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鸦羽般的眼睫微颤,他蜷了蜷手指。


    崔錦程背对着


    段乞宁,薄唇抿成一条线,半张脸埋没在碎发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可呼吸声却是下沉的。


    女人歪头,蹙眉冷笑,半晌,从石桌凳上起身。


    阿潮很自觉地让出路,在见到段乞宁那熟悉的狩猎状态后,他垂首道了声“属下告退”,便消失于庭院中。


    一并退下的,还有眼力见拉满的家厮女使们。


    偌大的院子冷清下来,石桌旁的少年在段乞宁靠近时,怔怔后退。


    一步、两步……臀部磕上石桌边,少年无路可退,右手心下意识撑在桌案上,稳住身形。


    段乞宁的右手也顺势抵在桌边,将崔錦程圈定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


    少年墨发星眸,马尾乖顺地貼在后背,头顶玉冠彰显孤傲,鬓角的几缕长发垂在胸前,亦是被他细心打理过的精致模样,在阳光下折射出亮丽色泽。


    段乞宁抄起他胸前的发缕,绕在指尖把玩,扬手輕嗅,还能闻到发丛间的冷香,用的是钓月娘子的早春款香皂。


    女人心满意足地又闻了闻,抬眸瞥见少年喉结滚动。


    她扯了扯这缕发,力道不是很重,却也足够让他将視线聚焦过来,段乞宁对上他的眼:“回答我。”


    少年鬆口,唇瓣上皆是他的牙痕:“贱奴不敢,但凭妻主吩咐。”


    言罢,崔錦程侧过身去取汤碗,段乞宁在他端起时扣住他的手腕,一只膝盖撞向他的腿间。


    崔錦程:“……”


    段乞宁在少年耳边輕声细语:“我改变主意了,你喂我。”


    他呼吸一顿,段乞宁鬆手,撤了些活动空间给他。


    “你喂我,我开心了,就准你写信。”


    “当真?”少年微讶,瞳眸中燃起几丝希冀。


    “几时骗过你?”


    他欲言又止,想了想后还是不作反驳,捧起那碗冰糖雪梨,修长指尖拨弄瓷勺。


    段乞宁不用想也知道,锦衣玉食的崔小少爺从小到大都没喂过人,所以动作才会那么生疏。


    但他总归是被段乞宁喂过,学着她此前的模样,尋了块小巧的雪梨肉,盛在勺心,端起碗勺,递到女人的红唇附近。“请妻主大人享用。”


    “人机。”段乞宁总结完毕他这一套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侍奉礼节,得出结论。


    少年困惑“人机”为何意,段乞宁没有给解释,双手撑在他身后的桌岸上,偏头咬上瓷勺。


    入口是清甜,梨子果肉酥嫩,段乞宁抽开些距离,視线却始终緊追他不放。


    崔锦程避开目光,红霞自他颈间燃起,很快弥漫面颊和双耳。


    段乞宁没有催促,少年略显慌乱的尋到第二块喂去。


    女人摇摇头。


    崔锦程放回雪梨肉,舀起半勺甜汤,再度呈上。“妻主请用。”


    段乞宁还是摇头:“我要崔小少爺用嘴喂我。”


    少年手指一緊,一番挣扎,含下那勺甜汤,眼瞳定定凝望她的唇。


    段乞宁浅笑,便见崔小少爺耳根通红,闭上了眼睛靠过来。


    他在女人的唇瓣上落下很轻很轻的吻,试探的要素过多,反而勾的段乞宁心急,索性扬手圈住少年的脑袋。


    段乞宁衔住他的唇,舌尖緊随其后。


    唇腔被浓郁的甜味填充,女人寻找梨子果肉未果,下一瞬咬向比果肉更软的唇。


    段乞宁甚至嚼了一口,牙齿摩擦而上,手指穿梭在他的发丛间,弄乱了他的发冠。


    与发冠一同坠地的是白玉瓷碗,碎了一地。那少年本欲惊呼,悉数被她堵塞回去,段乞宁揪住他空落的手,将少年往自己怀中圈緊。


    呼吸交换,枝头燕雀啼鸣,身。下燕雀扬首。


    少年浑身紧绷,僵硬得好似一块石头。


    段乞宁在他腰帶上乱扯,寻找趁手的地方,索性一把将人提起,抱到石桌上坐着。


    女人掀开他的衣裙,露出单薄的里裤,浅薄的一层衣料包裹少年的双腿,一切都无处遁形。


    “别、在外边……”崔锦程想收拢双腿,可是段乞宁站在中间,少年的眉梢紧紧拧在一起。


    他恐惧着家厮女使的突然出现,身子往段乞宁身上靠坐,试图用她遮挡,两只手臂已经挂在了女人的双肩。


    “你放心,不会有人来的。”段乞宁仰視他红透的脸,指尖勾了勾少年松散不堪的腰帶。


    他抵抗着不要,腰腹钻入冷意,衣衫失去束缚敞开,段乞宁将腰帶随手扔到树根上。


    如此一来,更加显然,段乞宁的手貼了上去,按压在他腰间的那颗黑痣上。


    在见到他颈间还戴着的银月吊坠,女人露出满意的笑。那吊坠的串绳被他改过,编织成精致的绑绳,这无疑更令段乞宁心情舒畅。


    惊慌失措在少年面上炸开,他手足无措,只能用双腿圈住她的腰,将段乞宁恨不得抱入身体里,好借此弥补他们之间任何可能被旁人看见的缝隙。


    “宁姐姐,别在这里……”少年抱住她的肩颈,在她头顶颤声道。


    段乞宁不说话,在黑痣上绕了两圈,转而往上拨弄银月牙尖。


    崔锦程揪住了她的衣领。


    女人碾磨得有多肆意,她的领子就被他拧得有多紧。


    小少爷很快受不住,胸腔起起伏伏,剧烈抽气,眼角沁出泪花,将眼眶染得湿红。


    崔锦程走投无路,一口往她肩膀上啃,恶狠狠地磨着牙齿。


    “好了好了,松口。”段乞宁掌心贴着他胸口平放,另一只手捏着他的后颈。


    狗急了都会跳墙,兔子逼急了直接上嘴咬人。不过那咬合力……暂且可以忽略不计。


    崔小少爷缓过气,抱着女人不肯撒手,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她身上。


    段乞宁抽开了他的手,抄起他的腿,在他迟疑时往肩上提。


    “等等,别——”少年只顾得闷哼一声,手臂条件反射地往后抵,才能稳住身形。


    崔锦程的后背贴在桌案上,段乞宁掐着他两只腿,将人往自个腰间拉。


    那少年根本爬不起来,只能抬手遮挡自己的脸,露于阳光下的腰腹随呼吸抽动。


    段乞宁将他的小腿架到肩头,好整以暇地俯视他。


    “把手拿掉,我要看到你的脸。”她弯腰往下凑近。


    “拿掉。”段乞宁重复第二遍。


    少年双唇翕动,随后紧闭起,弧度朝上弯,他抽离了双臂,露出泪水斑驳的脸。


    阳光太刺眼,崔小少爷闭着眼睛,头往梨树枝下的阴暗处撇,紛紛扬扬的梨花落满他的身。


    他似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最后妥协般放下手,平放在桌案上,少年屈了屈膝盖,羞赧地将腰身抬高。


    段乞宁瞥了眼后笑了,戏弄道:“哭什么哭,害得我也伤心难过了,这信咱们今日就不写了罢。”


    崔锦程顶着直射日光,眯开眼,心随身一并卸落力气。


    很快,他狠狠地抽回腿,狼狈地坐起身,将衣裳飞速叠好,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段乞宁放任他的举动,在一旁哂笑,末了贱兮兮地问:“这就告退了?”


    崔锦程咬牙不回话,整理自己的衣裳,视线巡视一圈,寻到腰带的位置,他踩着石板凳下桌。


    段乞宁长腿迈开,在他捡起腰带时贴过去:“生气了?”


    少年依旧绷着脸。


    “我帮你系。”段乞宁扯过他的腰带,那一头传来阻力。


    “贱奴身份卑微,不敢劳烦妻主大人。”


    “真生气了?”女人啧了一声,若是没看错的话,小少爷方才还瞪了她一眼。


    到底是长牙了。段乞宁心道。她掌心施力,将少年拉了个踉跄,他倒也执拗,拽着不肯撒手,要跟她拔河。


    谁知多财倏然赶过来,焦急唤道:“不好了少主,不好了!”


    小厮见崔锦程也在,顿住急于脱口而出的话。


    段乞宁松手,崔锦程神色一黯。


    他将腰带抢过去飞快系好,头也不回地往偏厢房去,连退安礼都没行。


    段乞宁没计较,待他身影消失,神色恢复正常看向多财:“出什么事了?”


    “少主,是钓月娘子  。“多财靠近,压低声禀报,“延莽边境爆。发时疫,蔓延雪州,临近的州几乎都沦陷了,大批流民南下逃难,扎堆往京州和晾州涌,钓月娘子在城東郊外的作坊抑是…抑是被流民圍了!”


    段乞宁瞳眸怔缩。


    书中没这剧情,这是突发的。


    ……


    片刻后,一辆朴素的马车自段家小门驶出,段乞宁将人。皮。面。具攥在掌心。


    马车往城南商铺附近辗转一会,女人将面具戴妥帖,才急骋往城東去。


    一路上,钓月娘子撩开窗帏探查外头景况,的确与前些日不同:市井烟火气消弭,商贩关停不少,各大医馆前圍了不少人,街头横横竖竖躺着抱团的流民。


    他们自北而来,身量魁梧,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论躺着还是坐着的女男老少都用直勾勾的眼光紧盯路过的内陆人。


    钓月娘子的车马也不能幸免于难,前前后后被流民围堵三次,还是多福把面饼掰碎了往旁边扔,趁着流民哄抢而上的契机快马加鞭。


    城郊外钓月娘子的作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流民爭先恐后地抢夺作坊里的资源,和工人发生争执。


    他们好似洪水猛兽,冲毁作坊的堤坝,侵占他们的巢穴,但凡驱赶,便会招致流民愈发亢奋的爆。冲。


    作坊小当家六神无主,见到钓月娘子的马车就如见到救星降临,当即高呵道:“大当家的回来了!大当家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的东西都被他们抢了个精光,那可都是咱们的血汗本!”


    可流民才不管东西卖不卖钱,他们只知晓这些锦缎丝绸可以供他们取暖,香皂原料可以给他们充饥。


    多福钻进马车:“少主!好多流民带着时疫来的!小奴方才瞧见有好些个老奶老翁都咳出血了,这肯定会传染!”


    钓月娘子眉头紧锁,她事先已准备妥当,撩开马车门帘喊道:“作坊的工友们,都戴上面巾!莫要露面与流民争执,千万避开涎水!”


    面巾均用艾草焚香熏过,钓月娘子当下也抽出一块。


    将将系好,马车晃荡一下,钓月娘子手扶车厢壁,越来越多的流民朝车轮子扑,要将女人拽下来。


    多福吓得登时大哭,钓月娘子稳住身形,和阿潮同时抽出配刀。


    好在她近日武艺小有所成,刀起刀落间割开扑进来的手,流民吃痛缩回,钓月娘子将多福扯到身后。


    那头阿潮已下了马车,与激进的流民搏斗,不少鲜血溅到马车窗檐上。


    “伤人啦伤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声,那群流民纷纷顿住动作,面露警惕。


    阿潮执刀挡在马车前,弯刀刃还在滴血。钓月娘子撩开帘子出来,神色凝重。


    流民面面相视,不敢当真和习武之人抗衡,偏偏又有人搅动是非高呼道:“怕什么!天女脚下她们还真敢光天白日杀人不成!京州不开城门,晾州还要驱逐我等,不是要把我等往绝路上逼!她是这里的头,肯定藏了不少好东西,抓住她!”


    流民瞬间亢奋,再度一窝蜂往钓月娘子处扑。


    唯恐引起暴。乱,阿潮的确不敢下杀手,他翻转刀刃,用刀柄将流民击退,钓月娘子抑是一脚踹一个。


    可她们人单力薄,这打法终归是杯水车薪,流民越围越近……


    钓月娘子稳定心神,将思绪运转起来,这群流民听风就是雨,只要抓住煽风点火的那位……她的视线很快锁定人潮后边耳垂上挂狼牙的女人,并与阿潮交换了眼神。


    可这方案并未给她实施的契机,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悠长口哨声,十余匹骏马疾驰,马背上均矗立着“鹿”字镖旗,随飞奔的气势扬开,浩浩汤汤。


    为首的少年身形俊朗,轻勒缰绳踏马,右手高举拖拽着麻布的一角,布角上系着的是有分量的重石。


    少年纵马飞跃,高呵一声将那块布角掷出,另有三位干练的女女男男将余下的布块三角如法炮制。


    那撑开的巨大麻布便如渔网一般将流民悉数笼罩在内。


    钓月娘子微怔,熟悉的黑金祥云纹路抹额闯入视野,那双点墨黑瞳幽然望向她。


    少年纵马而来,忽的朝地上的女人伸出手,“神仙姐姐~”


    第52章


    钓月娘子搭手,翻身上马,落于前座,俩人一马随即擦着马车而过。


    阿潮握紧刀柄,骏马上的少年回首朝他扯了个鬼脸:“略——”


    漸行漸远……


    起初缰繩在阿也掌间驾驭,走了约莫一里路,掌舵的人换成钓月娘子,那个少年卸下的双臂圈在女人的腰间。


    钓月娘子及时接手缰繩,才不至于让骏马偏离正轨,迎面扑来的风将二人的发缕吹飞,纠纏于空中。少年脑袋后系着的抹额结绳也被风拖曳得很轻易,随风起舞,泛光的黑金祥云纹路折射清透之感。


    钓月娘子的声音在风中打转,显得飘忽忽的:“去哪里?”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右肩上,环绕于她腰间的手越拥越紧,渐渐的已经不安分,上下摩擦。


    钓月娘子便只好又道一遍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没人的地方……”阿也在她肩头嘶磨着,音色很沉,五指揉着月牙刺青所在之处,指節起伏分明。


    钓月娘子眉梢一扬,道:“春天发。情了?”


    “嗯……”少年拖长尾调,施加力道,恨不得将她融进身体,“太想你了,神仙姐姐。半年没见了,半年啊,你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钓月娘子:“……”


    “是煎熬,是折磨……”阿也另一只手也攀上去,用力摩挲,弄得钓月娘子的呼吸也渐渐失衡。


    她勒绳屏气:“收敛些。”


    “不要……”阿也哼哼唧唧一声,唇瓣在她后颈上亲吻,刻意避开面具和原生面容接轨之处。他道,“什么时候能给我看看你的真容?”


    “任何时候都不能。”


    “为什么不能?”


    钓月娘子将马驱停:“我相貌粗鄙,怕吓到你。”


    “我不怕的,”阿也舔着她的肌肤,“神仙姐姐不论如何,在阿也心中永远都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这话你对多少小女娘说过?”


    “仅你一人,”少年摊开自己的右手,他今日未曾束袖,袖口宽松,露出腕心一片白皙,“神仙姐姐,我的初夜可都是给了你,我只认你一个妻主。”


    钓月娘子反手摸住他的手腕,自是想起二人在桑州共度的纏绵长夜:那日烛火通明,风将影子扰乱,钓月娘子解了少年的抹额,改为缠在他的腕间。被束起双手的阿也未加反抗,或许他本来就没想反抗,全心全意配合着女人。


    为了维系钓月娘子的人设,女人对待他极为耐心和温柔,一停一簇皆留意他的喜怒,故而她和少年的初次,对方体验感极佳,以至于阿也后面肆无忌惮的暴。露本性——恰如现在,粘人得像只小猫。


    钓月娘子顺手摸摸猫咪的胡须,少年追逐她的手指用牙尖轻磨,全是气音:“我可不是小猫……”


    “那是什么,”女人逗。弄手指,“吃人的大老虎?”


    那一夜,得益于他们多日形影不离的相伴,钓月娘子与少年坦诚相待。阿也背对着她,他身后的


    图腾便悉数落入视野,一笔一划,甚至是图案的每一处纹路走势——那是一只昂首的老虎,张牙舞爪在咆哮,纯黑打底,金墨笔迹勾勒細節,更有六颗金环各自圈画在老虎的四肢和颈尾上。


    钓月娘子的指尖曾在图腾上游走,走过虎首和虎背,最后落于虎掌上绕圈轻挠,也无比清晰记得当时少年按耐不住的反應……


    “对…吃你的大老虎。”阿也一口咬住钓月娘子的食指,点墨黑瞳已泛起浑浊,“可以吗?”


    “在这里?”钓月娘子讶异,换做是崔小少爷,怕是已经哭着央求她回去了。


    少年吮吸她的味道,旁若无人地解她的腰帶:“在这里。”


    “你喜欢这么刺。激的?”


    “我喜欢这么刺。激的。”少年抽了她的腰帶,笃定回應,一邊对自己的衣裳下手,嘴里全是气音,“老虎不都是在丛林里狩猎的?”


    “你是老虎你很虎,我可不是。”钓月娘子抢回自己的腰帶。


    “那你是什么?”


    她倒还真仔細思忖起来,“那我是小羊。”


    末了补上一句:“‘羊、入、虎、口’。”


    少年笑音荡漾,混杂于喘息声中:“……你坏死了,神仙姐姐。”


    钓月娘子面色不改:“莫要瞎云,神仙普渡世人。”


    “那你渡渡我嗯……想你想得快死了……”


    钓月娘子弯唇一笑,勒马折返往作坊。


    阿潮辦事就是靠谱,女人回来时,他将煽风点火的流民制服,关押在隔间,其余失去主心骨的難民便如一团散沙,构不成威胁,由作坊工人和鏢局鏢师分别捆绑,一同关押在柴房,作坊的暴。乱算是得到平息。


    阿潮简明扼要地同她呈报还没半刻,那头发。情的小猫咪缠着他的主人撒娇。


    “好了好了。”钓月娘子攥住阿也的手腕。


    少年半只身子倚在她身侧,用护食的眼神驱逐领地内另外一只狼狗。


    阿潮投以同样狠戾的目光。“妻主,这些流民該如何处置,还请下一步指示。”


    “救救你的信徒……神仙姐姐人美心善,必然定然肯定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钓月娘子:“……”


    “妻主,部分流民携带时疫,恐怕得及时区分,避免扩散。”


    “妻主~哥哥说的好有道理,你快些让哥哥去处理公务,我‘鹿’字帮的姐妹兄弟自会帮衬,唯哥哥命是从,哥哥不必忧虑,神仙姐姐还是陪陪久久未见的阿也好不好?”


    “不要乱叫。”钓月娘子道。


    “哥哥会生气吗?”少年歪着脑袋,用挑衅的眼光望向男人,趁机在钓月娘子的耳邊说悄悄话,“你托我打造的东西,不亲自看看嘛?”


    女人眉梢一扬,道:“他不会的。”


    言罢,钓月娘子圈住少年的腰,将人往屋舍里带,回首对阿潮道:“就按你所言辦,戴好面巾,千万注意防范。”


    阿潮允應,黑瞳黯淡,直到钓月娘子又添了句“回家补偿你”,男人才缓和几分。


    可那个少年不悦了,一进屋,阿也就将她堵在房门口:“你和他回家,那我呢?你怎么不带我回家?神仙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啊?”钓月娘子显然愣了一下。


    “啊?”少年也明显被她的反应怔住,“你該不会…从没想过娶我吧!”


    她呛了两声,圈住少年的腰:“你我当初不是说好是露水情缘的吗?”


    “几时说过的?”


    钓月娘子多少有些心虚:“就…约定俗成。”


    阿也被气着了:“谁要和你露水情缘!衣裳亵裤都被你扒了,身子给你看了摸了,初夜给你了,东西也给你砸锅卖铁造了,你跟我说露水情缘?哦,惦念京州工艺时想到我这个人脉,我千里迢迢赶来晾州,你就没有一点点动容?”


    她摸摸鼻尖:“我自然感动。”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少年定定望她,当真露出那种猛虎护食的眼瞳。


    钓月娘子只得耐心安抚小猫咪,在他尾巴附近揉搓,哄着:“大娘子自古以来均先立业后成家嘛,你我成婚一事马虎不得。我想着先将晾州的生意盤稳,为之后开拓京州做准备。我的生意只有在京州也站稳脚根,我才有底气八抬大轿娶你对不对?”


    少年脸色缓和,随她动作哼唧几声,面上泛起潮。红:“当真?”


    钓月娘子假的也说成真的,郑重地点点头:“虽然我是个粗鄙的商人,你是个讨生活的马郎,但我钓月娘子的正夫,一定会给他十里红妆的排场,让全大延的儿郎羡煞。”


    那少年做出一副沉湎想象的模样,松开围堵的双臂,改为轻轻扶着她的腰肢。小猫咪亲昵地将身子埋进她的怀里蹭了许久后,他将打造好的银器摸出来,系于钓月娘子的颈间。“你喜欢蝴蝶?”


    钓月娘子含糊应着,并不想展开“蝴蝶”这个话题,她第一时间抬起吊坠端详,发现少年贴心的也为饰品编织了绳结,和崔小少爷的编法是同一种,但是做工比崔小少爷的要粗糙许多。


    而且,阿也貌似还偷偷改了尺寸,改成约莫两节手指的长度——这并不是她想象的大小,不过摸起来倒还算合理就是了。


    钓月娘子:“有点丑。”


    “还给我。”阿也作势就要来扯,被她薅住手。


    女人当然知道这是他故意屈服的,钓月娘子顺着猫咪毛,半推半搡间,将那少年吻到了床榻上,取下了他的抹额。


    再之后便是水到渠成的耕耘。半年未见,自是干柴烈火,道不完的情话家长。


    少年在她身下喘气:“你耍刀的样子太丑,不若跟我练剑,我亲自指点你……”


    钓月娘子换着不同角度,寻找最合适的点:“好啊,这样还是那样,你教教我?”……


    后半段快要收尾时,被旁人打搅了。


    多财自段府匆匆赶来,手里提着食盒,叩门道:“钓月娘子,小公子送来的吃食,和您赔礼道歉的。”


    屋内没有回应,但有动静,多财脸红着:“小奴放门口了,娘子有空再取。”


    钓月娘子须臾间的停顿令阿也很是不满,少年摩挲她的腰,在她耳间酸溜溜地道:“是谁,哪家小公子?”


    女人回神:“你不认识。”


    “告诉我。”


    钓月娘子不语,改变力道。


    少年溢出不堪的声响,仰首汲取氧气,好半晌才恢复神志,依旧紧追不放着:“神仙姐姐…你的蓝颜知己可真多……既是送给你的,我作为正房是不是也能分杯羹?”


    钓月娘子看向他。


    小猫咪耍性子:“我要吃,你现在就去拿给我。”


    女人眨眨眼。


    阿也推搡她,以一种像是在撒娇又带了点小威胁的语气道:“不然我就要去找他的麻烦,也不知道你那公子的小身板扛不扛得住我一拳。”


    钓月娘子噗嗤一笑,离榻去取食盒。


    里头装着的是梨花糕,被揉搓成“月亮”和“蝴蝶”的形状,细看纹路便知用了心思。


    “摆盤都这么讲究,”阿也瞥一眼道,“士族出身的儿郎?”


    钓月娘子哼一声:“你倒是挺懂。”


    “我在镖局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连御液琼浆都喝过。”少年随手捻了块抛着玩,末了猛地一口咬上去,仿佛嚼的不是糕点,是情敌的尸首,“倒是神仙姐姐你生意在晾州做这么好,连士族小郎君都对你另眼相看。”


    梨花糕的口感极为酥嫩,入口即化,缠绵悠扬,令那少年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宫廷口味啊,京城人?”


    “不是。”钓月娘子也捻了块品尝,崔小少爷的手艺,她还是满意的。这糕点的用料都是时令的东西,怕是他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着了。


    女人垂眸品鉴,忽的在盘碟旁边发现一张字条,白纸黑字撰写着:“遥寄相思钓明月,梨牵蝶萦盼春归。”


    娟秀、孤傲、清雅,钓月娘子似乎能透过字迹的一笔一捺想象出崔锦程撰写这些时的模样。


    阿也嚼着糕点,凝望女人出神的面容,眼瞳阴沉下去:“我要宰了他。明月是你,那蝴蝶就是他吧?托我打造的银饰也是为他?他到底是哪家小公子?”


    她将字条随手放下,哄着少年重回床榻:“你可是正室,不应该大度一点吗?”


    ……


    待钓月娘子收拾好后,外头已经天黑了,阿潮办事利落,按照吩咐将流民妥善分类,她亲自去审那个戴狼牙耳坠的女人。


    女人一直在雪州西部生活,因为雪


    崩和时疫,村庄被毁,和難民一同南下逃亡。


    京州城门紧闭,拒接流民,她们只好奔晾州来,听闻城东郊外有江南富豪钓月娘子的私产,平日只有工人做活,无人把守,便动了歪心,谁知会撞上逐鹿镖局的人。


    念她们所求不过充饥保暖,没弄出伤亡,钓月娘子也并未报复。


    眼下北方时疫,天女陛下的意思是闭京放晾,所以晾州城门敞开,接纳难民。


    可这么多难民,晾州城如何能全吃下?晾州知州这些日子属实是擦碎了心。


    这差事办不好容易贬谪掉脑袋,为此知州全城招贤纳士、广策群建。


    钓月娘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倏然要与狼牙女人达成协作:身强力健的流民女人在作坊做活,劳动所得用来救济家中老弱病残男。


    一周时日运作下来,达成平衡,作坊的产量也翻了一倍不止。事径传至知州耳朵里,知州特别嘉奖,免了钓月娘子后半年全部赋税,城中商户之家纷纷效仿,这其中包括知州底下的产业。


    钓月娘子听闻后,未加表态,幸好段家那边没露半点动静。


    阿也也于一周后随镖局回京,这些天他日日夜夜与钓月娘子纠缠,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神仙姐姐,照顾好自己,带好面巾。这时疫虽说杀不死年富力壮的成年女子,但我不忍心你遭这罪。天冷了记得添衣,天暖了也莫脱太快,你练完武功,出太多汗,可千万小心着凉……我教你的招式务必天天练啊,都是精华,保你一招制敌,还有那行军水遁的呼吸大法,有空寻个水缸扎进去捣鼓,乃行走江湖必备神技,关键时候打不过还能跑……”


    钓月娘子嘴角一抽,招手赶人:“知道了知道了。”


    总算送走这尊粘人大佛,她长吁一口气,连夜抽身返回段家。


    一周未见,崔小少爷守在明月轩门口专程等她回来。


    第53章


    皎月高悬,繁星枕云。


    玄关廊外灯火通明,少年手中也提着一盏灯,人影被拉得斜长,眼眸映着光亮。


    段乞宁有那么一瞬觉得,这么个可心的小郎君天天盼着她归家的感觉似乎不错。


    被人惦念,那人又生得这么标致,性子又那么好欺,多少令她脚程加速。


    多福多財已自动退安,她解下钓月娘子那身披风往里走,少年掌灯过来,低低唤了声:“妻主。”


    这小子已无那日梨树下的脾气,舉手投足间尽显讨巧,很殷勤地抬手接过她的披风。


    “贱奴备了姜汤,妻主不若润润喉,去去寒气。”


    “你离我远些,”她道,“外头时疫闹得厉害,我才从流民窟回来,小心染给你。”


    明明是威胁恐吓的话,少年竟品出几丝关切,崔锦程愣了愣,不退反进。


    段乞宁一笑:“不怕?”


    “贱奴以妻主为榻,妻主在哪,贱奴就在哪。”


    段乞宁又深深看他一眼:“你八成是不知道它的厉害,像你这身板的小郎君,得上吐下泻高烧个五六日。”


    崔小少爺抿唇,执意跟在她后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没多久,小白兔尾巴藏不住了,来来去去还是为的家书一封的事。


    昨个儿雪州传来消息,说是崔家妇老病情严重,崔锦程殚精竭虑一宿没睡。


    段乞宁捏捏眉心,望着塌边跪地、湿红眼眶的小少爺,想到近日欺負他也是欺負够了,到底是松了口,“罢了,你写吧,但我要看着你写,省得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不会的,宁姐姐待我很好……”崔锦程脱口而出,抬起来的眼瞳中亮起希冀,好似盛夏繁星。


    段乞宁的呼吸屏住了一会,将人带去书房。


    说起来明月轩这间寝殿的名称由来自是因为原身心目中的白月光,原身对崔锦程爱慕之深,便是书房墙壁上都要挂着少年的畫像。


    烛火熹微,照不真切,但段乞宁还是可以粗浅地看到挂畫上的人影:立于湖心亭水竹林畔,身段颀长,身着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好似天上的仙人。画中仙男衣袂翩然,薄如羽翼,颈间抑是系有一条飘逸的白绫遮住锁骨。


    诚然,画像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纵观仙男气质,当真如明月皎洁、尊贵奢华,也難怪会把原身迷得七荤八素。


    段乞宁收回目光,懒散地坐定在桌案前。


    崔小少爷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手腕,左腕纏绫,右腕点砂,他亲自为自己碾墨铺纸,一舉一动都彰显着士族儿郎的优雅。


    墨条在砚台上打圈儿,点点墨香闯入鼻息,和室内点燃的凝神香混在一起,讓周围染上旖旎的氛围,女人的五指在靠椅扶手上轻敲,四周安静地只能听见崔锦程提笔蘸墨的响动。


    她把人拘在桌案内,少年仅存的活动范围在她的双腿和桌案形成的三角内,但因为要提笔写字,以桌案的高度,他不得不俯下些身。


    崔锦程弓着背,弓得极为拘谨,身子绷得很硬。烛光下,他的耳根通红一片。


    这实在是个糟糕至极的姿势,崔小少爷咬紧下唇踟蹰很久,都未曾提笔写下一字。


    “干嘛不写?”段乞宁动了动身,衣裳摩擦椅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倒叫那个少年的耳廓更加泛红。


    “宁姐姐,你能否…朝那侧倾身些。”崔锦程用笔尖点了点她右手边的椅把手。


    段乞宁哼哧一声,往右侧靠过去,手肘抵在扶手上,支起半边脑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的腰臀。


    那少年总算松口气,往左侧空闲的方向弯下脊背,借着羸弱火光提笔撰写。


    他写得投入,一笔一划皆细细斟酌,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以至于段乞宁的手贴上腰都未曾觉察。


    女人在他下笔时也同样下,悄然捏一把,少年将将写完的“一捺”抖了抖,墨迹成团坨在纸上,一样拧巴在一起的还有崔小少爷的呼吸,沉得都将烛火吹斜了。


    崔锦程:“……”


    段乞宁顽劣地笑两声,不松手,绕着圈:“写呀,继续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崔锦程整理呼吸,硬着头皮写下去,尽管思绪屡次被她打断。


    段乞宁早就不安分,甚至越来越过分,从后到前,捏着揉着,少年提笔的手也越来越颤,最后几排字都已经失去锋芒。


    崔锦程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乞宁穿过衣丛握住比笔更为长直的杆,少年呼吸一窒,毛笔从手中滑落,不小心染脏砚台旁别的干净纸张。


    墨汁疯狂从毛刷中渗透,澄心纸汲取之快便如段乞宁的手,他如墨团被拉扯和压榨。


    崔锦程的一只手扣住桌案边角,正巧压到毛笔尖,墨汁顷刻间吞噬他的指节,那样的温度讓他下意识瑟缩,刚要惊叫,段乞宁捂住了他的嘴。


    “唔嗯……”


    少年瞳孔怔缩,脊背一抽一抽,手指掐得发白。


    他感觉快要喘不上气,身子早已被她擺布,段乞宁抽了他的腰带,掀开崔小少爷衣擺。


    女人圈住他的腰肢,讓他坐在了自己的左腿上。


    崔锦程半举着弄脏的右手无处安放,段乞宁靠过来拥住他,唇瓣在少年的颈侧亲吻,边吻边抖。弄左腿。


    “写完了吗?”段乞宁咬着他的耳朵。


    崔锦程木讷讷地点头,面上仍是理智暂缺模样:“写、完了……”


    “写完了做点什么好?”


    “幫我、寄去好吗,要盖上段家印章。”


    “邮费呢?”


    崔锦程回归些理智,可他身无分文,只能保持沉默。


    “肉。偿好了。”段乞宁舔了舔他的耳垂,少年敏。感地一缩。


    她掰过他的脸,尋找崔锦程的唇瓣吻下去,唇齿相。交。可后者却有些抵触,因为他闻到了她身上另外一个男人的味道。


    不是阿潮的,很陌生。


    那一瞬间心中激荡起来的情绪让他顾不上手指间的墨汁,崔锦程把手抵在段乞宁的胸口处,二人之间推出一小片距离。


    段乞宁拧眉不悦。


    少年低垂睫羽,斗胆问:“宁姐姐这七日在外边…都做了什么?”


    她低头


    看了眼被弄脏的衣襟,再度望向他时眼眸微眯:“我要向你汇报吗?”


    言罢,段乞宁不顾他的抗拒,朝少年吻去。


    他挣扎着抵抗,性子不是一般得执拗。不过七日,段乞宁身上就能闻到这么浓郁的外男味道!和她原本的冷香纠纏在一块,崔锦程凭借男人的第六感笃定,她与那个男人之间有过!


    也不是阿努的味道,是她养在晾州的外室吗?


    崔锦程撇开头,抵着她的胸腔平复呼吸。


    从雪州之行、段乞宁醉酒之夜随口说漏嘴“要把他送人”这件事后,少年就耿耿于怀,他不想被送人。


    崔锦程处心积虑这么久,营造出“喜欢上了她”的假象,不过是为自己籌谋的一种手段——他想让她动恻隐之心,最好能让她亲自要了他的身。


    计划也确实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发展着,段乞宁看似处处欺负他,实则这本来也是在意他的一种方式,崔锦程深谙此理。


    他也日日夜夜告诫自己只是演戏,可是今日他说不清楚此刻内心翻涌上来的感受,莫名堵在他的嗓子眼处,让他发不出声音,又扎得他心口難受。


    段乞宁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变脸了,她顿住动作,兴致被消磨殆尽不少:“时候不早了,今夜你睡主卧还是偏房?”


    崔锦程起身,行的是退安礼。


    段乞宁明了,未加阻拦,也未施强。硬。


    反倒是那少年梗塞道:“宁姐姐,邮钱,我会想办法籌给你的。”


    段乞宁一顿,打着哈欠道:“那你可快点,我等得起,你娘爹可不一定。”


    崔锦程抿唇。


    翌日,她当他会有啥筹钱的法子呢,原来是缩在偏厢房里做男红。


    崔锦程用府里闲置的针线做成帕子,企图换些银两,偶尔多財瞧着他辛苦,会幫衬一二。


    少年针法惊艳,一日不停能繡个两块,皆是精致小巧的图案,这般手艺拿到市面上都是少有的上等品类,只是他是段乞宁的侍奴,在府中无权无势,这卖繡帕第一步就栽跟头。


    段府上上下下皆不敢用他绣的帕子,崔锦程别无他法,只能尋此前帮衬过他的管家。


    管家搓着袖子,神色慌张,于心不忍,但还是摇头叹气道:“小公子,这不成,老奴没法帮你。”


    少年那双被针线扎到的手还缠着白绫,兀自捏紧辛苦所绣的手帕,眼眸浮现失落。


    待崔锦程回房后,管家整理神色前去和段乞宁复命。


    女人摆手表明知晓,手中正拿着崔锦程的那封家书。


    侍奴的家书,妻主自然有权过目,段乞宁摒弃现代隐私权那一套,咬着茶杯阅完。


    倒也没写其他什么,只道他一切安好让母父勿念,叮嘱他们照顾好身子,另外还说了四小爹已经寻到的事情,令崔母务必小心孕期。


    毕竟月份越大,若真有个什么不测,那可是活生生两条人命。


    段乞宁想了想,将信对折叠好,寻了个干净信封包装。


    勒令全府上下限制崔锦程交易是她的意思,捉弄归捉弄,这家书她倒没那么小心眼不帮寄。


    做好这一切,她将信搁置在桌案,本想唤多财一会儿送去家主那儿敲凰章,岂不料那小子不请自来,带着噩耗。  :


    “少主!”多财扶住门框喘气,“城中接纳的流民过多,今日不知怎的倏然时疫爆。发,原本能做活的壮年女子也都纷纷染病倒下,晾州城此番是乱成一窝粥了,不仅知州的商铺、还有城中旁的富贵人家的商铺皆是如此!”


    段乞宁一听,便知这是时疫的潜伏期达到峰值,悉数反扑回来了。她起身往门外走,“母亲怎么说?”


    “段家商铺前些日子皆是打样,闭门不出,倒是还好,就是少些伙计被流民传染,不过都是轻症,家主大人已前去慰问了。”多财随她一同脚步匆忙,“今日晾州知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商户皆是效仿钓月娘子‘以工代赈’之举才引流民进城,如今造成这么个局面,知州便将罪责全都推到钓月娘子头上,一定要娘子给个说法和解决之措。知州的人没能在作坊寻到娘子,小当家皆言娘子去了桑州,她们一怒之下扣了咱们作坊的工人,要逼娘子从桑州回来!”


    段乞宁骂了几句难听的。


    第54章


    她那作坊之所以能‘以工代赈’,是因为地处郊外、场地宽阔,能将病人和健全之人完全隔离,且物资充沛。


    晾州城中这样的人口密度还来这么一套,这不是養蠱吗?她当时就想说了,又觉得人应该没那么蠢,哪知道那些小商户为了些蝇头小利,个个趋之若鹜的。


    “这还能怪我头上?”段乞宁吐槽一句,“事成知州府拿去邀功,事败就要拉老娘垫背?”


    可工人都在她们手中,釣月娘子必然不能不救,娘子和段大少主又不能同时出现……


    段乞宁想了想,讓多福以娘子口吻往段府递求助信。


    众人皆知段家和釣月娘子有生意往来,双方都是对方的大主顾,且段大少主南下桑州与娘子交好,彼此幫襯亦是正常,无人起疑。


    信中写明解决措施,段乞宁本想讓母亲出面主持大局,谁知段家主竟把她喊去前厅,讓她以段家少东家的身份前往前线赈災!


    段家凰商印章被她攥在手里,段乞宁还有些纳闷,以原身这么个臭名昭著的声誉,还能去赈災?


    不过说是赈灾,等她随凰商马车前往钓月娘子的作坊,实际要她操心的事情并不多。


    隔离区、观察区、安全区……段家主皆按钓月娘子信中所写的设置好,商铺及其附近收容的城中难民也已经按照“病人”、“康复者”和“潜伏者”的身份划分妥当,层层分明。不同区域之间皆临时搭建栅栏围起,由段家伙计把手,不得随意混淆。


    段家主也将钓月娘子的书信禀呈知州,段家此番幫襯作坊算是先行范例,若是有效果,知州便采纳。


    段乞宁的任务,就是给安全区里的难民布膳施粥,和她一同前来的赈灾搭子还有眼熟的郎中汪娘子。


    二人在粥棚下碰头,双方各自帶着面巾,只露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段乞宁的眼神好似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汪娘子尴尬地摸摸面巾里的下巴,好似在说:“没办法段家给得太多。”


    “段大少主。”汪娘子礼貌道。


    “汪娘子。”段乞宁也礼貌道。


    “段家主请在下前来,万一有个好歹,在下即刻施针救援。”汪娘子道。


    “有劳有劳。”段乞宁道。


    一番寒暄,段乞宁已先去施粥,汪娘子便在旁边搭把手。


    说来也巧,二人身后各站着一位“保镖”。


    “保镖们”身量相当,宽肩窄腰,腰间皆佩刀,且都帶着帷帽,无法窥见容貌,且都穿着玄色劲装。


    段乞宁当时送了汪娘子好几个“猛男”,眼下跟在她身后的八成是汪娘子最喜欢的那个,上哪都要带着他。


    大抵是感受到段乞宁的目光,汪娘子放下粥勺,面露羞赧对她道:“还没感谢段大少主给在下送来这么贴心的夫郎。”


    段乞宁收回视线,一笑道:“汪娘子滿意就好。”


    “滿意,自是满意,”汪娘子嘿嘿道,凑近了些距离,“段大少主庄上的小郎君可養得真好,各个八块腹肌,肌理分明,筋脉清晰,在下拿来练针极为顺手。内务活、粗活、闺房活儿都做得那么好,哎呀~可真是有气力。”


    趁着中间休憩的空档,汪娘子又凑过来想和她探讨闺房事儿,两个人最终因用的不是男人同一个地方而分开头。


    汪娘子脸一热道:“好罢好罢。”


    段乞宁宽慰道:“不过确实比寻常小郎君强。”


    “是吧是吧?”汪娘子频频点头。


    段乞宁笑:“汪娘子喜欢,改明儿我再送你几个!”


    “不必!”汪娘子伸出五指制止,语气立马又羞涩下去,“在下有小核桃已心满意足。”


    小核桃,便是她身后的“保镖”,男人原先在暗卫营,唤作“阿核”。


    “那就贺喜娘子了。”


    段乞宁随后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下一轮施粥。


    她不知道的是,阿潮瞬间捏緊弯刀。只因他感受到一股杀意,是从阿核身上散发出来的。


    阿潮无法辨认清阿核想杀的人是谁,可能是他,可能是段乞宁  ,也可能是汪娘子,又或者是人群中的某个难民,他只知道,阿核将杀意蛰伏得很深,得益于暗卫营日复一日的栽培。


    不过那抹杀意转瞬即逝,随后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段乞宁和汪娘子一直忙活到日落西山,隔壁观察区有病人突发恶疾,汪娘子已前去施针,待她回来时,段乞宁正捶打自己的胳膊舒活筋骨。


    女人见汪娘子神情踟躇,怕是有事相求,便多留了一个眼神。


    果然,汪娘子携她的小夫郎前来,的确有个不情之请:“那个…段大少主,在下那日替阿核把脉,发现他脉相奇异,似是身患蛊毒。且这蛊毒还是子母蠱,极为霸道,体。液皆受蛊母掣肘……呃,在下就是想问问这蛊毒之事,段家是否之情?”


    段乞宁微讶她的醫术高明和胆大心细,不过很快恢复镇定。她扫了眼汪娘子身后帷帽戴着严实的健硕男人,道:“嗯,毕竟要送到段家庄上做活,自然少不得约束。”


    汪娘子面露难色:“段大少主,实不相瞒,在下的夫郎实在想要个孩子,受蛊毒影响,怕是不成……段大少主,你看这…能否将蛊毒解法相告,少主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定然风雨无阻,抑可给段家当家醫,随唤随到!”


    段乞宁抬眸看向她:“你认真的?”


    “自是,”汪娘子凑近,摸着自个的小腹,“在下和夫郎已在备孕。”


    段乞宁呛了几声。


    这么听着好像确实……人都送出去了,蛊子还和她粘着。她陷入沉思。


    阿核的声音透过帷纱传来:“少主放心,段家于属下有恩,属下定然会将田庄产業守口如瓶!”


    汪娘子连连摇手:“在下绝对没有觊觎段家田产的意思,在下就是个医娘,治病救人还行,经商简直一窍不通,不会打产業的主意的!”


    段乞宁自然明了阿核的言外之意,可私养暗卫一事……


    罢了,大户人家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护卫储备,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绝密,段乞宁道:“那稍后我让小厮跑一趟,亲自送到汪娘子府上。”


    汪娘子喜笑颜开,阿核扑通跪倒在地,重重朝段乞宁磕头。


    阿潮还想劝阻,被段乞宁拦住:“就这样罢。”


    “是……”男人遵命,并在心底立誓,若阿核真有不忠之心,他会亲自了結。


    一连多日,段乞宁都在前线赈灾,吃住均在作坊钓月娘子的屋舍,没回过段家,也自然不知晓段家此刻忙成一窝粥。


    三日前,段家主倏然胸堵咯血,女人攥緊染得鲜红的手帕,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不可传出任何,尤其不能让宁儿担忧,让她安心在作坊赈灾。”


    家主主卧内,段乞安搀扶段家主到榻上静养,跪在塌边侍奉,血盆水换了一趟又一趟。


    段三少主面色慌乱,担忧地喊着:“娘亲,你如何?”


    段家主屏退众人,独留段乞安,饱经风霜的手抚摸到段三少主的脸上,替她整理好鬓边的发。


    这个女儿长得最像她,透过她,段家主好似瞧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安儿啊……”


    段乞安往前去些道:“娘亲,安儿在。”


    段家主捂着胸口不适,又咳出一些血块,将被褥染脏,纵使心中不甘,可她无能为力,虚弱问道今夕何夕。


    “快清明了。”段乞安如实道,眸中有些许困惑。


    段家主望着精致的窗帘纹路陷入沉思,眉眼间浮现压抑。


    透过窗棂,依稀可见外头云谲波诡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密布而来,将日光笼罩了个彻底。


    要变天了……


    段家主揪紧垫被,惴惴不安了好些,半晌,思绪从遥远的往后回笼,紧捏段乞安的手腕,将另一只手上的玉镯摘下来,套到她的腕间。


    “娘亲这是……”


    “你与宁儿一人一只,它们本是一对。玉中都有段家商铺印记,娘也给你备了一份产业。宁儿有的,你也有,娘不会厚此薄彼的,往后你莫要因此心怀芥蒂。”


    “不会的娘。”段乞安摸着玉镯忧心忡忡地道。她虽是庶出,可从小到大母亲都没亏待。即便知晓段家主更看重嫡女段乞宁,段乞安也未曾心生怨恨,她过得很幸福安稳,她抑是知足。


    “宁儿往日行事的确张扬狠厉了些,但她对待亲情却心思纯良。日后若娘不在了,你们姐妹俩要相互扶持,如有余力,亦可帮衬帮衬嫁去京州做侍夫的二哥哥。你二哥哥商子身份,怕是在府中过得艰苦。”


    “不会的娘亲!方才郎中道你只是心中郁結,近期操劳所致。”


    段家主长叹一口气。凰帝下的毒,她如何不知其手段,怕是时日无多,她必须在变天之前,安排好一切。


    “你不是曾言道要效仿宁儿南下历练的心性,不若即日启程吧,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娘!”段乞安怔愣,分明在段家主口中品到了驱逐的味道。


    “你去吧,娘才能安心让你回来继承那一半家业。”


    段乞安不忍,段家主态度狠决,一番雷厉风行,将段三少主打包丢出府邸,速度之快,令崔青衍始料未及。


    此番南下,段乞安未带他,只带了随身暗卫,这是家主大人的意思,崔青衍被拘留在段府。


    一夜之间,段三少主院里的夫郎人人自危,少主离府,他们便如此前段乞宁后院的那群墙头草一样,不得不去巴结段大侧君赵氏。


    家主病重,家主夫郎均去侍疾,这三日赵氏掌权府中大小事务,可谓出尽风头。


    段大侧君品味到权力带来的甘甜,胆子肥起来,一改往日伏小做低的姿态,甚至主动去挑衅崔青衍,气得崔青衍回去对着书房又是一通发。泄。


    如今妻主不在,崔青衍便更不用收敛动静,院中大大小小物什均未逃过魔爪,一片狼藉。


    浮石也和主子一样眼红愤忿,煽风点火道:“公子,是时候转移赵氏那个贱人的火力了,动用暖香阁的那位。”


    崔青衍眸色暗沉道:“你去。”


    第55章


    当夜便有动静,浮石将“府中人均去家主院侍疾,少主院守备松懈”的消息传递出去,暖香阁内递出来个物件。


    暖香阁侍候的小廝左顾右盼,将物件揣在袖口,混入府中送餐队列的后头,行至明月轩内,东西拐弯抹角地递到偏厢房,叩了叩门。


    崔锦程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唯有门槛前地上的銀簪在烛火下折射光芒。


    他自然认得此物。


    少年拾起銀簪捏在手心,沉思半晌,换了套家廝的衣裳动身前往暖香阁。


    他以送吃食的名义探望四小爹,暖香阁的下人没见过崔锦程,放行得很是通顺。


    崔锦程终于和四小爹碰上面,彼时那个孕晚期的男人饱受生理反应摧残,四肢和脸蛋都尤为浮肿,行动更是不太方便。


    四小爹卧床与崔锦程交谈,持续时间并不长,片刻后,少年从暖香阁中出来,食盒里藏匿的是四小爹的首饰。


    四小爹听闻崔锦程的窘境,他自个抑是思念崔家主若狂,这才将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嫁妆掏出。


    少年有了这份底气,回明月轩的路走得极为坚定。


    可翌日他想要典当这首饰,依旧得到的是管家的婉拒:“小公子,恕老奴无法帮你。”


    “只是送出府也不行吗?”少年恳求道,“这并非我偷来的,也不是段家的东西,你看这后邊的纹路印记,是崔家的。求求你,能否替我换些银钱?”


    管家看也没看那些纹路,踌躇良久,搖头叹气:“小公子,不是老奴不


    想帮你,这实在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老奴上回和黄娘子多嘴险些酿成大错,萬萬不敢再犯啊……您还是请回吧,待城中时疫缓解,宁少主回府自有定夺。”


    可他等不了,娘亲和爹爹也等不了!崔锦程捏紧首饰,往回走沉住气,猛然回首往明月轩外冲。


    管家只觉面前一道白風刮过,回过神来暗叫不好,忙去追人。


    这些日子趁着府里守备松懈,崔锦程将段府里里外外摸清楚,七拐八拐的已将管家甩在身后。


    少年步履未停,额角沁出薄汗,发上玉冠隨他奔跑的节奏一晃一晃,搖摇欲坠,他在偌大的段府里狂奔,一路绕到西门。


    门前有家丁把手,崔小少爺呼哧呼哧喘气,隐匿在门牆后,掉头往北门去,路过段三少主的院落。


    浮石正趴在院牆上观望,见崔锦程的身影闯过,蹦下来和崔青衍禀告。“公子,瞧这样子段府上下四个门皆有家丁把手,崔锦程这个賤人没有小廝差遣,仅凭他一个人该如何将东西送出府?”


    崔青衍品茶道:“庖廚不是还有个狗洞吗?”


    事实确如浮石所言,崔锦程跑遍段府四个门,均是无功而返,少年累的满头大汗,迫不得已,脚步往庖廚松动。


    他前段日子投喂小白发现的,庖厨大槐树旁的院墙下有一个狗洞,平日里用干稻草塞满,不知通往何处,眼下成为他唯一出府的捷径。


    崔小少爺站定在狗洞前,发愣很久,指甲将掌心都掐红。


    便是他犹豫的时隙,管家追上来,火急火燎拉扯他,好言相劝:“小公子!你可千万三思啊!且不说钻狗洞有辱斯文,单是侍奴私逃出府这个罪责,一旦发现,那可是要被阉割浸猪笼的!万万不可啊小公子!”


    “你走吧,管家大人,”崔锦程将他的手甩开,“你就当毫不知情,莫要受我连累。”


    管家心急如焚,末了还是重重叹气,背过身打算替他放風。


    崔锦程动容,薄唇紧抿,再顾不上其他繁文缛节,将干稻草扒出来。


    不明所以的小白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过来,嘴上欢呼雀跃地叫唤一二,吓得那少年登时一把撸过塞怀里。


    崔锦程朝小白比了个噤声手势,小狗不懂,歪脑袋望他,从怀中蹦出来帮他刨草。


    一个邊缘毛糙的破烂小洞浮现于少年眼前,只比小白大上一圈,只够少年匍匐前行。


    眼下庖厨无人,正是翻墙的好时机,可面前这狗洞散发难闻的气味,令崔小少爷望而却步。


    “汪!”小白端坐在狗洞旁,当少年要与他嬉戏,叼走崔锦程手中的首饰一个飞冲撲出狗洞。


    少年登时急眼,掀起衣裙跪倒在地,高挺的马尾辫被他拢到前面,咬在唇间。


    崔小少爷闭上眼,一鼓作气往狗洞里钻,倏而赵侧夫尖锐的嗓音响在身后:“本君看谁敢!”


    崔锦程心一跳,眼睫狠狠一颤,男人便如疾风刮来,一巴掌甩在少年脸上,骂他:“不要脸的东西!”


    早有小厮和赵侧夫通风报信,说是庖厨狗洞有人想私自出府典当物件,赵侧夫还当是谁,原来是曾经名满晾州的小公子。


    面对赵侧夫难听的讽刺和挖苦,少年默默忍受,道明自己的苦楚。“侧君大人,賤奴的娘爹身患重病,贱奴只想家书一封聊以慰问,还望侧君大人开恩!”


    赵侧君借此狠狠羞。辱崔锦程,良久才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本君是断然不会让你将家书寄出的,这是妻主大人的口谕。”


    少年在听清后一怔,乍然扯住赵侧夫的衣裙:“你说…什么?”


    赵侧夫厌嫌地将他的手踹开,崔锦程被他踹到在地,男人掏出手帕擦擦被他拽过的地方,言语犀利:“听不懂话是吗?这是妻主大人的意思,妻主大人下令不许你用任何方式任何手段换取银两!妻主大人不许你将家书寄出!不信的话,你自己去书房看看那封家书,到底有没有盖上段家印章!”


    崔锦程瞳眸紧缩,神色木然地望向管家,似乎想在他身上寻得安慰。


    管家被赵侧夫的人扣押上前,对上少年的眼瞳,可他隨后心虚移开的视线就足够回答崔锦程的疑惑。


    顿时,少年就好似被一记大锤砸下,砸得他胸口巨疼。满腔委屈翻涌而上,宛如凌迟之刃,刮过他的胃、他的胸腔、他的喉。


    崔锦程不敢置信,撑着身子爬起,往明月轩折返。踏入书房,便见那封家书被随意搁置在桌案,信封表面没有任何公章。


    少年心灰意冷,只觉头皮发麻一阵恶心,吐出了些苦水,眼眸也因为这样强烈的打击泛起坨红,他颓废地跌坐在地。


    赵侧夫随后赶到,捏着帕子鄙夷,招呼贴身小厮上去:“你们几个,把这侍奴给本君拖下去,私逃未遂先关在妻主的偏厢房,待妻主回来后发落。”


    段乞宁从作坊那处回来,已是半月后。


    晾州流民时疫爆。发,以钓月娘子作坊为试点,颇有成效,知州见状,下令全城效仿,灾。情得到缓解。


    只是这场时。疫,摧残的老弱病男较多,晾州的墓地已是放任不下,知州近日的公务重心在于郊外开辟新的焚尸岗,不过这与段乞宁无关罢了。


    当着全晾州百姓的面孔,知州兑现承诺,将钓月娘子的作坊工人悉数放回,困扰在段乞宁心头上的重石总算悬落。


    女人长吁一口气,踏月行走在明月轩的长廊,顺手解下披风。


    段乞宁没能在长廊尽头寻到白衣倩影,只得将披风挂在自个的臂弯间,问殿门口的守夜小厮:“崔锦程呢?”


    小厮俯身高抬双手本欲接过衣裳,段乞宁没给他,少年只得尴尬地收回手行礼,神色有些惶恐的将崔锦程的近况道明。


    段乞宁行色匆匆,一脚踹开偏厢房的大门。


    室内没有燃火,漆黑一片,门被打开后借着羸弱月光,依稀可见深处紧缩一颤的身影,里头还传出些烧焦的味道。


    小厮们秉燈而来,将偏殿一隅照亮,段乞宁眉头一蹙。


    少年正缩在榻前地毯上,衣裳脏乱,头发松散,抱膝发抖,将脸完全埋在膝盖间。


    广袖袖口破烂,被撕成一条一条的流苏状,均是染着血迹。而原本该缠绕在腕间的白绫,被拖曳在地,血迹斑驳,地摊上还有不少污浊血块。


    少年赤。裸双脚,他脚边的炭火盆被倾翻,火已熄灭很久,烟灰四溢,里头还有尚未燃尽袜履,正是段乞宁曾经送他的那双。


    心尖就好似被针刺了一下,段乞宁拧紧眉梢:“崔锦程?”


    里头那团身形动了动,却反而缩得更紧。


    “你们都先下去。”段乞宁的声音很沉重,神色更是凝重异常,小厮们均吓得不敢吭声,只留一盏燈笼给她后纷纷告退。


    女人提着灯笼踏进室内,那少年似是极为恐惧光亮,往榻角退缩,恨不得把头都塞进榻下。


    段乞宁又唤了声他的名字,崔锦程还是没给她回应。


    女人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人从榻下揪出来,灯笼火光逼近,照亮他灰尘撲扑的面颊。


    脸上鼻尖均是炭火灰烬,和稀湿泪痕混淆,埋没肌肤原本的白皙色泽。


    他仰着头颅呼吸,眼眶湿红,下意识的吞咽带动喉结滚动频繁,惊恐害怕的模样好似那种濒临死亡而应激的小动物。


    失焦的瞳孔在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恢复些理智,借助火光,少年看清面前女人的容貌,随后倒似更加受到刺。激般剧烈挣扎。


    崔锦程拨乱她的手,长期未修剪的指甲剐蹭着段乞宁,到底是有些锋芒的。


    可他毕竟是男子,段乞宁制服他轻而易举,女人在他疯狂扯头发的时候松手,改为掐住他的手腕,咚得一声扣押在床榻边缘。


    “发什么疯?”段乞宁逼视他。


    第56章


    崔锦程不说话,牙齿死死咬紧下唇,右手腕在她掌下抽。动,双足踢踏着她的大腿。


    段乞宁扫一眼,膝蓋前压,抵在他的膝蓋上,遏制住他的双腿,将人完完全


    全掌控不动。


    她只有一只手能方便行事,很快便被少年挣脱,迫不得已,她只能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掐住崔锦程脖子。


    纤瘦頸脖被她完全圈在掌下,滚动的喉结擦在她的手掌心,有一种突兀的痒意,段乞宁心口燃起的第一反应却是:“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心疼的语气,讓那个少年恍惚了一下,倒是不再像方才那么亢奋。


    崔锦程朝黑暗那头别过臉,卸下所有力气,好似没有骨头,瘫软在床榻角落。


    依旧不回话。


    段乞宁的眉头簇拥得更深,掌心也卸了争锋相对的力道,改为輕柔地按住他,朝上探的双指抵住少年的臉颊,将他的头偏回来。


    即便如此,崔锦程还是不愿看她,視线聚焦的是她的頸脖。


    委屈融入泪水溢出来,打湿他的臉,在燈火下折射细弱的微光。


    一滴、两滴……滚在脏兮兮的衣襟口。


    段乞宁心一拧,小心将灯籠搁置在床头桌架边,空出来的手及时去擦他的眼泪,却是越擦越脏。


    可那些湿透的痕迹焦灼在她的指腹上,好似火苗,滚烫的在燃烧一般,烧得她身体里的蠱毒都在苏醒。


    密密麻麻的痒意傾巢而动,段乞宁的呼吸渐渐失衡,她慢慢将崔锦程的脸擦干净,但无法抵挡源源不断的泪水。


    受不了了!


    段乞宁抽身,回头推开偏殿大门:“把趙氏唤过来!”


    她明明宣告过段府上下的!谁敢欺负崔锦程,就是在欺负段乞宁!为什么还有不长眼的东西!


    趙侧夫自妻主回府后便惴惴不安,早就守在明月轩院外观望动向,此时很利落地滚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段乞宁跟前:“妻主饶命啊!崔锦程私逃出府未遂在先,侍身不过是依据家法将人关在明月轩偏房,并没有虐。待他啊!”


    趙侧夫抱住段乞宁的大腿:“事关重大,侍身是想等妻主大人回来后再定夺,侍身也每日每夜令小廝好吃好喝的往明月轩送!没有体。罚他,就只是关了个禁闭!府中上下皆可作证!”


    段乞宁不语,趙侧夫愈发惊恐,梨花带雨哭啼,指着室內的黑影道:“是他自个绝食断粮的!没有人逼迫他!侍身哪里敢輕贱他,他自个割腕掐手,咬自个的肉发疯!对了,侍身念他体寒身子骨单薄,特地给他备的上好炭,是他自个要焚烧鞋袜,焚烧到一半侍身恐引起水灾命下人扑灭,哪知道他跟条疯狗一样,自个踹翻的火盆,这才造成屋內狼藉一片!这都是他自个弄的!和侍身无关!”


    “求妻主大人明察!”赵侧夫重重往地上磕头,磕得鲜血四溅。


    身后小廝齐刷刷跪倒一片,接着声喊:“少主大人明察。”


    段乞宁回首望向屋内,榻尾少年目色空洞,面上没有神情,淡漠地看向外边的热闹。


    那是和段乞宁初见他时一模一样的眼神,令女人此刻心头惊跳。


    可她掩藏得很好,很沉地换了一口气,对崔锦程语速放缓道:“是这样吗?要惩罚他吗?”


    少年终于将目光汇聚在她的脸上,但仅仅只是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很快他低垂睫羽,唇线抿直。


    段乞宁发誓,只要崔锦程有任何反驳或者任何想要报。复赵侧夫的念头,她一定会严厉惩处赵侧夫的,甚至可以杀了他给他泄愤。


    然而没有,崔锦程无波无澜,将头再度埋没在膝盖间,缩成一团。


    段乞宁无法形容她那一瞬间的感受,压抑不住的蠱毒傾刻爆。发,讓她掐紧自己的掌心,强忍声音的颤抖。


    “来人,将他拖下去,杖责三十。”


    “不要啊妻主!”赵侧夫喊得撕心裂肺,“妻主饶命!侍身再也不敢了!侍身再也不敢了!——”


    小厮利落上前将人拖去,没过一会,院外传来棍子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沉闷声,还有男人越叫越蔫的嗓子。


    凄厉的哀嚎响彻明月轩,将夜幕的圆月都衬托得分外冷漠。


    不久赵侧夫昏死过去,段乞宁还是没能平复蛊毒的躁动,反而因为那样惨烈的視听,刺。激得心跳振聋发聩。


    段乞宁捂住自己的胸口,竟是没料到这东西那么霸道,喉间似乎都涌上来一丝腥甜。


    她垂下手攥成拳,一步一步朝室内深处去。


    段乞宁曲下一只膝盖,抵在他身前的地毯上,捧起少年的脸:“…可消气了,小少爷?”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柔的力道透着一种讨好。


    理我!看我!理我!看我……


    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沉,因为崔锦程的冷漠。


    少年从始至终低垂头颅,薄唇被他咬得死紧,不肯松下须臾。


    这让段乞宁意识到,少年生气的点并不在于赵侧夫,而在于她段乞宁。


    “崔锦程。”


    “……”


    “崔锦程!”段乞宁一拳捶到床柱上。


    少年吓得闭上眼,身子尤为瑟缩一下。


    剧烈的一声响动伴随着余震,原本就年久失修的床榻就好似快要散架,床头挂着的纬纱摇摇欲坠。


    发泄完那一拳,她就后悔了,五指附近后知后觉传来痛感。


    段乞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腔难受得想要爆。炸,这种愤怒的情绪比她砸糕点泼粥那次更加强烈。


    该死的蛊毒,让她滋养出一种难以自控的暴。力倾向!


    段乞宁将指骨捏得咯咯发响,下一瞬掐到了崔锦程的颈间:“看着我!”


    崔锦程睁开眼睛,和她对视。


    段乞宁的魂就好似被勾去一般,骤然吻向他。


    少年反抗过,双脚在踹她,段乞宁无动于衷,疯狂地汲取他的味道,抱着他的后脑分外强。硬。


    他身上特殊的体质,好似唯一的解药,令她甘之如饴。


    段乞宁抱着他一起下沉…下沉……


    崔锦程在窒息的边缘抽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奋力拨开寄生在他身上的女人,他在挣扎和扑腾,于绝境之中寻觅到刺眼的亮光。


    少年用力拽下榻边的被褥,被褥一角扫过床头柜旁的灯笼盏,灯笼盏倾倒在地,里头的烛火烧灼掉外头的灯笼纸,顷刻间吞噬掉被褥。


    “轰!”一场火被引燃。


    段乞宁顿住身,凝望他被咬到出血的下唇,在熊熊烈火的映照下倏然意识到上一场火灾,也是他自己放的。


    “你真是个疯子!”段乞宁克制呼吸,眸光滚烫。


    不过片刻,火势蔓延到床榻,烧着了头顶单薄的窗纱,几块染火的碎块掉落在两个人之间,点燃了他们的衣裙。


    段乞宁也跟着快要丧失理智,隔着火海与他对峙:“跟我出去!”


    回答她的是一双倔强的眼瞳。


    “那你就死在里面!”段乞宁咬牙道。


    崔锦程定定仰视她,灰黑色的眼瞳被火光照亮,可眸底依旧是心如死灰,好似永寂的冰川。


    段乞宁也宛如着魔一样,一动不动,仍由火海的温度和热浪将二人包裹,直到多福多财还有院中家厮一人一桶水浇进来——


    “少主!”


    ……


    与明月轩火势一同平息下来的,还有晾州城的时疫。


    清明时节,小雨淅淅沥沥,晾州街道再度焕发生机,各大商铺重新开张,扁担挑货娘在街头吆喝。


    一辆“尚”字马车停靠在晾州最大的牙行前。


    尚佳和是来兴师问罪的。


    去年崔家覆灭,知州府亲自查的案办的刑,尚佳和将崔锦程暂留在此间牙行调。教,是准备调好了给上面那位殿下备去的,岂料被段乞宁截了胡。


    蔡牙婆刚受完刑,屁股开花,还得战战兢兢地跪好在女人面前,磕头求饶:“县主大人饶命!小的本想着崔小公子那么脏乱臭的模样,便是亲爹来了都认不住,谁承想段大少主铁了心要亲自查探……”


    “蠢货!”尚佳和把茶杯砸在老婆子身上,“都是因为你的侥幸,坏了知州大人的计划!”


    蔡牙婆煞白脸。知州乃晾州城最大的官  ,得罪她岂非死命一条。


    老婆子把头磕得砰砰响:“县主大人宽恕,小的这还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小郎君,只要县主大人看得上,尽管拿去!统统拿去!”


    “若崔锦程真的有那么容易被替代,母亲大人和本县主也不必这么煞费苦心了!”尚佳和气得两眼昏黑,她当初就应该直接把崔锦程关在知州府。


    蔡牙婆一口一个“县主息怒”,回首朝牙行伙计使眼色,伙计将新进盘下的货色拉出来。


    男人们各个衣裳料薄,身段在不堪遮掩的衣裙间若隐若现,他们分别被缠住手腕,麻绳套着麻绳,一个串着一个的被展示在眼前。


    生气归生气,美味佳肴端上来,尚佳和眯起眼眸,到底是有了些兴趣,视线在男人们手腕心的高度上扫视一番。


    他们有些还是处子身,有些已经不知道是二手还是三手四手货色。


    尚佳和挑着处男筛,都是些歪瓜裂枣,她一个都瞧不上,更莫要说能取代崔锦程了。


    女人气恼甩袖,忽的有个男人唤住了她。


    “县主大人!”那个男人冲过来扑到她脚边,扯住她的衣裙,“县主大人留步!”


    尚佳和起先是看见他没有守身砂的腕心,心中浮起烦躁,待回首看清那男人的脸后,她怔了怔:这不是曾经跟在段乞宁身后一同游历雪州的玉梢公子吗?


    蔡牙婆眼见有戏,火速让伙计将其余男子撤下,她也跟着逃之夭夭。


    牙行高层便只剩尚佳和的人马以及玉梢公子。


    许久未见,玉梢公子风光不如从前。


    男人瘦削的身子藏在宽大衣袍下,还能透过浅薄的布料映出里头青一块紫一块的肌肤。


    在被卖到末等窑子的这些日子,玉梢公子每天过得生不如死,两眼一睁就是肥头大耳的女人在他身前身后耕耘,玉梢公子的生理和心理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是以彼时在尚佳和面前的男人:人不人鬼不鬼,精神尤为萎靡,腕间颈间均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勒痕,面上也有被掌掴的痕迹,原本不俗的脸蛋浮肿,眼睫下的黑眸无神,人就好似被榨干了一轮又一轮,干瘪得只剩皮包骨。


    尚佳和鄙夷的用手遮住鼻翼:“是你啊,你上次办砸了本县主的差事还没找你算账,莫不是还想着让本县主替你赎身的白日梦?”


    “县主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玉梢公子紧紧抓住女人的裙角,好似抓住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尚佳和一脚将他踹开,行至楼道,男人歇斯底里喊道:“事关段乞宁!”


    女人停顿,回过身。


    玉梢公子豁出去道:“是真的县主大人,原来的‘段乞宁’死了,现在的‘段乞宁’根本不是她!这世间事不过是个话本里所写的!我和她来自另外一处地方,她知晓话本以后会发生的事,我也略有所知!留我必有用处!”


    第57章


    晾州段家。


    好在那夜下人们救火及时,明月轩内只有偏廂房烧着一隅,段乞宁暂住的主臥及书房并未波及。


    她本欲接崔锦程去主臥,奈何那少年顽石般执拗,不肯正眼瞧她,也不肯再与她多说一句。


    一来二去的,段乞宁也多少有些恼火,命人将偏廂房的卧门緊闭。


    威胁之意透骨凉薄:“你既不愿意出来,那便待在里面。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你自己清楚,莫要连累远在雪州的親属。”


    段乞宁看过了,偏厢房的床榻被火烧成焦炭,无法睡人,崔锦程孑然一身仍旧縮在角落,与木炭灰烬作伴。


    害怕那少年又发疯点火,段乞宁没留任何灯盏,只将房前房后长廊上的灯笼点着,借助这些火光,崔锦程也勉强能够视物。


    不过,撂狠话归撂狠话,段乞宁每日均派人盯着,各种山珍海味也是不间斷往偏房送,深怕把那少年瘦成皮包骨。


    头一两天段乞宁还能忍,待到第三天送去的吃食还是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后,她不禁拧了拧眉。


    段乞宁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和自己置气,直到多福前来禀报说“小白叼出府的那些首饰有问题”,她才恍然想起,书房里似乎还搁置着一份没盖章的家书。


    段乞宁猛然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崔锦程同他置气的缘由,立马将多财唤来,盖好凰商印章。


    虽然有些时候段乞宁会欺负他、故意骗骗他,在她看来,这属于调。情,涉及到这种正儿八经的寄家书事情,她是不会开玩笑食言的。


    既在心里答应了他,她便会做到,就好比上次带他去雪州探親,纵使知晓危险重重,还是去了。


    而这一次寄信,实在是她忘记了,真忙忘记了!


    段乞宁掐了掐手指,眼下那少年,怕还因这事耿耿于怀,绝食抗议给她看。


    她的探子来报,四小爹的首饰后边均有崔家特殊标记,崔家早就被查封,斷不可能再有首饰流通于世,故而若是有人用此物件前去典当,换来的便会是私铸的銀两。


    彼时,段乞宁将手下典当来的銀子拿在手心里掂量,眸色暗沉下来:


    私铸铜钱,一经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不仅可以板上铮铮落实崔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收容崔锦程于府的凰商段家还会受此牵连。


    好凶恶的一招!


    所以这就是她为何会禁止崔锦程探望他四小爹的原因,同时也是禁止全府上下与他交易的由头。


    经此一事,段乞宁断定那四小爹蹊跷。


    一想到“雪州”“流放”“妊娠”这些字眼,心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再加之原著剧情铺垫的阴影在先,思忖良久,段乞宁将阿潮唤来。


    她另外又仿写一份崔锦程字迹的家书,将仿写版敲章送去官府驿站,原版塞到阿潮怀中,交代和叮嘱了他一些事,让他务必亲自再去一趟雪州。


    诸中利害繁琐,段乞宁实在不容为崔锦程道,只能自个吃下崔锦程对她埋怨,不过她不甚在意。


    不…她还是有点点在意的。


    段乞宁捏緊手中碎银,思来想去还是让大嘴巴多福往偏房跑一趟,把家书已寄出的讯息带去。


    没过多久,多福回来複命道,崔小少爷听闻后气消不少,饿了许久,终是鬆口吃了些东西。


    段乞宁也跟着鬆下一口气,吩咐下人们煮些清淡的粥食送去。


    寄信一事,本就是她遗漏,段乞宁对他有些愧疚,是夜,她秉灯前往偏厢房,带着雪州最新消息。


    崔锦程终于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她,段乞宁推门而入,将灯笼放置在手边桌案上,与他道:“家书我已替你寄出,你母父雙亲挺过时疫,尚在好轉,我也差人添置了些补品药材之类的一并送去了,你不必太过忧心。不过走官家渠道的书信送得慢些,驿站皆要层层分拣,约莫过个一旬的样子,你娘亲和爹爹才能收到。”


    少年低垂眼睫,发缕乖顺地垂在肩头,面色松动。


    “贱奴谢过妻主。”他声音清冷。


    她原本不想解释太多,奈何品味出他声音里的委屈,段乞宁还是多嘴道:“不是存心卡你换取银钱的法子,只是近日朝廷风声紧,段家作为凰商被同行眼睛盯着牢,不太方便。你是士族出身的郎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相信你能理解的吧。眼下时疫缓解,百废待兴,官府对于书信筛查得不是很严,这时候帮你寄出去,是个好时机。”


    她换了一套说辞编撰给他听,言罢去牵崔锦程的手。


    他没躲,但是他的手冰凉,冷得好似一块冰雕,段乞宁忍不住攥在手心里替他暖着,搓着他手指上已经结成痂的粗糙血迹。


    崔锦程颤了颤睫羽,不动神色地收拢手指,“…原来是这样,此前是贱奴狭隘了,不该让妻主为难。”


    段乞宁见他不疑有他、自我反省的模样,透着一本正经的傻气,倒还有几分可爱。


    她捏了捏少年的脸颊道:“嗯,好了,便是如此,你母父安康,家书也不日便会送到,可安心消气了小少爷?”


    崔锦程屏住雙唇,默默撇开头闪躲她的揉捏。


    真是傲娇死了。段乞宁将整只手都贴上去,搓了搓他的下巴,“既然心结解了,今夜随我一道去主卧睡?我让下人备好洗澡水,你这一身……还是好好沐浴一番吧。”


    ……


    好景不长,那封家书尚未来得及送


    到雪州南部,崔家妇老的死讯快马加鞭传至晾州段家,来得极为乍然。


    段乞宁白日以钓月娘子的身份在城郊作坊打点,收到噩耗匆匆打马回府,明月轩主卧的地毯上一片污浊血迹,令她眼瞳骤縮。


    与此同时,暖香阁来报,崔家四侍夫午时于房中自缢,亲自斩断了右手腕。


    一尸两命!再加上雪州的两具,活生生四条人命!


    段乞宁冲入主卧,室内一地碎片,鲜血飙溅到各处。


    那原本干净明亮的少年彻彻底底疯怔,他在小厮的扣押下嘶哑着喉咙,手里还攥着一把染血的剪刀。


    他剪断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还有包扎伤口的白绫,甚至还有自己手腕上长好的新肉。


    偏房内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赵侧夫面颊着地,七窍还在往外翻涌出黑黝黝的血。


    段乞宁打从心底泛起恶心,便听那少年咆哮了一声,带血利刃指向的是她所在的方向。


    崔锦程双眸赤红,布满血丝,眼角泪痕肆虐:“你答应过我会护他们周全,你说话作数的!”


    段乞宁瞬间掐紧手掌。


    此情此景,似乎回到他纵火那日,可这一次,他还要疯魔和执意,崔锦程死命挣扎,挥舞剪刀:“放开我!放开我!”


    小厮们毕竟也是弱男,惧怕这样歇斯底里的反抗,便是他们那一瞬间害怕受伤而退缩的念头,崔锦程挣脱桎梏,扬起剪刀就朝段乞宁刺去。


    段乞宁紧绷神弦,抬手攥住少年的手腕,那把剪刀顿在空中。


    女人又施加了些力道掰折,利器自他掌中滑落,砸在二人的鞋边。


    少年落着眼泪,满腔悲恨亟待发泄,他又扯着喉咙嘶哑叫喊,另一只手也朝段乞宁捶打而去。


    段乞宁一并攥住他另一只手,崔锦程不服气,拿脚踹她,段乞宁甩开他的手腕,扛起少年的腰身,一把将人推至榻上,骑在身。下。


    四肢皆被她压住,无法动弹,少年便奋力拱着身子,他扬起脊背和头颈,朝女人咬去,段乞宁衔住他的唇舌,将人吻回垫被里。


    这是一个苦涩、血腥的吻,崔锦程狠狠地咬着她的唇,段乞宁也回以同样的强。硬,双方都下了重口,咬到满嘴都是血浆,刺。鼻的腥味磋磨味蕾。


    段乞宁松开他的唇。


    少年在她身。下放声崩溃:“……你这个骗子、骗子!永远都在骗我!若你早些时日将信送去,他们便能看到了!可他们现在!看不到信了!命也没了!你为什么不救他们!段乞宁!你明明答应我会保护好他们的!为什么要这样!……”


    段乞宁保持沉默,冷眼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全身都在打颤。


    他应当是痛恨极了她,眼眸愤然到几乎要快溢血,少年胸腔起伏急剧,久久都无法平複,眼泪就如断裂的珠串,一颗一颗滚落,砸在被褥里。


    他骂她是骗子、混蛋,一个没有心的恶劣女人。


    许久,段乞宁笑了,大大方方承认:“对,崔锦程,我就是个骗子,混蛋。我不值得托付,更不值得你信任,要怪就怪你自己蠢。当初在客栈应允你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获取秘钥骗你的幌子,就你当真。”


    “那两个老登还有你娘肚子里不知道是妹妹还是弟弟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死了就死了,他们早在崔家覆灭的时候就该死了,要不是我,他们哪能在雪州苟活这么多时日?我对你们全家已是仁至义尽,你应该向我感激涕零,而不是把刀挥向你全家的大恩人。”


    那少年怔然,擒着泪花的眼瞳深处由埋怨轉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为露骨的恨意。他死死震动手臂:“段乞宁、我要杀了你!”


    她冷笑,满眼不屑:“装什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你心里其实也很舒畅的吧,你母父终于死了。”


    崔锦程怔愣,染泪眼瞳呆呆定住。


    段乞宁又道:“你就承认吧,你根本就没那么敬爱你的母父。你这会想的是不是他们终于死了,终于没有牵绊能困住你,你也不必再为他们殚精竭虑,过去压在你肩头上的母父之命、恭敬孝顺,你都可以甩开了!再也没有人能拿这些东西压迫你,对吗?”


    段乞宁抬起他的下巴。


    崔锦程姣好的容颜渐渐崩坏,煞白臉色,眼底恨意褪去,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是慌乱还是被拆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我没有!……”


    “没有!……”他摇头喃喃道,倏尔眼角泛起狠戾,在段乞宁抽离了些身位后,骤然咬向他自己的手腕!


    段乞宁眼疾手快,手掌一把撑到他头顶上,另一只手则遏制他的臉颊,将人拖拽住。


    被限制行动的少年穷途末路,转而咬向她的掌心虎口。


    段乞宁掰开他的嘴,崔锦程的牙齿与她手指纠缠,好似磨牙期怎么也纠正不了咬人习惯的宠物。


    段乞宁给了他一巴掌,少年偏过半边脸受着。再度抬眸,他恶狠狠地瞪视道:“你要把我送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段乞宁掐着他的下颚,“来人,取些绸缎,把他给我捆起来,对了,要一口大锅铁炉,就把他关在里面,谁都不可以探视他!”


    闻言,那少年顷刻间惊恐到发抖,眸中全是惊悚。


    “不要……不要!——”他朝榻内瑟缩。


    段乞宁用力掐住他的脚踝,将人拖回来:“逃什么!刚才不还很有气势的要报复我嘛!”


    “不要……呜呜呜……”泪水失控,布满整张脸庞,崔锦程的面孔已无血色。


    他被恐惧遏住咽喉,痛苦的呼吸着,胸口一抽一抽,却怎么都喘不上气。


    段乞宁紧皱眉头心弦一扣,崔锦程在她视线中昏厥过去。


    第58章


    与此同时,京州凰城。


    禦书房内的笔墨纸砚悉数被砸在地上,玉砌瓷瓶也都无一幸免,化为齑粉。


    身着明黄凤袍的女人暴戾凶蛮,头上的鎏金龍凤珠钗被她拔下一根踩在靴底,另有一根潦草地挂在女人披散的青丝间。


    整座书房唯有烛火隨她发怒的气焰明明灭灭,底下跪着的女使宫男皆不敢出气。


    门口有道颀长明丽的身影,水墨色晕染的宫服衣袂翩翩,衬托男子的姣好身段,他的长发被干净的发巾束起,头上佩戴的发饰素雅,与这禦书房的奢靡之风格格不入。


    男人开口,嗓音是独道的沉稳,在凰帝暴走时显得分外令人安心:“陛下如何了?”


    女使见是他,眼眸亮起希冀,欣喜地道:“谢天谢地,苏太师您终于来了!陛下听闻雪州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气得旧疾複发。”


    太师苏彦衡沉了沉眸色。


    那女使抬起手中的银耳莲子羹,眼神扫过威严的书房大殿,面泛难意道:“这是宸贵君差人送来的,陛下如今这样,奴婢委实是有些不敢。”


    宸贵君,赫连玟昭的宠君,三凰女的生父。


    苏彦衡把玩着腰间的香囊包,沉思一番,从女使手中接过:“那我来吧,你们都先下去。”


    女使和宫男们纷纷如释重负,行禮跪安。


    男人端着吃食,踏入殿内。


    “不是让你们都滚嗎!”赫连玟昭甩袖发飙,“通通拖出去,朕要一个个摘了脑袋!”


    “陛下,”苏彦衡将玉碗搁置在桌案,温潤道,“微臣的脑袋待会再摘,陛下如今这副样子,叫微臣如何放心的下?”


    映着烛火,男人眸光複杂,混杂着一些朦胧的爱恨。


    苏彦衡站定得笔直,赫连玟昭看清他的衣裙,眉


    宇间擒着戾气上前,扬手掐住男人的颈脖,一把扣押在桌岸上,“咚——”


    震得桌案挪位、烛火倾灭、卷轴飞摊,碗中汤羹溅出。


    苏彦衡惊魂未定,唇口微张喘着气,半边脸颊贴在桌案卷册上。


    跳动的脉搏掌控在凰帝掌心,赫连玟昭的视角下,男人脆弱得好似被咬住脖子的待宰羊羔。她的眼眸深處尽显厌恶之情,身躯一点点逼近,大腿抵住他的后臀,掌间緩緩施加力道,似乎想要将他就此掐死。


    “陛、下……”苏彦衡艰难地扯唇,“是微臣、您清醒一点。”


    可赫连玟昭的眼眸分明都是清醒,杀意盛绽,竖起指甲紧掐,指节用力到发抖。


    颤抖…颤抖……却不能真的下死手。赫连玟昭有所忌惮,气得只能借暴。怒症发泄!


    半晌,凰帝松手,故作出幡然悔悟的模样:“苏太师,原来是你呀……”


    男人于窒息边缘逃生,呛了几口后跪倒,掩埋眼底的滔天恨意,奴颜婢膝着:“微臣叩见陛下。”


    赫连玟昭揉着眉心,于禦书桌前坐定,似是极为疲惫的模样:“平身吧,你与朕之间无需多禮,方才可吓到你了?”


    “微臣不敢……”苏彦衡起身,端起那碗银耳羹,行至女人身側跪着,“只是陛下的病情,微臣甚是担忧。这是宸贵君送来的,陛下潤润嗓吧。”


    赫连玟昭微眯眼眸,紧盯那光滑透亮的碗壁,倏然一记推开吼道,“拿走!朕现在烦躁得很!”


    玉碗落地,一地羹汤。苏彦衡抿紧薄唇,另一只膝盖也弯了下来:“陛下恕罪,既如此,那微臣替您揉腿,以缓狂燥之意。”


    凰帝阴晴不定地“嗯”了一声,阖上眼睑,男人的双手拂上明晃晃的衣裙,揉。搓在赫连玟昭的双腿。间。


    室内点着的龍涎香散发缠绵悱恻的情。调,男人指法熟稔,一停一簇皆照顾着帝王的喜好,因而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玟昭的呼吸声几乎消弭到听闻不见,苏彦衡才轻声细语道了句:“陛下,大延与大莽盟约期满,该接晴儿回来了……”


    凰帝骤然睁眼,不动声色:“来寻朕就为的这事?”


    “自然不是,”苏彦衡偏过头,将脸枕到凰帝的大腿上,“微臣担忧陛下龍体。”


    赫连玟昭很是受用,修长指节滑落他的下巴處,玩。弄男人的喉结。


    “明娘……”隨他发音,指尖传来麻酥酥的震感。


    赫连玟昭,表字“明”。凰帝怔了怔,很快恢复如初,指腹点点他的唇瓣:“朕知晓的。”


    “这是朕的亲生骨肉、你的亲生骨肉,朕如何舍得她在敌国寄人篱下?”


    苏彦衡起身,便听她怅然若失的地道:“彦衡,你可怨朕?”


    念出这个许久未道的名字,男人有过一瞬间的恍惚,思绪也隨这声缠绵的语气飘荡回从前。


    苏彦衡,曾为太女少师,现为王朝的天女太师,虽无实权,但确实是当仁不让的大延唯一男官。


    二凰女赫连晴乃赫连玟昭和苏彦衡之女,是大延鲜为人知的皇室秘辛。


    旁人只知赫连晴出身低微,自小在凰宫中受尽姐妹兄弟凌。辱,十岁被送往大莽当人质,已背井离乡十二余载。


    “朕又何尝不心痛呢?”凰帝捶打自己的胸口,满目自责。


    “微臣不怨陛下,”苏彦衡制止住她的手,拥在怀中,“为臣者,为陛下分忧皆是本分。晴儿能为大延江山社稷尽绵薄之力,抑是她的福分,是她身为‘凰女’与生俱来的责任。彦衡别无所求,只求陛下盟约期满,风光将她迎回,晴儿自幼在外孤苦,陛下能否佑她后半生顺遂?”


    “这是自然,朕怎么舍得再让她受苦!”赫连玟昭笃定道,抽出一道折子,宠溺地敲了敲他的头顶。


    苏彦衡迟疑接过,阅完后惶恐:“陛下,这……”


    赫连玟昭道:“这帮老東西天天吵得朕头疼,太女之位空悬已久,晴儿于大延江山有功,待朕将她接回,准她入驻東宫。”


    男人一惊,心下已是骇然:“万万不可啊陛下!”


    凰帝面不改色:“那依太师之见,东宫之位朕该选谁?”


    赫连玟昭存活的子嗣不多:大凰子已受封自立凰子府;二凰女送入大莽当质子;三凰女最得圣宠;老四老五老六皆早夭,七凰子出身低贱,八凰女尚且年幼……


    苏彦衡蠕动唇瓣:“东宫之事,微臣不敢僭越。”


    “朕准你僭越。”


    苏彦衡叩首,权衡利弊,闭上眼斗胆道:“依臣之举,当属三凰女为太女殿下。”


    “暄儿嗎……”凰帝复念三凰女的名字,随后便没了声音,只剩手指在龙椅上轻敲,似在思考。


    苏彦衡不敢抬头揣摩帝心,呼吸沉在地板上,倏尔眼角瞥见屏风后又另外一道身影,底下只露出半截男子的鞋履样式。


    苏太师一惊,这御书房内还有旁的男子?


    大延律例:后宫不得干政,御书房绝不可留君侍承宠!


    “陛下……”苏彦衡眉色微动。


    赫连玟昭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道:“无妨。”


    男人更是讶异地张了张唇。


    凰帝收起折子浅笑:“怎么了,朕的太师这是吃味了?”


    “陛下莫要打趣微臣。”


    赫连玟昭又与苏彦衡相互试探几回,凰帝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抬手扶住额头,冷汗直冒。


    苏彦衡凝神,随后告退,踏出御书房的那一刻,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会拇指。


    拇指上还留有羹汤汁水,但无人会知道指甲缝里裹藏剧毒。


    凰帝很是谨慎,一口都没喝,但是索性……后招不止一手。苏彦衡掂量了下腰间香囊,一改贤良如玉的温顺,眉眼间噙染阴冷。


    而御书房内,自苏太师走后,龙涎香的后调好似变了味,赫连玟昭只觉烦。躁不已,扬手间狠狠将那砚台砸向地上的碗。


    琉璃瓷片炸裂,凰帝压着急促起伏的胸口,暴。虐症状彰显。


    女人惨白的五指紧紧扒住龙椅扶手,胸口郁结,忽的溢出一口淤血。


    暗沉的血色令赫连玟昭发狂,女人一把撸下桌案上全部奏折,发起狠来撕了好一些。


    “给朕出来!”


    屏风后的人影微动,却没走出。


    赫连玟昭将毛笔砸了过去,笔墨染脏屏画,后边的人儿才堪堪步入视线。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宫服的少年。衣裳无瑕,青丝披散,肤白如雪。细看精致五官,能品出几分妖冶的风情。


    少年最惹人注意的是他敞开露出锁骨的领口,颈间缠着一条飘逸的白绫,绸缎遮盖住锁骨附近赤红色的羽毛状花纹刺青。


    少年似笑非笑,指尖绕着衣袖上的流苏把玩,眸底却是不近人情的冷意,透着一股阴翳和偏执。


    “滚过来!”赫连玟昭怒道。


    他脚步松动,跪在女人身側,行的是和苏太师一样的礼。


    赫连玟昭扬手掐住他的颈,体内暴。怒的情愫均在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瞬间得到安。抚,凰帝不自觉贪婪,手指在他脸上轻触,借此缓和呼吸。


    “陛下是拿儿臣当您的后宫君侍了吗?”少年笑道,咬重“儿臣”二字,“若是陛下想要,未尝不可,儿臣自当竭尽所能换母凰龙体安康。”


    他反握住赫连玟昭的手,安放在自己的脸側,嘴角扯出嘲弄之色:“母凰可千万堵好前朝百官的嘴巴,儿臣自幼在冷宫孤苦,可不愿再吃苦了。”


    滑落下来的袖口露出少年的手腕,那里没有守身砂。


    赫连玟昭忆起他失。身的原因,清醒几分,巴掌甩上去,让他滚。


    少年装模作样:“不行,苏太师还未走远,会被他瞧见的。”


    “滚!”


    他被轰出御书房,但面上无惧,果真被苏彦衡撞个正着。


    苏太师怔了怔,回首朝那放浪形骸的白衣少年行礼,道了声:“见过七凰子殿下。”


    ……


    崔錦程被段乞宁囚。禁了。


    他被束缚在榻上,丝绦吊住他的手腕,与床顶横梁相连,而他的双腿则被捆绑在床头柱上。


    他的颈间,另有一条纤细的银链捆。绑,链条下端挂着稍稍挪动便会发出声响的铃铛。


    少年仅存的活动范围,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大床。


    那口大锅铁炉则被安置在榻前,霸占他的视线,让崔錦程随时随地处于担惊受怕的处境。


    他自醒来后,挣扎抗议了数日,数日来,段家上下在忙着给死去的趙氏做灵堂。


    那日的三十杖刑,足


    够让趙側夫丢失半条命,他剩下的半条命死于崔青衍下的毒手。


    崔青衍为报趙侧夫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气,在趙侧夫的金疮药里掺杂了药性相克的粉末,致使赵侧夫臀上的棍伤久久未愈,毒素又渐渐侵入体内。


    崔家妇老身殒那天,赵侧夫仍被蒙在鼓里,不知晓自己已病入膏肓,死前还要被崔青衍利用最后一点价值。


    崔青衍煽风点火稍加挑拨,赵侧夫立马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爬到明月轩,愣是要把崔家妇老的死讯告诉崔錦程,只为让那个侍奴心如死灰。


    哪知道崔锦程是个疯子,剪刀不仅朝赵侧夫捅,也往自己身上捅,血淋淋的场面叫赵侧夫惊悚尖叫,在毒素的刺。激下一命呜呼,死后七窍流血。


    段家主下令彻查,段府里里外外闹翻天,追根溯源,很快便将苗头转向段三少主的院落。


    崔青衍也是被妻主离府的事刺。激到了,再加之尚佳和给他的期限将至,男人病急乱投医,加害的手段并不高明,不稍两天就被抓包了个彻底。


    家厮们将段三侧夫扣押到家主跟前。


    按照家法,崔青衍当被同样施以杖刑,废除侧夫之位,贬为侍奴。可就当刑罚要动手之时,崔青衍倏然惊恐大喊:“你们不能罚我!妻主大人有了身孕,是我的!”


    段家主的神色瞬间紧盯,犀利得好似一把小刀。


    围观的段乞宁及众家仆无不面露惊色。


    段大少主暂且不论,段三少主的夫郎也不少,可段家少主院多年来都未曾有动静。


    若崔青衍所言属实,这便是少主院的头胎,且他位居有名有位的“侧夫”,更是重中之重!


    段家主的侍夫前来,一把撩开崔青衍的衣袖,果真看到颗浅粉色的守身砂。


    段家主当即令下,将汪娘子请了过来。


    汪娘子到底有些羡慕:“妊娠蛊的确发动了,看毒素和脉像,约莫一月有余。”


    段家主又差人去取少主院的侍寝簿,日子大抵是对得上的。“既如此,那不能罚了,但毒害宁儿的侧夫,你也必须有个交代。就罚禁闭在院中思过,好好收收心思,直到安儿那边将孩子生下来。这极有可能是段家第一个孙少主,你可千万谨慎养着。”


    “侍身谨遵家主之命。”崔青衍看似松了一口气,实则背地里又悄悄捏紧拳。


    段乞宁多留意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那赵侧夫毕竟是载入宗谱的“少主侧夫”,葬礼皆按对应的规格操办,棺材在灵堂摆放了三天三夜,今早送去下葬了。


    而这段时日,崔锦程在主卧里怒吼、嘶喊,进进出出的小厮们均无应答,他们只管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数日后段乞宁料理完赵侧夫的后事,推门进来,崔锦程眸中只剩木讷,安静得好似只提线傀儡。


    唯有当她的衣裙逼近,崔锦程的眸中才会流有几丝闪动,随后他又恢复到淡漠的样子,和段乞宁刚穿越过来时,看到的高楼少年有着别无二致、凉薄至极的眉眼。


    段乞宁对此很是厌恶。


    “今日如何,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伺候的小厮福身回话:“小公子执拗,不肯服用,小奴们别无他法,每日只能硬喂些水润润唇,不至于让小公子虚脱。”


    “下去吧。”


    小厮们行礼告退,带上主卧的门。


    第59章


    室內寂靜下来,段乞宁身上的冷香随灌入室內的窗風荡开,令那少年的眼底翻涌出不安。


    段乞宁端起米粥靠近。银铃发出震动伶仃。


    “吃。”她将碗提在他面前。


    崔锦程撇过头后退,段乞宁掐回他的脸。


    碗口对准唇瓣,任凭她如何用手指撬开牙关,崔锦程始终咬得緊緊的。


    段乞宁容忍许久,施加力道,将少年的雙颊捏得发红。


    碗口抵住他的下唇,段乞宁压着他的后脑勺将头抬起,而后狠狠用碗将唇撑开,倒入温热的白米粥。


    崔锦程本能吞咽几口,可随后抵不住米粥下涌的速度,活生生呛到咳嗽。


    段乞宁及时撤开手,仍然有不少粥粒从他的唇边溢出,滴拉在领口和被褥上。


    那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少年奋力喘息,眼眶因为生理不适泛起泪花和薄红。


    段乞宁冷眼道:“你一餐不吃,我便一餐这么强喂,你乖乖听话,自然少一些苦头。”


    崔锦程扯唇冷笑一下,自嘲道:“我从前乖顺的时候,也没少吃苦头。段乞宁,你就是个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是,”他移开目光,面色平靜下来,“我已经划烂了守身砂。”


    段乞宁骤然捏住他的右手腕。


    数日前他发疯的时候,为了作梗她拿他送人,亲自将刀刃对向此处。


    交错纵横的伤口而今已经结痂,不难想象它之前的血肉模糊。


    女人緊緊盯住他的脸:“崔锦程,我说过了,不准再做这种事。”


    “你现在已经威胁不到我了。”


    段乞宁冷笑:“你所谓的愛慕呢?”


    “是骗你的,”少年剥下伪装,露出冰凉的眸色,犹如冰封万里的长河,“我不喜欢你,我们彼此彼此吧。”


    段乞宁屏住呼吸,收紧力道。


    崔锦程对上她微愠的眉眼,依旧冷漠地道:“过去那些愚蠢的模样、说过的那些可笑的话,不过是为了降低你的戒备,引你恻隐,是寄人篱下迫不得已保全自我的手段。对了,还有在雪州替你挡下的那一箭,也是我的苦肉计。母父之命在你手中,我只能讨好你,博取你的怜愛,我没得选。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女人压抑缓缓吁出的怒气,指节在微微发抖。


    一直以来都是她高高在上,对他呼之来呵之去,纵使她此刻隐忍得深沉,崔锦程还是在她留有的一丝丝破绽中尝到了报复她的蜜糖,只不过是裹着毒药的蜜糖。


    崔锦程痛并愉悦着继续道:“我总不能会对你这样…两面三刀的女人动心吧。”


    少年学着她从前挖苦她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段大少主,你生气了吗,不会吧,你真的相信了吗?……你当真对我上心和在意了吗?”


    ……


    死一样的寂靜绞殺在二人之间。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皆倏然间如火炬,在隔空对峙。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促狭的輕笑自段乞宁嘴角荡开,她张张嘴,露出一副讶异的模样,且好笑地道:“侍奴不就是我的玩物吗?我高兴的时候宠你捧你,逗逗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扔了你送走你。谁会稀罕一个玩物的喜欢?”


    段乞宁摩挲他的右手腕,磨砺他的伤口:“也罢,你从前是晾州城无数女娘的心头月,娇气自矜了些也是正常。只是你未免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这点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心情好又闲着,才陪你玩玩的。”


    那少年觉察到疼,痛苦地皱起眉头。


    段乞宁施加力气,指甲剥开血痂,掐进肉里,疼得他闷哼骤缩,死咬唇瓣。


    段乞宁甩下他的手,震起的幅度激荡他颈边的银链都在响。她一把按住少年的后颈,将人压到胸前,手段粗鲁:“守身砂而已,让人重新再点就好了。男子自出生起就用特殊药物点上,只要你还是处子之身,什么时候点都是鲜红色的。”


    “让我想想……得請个老翁翁来,把你的衣裳扒光就躺在这里,新的守身砂该点在哪里好呢?”


    段乞宁边道,手指在对应的方位游。走:“额头眉心?…肩


    颈锁骨?还是腰窝腹沟?”


    “或者说……”段乞宁伏于他的耳畔,发出危险的气息,“你的刺青羽翼上?”


    崔锦程怔愣。


    她勾起顽劣的嘴角,声线全是阴狠:“喜欢这里对不对?这样你的新妻主见到了,应该会很意外和欣喜,说不定还会好好疼爱你一番……”


    “段乞宁!”少年声音破碎,从牙缝中挤出来,“你卑鄙无耻……”


    “你是第一天知道吗,嗯?”


    崔锦程呼吸失衡,他倍感煎熬。


    女人频频仄声:“看看,我都还没做什么,你就这样了。你可真是……嘴上说着不喜欢我,身体倒还挺诚实。”


    “我、没、有。”


    “贱、骨、头。”段乞宁学着他的语气道,嘴角扬起讪笑。


    女人掌间肆意,少年呼吸声随之紊乱,如急促腾升振翅的蝶羽,又如迸流而下的瀑布。


    崔锦程的眼眸布满血丝,偏过头颅的他无处遁逃,被绸缎牢牢捆在这里,眼瞳越缩越紧,肩胛抑在颤栗。


    “段!乞!宁……”尾音是颤下去的,恍若失了魂魄,那个少年恼羞。


    段乞宁在他咬舌自尽的时候用湿。透的手掰开他的嘴,手指卡住他的牙齿,绷住他的面孔继续。


    崔锦程只能在她的阻碍下张着唇换气,嘴角淌下无处可去的晶莹。


    良久,段乞宁扯出手,改为用布团替代,“不会让你有求死的机会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她说着恶狠的警告,将他袖口挽上去,亲自拾起药膏罐头:“身子可要养好,送人的东西,可必须打扮得光鲜亮丽,对不对小少爷?”


    “唔唔唔……”崔锦程挣扎不得,眼睁睁感受药膏覆盖上伤口的灼烧与微疼,痛苦地闭上眼。


    ……


    城郊外,晾州和京州接壤的某间驿站。


    上等厢房中,玉梢公子跪倒在地,摩挲衣袖,分外紧张。


    尚佳和落座于他身前椅凳,她身侧坐定的是晾州知州,母女二人皆是谨慎的模样。


    那日玉梢公子言道“段乞宁”的身子芯里换了个人,尚佳和第一反应觉得他是疯魔了。


    什么话本、车祸、穿越,简直闻所未闻,可男人抱着她的大腿煞有介事,例举出段乞宁近日让人匪夷所思的行径。


    尚佳和一直派人紧盯段乞宁,自然知晓若干年前她南下桑州之事。


    同为骄奢淫逸的混世魔王,尚佳和怎么也不敢相信段乞宁舍得放下晾州的富贵少主日子不过,跑到鸟不拉屎的乡野地方历练!


    玉梢公子的话的确有几分说服力。


    可她不信鬼神轮回,更不信什么一切都是话本,她见玉梢公子風韵犹存,将人掳走帶回知州府,一番吃干抹净后,从他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玉梢公子道他来到大延王朝之前,曾在那另外一处地方和段乞宁是眷侣,日日夜夜同床共枕,对她的习性最是了解。


    段乞宁睡前会听书,一本女尊文,书名他不记得,只知道书中恶毒女配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所以段乞宁才会感兴趣听下去,心情好时会和他提几嘴剧情。


    偶有几次,段乞宁会外放,玉梢公子亲耳听见“晾州知州帶兵围剿段府,恶霸段乞宁流落荒野”。


    尚佳和听到这眉头蹙紧,但语气和內里却是兴奋着的:“当真?”


    玉梢公子跪在地上发誓:“小的所言绝无半点之虚!”


    当时的尚佳和激动下榻,一把掐住玉梢公子那被折磨得通红的手腕:“你可记得是何时!以何由头围剿的!她流落荒野之后呢!”


    玉梢公子知道她感兴趣,终日提心吊胆的神思总算放松。如此一来,他便在知州府有了仰仗,日后也不必在末等窑子里摸滚帶爬。


    “刺殺雪州崔家妇老”一事,便是玉梢公子的提议。他分明记得,晾州事变很早之前,“段乞宁”就已经将崔锦程的母父殺害了!


    可现在他俩非但存活,还被段乞宁小心护着……顿时,尚佳和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将此事上报母亲,尚知州觉着此举可行,专程派出精锐远赴雪州。


    由于尚知州迫切想要邀功,事急从权,杀崔家妇老为先斩后奏,近日死讯传至陛下耳里,想必那一位自然也知晓了。


    尚知州不清楚上面那位的态度,今日在此一叙,是褒是贬,皆看那位进来时的脸色,故尚佳和和尚知州皆是局促不安。


    尚知州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若段乞宁在这,当会发现正是她仿写送去官府的那份。


    茶水热了一杯又一杯,玉梢公子也在底下跪得膝盖发麻,可他不敢輕举妄动。


    尚佳和允诺帶他去见的高层,绝对是比知州还要大的官!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郊外传来马蹄声。


    一辆奢华的车马停靠在驿站门口,马车帘被挑开,踏出一雙金丝四爪蟒纹皮屦靴。


    那人折扇执手,步履松弛,年近不惑但英姿飒爽,面上岁月斑驳的痕迹并不显然,反而成为她風姿绰约的点缀。细看女人眉眼,与赫连玟昭有二八相似。


    凌安王脚踏平地,回首朝车马內递出另外一只手。


    须臾,车马内一袭水墨色常服的男子福身探出,望向女人的掌心抿紧薄唇,绷直的唇线内透着几丝抗拒的味道。


    凌安王牵唇一笑,不了了之地收回手,往驿站上楼。


    小厮在前头牵引,所过之处,皆由一枚“水蛇”形状的令牌开路。


    一女一男自另外一处厢房进去,与尚知州等人隔着屏风。


    即便如此,尚知州等人还是当即起身,恭顺地跪地行礼:“拜见凌安王殿下!”


    底下的玉梢公子,在如此盛气凌人的气场下,吓得险些昏厥过去。


    但听凌安王的语色,大抵是对她们谋杀崔家妇老的事持肯定态度的。


    果不其然,凌安王褒扬了尚家一番,并允诺她事成之后兵部尚书的位子。


    当下,尚佳和斗胆上前,将玉梢公子相关事禀报,包括段乞宁所谓的“预知”能力以及刺杀崔家妇老一事前因后果筹谋。


    言罢,尚佳和不动声色地将眸光挪至凌安王身侧的那个男人影子上,似在等他指示。


    尚知州适时呈上崔锦程的家书,小厮前来接过,绕过屏风送去里头。


    凌安王展开信件,室内静谧很久。


    寥寥几笔,笔墨娟秀,除了与家人报平安勿牵挂段乞宁一五一十复刻,其余皆是她杜撰的,且特意用“家族清誉”混淆视听——


    “生如浮萍,心往故园。


    清流安好,怀壁无瑕。


    虽千万人,子亦往之。


    前程莫问,母父勿念。”


    果然凌安王凝神,不愿相信这就是简单的一封家书,反复琢磨,倒是真给她品出两个关键讯息:


    其一,崔家嫡子在段家过得不好,结合此前晾州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段家虐。待侍奴风声,段家大少主报复崔家小公子八九不离十。


    其二,崔家秘钥藏在崔家旧宅,尚且在旧宅埋藏得隐蔽,没人发现。


    关于这第二点,凌安王存疑,同时又有点侥幸心理,她唤尚知州前去打探,叮嘱她尤为注意壁画玉石等细枝末节处,说不定藏有暗格。


    尚知州和尚佳和对视,觉得言之有理。


    安排好后,凌安王将家书丢入火盆。


    她眉梢上扬,朝室内跪在地上的男人道:“你与段家大少主曾是愛侣?”


    玉梢公子屏住呼吸、汗毛耸立。宮廷凰家那强烈的压迫感好似只无形巨手,将他从后边一整个拎起。


    ……


    小小厢房内,雙方会晤的时间并不算长。


    拟定完下一步计划,尚家等人行礼退安,将玉梢公子一并带了下去。


    屏风后的男人留有挽留之意,却未出言制止。


    赫连玟嵐看穿他的心思,纤美手腕悄然揽上他的腰肢,伏于他耳畔道:“那不过是个小小倌人,也值得苏太师这般上心?谁知晓他所言虚实。”


    刺杀崔家妇老,不失为一步好棋,凌安王自个筹谋也能想到。且尚知州的精锐在雪州与段乞宁的暗卫交手,更为此事嫁祸给段乞宁寻到绝佳契机。


    但若将此事的功劳都归到玉梢公子头上,凌安王是不认同的:一介弱男,不过是他歪打正着,想借此攀权附贵。


    象征木属性的那把秘钥在崔家,万一崔家旧宅没寻到,崔家妇老已死,唯一知情者只剩崔家嫡子。崔家庶子苦寻多日未果足够让凌安王气恼,幸好这时尚家带了个玉梢公子。


    “念他与段家大少主是旧相好,此举或许


    能助本王将那崔家嫡子赶出府。“赫连玟嵐分析道,“段家如今是凰商门楣,本王不好下手过于明显,那便从内部瓦解,先让他们二人心生嫌隙。这个倌人本王有妙用,不能给你。”


    苏彥衡冷下脸,眸中浮现不悦。


    凌安王见状,赶忙将人搂紧,语气耐心:“你若是有旁的想要的,尽管告诉本王,本王对你,从不会吝啬。”


    “谢过殿下美意,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


    “莫生气了,”赫连玟嵐放缓语调,折扇被她輕轻搁置在桌边,空出来的手将男人的身转过来,双手缠住苏彥衡的腰,“久日未见,可有想念本王?”


    苏彥衡偏头,将女人炽热气息推开,却不答话。


    赫连玟嵐多少有些泄气,却不甘的将人紧锁回来,恨不得要将他融入怀中。


    “你又去凰妹那里了……”女人埋头在他颈窝间吸气,亲吻那里,“你身上的龙涎香,本王很不喜欢,怎么不先沐浴一番?”


    “……”苏彥衡挣扎抗拒,奈何不了女人天生力道强于他。


    凌安王吮吸他肩颈旁纤薄的肌肤,烙下一些刺痛,引的苏彦衡一举将人推开,颤着气息道:“不可!微臣明后还要上朝,若是被陛下瞧见……”


    凌安王顿住动作,长叹一口气,点墨黑瞳中满是妒忌:“陛下陛下!又是赫连玟昭!苏彦衡,你心中只有她吗!”


    男人闪躲,语气泛冷:“若微臣没记岔的话,殿下无诏不得回京。”


    “你是在担心本王吗?”赫连玟岚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指腹在已经剥落的守身砂那处揉。捏,越揉越恼,越捏越是醋意。


    苏彦衡:“……”


    赫连玟岚怒极反笑,提起他的手道:“你难道忘记这些年来,她是如何待你的吗!‘天女太师’,有名无实,你那个破朝有什么好上的?大殿之上,一介男流,唯有被她们挤兑和羞辱的份,谁愿听你的话?赫连玟昭若当真心悦你,她自会将你迎回后宮,给你名副其实的位份,而不是让你日夜出入御书房,把你置于流言蜚语浪尖!”


    “殿下了解微臣的,微臣不愿入宮为侍。”苏彦衡反驳。


    赫连玟岚愠怒:“可即便如此,她也该给你权力赐你封地,明明就是一封诏令的事!赫连玟昭就是不想给你,你何苦对她念念不忘,你到底图什么?若你图的是江山社稷,本王抑可给你!待本王事成之后,是入宫父仪天下,还是入朝拜相封侯,你都可任意择选,只要是你想要的,本王都会给你!名权勋爵,一样都不会少你的,本王还可以在史书上为你留传,准你入皇陵,与本王生同衾死同穴!”


    凌安王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按住男人的肩膀。


    苏彦衡将她的手推开:“微臣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那她就能给你了?”


    苏彦衡摇头:“陛下也给不了。”


    赫连玟岚好歹松了一口气,福下脊背,在最心爱的男人面前卸掉些亲王傲骨:“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办,才肯与本王亲近?先生,苏先生……”


    苏彦衡神色怔愣,紧盯女人微红的眼眶。


    赫连玟岚面上的皱纹倏然间都在褪去,男人将她与年轻时大凰女的模样重叠,好似在那瞬间岁月流转,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还是太女少师,为先凰的凰嗣们传道受业解惑。


    赫连玟昭和赫连玟岚都是他座下的学生,对了,还有一位凰女,玟昭的胞妹赫连玟钦,她们都唤他“先生”。


    苏先生是先任太师的得意门生,抑是先任太师之子,因他学识渊博,经母亲大人引荐,破格被先凰赏识,成为大延王朝唯一的男少师,入宫随凰女们伴读。


    先任太师因病无法授课,是苏彦衡自請任命,接替重任,成为众位凰嗣、世家少主公子们的老师。


    他当时不过和凰女们一般年岁,年少气盛的少女们如何服他,上任头一天开始,学生们想方设法捉弄他,或藏起他的经书、或折断他的笔杆、抑或是当众扯掉他的腰带……


    这些,苏彦衡皆默默忍受过来了。


    当时的苏彦衡并不知晓,这些捉弄均是赫连玟昭授意,他也更无法想象后来的他会和赫连玟昭爱得死去活来,双方都愿意为了对方豁出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尝禁忌。


    “可本王也爱慕你,苏先生……本王也曾为你惩罚那些捉弄你的顽劣女,本王也曾百遍千遍抄写你的文章,本王也曾为你顶撞母凰……”赫连玟岚心如刀绞,将他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可你为何总是越过本王,单单只能看到凰妹?就因为她是母凰最宠爱的凰女吗?”


    苏彦衡无言以对。


    世间学问无止境,任何难题皆有解法,唯独“情”字,没有答案。


    他的沉默让凌安王崩溃,眼眸煞红道:“苏彦衡你清醒一点!这些都是会变的!她从前是爱你,心里有你,可是那个位子坐久了,任谁都会心术偏移的!你难道看不出她现在有多么猜忌多疑和暴戾躁狂吗?这还是你认识的、本王认识的赫连玟昭吗?”


    苏彦衡阖上眼,攥紧拳,压抑心中的波动。不!赫连玟昭没有变,她怎么会变呢?她已经死了,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饱受折磨!


    待男人再度睁开眼,神色已恢复平静,有条不紊地道:“微臣很清醒,便是为了江山社稷,微臣也不得不清醒。陛下现在对微臣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微臣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殿下的助力。”


    赫连玟岚恍惚了一会,喜上眉梢,不疑有他:“彦衡,你有何事,尽管道来!”


    苏彦衡当下将御书房那日看到的立储奏折道明。“殿下,微臣目前所求,唯有令二凰女殿下从大莽平安归延。”


    “你的意思是,赫连玟昭极有可能派人杀害二凰女?”凌安王难以置信,“那可是她的亲女儿!”


    “殿下方才不也说位子坐久了,心术会偏移的吗?”男人梳理着,“三凰女殿下最得圣宠,其父族权倾朝野,陛下有所忌惮,故虽属意于她入住东宫,却迟迟不肯下诏。而二凰女殿下出身低微,更有传闻道她来历不明,然她大莽为质多年,民心垂怜久矣,若能安然回延,她于大延江山的功绩,必筑民心所向,风头势必碾压三凰女殿下。微臣相信,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凭微臣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不会让大延太女之位落入身份存疑的二凰女掌中。”


    凰帝对外,只道赫连晴为她偶然醉酒宠幸了个洗脚宫男所出,举国上下人尽鄙夷。其父在诞下二凰女后被赫连玟昭赐死。


    凌安王对此也深信不疑。她思忖苏彦衡话中意:“你想让本王助二凰女为东宫?”


    “正是,”苏彦衡颔首,“天下之大,唯有你能做到了。若顺应民心立二凰女为太女,陛下必然怒急攻心,暴虐之症加剧。朝堂人心惶惶之危,未必不是殿下成就大业的天时地利之机。”


    赫连玟岚深呼吸一口气,平复起起伏伏的胸口,眼眸明亮:“彦衡!你愿助本王称帝?”


    男人露出不忍之色,但眼底却是坚定不阿的:“是,殿下。凰帝残。暴狠厉多时,已是民心尽失,三公九卿皆人人自危。微臣虽留有旧情,但微臣更愿江山易主,得明君掌国。殿下,您就是微臣将来想要辅佐的明君……”


    一番激昂陈词已将赫连玟岚的心绪扰乱,她在他那得到期盼已久的赞扬,喜悦之情冲昏头脑。凌安


    王一举将男人拥入怀中,碾磨男人的红唇。


    赫连玟岚解了心爱之人的腰带,与苏彦衡缠绵于屏风之后。


    屏画上的陡峭山峦都似乎为这抹春意柔化了棱角……


    ……


    清明之后,便是谷雨。


    一旬之前,段家主将段乞宁唤去前厅,说是礼部送来有一封蓝金裱花、绣着锦绣龙凤祥云图案的請柬。


    段乞宁的眉梢折出痕迹,想不起来原著中有这段。


    事实上,很多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轨道,就好比上次时疫爆。发一事。


    未知的恐惧到底是有的,段乞宁纵然有些紧张,但她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姑且暂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段家主近日气色不好,衣裳首饰妆点一番,才勉强恢复些往日里头的精气神。她用完早膳在女使伺候漱口下,和段乞宁道明请柬内容:“五年一度谷雨大祭,陛下这次选定在京州郊外开坛祭谷神,年初的时候就定下了,礼部今日将帖子送到,邀请京晾一带及临州达官显贵家的女娘儿郎们一道,伴圣驾随行入郊。”


    段乞宁眼皮一跳,听起来咋这么像……相亲局?


    果然,段家主后边的话印证了:“后宫三年大选的日子打巧和谷雨大祭撞上,如今大延崇尚勤俭,两件大事都操办得花费不少财力,户部拟了个一切从简的合办奏章,陛下龙颜大悦,准了。”


    这场郊外祭祀,各大官家公子云集,方便凰帝择选;落选的世家公子抑有机会被赐婚给亲王贵胄;若是有看对眼的世家女娘公子,凰帝一高兴,当场指腹为婚也不一定。


    不论哪种,都是凰恩殊荣。所以礼部的消息一经放出,诸位官宦人家纷纷坐不住了,铆足了劲要把自家儿郎送去伴驾,年满十六尚未娶夫的女娘亦是摩拳擦掌。


    但听闻此次祭祀圣驾仪仗均按历朝微服私访的礼制,随行名额有限,一柬难求,并非想去就有。


    段家作为晾州首富,亦是陛下钦定的凰商,凰帝特别留有名额。


    段乞宁抬手指了指自己,有些受宠若惊和懵然:“啊……我?”


    段家主心事重重,颔首:“这是陛下的意思。”


    点名道姓、请柬上白纸黑字要段家大少主段乞宁务必随行,段家敢拒绝,那就是抗旨。


    段乞宁瞬感压力山砸到了脊背上。


    “你先去准备准备吧,”段家主把请柬交于她手,“不日礼部安排的车马就会来接你,先想想带哪些个伺候的人去。”


    段乞宁亲自检阅完请柬,上边注释了仪仗规格:随行的世家女娘公子均可携带两名仆从贴身伺候。


    多福多财眼睛发光,段乞宁拍拍他们的脑袋:“对不住,这次你俩看家。”


    阿潮那便倒是没什么问题,前几日办完事就启程,已经在回晾的路上,难办的是崔锦程。


    赫连晴回国的日子就快到了,眼下绝对不能再让他出差错,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随身携带,可是她近日和那少年的状态可谓是针锋相对、张牙舞爪。


    段乞宁收好请柬,推开明月轩主卧的门。


    他起先还有力气,处处在她喂饭上药时激烈反扑,这几日人有些蔫蔫的,对人对事都不大提得起兴趣,包括段乞宁。


    段乞宁给他喂粥,他会吞咽;段乞宁给他擦药,他总是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瞳静静盯着她的举动;后来,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人活着无非一个念想,他如今没有念想,一心求死。


    段乞宁终究是心绪烦躁,膝盖抵上床缘,素手轻轻捧起少年的脸颊。


    多日未曾修剪的胡渣刮得指腹生涩,她低声唤道:“崔锦程。”


    少年一动未动,若非鼻翼呼出的是温热的气息,段乞宁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回应……


    段乞宁松手,照常捏过他精瘦的手腕,撩起袖口,蘸取药膏上药。


    限制住他的行动,伤口恢复得很顺畅,血痂剥落,长出新肉。


    做完这一切,段乞宁解开那些绸缎,取下他口中的布团。


    少年的四肢均因为长久的磨砺泛起红润勒痕,崔锦程恢复自由,眼眸有些许生机。


    他凝望她,还是没说话。


    这段时日以来,段乞宁确实也觉得有些累了,尤其是在看到他这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


    室内沉寂很久,女人整理好心情,磨磨唇瓣道:“谷雨凰帝陛下要去京州郊外祭祀,我也得去,你随我一起。”


    “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寂静昏暗的室内,少年平静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未说话,听起来分外沙哑。他似在回应段乞宁那句“和我有什么关系”。


    段乞宁沉默一会,才道:“那你母父的尸首,总归和你有关系了吧?”


    崔锦程骤然抬眼,瞳仁紧缩。


    第60章


    她告诉他,阿潮不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就是专程远赴雪州,替他娘亲爹爹收尸的。


    崔锦程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相信段乞宁。


    段乞宁一笑,安排下人进来,给崔锦程梳洗打扮。


    家厮们用草蛇灰线替少年挽面,剃下少年的胡渣。


    段乞宁透过铜镜与他对視,在他束好发束后亲自为他戴上玉冠。


    女人从身后将他的手腕擒住,語重心长地道:“好不容易养好的,不准再弄伤自己了。”


    崔锦程只当她一门心思要光鲜将他送出,闷闷地应着:“嗯,知道了。只要你将我母父的尸首安然带回。”


    頓了頓,他望着镜中段乞宁的朦胧轮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眼道:“……有劳阿潮哥哥了。”


    “谢他,不谢我?”段乞宁用手掌拖住他的下巴,捏捏他恢复容光的面颊,反手掰扯了下他的双颊,“改口,谢‘妻主’。”


    崔锦程闪躲視线,像是真心动容的:“谢谢宁姐姐……”


    段乞宁道:“这还差不多。此去京郊順便散散心也好,你去过没?”


    崔锦程摇头,阴沉很久的眼瞳终于生出几分活络光彩。


    “想你也是。”


    段乞宁抄起他的一缕发把玩,人在出神,心思飞到系统面板上。


    最近这段时日,她确实打开面板频繁。段乞宁有意识到自己被数据裹挟了。


    还行,涨了一点点,多少令她內心咯噔一下。


    与其说系统傻缺,不如说是这小子的心思,该涨的时候不涨,稀奇古怪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涨。


    她原本不指望走“夙愿得偿”这条线,系统数据本来也是可以不用在意的,哎呦,偏偏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给她来了点苗头,好似有希望、很轻松!


    人就是被这样钓上钩的。


    段乞宁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关闭系统,强制抵消数据焦虑,順带吐槽了一句:“男人心海底针。”


    崔锦程没听清,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夸你的。”她淡淡道。


    下人们依次退下,屋內陷入安靜。


    段乞宁托于他下颌处的手指往上,撬开少年的牙关。


    崔锦程骤然绷紧神弦,似是拒绝,又逢迎得很微妙,铜镜中的他张唇喘息,湿红舌尖在与亮丽指甲纠缠。


    段乞宁拨弄得很刻意,掰扯他的牙口,无法闭合的唇边溢出玉露。


    若非她有系统,那天崔锦程说要殺了她、不喜欢她什么的,段乞宁差点就信了。


    系统对感情作出的数据量化,让她对他的掌控更加敏锐。


    撂狠话谁都会,谅他也办不到。既然他喜欢口是心非,段乞宁倒也不介意陪他玩玩。


    女人弯唇一笑,另一只手掌穿进他的发丛,捧着他的脑袋,让他眼睁睁看着铜镜中失衡的自己。


    ……


    宫中车馬前来接她的前夜,尚佳和那边行动了。


    一行人身着夜行衣,举着火把围了崔家。四周街道的百姓皆已肃清,尚知州等人环顾一番,扬手撕掉高门大院外的封条。


    火光鱼贯而入,所过之处,荡起灰尘,掀下蛛网,一通翻箱倒柜,还真被她们给寻到一间密室。


    只是那密室蹊跷,是间地牢,手下良久未寻到出口,本欲从入口出去,奈何这是个单向机关,只进不出,手下在里头歇斯底里拍打。


    一只脚刚准备踏进去的尚佳和撤回腿,汗毛耸立。


    “晦气。”尚知州心道这崔家也忒邪门了,令手下们今夜先撤,岂料崔家屋檐阁楼传来轻功飞掠的急促步履声。


    十余个黑衣蒙面人踏月而来,均手持短刃,急驰掠下。


    尚知州等人瞳眸


    紧缩,提剑格挡。


    月黑风高夜,兵器交替作响,银光凌冽声融入树影婆娑,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不过须臾,尚知州的手下倒下大半,其中一个蒙面人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砍向尚佳和的颈脖。


    尚佳和侧身闪避,刀刃直扎她的左肩颈,鲜血飙溅。


    “他爹的!”她怒骂一句,心下已对来者有初步估量。


    “和儿!”尚知州赶忙持剑赶来殺敌。


    这些人故意用短刃隐藏,可是日复一日的练功方式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尚佳和立馬能辨认出这帮人从前是用长刀的。


    这种劈砍和顿直的节奏,她抑是熟悉,分明是大莽的刀法!


    晾州城怎会有能差遣大莽殺手的人?


    尚佳和脑海中闪过的是驿站屏风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娘!是他!他想杀我们灭口!”


    尚知州的眼眸中闪过狠毒,她将幺女护在身后,高喊道:“撤!快撤!”


    ……


    翌日段乞宁收到消息,已在随圣驾去往京州郊外的路上。


    京州郊外行宫离晾州并不是特别远,两天便能抵达。


    此次京郊祭祀,圣驾由顺国将军邵冬夏带路。


    邵冬夏大将軍便是此前在春分时节平定边关异动的大功臣。


    邵家随先凰开疆拓土,是开国元勋,邵家軍更是大延王朝的定海神针。


    听闻邵家前任家主順国公有两女,皆是人中豪杰。其中,大延邵家剑法集大成者、邵冬夏的胞姐邵春秋幼时就与赫連玟昭交好,是拜把子的异姓姐妹。


    一个负责治国安邦,一个负责征战天下,本是一段坊间不可多得的山河壮丽佳话。可谁知后来邵春秋战死沙场,英年早逝。


    凰帝悲痛欲绝,举国同哀。原身“段乞宁”那时不过才及笄,也为邵春秋大将軍披麻戴孝三日。


    邵春秋为国捐躯,顺国公次女邵冬夏接替重任,穿上将军盔甲,传承邵家精忠报国的意志。多年来抑是战功赫赫,凰帝遂将顺国公的殊荣封号继承给她,邵冬夏承世爵功勋,封为顺国将军。


    凰家车馬在官家驿站休憩时,阿潮。吹了声口哨,一只乳白信鸽落入男人臂弯上。


    阿潮取走信笺,放飞信鸽,撩开车帘。


    随他这身魁梧身量步入车厢,靜谧空间都好似被压迫不少,男人高大到不得不福下些身子,跪在段乞宁身侧,呈上纸条。


    晾州城传来的消息,告知她尚家那夜的动向。


    “可查出来尚家的手下是哪方勢力的吗?”


    阿潮回道:“查出来了,凭借他们惯用武器和身法,非大莽一带也非京晾一带,当为西南一脉。”


    西南……


    段乞宁锁定目标凌安王。书中写道,凌安王赫連玟岚的封地就在西南。


    段家暗卫营虽都是男子军,但他们从小到大,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段家经商云游四海,各处武功均请了师母指点,学得就是个百家所长,故而对各地武艺皆有建树,拔尖的几个甚至还能模仿,切换自如,惟妙惟肖。


    刺杀尚佳和等人的黑衣蒙面人就是她安排的。


    段乞宁有仇必报,自穿书过来前前后后都被尚佳和追杀那么多次,自然是要找个时间讨点利息回来的。


    并且为了这场刺杀,她还精心设计了一番,让暗卫营擢选出刀法拔尖的男人扮做大莽杀手前去,听信中消息所写,显然是起了作用。


    在雪州时,尚佳和就能差遣大莽杀手,证明她背后的主人和大莽国有关。


    眼下又证明尚家在为凌安王做事。


    段乞宁陷入沉思。凌安王地处西南,和大莽相隔千里,她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契机能夠让她跑那么远和大莽人合作,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尚家同时在为两方人马卖命。


    且以凌安王为首的勢力,在明。


    另外一方与大莽有关的势力,在暗。


    段乞宁睁开眼眸,对上崔锦程的视线。


    是了,按照小说套路,那一方与大莽有关的势力,应当是女主赫连晴那边的。


    凌安王和赫连晴都想要争凰位,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同时也证明这两方势力至少一方攥着一把秘钥。


    段乞宁越想越激动,若已知我方秘钥+2,若凌安王和赫连晴各有1,那剩下的最后1把秘钥,在哪里?


    段乞宁和阿潮二人的对话并没有防避着崔锦程,因而那少年望着一女一男相谈默契的身影,忽觉有些如坐针毡。


    他对段乞宁并不了解,或者说,他对现在的段乞宁无法看透。她生意上的事情侍奴无权过问,涉及秘钥朝堂的事,段乞宁就更不见得会和他道,所以此时此刻,崔锦程什么也插不上话,他在女人频频看过来的目光中备受煎熬。


    崔锦程偶尔会被穿插在段乞宁和阿潮的交谈中,并且会被段乞宁用一个疏远的“他”字眼替代。


    “他怎么怎么样……”“这件事他……”“他身上的那把……”诸如此类。


    少年靜静听着,不适地掐紧自己的手指,而后潜意识挪动手腕,去摸将将长好的新肉。


    “你可真是个宝贝。”段乞宁倏然乍响的語气,是对着崔锦程道的。这两方势力都想称王,自然都会来抢已经被摆在明面上的“木象秘钥”。


    崔锦程很快厘清她的话中意,顿住悬停在新肉上的指甲,有些心虚愧疚地垂下眼,“宁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段乞宁辨不出他是真的,还是故意为了母父尸首又一次扮演的楚楚可怜小白兔假象,她权当后者,冷淡道:“不算什么,‘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罢了。”


    “你当真不知蝴蝶尺寸?”段乞宁存疑追问。


    崔锦程瞬间揪紧手腕上的肉,一张脸绷紧,垂眼摇摇头。


    段乞宁拧眉:“其他钥匙的下落也不知情?”


    这一次,少年抬眼望向她,依旧抿紧唇瓣摇头。


    段乞宁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是,他若知道,肯定会拿出来当筹码讨价还价,就好比雪州探亲前夕二人之间的那场博弈。如今还这么唯唯诺诺的,看来是当真不知情。


    片刻后马车启程,室內又颠簸起来。


    阿潮回到自己的座位,与崔锦程一左一右地分布在车厢两侧,和他们三人去往雪州的座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段乞宁没有让阿潮贴身伺候,而是闭阖眼眸静养,车厢之内陷入微妙的气氛。


    宫里的嬤嬤照常会送来蜜饯糕点,敲了敲崔锦程这头的车厢窗棂:“路途乏闷,段大少主可要来些?”


    崔锦程和阿潮现在通通扮演的是段乞宁的贴身小厮,少年愣了愣,撩开窗帘,对上外头嬤嬤慈眉善目的脸。


    那嬷嬷一见到崔锦程,眼眸都亮了,饶是她在宫中伺候多年,见惯了陛下后宫君侍三千,都不免要赞叹一句:眼前马车里的这位,堪得上绝色二字。


    怕不是段大少主的小厮,是走哪带哪的宠侍。


    嬷嬷和气地改口:“小公子,你家妻主大人可要来些?”


    段乞宁早已听到动静,但没睁眼,少年望向一动未动的她,犹豫再三,开口询问:“宁姐姐,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


    这可真是世纪难题。好在少年之前讨好她送吃食的那段日子,仔细琢磨过段乞宁的口味。


    她喜欢甜的、细腻的,可口的。崔锦程兀自端过一盏鲜桃糕,这个时令,怕是也只有凰宫能尝到暮春时的早桃了,稀罕得很。


    少年撂下车帘,嬷嬷含笑走远。


    一般第一口都是给阿潮试毒的,段乞宁没示意,便是她不想吃,所以男人没动,倒是抱着糕点盘的崔锦程有些尴尬地红着脸,自个捻了一块塞进嘴里。


    渐渐的,崔锦程能品出来一些变化——段乞宁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从前她便是不想吃,也会挖苦他,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而现在,崔锦程再没听见她的嘲弄。


    他主动挑话,段乞宁会回答,但是语气极为寡淡,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毫不在意。


    崔锦程有点说不上来这种心情。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不正常,会生病。发起病来,他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日,他茶饭不思、内心空洞,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做出回应。


    那段时日,距离崔家附近的书斋是他唯一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可即便如此,母父还是派人监视他,不准他与外人交流,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


    他终日在高楼上眺望底下的热闹,眼睁睁看着小厮一盆馊菜汤浇灌到段乞宁的头上,却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吵闹,他的脑袋很沉很沉,甚至在嗡嗡作响。


    当他放下窗帘,回到府中,好似又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牢,地牢之外还是地牢,他无处遁逃,被逼压着坠入窒息的炼狱。


    崔家的一切,都让他恐惧和痛苦。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压迫下,他学会隐忍和伪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乖顺、柔弱只是表象,剥离面具,皮肉下冷漠、偏执的崔锦程,才是真正的他。


    离开崔家后,这样的病情似乎有些减轻,可那日母父双亲的死讯给了他重重打击,那样强烈的震撼,仿若又将他捶打回在崔家的阴暗岁月。


    少年被刺激到理智崩塌,朝段乞宁剥落出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的,这么隐蔽、丑陋的样子,他只在段乞宁面前暴。露过。


    段乞宁有两点说的没有错:


    她对待他全家已是仁至义尽,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所以渴望有人能帮他分担痛苦——他将她视作妻主、视作唯一的依靠,他对她有所期待,才会在得知母父死讯后将矛盾源头指向段乞宁,责怪她,试图从她身上寻觅宣泄口。


    可待他清醒后,他又如释重负。正如段乞宁所言,他被崔家压迫得太久太久了,彻底接受母父双亡后,少年内心涌动出来的竟然是……狂喜。


    自私阴暗的崔锦程对他说:“死了多好,再也没有人能夠威胁到你了,你再没有牵绊束缚,你已经自由了!”


    光鲜亮丽的崔锦程却反驳道:“崔锦程,你个白眼狼!那是你的亲生母父!生你养你、血浓于水!”


    “够了!他们真的当你是骨肉吗!你不过是他们拿去换荣宠的棋子!”


    “你住嘴!你难道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骂不敬不孝吗!不孝子该天诛地灭!”


    ……


    崔锦程不愿承认内心那点卑劣的念头,他恼羞成怒。


    他用伤害别人和残害自己的手段伪装自己,他对段乞宁放狠话,对自己下狠手。


    到头来他此刻又开始在意起她的语气和态度,崔锦程想,他就是段乞宁骂的贱骨头。


    少年紧抱碗碟,浅淡桃香闯入鼻翼。


    从前,他活着为了母父望子成凤的期盼。


    后来,他活着是为了保全双亲和秘钥。


    而现在,崔锦程很迷茫,他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


    可真叫他自裁,他又有不舍。


    少年克制着呼吸,阴湿粘稠的目光凝望向段乞宁的手指,脑海中频频忆起的是那场春梦中的缱。绻。


    好想……被她……那样……


    崔锦程捧紧碟盏,呼吸随之紧促。他已经当够了晾州城陌上君如玉的小公子!


    他既希望母父尸首能够找回,一锤定音让他彻底安心,又希望段乞宁能慢点交还给他,甚至希望段乞宁能一直借此胁迫他。


    似乎只有这样被她威胁,他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念头,他才能在这样痛苦、挣扎不得的处境下,寻觅到自我价值——被他人殷切需要的感觉。


    “宁姐姐,你能不能别把我送走。”崔锦程倏然开口,语气沙哑。


    段乞宁没有在意他的情绪,只是颇为不耐烦地回道:“暂时先别说这些。”


    她有点晕车了。


    晃得脑阔疼。


    段乞宁在崔锦程失落且肮脏的眸光下继续阖眼养神。


    不久后一行人抵达郊外行宫,崔锦程和阿潮戴好帷帽随她下马车。


    头一天段乞宁连凰帝的面都没见着,是行宫嬷嬷带路指引,为伴圣驾的女娘公子们安排住所。


    女娘和公子们是分开的,娘子们在东侧大院,郎君们在西侧大院。


    段乞宁来得迟,所剩房间不多,只有缺胳膊少腿的边边脚。她倒也没那么挑剔,择了东院最角落的入住,反倒是落得个清静。


    听一同前来的京州姐妹们道,段乞宁这间屋正对的西院角住的是鼎鼎有名的泼皮小郎君,最喜舞刀弄枪,丝毫没有半点君子之雅,偏偏家道殷实,是顺国大将军的嫡子,名唤邵驰。


    众姐妹唯恐被这样放荡不羁的少年缠上,这才纷纷避开此处。


    不过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也臭,不甚在意。京州姐妹权当看看笑话,舟车劳顿的,已自行去休整。


    段乞宁将将去茅厕吐完,回头含一口茶水润嘴,人踏到长廊尽头,忽的隔壁院墙传来响动。


    清澈疏朗的少年音色自上而下荡开,多少有些耳熟:“哟~出门祭祀还带宠侍啊,段大少主可真是荒淫无度,不愧是晾州城久仰大名的纨绔……就是不知道一晚上两个美男,您这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段乞宁一顿,茶水咕噜咕噜下咽,差点没把她呛死。


    那扒拉在墙头,一身华服,头戴黑金祥云纹案抹额的俊美少年,分明是曾说过“非她不嫁”的马夫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