几次。
但没关系。
我不怪你,也不怪她们两个。我还是希望,下一次,她们能过来陪你吃蛋糕。
隋秋天想。
棠悔伸手,像是想要摸摸她的头,但是又害怕她会因此抗拒,所以在空中悬停很久,都迟迟没有落下,
“而且次数多到,我现在想回过头去,把每个谎言找出来对你坦白,可能都已经分不清,我到底对你说了多少个谎。可能,可能只要我说出一个,你都会觉得无法置信……”
“包括江喜。”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看着隋秋天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有些艰难地把手收了回去,
“记得吗?她是苏南带回来的。记得吗?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你的要求。”
隋秋天睁着眼睛,微微发怔。
棠悔看着她,大概是觉得她很笨,自己弯了弯眼角,但弧度看起来很勉强,
“因为她的任务是,在你的雇佣期结束以前,扮演你的接替者。但在你雇佣期结束的第二天,她就会因为私人事务,无法担任我的保镖。”
“然后,她就会去寻求你的帮助。再然后,我就会想方设法让你心软,回到我的身边。”
这真的是隋秋天不知道的事情。她一直以为,江喜是个对工作很有热情的年轻人。那如果江喜不是真的保镖的话?棠悔以后要怎么办?
隋秋天吃力地蜷了蜷手指,想要去握棠悔的手。
棠悔低着眼,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动作。她的手指也蜷了蜷,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动作很小心,语气也很小心,“是不是很幼稚?”
“也很奇怪?”
她稍微动了一下位置。隋秋天看到她的侧脸,看到她的睫毛低下去,在眼睛上盖上阴影,“因为我就是一个这样怪的人,表里不一,总是希望扮演你心中那个最温柔最善良的角色。”
根本不是这样。隋秋天否认,也想要去拉她,却没有办法用上力气。
“但这不是我原本的计划。”
棠悔的嗓音真的很哑很哑,她好像在这个夜晚,受到什么很沉重的打击,所以在竭力维系自己的防御系统,让它替自己工作,替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
“在江喜来之前,我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只是我后来后悔了,那个时候我听到你对江喜说我是最善良最美丽的那一个,我觉得,我大概不能让你走掉了,因为除了你,就没有人会觉得,我最善良最美丽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像是难过,又像是在自嘲,“不过现在,我又后悔了。”
她静了片刻,挪到隋秋天能看到自己的位置,敞在口罩之外的眉眼看起来好温柔。
她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眉毛,像这是很珍贵的、某种不可以触摸的藏品,又像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接下来是第三件事。”
隋秋天看着她,直直地,不绕开地。她吐出的气体在呼吸罩上发着热,被棠悔握紧的手也发着热,被棠悔看着的眼睛也很热。
“有很多人,都喜欢说重复的话。因为这是她们表达关心的方式。”
“我曾经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也没有必要。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很聪明的人,但现在,我好像还是只想和你说那些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
“以后不要这么傻。”
这听起来很像道别词,哪怕棠悔已经不是第一次说。
隋秋天仍然觉得迷茫。
“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要学会自私,要学会给自己买全所有爱吃的冰淇淋口味,想吃月饼的时候,不要看任何人的脸色,想吃蛋糕的时候就给自己买,就算不是生日也没关*系,也永远要买自己爱吃的口味。”
刚开始说的时候,棠悔在笑。但因为她的眼睛很肿很肿,所以她看起来笑得很勉强,也很不好看,
“不要吝啬花钱,养一只白色小狗,流浪狗,宠物店,都可以,但一定要给它做好防疫,然后,陪它长大,也让它陪你度过无聊的十年二十年。等它走了,你可以难过,但不要太难过,也可以再养一只,小猫也可以,但不要太宠它,因为小猫脾气很坏。”
“买一台电视机,好一点的品牌,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但要注意观看时间,因为你的近视可能会因此加重。不要和你不喜欢的任何人分享,每天都可以看《樱桃小丸子》,不必为此感到害羞,因为你很可爱,没有人可以因此说你什么。”
“每年都去体检一次,像过去七年时间一样。从上到下,全身体检。也去查度数有没有加重,如果加重,换眼镜。如果没有,也换一副。不要再戴现在这副,它很老气。所以,换掉这副眼镜,也忘掉……忘掉之前的一切。”
隋秋天突然变得很累很累,她的身体里面似乎有某种感觉在很慢很慢地恢复,以至于她几乎都有些看不清棠悔了。但她还是很用力地睁着眼睛,想要把棠悔看得很清楚。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她已经为这场道别准备过无数次,但看到棠悔的眼睛,她还是感觉到一种很浓厚、很密集的东西流淌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是岩浆吗?
为什么让她觉得那么烫,又那么痛?
棠悔低眼,注视着她,按了按她的眉心,“有喜欢的人,尽情去喜欢。”
目光是湿的,咸的,也是苦的,“但也不要那么喜欢。不要是那种为了她可以不要命的喜欢,要普通一点的,和她一起生活,一起吵架,一起看你喜欢的动画片,也可以迁就她和她看她喜欢的电影,但不可以让自己太委屈的喜欢。”
有湿漉漉的、晶莹剔透的东西滴落下来。从棠悔的下巴上,一颗,一颗。
看起来就很珍贵。
隋秋天想去接。
却被棠悔躲过。
棠悔躲过她之后,几乎是没有办法地,不得不挪动了一下位置。
她在她病床边蹲了下来,发着抖,发着颤,背脊弯起来的弧度看起来很痛苦,像是难以再发出任何声音,便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与她的手分开。
但隋秋天在不自觉中握得太紧了。
以至于。
棠悔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她重新回到隋秋天的视野中,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隋秋天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那个时候她脸色苍白,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也流了很多很多血。
隋秋天害怕自己弄痛她。
只好松开手。
棠悔盯她的手,停了很久,像是忍不住,便帮她揉了揉变得麻木的手,
“你的反应总是很慢,也很迟钝,所以这次,这次就好好消化一下这件事。然后,去过你想要的,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不要为我哭,不要相信我的眼泪,不要相信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
有液体从隋秋天眼角滑落下来。
很慢。
很慢。
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淹没了。因为她突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白色的、蓝色的色块。
棠悔没有帮她擦眼泪,她似乎是不想让她看清她。但她却自私地躲在模糊的视野背后,看她很久,像是心疼她,又像是无法面对。
可这个女人还是很温柔。
道别中也用着叮嘱的语气,还微笑着,很僵木地帮她擦了擦脸颊上无声无息淌下来的眼泪。
然后,她对她说,
“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场道别和隋秋天所设想的、所以为的,有着极大程度的差异。
在她以为的道别里。
她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和棠悔说上一句话。哪怕是只有一句,她都会用这次珍贵的机会,笑着对棠悔说——
棠悔小姐。
能遇见你,对我来说是像中了张超级大彩票那么幸运的事。
这是她准备好的道别语。
在这之前,她精心从很多句话中,挑选了最能代表自己心情的那一句。
但棠悔没有给她机会。
她在说完那三件事之后,就撑扶着墙面,跌跌撞撞地奔逃出去,好像再难以承受隋秋天的视线,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立马推翻自己说过的所有。
而遗憾的是。
隋秋天仍然是个普普通通的、被禁锢在病床上的人类,她无法突破麻药的限制,说出那句话,甚至在那时,也无法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太多波动。
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棠悔离开。
兀自安静地流了很多很多眼泪,也吐出很多口白色的呼吸。
像一座被定义为千万年都不会再爆发的死火山,却在有一天突然催动了海啸。
有一瞬间她没有任何由来地想,在很多故事里,白色都是一种悲伤的颜色。
她被棠悔留下来,然后发现,原来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
之后,有另外一个人冲进这个白色的房间。
隋秋天以为是棠悔,想要奋力挣脱。
但不是。
这个人是穿了防护服的程时闵,她过来,紧紧抱住隋秋天的头,带着哭腔对她说,
“秋天,我带你回家。”
骤然,隋秋天挣脱的力气全都卸掉,她很安静地待在程时闵怀里,听着程时闵慌张地哭诉很多,最后失去力气,也再次失去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隋秋天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因为模糊中她看见——窗外竟然已经在飘雪了。
雪对曼市的孩子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但隋秋天看着那些缓缓在玻璃窗外打转的雪片,觉得这很像是假的,让人觉得不真实。
因为在睁眼之前——她还在那个名字很像是饮料的游乐园里,躲在很晒很晒的太阳下面,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吃着冰淇淋。
但醒过来,她又感觉到真实的很冷。
所以她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糊涂的人。可能这也是棠悔认为她不再适合当保镖的原因。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的那些时间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总之。
程时闵应该是把她从白岛带了回来,让她住在曼市一家医院的VIP病房里面。
但她不知道——
程时闵是哪里来的钱付一天三千五百块的住院费。
不过,直到这场雪落下来,她都没有再见过棠悔、苏南、房思思和江喜……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就好像,在山顶的生活,只是发生在很遥远的、完全不真实的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这些人都不见了。
只有程时闵在她旁边,很关切地摸摸她的头,问她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反应。
隋秋天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她嘶着声音问,“棠悔小姐呢?”
“你现在先好好修养,等出院了,我带你回潮岛。”程时闵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
好似自己根本不认识“棠悔”这个人,她变成一个隋秋天一觉醒来就失去记忆的人,自顾自地给她整理着被角,“等这场雪下完,我们就一起回家。”
隋秋天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也觉得她每天不工作在医院里照顾自己也很奇怪。
她问她为什么不去工作。
程时闵很平静地对她说,“因为我辞职了。”
隋秋天愣了愣,张唇。
程时闵躲开她的视线。
声音压得很低,
“你也辞职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必要去想的事。”
“为什么要辞职?”隋秋天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行为。
程时闵笑着摸摸她的头,“因为想跟你一起辞职回老家啊。”
“表姐。”
隋秋天躺在病床上,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程时闵嘴角的笑敛了一下,“你可能误会了,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知道你的意思。”隋秋天的伤还没有好全,多说一点话就容易冒冷汗。
但她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坚持把自己要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你是你自己,我也是我自己。”
“我辞职,和你是不是辞职没有关系。如果你要跟着我一起辞职,我会觉得你很奇怪,也很不喜欢你这种行为。”
她躺在被子里面。
很温顺地对程时闵说,“我不想,而且本来也没有必要承担这种责任。”
程时闵沉默下来。她看着她,轻轻替她扯了扯被子,
“知道了,你先休息。”
隋秋天顺从地躺下来,但还是在程时闵离开之前,决心要和这位总是在自己面前显得别扭又矛盾的表姐,把话说清楚,
“你不需要因为当年没有阻止她们,就对我感到愧疚。”
“你当时也不过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孩子,不是我的妈妈,不是我的监护人。”
“你对我没有责任,不需要弥补我。”她对安静下来的程时闵说,
“但我还是很感谢你——”
“能在这种时候照顾我,甚至是牺牲你自己的工作来陪我。”
程时闵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没有接,她低着头,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备注。
她看清了,隋秋天也看清了——是陈宝君打过来的电话。
“可是我已经是大人了。”隋秋天最近几天睡眠都很多,动不动就困,才说了几句话,她就已经掀不开眼皮,音量也变轻了下去,“而且,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这句话落。
意识渐渐下沉。
隋秋天躺在温暖的被子里面,难以抵抗气温和身体的双重限制。
眼皮沉得有些掀不开,已经快要睡过去。
过了一会。
她听见程时闵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拿着电话走了出去。
隋秋天呼吸均匀,意识也逐渐像一艘小船,沉进了水里。
不知道再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有人进来了。
这个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好像是坐轮椅进来的,速度很慢,在隋秋天的病床边停了很久,像她飘在漫无边际的大海里中,遇见的另一艘小船。
她没有喊醒她。
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
她静静看着她。
很久。
才犹豫地。
很慢地,过来摸了摸隋秋天的额头。
手指很凉。
像是被窗外的雪淋过,有些湿润。
不过这个人很慌张。
没等隋秋天察觉太多,就迅速抽离,也迅速拨动轮椅,离开了她的病房。
隋秋天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过来的时候。
她差不多已经忘记刚刚的事情,更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一场恍惚中的错觉。
程时闵没有在病房里。
病房里很空荡,只有一个之前经常在VIP病房巡房的医生,她过来给隋秋天查体,测体温。她的手心很温暖,和刚刚的感觉很像。
应该就是这个医生了。隋秋天安静地想。
医生看到她睁开眼睛,表情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可以再睡一会。”
隋秋天听话地闭上眼睛。
“不过你姐姐呢?”医生像是随口闲聊,提起这件事,
“今天怎么没有看见她过来?”
“我的姐姐?”
隋秋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医生的脸,不是她想要看见的那个人,也看见窗外飘荡着的大雪,看上去让她感觉很冷,也不是她以为的天气。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摇了摇头,又觉得冷。
便往被子里钻了钻。
侧躺着,背对着医生,打了个很小的哈欠,动静比窗外面落下的雪片还要小,
“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爆哭][爆哭][爆哭]这章写的时候要哭晕咯
55「新-平安符」
◎“不要再想起我们这些人了。”◎
这场雪下了很久,久到这个冬天都像是快过去了。而隋秋天认为,自己应该要蛮生棠悔的气。
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
能让棠悔在这段漫长的住院时间里,没有来看过她一次。
不过,如果只是出于这个理由生气,会显得她太小气。
所以她又想——
可能是因为她很担心棠悔。
那个危险而迷乱的黑夜发生太多事,棠悔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离开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在清醒状态下见过棠悔。
她不知道棠悔到底受了多少伤,不知道棠悔崴掉的脚,被划伤的脸和手有没有好,也不知道棠悔现在到底安不安全,更不知道……
棠悔要坐私人飞机去哪里的时候,那个随行管家会不会给她斟份量很危险的红茶。
但棠悔未经她的允许,就跟她单方面道别。这可能是隋秋天有点生她气、甚至也不太想违抗命令去找她的原因。
住院的日子很无聊。
期间,警察来过好几次,问隋秋天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
最开始,警察来的时候,隋秋天还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她很拼命去回忆那天晚上的细节,报给警察,希望她们能尽快抓到那天晚上的犯人。
也希望,她们也可以像她一样,努力回忆这个案件另外一个当事人的状态细节。
但每次隋秋天问。
不管过来的到底是哪一个警察。
她们都只好脾气地告诉她——你不用担心,她挺好的。
她们让她好好养身体,养病,然后就告辞离开。于是,隋秋天只能在病床上,一个人躺着度过半个冬天。
不过,在隋秋天的劝说下——
程时闵没有再坚持要辞职。
她已经回到公司去工作,但还是会在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之后,马上赶过来照顾她,却也不会跟她说任何与棠悔有关的消息。
她像是很担心她,又像是在监视她周围的一切,怕有什么孤魂野鬼躲过自己的视野,在她上班时来对单纯无知的隋秋天施以诱惑。
有一次。
隋秋天还听到。
程时闵把负责VIP病房的医生拉到病房外,沉着声音问——白天的时候,有没有人偷偷来过。
听到这个问题,躺在病床上的隋秋天翻过了身,面向着门外,和窗外面的雪一起竖起耳朵。
“这个肯定没有。”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笃定,“程小姐你放心,我们VIP病房监管很严格的,不可能未经过允许偷偷放人进来。”
隋秋天静了一会,兀自把身翻回去,心脏和窗外的雪一起慢慢落到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是吗?”程时闵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怀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医生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自信,“我和几位负责这边的护士都可以确定,在隋小姐清醒和睡觉的时间,除了你和警察之外,都没有其他家属来过。”
“好吧。”
程时闵听上去终于放心。
她没有再和医生说什么重要的话,而是轻轻推门走了进来,站在病床门口,在隋秋天的背后,看了她一会,给她拉了拉被子,打了个哈欠。她最近又要照顾隋秋天这个病人,又要赶回去上班,两班倒,也很辛苦。
“表姐。”隋秋天突然喊她。
“嗯?”
程时闵坐在她背后,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语气听上去是意外,“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没有,我这几天睡太多了,再睡下去,身体会变得很弱。”隋秋天说。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程时闵很警惕。
但最近她一直在避免直接提及这件事,也终究还是没有把话明说出来。所以,她只是安静了一会,说,
“变弱一点也没事,反正你以后的工作也不需要你有多强壮。”
“表姐,你去把我的医药费账单要过来吧。”隋秋天没有回答她,“我补给你。”
程时闵不讲话。她的椅子也不咯吱咯吱响了。
“然后你去补给她。”
隋秋天又说,“可以联系她的秘书,我有苏南的号码。”
“对不起。”
中央空调的暖气扑簌簌地吹着,像一场无声的责难,良久,程时闵开了口,
“她说这本来就应该是她需要担负的责任,让我不要连这种事都要拒绝,这样会很吃亏。”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难掩歉疚,“可能我应该更有骨气一点。”
“不是。”
隋秋天背对着程时闵。
她没有看她,她睁着眼睛,在看窗外面颜色很白很白的雪,
“钱本来就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这场雪下了很长时间,隋秋天也住了很久时间的院。但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次她的恢复时间很长,到现在,她还是有些咳嗽。
咳嗽起来肺那里会很痛,像一条线,扯着心脏也很痛,
“但你如果要不准我和她联系,不准她来看我,对她有很大恶意,却又接受她的这些安排,很奇怪,也很不好。”
她一边用力咳着,一边脸色苍白地、坚持想把这句话说完,
“我不想,我不想,连你也是这个样子。”
她一下子咳得厉害。
程时闵也着急起来,她奔过来,给隋秋天顺着呼吸,又着急忙慌地给她拍着背。
等她终于稍微平复下来。
程时闵翻箱倒柜地去给她倒了杯温水,端着温水转过头来。
陡然间,她看见隋秋天那张因为咳嗽而失去血色的脸。
程时闵倏地怔住,手却止不住地发着抖。
隋秋天没察觉到她的反应,她自己接过水,表情很难看地抿了一口,像是感觉好一点,靠在病床上,微弱地、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程时闵看着她这个样子。
也红了红眼睛。
隋秋天慢慢喝着水,也用那双漆黑得很纯净的眼睛,看着她,“你去把钱还给她吧。”
“你知道了?”程时闵在她床边坐下来,两只手的手掌捂了捂脸,整个人很疲累的样子,“她来找过你?”
“没有。”
隋秋天摇头。
她两只手捧着那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但我猜得到,你看见她的时候,会和她讲什么。”
程时闵愣怔。
她动作很慢地放下手,看着她不讲话。
“不过你放心。”
隋秋天看了看窗外还在往下飘落的雪,说,“这件事应该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
“什么事?”程时闵问。
隋秋天低眼,看了看手里还剩下一半的水,睫毛盖下来,“她不来看我,也不来告诉我她好不好……”
“让我担心她的事。”
她说着,程时闵安静下来。
“不过总归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隋秋天提起唇角,对程时闵笑起来,样子很像一个宽容的大人,
“而且表姐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不知道冬天会在哪一天结束。她很有勇气地对她说,“这件事我想要自己处理。”-
说是自己处理。
但其实隋秋天在逞强。
她根本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但她擅长听话。
陈月心把她送去陈宝君家的时候,对她讲要听话。后来,她们一起把她送进去武校的时候,也对她讲,在里面要听话。听话才是乖孩子,听话,大人才会喜欢。
所以她听话。
后来也很听棠悔的话。
以前,她是希望她听话了,她们能因为她听话就把她接回去。
后来,她只是希望,棠悔会因为她听话,而变得稍微开心一些。
现在,隋秋天怀疑可能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她话的机会。
棠悔应该很了解她,很清楚她的性格,知道她对她的话从来都很顺从。但棠悔还是那么坚决,使用这最后一次的机会,让她不要去找她。
基于这点。
隋秋天觉得自己真的蛮生气。
因为她真的不想回去找她了。
这天过后,程时闵应该是认真考虑了隋秋天说的话,也联系了苏南,真的把这些天的住院费还了过去。
于是没过多久,苏南就来到了医院。
那是在隋秋天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雪正好停了,外面出了太阳,但雪还没有融,盖在医院的草坪上,一层一层。这个世界还是白色的。
隋秋天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
但她发现,她没办法像其他住院的人一样,去外面走一走,感受这个冬天的来临。
因为她没有冬天的外套。
程时闵说今天给她买过来,但在中午还没有来得及过来。
于是。
隋秋天只是站在高高的楼层上面,很羡慕地看那些人在雪地里走来走去。
苏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躲在廊道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影里面,大概偷偷观察隋秋天很久,才慢慢走过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对她说,
“干嘛还要自己出医药费,天使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隋秋天看见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看清这个人是谁。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太认识苏南了,因为她真的已经离那个世界,很远很远。
“听说你要出院了。”苏南过来拍拍她的肩,很认真地在灯光下面看她一会,大概是觉得她的脸色看上去没有在生什么重病,便放下心来。
又从旁边推了一个行李箱给她,
“我昨天去给你收拾了些行李,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重要的东西。”
“要是少了,就让我再给你拿回来就是。”她停了一会,对隋秋天说,
“你自己好好养病,用不着这么辛苦跑上跑下的。”
“谢谢。”隋秋天很是拘谨地接过来,手指按在行李箱拉杆上面,没有说更多。
苏南“嗯”了一声,看了眼手表。她像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但还是没有这么快就提离开的事情,而是用轻松的语气,跟她说,
“房秘说让我跟你道歉,因为她最近很忙,可能没有时间过来,还让我给你带了个出院礼物。”
“什么?”隋秋天好奇地问。
苏南笑了笑,把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亮出来,是一个小提袋。
“本来应该是离职礼物的。”
她对隋秋天解释,“不过现在……
顿了一下,“算来算去也都差不多。”
隋秋天木着脸点点头,“好。”
她接过手提袋,拿出来,里面是一盆看起来很好养的多肉植物摆件,叶片晶莹剔透,下面有一行很小的字,写着——长命百岁树。
“拿回去好好放着。”苏南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别扔了。”
“谢谢。”隋秋天又说。
然后又低着头,把多肉摆件重新放进袋子里面。
“里面还有一个礼物。”苏南提醒她。
“是吗?”
隋秋天稀里糊涂,把手提袋打开,隔着那盆被包起来的多肉摆件,隐隐约约,她看见一个小夹层,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根红色的手绳。
“这是什么?”
她问。
苏南张了张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隋秋天只好自己又努力地在手提袋里面翻来翻去,想要把红色手绳拿出来。
但多肉摆件很大。
手绳上挂着的东西很小。
她翻了好几下,都没能翻得出。
所以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
苏南看了她一会,也上了手,帮她把那盆“碍事”的多肉摆件拿出来。
“谢谢。”
隋秋天松了口气,勾住红色手绳,拿出来,是一张平安符,新的。
那天天很黑,她没有仔细看过那张平安符,现在看来,符纸材质看起来很厚,明明是一样的,却比那天她在白岛,得到的那张看起来还要珍贵。
“谢谢。”
于是她又只好再讲这句话。
她很无措地站在那里,把平安符拿出来,勾在手腕上。
“开过光的。”
苏南帮她把多肉重新装进去,把手提袋整理好,递给她,对她说,“每天都要戴在身上,千万别弄掉了。”
“谢谢。”隋秋天接过来,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苏南没有再说话。
她望着她。
隋秋天也回望过去。
她们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就好像,谁先提起,谁就会受到惩罚。
直到一阵风刮过来。
隋秋天又开始咳嗽。
她咳得厉害。
苏南应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先是皱了一下眉,紧接着,她看她一直没有停下来,自己变得很慌张,帮她拍背,拍完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旁边很紧张地看着她。
隋秋天一边咳嗽,一边攥着手中的平安符,冲她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但这阵咳嗽来得太急,太猛。
隋秋天难受极了。
不得不扶着墙面,缓缓滑蹲下来,用隐隐发热的平安符,捂住自己咳得发疼的胸口。
她这阵子瘦了很多,脊骨都突起来,让病号服撑出褶皱。
她像一把羸弱的、颤颤巍巍的伞,兀自撑在苏南的影子里面。
苏南没有办法,到后面,她也只好红着眼睛,看着她一点一点咳完,鼻梢、眼梢都一点一点因为咳嗽而变红。
好一会。
隋秋天稍微好一点。
她喘气,难受地喘气,呼吸很像是某种生锈的机械,很艰难地在维系。
苏南望着她的背脊,喊她,
“秋天。”
她突然开始这样喊她,完全不喊她“秋天保镖”了。
隋秋天抬起头来。
她迷茫,脆弱,眼睛里生出很多湿意。
苏南犹豫着,“我之前总是觉得,挺舍不得你,也挺不想你走的。”
她笑了下,“还觉得,你应该也不会那么狠心吧,毕竟都这么多年了……”
“但现在。”说着,苏南看了看窗外的雪,声音低了下去,“我又觉得,你离开那里也挺好的。”
“你不是一直想走吗?”
苏南的视线停留在医院外面的马路上,那里有很多辆被雪覆盖住的车,都是白色的,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更何况,其实早两天,迟两天都没什么区别,而且你自由了,冬天就出门打个雪仗,夏天就出门吃个冰淇淋,这样多好?”
“不要再想起……”
说到这里,她似乎也有些说不下去,停顿很久,才将视线收回来,对她笑了笑,轻轻地说,
“不要再想起我们这些人了。”
隋秋天看她的眼睛。
苏南躲躲闪闪。
似乎是怕她问出那个名字,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她还好吗?”隋秋天还是问出来了。
苏南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将戴着手表的手放下来,也又对隋秋天笑了笑,
“挺好的,真的。”
隋秋天很是固执地看着她。
苏南没有办法。
视线又往外挪了短暂的几秒,就极为镇定地挪回来,
“她的伤不严重,早就恢复了。”
“不过现在,我们还在处理那天晚上事情的后续,在配合警方给证据和怀疑对象。”
“你这些天不也是有警察反反复复来找过你吗?”
隋秋天点点头,“我知道。”
“那其他方面呢?有闹出什么新闻吗?或者最近公司里面有没有传出什么风声?有没有狗仔去守门之类的?还有,她……她吃得下东西吗?有没有按时吃饭?她的胃很不好,不按时吃的话会出问题……”
她攥着平安符,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问得自己又开始咳嗽起来。
但苏南一个都没有回答。苏南沉默地过来帮她拍拍背,最后等她的视野被咳得模糊之后,看了眼窗外马路上那些停着的车,才叹了口气,
“秋天,你现在就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
她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隋秋天沉默下来。
她没有再问。
苏南也没有再说。
没过多久,苏南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和她告别,叮嘱了些注意事项,留下那件行李箱,就离开了医院。
隋秋天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跟了上去。
她算是个训练有素的保镖,跟踪人的时候,可以不被人发现。就算在生病,也在这方面很有本领。
外面的雪还没有融化,气温应该很低很低,隋秋天没有穿外套,她穿布料很薄的病号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楼梯,跟着坐电梯的苏南到了一楼。
她就这样走出去,也并不觉得冷。
大概是有那张平安符在保佑。
她闭紧嘴巴,不让风吹进去,又引起那些要命的咳嗽。
她跟着苏南。
到了医院外面。
看见苏南上了一辆车顶上全是雪的车。
那是一辆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车,玻璃很黑,看不出车里面到底有几个人,好像也都不是棠悔车库里的那些车。
隋秋天没有戴眼镜,她隔着大概有三个花坛的距离,看那辆车在苏南上去之后,停了大概有两三分钟,都迟迟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棠悔有没有在里面。
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跑上去,像郑成胜那样被拦在车外面。
然后江喜下来,对她说——隋小姐,请你不要靠近我们棠总。
她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更不知道。
自己如果真的见到棠悔,要说什么?
说她不怪她骗她,不怪她不来见她。还是说,她想回去,再当她的保镖?
或者是说,她很想念她,想让她再当她的姐姐?也想抱一抱她,想要看看她在冬天是不是很冷?
第三个想法冒出来。
隋秋天吓了自己一跳。
她觉得很古怪。
然后她突然想起棠蓉之前说的话——要在棠悔最相信她的时候,离开她。
这是对的吗?
可能是对的。
因为棠悔如果不信任她,就不会跟她去游乐园。如果她们没有去游乐园,如果她们在曼市,可能也就不会有机会发生这件事。
就算发生,她也会更像一个专业的保镖一点,不会像那天在白岛,变成一个生病了也那么固执地想要去旅行的小孩子,甚至得寸进尺,让自己变成棠悔的“妹妹”,从而掉以轻心。
才会导致现在发生这种事。
基于这点,她的确是已经不适合再担任棠悔的保镖。
但也有可能不对。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骗了棠悔。
可能是这个冬天罕见地下了雪,隋秋天也罕见地逻辑混乱,无法梳理出清晰的逻辑,找到一条正确的出路。
现在没有再下雪,这天的太阳也很白。隋秋天站在白色的世界,不知道站了多久,她看见程时闵很是着急地从医院大门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件外套。
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以后,程时闵脸色苍白地奔过来,到她面前时自己还喘着气,却很着急地给她披上手里刚刚买来的厚厚的羽绒服,把她整个人都包起来,脸色才稍微变好一点,“这么冷,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边来?”
“我送一个朋友出来。”隋秋天把平安符藏进病号服的兜里,披着外套,低眉顺眼地,让程时闵帮她戴上羽绒服的兜帽,“她来看我,还给*我把行李打包好了。”
听到“朋友”两个字。
程时闵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但她还是没有多问。
她帮隋秋天拉紧拉链,“外面太冷了,先进去吧。”
“好。”隋秋天答应下来。
再抬眼——
刚刚那辆车不见了。
马路上只剩下白皑皑的雪,和白皑皑的、她完全认不出来的很多辆车。
隋秋天看了很久,才动作迟钝地收回视线,跟着程时闵慢慢地走进了医院-
看着隋秋天和程时闵两个人的身影慢慢缩小。苏南下了车。
她走了一段很长很弯的路,找到另外一辆,停在刚刚隋秋天侧身后的车。
苏南上了这辆车,静了片刻,对着里面那个异常安静的女人,说,
“她现在进去了。”
女人双手放在膝盖上,膝盖上盖着一层毛毯。她将手藏在里面,让人看不出她是否在用力掐自己的掌心。她的脸色很白很白,像那种大病未愈,又像那种失去血色的白。
但原因是——
她在这一场大雪中,在伤还没好全的前提下,很不听劝地去到一个陌生城市,亲自去拿回了寄存在一间茶馆的行李箱——那里面只是些随处都可以买得到的零食。
但棠悔亲自拿回来。
也亲自,再次登上那座山,三礼九叩,一步一步登上石梯,围绕着道观的每一座殿,像个生平最虔诚的信徒,每走五步,就行最高级别的大礼。
她还愿。
也再次祈福。
耗尽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最后,她因为身体未愈,也因为气血长期不足,拜完最后一礼,昏倒在那场白茫茫的大雪中。
也终于得偿所愿,求得一张新的平安符。
于是她没好全的伤口再次撕裂,以至于她这阵子几乎也都在医院度过。
她急着去还愿,急着去求符,因为害怕还愿不及时,神灵会怪罪。
但在求得新的平安符之后。
却又变成一个顾虑很多的弱者。
不敢贸然送出去,也不敢署名,只敢藏在房思思的那盆多肉摆件里面。
这一点也不像棠悔。
雪在无声无息地融化,医院门口的人很多,在车外走来走去。
棠悔揉了揉自己被冻伤还没好全的膝盖,低着睫毛,轻声对司机说,“开车吧。”
车发动了起来,轮胎摩擦地面的雪,像一场被隐藏的悲伤。
“她不肯把医药费拿回去。”苏南看了她一会,对她说。
棠悔轻“嗯”了一声,“我猜到了。”
苏南不讲话了。
棠悔的视线停留在一个位置,没有移动。
苏南以为她不会再讲话。
但棠悔又说,“隋秋天这个人很傻的。”
苏南转过头去看她。
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用什么眼神,去注视自己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上司。
“我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棠悔感冒很严重,讲话还有鼻音。她将头轻轻靠在车窗上,车窗外面有阳光和街景淌过。
过了很久,她自顾自地说,
“我有时候怀疑,哪怕是我让她把心掏给我,她都会自己剖开,然后亲手挖出那颗血淋淋的心,甚至是担心我弄脏手,所以要洗干净之后,再捧给我。”
“她就是一个这么傻,也这么盲目的人。”
明明是在说听上去很悲伤的话。但棠悔提起隋秋天这个名字,表情又像是很满足,好像是,只要喊一喊这个名字,都会觉得这个人可爱,“也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对待我的人。”
但很快,她自己意识到这点,便阖紧眼皮,敛紧唇角,好似陷入一种浓厚的怨怪和懊恨之中。
“苏南。”
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喊别人的名字。
声音压得很低很轻,却又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悲鸣和哀戚,
“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苏南不讲话。
苏南看着她垂落下来把眼睛盖住的眼睫毛,看着她郁白到很难看的脸色,看她像是在隐忍着疼痛而在鼻尖溢出的汗水,也看着她始终定格在一处没有移动的视线,在心里叹气,又想——
算了吧,其实你也够傻的。
【作者有话说】
傻傻的棠小姐[爆哭]
56「11:1」
◎“我的全家福不见了。”◎
隋秋天打开行李箱——
看见几件被整理好的冬季衣物,毛衣,大衣,卫衣,厚的袜子,厚的羽绒服,都是新的,她之前在山顶上基本没有穿过的。
款式和色彩是她之前也曾经在路上见到过的,在这个年纪的年轻、有活力、内敛的、期待冬天来临的年轻女性都钟意穿的那些。没有制服。
翻开那些衣物。
隋秋天看见原本被她放在房间抽屉里的旧笔记本,证件,一本看到一半放置了书签的书,没有吃完的凤梨酥……接着,是一个小小的暖手宝,一副厚绒绒的手套……
她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
便在夹层里面找到一张新的银行卡,上面贴着一个小纸条,纸上写着一行很小很小的字——不要让自己吃亏。
没什么语气,也没有任何可以言明身份的称呼。更不亲昵。
行李箱被压得很实,满满当当的,但大部分都是为这个冬季准备的新衣物。看得出过去占的份额很小,未来占的份额很大。
大概是某个人在整理这些的时候,很希望她可以拥有一个崭新的未来。
隋秋天把行李箱摊开,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很仔细地找了找。
她没有找到她之前放在里面的相框。明明那是她最先放进去、也最想带走的东西。
窗外白融融的世界看起来东一块西一块,隋秋天静默地坐了一会。
打电话给苏南,第一句话就说,“我没有找到我的相片。”
苏南顿了片刻,“什么相片?”
“全家福。”隋秋天回答。
怕她不知道,又重复一遍,“我的全家福。”
她说完这句。
电话那边突然变得很沉默。
苏南的呼吸很轻,仿佛在等待谁的指令。
隋秋天低着头。
整个人被温暖的冬季衣物包围着,却还是感觉这个冬季很冷。
她很是固执地强调,
“苏南,我的全家福不见了。”
她这句话传过去,电话那边出现了某种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车轮胎摩擦的声音,又好像是……一辆火车跑过去的声音。
隋秋天攥紧手机。
隔了大概有两三分钟,苏南的声音再次出现了,“我知道了。”
似乎是因为刚刚长时间的停留,她的声音里带着得体的歉意,
“可能是我整理的时候没找到,我再找找,找个时间寄给你吧。”
火车的声音不见了。
电话那边再次变得寂静而空白。隋秋天这边也是。她停了一会,说,“好。”
苏南“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隋秋天攥着手机,没挂电话,却也没再开口。
苏南犹豫着,却还是耐心询问,“秋天,还有事吗?”
隋秋天想了想。
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说,便说,“没有了。”
“……好。”苏南轻轻地说。下一秒,那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变得很吵闹。
苏南也变得忙乱起来,却还是尽量维持镇静,跟隋秋天解释,“秋天我这边——”
“好,你去忙吧。”隋秋天说。
苏南顿住。
隋秋天停了大概两三秒钟。
又攥了攥手机,很得体地补了一句,
“再见。”
苏南愣了一下。
似乎是也想回她一句“再见”。
但刚发出一个音节,她就不得不因为什么事切断了通讯。
电话陡然变成一阵忙音。
是已经被挂断的信号。
隋秋天维持着将屏幕贴近耳朵的动作,大概一两分钟。
她把手机拿下来。
撑着床,从地上站起来,恍惚间往门口走了两步。
却还没走出去。
“嗡嗡——”
手机振动。
她停住脚步。
低眼,便看见苏南发过来的短信:
【秋天,我这边刚刚没有发生什么事,你不用担心。另:出院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伤口不要碰水,别想太多。】
隋秋天拿着手机。
盯着这条短信看了一段时间。
她握着手机的手垂到腰边。
一段漫无边际的空白过后,她木着脸转身,坐到刚刚的位置。
抱着膝盖。
在一堆将自己包围的、崭新的未来里,看窗外面的雪在阳光下发着光。
看了大概半个小时。
隋秋天安安静静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重新装到行李箱里面。
有一瞬间,她突然想——
或许很久以前,陈月心离开潮岛之前,整理行李箱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只带走很小很小的过去,因为迫切想要去装很大很大的未来。
她不知道陈月心是有什么样的毅力可以做到这件事。
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做到。
出院这天,阳光普照,旧雪消融,算是个好天气。
隋秋天从行李箱里面。
找出一件蓝灰色的牛角扣大衣和一件很厚的毛衣,穿在身上。
比起灰,这件大衣更偏蓝色。一种年轻的、低饱和度但衬得人肤色很白的蓝。
隋秋天很少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程时闵大概也没见过。
看她穿上去之后,她笑眯眯地过来,给她理了理衣领,说,
“现在总算有个二十多岁的样子了。”
顿了下,声音放轻了些,“比之前好得多。”
两只手套连在一起,一根线挂在脖子上。隋秋天把两只手装进去,低着头看了看。她还没有戴过这种手套,毛茸茸的,把她的两只手都包在一起。
比起隋秋天自己,程时闵看上去更高兴。
她终于松了口气,因为隋秋天历经折磨现在终于出了院,又可能是因为——
隋秋天真的正在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步入一个崭新的、普通的未来。
于是还没等走出去。
她又想起,
“不过配条围巾会更好看,下次给你买条围巾吧。”
“好。”隋秋天说。
但她并不对此报什么希望。
因为程时闵总是容易忘事,就像从前她们一起生活,小时候的程时闵,也总是说——
今天吃了什么口味的冰淇淋,下次也带你去吃一个。今天我跟我的好朋友去大桥那里看了烟花,下次有机会也带你去。
你如果这次考试考好了,下次我就偷偷带你进我们学校去玩……
她不是指程时闵不好。因为像程时闵这种,吃到好吃的、看到好看的,在自己快乐的时候会愿意想起她的人,已经很少。
只是她慢慢学会,不要对大部分人口中的“下次”太有期待。
当然。
有一个人不一样一点。
她的口中很少有“下次”。
她总是在隋秋天出其不意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给她变出她期待很久的东西来。
隋秋天踩着“沙沙”的雪层,没有任何由来地想。
“秋天。”
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医院门口一辆一辆车开过去,她们打的车很久都还没有来。
程时闵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给她,
“这是你的吧?那个时候这上面全是血……”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才继续,“我本来是想拿去给你修的,但我这阵子一直很忙,就没有时间去,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忘记拿给你了。”
隋秋天动作很钝地接过来。
是她的手表——
不过现在表盘都摔碎了,屏幕黑漆漆的,完全亮不起来。
“应该是坏掉了。”
程时闵对她说,
“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有的话,可以拿去修一下。”
“好。”隋秋天说。
她把坏掉的手表戴到左手手腕,习惯性地,用右手紧紧捂着碎掉的表盘。
程时闵静了一会。
突然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和你说。”
“什么事?”隋秋天茫然地抬起头来,冬天的风很凉,把她的鼻梢吹得通红。
程时闵垂着头,盯着鞋尖,“其实你妈妈生病了。”
隋秋天有些听不明白。
她站在白色的、一点点在融化的世界里,听程时闵很是艰难地跟她解释,
“她今天在医院做手术,就在曼市的另一家医院。”
“但是她不肯我和你说。”
“再加上你自己最近也这个样子,我怕你着急,所以我就一直都没说。”
隋秋天觉得自己听懂了。但她又好像不太懂。一辆白色汽车停在她们面前,扬起一片雪尘,她看着程时闵,看了很久很久,下巴在衣领上蹭了蹭。
程时闵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看她,“秋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医院看看你妈妈吗?”
说完这句。
却又变得很犹豫,“还是说其实你很不想去?”
雪尘在反反复复的车辙印中变脏,隋秋天的手和脸也一点点被吹凉,吹透。
“要去。”
她对程时闵说。
程时闵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觉得,在这次事情之后,隋秋天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害怕去深究这件事,以至于真的是她猜到的那个结果。便在闭口一段时间后,重新启唇,“好。”
这天很冷,气温说是只有零上三四度。隋秋天刚出院,在医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就又跟着程时闵,前往这座城市的另一家医院探病。
在路上,程时闵告诉她——陈月心生的不算是很严重的病,还有治疗机会,只不过她基础疾病很多,治疗过程想必会十分艰难,医生也难说是有百分百的把握。今天要做的手术,应该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隋秋天听完,安静地点点头。
程时闵也没多说什么。
等车停到医院。
隋秋天打开车门想要下车。
程时闵伸手拽着隋秋天的衣袖,犹豫着,又问隋秋天一遍,
“我是说真的,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我知道。”隋秋天耐心地给她解答,“但我要去看看。”
她说“要”。
程时闵点点头,也没有再问她,只是带她在医院里面左拐右拐,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带她来到手术室外面。
这场手术人来得很齐。
陈宝君,方家轩,陈月心的老公。几个人看到隋秋天赶过来,很惊讶的样子。
但到底。
他们仍然是那种讲究“情面”的人。
“你妈妈说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都没去看你。”陈宝君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语气听上去好心疼她,“怎么瘦了那么多?”
陈月心的老公一脸疲劳,衣服皱皱巴巴的,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换过。
他冲她点点头。
便抱着怀里睡过去的方家轩,垂头盯着影子。
隋秋天没有怎么讲话。她刚出院,精神不是很好,这种时候也没有话可以讲。
所以——
她只是拉着她的行李箱,很安静地和这些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那里。
手术室外的灯亮着,屏幕上显示着手术时间。隋秋天看了一会,她看着陈宝君脸上的担忧,和陈月心老公脸上的疲累,实在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种什么心情。
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
陈月心会在离她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和自己喜欢的、爱的家人,普通而平凡地生活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
隋秋天不必和她保持联系,不需要和她一年吃一次饭,更不必对她产生任何奢望和歉疚。
但她突然躺在手术室里面,变成一个羸弱的、需要人关心的病人。
让隋秋天措手不及。
她抽离自己,觉得陈月心好像一个游戏里面的NPC角色,每个举动,每次一有消息,都给她带来重大剧情的推动。
也因为此。
才使得隋秋天骤然发现一个事实——原来她长到那么大,总是被留下,被送走,被挑中……
她从未主动去选择过自己的人生。
手术时间好漫长,在手术室门外的每一个人神情都很煎熬。
隋秋天忽然推开行李箱。
走掉了。
程时闵第一个发现,那时她也很累,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隋秋天,又要上班,还要时不时抽时间顾着这边,所以那会,她到了自己妈妈身边,便很是放松地靠在陈宝君肩上阖眼休憩,注意到隋秋天突然开始往外走之后,她慌张起身,在身后喊她——秋天!你去哪儿!
隋秋天没有回答。
她甚至没有拿走行李箱。
她一言不发,低头往外走,离开把自己生下来那个人的手术室门外,把那小部分陈旧的过去,和很大部分崭新的未来,都丢在那里。
隋秋天知道,可能陈宝君看见了,转眼又会跟其他人说,这个小孩从小就很怪,长大了可能也很不孝顺。但她不是很在意。因为她根本不喜欢“孝顺”这个词语。
妈妈可能爱女儿,女儿可能爱妈妈。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有一方变成“孝顺”就很奇怪。
况且她本来就是怪人一个。
气温下降得很厉害。隋秋天再走到医院外面,就发现真的好冷,她在呼啸而来的冷空气中,打到一辆车,上车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来气,却还是对司机说,
“麻烦送我去汽车站。”
今天不是工作日,汽车站没有那么多人,只有零零散散的乘客。隋秋天在手机上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汽车票,几乎是车一到,她就直接奔下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发车站,登上那辆开往“白岛”的大巴车。
这次,大巴车上没有尖叫到让人心烦的小孩,也没有会分给她橘子吃的橘子奶奶。
车窗好像很久没有修过,明明关紧了,却还是有哪里透风出来。
隋秋天随便找了个空座位坐着。
晕晕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冰冷的坚硬的车窗上面,鼻子已经很堵。
没有人再给她靠肩。
她迷迷糊糊地下了车,出了车站,在车站外面找了一圈,果然,没有那几辆卖“一件一百两件五十”的车,更没有讲话夸张到动画片的那几位车主。
受到同一股冷空气的影响,白岛这几天的气温也接近零下。
隋秋天走在路上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寒冷,也觉得,这座城市和她记忆中的很不一样。原来白岛的天没有那么蓝,天气也没有那么好,人也没有那么善良和可爱。
因为当她打车前往去银行取钱,又再次乘坐那辆出租车前往那座道观时,价格比上次贵很多。
被她扔在医院的行李箱里面,有一张不用去查就知道很贵的银行卡。
不过她还是讲了价。
因为也是那张银行卡,上面有人给她写,不要让自己吃亏。
隋秋天总是习惯性听话。
气温低爬山时很辛苦,比气温高的时候更辛苦吗,因为会丧失更多热量来御寒。
这次受伤之后,隋秋天身体真的比受伤之前差很多,这么长时间,体力也没有恢复过来。
所以,她几乎花了比之前多一倍的时间,停一半,歇一半,才气喘吁吁,重新来到那个道观门口。
气温低,愿意爬山的人变少。所以,这天的道观门口显得尤其凄凉。原来人的虔诚都可以被天气影响。
隋秋天缓步踏上石梯。
还是那位义工。不过她这次在脖颈下系了条厚绒的白色围巾,看见隋秋天后,她仍然笑眯眯地对隋秋天行了个拱手礼,也依然对她讲,“莫走回头路。”
隋秋天很虔诚地回礼。
领了三炷香。
踏入道观。
她顺着那天的路线,手上掐子午诀,佝偻着腰,在每个殿内的神像面前,都拜三拜,也都额头贴紧手背。
隋秋天总是很笨。
她的社会经验,交往经验,甚至是很多言行举止,都是从另一个人身上习得而来的。
这次也一样。
到每个殿内。
她都捐一次香火钱,也跪拜一次,就算是双腿发软,也努力撑扶自己,不让旁边的好心人帮忙。
最后。
她来到最后一座殿内。
潜心为陈月心求得一张平安符。
然后。
她继续求符。
平安符,健康符,护身符,防小人符……
她把能求的符全都求了一遍。
结束之后。
隋秋天走出大殿,发现又开始下雪。
白岛也下雪了。
一片一片,像羽毛一样,落到人的鼻尖,眼睫,肩膀。
隋秋天在殿前,一边喘气,一边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膝盖,她揣着那些几乎不占重量的平安符,没有马上下山,而是在殿外静静看了会雪。
是在雪在地上盖成一层薄薄的白之后。她呼出一口白色的气体,慢吞吞地走出道观门口。刚刚那位义工看到她打算下山,在一旁提醒,
“风雪大路滑,最好是不要单人下山,再延缓些时候,和大部队一起。”
隋秋天看了一会越来越厚的雪,觉得也是,便点点头。
但左右她也没再进道观,而是站在门口,找对方借了纸笔。
义工很好心地借给了她,还看她脸色不是很好,怕她在雪里面晕倒,便借了点位置让给她坐,又去接待其他游客。
善信络绎不绝。隋秋天坐在旁边,雪片一颗一颗落下来,融到她的肩上,头发上,把她盖成一个薄薄的雪人。
她拿出纸笔,在顶头分出两列。
一列写——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另一列写——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这是隋秋天梳理逻辑时通常采用的笨方法,写下来之后,会让她的思路变得清晰一些,也会让她对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有个明确的认知。
天气很冷很冷,隋秋天哈出很多口白气,取了手套,手指被冻得通红。
她努力展平那张薄薄的纸,拿着义工借给她的小头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
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1、平安符可以用寄的。就像全家福也可以用寄的。
2、我骗了她。
3、在她最相信我的时候离开,可能是最正确最不会出错的一件事。她的妈妈说,这样对她最好。上次在白岛发生的事情,也证明这真的是正确的。
4、离开山顶,是我自己一直想要的。
5、雇佣期已经结束了。
6、苏南让我走,让我不要操那么多心。她说,她也觉得我最好是不要回去,不要想起她们这些人。
7、表姐也希望我可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多岁的人。
8、保镖守则里重要一条,不要违背雇主的命令。
9、她会有新的保镖。就算不是江喜,也最好不要是我。
10、她连全家福都不想留给我。这一点有一点严重。
11、我还是有点生她的气。
……
好吧。
理由蛮多。
隋秋天吸了吸鼻子,把这些一条一条列下来,才发现“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怎么写都写不完,只要她想,她似乎可以写一万条出来。
所以写到第十一条的时候。
她看着“生气”这个字眼。
很久,冻得发红的手背挪到另一列,她开始看“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笔尖悬停。
她写了个“1”。
然后。
停了大概两三分钟。她在后面写:
我担心她。
雪落到鼻尖上,慢慢融化,变成水,像一条细胞的河流那样淌下来。
隋秋天吸了一下鼻子。
动了动通红的手指,把这句话划掉,思考了一会,重新写成——
我想念她。
写出这条后,隋秋天愣愣看着纸上的那句,因为手僵,几个字写得很不好看,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自己写的什么。
但她发现。
写出第一条之后。
她怎么也写不出第二条了。
11:1.
是十一赢了。
规则理应如此。
雪落下来的时候很安静,隋秋天也很安静地拿着笔想。
“这位善信。”
是在她不知道发了多久愣之后。
一直在她旁边的义工有些不好意思地喊她,
“可以把笔还给我了吗?”
隋秋天回过神来。
她声音干涩地说“好”。
便有些慌张地把手里的笔还给义工,又行了个拱手礼。
义工笑着把借出去的笔接回来。这阵子没有游客过来,她没有再看鼻梢通红的隋秋天,而是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了一会字,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主动提起,
“上次和你一起过来的那位善信,她还好吗?”
隋秋天愣住,“怎么会突然问起她?”
“你不知道?”义工问,然后又露出了然的神情,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回忆,
“大概就是前几天吧,那位善信,也和现在的你一样,又来过一次。”
“她说她来还愿。”义工眯着眼回忆,“身体看起来也不好,却还是围着大殿周围,五步一行礼。而且,那天,雪也下得像今天这么大。”
“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最后她晕倒了。”说到这里,她摇摇头,像是很不认可这种行为,又转头,微笑问隋秋天,“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雪飘落到眼角,慢慢融化,淌落下来。隋秋天怔了很久,才动了动冻得有些发硬的喉咙,说,“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义工点点头,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笑了一下,
“那天我向她问起你,她也是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的反应。”
隋秋天不讲话。
在来白岛之前,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程时闵,来看她的苏南,都不愿意向她透露棠悔的消息。
甚至是那些热衷于报道山顶秘事的小报小媒,这次都集体噤声,让她找不到一点有关于这个人的消息。
于是她知道。
一个人要是想从另一个人的世界消失,是很简单的。
而出乎意料的,这次她来到了一个离山顶很远的地方,却清清楚楚地得到了关于棠悔的消息。
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也像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物突然从天而降,摆在她面前。但她却不敢去碰,怕碰了之后发现是假的,也怕碰到之后,发现是梦,是她的幻想。
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
义工却没有说更多了。
她看了隋秋天一会,重新低下头,在那些白纸上写字。
雪片无声无息地落下来,隋秋天缓过神来,低眼想问对方最后棠悔怎么样,便看到义工用黑色的小头笔,在白色纸张上,轻轻落下最后一笔——
绞丝旁,旁边是一个“彖”。
是“缘”字。
义工似乎是在重复练习这个字,写完一字,又重新起头,写另外一个。
“你知道‘缘’字为什么会是这么写吗?”大概是见到隋秋天感兴趣,义工一边全神贯注地落笔,一边主动询问起来。
雪飘起来。
好像还不是可以下山的时候。隋秋天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很多人都会询问自己是否是‘有缘人’,但很多人,可能都不懂得‘缘’的含义。”
义工低着头,白色围巾上也落满雪花。她重新落笔,这次先是在白纸上写下空空的一个“糸”字,“这个字,本意是‘布帛’。”
又一笔一划。
很慢地写下一个“彖”,添在“糸”的右边,“这个字引申为‘包边’。”
“合起来就是,衣物的包边。”
最后一笔在白纸上落下。
“缘”字成型。
“所以,‘缘’这个字既有突破边际之意,也有顺其自然之意,但无论是这两者中的哪一方,‘缘’这一字,都可喻为……”
义工抬起脸来。
目光停落到她的胸口,那里停着一道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
“命运的丝线。”[1]
隋秋天愣住。
手里握着的那些符纸上也有红绳,一根一根地缠绕住她的手指,隐隐约约发着热。
义工笑眯眯地,盯着隋秋天看了一会,很突然地说,
“这位善信,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从你上次来,我就看你心地善良,以慈善之心待人接物,这次又看你心思纯净,能静心花这么久时间来钻研一件琐事,应当是与道有缘之人,不如我介绍我的师父给你啊——”
话说到一半。
隋秋天突然抬起脸来。
定定看着她,眼睛在白色大雪里看起来很黑很黑。
义工指了指那满张的“缘”,手揣在两袖,微笑着对她说,
“修行是种难得的机缘,不妨考虑一下?”
隋秋天和她笑眯眯的眼睛对视很久。
大概是在二三十秒钟之后,她垂下自己细长的睫毛。
有白色的雪落到上面。
她蹭了蹭下巴,愣愣盯着自己大衣上的一颗牛角扣,很久,她觉得她突然产生一种迷宫中走出来的感受,发了一会怔,轻轻地说,
“谢谢道长。”
“虽然我还称不上道长,但——”
义工说到一半。
就突然看到隋秋天站了起来,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我还没带你去见过师父呢,你这是要去哪儿?”
隋秋天不回答。
她再次向对方行了个礼。
然后。
她揣着那些平安符。
冒着风雪,兀自踏着石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这次她没有冒冒失失,而是很小心地撑扶着自己上山时买的登山杖,慢慢地,小心地,下山,也在到半山腰的茶馆之后,打了辆车,等车接到之后,她安全平稳地到达汽车站。
从汽车站返程,大巴从白雪茫茫的白岛,开到白色的曼市。
到曼市之后。
隋秋天先是打了车。
风尘仆仆地回了陈月心所在的医院一趟。
那时。
陈月心的手术已经结束。
她被推到普通病房。
隋秋天寻到刚刚在手机上问到的病房号,走过去,隔着很多个人的后背,隐隐约约,她看见陈月心苍白灰暗的脸,也看见陈月心脸上的氧气罩。
很多人围在她的病床外面嘘寒问暖。陈宝君握住她的手泪流不止,方家轩小声地喊“妈妈”,陈月心的老公包着她和方家轩的手,这几个人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程时闵的肩和陈宝君挤在一起……她侧脸,猝不及防看见隋秋天,一下子愣住。
隋秋天不讲话,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她摇摇头。
程时闵没有开口喊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隋秋天把兜里的平安符拿出来。
她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淋了很多雪,肩上都是白色的,但被她拿出来的平安符却隐隐发热。
她走几步,把那道缠绕着红绳的平安符放在几个人身后的小桌上,压在陈月心的的衣物下面。
红绳从她手指上脱离。
像一条红色蚯蚓,从她骨血中攀了出去。
隋秋天看了一会,很安静地离开。
从医院走出来,风雪刮得愈发大了。隋秋天将脸埋在外套里面,打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麻烦去北角道3*8号。”
“这个天气要上山?”
司机环顾一圈外面的风雪,嘟囔着,“我这个车怕是很难开上去哦。”
“我给你加钱。”隋秋天说。然后又补充,“慢点开也没事,我不着急。”
“行。”司机思考一会,果断答应。
车开起来,外面的风雪变得仿佛更大了。隋秋天坐在后排,将两只手重新放在手套里面,下半张脸埋在衣领。她戴着手套,很不方便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纸被折起来。
两只手套的线挂在她脖子上,她很不方便地去展开。
这个过程花了她大概十分钟。但她还是没有摘手套。
她不着急。
是在车开向白山的方向,隐隐约约间,她看见那尊金色大佛的时候。
她看见因为折得太急。
纸上被晕染开来的字,一列是“不去送平安符的理由”,另一列是“去送平安符的理由”。
还是11:1.
她没有在上面添话。
可是她还是急匆匆地回来,急匆匆地打着车,说去北角道38号。
这显然并不符合隋秋天定下来的规则。她突然不按照规则做事,突然像一个程序坏掉的机器,脱离轨道,直愣愣地寻找到一条新的、没有人认可的轨道过去。因为,那位义工讲她和道有缘。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
但那个时候她想起棠悔。
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是否正确。但她想,如果修道之人要抛却红尘,在这之前她最放不下的,最遗憾自己没有去做的,会是什么?
于是在那短暂的几秒钟,她看着雪,看着那位义工的眼睛,想起那些慈眉善目的神像,仿佛可以预见自己在道观之后规律而平凡的生活。这似乎是她可以接受的,也是她从前所希望的生活方式。
但基于这个基础之上。
她再想到的,觉得自己放不下的,不是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陈月心,不是说要下次给她买围巾的程时闵,不是帮她收拾行李的苏南,不是送她离职礼物的房思思……
隋秋天摸到平安符。
自己求的那些。
还有自己心口上戴着的那张。
她想起自己弄丢的那张——保佑她一辈子安康无病,无痛无苦的那张。
她摸到那上面的红绳,感觉到那些绳子缠绕着自己,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不存在的,都缠绕着她。
她想起棠悔。
只有棠悔。
11:1.
1赢了。
隋秋天坐在出租车里,捂着自己胸口隐隐发烫的平安符,隔着透明车窗,看见外面的雪被巨大的风吹起来,在她面前形成很小的漩涡,仿佛是来自山顶的一只蝴蝶,小小地扇动了一次翅膀。于是她没有由来地想——
是蝴蝶让她赢了。
【作者有话说】
[1]“缘”字解字并非原创,参考百度百科。
57「“棠小姐”」
◎“你知道你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越到山顶,环山公路路面的积雪就越厚,往下砸落的雪粒也越大,由于路滑,而出租车的轮胎并没有做防滑处理,也就越难往上开。
还剩下一段路的时候,司机担心等下再下山会更困难,提出只能送到这里——
隋秋天有两个选择。
第一、跟着司机先一块下山,等明天不下雪的时候再来。
第二、下车,独自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程。
隋秋天选二。
司机大概是看她脸色也不是很好,便有些犹豫,劝解她,
“我看你也还是跟我一起下山吧。风雪这么大,一个人走夜路多危险,万一出了什么事?”
“不用了。”
隋秋天说,推开车门之前,她很认真地把自己大衣上的纽扣一颗一颗系好。
又戴上兜帽,戴着手套的手按在门把手上,对仍然是有些为她担忧的司机说,“这段路,我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好吧。”
司机看她劝不住,便只好放弃。临走之前,好像又有点于心不忍,于是说,“那还是少收你一点钱算了嘛。”
隋秋天谢过这位“有些好心”的司机。
下了车。
看她把车倒了个方向,开走,车灯一点一点消失。
便吸了吸有些发堵的鼻子。
自己一个人再慢慢往上走。
她的确不急。
但她怕这次和司机下了山,明天的自己会改变想法。
人的想法总是一会一个变的。就算是本人,也都无法预料自己明天会怎么想。
但至少。
此时此刻她不愿意这样。
所以隋秋天坚持往上走。
车开不上去的路,人也难走。
她这次来得很急,没做什么准备,只好拿着自己之前在白岛买的带回来的登山杖,一步一步,撑着湿滑的路面,慢慢地在风雪中往山上走。
海拔升高,气温也降低,风雪也变得更大。隋秋天今天刚出院,白天又往返了一次白岛,现在下了车,这么走上一段,就喘得不行,只能停下来捂着胸口休息。
休息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坐。
隋秋天只好撑着登山杖。
站在原地微微喘气。
目光下落,她盯那块被摔碎的表盘。
雪片下落,飘到表盘上面,融了一点透明的水渍,流下来。她挤着一点点路灯的光,隔着手套的绒毛,细细擦干,再重新往上走。
反复好几次。
不记得过了多久。
隋秋天隐隐看见那扇在风雪中变得也像是白色的铁门——树林茂密,大雪飘落。
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总觉得自己看见有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女人,趁雪落下来的时候,很腼腆地提着嘴角,去看向另外一个坐在长椅上的女人。
年轻女人长着她自己的脸,另外一个女人长着棠悔的脸。她们都穿得很厚,也都在这场雪里面笑得很开心。
这场雪本该是这样子的。
隋秋天微微喘着气,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靠近铁门,发现自己已经进不去。
她站在门口,在手里哈着气观察了一会,看到铁门里面徘徊的黑色人影之后。
她突然察觉到一件事——这里的安保,似乎比她离开之前密集了许多。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隋秋天皱紧眉心。
她穿着蓝色牛角扣大衣,戴着兜帽,手套,完全不像是之前的样子。
反而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学生,在门口犹犹豫豫地徘徊。
于是。
没过多久。
江喜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这么晚了,她还穿着熨烫妥帖的制服,表情看起来很不好看。
但是。
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隋秋天之后,她先是愣了片刻,之后像是反应过来,眼梢变得红红的。
隋秋天被风吹得咳嗽起来,脸色也苍白得像一张一吹就破的纸。她有些费力地喊她,“江喜,是我。”
江喜抹了抹眼睛,踩着雪从铁门里走出来,到她面前后,很自然地展开双臂——
她似乎是想要抱抱她,但是又碍于某种限制,突然停下来,把手收了回来,围着她眼巴巴地看了几圈,才说,
“秋天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隋秋天觉得她这句话听起来奇怪,便解释,“江喜,我没有死。”
江喜表情很突兀地卡住。
隋秋天摘下兜帽。咳嗽还没停,她讲起话来越发费力,
“你别怕,我不是鬼。”
可能是这次住院落下了老毛病。隋秋天一咳嗽就停不下来。
说完这句。
她咳个不停,胸口也被冰凉的风扯得发疼。
江喜见她咳成这样,便吸了吸鼻子。
一边过来扶她,自己给她挡了点风,一边领她往里走,
“我们先进去再说。”
隋秋天努力压制着咳嗽,慢步跟着她从铁门走进去。
冬季的山顶有了很大变化,特别是下雪以后,进入铁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里从来都阴暗冰冷,就算从黑色变成白色也没有太多区别。
但对隋秋天来说,这里才是熟悉的。
铁门离建筑区还有一段路要走。
跟着江喜走到一半。
隋秋天看见江喜身上穿着的保镖制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这里的人。
她缓过咳嗽,沉默片刻,问,“江喜,你就这么放我进来,棠小姐她不会说你什么吗?”
江喜步子顿了一会。
重新起步的时候,她的声音被风声盖过去,变得很含糊,
“不会的。”
隋秋天点点头。
白色脚印留在崭新的雪地中,寂静无声。她停了片刻,想问“棠小姐最近怎么样”,又想问“门口为什么这么多人”,还想问“这段时间到底发生多少事”,还有“你不是她请过来的演员吗,怎么现在还真的当了她的保镖”……但她发现想问的事情太多之后,自己反而不知道先问哪一句。
问题越垒越多,像她们身后越来越多的脚印,反而使她变得迷茫起来。
是在快要靠近两栋别墅区域的时候,隋秋天攥紧手心中的平安符,步子放慢许多。
江喜似乎也有所察觉。她先是跟着她慢下来,之后像是发现她越走越慢,怕她突然转身跑掉,便落后她一步,主动发问,
“秋天姐,你这次回来以后还会走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
隋秋天才发现——
自己在打车奔向山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
她已经不再是她的保镖。
又已经和她道别过。
被她单方面送往所谓的“崭新的未来”,被她下过命令——说不要再来找她。
她这样不懂事,再次步入山顶,突然就变成一个尴尬的人。
也不知道棠悔愿不愿意看见她。
所以那个时候,隔着缥缈的白雪,隋秋天恍惚间瞥见那栋别墅里灯火通明的灯光。
只好说,“我是来给棠小姐送平安符的。”
“平安符?”
江喜貌似因为这个词语想起了什么,安静了片刻,问她,
“一张平安符而已,需要在这么晚、下这么大的雪的时候来送吗?”
“也不是只有一张。”隋秋天解释,而后又低着眼,抑住想要从喉咙里涌出来的咳嗽,
“而且——”
“而且道长和我说,平安符要快点送过来,才会更有用。”
她盯着鞋尖上粘到的雪,慢慢地说。
可是她的身体离那栋房子越近,心里的勇气就越小,解释的语气也就越来越不坦荡,“也不是只给棠小姐,我也给其他人求了的。”
“真的只是送平安符?”江喜多问了一句,声音被风声卷走,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可能是蝴蝶带我过来的。”隋秋天踩着雪,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秋天姐。”江喜大概听不懂她的话。
便喊了她一声,在她应了之后,吸了吸鼻子,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你肯定是再会回来的。”
她说“我们”。
“‘我们’是谁?”隋秋天问。
“我,房秘书,苏秘书,管家……”江喜一个人一个人地说下去,说到一半,她自己停下来没有再走,而是盯了那栋空落落的房子,好一会,才有些失魂落魄地说,“但我们又都希望,你还是不要再回来了。”
这是苏南也说过的话。隋秋天沉默下来,攥着口袋里的平安符,也没有再往前走。
“不过。”
江喜侧过身来看她,肩上也落满了雪,“这种事情我们再希望也没有用。”
她看见隋秋天衣服上也全都是雪。
便伸手过来。
先是很仔细地给她拍了拍,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开玩笑的语气,
“你知道你的口头禅是什么吗?”
隋秋天愣住。
大雪飘摇,江喜帮她拍完雪,把手收回来,视线平视,像是从她身后看到什么,
“棠小姐。”
隋秋天下意识转头——
身后是一片皑皑白雪,空无一人。
她稀里糊涂地。
再回头。
便对上江喜与她对齐的视线。
江喜与她对视。
张开唇,慢慢地说,“你的口头禅是棠小姐。”-
隋秋天不知道——除了江喜之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人可以发现这件事实。
但活到那么大。
隋秋天有个秘诀,一个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诀。
就是——
她可以删除自己不太必要的情感。
说是“删除”可能有点怪。
因为她是人类,所以用“忽略”会更好。
但又因为她的确是个从小就奇怪的人,所以她的“忽略”,的确在很多时候等同于“删除”。
例如。
她可以删除陈月心把她关在姨妈家的房间里时那种浓厚的悲伤,可以删除看见陈宝君偷偷分冰棍时的难过,还可以删除被同学不小心关到厕所后的恐惧,被教官罚打手心、被隋家昌用皮条抽背时的畏怯……一切被她认定的、不好的情感,都可以被她删除掉。于是,当以后再想起来,她只会想起具体的事,却很难再感受到当时的感受。
但是。
但是。
在这些被删掉的情感中。
其实还有很多是关于棠悔。
第一次见到棠悔,那场雨落下来,棠悔挺直背脊,那么冷静地站在她面前,拦住那些追赶着她的人,反过来保护她,让她感受到的诧异。
后来,陪棠悔首次登台之前,那个廊道里,棠悔停下脚步问她,隋秋天,你怕吗?她看着棠悔黑漆漆的眼睛,觉得这个雇主很怪很怪,她只是被雇来的,也知道棠蓉大概率真的在利用她。可为什么,棠悔会还会担心她怕不怕?她觉得棠悔很奇怪。
棠悔给她配她人生中的第一副眼镜。配镜的时候,她戴着外星人镜片走来走去,觉得头很晕,又不好意思讲,还以为是自己出问题。
棠悔在旁边笑出声来,让人给她换一副度数更低一点的。镜片架上去,女人模糊的脸变得清晰。可能是眼镜度数太高让她头晕,她觉得棠悔笑起来的样子很奇怪,怎么会让她觉得心脏不舒服。
棠悔在股东大会上失利,一个人关了灯坐在房间里面不讲话。隋秋天走进去,陪着她,突然产生那种陈月心把她关起来的感受。她想,那个时候特别希望陈月心可以回来抱一抱她。
所以她也好想抱一抱棠悔,但又知道,她们的身份不是那么合适。那天晚上,她觉得很不好受,在床上躺了很久都睡不着,最后,她轻手轻脚地跑到三楼,坐在棠悔的房门口睡着了。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棠悔。但棠悔要出国,用一种很不明显的方式向她透露,自己很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在身边。于是,这是这辈子第一次,隋秋天说话不算话。
第一次,棠悔把她从公路上拖到加油站,她在救护车上睁开眼睛,看到棠悔脸上的很多血,实在想不清楚,棠悔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很想去给棠悔擦一擦脸上的血,也很想去给她擦眼泪,让棠悔不要哭。
因为人和人的眼泪不一样。因为棠悔的眼泪是珍珠,掉下来的时候,也会让她觉得很难过。
第一次,她学着棠悔的样子,笨拙地学习用餐礼仪。第一次,学着棠悔的样子,不太恰当地学习穿着打扮,随身带手帕。第一次,对着棠悔的那些公开视频,学着棠悔的样子,一字一句地纠正自己从小城市带来的口音,一点一点练习嘴角微笑的弧度。
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很崇拜棠悔。因为棠悔能做到很多她做不到的事情,因为棠悔,总是那么强大,那么厉害。
……
但觉得雇主奇怪,偷偷跑到雇主卧房门口睡觉,说话不算话,想去给雇主擦眼泪,觉得雇主的眼泪是珍珠。
甚至于崇拜雇主……这些都不好,都不专业,甚至……有的行为还都很奇怪,很不尊重棠悔。
所以隋秋天选择删除这些不必要的情感。
但实际上。
她删不干净。
她可能,只是把那些情感关起来,放在一个半关不关的抽屉里面。
到现在。
抽屉打开了。
不是被某个突然冒出来的钥匙。
可能只是因为,已经放不下了。
可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雪落下来,久久,落到隋秋天的头顶。她怔怔地捂紧自己左手手腕上已经碎掉很久的表盘,很艰难地问江喜。
“什么时候?”
江喜思考了一会,“刚来两三天吧。”
她大概是觉得她这个问法才奇怪,便很直白地对她讲,“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可能只有我知道吧?”
隋秋天沉默。
她低着眼,呼吸在雪地里变成白的,乱的。
“我们先进去吧。”江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围绕着这件事说更多,“总不可能一直在这里淋着雪。”
隋秋天僵木着脸,点点头。
实际上。她们已经离棠悔住的那栋房子很近。人站在门口,几乎都可以看见里头的家具摆设。
棠悔没有在里面。
棠悔会在哪里?
隋秋天往三楼亮着灯的窗户看。
“我现在没有和棠总住在一栋。”江喜带着她上了楼梯,解释,“她喜欢一个人住,所以我和管家住在另一栋。”
屋檐挡住她们头顶的雪,隋秋天总算觉得好受一些,但仍旧有些咳嗽。
“棠总现在应该还在书房里面。”江喜带她走进去。暖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她在风雪中携带的寒意。江喜停步,像是有些犹豫,返过头来问她,“需要我去找棠总下来吗?还是你自己上去找她?”
“不用。”
这是隋秋天的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
她紧紧攥住口袋里的那些请来的符,到了这里却莫名踌躇,“不用特意打扰她了,我在下面等一会吧。”
“你要在这里等?”江喜有些意外,“那棠总今天可能不一定会下来了。”
“没关系。”隋秋天在今天晚上第三遍说,“我不着急。”
江喜看她一会,大概是觉得她奇怪,却又拿她没办法,
“好吧。”
又看了眼时间,
“她现在应该和苏秘书都在书房里,我先去三楼看看,你稍微在这里等我一下。”
“好。”
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江喜没说更多。
但上去之前。
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犹豫,像是担心她一个人坐在下面不舒服,又像是有话要跟她讲。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隋秋天问。
“本来有的。”江喜停了一会,摇了摇头,“但现在你都到这里来了,那我就不多嘴了。”
隋秋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江喜去了三楼。
一楼便只剩下隋秋天一个人。
暖气开得很足,篝火也扑簌簌地烧着,木柴燃烧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很是犯困。
她这一路过来,已经消耗太多体力。
最开始,隋秋天强撑着眼皮,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将近一个月过去——这里貌似什么都没有变,地毯还是她离开之前换的,家具布置,和灯光也都一样。
看了一会。
她逐渐抬不起眼皮,整个人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手中拿着那些求过来的符纸,慢慢地抵抗不住温暖的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她感觉。
比她前阵子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地睡的那些觉,都要好得多。
再醒来的时候。
房子里面还是很安静,敞着空落落的顶灯和楼梯。
隋秋天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吊顶和环境,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鼻塞——
差点以为还是那天早上,自己还坐在客厅里,整理好行李箱,等待棠悔下楼,然后她们一起去旅行。于是,她下意识抬起腕表看时间——
陡然瞥见表盘上的碎痕之后。
隋秋天怔了好一会。
迟迟放下手。
原来已经碎掉了。
隋秋天扶着额头,从沙发上有些费力地坐起来。
坐稳之后。
她颇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也才在模糊的视野中,瞥见一个背对着她的女人——
女人坐在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她穿一件看起来不怎么厚的白毛衣,膝盖上盖一条材质看上去很柔软的毛毯,像是在眺望外面的雪。
但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的头又是微微垂着,不像是在看雪。
隋秋天愣怔片刻。
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因为她醒过来的动静扭头。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却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这个房子里面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隋秋天屏住呼吸,在沙发上坐了大概有五六分钟,才攥着手里的平安符,想要走过去。
她抬脚,步子放得很轻,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太对劲。
就算她刻意隐藏。
以棠悔的警惕心,这时候也应该要发现她的踪迹。况且,棠悔在黑暗中生活多年,自然对声音特别敏感,不应该发现不了身后的人。
但现在。
她完全没有因为隋秋天的动作,而产生任何类似警觉的反应。
隋秋天想到这些,便像个被抽干水分子的雪人一样,愣在她身后两三步的位置,不敢再走。
其他人好像都已经走了。房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没有人可以告知隋秋天,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隋秋天静了很久。
动了动喉咙,很是艰难地发出声音,
“棠小姐。”
这声呼唤不算太重,但在只有两个人的一楼里,也不算太轻。
棠悔却没有动静,她还是面对着落地窗外面的雪,微微垂着脸,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讲话。
隋秋天站在她身后。
盯着她的后背看。
目光落到她坐着的轮椅上,眼睛一点一点变红。
怎么……
怎么突然就在坐轮椅了呢?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她带着风雪,好不容易,一步一步走到自己曾经想要逃离的山顶,却发现山顶上的那个人,让她不要再回头来找自己的人,状况却比她以为得要差很多,让她完全没有办法再生那一点点的气。
迈出去的步子变得僵硬。
隋秋天呼出一口气,很艰难地往前面踏了一步。这一次,她的步子落到棠悔身体偏右的位置,动静很轻。但棠悔终于有所察觉——
她很敏锐。
用很快的速度转动轮椅,侧开身子。
躲开隋秋天的步子。
紧接着。
她像是感应到什么,直直地抬起眼,目光准确而警觉地落到她的眼睛里。
隋秋天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棠悔也定定地望着隋秋天。
很久。
这场对视比窗外的大雪落得还要轻。
她们的眼睛中间,只隔着篝火燃烧的声音。
最后。
是棠悔率先垂下脸来。
她很茫然地在地上转了转视线,似乎是想去找刚刚从自己膝盖上掉落下来的东西。
隋秋天反应很慢。
过了好一会,看到棠悔很费力地佝偻着腰,很是艰难地在地板上摸索着,想要去找那个掉下来的东西,以至于整个人都快要从轮椅上摔下去时——
隋秋天才反应过来。
她抹了抹自己的脸。
快步上前。
手掌撑扶住棠悔的手肘。
体温相触。
棠悔顿了一下。
隋秋天也顿住。
由此,便在近处,彻底看清棠悔落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团滚落下去的,粗绒毛线,白色的,厚厚得堆在一起,看起来很温暖。
她们维持着一上一下的位置。
棠悔抬眼,望着她的眼睛。
很久。
忽然撤回视线。
低着眼睛,视线落到地板上。
毛线球绒绒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滚到隋秋天脚边的位置。
隋秋天先是很无措地放开棠悔的手,接着弯腰,慌慌张张去捡起毛线球。
捡起来后,她想要还给棠悔,结果刚直起腰来,手中就被一股力道轻扯了一下——
线有两端。
一端在她手中。她没有动。
被扯动的自然是另一端……
隋秋天将目光便落到棠悔膝盖上护住的东西上,也是白色的,看起来也绒绒的,应该是半条还没完成的半成品……
棠悔不看她。
棠悔将那个半成品紧紧护在怀里。
像是怕也和毛球一样滚下去,又像是不想让人看见。
但隋秋天还是看见了。
她戴了眼镜,视力很好,再加上今天就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
所以,她只匆匆瞥到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那可能是一条还没织完的围巾。
原来棠悔在织围巾。
棠悔还是低着眼不讲话,她几乎是半佝偻着腰,姿态别扭地把自己怀里的东西藏起来,好像觉得拿不出手。
隋秋天木讷地站在她面前,却忽然觉得呼吸好困难,因为她想起不算很久之前那一天,天气很好,她们换上颜色像天空一样、胸前绣着白色小狗的两件套卫衣,海鲜大排档漂浮着食物的香气,电视连续剧播到主人公伤心分别,而她们还没有道别。她对她说——
可能亲手织围巾,就代表她好爱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刚刚被困在电梯里,出来之后手机又没信号,晚了一分钟[爆哭]
58「蛋炒饭」
◎“不要走可不可以?”◎
棠悔瘦了。
而且是很多,不是一点点。
从这里离开之前,隋秋天每天陪棠悔一起吃饭。因为棠悔说,有人一起吃,也会变得有胃口一些。一整个秋季,她们一日三餐都会一起吃。隋秋天因此生出了体重烦恼,而棠悔也由此长出了一点点饱满的脸颊肉。
不是很多,但会显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更开心更真实一些。也会让她在吃东西的时候,腮帮子稍微鼓起来一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生动。
可现在。
那一点点脸颊肉又消失了。趁隋秋天不在的时候。
不只是瘦。
棠悔的样子看起来不好。
她似乎伤还没有好全,脸色像是比外面的雪片还要白,颧骨那部分的皮肉也凹陷下去,穿着件单薄的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瘦,哀郁。
但她依然十分冷静,在被撞见狼狈时刻时永远先发制人,
“你是谁?”
这个问题使得隋秋天相当错愕。
她几乎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目光再次落到棠悔漆黑的眼底,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棠悔没听见她出声,便微微眯眼——目光像缠绕的丝线,从她脸上轻轻绕过。
接着。
棠悔垂下眼,她不看她了,将细瘦的手从她手掌中抽离。
她控制着轮椅。
紧紧护着手中那个没有织成的半成品围巾,很客气地与她拉远距离。
才轻微颔首,说,“谢谢。”
那个被捡起来的毛线球还在隋秋天手中。她张了张唇,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而棠悔摸索着控制轮椅拉远距离,便将毛线球上绕着的线,一圈一圈扯得很远。
木质地板,白色的粘着绒毛的线,两个站得很远的人。
“为什么不说话?”棠悔推动着轮椅,稍微有些困难地,绕到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位置,缓过半刻,才遥遥问她,“是谁带你进来的?”
隋秋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跟着棠悔围着沙发绕了一圈,走了几步,却又十分慌张,握着手中绒绒地挤在手里的毛线球,想要去还给棠悔,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怕自己贸贸然走近之后,棠悔会再次像刚刚一样后退,反而发生什么事。
于是她完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这里是棠悔的家。棠悔大概比她要更了解现在的状况。
所以。
在和她拉远距离之后。
棠悔大概想通了什么,露出像是了然的表情。她静了片刻,便低着眼,很仔细地去整理手中的半条围巾。
理了几圈。
她终于发现线在隋秋天手里。
顿了几秒。
棠悔扯了扯毛线。
动作很轻。
可毛线两端相连。
隋秋天感觉到手被一股很轻的力道扯了扯。
她反应过来。
有些慌乱,便主动将手中抱着的大毛球送了过去。
走了几步。
又变得离棠悔很近。
几乎可以数得清棠悔的眼睫毛,看得清棠悔脖颈上的青色血管。
隋秋天很是紧张地停住脚步,不敢走得太近。
她的影子将她罩住。
棠悔似乎是感应到她走近,抬起脸来,定定望着她。
她也望着棠悔。
像刚刚一样,大雪还在窗外往下落。视线,毛线,丝线,她的手套,她的围巾……全都缠在一起,全都乱了。
突然。
棠悔再次扯了扯手中的毛线。
隋秋天手足无措,将毛球送到女人腿边。
棠悔摸索着,想要接过来。
但因为刚刚毛球四处滚落,再加上棠悔几次转动轮椅在客厅里绕来绕去,所以毛线弯来绕去,将隋秋天的腿和身子都乱七八糟地缠了两圈。
于是。
当棠悔把毛球接过去,一圈一圈把散落的丝线缠回去时——
隋秋天发现白色的毛线慢慢收紧,自己脚踝和手腕都被捆紧。
她稀里糊涂地,只好跟随着棠悔的动作,一圈一圈往外绕,跳,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莫名奇妙地。
被绕了一身的白色毛线。
像一只贪玩被捆住的猫儿,惊慌失措地被缠在了棠悔身前。
棠悔大概也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扯了个人过来,最开始——
她还有耐心摸索着帮她去绕。
结果越绕越乱。
棠悔渐渐失去耐心,干脆停下来,仰脸注视她一会,
“新来的?”
隋秋天被绕晕了。她基本不会说谎话,也知道在这个时候骗棠悔是个天大的过错。
但那时,她看着棠悔直勾勾的眼睛,愣了半晌,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沉哑着嗓子,说,
“是。”
她努力变了点声音。但她知道,人的声线特点基本很难改变。
于是。
她只说了一个很简单的字。
也在说完之后。
迅速屏住呼吸,紧张兮兮地盯着棠悔,很怕她会发现。
但棠悔没有发现。
她的目光在她脸上定定地停留一会,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现那样,挪开了。
“你来得太晚了。”
她轻轻对她说。
隋秋天愣了愣。
“吃饭了吗?”没等她反应过来,棠悔很快又问了一个听起来很无厘头的问题。
“我……”隋秋天很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发现自己很难把嗓音处理得没有漏洞。
便稍稍放低了音量,“还没有。”
棠悔停了一会,像是没有听清,花费时间思考了一会才分辨出她刚刚说的是什么,便点点头,“没有吃的话,过来替我试吃一个东西吧。”
试吃?
隋秋天更糊涂了。
但她总是习惯听话。
所以。
当棠悔再次侧脸,对她下达命令,说,“先推我去厨区*吧。”
她就很听话地,绕到棠悔身后,扶着轮椅的把手,将她推去厨区。
一个月没有见到的棠悔很珍贵。隋秋天不知道棠悔发生什么事,才会坐轮椅,才会刚刚听不到她讲话,才会好像也看不见她一样……
所以。
她推轮椅的动作很小心,好像棠悔是块摇摇晃晃的果冻,一不小心,就会被摔碎。
去厨区只有五分钟的路,被她推起来,可能花了大概十五分钟。
但棠悔并没有因此生她的气,而是在进入厨区之后,沉吟片刻,问,“你已经培训过了?”
什么?隋秋天没反应过来。
“不是新来的吗?”灯光飘落,这个视角,棠悔的鼻梁看起来很漂亮。
她轻轻地问,
“怎么我一句话都还没有说,你就知道厨区在哪里?”
隋秋天愣在原地,“我,我看得见。”
她的语气实足仓皇。
不过幸好。
棠悔看起来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她好像只是随便一问,就又很礼貌地提出要求,“麻烦你扶我起来一下。”
隋秋天反应过来。
她匆匆忙忙去扶她起来。
刚刚手忙脚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承认自己是“新来的”。
但现在她稍微缓下来,想和棠悔解释,却又不知道,到底是新来的,还是那个旧的人,不听话的、要回来找她的人,会让棠悔更好接受。
况且——
她现在好像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只好尽量不讲话。
不过幸运的是。
棠悔的状况并没有像她看到轮椅时以为得那么糟糕。
她好像只是崴了脚暂时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借助轮椅行动会更省力。但凭着隋秋天撑扶的力道,她稍微用点力,还是能很平稳地站起来。
这个发现让隋秋天舒出一口气。
“你去帮我把冰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吧。”站稳以后,棠悔稍稍借力撑扶着厨区的台面,对她讲。
隋秋天敲了下桌面,当作回应——北角道38号的许多人都是聋哑人。
所以棠悔应该也习惯用这种方式交流。恰好也因为这点,棠悔可能不会觉得,她这个新来的不经常讲话很奇怪。
隋秋天一边思考,一边回头注意棠悔有没有站不住。
也一边打开了冰箱。
冰箱里的食材都是新鲜的,看来是小北有特意整理过。
不过刚一打开。
隋秋天就知道棠悔要她拿的是什么。
是被收整在一个小盒子里的——
两个鸡蛋,一碗软硬合适的米饭,一小碗切得方方正正的火腿粒,葱花。
是做蛋炒饭的食材。
隋秋天怔住。
过了大概有十几秒钟。
她再回头——
便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棠悔摸索着,正在低头戴围裙,她的脸看起来模模糊糊的。
但她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停下来,抬头,透过晦涩的光影看她,“怎么了?”
“是……”
隋秋天有些说不出来话,“是这个小盒子里面的吗?”
“是。”棠悔点点头。
然后低头去将围裙戴好。她应该很少做过这种事,所以戴围裙的动作显得很拙笨,戴了好几下才完全戴好。
那个时候。
她大概是注意到,隋秋天一直在看着自己而没有其他动静,便再次开口,轻轻地对她说,“拿过来吧。”
隋秋天沉默地看了眼冰箱。
把小盒子拿出来。
拿过去,又看见棠悔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子。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隋秋天含糊着声音问,“你要自己做吗?”
棠悔“嗯”一声,用手腕上的发箍把头发慢慢绑起来。这个动作让她微微低着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脖颈和下巴连起来的那处线条看起来很漂亮。
“我最近在练习。”
棠悔解释。
说到这里,她思考了一会,又歪头问她,“是谁找你过来的?”
“江喜。”隋秋天声音模糊地回答。
“那她应该有和你说过,我是个瞎子。”棠悔说起这个字眼,语气没有任何停顿,“你是不是觉得,一个瞎子要自己做饭很奇怪?”
隋秋天看着她的侧脸。
久久。
才声音艰涩地吐出一句,“我只是……以为你已经好了。”
“这样……”棠悔点点头。
她低着视线,睫毛上落满黄色的光,
“本来要好了的。”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又坏掉了。”
可能是这个夜晚的雪下得太大,她变得没有之前那么习惯性露出笑容了,嘴角总是敛起来,眼神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平静,“可能这就是报应吧。”
这应该是机密信息。
至少没对外公开过。
但她很大方地跟她这个新来者讲这个秘密。
隋秋天鼻子有点酸,也有点堵,“你相信我吗?”
棠悔停了一瞬,似乎在思考她这个问题,似乎又只是因为她这个问题想起了什么。良久,她抬眼看向她,嘴角的微笑弧度很淡,“那你相信我吗?”
隋秋天愣怔。
棠悔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而是又笑了一下,低了视线,去戴手套,摸索着,动作拙涩地去处理那些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食材,说,“你不是签了保密协议吗?”
是。
是。
能过来山顶,见到棠悔的人。
一定都得签过保密协议。
隋秋天点点头,用别扭的声音说,“签过的,棠小姐。”
棠悔动作顿了一下。
她用手撑扶着台面,垂下视线,不知道想起什么,声音很轻,
“以前也有个人只叫我棠小姐。”
隋秋天闭紧嘴巴,以为自己犯了错。
但棠悔并不生气。
她脾气很好,并没有因为她这个新来者的一声“棠小姐”而生气,也没有因为想起某位“旧的人”而不高兴。她只是很安静地跟她分享一件事,
“有人问她,为什么其他人叫我棠总,她永远都只叫我棠小姐?”
“她跟人家讲,是她习惯了。”
这件事棠悔怎么会知道?
隋秋天在心里暗自觉得奇怪,明明她只讲给了梁小姐听。
“我也是偶然听见别人说起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棠悔主动解释。
也在解释过后。
静了片刻,慢慢地说,“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傻傻的。”
隋秋天不讲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她,棠悔整个人变得更加寂静,她站在那里,被灯光照得像是快要变透明,“因为觉得这样喊我,会让我开心一些。”
那你为什么趁她睡着的时候跟她说再见?
为什么不给她和你道别的机会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也受了那么严重的伤?
为什么让所有人都瞒着她?
为什么不相信她了?
那一瞬间,隋秋天心里冒出了很多个“为什么”。但灯光弥漫,让厨区变成一整个黄色的热带水族箱。她眼睛发酸地注视着棠悔变瘦很多的侧脸,张了很多次唇,最后却都只是很干涩地问出那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是蛋炒饭?”
棠悔已经在进入做饭流程,听到她的问题,她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很久,她没回答,而是动作很慢地去摸索着——
似乎是想要打开电磁炉。
隋秋天没有再问。
她帮她打开了炉子。
“谢谢。”棠悔很有礼貌。
隋秋天没说话。
她站在棠悔身边,很安静地盯着她去处理那些食材。
棠悔显然不太适合做饭。她是公主,虽然是在孩童时期也受到很多伤害的公主,但她仍然矜贵,美丽,不需要用自己的手去碰厨区的水。再加上,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于是,对平常人家里小孩来说一道很简单的、在学做饭之前就都会做的蛋炒饭,对她来说特别艰难。不过,也确实如她所说,她有在练习,仿佛是在为某个人回来而做准备。
所以她虽然笨拙,困难,动作慢,也会在过程中遇到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但她仍然是坚持自己独立做完了那碗蛋炒饭。
在把蛋炒饭盛给她之后。
棠悔擦了擦脸上溢出的汗珠,有些吃力地坐回到轮椅上,对她讲,“推我去桌边吧。”
“好。”隋秋天说。
她推着她的轮椅,慢慢往桌子那边走。
而棠悔歇了一会。
像是精力恢复了些,也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便低声对她讲,
“因为有人喜欢吃。”-
平心而论,棠悔做的蛋炒饭不算太好吃。比起专业的厨师小北,她对火候和味道的掌握都不算太好。尽管这已经是她练习过很多次的结果。
不过。
作为一个新来的“试吃员”,隋秋天没有很挑剔。她今天出院之后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所以这会,看到棠悔真真切切地在自己面前,她才重新感觉到自己很饿,也把那碗不算太好吃的蛋炒饭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
她对棠悔说,“挺好吃的,就是米饭有点软。”
怕棠悔觉得失落。
又很快解释,“不过也不怪你。是煮饭的人没有煮好。”
“是吗?”棠悔安静片刻,说,“其实米饭也是我煮的。”
隋秋天闭紧嘴巴。
一碗蛋炒饭,棠悔没有吃多少。她只尝了一下味道,就放下碗筷。
也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来问,“外面不是在下雪吗?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我来的时候没有下很大。”隋秋天含糊着声音说。
餐桌的距离比较远,她的声音又压得低。于是棠悔大概是发觉自己听不清隋秋天在说什么,静了一会,便轻声问,“你说的是什么?”
隋秋天也就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棠悔左边的耳朵出了一点问题。
是上次受伤的后遗症吗?
是暂时性的吗?
还是说……
是永久的?
隋秋天很着急,但是看着棠悔平静的、漆黑的眼睛,她又没办法表现得太着急,只好一字一句地重复,
“我来的时候,雪还没有下得很大。”
棠悔这次听清了。
她停了片刻。
点了点头,“既然雪下得那么大,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吧。”
隋秋天怔住。
说实话。
在上山以前,她没考虑过如何下山,也没考虑过,再次见到棠悔会发生什么事。
但现在。
棠悔把她当成一个完全的新来者,并且这么信任她,甚至让她留下来住。
也是她没想到的。
她思考。
也很吃力地推理整件事的逻辑——如果这个时候,她承认自己是隋秋天,棠悔会不会不高兴,或者是说,棠悔会不会,就不愿意把她留下来了?
隋秋天不敢贸然行动。
但经过这么一番交流,棠悔大概是也觉得累,她扶着额头,脸色看起来有些精力不济,“你今天先在二楼随便找个房间睡吧,明天我再让江喜给你安排房间。”
“二楼?”
隋秋天有些意外,“这栋房子的二楼吗?”
棠悔顿了片刻。
“嗯”了一声。
然后又说,“你不是江喜请过来特意照顾我的吗?”
她很平静地问隋秋天,“不住这里,还打算住哪里?”
隋秋天迟疑点头,“好吧。”
“不过——”
棠悔似乎想起什么事。
在上楼之前提醒她,“二楼的第一间不要去。”
那是隋秋天之前的房间。
隋秋天有些犹疑,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那里在装修。”棠悔解释。
好吧。
才走不到一个月。
就重新装修了。
隋秋天闷闷地想。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的确太多,她刚出院,又在雪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体力也确实有些撑不住。
于是。
在将棠悔送回房间之后。
隋秋天就自己跑下来。
把刚刚用过的碗洗了,收拾干净,摆得齐齐整整。
小盒子要再放进冰箱里面。
她放进去。
却又发现——
在拥挤到眼睛里的新鲜食材背后。
隔离出来了一块空白的地方,藏着一个完全密封起来的东西。
看颜色应该已经是坏掉很久了。
为什么不丢掉?
隋秋天奇怪地想。
又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便发现。
那是半块坏掉的橘子蛋糕。
小气鬼棠悔想不到办法,可以让半块橘子蛋糕过一个月还不坏,但又舍不得把它扔掉,只好把它藏在这里,结果被另外一个小气鬼发现。
这天夜里,隋秋天在冰箱门口站了很久。
最后。
她蹲下来,抱着膝盖,也捂了捂自己慢慢变红的眼睛。
胸口的平安符温温热热的,好像在发烫。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想——
如果她们两个,真的只是很普通的两只小气鬼,中间只隔着半块坏掉的橘子蛋糕,大家都没有受伤,就好了。
但隋秋天从来都是个坚强的人。她相信棠悔也是。
所以。
很快她就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在心里做好决定——明天一定把平安符交给棠悔。
也最好是要找机会向棠悔承认,自己不是新来的,是被她赶到那个崭新的未来里面去的隋秋天。她就是要回来找她。
带着这个想法。
隋秋天回到二楼。
路过第一个房间时。
她有犹豫,要不要拧开房门,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变化,去找找在装修之外,她的那些东西还在不在,特别是她那张被特意拿走的全家福……
那个时候。
隋秋天的手都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之上。
但她又想起棠悔的话。
她总是很听棠悔的话。
特别是这个晚上。
棠悔的每一句话,对她来讲都很珍贵。
隋秋天在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把手松开,让自己路过第一间房间,进到了第三个房间。
别墅里所有房间的布置都相差无几。
第三间房是个客房,有独立卫浴,也给客人配备了可以更换的衣物。
隋秋天洗完热水澡,从衣柜里找到更换的衣物换上,毛衣的尺码刚刚好,袖子不长也不短,意外的,很和她的尺码。
她换上去,但还是很不习惯现在这个场面,便又很是拘谨地坐在床沿边,给江喜发信息,询问棠悔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你见到棠总啦?】
刚刚她醒过来,江喜就已经不见了,这会江喜应该是已经回到了另外一栋别墅,回消息很快。
【对,但是她以为我是一个新来的人。】隋秋天忧心忡忡地把短信发过去:【她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吗?】
【是的。】
江喜的消息弹出来:【是上次受伤的后遗症,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医生说耳朵只是暂时的,眼睛的话,保养一段时间,应该也会恢复的】
暂时的。
隋秋天盯着这三个字。
稍微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松。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接收到的信息量也太多。以至于她现在仍旧觉得迷茫。
“嗡嗡——”
手机振动。
是江喜再次发消息过来,跟她解释:
【之前有几位佣人请假回家了。今天本来是苏秘书联系了一个人要过来,在这段时间专门负责照顾棠总的。但可能是雪下得太大,她没能过得来。】
【棠总应该,是把你当成她了吧】
原来是这样。
难怪棠悔之前对她没有任何怀疑,发现她这么久不讲话也没有很奇怪。
隋秋天想。
有些庆幸。却又有些失落——
可能人就是这么别扭。
既用尽各种手段想要伪装自己,却又无比渴望自己重视的那个人,能够突破所有伪装,第一眼,第一句话,第一次呼吸,就看见真正的她。
“嗡嗡——”
正在隋秋天发怔的时候,江喜的信息再次发了过来:
【既然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先住下,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也的确如此。
既然话都已经说出口,事情也变成这样,还已经替隋秋天自己试吃了那碗蛋炒饭。隋秋天只好顺其自然。
今天的时间已经很晚。
她不想再打扰江喜。
便主动说:【好。】
这次她没有那么生硬,甚至还给对方发了一句【晚安。】
就好像。
她真的变成一个新的隋秋天。
但江喜可能不太习惯这样的方式,她发了一个“疯狂摆手”的表情包过来。然后像个关系和她很正式的同事,回复:
【好好休息。】
隋秋天也不是纠结这种事情的人。从和江喜的短信界面退出去,她看到通讯录里面备注的“表姐”,发了一会呆。
程时闵没有打电话联络她,也没有发短信,大概是已经猜到她去做什么。
作为她的表姐,她可能没有更多办法阻拦她,但还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同意。
但隋秋天坐在床边想了想,还是发了条短信给程时闵报平安:
【表姐,我吃了顿很好吃的蛋炒饭,没有淋到很多雪,现在很安全。】
程时闵没有回复。
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
隋秋天放下手机,看了看自己真的已经被摔得很碎的表盘。
这是棠悔送她的第一块手表。她很珍惜,七年来,都没有去更换过。纵然款式和系统都已经过时,但她还是只是在新的产品推出之后,及时为自己这块老化的智能手表更换新的电池。
并且每年都坚持给产品方发邮件,言词诚恳,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放弃它的修理业务。
刚开始产品方那边还会回复,后来她越发越长,别人都没有耐心再回复。
但现在。
它还是坏掉了。
隋秋天发了一会呆,接着突然起身,在这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房间里面,翻箱倒柜找了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充电器来尝试开机。于是只好作罢。
不过她还是坚持,把坏掉的手表戴在手上去睡觉。
人到了陌生地方一般都很难入睡。这对隋秋天来说也是一个新的房间。但出乎意料的,她很快就成功入睡。
也睡得很沉很沉。
中途——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飘起来的气球,摇摇晃晃地躺在床上,被风吹一下,整个人也晃一下。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感觉到,房间门发出很轻微的响动。
那个时候她很困,很累。
完全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很警觉地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可能是因为。
这个地方让她感觉到很多的安全。
也可能是。
有人走了进来。
而这个人身上带着她很熟悉的气味,像树木。从寺庙里生长出来的枝桠,某种盛放得让人无法忽略的花枝。
隋秋天呼吸均匀。
那个人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隋秋天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床边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
最后。
她很小心地伸手过来,试探性质地,摸了摸她的眉毛——
食指和中指。
从眉尾到眉心。
隐隐约约,又到鼻梁。
指腹很软,力道很轻。
隋秋天屏住呼吸没有动。
因为她怕吓到这个人,让对方像在医院那次一样,惊慌失措地跑掉。
但这次。
这个人仍旧很快就将手指缩回去,像害怕把她吵醒,又像是害怕自己留恋太久把她弄伤。
隋秋天真的睡得很沉,只有一点点意识,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这个人要走了。
也感觉到这个人声音很低,在这个寂静的黑夜,很模糊地说了一句,
“睡着了也傻傻的。”
那时,隋秋天感觉到一种很浓厚的东西开始淌出来。就好像,她还是躺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在白色的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离开自己的身边。
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的状况。
隋秋天很努力地想要清醒过来,也很努力地想要从床上伸手过去——
房间昏暗,光影晦涩。
有个黑色的影子停留在她床边,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
黑影踉跄转了身。
却又好像因为撞到了什么东西。
发出巨大的“嘭”的一声。
以至于黑影跌跌撞撞地回到原地,手也不得不撑扶到她的床边——
隋秋天昏昏沉沉。
恍惚间她终于完全睁开眼,也去拉住这个人的手腕。
体温相触。
女人倏地怔住。
隋秋天很吃力地睁着眼睛,注视着那个只敢背对着自己的黑影。
说出自己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时就很想说出的那句话,
“不要走可不可以?”
“姐姐。”
她加上自己从来没有使用过的、也因为不好意思而避免去使用的称呼,因为希望她能够因此对她多一点心软。
也因为希望。
她真的可以是小她六岁、陪她一起长到大的妹妹,也让她不要那么恐惧来面对她。
这样的话,那三件事都完全没有关系。
59「白色围巾」
◎“不要怕我,也不要受伤。”◎
大雪无声无息,今夜尤其寂静。
床边的女人久久没有动静。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试图挣脱隋秋天的手。她只是背对着她,独自站在黑暗的夜里,像一片被削得很薄的魂魄。
隋秋天呼吸压得很轻。
她再次紧了紧女人被她握住的细细手腕。
每根手指都握得很紧很紧。
因为曾经有个人。
把她努力想要去抓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义无反顾地逃离她的身边。
隋秋天不想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但这个房间实在是太黑了。和那个白得很恶毒的病房一样,让她几乎都要看不见她。
隋秋天一边握紧女人的手,一边挣扎着,从沉绵低迷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她竭力呼出一口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去开灯。
“别下来。”雪夜沉默,棠悔声音很低,“也先别开灯。”
隋秋天不动了。
她一向很听棠悔的话。
她停了一会,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像刚刚一样躺着,“好。”
她还是不敢放开棠悔的手,却又害怕自己把棠悔弄得很痛,只好稍微松了点力道,才有些笨嘴笨舌地说,
“受……受伤了吗?”
黑夜里,几个字吐出去,其中的小心翼翼特别明显。以至于,棠悔几乎是颤了一下,才平复着呼吸,摇头,嘶着嗓音,说,“没有。”
“那就好。”隋秋天一只手拉着床边的女人,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睛酸酸的,湿湿的,像有很多片雪也从她的眼睛里落出来。
“不要怕我,也不要受伤。”她努力睁着眼睛,看着棠悔的后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她说,“我又不是坏人。”
隋秋天的语气很认真。
有可能是黑夜的关系。
她用手背擦了擦湿润润的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稍微多出一些勇敢,便又喊她,
“姐姐。”
这是她第二遍这样子喊她。语气极度诚恳,不是撒娇,没有暧昧。
就只是单纯的,一个总是相信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的人,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
棠悔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觉得自己很痛,但又不是因为刚刚被撞到所以那么痛。
像是因为悲伤太浓厚。
她的手很凉,也在发着抖,几乎快要从隋秋天掌心中滑落。
但隋秋天还是坚持将她握得很紧。也坚持,用力地透过黑暗,注视着她。这种注视,是就算她背对着,就算她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感受到的。
良久。
棠悔才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抹了抹脸上淌落下来的液体,相当冷静地说,
“快睡吧。”
隋秋天没有应她的话。隋秋天只是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着。
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
她把她的手指掰开,从她的病房里面逃出去,隋秋天也都只是这样脆弱地、生动地呼吸着。
“快睡吧。”液体继续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棠悔重复一遍,竭力维持冷静,指腹抹了抹眼尾。
她背对着隋秋天。
哀求隋秋天不要看见此时此刻的自己,“求你了。”
隋秋天不说话。
她的呼吸变得更轻更模糊了一些,握紧她手腕的力道也松了很多。
她好像一只,被捡回来,又重新被遗落掉的幼犬,不懂得怪罪那个把她扔掉的坏人,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才会要被这样抗拒。
“不要想太多,好好睡一觉吧。”棠悔另一只手垂到腿边,手指用力,抠紧自己的皮肉,让自己汲取到更多冷静,
“是我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我们明天再说。”
“好。”隋秋天同意了。她总是这个样子,棠悔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反而让做错事的棠悔觉得更不好过。
棠悔低着视线,再度抹了抹脸,想要将手从隋秋天掌心中抽出——
隋秋天真的松开了。
那一秒钟棠悔的手变空,没有人抓住她,她也没有在抓住什么人。以至于产生很多恐惧、迷惘和自怨自艾。
但还没等她将这种感觉落实——
手腕上的力道突然再一次变紧。
棠悔还没反应过来。
隋秋天已经再度握住她的手。
黑夜迷蒙。
隋秋天牵她的手,下了床,往她走近两步,停在她的背后,呼吸像小鸟翅膀那样起伏——
“你怎么——”棠悔下意识开了口。
话却被身后的呼吸和夜一同吞没。
因为隋秋天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可能隋秋天还是那么不擅长抱人,她站在她身后抱她,两只手横在她的肩膀前面。
不敢抱得太紧。
力度只是松松的,像一尾热血鱼的鱼鳍正在努力变得很庞大,想要将她整个人围在最中央。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看见你。”
隋秋天的拥抱还是那样生涩,她没有把皮肤贴在她的皮肤上面,除了手臂之外,整个人都和她隔着一点距离。
她的声音从她耳后飘落下来,比她的耳朵要高一点的位置,以至于像一朵很轻很轻的云,
“但我还是想抱抱你。”
生涩的,腼腆的,勇敢的,义无反顾的……让棠悔几乎无法承受的,包容。
可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也不敢回身过去拥抱隋秋天。
所以,在这个重新获得拥抱的夜晚,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流了很久的眼泪,到最后,都已经佝偻着腰,有些站不住。
而隋秋天像是有所察觉。她很安静,从不逼迫棠悔什么,也不要求棠悔什么。她总是给她很多,却从不向她索取。
她慌张,紧促,稍微抬了抬手,手指碰到她的下巴,沾到她的眼泪——
还以为是自己把她弄哭,一下子很惊惶,想要放开她,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放开,想要给她擦眼泪,却又怕是自己稍微动动手指就会把她弄痛。
最后。
隋秋天只是很手忙脚乱地讲,“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样问。
也犹疑着,想要将环抱着她的双臂松开,“是我把你弄痛了吗?”
就像是那天。
她明明可以,在棠悔逃走之前,用最大的力气抓住她。但因为害怕棠悔会痛,因为她总是把棠悔的感受放在自己感受的前面,所以她还是乖乖地放她离开。
以至于……
今夜的棠悔仍旧泣不成声。
她抓住隋秋天仓皇间想要抽离的手。
转过身,将弱小的、悲哀的自己藏进隋秋天的怀抱里面,眼泪也都流进去。
房间里面开了暖气。
可棠悔的身体还是很凉。
隋秋天身上却很温暖。
她刚刚在被子里面睡了很久,现在身上还带着某种温暖的、让人眷恋的气息。她没有嫌弃棠悔身上那么冷,反而很尽力地想要抱紧棠悔,愿意分享自己所有的体温,为她取暖。
在棠悔几乎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她甚至反过来。
像个很宽容的年长者,拍了拍棠悔的头,对她说,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这个雪夜好漫长。隋秋天也不记得,棠悔到底哭了多久。
总之。
她一直没有开灯,也一直没有去看棠悔到底哭成什么样子。
她只是将棠悔抱得很紧,也在棠悔慢慢发抖的时候,很担忧地,将整个自己刚刚睡过的被子裹过去。她不知道棠悔为什么会冷成这个样子,只好努力使用自己能够采取的一切手段,为她取暖。
到最后。
棠悔像是觉得很累,又像是终于从要将自己淹没的情绪中恢复。
她将自己藏在隋秋天的被子里面。
很久。
都不发出任何声音,脸也躲在阴影里面,不来看隋秋天。
像是难以面对。
隋秋天却觉得总算松一口气。她陪在棠悔身边,拍她的背,也摸她的头。像很小很小的时候,自己从还没有从潮岛离开的陈月心那里,偶然得到过的一次关怀。
可能是再次见到棠悔让她安心,也可能是棠悔还是将她认出并且在晚上偷偷来她房间里偷看她这种行为,让隋秋天觉得还蛮高兴。所以,在棠悔不哭之后,隋秋天稍微安心下来,困意也接连涌了上来。
她本来想等棠悔睡过去自己再睡。
但最后没等到棠悔再发出动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又睡过去。
只隐隐约约感觉到。
睡意来袭,她缩到床角,却在意识昏沉之中,被人把她的长手长脚打开,放在床上。
被子盖上来。
上面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让她觉得安心,舒服的气息。
那个人在这个晚上哭了很久,到最后,声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在她睡觉之前,对方都没有偷偷离开。
女人沉默地,大胆地,用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从眉毛到鼻梁,从鼻梁到眉骨,从眼角到嘴角。
最后。
她像是终于触碰到自己想要触碰到的一切,心满意足,便又将手指停到她的鼻尖。
一秒,两秒,三秒。
女人蜷起手指。
触感离开。
隋秋天皱眉。
平放在腰腹上的手,也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动了动。
撞到了什么。
女人似乎发觉。
便又把她在外面乱晃的手拿在手里,放进被子里面。
隋秋天紧紧手指。
女人顿了一秒,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哑着声音,说,
“放心睡觉,我不会走。”
隋秋天这才舒展眉心。
女人停了一会。
将手从她脸上挪开,改成牵她的手,细长的手指摩挲她掌心的纹路,轻轻地说,
“还是这么傻傻的。”-
这一觉,隋秋天睡得很久。
其实她可以睡更久。
但在睡梦中,她隐隐约约有着某种意识,总是觉得晚上发生的事情都不一定被当真的——搞不好棠悔睡完觉冷静下来,又会趁她睡觉,偷偷安排人把她抬回去。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点,隋秋天忧心忡忡地从梦里睁开眼。
整个人心跳很快。
天花板晃晃悠悠的,有强烈的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出来,白色的。
隋秋天迷迷糊糊地撑着身子起床,恍惚间环*顾一圈周围的环境——
还是那个卧室,衣柜,装修,都不是白色的。也没有程时闵摸她的脸,说要带她回家。
就好像那个下午,她跟着实习老师在外面转,穿上新衣服,买到蛋糕。也很害怕,姨妈会打电话过来,让她回家。但姨妈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
隋秋天放下心来。
长大以后她的脸皮变得厚一点,没有因为要赖在一个人家里就很不好意思。
她起了床。
收拾好自己,走出房间,发现二楼的第一间卧室房门还是紧紧关着的——可能是装修的人还没有过来。
不知道可不可以向棠悔请求,让她不要把她的房间装修成另外一个样子。
因为她还是想要住在这里,想要她的衣柜,想要她那两个柜子的书,想要她的书桌,她一打开就有很多条和她礼裙相同材质相同颜色丝帕的抽屉,那些没有吃完的凤梨酥,她挂着眼镜小狮子的黑色公文包……
隋秋天心事沉沉地想。
也心思沉沉地走到楼梯口。
本来想上三楼去看看棠悔的情况。
但她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见棠悔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你过来一下。”
隋秋天下意识往一楼看下去——
外面的雪好像停了,落地窗外的世界很白很白,几乎看不见其他的颜色。
棠悔还是坐在昨天那个轮椅上,和昨天差不多的位置。
但是。
她似乎特意调整了方向,右边身子朝向楼梯这边。
这个位置——
使得她一边能完成手上的东西,一边又能在必要的时候听见从楼梯口传来的动静。
隋秋天走下去。
房子里面没有其他人。
也不知道棠悔一个人是怎么下来。昨天晚上,又是怎么过来找她的。
她这么想,却也没有真的问出口。
因为棠悔正在集中注意力处理着昨天那没有织完的半条围巾——白色的,线绒绒的,看起来就很温暖。
棠悔的动作不算快,应该也是才学不久,又因为伤没好全精力不济,再加上看不见,所以只能纯靠手去摸索有没有将线绕对,每织一个圈,都要去检查一遍。
亲手织一条围巾,对她来讲真的是很困难的事情。
但昨天还只有半条的围巾,到今天早上,就很神奇地快织完了。那个原本滚起来像个排球大小的大毛球,也变瘪很多,变成网球大小了。
不知道她是多早起床,一个人在这里织了多久。
隋秋天慢步走到她身边,在旁边看着棠悔织了一会,觉得棠悔自己织一会就要去找线很麻烦。
便很不嫌弃地在地毯上坐下来。
窗外的雪看起来毛茸茸的。她坐在棠悔腿边的位置,抱着那个瘪掉的毛球,一圈一圈给棠悔送线,也思考,要怎么和棠悔说——自己暂时还不想下山。
“你饿不饿?”送了两圈线之后,棠悔主动提起,“早餐想吃什么?”
“不饿。”隋秋天摇头。
又怕棠悔用“吃早餐”的名义让她走,便说,“现在想坐在这里看一会雪。”
棠悔动作顿了一下。
她侧着脸,眼睛看上去有点肿,有点红,像是一整夜都没有睡,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在黑暗中欣赏没有声音的大雪,织这条越织就可能越乱的围巾。
“雪好看吗?”良久,她发出声音,声线有些涩哑。
“好看。”隋秋天抱着毛球说,又看她手中的线变短,便主动给她绕了一圈线,“很久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雪了。”
棠悔点点头。
手上绕针的动作没有停。
她好像很着急,好像觉得现在手里的东西很拿不出手,便想要尽快把这条围巾完成。
隋秋天坐在她腿边,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树枝一样的味道,也感觉得到她的体温。
一个特别平淡的,有雪落下来的早晨。
隋秋天把自己求来的那些符,全都拿出来,很是尊敬地放在那张矮桌上。
然后微微仰头,对棠悔说,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把山顶全都盖住了,像一个奶油蛋糕一样。”
棠悔“嗯”了一声。
这么一点时间。
她膝盖上在织的围巾又多了一层,“那一定很好看。”
“是好看。”隋秋天说,“但也很冷。”
棠悔有些错愕,“你昨天晚上冷吗?”
又问,“那怎么不说?”
“昨天晚上和现在还好。”隋秋天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白色毛衣,又去看了看棠悔的,她们的毛衣又是相同的款式。
她松开毛衣衣摆,给棠悔绕一圈线出来,很是谨慎地说,
“不过要是走出去的话,可能需要一条围巾。”
棠悔沉默。
可能隋秋天真的改变很多,变成一个可能会“暗示”的人。纵然这种“暗示”依旧笨拙,但还是让她觉得吃惊。
她只好奉命努力去织围巾,想要完成隋秋天这个简单的、小小的心愿。
织了几圈。
棠悔像是想到什么。
便停下来,抱着那条散乱的围巾,主动开口,“我之前好几次都拆了重织的,可能不怎么好看。”
“我觉得很好看。”隋秋天说,“白色好看,我喜欢白色。”
“真的?”棠悔像是对她的话有所怀疑。
“真的。”隋秋天很肯定地说。然后又真的觉得这件事很新奇,便主动问,“拆了很多次吗?”
“还好。”棠悔否认。
过了一会,她像是遇到什么困难,线绕乱了,便只好微微蹙眉,很认真地摸索着去把刚刚织过的几圈拆了。一边重织,一边叹了口气,“我错了。”
“什么?”隋秋天在专心给她处理着毛线,没反应过来。
棠悔重新织那几圈。
视线固定在脚边,语气听上去像个知错就改的小孩子,
“其实织围巾一点也不简单。”
“确实。”隋秋天想起那天她们看的那部连续剧,里面的主角也哭得很厉害,眼睛像棠悔现在的一样肿,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流那么多眼泪。隋秋天想了想,说,“你对人家有误会。”
棠悔低头。
侧脸被头发盖住,声音压得很低,“嗯,是我错了。”
她说这句话。
却又好像不只是在说这件事。
隋秋天也有一点心事。
她盘腿坐在她的脚边,去找她的眼睛,却又不是太敢。
雪刚刚停下来,外面是白的,整个房子里面没有其他人,她们坐在篝火旁边,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得稍微高一点,一个绕毛线,另一个织围巾。这段时间很令人放松,隋秋天很珍惜,不想要提起什么事情,去破坏。
只可惜。
棠悔很快就把那剩下的一点织完了。
在快要收尾的时候。
她放下手中的木质棒针,歪头对她讲,“要不要先试戴一下长度?”
“好。”隋秋天很快答应。
但这么说之后。
她看了眼那条白色的、看起来很干净很温暖地毛巾,有些紧张地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是该站起来,还是不要。
“你过来。”幸好,棠悔在这个时候给出她明确的指示。
“好。”
隋秋天再次答应。
棠悔还是把围巾紧紧拿在手里,没有要递给她的意思。
隋秋天便只是坐在地毯上,慢吞吞地挪过去,也很配合地把头伸过去——
棠悔摸索着伸手过来。
她大概是真的看不见,害怕自己撞到她,所以摸到她的脸之后,便只是很小心地,把一整条围巾挂在了她脖子上,就很快收回了手,对她说,“你自己调整一下,看看长度合不合适。”
“好。”
隋秋天的喉咙被白色围巾缠绕起来,她有些局促,扯了扯左边,又扯了扯右边。
其实,她也不知道围巾多长是合适,只觉得很温暖,很舒服,让她不想还回去让棠悔收尾。
但她很有礼貌,很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很自恋。于是,她兀自把围巾调整了一会,发觉自己越理就变得越乱糟糟之后,不敢再多动。
又眼巴巴地抬头,很是谨慎地问,“请问这是给我的吗?”
她坐在棠悔的腿边。棠悔大概感知到她的声源,歪了歪头,“不是。”
隋秋天愣住。
棠悔笑起来。她的眼睛还有点肿,所以笑起来的样子有一点可爱,像是从来没有在昨天晚上哭成那个样子过,身体里面也从来没有过悲伤。
“是给我的保镖小姐的。”她轻轻巧巧地对隋秋天说。
隋秋天慢吞吞地“哦”一声,“那她现在在哪里呢?”
棠悔嘴角的笑容弧度停了片刻。几秒钟过后,她低头,理了理垂落下来的毛线,声音很轻地说,“不知道。”
隋秋天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角,抱着膝盖,坐在她腿边,看她很久,像个很幼稚也很固执的在玩游戏的孩童,说,
“那你把要给她的东西先给我试戴,她不会生你的气吗?”
落满雪的山顶好白好白,棠悔听到这个问句,短暂地露出了迷惘的表情。
她低着头,捂了捂自己肿得很厉害的眼睛,再松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透过很多迷惘和黑暗,注视着她,声音好轻好小心,
“那你还生气吗?”
隋秋天不是个喜欢生气的人。但坦白来讲,她有时候闹脾气也会蛮严重。只是,她从来不轻易将自己的脾气展现出来。
以前。
陈月心不要她的时候。
隋秋天也想过,陈月心会不会回来找她,如果她真的回来找她,真的想要把她也带回去,带到崭新的世界一起生活……
她要怎么才可以原谅这个人?
刚到姨妈家里的很多个晚上。她都翻来覆去,努力想这个事,想到睡不着觉,最后终于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她要让陈月心真诚得像快要哭出来那样求她,摆出很像是0n0的表情,还要给她买她一直想要的别的小孩都有的学习机,要最流行的有触屏笔可以玩魂斗罗那种的——
不过。棠悔是不一样的,棠悔受了那么严重的伤,甚至还在她不在的时候,偷偷给她织了一条围巾。棠悔是她的姐姐。说话很少不算话的姐姐。她只有这一个姐姐。
“你说——隋秋天,求求你留在我身边吧。”
棠悔愣住。
“还说——隋秋天,我没有你简直要活不下去。”
可能那天天气真的很好,海鲜大排档,那部电视连续剧里面的台词,每一句,隋秋天都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棠悔看得很认真。
而她一边给她拆蟹肉,一边也很好奇,到底什么事情让棠悔变得不那么强大不那么厉害,而像是一个努力在学习什么的孩童。
因为和棠悔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令她在贫瘠的、缺乏想象力的人生里产生实足深刻的印象。
“最后说——隋秋天,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
这可能是这个冬季最后一场雪。她倚在棠悔的腿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了摸棠悔慢慢变红的眼梢,才对棠悔说,
“然后我就不生气。”
60「我想,我要」
◎“是爱情吗?”◎
棠悔的眼睛慢慢红得很厉害,像被两只辣椒狠狠辣过。
隋秋天看着她变得很红的眼睛,再次没有由来地想起,在那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电视连续剧里——故事发展到后来,那两个主人公,每一次对视的时候,眼睛也都会红成这个样子。好像,爱情就是一个让人那么痛苦的事情。
她们现在看着对方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也和那部电视剧里很像。
可这也是爱情吗?
痛苦的、让人流很多眼泪的爱情。
还是说,是她误会,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例如崇拜,心疼,依恋,不忍,想念,不舍,开心,悲痛,相依为命……又或者,这些能被描述出来的东西,归根结底,都只是爱情里面很小的一个部分?
隋秋天搞不清楚。
因为爱情对她来说,一直以来都是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一种飘在空中、被认为与她自己无关的东西。
但她不希望,棠悔总是在看见她的时候眼睛变红。
棠悔的眼睛可以是两只很好看的月亮。她希望棠悔永远是月亮。
“不要哭。”
隋秋天说。然后把手慢慢收回来,自己整个人抱着膝盖,缩在棠悔腿边——
外面白色的雪看起来好冷,她感受到她的体温,突然觉得白色这个颜色其实也很温暖。
“其实你也可以少说一句。”考虑到电视连续剧的情感夸张度,以及主人公和好的时候,没有那条亲手织的围巾,再加上有个主人公性格设定很小气。大方的隋秋天这么说,“说两句吧,只要你说两句我也可以不生气。”
棠悔低着视线,不讲话。
她的左手紧紧扣在膝盖上,像是在努力遏制什么。
隋秋天看到,便很大胆地,去把她皮肤变得惨白的手拿下来——
这只手很细,很瘦,骨骼突出。
明明是在温暖的室内,却很凉,也很僵硬,像一个冻了很久的人。
隋秋天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用力去抠自己的手指。
“好吧。”握了一会,她感觉到棠悔在用很大的力气抑制什么,也感觉到棠悔这阵子真的变得很瘦,只好再次让步,
“或者只选一句说也可以。”
棠悔不讲话,她的呼吸变得起伏不定。她像一条被放在岸上掏出某个器官的鱼类生物,像是在哭,又像只是在努力维持自己的呼吸。
最后。
她努力紧了紧隋秋天的手指,“我……”
“算了。”隋秋天截断她的话。
她低着视线。
不想让棠悔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哭,“你喊我名字吧。”
她还围着那条围巾,毛绒绒的线还没收尾,散乱地挤在她的眼睛里面,挤得她眼睛也跟着发酸。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不想让棠悔发觉,便故意一板一眼地说,“只要喊我一声,我就不生气了。”
她用那种听上去像是在生很严重的气的语气,却只是在说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
但她觉得这不是忍让。
忍让——指的是对方得寸进尺,只会在互相站在两个阵营之中的人中间发生。
可无论怎么样,棠悔都是和她一起的。
这次也一样。
棠悔在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收敛,克制之后,终于,抬起手来,很轻很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整个人还是在发抖,声音听上去很嘶,很哑,“怎么这种时候也是傻傻的?”
女人掌心并不温暖,也很僵硬。
但隋秋天却因此红了眼睛。她紧紧靠在棠悔的轮椅边,毛毯边,和腿边,想要说——算了,其实现在这样也可以。
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
可能她早就不生她的气了。
但棠悔先于她开口了。
“隋秋天。”她喊她的名字,语气艰涩,好像这是生平第一次那么真挚、诚恳地喊她的名字,语气也带着乞求,“求求你留在我身边吧。”
是那种隋秋天想象之中的语气,却没有让她在想象之中有那么舒心,反而让她觉得好难过。
好像那天。
在那个白色的让她觉得有很多只蜜蜂在飞舞的房间,给她留下的感觉一模一样——
/第一件事,你的雇佣期结束了。/这是她生气的第一件小事。因为当时,她的雇佣期还剩下一天。
“隋秋天。”
棠悔又喊她了,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很艰难,“我没有你简直要活不下去。”
/第二件事,我骗了你。/这是她生气的第二件小事。骗她什么都可以,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安全当筹码?
龙卷风刮过去,带着蜜蜂、蝴蝶和烟花一起飞舞。隋秋天靠在女人腿边,在外面那场飘摇大雪中,整个人缩成很小很小的样子。
这是她小时候经常采用的姿势,被关在厕所里,自己躲在衣柜里,陈宝君接陈月心电话却没有喊她去接的那段无比漫长的时间……
她也总是这样紧紧抱着膝盖,努力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一个。
希望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又希望,真的有个人可以发现她,然后给她擦一擦眼泪,说她很傻,又跟她说对不起,是自己来得很晚。
隋秋天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等到这个人。她吸了吸鼻子,“好吧,不生你气了。”
“隋秋天。”棠悔还是喊她。从她偷偷回到山顶到现在,她就没有喊过她的名字。但现在,她喊了很多遍,好像是很珍惜可以喊的机会,又好像是失而复得,所以每一声,都那么小心翼翼,“求求你……”
隋秋天又往她腿边缩了缩。
“求求……”棠悔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抱一抱她,却又几乎快要说不下去,嗓音也嘶哑得厉害,“求求你……”
隋秋天抱住膝盖,头埋得低低的。
棠悔终于过来搂住她的肩,下巴紧紧抵住她的头,像是在保护她,也像是在安抚她。
有液体滴落到隋秋天的额头。隋秋天埋着脸,觉得那些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烫得她很痛。但她不想让自己也跟着她一起流眼泪,“已经可以了。”
棠悔仍然坚持。
也继续往下说,“求求你。”
她声音哽咽,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
/第三件事,不要再来找我。/这是她生气的第三件小事。不是说好了吗?想妈妈的时候,她都可以去找她。
隋秋天没有去看棠悔的眼睛,只是又坐着,整个人往她那边靠近了些。
她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的气味,就不必感受到很多的、密密麻麻的痛苦。
她现在知道“痛苦”是什么,知道眼泪流到嘴巴里会好咸好涩,知道她们两个之间可能早就发生很多、她抗拒并且想要删掉的情感……
本来不应该这样。但她不想再生棠悔的气,她想以后的每一天,都像现在一样,外面在下雪,或者出太阳,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能像个没有本事的很弱小的小孩子一样缩在棠悔腿边,在棠悔摸摸她的头的时候,很大方地讲,
“比我讲的多一遍。”
“不生气了。”-
隋秋天一般不会说心口不一的话。
她说的不生气,就是真的不生气,也不会在很久以后突然找出这些天的记忆然后去翻旧账的那种。
她的不生气,就是指,在棠悔按照她想要的,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又闷头去扯很多纸巾过来,在棠悔面前堆成一座小山,让棠悔随时可以擦眼泪,也悄悄擦一擦自己不小心流下来的眼泪。
也是指——她会把那些自己求过来的符纸,一道一道全都塞给棠悔,并且告诉棠悔,这一道平时要放在哪里,那一道又放在哪里……
“怎么这么多?”
于是,棠悔捧着那一手的符,突然变成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不多。”
隋秋天刚刚小哭过,现在眼睛还稍微有点红红的,
“都已经没有去给你求财运符了。”
棠悔只好说,“好吧。”
棠悔把那些符全都收起来,突然说,“那我给你的平安符,收到了吗?”
“收到了。”
隋秋天说。
然后。
又把自己戴着平安符红绳的左手伸过去,“苏秘书给我那天,我就一直戴着。”
今天她特意从心口上摘下来,戴到了手腕上。
棠悔点头,“那就好。”
“你摸摸。”隋秋天说。
棠悔停了片刻,像是有些怀疑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摸摸我的平安符。”隋秋天很认真地重复一遍。
“好吧。”
棠悔觉得她的心思简直干净过了头,便也十分配合地,摸了摸她的手腕。
隋秋天个子高,但骨架不是很粗的那种,手腕偏细,但摸起来肌肉很紧,皮肤也很滑。
棠悔的手一落到上面——
隋秋天瞬间绷紧了。
像很迟钝意识到这种触摸所带来的亲密感,一下子变得很僵硬。
棠悔笑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心,但她现在是真实的开心,因为隋秋天回到她身边,因为隋秋天还是会被她一碰就缩得很紧。
她摸着隋秋天光滑的皮肤。
找到那根细细的红绳。
顺着,攀下来。
手指挤进隋秋天很紧张、僵硬得像是猫爪一样努力分得很开的五根手指缝隙。
“好了。”她笑着说。
隋秋天缩在她的腿边,因为她的动作很害羞,高个子缩成很小一团。
久久,她才意识到她没有打算放开自己,但也没有很想要挣扎,像是意识到这点,她整个人缩得更小了,也很慌张地憋出一声,“嗯,好吧。”-
很可惜的是。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左右,棠悔就松开了隋秋天的手。
她要给围巾完成收尾工作了。看来这条围巾真的很重要。
于是。
隋秋天便右手握左手。
守在她旁边,眼巴巴地看她去织那条围巾。
大概出于某种心理作用,体温残留总是很久。
隋秋天沉默地坐了一会,觉得自己整只左手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僵硬,笨拙,也不敢动。
她低着视线。
用自己的右手去握着左手手腕。
握一会。
左手五指分开。
她盯着空落落的指缝看一会。
又仰头,盯着棠悔看一会。
这种行为很古怪但幸好,棠悔看不见。
于是隋秋天胆子真的变很大,她变成很敢去盯着棠悔看的一个人。
不知道看了多久。
总之,房子里面暂时也没有别人过来,她的肚子也想不起来要饿。
“可以了。”那个时候棠悔说。
“什么可以了?”隋秋天没有反应过来。
“嗯?”棠悔把棒针收起来,又把膝盖上的围巾服服帖帖地折起来,大概是觉得她注意力很不集中,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给你的围巾。”
她说——给你的围巾。
给你的。
给她的。
隋秋天不好意思地低了低脸,擦了擦手,哪怕手掌中心也并没有汗,“谢谢。”
“过来试试。”
棠悔大概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又把膝盖上叠好的白色围巾展开了。
“好。”
隋秋天温顺答应。
稍微站起来一点。
把头靠过去。
棠悔摸索到她头的位置,手掌柔柔搭到她的耳朵上——
隋秋天耳朵慢慢变红,变烫。
但棠悔把手搭到她耳朵上就没有挪开了。她靠得很近,整个人的气味将隋秋天裹住。
围巾围上来,隋秋天感觉自己被一颗很温暖的茧裹住,连耳朵都发烫。
“很舒服。”她低了低头,耳朵还在棠悔的手里,很小声对她说。
棠悔笑了起来。
她捏了捏她的耳朵,“那就好。”
很大方的小动作,并没有持续很久,就松开。
隋秋天耳朵发烫,也发红。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她不想去吃早饭,就想在棠悔旁边这样坐着,很久很久。
但棠悔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陪隋秋天这样闲散地度过一天。她织完围巾,静了一会,便问,“现在几点了?”
隋秋天习惯性看了看手腕。
智能手表坏掉了。
她捂住表盘。找出手机看了眼,然后对棠悔说,“差不多要九点了。”
棠悔“嗯”了一声,“时间差不多了,你先去吃早餐。”
“什么时间差不多了?”隋秋天问。
棠悔本来在收拾那些没有用掉的毛线。
听到隋秋天的问题。
她动作顿了一下,微垂着眼,没有看隋秋天的眼睛,说了一句,
“你表姐等会可能会过来。”
隋秋天停住动作。
她变得很安静。
像鱼重新被关到玻璃缸里面,吐出一个一个不大高兴的泡泡。
“今天早上她联系的我。”大概是注意到她没有什么动静,棠悔主动开口解释,“她问我,你有没有来找我,又说是你落下了很多东西。”
隋秋天不讲话。
棠悔过来摸她的头。
隋秋天躲了一下,低头抱自己的膝盖。
棠悔的手悬空一会。
她像是拿隋秋天没有办法,把手慢慢收回来,放在膝盖上。
叹了口气,然后说,
“我就是想把你的行李接回来,不是想把你送走的意思。”
实际上,棠悔很少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隋秋天在毛绒绒的围巾上蹭了蹭下巴,觉得自己勉强可以相信她,但还是很正直地强调,“不要骗我。”
棠悔像是因为她这句话感觉到很多歉疚。
静了很久。
她才再次伸手,摸她的头,很勉强地笑了笑,说,
“放心,不会再骗你。”-
程时闵上山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快。隋秋天才吃了半片面包,就踩着厚厚的白雪去接她。
棠悔没有跟着去。她受伤之后行动不便,连房子都很少有机会出,更何况现在又下了雪。
所以,她只是在落地窗里面,静静地看着隋秋天离开。但其实,她什么都看不到。
隋秋天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孤零零坐在那里的棠悔。棠悔并没有像之前她们在白岛那样,在她回头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冲她笑。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躲在落地窗后面,脸庞模糊又遥远。她是真的又看不见她了。隋秋天突然觉得不太好受。
隋秋天想,等表姐过来,她一定要很义正词严地跟对方讲——她不能让棠悔一个人留在这里。
铁门那边的安保还是很严格。
外来的车开不进来。
而程时闵又拒绝了棠悔要派车下山去接她的请求。
今早雪停之后,环山公路被清理过。程时闵是打车过来的。
她穿得厚厚的。
戴着围巾,手套和帽子,推着那个行李箱,整个人很拘谨地站在铁门那里。
隋秋天踩着在脚底下发出“沙沙”声的雪,走过去,喊她,“表姐。”
程时闵抬起头来,看见她的时候,眼睛红了一秒钟。但很快——
她低头。
用手套抹了摸眼睛,又抬眼看向隋秋天,朝她点了点头。
隋秋天想要去接她手里的行李箱。
程时闵躲过去。她低着头,厚厚的雪地靴鞋底踩着厚厚的雪,对她说,“一个刚出院的病人拎什么行李箱。”
隋秋天沉默收回手,没有和她争,“那我带你进去。”
程时闵不反对。
隋秋天又带着她,开始走江喜昨天带她走过的那条路。
“你妈妈醒了。”程时闵一边努力推着她的行李箱,一边说起这件事,“我告诉她你去过,她收到你的平安符,一个人躲着哭了一会。”
“好。”隋秋天没什么情绪波动,“你让她别哭,刚做完手术,哭的话,伤口容易发炎。”
程时闵点头,“知道。”
“然后你告诉她——”说起这件事,隋秋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能作为女儿,她的确已经不怎么爱现在的陈月心。
因为她不太想看见陈月心。因为她每次去,都会产生一种她总是被隔在这家人外面的感觉。
就算陈月心现在在生很严重的病,她也没有对这个人产生很多的心软。
她只是游离在这件事情之外,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不再当她是她的妈妈。但作为一个遥远的人,她还是希望这个人能健康,平安。
隋秋天想了想,很认真地对程时闵说,“我以后应该不会去看她了。”
“好。”程时闵点点头。
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对她有很多要求。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问,“其实,你是不是早就想回这里来了?”
“不是。”雪层很厚,路很难走。
隋秋天一边否认。
一边回头去扶程时闵的手,“我是昨天想回到这里来,也就昨天回来的。”
她这句话说得不是很明确。程时闵扶着她,露出了一种很是费解的表情。
隋秋天想了想。
又说,“我如果早一点确定我自己想要回来的话,我就要更早一点回来的。”
平心而论,长到这么大,程时闵听到隋秋天说“我想”“我要”的次数,真的是很少的。
隋秋天小时候是个多怪的小孩啊,连哭着给自己要糖吃都做不到,连生日蛋糕被陈宝君分走给程时闵的叔叔阿姨,发现之后都只会自己生闷气,最后又乖乖跑回来。
但现在,隋秋天长大了,一个看起来很沉稳的高个子,反而学会说——我想,我要。
可能是她身边的大人都很差劲,不给她机会让她学习说“我想”“我要”。直到她自己也变成很懂事的大人,才遇到这种机会。
程时闵没有回话。
路上的积雪很厚,隋秋天走路的时候一直在护着程时闵,她怕她摔倒。
她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明明比程时闵更小,瘦瘦的,矮矮的,却总是护着她。
陈宝君对外面炫耀,说程时闵这辈子读书都不用家长怎么操心,说程时闵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的时候……隋秋天平常一点也不爱说话,但那个时候总是在旁边护着她,很小声地说——其实表姐也很累很辛苦,平时都好晚才睡觉。
程时闵月考考差,在饭桌上被陈宝君摆脸色,自己也发脾气摆臭脸的时候。隋秋天左看右看,会偷偷给她夹一块排骨,自己却只敢去夹土豆吃……
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当大人。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世界的一点边边角角。程时闵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在隋秋天的人生里,是不是那种很恶毒的、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背着她做坏事的反派角色。她知道陈宝君有缺点,也很不喜欢陈宝君的缺点。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很像陈宝君。
但如果让她重新选一次——她还是会在那天对棠悔说那种话,也还是希望那种情况以后都不要发生,而隋秋天可以不要离棠悔那么近,可以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过完一生。
如果隋秋天是想要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一定会很支持,也会给那个女孩子包很大的红包,还会在隋秋天需要出柜的时候站在她那边,并且像个不合理的家长一样,希望对方能够多爱自己这个表妹一点。程时闵知道自己可能对棠悔有偏见。
“表姐。”隋秋天骤然出声喊她。
“嗯?”程时闵恍惚间抬头。
隋秋天回过头来。她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山顶,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看起来被织得丑丑的围巾,但看起来又很温暖。她的鼻梢被冻得红红的,像一个很可爱的雪人,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
坦白来讲,程时闵看着长到这么大的隋秋天的时候,也时不时会想起隋秋天小时候的样子。
可能她一直觉得隋秋天是天底下最单纯最木讷的小孩,也就无法想象,有一天隋秋天长大,被那些糟糕的、五颜六色的情情爱爱染上的感觉。
但当隋秋天这么问她,还在问完之后,露出那种很腼腆很害羞的表情之后。
程时闵发现。
其实这件事的答案只有一个——
“你真的觉得你自己不知道吗?”程时闵轻轻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隋秋天愣住。她的眼睛在冰天雪地里显得很黑很干净。
程时闵定定看她,“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是已经有一个在想着的人了吗?”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情感,都可以用具体的感觉来形容。唯独爱不是。
这个世界上,所有“是什么”的问题,在问出的时候,问的那个人可能都真的不知道答案是什么,需要另外一个人替自己解答困惑。唯独爱不是。
开心是什么感觉?
伤心是什么感觉?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开心是蝴蝶,伤心是蜜蜂。
但爱是唯一一个。
问的人,在带着答案去问的问题。
没有谁可以是例外。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都只有一个。
隋秋天愣住了。
她原本是想要过来扶程时闵的。
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
她一时之间发起了呆,像是陷入一个很长很严重的逻辑漏洞里面,把自己绕得很乱。
“算了。”程时闵觉得这次大概不用自己教,她自己就能明白很多。
便主动把行李箱交给了隋秋天,“我就是过来给你送一下东西,就不进去了。”
隋秋天回过神来,低头思考着些什么,下巴在围巾上蹭了蹭。她听到程时闵要走,愣愣把行李箱接过去,“来都来了,不先进去坐一会吗?”
“不了。”
程时闵环顾四周。这个环境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也是她不习惯的。
她以前总是觉得,隋秋天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但很多次,她都只是这么想一想,并没有产生那种“要把她接回去”的想法。
就像从前,隋秋天在武校,她也想,隋秋天一个人在那里不知道会吃多少苦。但每一次,她都只是那么想一想而已,并没有采取任何积极行动。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
可其实——
她并没有像她自己以为得那样,是一个很好的表姐。
不过。
纵然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对隋秋天进行劝告的义务。
“如果你刚刚问我那个问题,想的那个人,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程时闵沉默了一会。
在临走之前,又对隋秋天说,“那可能会让你很辛苦。”
隋秋天步子停了一会。
她像是不久之前有哭过,所以这会眼睛红红的,但不是太明显。
她揉了揉自己红彤彤的眼睛,有些呆地问,“什么意思?”
“基于世俗的认知,你们可能不是很相配。”程时闵尽量不把话说得那么残忍,
“你曾经是她的保镖,现在你如果不想当她的保镖,又没有自己的事业,想要站在她身边,以后可能会遇到很多现在预料不到的困难。”
隋秋天眨了眨眼,很快,她明白了程时闵的意思。
她安静下来,下巴在绒绒的围巾上蹭了蹭,缓缓点头,
“我知道。”
程时闵“嗯”一声。她盯着隋秋天变得有些失落的表情,说,“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比较俗的人,这辈子没做成过什么大事,也没经历过什么,没有很高很高的那种——觉得真爱足以跨越阶级的眼界。”
隋秋天抬眼看她。
“但你要知道。”程时闵也看着她,“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多的是人比我更俗,更不看好你们,甚至……”
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甚至会因此记恨你,觉得你配不上她,揣度你对她别有用心,每天在报纸上、舆论上,甚至认出你之后,莫名其妙过来冲你发脾气,骂你的人……都是会存在的。”
程时闵比隋秋天大好几岁。她的视角也比她更清醒。她现在说的事情,对隋秋天来说,都是没有来得及去考虑过的。
因为这段时间发生很多事,她又是一个很笨很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光是弄清楚什么是爱,爱不爱,怎么爱……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很困难也需要精力去理解的问题。
但仔细一想。
好像真的是这样。
因为她以前是保镖,所以待在棠悔身边是正当的,是有一层身份去遮挡的。
但如果。
如果她不想要这层身份,她想要像那部电视连续剧里演的那样,去爱棠悔。
是不是就会遇到很多不一样的事情了?
而且直到现在,隋秋天仍然觉得——爱这个字眼,好难说出口。
它和它所带来的事情一样,都好困难,都好缥缈,好庞大。
“但是。”看到隋秋天因此低迷下去,程时闵又说,
“但是作为你的表姐,我一直认为,是她配不上你,是她会给你带来很多不好的东西,也是她,把你放在那个不安全的环境里面,会让你遇到很多辛苦的事情……”
“表姐。”
隋秋天截断程时闵的话,突然讲,“可是她会给我织围巾。”
程时闵愣住,“什么?”
隋秋天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她似乎养成了某种,要在那条围巾上蹭下巴的习惯,像一个产生依恋的孩童。
她还是穿着昨天那件蓝色的牛角扣大衣外套,看起来很年轻很青涩。
程时闵恍惚间才想起——自己昨天说,下次给她买条围巾配一配。
但她好像忘了。
她张了张唇,想要说对不起。
隋秋天却没有对她有太多“失约”的责怪。她在白色围巾上蹭了蹭。
又抬头,看着程时闵带着歉疚却没有去理解她的眼睛,笑了笑,说,
“表姐,你看,我现在有围巾了。”
程时闵愣住。
说完这句。
像是某种心电感应——
隋秋天捂了捂重新被戴到胸口的平安符,平安符粘上她的体温,暖暖热热的。
她往那栋孤零零的房子那边看过去。
现在距离还很远,眼睛起了雾,挡住很多东西。但她又觉得,自己还是看见了棠悔。
大雪,山顶,别墅。棠悔在落地窗后面,注视着她,很安静。
就像她出来接程时闵的时候,棠悔也是那样看着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最后,她看着她,又什么都没有讲。
隋秋天不知道棠悔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在考虑什么。
但现在,她突然很想念棠悔。
很多列火车轰隆隆地跑过去,盖住那些困难,那些缥缈,那些模糊。
“表姐,你知道给一个人织围巾代表什么意思吗?”隋秋天问。
程时闵没有回答。
每次提到棠悔,隋秋天都在跟她说一些她很难理解的事情。
但隋秋天的想法就是如此,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我长到这么大,都还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织的围巾。”
隋秋天低下头,盯那条她觉得很漂亮很漂亮的围巾,想到自己要说什么——
她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辛苦应该也没办法……”
但过了一会。
她很认真地理了理围巾。
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把自己心底想法讲出来,声音像蝴蝶扇动一次微弱的雪崩,
“因为爱一个人,好像就是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