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宁做小人
车子沿着滨海路向北,从车流密集的城区开向夜晚人迹罕至的郊区。
叶秋声记得那个方向有个灯塔公园,免费开放的,白天的时候,白色的灯塔矗立在临海耸立的山崖边,春天里斜向上的山坡长满绿草,是个网上挺热门的打卡景观地。
这个时间点,早过了公园开放的时间,附近没什么人了。
坐在旁边的小女孩紧拽着叶秋声的衣服,离开熟悉的大人,跟陌生人出来,很是紧张不安的样子。
或许是叶秋声不久前崩溃到快哭出来的样子让两个女孩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女孩对他有了亲近感,这会也依赖地靠着他。
叶秋声不太会安慰人,想了想,掏出手机在上面翻了翻,没一会车里响起了海绵宝宝的片头曲。
“你要不要看动画片?”叶秋声苦恼地举着手机问。
这招果然好使,小女孩接过他的手机,不大会儿就看入了神,叶秋声松了口气。
施宁从后车镜看了一眼,觉得叶家这孩子也是个人才,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给小孩放动画片。要是她,根本就不会管这个。
“等下小心点,不确定对方现在的情绪和状态,而且他身上可能携带了境外走私进来的危险品,知道你心急,不过到时候别急着往前冲,大部队就在我们后面,部署警力需要点时间。”
“嗯,我知道,我很冷静,一定听从指挥,不会添乱。”叶秋声低低应道。
作为被挟持的人质家属,两人一边心焦,一边趁着赶路的时间商量着等下的事情。
然而不管再怎么商量,等真到了现场的,计划根本赶不上变化,一切混乱得难以想象。
车停下后,叶秋声抱着阿明女儿下来,对方情绪果然很激动,立马喝止他们,不让他们靠近。
晚上的灯塔附近没灯,只有车灯的光线在黑夜里闪着。
叶秋声站在车灯前,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举起来,示意自己无害。
他看见阿明脚边坐着两个人,两个人似乎都受了不轻的伤。
梁景激动地喊:“秋声!”
然后被阿明一脚踹在肚子上,倒在一旁。
叶秋声听见了施宁急促的呼吸声。
隔着这么远,他看不见那个沉默的身影的神色,然而单单看着对方的身形,他就不禁眼眶发热。
迎着猛烈的海风和浪潮声,叶秋声用尽全力大声说:“阿明,我带你女儿过来了!”
他又对怀里的女孩说:“那是爸爸,你还记得爸爸吗?”
可能是气氛太紧张,又或者当年年纪太小,女孩真的不记得了,她搂着他的脖子摇头,嘴里喃喃着带着哭腔喊妈妈。
海边真的很冷。
叶秋声脱下衣服,把外套裹在她身上,试图稳定她的情绪。
阿明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态度有所缓和。
他手里拿着枪,凶狠地挟持着两个被塑料扎带反捆住,还受了不轻的伤的人质:“你们之前就想骗我,我不信你们,你把孩子送过来,我要确认你们是不是随便找了个小孩糊弄我!”
叶秋声立马就想要过去,施宁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消息,拦住他:“孩子可以给你送过去确认,但你必须放了人质!”
阿明依旧怀疑,所谓的孩子只是警方做的一个抓他的局,心底却又存有一丝期望,不敢直接放人,又想见孩子确认身份;施宁则担心叶秋声一把孩子送过去,对方会直接反悔撕票。
何况叶秋声同样是对方仇恨的目标。
阿明不同意,双方僵持了一会,阿明忽然冷冷地笑了声:“你们把孩子送过来,我可以先放一个走,能谈就谈,不能谈我就现在带他们一块‘上路’!”
叶秋声和施宁同时紧张起来。
阿明心意已决,他看向叶秋声:“你说,我该放哪个走?”
他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告诉他:“这两个人好像跟你都关系不一般啊,你选一个,我现在就放他,他肯定能活。”
“叶秋声,你想让谁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叶秋声。
选梁景,还是选秦渭?
一个从小长大的竹马,救命的恩人,一个……是自己爱的人。
施宁忍不住低声叫了句“小叶”。
尽管她不太爱管自己的儿子,可到底是亲儿子,还是会担心,不然也就不会这么急着赶过来,在这种时候,她肯定希望先保证自己儿子的安全。
阿明是个不要命的危险分子,谁知道他之后会做什么,谁跟他赌得起?当然是越早把人救回来,确认安全最好。
寒风中有些冷。
叶秋声到了这种时候,竟然很冷静。
他欠施宁,也欠梁景一条命。
不想当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理当要报这份恩情。
他在施宁期待的目光中,抖着嘴唇道:“放了……
“秦渭。”
他挣扎许久,最后的答案竟是,宁做小人。
一时间,梁景和施宁都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施宁失声喊道:“小叶!”
秦渭强做的镇定破碎,鼻息颤着喃喃:“秋声……”
那道黑夜里格外单薄的身影,一步步朝灯塔下方的悬崖边缘走去。
他们听见他说:“把梁景也放了,他受伤了,不方便做人质,你带着他也是给你拖后腿,我可以跟你走,我来换他。”
梁景才刚凉透的心,重新热起来。
秋声不是不要他了!他还是在乎他的!
就在这时,秦渭忽然一脚把他踹了出去:“他选梁景,你先放了梁景,让他滚!”
秦渭咳嗽了下:“叶秋声,你别过来!你给我回去,听见没有!”
梁景被踹懵了,往前滚了几步。
阿明没有耐心听他们掰扯,“行了,还你们一个人!”
梁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叶秋声跑去。
“秋声,你说要换我,说明你还是在乎我的对吗?”
然而,叶秋声根本没有理他。
只在秦渭朝他喊话时在那里站定了一下,很快继续坚定地朝那个方向走。
施宁在身后担忧地喊了声梁景,梁景没回,看着叶秋声远去的背影发愣,心头忽然像是被浇了盆冷水。
秦渭:“叶秋声,听话!”
叶秋声扯扯嘴角,没说话。
阿明挥了挥手里的枪:“好了,你站那不要动,放下孩子,让孩子自己过来!”
叶秋声蹲下来,把小孩放在地上,低声跟她说了几句,告诉她:“那是你爸爸,没事的,我就在这,不会走很远,你害怕就叫我,我马上过去。”
小女孩迟疑着点了下头,朝阿明走过去,试探性地朝那边喊了声爸爸。
起初阿明还持怀疑态度,直到小女孩走近些,看清对方的样子,他立马跑过去用力把女孩抱进怀里,叫着女孩的名字。
看到他这样,当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叶秋声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见阿明没注意到他,飞速向秦渭奔去。
“小哥!”他语气颤着,借着不太清楚的光线看到秦渭现在的样子,心疼得红了眼睛。
他用袖子抹了下眼,安慰他:“你别担心,我现在就给你解开,你不会有事的,有警察在,我们等下一起回家。”
秦渭察觉到他的手抖得不成样,低声呢喃:“秋声,真是笨死了,过来干什么?这多危险,害不害怕?”他乱糟糟地念叨着,声音很轻,带着哽咽:“怎么这么笨啊,啊?”
叶秋声眼眶又热了些。
他试着弄开他手上的塑料扎带,这种绑法人根本没法跑动,会失去平衡,得尽快弄开。
他满头大汗,弄得认真,秦渭余光一撇,看见阿明举起了枪对准了这里。
“你们在干什么!给我停下!”阿明语气焦急慌乱。
电光石火间,秦渭看见阿明手里的枪冒出了火光。
他眼瞳一缩,在大脑意识到之前,用力撞开了叶秋声。
女孩被吓哭了,阿明顾不上那么多,放开开她,转过头回来试图重新控制人质。
施宁在混乱中拔出枪,对准了阿明。
随着一声枪响,摔倒在一旁的叶秋声在嘈杂中抬起头,一切都像是慢动作镜头那般,他看见阿明倒了下来,看见秦渭的身影摇晃着消失在了悬崖的边缘。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灯塔悬崖的高度,下方的海水深度,秦渭的伤,还有他手上的扎带。
但也可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他听见梁景和施宁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梁景不顾一切地向他冲了过来,大概是想拉住他。
但他们谁都拉不住他。
梁景眼睁睁看着叶秋声冲向悬崖,半点都没犹豫地跟着秦渭跳了下去。
凌晨五点,拂晓天光乍破。
他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烈日坠向深海。
梁景趴在悬崖边,呆呆望着那道身影消失,从脑袋到胸腔都在剧烈震动着。
他仿佛第一天了解叶秋声这个人一样,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他这个人。
叶秋声不会放弃梁景的生命,他会救他,换做其他人他也会救。
梁景对他来说,和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区别,或许仅仅多了一份恩情。
但这世上能让他愿意交付真心,生死相随的,却只有那一个。
那人不是梁景。以后也永远都不会是了。
直到这一刻,梁景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也许很久之前他曾有过那么一个机会抓住他,将那份竹马情谊演变成其他的关系。
可是他仗着对方的纵容,在无数种应对方法里选择了最烂的一种,亲手将他推离自己的身边。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拥有叶秋声了。
……
从高处砸进海里的一瞬间,身体传来了一阵剧痛。
叶秋声在塞班的时候学过游泳,杨钧和齐愿还带他跳进过一个蓝洞里面游泳。
他经常能看见那些外国人欢呼着脱了衣服,从海边的小悬崖上扑通扑通跳下去,但那些都没有这个这么高,也没有现在这么疼。
不过他很快就感觉不到疼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搜寻着,然后朝着一个下坠的身影拼命游过去。
秦渭意识不太清醒了,叶秋声抱住他的腰,咬着牙往上游,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秦渭的名字,让他再坚持一下。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他做了所有努力,距离水面明明就差一点了——叶秋声脱力了。
他渐渐抱不住秦渭的身体,无力地看着他从自己手中滑下去,一道热泪融化在了海水里。
秦渭在梦里隐约听见了谁人的哭声。
那人哭得好伤心,惹得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他想抱抱他,问问他发生了,让他不要再哭了,手指动了动。
最终,意识陷入一片昏暗。
……
发动机的轰鸣驰骋在海面上。
船上,有人高呼道:“找到了!人在这里!”
“快!快点!救护车!!”
第62章 超忆症的奇妙之处
整个抢救过程中,秦渭清醒过几次,他尝试抓住身边的人,发出一些不成字句的音节。
别人不知道他想问什么,连夜赶回来的秦嵘是知道的。
“他没事,哥哥没事。”秦嵘哽咽着对他说。
秦渭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短短一个晚上,又是经历了一场爆炸,又是被敲破了脑袋,最后还刺激地跳了次海,秦渭这次躺icu的时间比上次还久点。
意识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就是转动眼珠,在周围搜索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想见到的人。
周围人不少,有自己亲弟弟,有秘书,有听说消息来慰问的公司董事,就是最该来的那个人没来。
秦渭当时满脑子都是上回自己躺icu那会发生的事,说什么都躺不住,挣扎着起来,颤巍巍对身边的人说:“叶秋声……在哪?他没来看我?”
停顿一秒,秦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怎么了?受伤了?很严重?”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说。
倒不是不认识叶秋声是谁。
就算是之前不知道叶秋声的人,这两天听这名字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秦渭麻药劲没过的时候,就在那一直喊人家的名字,一会让人家别走,一会又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地骂人家是混蛋。
满楼的人全都津津有味地听了一耳朵秦渭和他口中的叶某人的旷世绝爱,在知道叶某人也是个男人之后,此八卦就跟火星子似地在住院区燎了个遍。
秦嵘对此唯一的想法就是:“以后我有需要全麻的时候,绝对要让人把我嘴堵上。”
不然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最后还是秦嵘上前,让秦渭做个心理准备。
“哥哥他伤不重,但是……他情况比较复杂,你也知道,他一直身体不好,心理和精神状况也很差,他现在……光说说不清,不然,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秦嵘欲言又止,决定让秦渭自己去看。
秦渭想,人活着没事就好,还有什么能比世界上没有叶秋声了更严重的呢?
他抱着这种乐观的心态,从病床上下来,按照周围的人指引去找叶秋声。
去之前他想了很多话,想问他为什么不来看他。
别是又蹦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又打算趁着他的不能动一个人偷偷跑走,让他好几年找不着。
他去叶秋声病房的时候是下午。
到的时候,听见人说,他今天就结束了所有的检查,稍晚些时候,要办理出院了。
秦渭推开病房时,叶秋声正站在窗边,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质家居服,一缕柔软的浅棕色头发垂在清瘦的轮廓边缘,阳光照在他的眼睫上,投下一抹清浅柔和的光晕。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看他。
那双眼十分平静,带着浅浅的笑意。
温柔,却又透着一丝陌生的疏离。
在秦渭怔愣的神色中,他微笑着说:“你好,有什么事吗?”
……
自己的病人出事了。
杨钧心里骂骂咧咧地订了机票,赶了过来。
他是目前负责叶秋声治疗的人,也是所有人里对叶秋声的状况了解得最多的人。
他有些头疼地对秦渭说:“你了解超忆症吗?超忆症不是大众一般理解的那种,无差别地记住所有东西,其实我更愿意称之为一种‘时间的失效’。”
说话的时候,秦渭走到坐在床边,跪坐在那神情中带着一丝迷茫的人面前。
叶秋声有些难以辨别他们的谈话。那些话落在他的耳朵里,变得难以理解。
在他的视野中,所有人的脸都被模糊成了一团繁杂模糊的线条。
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模糊不清,他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那个突然冲进来的,看不清脸的人,此时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哭了。
叶秋声迟疑着摸了摸这个奇怪的人的脑袋:“他们说我生病了,认不出人来了,好像……脑子也出了点问题,我们以前认识吗?”
对方把他的腿搂得更紧了些,滚烫的泪液渗进他的裤子里,让他眼睫跟着颤了颤,心情忽然很烦闷。
于是语气也冷淡下来:“抱歉,我马上就要出院了,我今天得早点回家,我要早点休息,周一……周一还要去上班!”
看不清脸的人莫名颤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大概是在看他吧,叶秋声也不太确定。
他好像是病了,却又不是很在乎。
他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盘旋,告诉他,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比他的病重要太多。
站在门口的杨钧看着床边那两个人,神色模糊在灯晕之下。
他继续说,声音有些冷酷,也有些悠远:“对他们来说,十年前和一秒之前,在感知上没有任何不同。时间不是线性的,记忆也不是,而是一条整齐排列的横轴,没有远近,没有清晰与模糊之分,现在是现在,过去还是现在,删除其中的任意一段,对于他们来说,人生就会倒退回一个起点上。”
超忆症患者的奇妙之处大概就在于此。
他觉得秦渭死了。
他把自己的记忆删除了。
于是秦渭在他的人生里又活了过来。
他要回到他那窄窄的工位上。
那时爷爷没有死,不久后会有爱他的人来找他。
……
周五早上,秦渭找出了自己那套很久没穿过的黑色西装,穿戴整齐出现在公司里。
已经晋升成部门主管的李子轩打着哈欠,去接热水,电梯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秦渭从里面走出来。
李子轩下意识打了个招呼,“早啊,秦哥。”
“早。”
秦渭对他点点头,向着王总的办公室走去。
李子轩端着热水回到办公室。
人呆滞了一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了谁,喝到嘴里的那口水噗地喷了出去。
“我去!!秦渭!”
他怎么会在这!
李子轩冲出办公室,发现挺多老同事们都围在王总办公室门口。
“他出了点事,他以为自己还在公司里上班,王总,我会为公司创造更多的效益,提成我也可以不要,只要您同意让叶秋声回来,让他像之前那样在这里工作。”秦渭站在办公室里,对着王总深深鞠了一躬。
秦渭提出的条件不可说不诱人,他在时就是公司的金牌销冠,自从他走后,公司效益也大打折扣,不至于出那么大问题,不过没以前他在那会风光倒是真的。
何况,秦渭现在是什么身份?他自己就是比王总这小破公司厉害里不知道多少的创业公司ceo,如今竟然说,事业不要了,就为了回来他们这小破地方,来给他打工?
说出去别人都得觉得王总白日做梦。
然而这的确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但凡是创过业的人都知道,公司里能有个天降神兵多重要,厉害的人,死的都能给你盘活了。
换做一般人,肯定是迫不及待的趁机让对方签个‘卖身契’,竞业协议更是少不了。
几年过去发福得更厉害的王总挠了挠稀疏的头发。
秦渭嘴唇逐渐抿紧。
决定无论对方要开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谁知过了会,王总慢吞吞说:“唉,你当我老王是什么人呐,我还用你这么正儿八经上来跟我谈条件?我认识小叶可比你早!”
“我老王可还记着呢,当初公司里没几个人,我凭着一股劲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什么都不知道,差点就要赔个家底精光,”王总嘿嘿笑了声,“那会就是小叶一手给我们这草台班子拉拔起来的。”
他站起来,扶起秦渭:“你这些年也帮了公司不少,不用扯那些有的没的,一句话,咱们公司这门随时对你们敞开,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不会亏待你们,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秦总的工资,那我可是真出不起。”
秦渭一时间有些怔住。
围在门口的人也忍不住讨论起来。
“什么?叶哥要回来了?卧槽,大喜事啊!”
“我刚来公司那会,没有钱吃饭,就是叶哥借给我的!好多年没见了,我好想他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有一回,我早上肚子疼得受不了,公司烧热水的壶还坏了,本来我都打算挺挺算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叶哥跑去楼下借了人家公司的壶拿回来,给我烧了壶热水!”
秦渭听着那些讨论着的声音,眼睛不禁湿润起来。
他恍惚地想,叶秋声,你听见了没,他们都记着你,记得你的好。
有那么多人想着你,念着你。
还有我。
我也想你了。
第63章 你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在等一个人。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他每天坚持上班,是为了等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定不久后会有人来找他,而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以防对方来时,自己不在,错过了这场关乎人生的重要会面,但一旦他生出放弃的念头,心脏就立马会生出一股钻心的刺痛,继而萌生出比之更强烈的委屈。
为了不让自己难受,他只好继续坚持这件,连自己都不太清楚有什么意义的事。
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吃早饭,穿戴整齐,在八点整准时离开家门去搭乘地铁,在八点半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和坐在对面没有脸的同事一号闲聊两句,和路过的没有脸同事二号闲聊两句;中午的时候,推拒不掉热心的没有脸的同事三号的投喂,成功收获色香味俱全的盒饭一份,下午继续忙碌工作,晚上五点准时下班回家。
每天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找来的人。
他的同事对他都很友好,热情,不过偶尔他会觉得他们对他太小心翼翼了。
他没办法把他们说的话听得太清楚,那些人的声音像是从水底里传来的,闷闷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让他觉得其他人都生活在海里,自己正和他们隔着一个玻璃罩说话。
有一天没有脸的同事三号路过,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心情不好吗?”
那会叶秋声才忙完手里的工作,正对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发呆。
春末,空气里的水汽开始躁动,一连好几日阴雨连绵,再过一个月或许还会有台风光顾。
他从窗外收回视线,仰起头看向同事三号,迟钝地摇头:“没有心情不好。”
“是吗。”三号轻轻应道,过了会又说:“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说。”
医生说叶秋声因为长期的压力和抑郁,在遭遇巨大创伤后直接爆发,导致他产生了记忆退行以及对人的识别障碍,该病情源于他对创伤的逃避,但也可以说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
叶秋声很想活下去,他有着对生的渴望,他没法面对一些事,才会本能地进行了自我封闭式的隔绝。
这些话都是医生亲口对他说的,可他却很难集中注意力去理解这些事。
他既不痛苦,也不快乐。他看不清所有人,也听不清所有人的话。
他像是活在梦里那样飘忽,周围的人都离他很远,触不到,碰不着;他们有着同样的、被涂鸦般的线条涂抹、掩埋的面孔,瓮声瓮气、沉闷如同怪物般含糊的说话声,叶秋声身处在人群之中,却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
他无法分辨周围的同事们,他经常弄混一号二号还有四五六七八号,但却慢慢记住了三号。
三号同事是个奇怪的人。
回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大概是早上等电梯的时候。
三号站在他旁边,忽然对他说:“早上好。”
叶秋声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胡乱嗯了两声应付了下。
然后对方沉默了几秒,声音变低了些问他:“你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看了对方一眼,觉得这人很奇怪,于是就没理他。
正好电梯来了,想着要赶快摆脱这个怪人,他快步走进电梯里,结果怪人跟着他上了电梯,和他进了同一家公司。
后来他才听人说,这人是他们公司销售部的王牌,据说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说这话的时候,同事一号莫名对着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耳,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他表示:“呜呜呜叶哥,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兄弟肯定不会让你饿着,以后我给你养老!”
叶秋声:“……”
谢谢,大可不必,他能自己养自己。
但仅仅是这件事,还不足以让叶秋声记住三号。
让他开始把三号和他人区分开来,是因为自己每天早上总能在等电梯的时候碰上对方。这个据说有点冷冷的酷哥每次都很自来熟地跟他搭话。
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明明没必要,却总要跟叶秋声说两句话。
叶秋声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走神,不太爱搭理人。
对方自觉没趣,慢慢收了声。
分开时,他会轻声问他:“你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每次都直接无视这种礼貌性的寒暄。
不过这种有别于其他人的举动,还是让他记住了三号。他总觉得三号跟他说话时的声音和别人不同,同样是那种咕噜噜的声音,听起来却格外的温柔。
所以一号说三号是个冷淡冰山酷哥的时候,叶秋声第一次表达出了非附和的态度。他觉得三号是个特别温柔,待人亲切的好人。
除了自来熟,太没边界感,总爱找他尬聊之外,其他都挺好的。
一号对着他又欲言又止了会,语气复杂道:“叶哥你都这样了,还记着维护秦哥呢?”
叶秋声:“不是维护,我只是如实陈述。”
一号怎么会觉得他是在维护三号?他们俩又不熟,叶秋声只是客观地讲了句公道话。
……
真正让叶秋声彻底把三号和其他同事区分开来,是因为某天晚上的一个意外。
那时他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没有脸的面孔,忽然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慌。
那股恐慌几乎顷刻就将他的理智吞没,进而演变成了失控。
叶秋声很害怕,脚步飞快地想要逃离这些人。
他低着头盲目地逃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回过神来,周围是很陌生的环境。
傍晚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转大,他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发起了呆。
三号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撑着伞,从路的一边向他跑来,知道叶秋声没法分辨他是谁,告诉他自己是他同事,问他对自己有没有印象。
叶秋声迟疑片刻,缓慢地点了下头,问他:“你怎么在这?”
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他不明白三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家在这附近,刚巧路过。”
叶秋声哦了声,三号又问他这么晚在这附近做什么,他家好像不是这个方向,问他是不是迷路了,需不需要他送他回家。
叶秋声本来可以自己回家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恐慌还没有平复,又或者被雨打湿的衣服太冷,而三号披在他身上的衣服太暖和,他没有拒绝对方送他回家的提议。
三号把他送到他家楼下,叶秋声努力看了他一会,尝试看清他的样子,最后还是失败了,灰心丧气地垂下头。
离开前,对方大概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又拿出他那句生硬的问候,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叶秋声第一次回答他,他说:“不好。”
对方没说话,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
叶秋声还是记住了三号。
但他开始接受三号的午间投喂,是因为一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自称是一家宠物咖啡馆的老板,对方先是礼貌表达出了打扰他的歉意,然后说自己店要关门了,需要给店里的猫猫狗狗找领养的家庭,于是顺着这几年客人留下的电话,挨个打过去问问,看看有没有愿意领养的。
“我记得当初您和同行的那位先生都特别喜欢小杜,就想着打电话来问问您,有没有领养小杜的意向。”
叶秋声按了按有些疼的脑袋,想说自己不记得有这回事,他现在也没有领养宠物的能力。
店主:“我刚刚给和您一起来的那位先生打电话问了,他说让我先来问问您,如果您同意的话,可以挑个时间来看看小杜。”
叶秋声根本不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
可能是因为好奇,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同意。
店主很高兴,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
叶秋声硬着头皮说:“这周末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我这边给您登记上了!”
电话挂断后,叶秋声有些懊恼,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答应对方,但既然已经说好了,也不好再反悔,只好先过去看看再说。
另外,他也有些好奇店主口中那个同行者的身份。
周末的时候,叶秋声特意早出门了一点时间。
到的时候,店还没开门,门口靠着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叶秋声花了点时间,认出对方是他的同事三号。
这天早上,对方依旧如往常那样对他说“早上好”,中间停顿一下,然后继续问他今天过得还好吗,叶秋声照例无视了他的这句话,好奇地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三号个子很高,看叶秋声的时候要稍微低一点头,叶秋声看不清他的脸,总觉得他微微低头的样子看起来很专注。
三号回答:“来看小杜。”
收到消息的店主匆匆下来打开门,请两人进去。
几年过去,小杜长成了大杜,站起来有叶秋声小腿那么高。
杜宾礼貌地蹲在叶秋声脚边,尾巴在地面上欢快地甩来甩去。
店主惊喜道:“哎呀,小杜可能还记得你呢!它长大之后有点高冷,都不怎么理人了,今天难得见它这么主动!”
叶秋声怀疑这是店主说来哄他,好让他领养小杜的。
他看着脚下的杜宾,一点都不记得它了,但它许是还记得叶秋声的味道,虽然没有扑上来,却很高兴地摇着尾巴。
看出叶秋声的无措,身边的三号说:“你要不要先摸摸它试试?”
叶秋声试探着伸手摸了摸杜宾的脑袋,它立马舔了下他的手,拿脑袋顶他的掌心。
他很快沦陷在杜宾的攻势下,开心地玩闹了一会,杜宾很懂事地趴在他身边打盹,店主给两人端来了咖啡,问他们想法如何。
叶秋声有些不舍地决定放弃,他现在的情况,自己都照顾不好,根本养不了宠物。
“我想领养它,我很喜欢它,”三号说着,又看向叶秋声,“小杜放在我那里,我会照顾它,你平时想它了,可以来我这看它。”
事情便这么决定了。
三号说还需要提前回家做些准备,店主这边也要帮他们准备一些东西,双方约定下周来接小杜。
走前,店主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去照片墙上,摘下两张照片递给他们:“这是你们上回来这里留下的照片,送给你们做纪念吧。”
叶秋声接过照片,上面的人脸依旧看不清,但他认得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是自己和三号。
出门时,他把其中一张照片递给三号,看着对方收进钱夹里,干巴巴地问:“我们以前一起来过这里吗?”
这话问出来,他先生出了懊恼。
这话问得太蠢,但三号还是点了下头说:“来过。”
叶秋声又问:“我们以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三号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说:“算是吧”
叶秋声:“抱歉,我不记得了。”
三号没有生气,笑笑说:“没关系。”
叶秋声怔怔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对方脸上那些和别人一样杂乱的线条,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
五月底,气象台发布了台风预警。
人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熟练地准备迎接接下来几月频繁到来的糟糕天气。
叶秋声渐渐习惯了早上跟三号一起等电梯,中午接过三号递过来的饭菜,周末的时候,和三号一起牵着小杜出门去散散步。
三号会牵着小杜在他家楼下等他,两人并排走着,他会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可以给他打电话。
一开始叶秋声总是显得兴致缺缺,有时走在他身边也像在神游一样。
有一次路过一个小广场,小杜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争得同意后,很多人开心地围着小杜逗弄拍照。
三号一下就被淹没在人群里,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叶秋声瞬间就找不到他了。
他站在那里,望着人群,心里很慌,他认不出他的脸,甚至想不起来三号的名字。
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一个人从那些人中间挤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海绵宝宝图案的棉花糖,看见叶秋声的样子,脚步顿了下,紧接着快步走过来,把棉花糖塞进他手里,低声问他:“怎么了。”
叶秋声跟他说:“我找不到你了。”
三号愣了下。
他没有走远,一直都在他的视野里,就在很近的距离。
可叶秋声就是分不清他是哪个了。
那之后,每次单独跟叶秋声出门,三号就在自己胸前别了个亮眼的玩偶胸针——亮黄色的,挂着大大的笑容,瞪着大眼睛的方块。
别说叶秋声一眼就能看到,连周围的人都忍不住频频侧目,毕竟据说三号是个外表冷峻的大帅哥,和这样的玩偶并不搭。
只要看见所有人都一直回头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叶秋声要找的人。
……
某天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但又有点熟悉的人出现在公司楼下,踟蹰着拦下叶秋声。
对方身上弥漫着一股憔悴颓废的感觉。
叶秋声不认识他,但他好像认识他。
对方有些痛苦地对他道歉,似乎是说了很多,但叶秋声都没听进去,他只觉得拦着他的人很烦。
直到最后,对方痛哭流涕地说:“叶秋声,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全都是言不由衷的屁话!从来没人嫌你烦,你很好,就是太好了,才会摊上我这样的煞笔!你不欠我什么,我对你也没有恩,你不用再念着这个了。”
“我要走了,这次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以后真的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你会高兴点吗?”
叶秋声百无聊赖地看着他,点点头,淡定地从他身边绕过去。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哪个,不过还是希望他说到做到吧,毕竟,被神经病缠上可不是什么好体验。
……
六月初开始,天气就逐渐潮湿泥泞起来。
叶秋声近来心脏总是砰砰跳着,身边的人都讨厌这样的天气,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欢喜。
叶秋声跟三号说了自己在等一个人的事。
三号问他:“你准备等那个人多久?要是你一直等不到他怎么办?”
叶秋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紧接着,他有些苦恼。
一个人总不能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人,何况他连自己要等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问三号:“如果是你,会等多久?”
三号正给他挑鱼刺,闻言动作停下来,沉思片刻,笑道:“等到身体不能动了,大概就不等了吧。”
“那不就是要等一辈子了吗?!”叶秋声脱口而出。
身体不能动的时候,人都要老死了,那不就是一辈子?
三号轻笑了声,没说话。
叶秋声看着他拿筷子,熟练挑刺的动作,心忽地跳了跳,喉咙也有些发涩。
接下来几天,他总觉得脑袋晕晕的。
这天中午,雨开始下得很大。
同事六号让叶秋声帮忙把一份文件交给三号。
三号在忙,不在工位上,叶秋声就准备把东西放在他桌上。
走之前不经意一瞥,发现桌面的书架下,压着一角有些像是照片的东西。
他不知怎么,莫名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眼前的场景交替变换,好像很多年之前的某一天,他曾见过类似的景象。
三号还没回来,他不该随便动人家东西。
然而鬼使神差地,叶秋声对那压住的一角伸出了手,仿佛那东西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抬起书架,将那张照片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了。
照片上,隔着操场的铁丝网,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躺在球场边的长椅上,他手里拿着本书,盖在胸前,安静地睡着了。
角落里,装着烤肠的袋子倒在一旁。
叶秋声定定看着这张照片,胸腔剧烈鸣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在看什么?”身后传来一道疑问。
叶秋声飞速背过手,将照片藏在身后,瞪大眼睛,用力摇了摇头。
对方打量了他一会,移开目光,“看样子这雨会一直下到晚上,你带伞了吗?”
“带、带了。”
“嗯。”
他没有追问,叶秋声拿着那张照片急匆匆回到了座位上。
下午心不在焉,工作没做完,不得不留下来加班。
下楼的时候,叶秋声发现三号站在大门口,大概是没有带伞,在等雨停。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伞,犹豫半晌,鼓起勇气,递出了手里的伞。
“给你。”
三号顺着他拿着伞的手掌看向他。
他就那么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叶秋声以为他要拒绝,伸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伞。他没多说什么,撑开伞,站到雨里。
叶秋声看着他,准备目送他离开。
如果这时候他问他,把伞送出去了,那他自己怎么办?
叶秋声就会告诉他,等下会有朋友来接他。
三号没有走,站在雨里静静看着他,叶秋声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然而,三号没有问他那句话。
他对他伸出手,问他:“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预想之外的问题让叶秋声有些紧张,磕磕绊绊地说:“不、不用,有人来接我,你先走,不用管我……”
三号:“是吗。”
他收了伞,走回来:“那我陪你,等你朋友来了再走。”
叶秋声愣住了。
他递出过无数次伞,总爱谎称自己有朋友接。
然而只要多等一会就会发现,他其实根本没有朋友。
这是一个很容易就会被拆穿的谎言,说者不走心,听者没深究,让他瞒了很久。
“我……”他一时间有些慌。
三号低头看着他:“或者你跟你朋友说一声,让他别过来了,你跟我一起走,我没什么要忙的,可以先送你回去,这样可以吗?”
叶秋声怔怔看着他,脑子有点乱,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他握住三号干燥温暖的掌心,听他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冲进雨幕。
伞面倾斜着,将他罩在里面,叶秋声侧头看向三号轮廓分明的脸。
有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视野有什么不一样了。
街道上有很多来来往往在大雨下奔跑的人。
他看不清所有人的面孔,只有他的脸,在大雨中渐渐清晰。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三号的问候。
你今天过得好吗?
我今天……过得很好。
他试着在心里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