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灵力暴.乱
我没看见裴解意那双晦暗不明的眼。
只是从他长久的寂静当中,感到了一丝不自在的别扭。
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交朋结伴——前世那种为了抢走舟微漪身边人的示好不算,总归是有利益牵连。
而这次却不为其他,只是发自本心。觉得和裴解意若有交情,成为修仙路上并肩同行的好友也不错。
裴解意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老皇帝彻底醉了。
抓住一名舞姬,将其按在臣子桌上。
推翻了满桌佳肴,又撕破了那舞姬的衣物。
就要当众强迫。
他凉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
舞姬们瑟瑟发抖着,满脸泪痕,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妃嫔们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忍再看,扭过头去的。
百官们都低着头,神情却是不一。
有面露不忍的,也有压抑着兴奋的。
大皇子舟澄镜眼眶通红,死死攥着拳头。
二皇子舟鹤妙则懒洋洋地靠在席上,目光晦暗地低低笑着。
再一抬眸,竟在殿外瞧见了一个红色的人影。
但下一秒,那红色的人影就被另一人捂着嘴巴拖远。
虽只出现了一瞬,但裴解意还是认出来,那是舟多慈。
思绪渐渐飘远,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刚刚舟多慈埋着头大吃大喝的模样。
心中的烦躁微妙地减少了一分,却又被舞姬全然沙哑的哭声唤回。
目光凉凉地扫过老皇帝,裴解意走到老皇帝身边。
“陛下。”
老皇帝醉醺醺地一抬头,见到是裴解意,满脸的不耐顿时化作笑意。
他握着裴解意的手腕,把他往舞姬那边扯:“解意,你要来试试?来……”
裴解意反手握住老皇帝的手腕。
他正想用力把老皇帝拽起身,却听门口发出“咔啦”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
所有人一齐回头,只见舟多慈站在门口。
手伸长着,保持着推倒什么的姿势。
满地都是从碎瓷片。
而摆放在宫门口的那个足有半人高的前朝留下的青花瓷瓶已然碎了一地。
老皇帝被吓得一激灵。
却见下一秒舟多慈蹚过满地的碎瓷片,来到了自己面前。
“多慈,你……”
舟多慈跪坐在老皇帝面前,双手揪住老皇帝的衣领。
故技重施,以一种不裴老皇帝死活的力度摇晃起来。
“多慈?!”老皇帝被晃得晕头转向的,有点恼了:“……快放手!”
舟多慈倒真的停下了动作。
下一秒,他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左右打滚,双脚乱瞪。
“爹爹怎么只宠她,不宠我了!”
“我不是你最爱的爹了!”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
话音砸下,
老皇帝傻眼了。
百官也傻眼了。
就连被老皇帝按在怀里,衣衫半褪的舞姬也傻眼了。
其实说出这样的台词,舟多慈自己也不太舒服。
这波啊,这波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多慈,你乱说什么?!”
老皇帝又怒又羞,舞姬也裴不得搂了,晃悠悠地站起身去扯舟多慈。
舟多慈倒在地上说什么都不肯起来。
口中嚷个不停。
今日宫宴,十分热闹。
官员们带着属下、儿子、女眷前来赴宴,王公贵族们更是拖家带口。
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
轿子走到一半,因人满为患,前进得很是费力。
舟多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是个能施展拳脚,让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自己是傻子的好机会。
也没和舟鹤妙打招呼,不裴轿子还在行驶,舟多慈撩起车帘就往下跳。
舟鹤妙和抬轿的人,以及随行的宫婢都吓了一跳。
大家想要伸手去扶舟多慈,偏偏舟多慈却滑溜得和泥鳅一样,竟生生从那么多双手里钻了出来。
周围的官员一看到舟多慈,立刻一边下跪行礼,一边又用眼睛偷瞄他。
眼神里闪烁着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大字,细看却都是“吃瓜”。
毕竟流言蜚语听得太多了。
从最开始的“小皇子撞到头变傻了”,到现在的最新版本“小皇子撞到头变傻了每天吃泥巴流口水人也变丑了听说鼻子都长了两个了”,
真真假假,众说纷纭。
大家都太想知道舟多慈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大臣们眼见着舟多慈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的,乍一看还和之前一样好看漂亮,甚至机灵,都有些失望。
却不知舞台搭好,舟多慈已戏瘾大发。
他铿锵有力地仰天大笑三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却又在下一秒,猛地也跪在了地上。
准确地说是膝行。
四肢并用地在地上飞快地爬。
人哪儿多往哪爬。
大臣们都被吓得不轻,又不敢起身,只有颤巍巍地挪着膝盖去躲。
却速度快不过舟多慈,
人群中到处可听慌乱无措的声音。
“哎呦我的背……!”
“小殿下!殿下快请起身!!”
“啊!我的腿!我的腿被压住了!快起来,疼死我了!”
“怎么了怎么了?前面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不清……有没有眼睛好的?”
在地上疯狂爬行的舟多慈宛如一辆卡车。
把不少人撞得人仰马翻的,他自己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也有点小害羞,小丢人。
但这是必要的。
活着最重要啊活着最重要。
一边爬,舟多慈还一边忍不住脑补。
若史书上有记载,内容会不会是:“舟多慈打响反抗老皇帝反抗封建的第一爬。”
舟多慈一边和阳萝绕着柱子跑,一边偷偷观察舟鹤妙的脸色。
只见这人和精神分裂了一样。
下一秒,又有一块点心被递到了舟多慈的唇边。
裴解意走后,舟多慈松了口气。
趁着阳萝转身去找掉落在地上的那枚金铅丹的时候,飞快擦干净身体,扯过一旁的亵衣裹在身上。
又抓过外袍往身上套。
阳萝回头,忍不住笑起来:“殿下呀,衣服怎么是这样穿的?”
她正帮舟多慈穿那繁杂的衣物,却突然听到有宫人来报:“掌印又来了。”
舟多慈一愣。
他又回来做什么?
莫非是要取回那枚丹药,还是别的什么?
还没等舟多慈想通,那红色的修长身影由远及近。
裴解意停在舟多慈面前。
四下看了一圈,突然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递到舟多慈嘴边。
问:“吃么?”
舟多慈:……????
不是,哥。
杀个回马枪,就为了喂他吃口饭么?
这会不会有些太暧昧了??
舟多慈是真的搞不懂这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在想什么。
一边纳闷,一边又张开嘴。
这次是个口感酥脆的点心。
一会儿狞笑一会儿叹息。
脸色也和吃了云南蘑菇一样,七彩斑斓的。
舟多慈默默对天祈祷:
老天爷行行好,可别让舟鹤妙在他屋里变异啊。
舟鹤妙也下了车,和宫人们一起拉扯着舟多慈。
舟多慈大笑着倒在地上打滚:“痒,哈哈哈哈好痒!”
舟鹤妙道:“快起来,别闹了,这样像什么样子。”
旁人闻言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舟鹤妙。
要知道这二皇子整日沉迷酒楼歌楼,平日里和舟多慈厮混在一起,也是个没正形的。
现在竟然不是看戏,而是规劝。
舟鹤妙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好像那个操心的妈。
因为他现在竟然担心的是地上凉,舟多慈这么躺在地上着凉了怎么办。
舟鹤妙心中有好笑有无奈也有一股无名怒火,数钟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舟鹤妙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突然间,这片混乱安静了下来。
叫痛的,道歉的,偷笑的。
全部声音都停了。
人们脸色沉沉地朝舟多慈身后看去。
像是在看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一样的表情。
“掌印……”
舟多慈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我是不是你最亲爱的人”,
什么“霸道老父亲爱上我”,
什么“咱们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老皇帝的脸色都快变成七彩的了。
百官们大多数死死垂着头,一副恨不得把耳朵削下来的模样。
但也有看热闹的。
舟多慈用余光瞧见舟鹤妙四仰八叉地后仰着靠在座位上,一副看戏的表情。
看到精彩的地方,还不忘往嘴里喂一口酒。
分个神的功夫,听到老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多慈,你给朕起来!”
舟多慈仍扒着老皇帝的袖子不肯松手,嘻嘻哈哈地往他背上爬。
“舟多慈!”
紧接着老皇帝的怒吼响起来的是一道带笑的男声。
“陛下醉了,送陛下回宫。”
裴解意这一声比什么都管用。
太监婢女们立刻冲上前,架住老皇帝。
就连老皇帝都安分下来,乖乖任由宫人将自己搀了下去。
舟多慈倒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老皇帝离去的身影。
又骨碌一下爬起身:“等等我,你们去哪?”
一只手却拦腰截住了舟多慈。
回头,看到舟澄镜担忧又无奈的表情:“三弟,你……”
我皱了皱眉,下一瞬间,裴解意忽然出手,强悍的真元裹挟着电光袭来。
我立即反应极快地张开防御之术,略微有些心惊肉跳,却发现那术法攻击并不是冲着我而来,而是落在了一旁的灵石山脉上。
一声震耳巨响。
无比坚硬的灵石山脉被生生劈裂,灵石簌簌像雨水一般地落下,而更多的灵石,却是因为那强悍的雷电,被击碎烧灼成了齑粉,连一点渣也不见,只化作灵气,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我:“……”
即便我从未缺过灵石资源,也在那一瞬间有些想骂裴解意暴殄天物了。
第 172 章 又亲了
地灵气经造化凝成灵石,此时灵石又化归为灵气……算了。我这么思索着,倒没那么生气了,只当是回馈这片小世界的机缘,也算此方生灵造化。
但就算是这么想,我也不能看裴解意再祸害好好的灵脉,于是出手催生草木,将那灵脉包裹起来,小心防护。
同时对裴解意喊话道,“先别动手——裴解意,你冷静些,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砸灵脉的?”
前世空闲时裴解意偶尔会自己做饭,但自从穿书后,他便没了做饭的心思,因此费了些功夫来适应眼前的锅铲。
待终于熬好一锅粥,天色渐明,裴解意收拾收拾便直接去了衙门。
衙役们陆陆续续开始上值,裴解意照例吃着烧饼看着河岸发呆。
没过一会儿,杨宽的身影晃悠着出现,裴解意唤了他一声。
“大杨。”
杨宽被吓了一跳,赶紧揉了揉眼睛:“裴兄?他娘的才卯时三刻你怎么就来了?!”
“大清早的,骂人作甚。”裴解意拍拍椅子,让他先坐:“说好请你吃饼,自然要来早些。”
杨宽见桌上果真摆着热乎乎的两张饼,咧着嘴凑了上去:“裴兄你实话说,是不是压根就没睡?”
裴解意闻言没答话,抬眼上下打量他,只见杨宽脸上的黑眼圈深得都快要渗出墨来,一看就是整宿未睡。
他不禁感叹了一句:“舟家的军火竟藏得这般深。”
杨宽一听到“军火”两个字,当即打了一个哈欠:“别提了,兄弟们查了整一晚上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着?”
裴解意好脾气地应道:“如何?”
“小弟我回来的时候尿急,路过桥底下顺道去解了手,谁成想那土竟然渗不下去,挖开一看,嘿,就是那批军火!这可真巧了不是!”
裴解意默默咬了口饼,道:“恩,确实巧。所以你这是赶着去复命?”
杨宽点头,但随后又摇头:“这事昨日就报上去了,知府大人很满意,还给小弟我提了一级,如今我杨某便是这衙门的捕头。”
裴解意见他反倒一脸愁苦的模样,不解道:“怎的,升官了还不高兴?”
“高兴?捕头才值几钱银子,每日还得同你们一块儿点卯,老子有这时辰还不如多躺会儿。”杨宽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手卷了烧饼把嘴堵上。
裴解意想起了一件事:“所以那批军火,如今被扣押在衙门?”
杨宽点头,口齿不清道:“裴兄问这做甚?难不成有兴趣?”
裴解意并不否认:“杨捕头可有手段?”
闻言杨宽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就堆在库房里,想看就看。”
说完,二人便约定好下值后去瞧一眼。
待酉时一过,裴解意便跟着杨宽来到库房,见原本空旷的地面,如今堆放着的八十箱刀剑箭矢以及三十箱火药。
杨宽告诉裴解意,他们挖出这批军火后便立即运了过来,因此这些兵刃上还沾着些湿土和草屑。
这些箱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摆着,也不见有人看管的样子。
“不锁着么?”裴解意随手拿起一柄剑,伸出两指抚过剑刃。
“害,赃物还怕人偷啊,岂不是上赶着送人头。”杨宽拍了拍盖子,沾了一手的草屑。
既是罪证,那便是叫人人都瞧见才好。
裴解意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并未被剑刃划伤,方才他刻意用了能被划开的力道,然而这些兵刃未免粗糙了些。
他握着剑柄施了个向外的力,剑身在空中旋转了三周,随后被裴解意握住放回了箱子里。
“这些刀剑都已生了锈,算是废了。”他示意杨宽看剑身上的红锈斑。
杨宽拿起几柄瞧了瞧,确实如此,又掂了掂分量,好似比寻常的剑轻了不少。
他嫌弃地把剑一扔:“好歹是个丞相,怎的连柄好剑都没有,尽都是些次货。”
裴解意却摇头道:“剑身轻灵,韧性极佳,是难得的好剑,只是刃口打磨得粗劣,又在阴湿的环境下至少埋了六年,这才成了废铁。”
听他这般说,杨宽又将剑拾起上下瞧看:“那倒真是可惜了,没想到舟家这么早就有了谋逆之心。”
裴解意不置可否,随手从箱子上抹下一片湿土,举到面前。
杨宽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这箱子不巧正是他解手时发现的那个,但见裴解意神情严肃,小心试探道:“裴兄可是又看出了什么?”
裴解意神色如常,道:“箱子上有陈年的黑土渍,而如今这些湿土却是红土,怎么看都是才埋了不过几日,又被人给挖出来的。”
这话可轻易说不得,杨宽赶忙把库房的门关上。阳光被尽数挡在外头,库房内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杨宽压低了声音:“裴兄的意思是,舟家是被冤枉的,这些军火不是他们的?”
裴解意没答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面前的这双眼睛好看得过分,散发着蛊惑人的危险气息。
杨宽被盯地后退几步,一双小手紧紧抱住自己,声音微微颤抖:“裴兄,你……你莫不是又接了谁的活,来杀人灭口的吧!小弟我知道的是多,但可从来没有乱说过话!”
裴解意嘴角微微上扬。
杨宽看愣了一瞬,神色转而变得肃穆,开口道:“罢了,小弟这条命是裴兄你救的,如今要拿便拿去吧!只是看在你我兄弟多日的份上,我死后,还请裴兄在我的坟前多放些包子,要大个儿的肉包,烧饼吃腻了。”
见他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裴解意顿了顿,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背:“想得美。”
杨宽松了口气,裂开嘴傻笑,就知道裴解意是同他开玩笑来着。
“你可还记得我救你那晚时,袭击你的那群水匪?“
裴解意提示了他一句,杨宽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自然记得,那伙人天黑不睡觉在河边撑船,要是没鬼才怪。”
裴解意接着道:“他们刺在你腿里的剑,可还留着?”
杨宽毕竟当了多年的捕快,很快明白了裴解意想表达的意思:“我记得裴兄你当时拿着剑提了一嘴,难怪方才听你说的话耳熟,水匪的剑和这批剑,原是一窝里出来的。”
他一拍大腿,愤愤道:“老子定要把那伙畜生抓到手!裴兄,你说该怎么办?”
裴解意道:“既是水匪,和漕帮必然打过交道,届时升堂,你我见机行事。”
杨宽自是同意,拉着裴解意就要去吃包子。
“那舟家这事……”他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摇头:“罢了,咱也管不了。”
裴解意径直走出衙门,来到包子铺前要了几个大肉包。
见他接包子的手干干净净,杨宽怀疑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的功夫,裴解意便已大步离去。
“走这么急做甚,家里有老婆不成?”
杨宽嘀咕了一句,拿了包子正要走,谁知卖包子的老妇人忽而叫了起来:“坏咯,方才那位官爷没找银子便走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多大点事儿一惊一乍的,拿来我给我兄弟送去。”说罢,杨宽大步去追裴解意。
被咬了一下。我下意识出声,但声音又被更细密地吞进去了,只变成含糊的唔声。
又因为想要开口说话,正好被舔吻进口腔当中,更深入、细密地亲吻着。
温柔的触碰,很快变成狂乱的掠夺,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于是恶狠狠地咬了裴解意的舌尖一下——
他没有退开。
血腥味在唇齿间交融。
第 173 章 他的主人不要他了
神魂黏得更紧,贴在一处,亲亲蹭蹭的。
我有些头晕。
直到眼前画面开始模糊起来的时候,裴解意方才退出。而我重新捕获到新鲜的空气,喘得却很厉害。
过于激烈地交换气息,让我眼睛里泅着一层水雾,几乎是含着怨气和恼怒地看向裴解意,还是有些懵的。
裴解意为什么……
裴解意用轻功赶回林子时,乍一眼没见着人,随后才在树根底下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舟多慈。
许是他去得太久,少年困乏难耐便靠在树下歇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裴解意向树根走近,脚步声传到少年的耳边,原本均匀的呼吸声一滞。
舟多慈慢慢抬起头,揉开沉重的眼皮,见来人是裴解意,露出微笑:“大人。”
裴解意“恩”了一声,让舟多慈跟自己走。
裴解意领着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去,过程中有意放慢了脚步,少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很快穿过树林,踏上西侧的街市。
二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巷口,裴解意让舟多慈伸出手来,后者照做,满是血污的手随即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住。
舟多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裴解意用力握紧:“抓好,丢了我可不管。”
于是舟多慈不再乱动,任由他牵着往巷子里走。
才走进没多久,舟多慈便明白了为何裴解意要牵着自己。
十步出一户,百步三岔路,这错综复杂的深巷令人眼花缭乱,十分不好辨别。
即便现在被人带着,光是看着各种路口,舟多慈的视线就变得模糊起来,他只得把视线转移到二人相牵的手上。
这是一只好看得过分的手,光滑白净,修长有力。
掌心的软肉柔嫩舒适,薄茧随着起伏轻轻刮蹭着手背,酥麻的痒意莫名舒适。
舟多慈感受着掌心的温暖,脸上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这样好的一双手,不知背后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正出神着,裴解意带着人七拐八拐地总算来到巷子的最深处。
巷子深处只有一堵石墙,不甚规整的石墙上,嵌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木门上半是青苔半是灰,一副破败之气。
舟多慈微微皱了眉。
裴解意对此无甚反应,推开门把人领了进去,很快舟多慈便意外地发现,门后竟不是阴暗逼仄的室内,而是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跟上。”
裴解意松开了他的手,舟多慈不由得在院子里四下张望起来。
整个院子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花盆绿植,只在角落长有零星几朵野花。左边是一大块平地,地上有数道剑痕,最浅的也有一指深;右边有一小块池塘,左不过一丈宽,内里池水透澈,塘底青苔茂密,几尾红鲤游戏其间。
舟多慈被红鲤吸引了视线,立在池边不动了。
裴解意回头见人没跟来,走到了他身后,见他紧盯着池里的鱼,默默开口:“鱼有毒,不能吃。”
少年眼里的光顿时暗了下来。
裴解意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让他先行进屋。
屋子不大,只有一间卧房,卧房内部也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
裴解意把舟多慈带进来后,自己踏出了房门,留下舟多慈一人默默立在床前,神情诡异。
半晌后,舟多慈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床上,一只棉布缝制的垂耳兔娃娃,正与他大眼瞪小眼。
不规则的棉布身子斜靠在床头,脑袋上红豆做的小眼睛一高一低,透露着一种轻蔑,黑线缝制的嘴角微微上扬,有着说不出的邪魅狂狷之感。
舟多慈提着它的耳朵拎到面前,忍不住道了句:“好丑的兔子。”
那兔娃娃仿佛听懂了似的,被捏着的耳朵当即与脑袋分离,落回到床上滚了滚,那双红豆眼再次对上舟多慈。
舟多慈捏着手里的耳朵,斜睨了兔子一眼。
屋子里没有旁人生活的痕迹,看来这兔子当真是裴解意的东西。
“堂堂杀手,竟然还玩兔娃娃。”舟多慈一想到裴解意面无表情地从血海中走出,一手提着剑一手抱着娃娃,不禁又笑了。
裴解意啊裴解意,既然如此,往后杀你时,我可以考虑让这丑兔子陪你一程。
兔子脑袋与耳朵由一根木棍连接,舟多慈把耳朵插回它脑袋上时,裴解意正好走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
舟多慈神情一变,下意识把兔子推远:“大人,我……”
他想解释,但裴解意并没有要同他计较的意思,将带回的纸包放在桌上,打开后散发的香味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
裴解意方才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趟街市,他清楚牢狱内给犯人提供的不外乎是些馊了的饭菜,依着舟多慈的性子,断然是一口未碰。
饿了许久的胃不宜吃太多东西,故而他特意买了好消化的馒头。
面对刚出炉的软香馒头,舟多慈也不怕烫,拿了一个便大口啃了起来。裴解意见状特意把剩下的馒头挪开,待舟多慈吃完手上的,让他喝完一杯水,才给他拿另一个。
如此这般盯着少年吃完三个馒头,裴解意便制止了他。
“柴房里有热水,半个时辰后上药。”
说完他将药瓶放在了桌上,踏出房门时想到了什么,拐回来把床头的兔娃娃拿走了。舟多慈一直看着他手里的馒头,待人离开后,才把视线落到面前药瓶上。
胃里有了食物后,他渐渐地恢复了些力气,但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疼痛。
舟多慈打开药瓶看了眼,里头只是普通的伤药。
他便攥着药瓶来到柴房,在氤氲着热气的浴桶前,将粘连在伤口上的囚衣撕下,整个人坐进了水里。
温热的水将浑身疼痛放大数倍,舟多慈不禁咬紧了牙关。
冰冷的身体被唤醒,血液随着热水的作用直冲灵台,舟多慈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他握紧了浴桶的边缘,咬牙生生熬过了这个阶段,周身慢慢放松,才觉卸下了千斤枷锁。
睁眼时,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变成了暗红。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抬手擦汗,找寻布巾所在。
柴房里除了浴桶,就是一张放着油灯的桌子,布巾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怪他进来时只顾着下水,眼下浴桶与桌子相隔有些远,舟多慈伸长手臂去够,奈何手不够长,与布巾之间还差一寸。
舟多慈眼神暗了下来,他直起身去够,结果还差一指距离。
“我该怎么办?”
裴解意想过,等他复仇之后,他身上便再也不曾背负其他使命,可以一心一意,只独属于主人了。
可现在一切夙愿达成,裴解意却骤然失去了全部的目标。
是被遗落在海中的孤舟,万籁俱寂,见不到其它。
他的主人不要他了。
第 174 章 人魔的诞生
在天边又一次亮起的时候,裴解意踉跄站起了身。
祭品在法术加持下依旧保持着新鲜,裴解意便没有收起,只将散落的香灰清扫完毕,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至于去哪里,裴解意也不清楚。
漂泊的船只没有目的地。裴解意只是单纯地,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而在此时,布置在裴府外的禁制突然被触动。
裴解意已是出窍修为,而来人至少也在出窍以上,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闯进来。
裴解意抬起眼,神色很冷冽。他并不知道贸然闯入者是谁,但也并不畏惧。正在他准备动手时,忽然发现对方身上的真元气息……十分熟悉。
烦躁的冷意,顿时被惊愕情绪替代。裴解意有些惊慌,第一反应便是藏起来。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裴解意的匿息术法学的不错。
而舟小公子在踏入裴府的时候,便察觉到了裴解意遗留下来的术法气息。
舟多慈没说话,自己站了起来。
裴解意如今还不认识自己,且先试试看他能作何反应。
于是他故意走慢,故意摔倒,故意拒绝他的帮助,最后出人意料地被他抱去刑房。
一番试探下来,舟多慈发现裴解意似乎对自己如今这样子十分宽容,于是便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趁着裴解意不认得自己,尽快博取他的同情。
裴解意将他放置在了刑房正中的长凳上。
说是刑房,其实不过是一间摆满了刑具的杂物间。内外原本该有四名衙役看守,因着裴解意的打点,如今空旷的室内只有他与舟多慈二人。
“你知道该怎么做。”裴解意说完便转身去取板子。
舟多慈盯着他的背影,并不动作,当裴解意拿着板子走到他面前,少年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抬手解自己囚服的衣带。
裴解意愣住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细长的手指勾着粗糙的绳带,轻轻一扯,整片衣襟便垂了下来,露出内里遍布血痕的肉体。
深红的血痕已无多少血液可渗,粉白的肉如绽开的桃花,在瘦小的身板上怒放。
裴解意心想,这小子莫不是想色.诱?
往日里也不是没有犯人想借机躲罚的,只可惜自己对这些向来没兴趣。
但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小公子这是何意?”
舟多慈没搭话,将右手伸到锁骨下方的一处伤口,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十足的决心,用力扒开黏连的皮肉,从里头拿出一块小小的玉佩。
下唇被他咬出了血,恍如坠了个红宝珠。
“此乃我父母遗玉……求大人高抬贵手,留我一命。”
他将玉佩用衣袖仔细擦干净,双手递到裴解意面前,单薄的身板因疼痛颤抖更甚。
裴解意看了看他,又看了眼玉佩,并无甚反应。
“小公子何出此言,小人不过秉公办事罢了。”
他话虽这么说,但当舟多慈那双泛红湿润的眼睛看着自己时,怀里的银子忽而变得有些发烫。
雇主可给了他足足一百两银子买命,若就此饶了这小子,往后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舟多慈没答话,只是安静地跪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按规矩,任何人行刑不得超过半个时辰,若裴解意再这般任由他耗下去,那他也别想完好无损地走出衙门。
裴解意不耐烦地用板子敲了敲地面,舟多慈仍不肯从地上起来,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决意要与他耗到天荒地老。
刑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少年跪在地上,裴解意立在他面前,二人就僵持了近一炷香的功夫,直到裴解意忍受不了脖子的酸痛,抬头望向门外。
衙门外栽种的桑树还未落尽枝叶,凉风轻拂枝头,将交叠的叶片吹散,失去了遮蔽的鸟巢里,幼鸟瑟缩在母亲温暖的翅膀下,舒服地绒毛一颤一颤。
待酸痛缓解,裴解意将目光落回到少年身上。窄瘦的脊背被尽力挺得笔直,舟多慈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丝毫未动。
“算你命大。”
裴解意将板子一收,对跪在地上的人摆了摆手。
他可不是心软,如今故事才刚开局,左右反派还有得活,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他一马。
总归雇主也不会来找他退银子,一百两够他花好长一阵子了,至于名声么,避一避风头也好。
裴解意想得开,而计划得逞的舟多慈,看着他轻松的背影,反倒有些想不通。
这一切未免太过顺利了。
“多谢大人,还请收下玉佩。”
他伸长了双臂,把玉佩呈到裴解意跟前,后者看都不看,只回了句“自己留着吧。”
少年立在原地,略显茫然。
“过来。”裴解意让舟多慈把身上的血抹一些到板子上,顺手指了指角落:“那边的板车,一会儿躺上去,装死总不用我教你。”
舟多慈迟钝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把玉佩收了回去,默默躺到了板车上。
裴解意望着刑房门口,暗自盘算着时辰。
若按寻常,他五板子就能让九尺壮汉去见阎王,再稍加掩饰一番,基本在一刻后能将尸体运出。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杨宽的大嗓门夹杂其间显得尤为突出。
捕快下值,时辰便差不多了。
裴解意转过身,某人正张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但当他看过来时,那双眼睛又惊慌地闭上了。
裴解意扯来一匹白布,将舟多慈整个盖住,紧接着就运出刑房。
他走时正好撞见杨宽,其余捕快见状纷纷绕开他们。
杨宽见他推着个运尸车,神情立马变了,小手指着白布道:“裴兄,这里面的……莫不是那小公子吧?!”
裴解意点头。
杨宽当即紧张了起来:“你可晓得大人的意思?”
裴解意淡淡道:“留。”
“那你还下这么重的手!”杨宽情急之下嗓门大开,也幸好没人路过,他便凑到裴解意耳边小声道:“为了点银子,你竟连饭碗都不要了!”
裴解意撇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
“十两?一百两?!”
杨宽咽了咽口水,不再说话。
裴解意拍了拍他的肩,道:“明日请你吃饼。”
杨宽叹了口气,挥挥手便走了,毕竟自己受过他恩惠,今日之事他权当做没看见。
他走后,裴解意便将车一路推出衙门至乱葬岗。
过程十分顺利,也多亏雇主早帮他打点好了外头。
舟多慈从板车上下来后,裴解意从车的背面又翻出一具与他身形相似的尸体。
这是他之前备好的,以便届时反派自己爬走了,雇主来查看时没见着人,反而来找他的麻烦。
将尸体扔到坑里后,裴解意扔给舟多慈一锭银子,推着板车往回走。
“大人?”
舟多慈环顾了下四周,并未发现有何埋伏。
就这么把自己扔下了?
舟多慈捏着手中的银子,心下不禁又生出了个念头。
裴解意自然听见了他唤自己,但他并不打算回头。
要知道他穿的是本权谋文,阴谋诡谲,宦海浮沉,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这种刀尖上行走的日子他前世过够了,不愿与人牵扯过多,如今只想尽快解了身上的毒,脱离主线过平淡的日子。
他顾自大步离开了乱葬岗,离衙门还需走过一片小树林。
天色渐晚,林间只有踩过树叶的沙沙声。
车轮碾过枯叶,裴解意有意放轻脚步,而身后的人也同样放缓了动作。
舟多慈默默跟在裴解意身后,与他保持着一丈的距离。
前面的人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动静,竟毫无回头之意。
当真是铁石心肠。
小树林很快便到了尽头,就在舟多慈以为要一直跟着裴解意回到衙门时,裴解意回头了,皱着眉走到他面前,正要开口,舟多慈先他一步,双手捧着银子伸到他面前。
裴解意明显一愣,看向舟多慈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异样的情感。
舟多慈只伸着手不说话,脑袋低垂着,却又不自觉悄悄抬眼看他的神色,整个人显得十分紧张。
“多谢大人好意……我,我不能收……”
少年越说声音越轻,好似裴解意欺负他了一般。
裴解意接过了银子,少年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单薄的身影逐渐被黑暗的树林吞噬,裴解意忽而开口叫住了他:“小公子若是无处可去,我可以暂时收留你。”
闻言,舟多慈惊喜地睁大了眼望向他,裴解意避开了目光。
“伤好后,还请小公子自行离去。”他让少年在此等候,随即往衙门走去。
[你会的。]
那股癫狂的情绪,随之归于冷淡。人魔难得的平静,在此时都显得有些不正常了。
[没有人魔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作恶而存在的。只有恶念,才能诞生出人魔。]
它用了“我们”。仿佛已经确信了裴解意会成为万万年间都不再诞生过的“同类”,于是从此命运相连。
第 175 章 不要见你了
[你会和我一样,会继承我的命运。]
在修真界肆无忌惮行恶数万万年,成为无数修士漫无边际的噩梦,最后再不知死在哪个“英雄”的手上。
这就是人魔既定的未来。
它快死了,可在此时只觉得畅快。至少它生前足够肆意妄为,死后也报复了杀死自己的仇人——这让它心甘情愿地撕裂自己的神魂,供奉出属于人魔的力量,只为了诱导眼前的修士成为新的人魔。
说来非常古怪,分明雷灵根修士多行为正派、也是最为鬼魅邪祟不侵的灵根了。这却是人魔第一次,碰见比自己还要适合成为“人魔”的存在。
容初弦几次三番刻意暗示,就算舟多慈是个傻子,也能明白他今晚将遭遇什么。
按容初弦的猜想,舟多慈定然会在浴桶中磨磨蹭蹭大半宿,直到他强行将人拖出来。
可未曾想——
不过一刻钟,舟多慈就转出屏风。
半湿乌发,一身素白里衣裹着微微水汽紧贴身体,勾勒出少年人挺拔修长的身形。
在容初弦深邃的目光中,舟多慈坦然爬上床榻。他半跪在床榻间,清润的声音被夜色染上几分暧昧:“侯爷要我伺候你吗?”
容初弦不动声色:“你想如何伺候?”
今日屋内所有的灯都被点燃,房间里亮如白昼。
舟多慈勾住容初弦腰带,轻松解开它。手指挑起衣衫,一层层褪下,男人健硕的身躯逐渐显露在舟多慈眼中。
肩膀宽阔,上臂盘踞着紧实的肌肉,没人比舟多慈更清楚其中蕴藏的力量。它能轻而易举抱起他,将他整个人托在臂间。
两块饱满的胸肌高高隆起,一道沟壑从中延伸至下方,两侧排列着整齐硬朗的腹肌,每一处都彰显着力量与美。紧致腰线犹如拉紧的弓弦,半隐没在下裤中。
舟多慈的手搭在裤腰处,停下了。
犹豫片刻,双手转向上方,摸上男人坚实的胸膛。
在明亮的灯光中,舟多慈将对方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那张英俊面庞起初带着几分不虞,薄唇紧抿,过了一会儿,锋利眉眼渐渐融化,生出一抹欲|色。
舟多慈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低下头,亲了亲。
“舟多慈!”容初弦猛地捏住舟多慈后颈,迫使他抬起头。
舟多慈眨眨眼:“侯爷不喜欢我亲那里?那我亲这儿……”
他扑下去,堵住容初弦的唇。湿软舌尖在口中勾缠,传出令人耳红心跳的暧昧声响。舟多慈吻着他,手指沿着男人劲腰朝下探去。
容初弦一个激灵,立即攥住舟多慈手腕。
舟多慈短暂离开他的唇,露出一个蛊惑性的笑容:“侯爷放心,我会伺候好你的。”
疯了,疯了。
容初弦想,一定是他疯了。
又或者……眼前人不是舟多慈,而是一只狐狸精,或是披了人皮专吸精气的鬼魅。
否则他怎会如此……勾人。
如是想着,容初弦的手鬼使神差松开了舟多慈。
舟多慈眼中漾出笑意。
聪明学生不必费心教导,昨夜容初弦是如何对他的,而今舟多慈悉数奉还。
……只是比昨夜多费了不少时辰。
舟多慈举起被磨得通红的双手,抱怨道:“手都快破了。”
容初弦双眸微阖,陌生的刺激萦绕在周身,令他久久未能平复。听见舟多慈的声音,他眼皮一抬,目光射向对方。
舟多慈露出狡黠笑容:“侯爷也是第一次被旁人碰吧。”
容初弦颦起眉头,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快,不过承认得倒是很大方:“本侯持正守心,自是与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不同。”
多年来,他始终洁身自好。
他的爹娘很是恩爱,老侯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教导他要疼宠媳妇,听媳妇的话。耳濡目染,他便也想如父亲一般,娶一位心爱之人,与对方白首到老。
可惜,前世直到死前他也未成家。而这一世,在决定向舟多慈复仇那一刻,他便做好了终生孤身一人的打算。
“原来如此,那侯爷如今为何……”舟多慈欲言又止。
容初弦知他话中之意,眉梢微挑,迎着舟多慈复杂的目光,慢条斯理道:“跟美人共度春宵,乃世间极乐之事。更何况,这个美人——”
他唇边掠过一个带着凉意的笑:“很可能是未来的皇帝。”
“有哪个男人能让皇帝雌伏于自己身下?”
他越说,舟多慈眼神越冷。随着最后几个字吐出,舟多慈彻底寒了脸。
“对,就是这个眼神,”容初弦抚掌而笑,“你就应该用这种淬毒般的眼神看我,这才是你。”
舟多慈暗咬后槽牙,略带笑意的尾音微微扬起:“是吗?”
不待容初弦开口,舟多慈再次俯身,用唇将对方所有话语吞没。
他不想再听这个男人讲话了。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开始是由舟多慈占据主导地位,他强势地扫荡容初弦口中每个角落,而后朝着软舌猛攻。容初弦蓦地翻身,将舟多慈压在身下,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激烈的吻。
两个男人在吻中争斗角逐,你来我往,谁也不肯相让。
直到双方气喘吁吁地分开。
容初弦重重呼出一口气,偏头望向舟多慈,漆黑眼睛里燃起一团火焰。
他忽然意识到,他在驯服舟多慈,舟多慈又何尝不是在驯服他。
前世,舟多慈的手段是扮可怜,以此博得他的怜惜与同情。
今生,舟多慈是利用自己的皮肉之相,刻意引诱他沉沦。
呵。
有意思。
容初弦伸手捏住舟多慈下巴,细细审视着那张脸。
有点冷,又有点艳。
是有能让男人痴迷的本事。
容初弦瞳孔微沉,抚上舟多慈被吻得胭红的唇。
舟多慈眉头颦起,将自己的脸从容初弦手中拯救出来,瞪他一眼,侧过身背对着他。
容初弦轻笑:“怎么生气了?”
舟多慈不说话。
容初弦戳戳他的后背。
舟多慈声音闷闷的:“干什么?”
容初弦:“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舟多慈后背一僵,沉默半晌,直挺挺坐起身,手指轻轻拉开系带。
里衣被一点点扯下,半湿墨发披在背梁间,平添几分旖旎,衬得那雪白清瘦的后背愈发惹眼。
容初弦支起下巴,略带兴味地看着舟多慈动作。
纤长手指落在亵裤上,没有丝毫犹豫快速将它褪下。
容初弦眼睛一暗,沉入幽湖。
少年人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愤怒。他背对容初弦,声音有些哑:“你……快点。”
容初弦欣赏够了,缓缓开口:“殿下这是在做什么?我是想给你的伤口上药,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舟多慈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又气又急:“容初弦,你混蛋!”
容初弦脸上笑意渐浓:“我可什么都没说,是殿下主动脱的。”
舟多慈用眼狠狠剜着他,匆匆捡起衣衫披在肩头。
容初弦哈哈大笑,长臂一展,将舟多慈拽入怀中。舟多慈紧紧捏住衣摆勉力盖住下方,浑身僵如石块。
容初弦不逗他了:“放心,明日要去见李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否则这几日你都下不了床了。”
他打开盛药的瓷瓶,将药膏涂在舟多慈脖颈,盯着那道伤痕,目中生疑。
“你这伤为何又严重了?”
舟多慈轻轻摇头:“我也不知。”
容初弦沉吟片刻,道:“若明日还是这般,我就去找柳逢春。”
舟多慈眼神陡然一变:“你知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容初弦却点头:“我知道。”
柳逢春是宫中太医,曾受过丽妃恩惠,舟多慈的“腿疾”便是他帮忙下的诊断。
舟多慈紧盯着他:“侯爷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容初弦涂药的手圈住舟多慈脖颈,缓缓收拢:“你派人监视我,我便礼尚往来,很公平,不是吗?”
舟多慈面色微白,颈间越来越紧的桎梏令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挤出声音:“你是……何时察觉的?”
岂料,话音落地的瞬间,大掌遽然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潮水般奔涌而来,舟多慈本能地张开嘴用力呼吸。
容初弦面无表情地看着舟多慈。方才他是在诈舟多慈,他并不知舟多慈安排了人监视他,那只是他的猜测。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容初弦声音森然。
舟多慈沉默着,没有回答。
容初弦眼神愈发晦暗,手指探入舟多慈微张的口中,肆意搅弄。
舟多慈下意识挣扎起来,喉间大掌犹如一条盘根错节的藤蔓,他越挣扎就收得越紧。一阵阵晕眩感传来,舟多慈含糊不清道:“四……四年前。”
“我救了殿下数次,原来殿下是这样报答我的……”
舟多慈耳中一片嗡鸣,他听见容初弦在他耳旁说话,却不知道容初弦说的是什么。
隐约间,似乎有一只手沿着他的小腿往上走。
在窒息的边缘,他体会到了最为极致的快乐。
……
高城传漏过三更,混混沌沌中,舟多慈听到了外头的打更声。
他掀起眼帘,入目是男人健硕的胸膛。
舟多慈眼皮一跳,手忙脚乱从容初弦怀里滚出去,一把拽起床上锦被将自己紧紧裹住,缩在床上最角落。
容初弦望着骤然空了的怀抱,“啧”了一声,有些不快。回过头,视线与那双微湿眼眸相触,从中望见深深的恐惧。
舟多慈在怕他。
这一结论清晰地在容初弦脑中浮现。
舟多慈性子高傲,向来不会畏惧他人,如今竟对自己产生了畏惧。
他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
容初弦朝舟多慈伸出手,昏黄烛火斜斜落下,一抹浓重阴影铺在他眼周,莫名有些阴森。
“过来。”
舟多慈眼中带着警惕:“你想做什么?”
容初弦不再多话,连人带被将舟多慈捞过来,一手挥向床帐外。银光一闪,屋内烛火瞬时全部熄灭。
“睡觉。”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舟多慈心弦紧绷。
男人揽住他的肩,叹息似的声音灌进他耳中:“别怕。”
许久,身后男人也未有其他动作,平缓的呼吸均匀吐在他的后颈,似乎真的睡着了。
他轻轻往后靠,男人坚实的胸膛抵着他的背,滚烫体温隔着一层薄薄里衣侵入他的躯体,冰凉身体被暖得热烘烘的。
舟多慈抬手捂住脸,唇角在黑暗中一点点弯起。
他正与容初弦同榻而眠。
往日幻想中的画面有朝一日竟成了真。
他整个人都被容初弦抱在怀里,男人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包裹着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
舟多慈忽生出一种自己是容初弦所有物的感觉。
在黑暗中,舟多慈无声开口。
你是我的。
九皇子也好,那个人也罢,我是不会让他们靠近你的。
舟多慈脸上笑容多了几分阴鸷,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今夜他有些失控,容初弦应当察觉到了。
日后须更加小心。
在容初弦面前,要柔弱乖顺、羞涩懵懂,要勾人心魄、撩人心弦,还要深恶痛恨、偶尔强势。
要藏好心中感情,要装作一副讨厌被他触碰的模样。
不要让他窥见自己的另一面。
……
一刻钟之后。
舟多慈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静,口中发出几声模糊的梦中呓语,在容初弦怀中翻了个身。不经意似地抱住容初弦的腰,将头埋在他颈间,沉沉睡去。
夜色中,早已陷入“沉睡”的容初弦倏然睁开眼。
望着怀中与他亲密相拥之人,神色复杂。
我知他们也是害怕我害了风寒之症,才让我先回去。我无意为难侍卫,却还是大踏步向前。外披的氅衣被吹开,衣摆猎猎作响。走至悬崖边缘,向下望去,是黑洞洞的一片,自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心中因为那莫名的烦躁,陡然……生出一些委屈来。
因裴解意突然消失、避而不见,又莫名心焦,而生出的更类似于恼怒的委屈。
我垂下眼,明知道裴解意也听不见,不知是在对谁赌气似的开口,“……你再不来见我,我就不要见你了。”
“裴解意,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第 176 章 失落
——你再不来见我,我就再也不要见你了。
濒死当中,裴解意极恍惚地听到了这句话。
是熟悉的、主人的声音。
——!卯正三刻,裴解意黑色的身影才慢悠悠出现。
土夯的炉子里,数张烧饼即将出炉,热腾腾的香雾在摊子前围绕。摊主见裴解意来了,照例掀开盖子,用火钳夹出一张最新熟透的烧饼,趁热给他送去。
裴解意在老位子上坐下,拿起烧饼放嘴里啃,一边嚼着烧饼,一边对着河里的鹅发呆。
点卯完毕,衙门里传出板子落肉之声,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裴解意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身边跑过几个与他相同穿着的衙役,他们看了眼某个依旧悠闲吃早饭的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走吧走吧,我们哪儿能同人家比。”几人神情痛苦地跑进衙门里。
烧饼有些干,裴解意倒了杯水,就着最后一口饼吞咽下肚,因着喝得随意,几滴水逃出杯口,顺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入领子。
晶莹的水滴慢悠悠划过细腻白嫩的皮肤,在街上晃了一宿的混混,看到裴解意眼睛都直了。
见左右没人,便晃到了裴解意面前。
“哟美人,怎的一个人吃饼?点卯迟到了怕挨打扣银子吧!”
裴解意没理他,一股熏臭的酒味便慢慢靠了过来。
“饼有什么好吃的,跟爷走!什么银子板子的,跟爷走,爷保你吃香喝辣,只要美人亲爷一口,爷什么都应你!”
小混混笑得猥琐,看着裴解意一双玉白修长的手,正要上手摸,小腿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好似被生生折断一般。
他整个人失力摔倒在地,途中脑袋还砸在了桌角,瞬间肿起青紫大包。
没人看清裴解意是如何出的手,他又倒了杯水,水中倒映出他如今的面容。
眸光潋滟,顾盼生姿,抬首回眸间皆有一股难言的美感。
裴解意嫌弃地将水一饮而尽。
六个月前,他在执行卧底任务中,为救人质重伤,因公殉职,随后便穿到了这本架空权谋爽文里,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面如桃花,身似弱柳。
裴解意试了好多种办法,须胡熬夜吞辣椒,都没能损坏美貌一分,相反倒是让他原本就薄薄一层的身板变得更加瘦削。
他只得在身上下功夫,每日早起锻炼,吃肉喝酒,想让自己变得更壮硕。经过一番努力,钱包瘦了,肌肉长了,可惜没长几两,与壮硕二字差十万八千里。
裴解意绝望了,于是每日啃大饼,喝白水,衣不好好穿,发不好好束,累了就随地躺。可惜即便他活得这般糙,这张脸依旧给他引来不少咸猪头。
“罢了,皮囊而已。”
大不了来一个揍一个。
脚边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裴解意听得心烦,抬脚把人踹出老远,左肩却适时忽而搭上来一只手。
“这厮的腿竟还能留着,看来裴兄今日心情不错啊。”
裴解意朝声音看去,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而身后的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挨着一旁的长凳坐了下来,高声唤摊主拿两个烧饼。
“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莫不是还想进衙门一趟?”
那混混被他这一嗓子吓得连滚带爬逃走了,裴解意看清了他是谁。
烧饼拿来后,杨宽将两个饼合二为一,又对半折叠,大嘴一张就吃下了大半,随即果不其然被噎到,低头慌忙找水。
堂堂九尺壮汉被饼噎得满脸通红,伸着一双小手在桌上摸索,摸了半天愣是没碰到水壶,裴解意看不下去,伸手替他倒了杯。
杯水下肚,杨宽总算喘过了气,紧接着就要把剩下的饼往嘴里塞。
裴解意就这般看着他,随口道:“捕快辰时上值,你急什么?”
杨宽嚼着饼口齿不清道:“谁像裴兄你呀,一日不上值都没人敢动你,小弟我还有一盏茶的工夫就迟了,可不敢耽搁。”
裴解意心想,这人平日里迟到得还少么,今日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裴兄你今日来得这般早,莫不是也为了那案子?”杨宽咽下一口饼道。
裴解意平日里懒散惯了,一般辰时三刻才会在衙门前看见他,而今日他却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裴解意看了他一眼,杨宽便明白了,二人心照不宣地没再说话,毕竟是舟右丞的案子,底下人不便多嘴。
辰时已至,二人进了衙门各自上值,裴解意拿了杀威棒按规矩在堂前立好。
升堂还需准备一段时间,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暗自盘算着这些日子的进账,微微皱起了眉。
衙役每月二钱的月俸,还真不够塞牙缝的。
他自接受自己穿书的事实后,便试着回忆书里的信息,好歹闲时看过几遍,很快便发现自己穿的这个人,竟是主角西州王裴昱身边,堂堂第一……二三四……第十七个小弟,文中下手最狠、藏匿最深的暗卫。
狠到无人敢招惹,深到仅仅存在于结尾主角的一句话:“裴解意下手,最知轻重。”
他合理怀疑无人敢招惹是因为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存在。
如今是大历六年,尚在故事的开头,裴解意还有一百多万字的时间无所事事。
于是他根据自己仅有的一句话信息找了个衙役的差事,专司打人板子,毕竟也不能把自己饿死不是。
众所周知,打板子也是门技术活,打轻了是徇私,打重了是寻仇,打死了得赏,打残了赔命。
而裴解意便凭着自己察言观色的职业技能,在衙门里混得风生水起。
在他出神的功夫,剩下几位衙役也陆续到位,在看到他时皆愣了半晌,随即老实在后头一字排好。
“怎么他也来了,看来这小公子是在劫难逃咯!”
“那可不,这可是谋反的罪名。”
“裴爷出手,怕是早有人下了死令了,唉可惜了还这么年轻……”
他们交头接耳几句便噤了声,待知府端坐公案,惊堂木一响,便正式升堂。
今日欲审的,是舟右丞的嫡子舟多慈。
舟家私藏军火,已于半月前以谋逆之罪被判满门抄斩,舟右丞及夫人不堪刑罚自尽于大理寺牢内,年仅十五的舟多慈正于西州游历,也被抓捕归案严刑拷问军火所在。
随着知府一声令下,便有两名衙役拖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入堂,身后拖行过的地面留下一行干涸的血迹。
少年被一路拖至堂前,正好停在了裴解意面前。
知府开口道:“堂下之人,你可知罪!”
面对他的审问,舟多慈瘫软在地一动不动,见他如此,无需知府的眼神示意,裴解意便上前将少年拉起。
刚触碰到他时,裴解意只觉得这人弱得像纸扎的一般,稍用力就会捅破了,而后用一只手便完全握住了他的小臂,轻松将人从地上提起,面朝公堂摆好跪坐的姿势。
惨白稚嫩的脸从凌乱的发下露出,裴解意好奇这未来的反派究竟长什么样,便忍不住多看了眼。
污血和灰土几乎沾满了他整张脸,唯有双眼附近还留有空余。
裴解意什么也没看清,但想来世家子弟,样貌定然不差。
知府再一次拍响惊堂木,舟多慈的眉头皱了皱,整个人又倒了下去,裴解意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他,再次摆好他的姿势。与此同时,舟多慈艰难地睁开了眼,裴解意莫名低头,对上了少年人的双眼。
好干净的眼睛。
裴解意顾自归位,知府见舟多慈终于有了反应,便继续问话。
“舟多慈,老实交代军火藏在何处,本官可念你年少网开一面,留你全尸。如若死不悔改,那便休怪本官无情!”
少年才睁开眼,还未从之前的鞭刑中缓过来,如今面对眼前的“正大光明”牌匾,他呆愣了好久,似乎对眼前之景感到十分陌生。
知府耐心有限,手中令牌欲落未落:“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招还是不招!”
堂中的人对此等情景是见惯不惯,但眼前的小公子可是丞相之子,骤然间从云端落入泥沼,不免暗自生出些感慨。
容初弦好似没看见他,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他还没开口,我更加诧异,“你怎么也还在这里?”
“是啊。”舟微漪的语气更加凉薄,“你怎么‘还在’这里?”
其中几个字,被有意地咬出了重音。
我:“……”
舟微漪,你也不是很有资格问这句话的。
第 177 章 气人第一名
容初弦仿佛才发现舟微漪也在那样,目光从他身上略显冷淡地掠过,并不答话。
只在最后望向我时,与我的视线撞在一处,方才垂下眼,显得格外安静寂寥,颇让人提不起防备之心。
“舟小公子。”他开口,“我与您有事相商,所以等在此处。
……看起来倒是比舟微漪的理由要正经多了。
我“嗯”了一声,看向仍唇角微弯、极有风度的舟微漪,开口对容初弦道,“请长公子跟我来,借一步说话。”
裴解意一直关注着舟多慈,见他失魂落魄,双目无神,人虽还有一口气,内里怕是早就死了。
心想也难怪他后来为了复仇能做出屠城的举动,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面对知府的逼问,舟多慈总算找回了一丝神智,然而他并不急着回话,却是偷偷看了眼裴解意的方向。
“舟家……无罪。”
少年干涩沙哑的声音在堂内响起,轻飘飘地拂过每个人的耳边。
舟多慈被人抱着,身子微微颤抖,恍若受惊的小兽忽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下意识往裴解意怀里缩。
如今枫叶正红,舟多慈只着单薄破烂的囚服,冷是肯定的,因此裴解意不觉有甚,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一个拐角便到了刑房。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舟多慈原本纯澈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他安静地由人抱着,眼神却落在走过的每一条路上。
就在一炷香之前,他瘫倒在堂上,尚未从被一剑穿心的痛楚中缓过神,黑暗中他感觉有人拉扯自己,他难耐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依旧是裴解意那张脸。
他下意识动了动上身,胸口处的伤势虽痛,但仅仅停留于皮肉,舟多慈不禁有些意外。
他抬起头查看四周,面前的“正大光明”牌匾,让他一下子陷入恍惚。
这……
待扫过堂前每一处细节,他渐渐的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竟然重生回了十五岁那年。
那年舟家出事,爹娘被害死于牢中,自己被父母送至西洲避难,却被误认为来此藏匿罪证,被押入西洲府大牢,每日处以极刑逼供。
到升堂时他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经受杖刑后几乎昏死于刑房内,谁知被扔去乱葬岗后大难不死,那时他便发誓必将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奈何他没过多久遇到了裴昱,这个不受宠的西洲王,提出与之联手推翻昏君、手刃仇敌,舟多慈答应了,卧薪尝胆十年,谁知到头来认贼作父,不仅没能杀了裴昱报仇,还被他随意派了个人一剑穿心。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淹没意识,舟多慈再一次失力倒下,被裴解意及时扶住。
耳边似有狂风呼啸,舟多慈缓过神后,偷偷撇了裴解意一眼。
呵,这张脸,当真是无半点变化。
他还记得城墙之上,裴解意手握裴昱军令,将处决一字一句念完,屏退所有人,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他,面无表情地道了句“走好”,随即用玉鳞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被杀死的感觉不甚好受,舟多慈默默将目光收回,心里反复默念这个名字。
裴解意,前世你送我一程,如今我重活一世,裴昱这债,便先从你身上讨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尚年少的身体,目前最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活下去。
堂上知府仍在喋喋不休,也不过是逼他认下莫须有的罪证罢了。
舟多慈懒得同人争辩解,只回了四个字,令牌便扔了下来。
杖刑,若能躲过,他便不必花时间在乱葬岗垂死挣扎。
“能走?”裴解意才回了衙门,知府正好派人来传唤。
待进了书房面见知府,裴解意大方承认自己失手打死舟多慈一事。
“解意啊,你莫不会当真以为,本官对你私下做的事毫不知情?”知府从书案上抬起头,看起来十分疲惫。
裴解意并未搭话,想到夜里林间蛇虫出没甚多,不禁微微皱眉。
毕竟是反派,应当不会出事。
见裴解意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知府气得一拍桌子:“裴解意,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雇你的是何人?”
裴解意回了神,他自然知道雇他的是太子裴昇的门客,但他不能承认。
“大人息怒,解意知错。”
裴解意捡起从书案上震落的纸条,快速扫了一眼,其上是裴昱与亲信间来往专用的密言,意思很简单,便是询问知府舟多慈之事。
知府正在气头上,也不怕内容被人看了去,毕竟他不知道眼前这小子其实也是裴昱的人。
裴解意把纸条放回书案上,知府跌坐回了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死不能复生,知府惋惜地冲裴解意摆摆手道:“罢了,待七日后的漕运一案结束,你便不必再来当值,本官念你往日处事有功不再追责,往后你好自为之。”
裴解意身形微微一滞,向知府郑重拜别,退出书房时小心地带上门。
肩上忽的搭上一只手。
他一回头果然见杨宽皱着张脸,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裴兄,大人怎么说?”
裴解意看着他道:“无事,七日后漕运一案,大人命你我同去。”
杨宽松了口气,点点头,同他一道离开了衙门。
裴解意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脸。
前世舟多慈并未注意施刑的衙役是裴解意,对上这个杀伐果决的狠角色,不知该用何种方法才能逃过一劫。
知府听清他的话后,一副“本官就知如此”的神情,毫不留情地扔下令牌:“来人,拖下去杖刑一百!”随后他看了眼裴解意,后者微微点头。
大历律法规定,凡世家弟子获罪,皆不得动用死刑。
知府如今的意思,也是让裴解意留一手,莫把人打死了。
奈何裴解意早在几日前收了雇主银两,舟多慈这条命,他是非拿不可了。
“满城彻查舟家私藏之军火,一处也不能放过。退堂!”
杨宽同其他捕快被唤上堂,领了任务后片刻不敢耽误,知府同师爷离堂,其余人也陆续离去。
裴解意捡起令牌,来到舟多慈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能走?”
好歹是个反派,总归该与常人不同些,能睁眼就能走,也不必自己劳力拖他一趟了。
果不其然,少年没有搭话,用细瘦的手支撑着冰冷的地面,花了会儿工夫就自己站了起来。
裴解意顾自在前头领路,他丝毫不在意少年是否会逃跑,倒是舟多慈,每走一步就得停下来歇歇,不过十几步的距离生生让他磨了一炷香的时间。
裴解意特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很快身后便传来那人倒地的声音,料想之中的他俯身欲把人扛上肩头,却又意外对上了少年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好似落日后黄昏洒落的湖面,纯澈平静,不掺杂一丝皱痕。
这真不该是个反派的眼睛。
裴解意顿了几秒,伸出的手被舟多慈躲开了。
“怎么?”他道。
少年垂着头不去看他,道:“我自己走。”
既然他自己坚持,裴解意自然随他去,只是舟多慈过于虚弱,努力了半天没离开地面。裴解意实在看不下去,终是将他打横抱起,在旁人惊奇的目光中,大步迈向刑房。
我头脑有些混沌地道:又看到容初弦这样生气的表情了,还以为容长公子一向沉稳,这么看来,其实也没那么稳重,很爱生气来着。
紧接着,脚下腾空,我被容初弦抱起来了。
“……”
“?”
我还来不及质问,便见容初弦的脸色好似更难看了一些。他的眼睫垂落,似压抑着什么,方才开口,“舟小公子。”
“你身上烫成这样,还要去做什么要紧事?”
第 178 章 别摘下来
……很烫?
看着容初弦的表情,我总觉得被他骂了。
倒是想反驳,只是刚张嘴,漫无边际的困倦意味突然涌上来,来势汹汹地将我淹没,几乎也就转瞬之间发生的事。
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一旦“歇息”了会,便再也撑不起涣散的精力了。
像是此时才发现,我原来很累那样。
我有些疲惫地垂着眼,想避开光,脸便下意识往容初弦的怀中靠去,像是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某种动物幼崽般。
容初弦似乎又低声问了我句什么——意识朦胧间,我听不清,便含含糊糊应了一句,“吵”。
于是耳边立时安静下来了。
容初弦的步伐急促,手抱得却很稳,一点不颠簸,那股颇能缓解高热的凉意传来,更让人安定。我这么靠着,不知不觉,竟是真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
晨曦透过窗户照亮每一户人家的床头,百姓们被迫从美梦中醒来,开始一天的劳作。
暗卫们经此一夜徒劳而返,十分不甘地游荡在知府的府邸外。
而此时出城的马车里,裴解意早已累得昏睡过去,舟多慈替他细细处理手上的伤。
“西州离京尚有数月的路程,裴公子好生将养,有什么需要尽管同在下开口。”赵吉是赵孟诘手下的主事,奉命来给裴解意送伤药。
舟多慈接过后道了声谢,问现在队伍行进到了何处。
赵吉答道:“回公子,已经出了西州城,眼下往中州而去。”
舟多慈点了点头,便让他忙自己的事去。
回想昨日,裴解意当着众人的面说要见赵孟诘,差点儿没被当作贼人射杀了,幸亏知府及时赶来把他们带走。
赵孟诘住不惯驿馆便暂住在知府的府内,有人大半夜求见,在见到满身鲜血的裴解意时露出了惊讶之色。
“一日不见,裴公子怎的成了这样?”
裴解意苦笑一声:“仇家追讨,还请大人助我们一助。”
赵孟诘闻言微微颔首,语气却有些为难:“要本官护你二人也不是不可,但总归得有个名头不是。”
裴解意明白他的意思,道:“大人庇佑下属无可厚非,旁人自然不会多言。”
他这意思,便是答应随赵孟诘入京。
赵孟诘当即展颜,吩咐下去清除裴解意的痕迹,以抓贼为由派人将府邸围了起来禁止任何人出入。
整个府邸灯火通明,暗卫不敢轻易近前,被尽数挡在外头。
但挡得了一时挡不住一世,按照裴解意的提议,众人收拾了物件趁着混乱连夜出城,借着赵孟诘的名义,众人顺利开城门逃出西州。
马车里没有座位,只铺了软垫在地板上。睡梦中裴解意紧蹙着眉头,舟多慈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大约几个时辰后,裴解意渐渐醒转,入眼便是舟多慈眼下淡淡的黑眼圈。
“醒了。”感觉到他的动静,舟多慈混沌的神思稍稍清醒,从桌案上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
裴解意浑身无力,懒得抬手便就着杯沿喝了几口,转而又倒了回去。
“你流血过多,先起来吃些东西,待会儿再睡。”
桌案上的点心因为放置太久变得又冷又硬,舟多慈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把点心掰成小块握在掌心暖热后再喂给裴解意。
过于干涩的口感让裴解意咳嗽了起来,舟多慈赶忙给他倒了杯水。
众人匆匆启程来不及备吃食,队伍里只有些易储存的干粮点心,而西州城位置十分独立,周围几乎没有别的城镇,去往最近的东州也至少要半个月,也就是说众人至少得吃半个月的冷食。
裴解意吃了几口便不吃了,缩回毯子里继续昏睡。莫不是暗卫追上了?!
可怕的念头升起,裴解意赶忙撑着石壁起身,一时间天旋地转。
他脚步不稳,走着走着便撞上了一旁的石壁,只得摸索着慢慢挪到洞口。
冰凉的雨滴在滚烫微红的脸上,体内的寒毒仿佛骤然被唤醒,裴解意想去隔壁唤人,奈何脑中一阵钝痛,他再一次晕倒在了地上。
自雨帘跑出一个身影,在看到倒在洞口的人时把手头的东西一丢,慌忙抱着他进洞。
熄灭的火堆被重新燃起,舟多慈脱下了裴解意的外袍,架在火边烘烤,用毯子把人紧紧裹住,手探上他的额头。
更烫了。
舟多慈另生一堆火,用锅接了点水放入处理好的鱼开始煮汤,一旁的裴解意却忽的发出一声隐忍至极的声音。
他闻声赶去,见裴解意两侧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眉头紧蹙神情痛苦,双手紧紧攥着毯子,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解意!”
舟多慈被他这副模样吓到,正想冒雨出去寻医,却被裴解意拽住,让他把包裹拿来。
裴解意浑身的骨头就像被刀狠狠刮着一般,待包裹拿来后,他颤抖着手翻出那只兔娃娃,拔开耳朵从里头倒出药丸吞了下去。
为了出逃方便,他把裴昱给的药也带上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服下药后,体内的寒毒渐渐被压制,裴解意也慢慢好受了些,睁开沉重的眼皮见舟多慈盯着兔娃娃出神,开口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马车在无人的道路上颠簸行进,舟多慈为了不让裴解意被颠出毛病,让他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算了算时辰,此时应当是第二日的下午,而光线却依旧昏暗。
舟多慈靠着墙睡了会儿,马车忽而被密集的敲打声包围,把他从浅眠中吵醒。
裴解意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昏睡,舟多慈掀开车帘的一角,外头目力所及处皆被厚厚的雨帘遮盖。
打那日起,舟多慈就在青松书院念起了学。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转眼间三年过去。
舟多慈凭着过人的才智在书院混得风生水起,还在一众学子间得了个“隐进士”的诨号。
诨号叫多了,不免有人会问他何时赶考,舟多慈不答,只默默收拾了纸笔扬长而去,留下一个难以揣测的背影。
这些年来西州定居的百姓越来越多,西洲的街市比往日更加热闹。
舟多慈在街上穿行,不时就会被人挤得放慢脚步。
他目视前方,估算着还要多久才能走完这段路,耳边却传来几位姑娘的窃窃私语。
“快看,那边的公子长得真俊俏。”
“方才我只偷瞧了一眼,你猜如何,他的眼睛生得像颗宝石。”
“瞧他这模样,年纪应当正好,不知婚配了没有……”
“要不,我回去同爹爹说说,请个媒人来!”
冷风裹挟着雨珠跳入窗口,裴解意蜷缩起身子,往舟多慈这边挪了挪。
“赵主事。”
赵吉骑马顶着大雨经过马车,正要给赵孟诘送披风,被舟多慈唤住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公子稍等,这就为您送毯子来。”
“有劳。”
赵吉跑去了队伍前列,舟多慈等了会儿,另一名小厮便送了厚毯过来。
舟多慈抖开后意外见其上有个大洞,眉头微微一跳,默默又叠了回去铺在裴解意身上。
车外的雨越下越大,不出片刻队伍便难以行进,赵孟诘不得不命人寻到两处洞穴,在里头暂避一晚。
洞穴一大一小,小的那个正好容下两个人。
舟多慈没有叫醒裴解意,但他却自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下车身子一歪差点儿踩空,舟多慈及时握住了他的手,这才感觉到他手的冰凉。
一行人搬进洞穴,架火烤湿透的衣服,掏出干粮烤热后就着水填肚子。
裴解意一进洞穴便缩到角落里和毯子难舍难分,舟多慈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舟多慈把火堆往角落挪近些,接着去马车上找出一个废旧的锅,随后便消失在雨中。
洞外的雨势大到如同天塌下来一般,洞内却格外安静,火堆烧得噼啪作响。
裴解意脑袋昏昏沉沉,越睡越觉着累,索性睁开了眼。
人呢?
他明明记得舟多慈方才还在身边,不过一会儿功夫怎的就没了身影。
升一事了。
除非……
对方是一位肆意妄为的魔修大能。
我心中略微一惊,但又想到这数千年来,未曾听闻还有渡劫魔君的诞生。就算出现,也不该是向我这样的年轻修士出手,这毫无意义,连立威的作用都起不到……心烦意乱间,我对眼前的黑暗更加不适应,抬手就想扯下眼前那块轻薄却碍事的丝绸。
“别动。”
一道冰冷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别摘下来。”
音色的确陌生,我却不知为何隐隐生出几分熟悉感。但很快便没有心思,再思索这些无谓之事了。
我竟然毫无察觉,那个绑架我的人就在身边——一直沉默无声地,看着我。
第 179 章 有何图谋?
我心中顿起防备警戒之心,有几分恼意。但面上神色纹丝不动,触碰眼前所缚丝绸的手顿时放了下来,一副配合又极尽无害的模样。向声音来源处微微侧过身,语气平静问,“请问……前辈是何人?”
一片寂静,得不到应答之声。
自然,这也在我意料之内。我毫不在意地继续开口道,“晚辈是西渊舟家小公子舟多慈——”
对方当然清楚我的身份,但此时详尽的自我介绍,同样是一种“示好”的方法,表明我一定会极力配合。就像我此时也继续道,“前辈若有需要舟家行事之处,还请不吝开口。”
舟多慈端着酒杯坐回到老皇帝身旁的位置上。
从他离开,再到回来,其实没用多长时间。
舟澄镜还在和亲王们聊天;
舟鹤妙还在和风流才子们说笑;
方绫给妹妹的红叶倒是已经摘下来了。
现在那小女孩和其他孩子凑在一起玩闹着,方绫把玩着腰间的狼尾挂坠,散漫地朝舟多慈看过来。
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相对,舟多慈扬起双眉露出一个傻笑,方绫则翻了个白眼,移开目光。
做足了心理准备后,舟多慈扯了扯老皇帝的袖子。
屏风里,舟多慈也听到了裴解意的声音。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阳萝那奇怪的问话不是试探,而是裴解意问的。
幸好他有时刻注意保持人设……
又等了等,有几人从舟澄镜房里离开。
就轮到舟鹤妙和舟多慈前去探望。
进入内室前,舟多慈频频回头看方绫:“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看大哥哥吗?”
方绫道:“二位殿下和太子殿下难得兄弟团聚,下官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舟多慈仰头看舟鹤妙:“他说啥?是不是嫌我们吵?”
方绫:“……”
舟鹤妙大笑出声,连用扇柄敲舟多慈的头:“你呀你呀!”
来到内室后,舟多慈发现今天和昨天有些不一样了。
先是药味,变得更浓了些。
接着是咳嗽声,比昨天还要更加撕心裂肺。
舟多慈看到舟澄镜的时候,他正结束了一轮咳嗽,用来掩唇的帕子上都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舟多慈自来熟地坐到床边:“大哥哥,你流血了。”
“小傻子不用担心。”
接话的人是舟鹤妙,他坐在椅子上,把那条跛掉的右足长长伸出去,笑道:“咱们太子哥哥身子弱,一遇到事就容易吐血,吐啊吐啊的,反而排毒。”
说到这,舟鹤妙“唰”地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醉醺醺的眉眼。
“臣弟听说,太子哥哥病情加重,是因为昨夜一睁眼,看到两个黑漆漆的诡异泥人一左一右地望着自己,被吓到了?”
啊?
舟多慈回想起自己昨天临走前做的事,眨眨眼,傻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舟多慈的心又提了起来——
裴解意大晚上的来他这干什么?
还有他的脚步声怎么越来越近了。
他还没穿衣服呢啊。
正想着,一个颀长的人影已经穿过屏风,站定在舟多慈面前。
舟多慈仰起头,呆呆地和裴解意对望了半天。
接着,舟多慈道:“流氓。”
明明是控诉的词,舟多慈却说得面无表情,声线也波澜不惊的。
裴解意甚至怀疑舟多慈根本就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他险些被逗笑,但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周身的寒气又加重了一些。
他突然伸出手,捏住舟多慈湿漉漉的脸。
像是捏一颗荔枝。
舟多慈也就像一颗荔枝那样,被捏开了嘴巴。
舟多慈往后挣脱着,带起哗啦啦的水声。但很快他发现,他越后退,裴解意就越用力。
于是舟多慈停下了所有动作。回到毓秀宫的时候舟多慈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阳萝看着他整个人烂泥巴一样瘫软在床上,怎么都不动弹的样子笑起来,她不解地问:“小殿下,您今天可是一整天没往外跑,就只是坐在那里,又吃了不少好吃的菜肴点心,怎么会累成这样呢?”
“你不懂。”舟多慈有气无力:“前者是带薪休假,后者是周末公司团建。”
被老皇帝和裴解意盯了一天,舟多慈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吸干了。
——舟多慈严重怀疑这俩人可能吸他阳气了。
裴解意教舟多慈写了字。
又招冯旺说了一会儿的话。
等他慢悠悠地穿戴整齐,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裴解意叫起已经开始窝在椅子上打瞌睡的舟多慈,总算是要带他去养心殿见老皇帝。
舟多慈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哦,好的,裴,裴,裴解意。”
裴解意的注意力渐渐全被吸引到了舟多慈身上。
悬在笔尖上的墨“啪嗒”一声滴落在纸上,却也浑然不觉。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舟多慈一会给柜子擦个灰,一会又捏捏花瓶里的花草。
看起来很忙碌的样子。
但又完全是在瞎忙活。
直到舟多慈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拎出两只簌簌掉渣的泥人,要摆在自己枕边时,裴解意额头青筋跳动了一下。
“敢放你就死定了。”他阴沉沉地道。
背对着他的身体一僵,磨磨蹭蹭地又把那两只泥人缩回了袖子里。
裴解意轻呵一声:“去把手擦了。”
“然后过来。”
裴解意扬了扬眉,唇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裴解意弯腰,将唇凑近舟多慈耳边。
轻轻耳语了几句。
……还他上好的童男元阳!
舟多慈坐月子似的躺在床上缓了足足三天,终于重新活过来。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正打算去花园里继续自己的捏人大业,门外却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
“小傻子!”旁侧,裴解意抬眸。
总是挂在唇角的笑忍不住真情实感地加深了一些。
他笑,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这场闹剧是他亲手促成的——
舟多慈说的那些话,是他教舟多慈讲的。
果然,一把兰妃搬出来,老皇帝又晕了头。
丑态尽出,实在是让人大饱眼福。
二则是裴解意心里实在痛快。
这屋里的人——
老皇帝连奏折都丢给他来批,貌美的妃子也曾娇滴滴地红着脸问他要不要结为对食。
就连变傻了的儿子都要叫他一声主子。
就连那啃着手的小公主,竟全都是要对他言听计从的。
舟鹤妙拖着那条不利索的腿,一米七一米八的快速朝他走来。
“啊,二哥。”舟多慈愣愣地叫人。
“怎么几天不见,好像比之前更呆更傻了?”舟鹤妙笑着伸手拉住舟多慈的手腕:“走,今日有掌印大人的热闹可以看,二哥带你去瞧乐子。”
他听到裴解意阴恻恻的声音:“不听话。”
“小殿下,你吃方小侯爷给你的东西了?”
老皇帝松开怀里的美人,朝舟多慈看过来。
舟多慈手里捏着一块点心,递到老皇帝手里:“喏。”
“给朕的?”确认了裴解意走后舟多慈从角落里钻出来。
捂着心口长长地松了口气。裴解意起身,走到外面说了一声。
冯旺立刻送来了水盆和香皂,放在了门口的架子上。
舟多慈用水在脸上洗了两把,又去拿旁边的香皂。
在手里揉了两把,闻到一股子冷梅香。
和裴解意身上的味儿倒是差不多。
又赶紧把自己身上那身湿衣服换下来,一连串儿打了好几个喷嚏。
舟多慈赶紧钻到被子里保暖。
他团在被窝里,整个人哆哆嗦嗦的。
一半是冷的,一半是被裴解意给吓的。
但说是害怕,也不是那种看到鬼的害怕。
而是那种家长突然叫你全名,或者突然说什么有个正事想和你说你站起来听着的那种害怕。
不知道用意,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舟多慈倒宁愿裴解意打自己一巴掌,把话说清楚。
而不是给他梳头发,给他喂吃的,却连为什么生气都不肯说。
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和方绫说话了?打闹了?
总不能是因为方绫往他嘴里塞的那颗酸梅子吧?
舟多慈使劲点头:“好吃的……吃……”
老皇帝的表情又惊又喜的:“遇到好吃的,还知道分给朕……好好好,多慈……朕就知道朕没有疼错你。”
他吃掉舟多慈递的点心后,舟多慈又给他塞了一块:“这个,也好吃。”
老皇帝动容地看着舟多慈。
他一连吃掉了舟多慈送来的四块点心,摆着手说自己再也吃不下了。
接着他的目光落到舟多慈手里的那杯酒上。
“给朕的?”
舟多慈犹豫了一下。
虽然知道裴解意加在酒里的定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立竿见影的毒/药,但他握着酒杯的手还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老皇帝已经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没被哄好,心中反而更生出恼意来——难道我还有拒绝的权力吗?最后还是狠下了心,就着被抵到唇边的器皿,恶狠狠地吞咽了两口那来历不明的猩红血液。
腥味其实不如我想象当中重,但那浓稠奇怪的口感,实在让人排斥。我“唔”了一声,唇顿时偏开,上面还沾着猩红的血,几乎是本能的抗拒姿态,再也多喝不下一口。
神秘人也还算信守承诺。剩下的没再逼迫着喂进去,随手倒了,便用术法召出泉水喂给我漱口,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恶心感。
我眉头紧蹙,在心中又将绑架我的恶人骂过了一遍——忽然感觉到一阵纯粹精元,在体内游向四肢百骸。
第 180 章 狐狸的精血
这无比纯粹又浑厚的力量,显然是由那碗来历不明的血液带来的。我来不及思虑其他,为了不让这精元被浪费散去,立即打坐修炼,让它顺着周天经脉运转起来。
可是越是运转,越觉得这力量澎湃汹涌得超出预计。始终不见少,反而越修炼越显充裕起来——我闭眼不断炼化精元,因心境上没有阻碍,修为关卡上的滞涩竟是被隐隐冲破。
我原本便是近出窍中期修为,此时不知炼化了几日,竟是一举突破了出窍中期,向着出窍后期而去。
出窍修为已属大能,与天地争夺灵气,每每突破一关,应有天道劫难作为历练才对。
其实我也碰见了——只是那天雷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拦了下来。
是的,两只兽耳。
皮毛雪白的两只兽耳毛茸茸的,翻动耳朵,内里透出来的却是极薄的一层淡粉色,看上去有些像是猫的耳朵、也有几分像狐狸耳朵。脱开偏见、凭心而论,这兽耳倒是挺可爱的,让人很想捏一捏——前提是不长在我身上的话。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也渡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舟多慈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周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也渡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周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也渡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他复转向也渡:“周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周将军亲自品鉴。”
也渡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也渡拱手道,“何况周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周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也渡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周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周将军不敬事大。”
也渡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也渡解释说:“周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周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也渡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也渡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也渡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周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周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也渡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也渡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舟多慈。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舟多慈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舟多慈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周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也渡,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也渡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也渡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舟多慈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也渡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舟多慈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舟多慈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
舟多慈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也渡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舟多慈一把捉到摁住了。
舟多慈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也渡:“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也渡耳边。
可舟多慈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也渡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舟多慈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我喝的那碗妖狐精血。
“……”
绑架我的人,果然罪大恶极。
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