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结局向死而生
【回溯天枢二十九年冬】*
小小的宁汐跪在地上,看见天空掠过一道白痕。
她知道那是大师兄御剑而来。
他收起剑,小小的少年脸上是还没有掩盖得很好的冷漠和戾气:“起来。”
被当成妖物捆绑的宁汐摇了摇头,讷讷道:“我不需要你救我。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死亡是一个凉爽的夜晚,风吹起篝火的灰烬,纷纷扬扬落在他们之间。
裴不沉愣了一下,才笑起来,嘀咕了一句真是稀奇,这世上怎么还有和我一样想寻死的人。
最后她还是没死成,不仅没死成,还被他强行带回了白玉京,她几次三番在碧落海中投水,都被他救起来,到最后素来温和的人终于发了火,一下摔了装着药的汤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被捞起来的宁汐坐在床上,裹在他刚刚暖过的被窝里,面无表情。
“大师兄其实心里也明白吧?”她嗫嚅道,“因为活着太辛苦了,根本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啊。”
裴不沉脸色铁青:“待在白玉京,做我的师妹,就这么痛苦?”
宁汐别开眼,不想去看他通红的眼睛:“我知道,如果是我遇到危险,大师兄同样也会用命来救我的。”
“可我现在不就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裴不沉厉声道,“你又在胡说什么,我根本弄不懂你到底是——”
“骗子!”宁汐猛地把枕头朝他砸了过去,用力吸鼻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裴不沉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一双眼里满是楚楚的错愕与无辜。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听见她细细的啜泣,突然喉头发紧,僵硬地迈开腿,慢慢坐在她身边,迟疑了片刻,伸手将人抱在怀里。
又瘦又小,无论灌了多少灵药美食,都不见胖起来一丁点,她的发稍还有些湿润,冰冰蔫蔫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拂开,感觉那软软蜷曲的发稍已经割伤了自己的手指,痛楚尖锐地袭来。
“怎么哭了?好好好都是师兄的错,我不该那样说你,别哭了。”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想要替她拭泪,却被人猛地躲开了,只好苦笑,“别哭了,听话,好不好?”
……
“看看这个布偶小人,喜欢吗?我特地照着你的样子做的,你看看像不像……不喜欢啊?是不是饿了?师兄最近新学了玫瑰糖糕,做给你吃好不好?”
……
“对不起,真的,师兄错怪你了,你要怎么让师兄道歉都可以……能不能原谅师兄,师兄再也不说那种混账话了。”
……
最后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实在无计可施,只好随口道:“师兄答应你,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宁汐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说,你骗我什么了?”
裴不沉乍然看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兔子一般,想笑又不敢,只好紧紧抿唇,绷着脸,严肃道:“师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宁汐想要抓枕头砸他,然而唯一的枕头已经被她刚刚丢到地上了,她刚想下床去捡,裴不沉就已经极有眼色地率先替她拿了回来,双手奉上,她毫不迟疑,狠狠砸了他好几下。
“师妹,好师妹,发泄够了吗?”等她气喘吁吁地丢下枕头,裴不沉才陪着轻笑凑过来,看见她眼底又有水光,渐渐收起了笑,用拇指替她抹掉了。
“如果我死了,大师兄会怎么办呢?”
裴不沉的眼角微微抽搐,下意识翘起嘴角:“不要同师兄开这种玩笑。”
他的声音温和,脸色却有些不悦。
宁汐低着脑袋,闷声闷气,自顾自地接下去说:“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你肯定也会跟着我一起死掉。”
裴不沉默然片刻,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可是,既然你都能为了我而死,又为什么不能为了我而活着呢?”
她抬起头,看见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茫然地回望着她。
双手交叠之处,宁汐右手无名指上那根鲜红的因果线忽然微微一亮,缠住了裴不沉的手指。
入夜,她轻轻推开床边睡着的大师兄,光着脚无声无息地走出去。
今夜月光明亮,碧落海面浮光跃金。
宁汐站在海边,脚底皮肤黏满了湿润的沙子,但很快被逐渐漫过脚背的海水冲去。
她知从前他死,是为了逃避,是满心痛苦,伴随心碎。
可如今碧落海蚀骨煞气,怒浪涛天,听起来却像是母亲温柔的摇篮乐曲。
她周身泛起细细密密的酸麻,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死亡能为他换来生机,一股莫大的幸福油然而生。
被海水包围时,她似乎听见了大师兄的声音,隔着满耳晃荡的水声,遥遥地听不真切。
水面下浑浊的光影被海浪切成锋利的碎片,宁汐眨眼,居然真的看见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朝她游来。
是裴不沉。
可是,她又困惑了,他那样怕水,怎么会跳下来救她呢?
她没有打算挣扎,所以手臂松松张开着,月白色的人朝她越来越紧,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裴不沉一手摁着她的脑袋,贴上来为她渡气。
宁汐却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一只摇摇欲坠的红蝶朝着自己飞来。
这一次回溯的时间又到了。
她伸出手掌,任由红蝶落在指尖,蝶灵的光芒已经接近于无,等到光芒完全消失,她就再不能回到过去了。
已经用完了妖骨、妖瞳与情根,她只剩下这一身血肉躯壳。
“不如,就斩断这份情孽的源头……”
那就用最后的妖身来换最后一次吧,这一次要回到最初,回到阿娘的肚子里,她要用脐带绞死自己的脖颈。
她正准备握紧那只蝴蝶,无名指上却突然被重重一扯。
因果线从她的指尖迅速生长,不过片刻,就已经密密麻麻铺满了水下,将她和裴不沉包裹成茧。
她仿佛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不是线断,却像是命运被撕开的声音。
*
昆仑丘,鬼山上,正在闭目养神的珈蓝若有所感,忽然睁开眼睛。
他朝崖下看去,原本波涛汹涌的诛邪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中央缓缓下陷一个巨大的漩涡。
自漆黑的漩涡深处,透出一道爆闪的亮光,随后一只雪白的巨茧浮现其中。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喃喃:“因果线成,悖天改命,宁姑娘居然真的做到了。”
无数条纤细而明亮的因果线从白茧中抽出,纷纷交错、崩裂、重构,随后从中打开,露出了被线条缠绕包裹的两道相拥人影。
裴不沉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眼前的人闭着眼,长睫覆在眼睑之上,似乎正陷入一场不知今夕何夕的美梦。
他重新抬起
头,只见苍穹如墨,万千因果线条自九天垂落,交汇在他与她之间。
红线如潮,宿命改写。
明亮的光刺入他的眼球,一幕幕本该被遗忘了的记忆如同抽丝剥茧,从因果线中倾涌而出。
是一次次回溯,她向他奔来,她来救他,蝴蝶煽动脆弱的翅膀,即使粉身碎骨,即使万劫不复。
裴不沉猛地捂住心口,像是心脏从这一刻才开始跳动。
为她而死,至高幸福。为她而活,脱胎换骨。
他愿意为了她,向死而生。
他死死抱着怀中的人,抬头看向天边破云而出的日轮。
日光刺入他的双眼,泪水盈睫,他却始终不肯闭眼。
*
回到岸上时,珈蓝笑眯眯地拉了他一把。
裴不沉在宁汐的回溯记忆之中见过他,自然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客气而疏离地道了声谢,顿了顿,低声道:“那从周,是再回不来了?”
珈蓝微微一笑:“人之命数,变幻莫测。小僧一介凡胎,又如何能说得准呢?就像你与宁姑娘,本来是个必死之局,却因为宁姑娘精诚所至,终究有了转圜。”
裴不沉重新看向怀中抱着的人,哑声道:“那她为何现在还不醒?”
“小僧胡乱揣测,兴许是宁姑娘用她的因果线为你重塑肢体,耗尽了命力。”
“那她要何时才能醒来?”
“也许就在今日,也许明年,又也许再也不会醒来,小僧如今失了梦娘的蝶灵,就如同两眼摸瞎,实在是说不好啊。”
裴不沉没吭声,只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转身要走。
“对了,有件事,小僧觉得不沉公子你应当知晓,是有关宁姑娘的身世。”他笑吟吟地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了他,“宁姑娘回溯救你的时候,小僧也没有闲着,去了一趟忘忧乡临乡的济婴堂。”
裴不沉接过那张陈旧的领养文书,翻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济婴堂显示,一名刚刚小产的妇人曾于天枢十五年领养一名有着异色瞳的孤儿。那孤儿在深山中被捡到,捡回她的乡民无知,没认出那是一只未长成的幼年大妖。”
“而据领养她的妇人所说,她去年刚刚失掉了一个男婴,今年再次小产,担心因此与丈夫失和,便领来一名弃婴,冒做自己亲生。”
领养文书上,领养人的姓名一栏,写着宁鱼二字。
裴不沉将文书收好,平静地道了声谢,才转身离开。
珈蓝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奇异的直觉。
他似乎压根不在乎这一份文书了。
*
百年后,白玉京。
裴不沉巡视过重建的宫宇,同新收的弟子一一道过好,独自回了少掌门居。
穿过冉冉熏香的厅堂,拂开烟沙垂幔的遮帘,绕过工笔花鸟的屏风,他等的人依旧静静躺在床上。
“念念午安。今日感觉怎么样?”他照旧自言自语地打了声招呼,在她枕边坐下,熟练地为她擦脸梳发,“再不起来,就要睡到太阳照屁股咯。”
他顿了顿,去捏她的鼻子,轻笑:“念念变成小懒猪了呢。”
“你也关心师兄吧?哼哼,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也想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师兄最近过得很好喔,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保持锻炼,修为也长进了,医修都说我还能再活过几千年呢。”
……所以,再等你千年、万年,都没有关系。
等到梳洗完毕,裴不沉替她念了一会睡前故事,又想起什么,和她絮絮叨叨讲起了最近仙门发生的事情。
“昆仑丘爆发了好一阵内乱,与赫连为有关的一干人等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担任昆仑丘门主的人,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无人回答,他等了一会,便自己揭晓了答案:“是茱萸,你的那个新朋友,有印象吗?她还说想来看你,哼,被我赶回去了。”
茱萸道自己当初在破聚阴阵时利用了合理赫连清羽,若宁汐要因此怨她,她亦无话可说。“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云照家主待我不薄,若是可以,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活过来。”
裴不沉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才淡淡轻蔑一笑,转而道:“至于赫连清羽,嚷嚷着要替子赎罪,悼念亡妻,已经削发为僧了,念念若是想去看他,以后我陪你去。”
其他诸如南宫和浑水摸鱼逃过一劫,苟在空桑养老,南宫音不久病逝、但他怀疑其实是珈蓝找了个法子将她送回异世并做了补偿,用扶乩问卜测过从周等人的转世都安然无恙之类的闲杂事情,他就懒得同宁汐说了,他可不想他的师妹满耳朵听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说了许久,他也有些累了,近来夜间多梦,总是梦见她,总是睡不好,日里还需照料门中事物,如今白玉京沉冤得雪,裴氏幸存族人还需援手,他不肯接任掌门之位,只答应暂时留下来帮忙。
“念念,快些醒吧。等你醒了,白玉京也修好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寻一处人间桃源,长长久久的住下来,好不好?”
江湖漫游,隐居山林,只要同她一起,怎样都好。
他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困了,打了几个哈欠,趴在宁汐身边,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日光晦暗,天阴欲雨。
裴不沉一伸手,摸了个空,立时惊醒。
他脑中一片空白,狠狠打了个哆嗦,就踉跄着朝外跑,只觉得两腿发软,跨过门槛时差点给自己绊了一跤。
堂堂白玉京八重樱,竟是连御剑都忘了。
空中渐渐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他顾不上打伞,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的发稍、面颊和衣裳,他在夹杂着白樱花瓣的细雨中奔跑,越来越快,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
巨大的白樱树下,少女衣袂纷飞,正伸出素白纤细的手腕,稳稳地捉住一枚自空中飘零的白樱。
像是浑身的骨头被抽空,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才慢慢朝她走过去。
少女闻声转过身,卷曲的发稍在背后鸽子似的弹跳一下,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惊讶一瞬,很快弯起了眼睛,小声道:“大师兄!”
不知何时,雨停云散,新生的太阳落在她的身后,他感到自己骨缝里积年的潮湿与疼痛随之蒸发,他终于抵达这金色温暖的潮汐中央。
他想告诉她,宁汐,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但最后他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