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暗卫们将满身狼藉的少年送至城门外,任由他自生自灭。
可一直盯着赫連晴等人动向的霜月卫却来禀报,崔錦程在夜里流連不久后,赫連晴的人马悄悄来过,将他帶走了。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追?”蓝堇抬头道。
段乞宁扬手制止,命她跪安。
殿内空旷寂寥,还剩下半截烛火在燃烧,烛火被渗漏的夜风搅动得忽明忽灭。
段乞宁的手掌撑在床榻上,慢慢收緊,拧乱那里的被单。
她的内心很空洞,脑海中的思绪却如波涛汹涌,她为自己的真实的想法感到诧异和懊恼,即便他这样,自己还是舍不得杀他,为什么?
段乞宁想不明白。
她舍不得杀崔錦程,才将他送走,成全他和赫連晴。
心脏在静谧的黑夜中跳动,帶着丝丝抽疼,段乞宁捂住心口,缓缓讓自己归于平静。
不管怎样,她庆幸自己没有软肋了,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威胁到她。
她给崔錦程的月牙刺青线索,是假的,今夜,她特地用脂粉点化,描糊了几處细节。
崔錦程不会成功的,赫连晴也不会成功,说不定他帶去的错误的情报,会惹怒到赫连晴。
果不其然,三日后卯时,驻扎在桑州的苏彦衡的军备吹响号角,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幽国度的这头,也发动战斗的第一弦响。
烙印在所有人心头上的,是为这一天终于来到感到緊张、期待、又深深恐惧着。
段乞宁
凝眸,轻身下榻,紅衣窄袖的铠甲着身。身后的紅鳶和蓝堇也已备署妥当,一人端着她的战盔,一人捧着她的火羽披风。
一切部署妥当,段乞宁拉开营帐大帘,对帐外陈列有素的军队道:“进攻!”
这一日的清晨,雙方都以千军万马的气势踏过脚下土地,两军交会于大延和大幽的分界线,一處空旷的旱地,抑是当年紅鳶将“段乞宁”丢下的地方。
这场战役,段乞宁这方由霜月卫为前锋,大幽帝借她的三十万大军列阵包围,再由凰翎卫作游击和战辅,刺探苏彦衡一行人的动向。段乞宁的身边,则贴身跟着處理应急情况的汪娘子。
毫无疑问,苏彦衡那方军队以邵家军为主力军,邵家军骁勇善战,沙场经验丰沛,此战,必然是一场恶战。
雙方人马于卯时三刻交锋,霜月卫和邵家军的前锋不遑多讓,持续搏斗一个时辰之久,雙方主力大军皆随着时间的流逝伤亡惨重,战况也渐渐趋于僵持。
段乞宁不得不临场与紅鳶和蓝堇调整战术。
好在,她这边的军队相较于苏彦衡那头,更为服从,是百分百听命于她的命令,她的任何决定、任何变动,凰翎卫和霜月卫都会无条件臣服,反观苏彦衡那边,邵家军的直系领主为邵家的两位将军,苏彦衡仅仅是凭借虎符差遣。
毕竟邵大将军和邵小将军心里拥护的,并非苏彦衡,而是太女殿下赫连晴。
这一点,段乞宁早在营救邵驰那日就发现端倪,当下,她也利用这一点关键的情报设计埋伏,逼苏彦衡和邵家将军出现意见相悖的情况。
马背上,苏彦衡一袭铠甲裹身,怒火波及周遭的赫连晴和邵筠等人身上。
赫连晴和邵筠皆是不敢吭声,邵大将军则刚被苏彦衡怒斥一通,阴郁黑眸隐忍不语。
段乞宁的这一计策果然奏效,苏彦衡一方的气势减弱,出现可以攻破的突破点,段乞宁即刻派遣红鳶携凰翎卫猛突,那头邵筠见状,登时轻功下马,亲自上阵杀敌,携手下士兵填补上这个缺口。
“首辅大人,若非你一意孤行,怎么会造成这个局面,讓段乞宁有机可乘?”邵冬夏冷冷地道。
“闭嘴!”苏彦衡抬起虎符,军威强压。
此战前,邵冬夏曾提议讓太女殿下赫连晴挂帅出征,她与邵筠作为副将全权听候赫连晴的调动,但是苏彦衡不肯点头,他只相信自己的魄力,一定要亲上战场作为总指挥。
碍于他有虎符在手,邵冬夏不得不隐忍领命。
但是他毕竟是一介儿郎,哪怕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哪怕他成为大延王朝第一男官,可终究是个男子,在邵冬夏眼里,男子愚蠢自大,又盲目自信,打仗不是儿戏,只有女人缜密的头脑和思绪才能掌控全局,她打心里就看不起苏彦衡。
那头,有了邵筠的助力,缺口很快被填补,她与红鸢打得旗鼓相当。
而段乞宁一方,蓝堇率领的霜月卫前锋越战越勇,已一路突刺到敌军的中腹,她们一旦突破敌人的防线,立马就有大幽军队接应,霜月卫本身就隶属于大幽的军队,自然与大幽军同根同源,每一處配合均天衣无缝。
段乞宁在马背上勒紧缰绳,总揽全局,越是这样危急的时刻,她的大脑越是清醒。如果说这片战场是棋局,那每一次调兵遣将都好比博弈落子,她与苏彦衡犹如在弈棋,一白一黑交替。
苏彦衡,确实有阅历,且行径大胆,他的黑棋步步緊逼,好似只饿了许久的猛虎狩猎,带着一种急功近利的冲劲,每一步都势不可挡。
段乞宁凝神沉思,执白棋步步为营,避其锋芒,另辟蹊径,以退为进周旋,越是拖延时间,越是对我方有利,她就不相信,苏彦衡如此行径,邵家军上下能始终和他同德一心。
远处,雙方交战的地方已血流成河,段乞宁隔着血河依旧冷静,时间一分一毫过去,双方人马锐减到一半,排兵布阵皆有松散。
“补!”苏彦衡落定黑棋在空缺的棋盘上,与其他黑子自成方圆。
“散。”段乞宁把玩白子,凝视苏彦衡的眼睛,将一颗白子定在毫不起眼的角落。
便是那一子落定,战场上被人疏忽的一角,阿潮携钓月娘子在桑州附近的伙计们一人手中舉着一把弓箭,齐齐发射火羽。
苏彦衡顿时瞳眸睁大,段乞宁的手肘撑在棋桌上,懒散地眯着眼道:“还是苏首辅教我的。”
火羽投入敌人的大军中,让她们自乱阵脚。
“舉盾防御!”苏彦衡吼道。
一顿顿铁盾高舉,铸成城墙拦截箭矢,可仍然有漏网之鱼钻入。
火羽箭矢比普通的箭矢温度更高,伤痛更强,还能点燃铠甲覆盖不到的衣物,果不其然些许敌人身上着火,不得不扑倒在地上打滚灭火。
这一来二去的难免消耗时间,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往往片刻时间都能逆转很多局势,亦如此刻被段乞宁一子打开的局面。
一子通三路!
苏彦衡咬牙切齿,下定关键的一枚黑棋:“以为我没有后招嗎,在我面前玩火,无异于玩火自焚,取熏香!”
段乞宁和汪娘子同时惊诧,她们不是没想过苏彦衡会用这招,只是她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身中鳳求凰情蛊的又非她一人,他自己的亲骨肉赫连晴抑是,没想到,苏彦衡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你不顾赫连晴的死活了嗎?”段乞宁吼道。
苏彦衡冷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歹胜你二百不是嗎?”
邵冬夏也凝眸制止:“苏首辅!不可!”
苏彦衡反驳:“我才是总指挥使!全军听令,燃火焚香!”
“这个疯子!”段乞宁大骂,打开丹药,提前服下安抚蛊毒的怡神丹,汪娘子也握緊药箱,随时准备铺开药具施针。
刺鼻的药草味道扩散至整个战场,大抵是怡神丹的功效,段乞宁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起反应,反倒是血河对岸,马背上的赫连晴,捂住胸口,哇得一声吐出鲜血。
“殿下!”邵冬夏惊呼一声,令前方冲锋的邵筠也分神回头,红鸢从前作为天女影卫,最擅长的便是寻觅杀机,当场致命一击袭去。
可邵筠毕竟战功赫赫,反应很快,下意识做出防备反应,红鸢的兵刃只砍伤她的臂弯。
怕有不对,邵筠按压受伤的臂弯,轻功后撤,退守在吐血的赫连晴身前。
那头蓝堇借敌人军心紊乱的契机,凶猛突袭,携霜月卫一舉猎杀到赫连晴身前,邵冬夏当即飞身下马,拔剑上前,强悍的内力一举将霜月卫振退,蓝堇也不得不提刀后撤,用内力护体,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与红鸢同时使了个眼色,霜月卫和凰翎卫一左一右同时进攻,欲借此给赫连晴等人重创,却没想到苏彦衡故技重施忽然喊道:“都住手!”
红鸢和蓝堇猝然顿住身形,因为此时被苏彦衡挟持在手中的,并非旁人,而是昔日段乞宁身边的侍奴崔锦程。
段乞宁在军队的拥护下打马前来,和苏彦衡等人隔着国界对峙着站定,双方人马也在这样紧张焦灼的气氛下停止厮杀,持刀待命。
崔锦程的脸颊有被掌掴的痕迹,双侧面容趋近浮肿,唇边有血迹渗下,他被苏彦衡掐住颈脖,正对着段乞宁。
少年睁开眼睛,在看清段乞宁的那一刻,眼淚涌了出来,淌过他发红的面庞,再然后,他很快痛苦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全身都在战栗和抽搐。
“……”段乞宁翻身下马,站定在苏彦衡对面,紧握着腰间手中佩剑。
汪娘子也紧随其后下马,畏畏缩缩地躲在段乞宁身后,目光在崔锦程和段乞宁身上辗转难定,眸底似有纠结。
“段乞宁,放下刀剑投降,或者交出金象秘钥,”苏彦衡掐紧崔锦程,“否则,我杀了他!”
段乞宁在须臾的静默后倏然嗤笑出声:“苏首辅,你凭什么觉得,这么个背叛我的贱奴,可以威胁到我?”
她勾唇一笑,俨然无视崔锦程的死活,轻飘飘地拍了两下手:“带上来。”
手下将士也将一个气若游丝的少年抬过来,段乞宁反手将其掐入怀中,扣着他的腰肢。
“箬儿——”赫连晴猛然朝那个少年呐喊,随后被蛊毒折磨得不停呛血。
拓跋箬的眼睛也望向了对岸的女人,他在段乞宁的身下挣扎扭动,淚如泉涌,颤抖着喊:“晴姐姐!救救阿箬,晴姐姐,阿箬没有背叛您,这一切都是她强迫于我,阿箬的心里始终只有您……救救我……”
赫连晴捂住躁动不安的胸口,被拓跋箬这副模样刺激得又是一口鲜血溢出。
段乞宁冷笑,将这个满口谎言的拓跋箬提起来,手指桎梏在他的喉间,反向威胁回去:“苏首辅,比起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贱奴,想必他对太女殿下的用处会更大吧?”
苏彦衡眯起危险的眼眸,与她手里的拓跋箬相比,他手里的崔锦程
太过于安静了,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绝望地忍受体内的不适,紧闭双目,甚至他手中的少年,隐隐有种自。毁倾向的取死之道。
苏彦衡的指骨捏得发白,崔锦程被他死死掐着脖子,已经难以呼吸,整张脸窒息成红紫色。
男人的眼底闪过狠辣,果决下达指令:“动手!”
“住手!”赫连晴倏地扑过来,赶在苏彦衡掐死崔锦程前扯开他的手。
崔锦程被这股强悍的力道撞得飞扑在地,窒息的感受撤离,胸腔里灌入空气,他如在地狱边缘被拉扯回来,大口大口呼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身下的泥土,脆弱的目光遥遥望去的,是对岸段乞宁的方向。
苏彦衡望着冒冒失失的赫连晴,怒火顷刻点燃:“殿下!您怎么还执迷不悟!”
赫连晴强撑身子,红了眼眶:“父亲,你不能杀他,否则段乞宁就会杀了箬儿!”
“杀了便杀了!一个男人罢了!微臣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了嗎!”男人颈间青筋乍现,怒发冲冠挥手咆哮。
赫连晴踏前一步:“我的蛊毒和他互为凰鳳,他若死了,我怎么办!”
“微臣不是给您备了解药?待事成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解药’送往您的身边,您何需惊慌?”
赫连晴呛了两声,颤着手指向苍天:“你口中的解药,是这些日子来不断抓去凰城冷宫中的稚子吗?”
苏彦衡冷眸不语,赫连晴气得死死按压胸口:“父亲,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当真不知晓吗?谁允许你做这种事的,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你把我这个凰太女放在眼里了吗!”
苏彦衡摆手大喝:“殿下!您只需要知晓,微臣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这就够了!”
“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权位?”赫连晴难以置信地大吼,“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苏彦衡气息急促,胸腔起起伏伏,好几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在看到不停往段乞宁那头爬的崔锦程,很快收回所有注意力,重新举起虎符道:“来人,太女殿下身体抱恙,速速带太女殿下前去营帐休养。”
立马上来两个将士架住赫连晴的肩膀,后者奋力抽身,推开那两个人喊道:“住手!放肆!本殿为太女!未来的天女!”
那两个将士果然束手无措,一面是太女殿下的命令,一面又是虎符的命令,难以抉择。
段乞宁隔岸观火,横插一脚戏谑笑道:“苏首辅,你们的家事可处理妥当了,可有闲暇继续处理国事了?”
苏彦衡眼光如刀剜向她,眼底有种失控的疯狂,让他整个人此时浮现出一种阴郁的、想要拉全部人一起陪葬的偏执:“段乞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过你机会了。”
苏彦衡再度亮出虎符:“全军听令,加大燃香的剂量,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像现在这样耀武扬威!”
“你疯了!”赫连晴张口大喊。
邵冬夏和邵筠皆同时面色一僵,然军队中不止有邵家军,还有苏彦衡遗留的部分私兵,她们完完全全听从苏彦衡的命令,此刻已悉数前去点火焚香,很快,更加浓郁的药草味道覆盖整片战场。
“噗……”赫连晴的唇边吐出更多淤血,鳳求凰啃食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双膝疲软,一举跪倒在地。
而段乞宁手中染上鳳求凰余毒的拓跋箬也嘴角溢血,在她手中不停挣扎扭动,血丝布满他的眼白,他发出痛苦地嚎叫。
苏彦衡猖狂地大笑,末了瞳眸难以置信地凝向段乞宁:“你为何没事?”
对啊,为何无事……段乞宁定住身形,她明明闻到了熟悉的、类似于大幽凤尾花燃烧时的味道,为何身躯没有丝毫反应!甚至今日,还是她月事来潮的日子,却再无蛊毒伴随……
便是这时,蜷缩在土地里的崔锦程猛地抽搐一下,瘀血涌出喉间,喷出体外,让他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大片大片的殷红染湿了泥块和他的衣衫,少年瑟缩着抽气,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散开,他匍匐在泥里抽噎,落下眼淚。可他落下的眼泪,竟然也是血一样的颜色!他觉察到鼻翼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爬,颤着手去擦,却捧下一手的血……
全是血,全部从他的身上在涌出,就连衣襟身下,大腿后的衣裙,也从内到外渗透出鲜红……
段乞宁怔怔地定在原地,地上的少年尚且离她还有些距离,就好似铺展在地上的一幅空白的画卷,正在被倾泻出来的红墨汁浸。染,渐渐打湿、揉皱、腐烂……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崔锦程……崔锦程!!”段乞宁朝他奋力嘶吼,吼道嗓音沙哑,穷尽力气,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还有她与他之间的往日种种。
段乞宁缓缓转头,把受伤的眼神留给唯一知情的汪娘子。
汪娘子也落着眼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宁少主……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想向你剖白的真心。”
大幽帝和汪娘子那日谈论的解毒之法,都被崔锦程听到了,也就是那一夜,他冲入宫殿,跪倒在大幽帝的面前叩首,他说,他愿意做段乞宁的解药。
“你知道以身渡蛊的下场吗?”大幽帝和汪娘子同时追问。
崔锦程点头道,他知晓。
但是他不怕,为了段乞宁,他什么都不怕。
他从锦盒中取走了大幽凤尾花,精心准备了这一场“背叛”。
他见过赫连晴,他知道段乞宁的性子,所以故意引她怀疑,故意在她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再到三日前的晚上,让它们催生发芽。
崔锦程这天在见段乞宁之前,他将大幽凤尾花服下,又偷偷把蒙汗药偷偷换成春。药,在床笫间,哄骗段乞宁用唇给他喂药,借机骗她咽下一点点。
对凤求凰缠身的段乞宁而言,仅仅需要一点点,就可以牵动蛊毒爆。发。
而他在床榻上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刺激段乞宁,和他做,让他有机会以身引蛊。
汪娘子落着眼泪道:“宁少主,崔小公子他知道,你对他始终有一层戒心,虽然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好像不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做,都无法消除你对他的这层隔阂,你始终无法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他。他也没有办法了,得不到你完整的信任,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
那一天夜晚,少年跪在地板上,汪娘子握拳不忍地问他:“你知道的,若是被宁少主知晓这件事,你我都要完蛋!她会生气会恨你的!你不怕吗?”
崔锦程摇头,似是在自嘲,又似在幻想不远的以后、他无法抵达的以后:“我不听她的话忤逆她的事干得不少了,也不怕再多这一件。我知道这样做她会生气,可我还是要这样做。”
“若是她恨我,就恨我吧。”崔锦程看向窗外的月光,“起码能记得我。”
“比起她恨我,我更害怕的是她会将我遗忘。”
她的身边有太多太多的人,追随她、爱戴她、仰慕她,其中也不乏为了她愿意抛弃生命的人,阿潮哥哥是,邵驰哥哥也是。
他只是她身边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侍奴,没有显贵的身份,没有能助力她的家室,也没有可以保护她的武功,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具被药水淬炼出来的大幽寒玉体,这是他唯一胜过阿潮哥哥和邵驰哥哥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让她需要寒玉体魄,让他的存在拥有价值。
为段乞宁献祭身体,便是他活着的意义。
……
听到这里,段乞宁捂住自己抽疼的心口,眼角有泪闪烁,红了眼眶,湿了眸光,遥远地望着已倒在血泊中的少年。
那样心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傻?”
可是崔锦程听不到,他的耳朵里也全是血。
他只知道他现在还有一丝力气,还能做什么帮到宁姐姐呢?崔锦程想啊想,他努力爬了
起来,趁着眼睛还能看得见东西,用尽所有力气扑向赫连晴,扯住她的双腿,和她纠缠在一起。
崔锦程朝远处的段乞宁喊:“动手!段乞宁!杀了我们!就算是死!我也要和赫连晴死在一起!”
“好啊,我成全你,你这个傻子!”段乞宁遥遥骂道,拉弓架弦瞄准苏彦衡。
后者那头反应很快,命令士兵举盾格挡。
但这不过是段乞宁的虚晃一枪,趁着苏彦衡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根箭矢上,红鸢和蓝堇轻功飞掠,劫走赫连晴和崔锦程。
她们拖拽着两个人踏回段乞宁这头,段乞宁当即将虚弱的赫连晴扯来,刀架在她的颈间:“苏彦衡!如今你女儿在我手中,你还不卸甲投降!”
那头士兵们将盾牌挪下,苏彦衡的视野恢复清明,他看到了此刻于他大为不利的战局。
但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倒是望着满身血迹的赫连晴,眼底的执念和疯狂彻底如脱缰野马:“想让我投降!绝无可能!哪怕你杀了她,我也不会投降!”
段乞宁握刀的手一怔,不敢相信他如此执着。
苏彦衡犹如走火入魔,敞开大手,仰天长啸:“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爱人、赫连玟昭的!我绝不会放手!我要完成她的遗愿,继承她的遗志!没有我们的女儿,仅仅靠我一个人也一样可以完成!我也一样可以登上凰位!”
“这本来就是属于玟昭的,这一切都是属于玟昭的,自然而然就是属于我的!”
“是赫连玟钦的自私,将其据为己有,我不过是堂堂正正抢回来罢了!任何人敢阻拦,下场只有死!”
“全军听令!”苏彦衡将那枚虎符高举过头顶,“准备弓箭!将这群逆贼全部就、地、射、杀!”
军中有人动摇,太女殿下还在那里,惹得苏彦衡暴怒:“看清楚,现在谁才是新的‘凰’!还不给朕进攻!”
“邵家军领命!”邵筠气势磅礴应声,箭拉弦上。
随她这一动身,所有邵家军皆拉弓架弦,同时瞄准段乞宁的方位。
段乞宁拧眉,当即命手下举盾牌挡箭,却没想到在苏彦衡下达“射杀”的指令后,所有邵家军的弓箭都未曾动手,邵筠手中的箭矢倏然偏转,射向苏彦衡。
上一刻还高举虎符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下一刻便被箭矢贯穿脑袋,苏彦衡维系着睁大眼瞳震惊的模样,如一尊雕塑直直栽倒在地,咽了气。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邵冬夏都没有料到,侧身震惊地望着邵筠:“筠儿你……”
邵筠撂下弓箭,紧随其后,所有的邵家军也都撂下弓箭,她在所有人都震撼不已的目光下,从容地朝段乞宁的方向踏去。
段乞宁扬手撤开防御,便是在这时,外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为首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朱家主,朱家主身侧跟着的则是一袭铠甲战盔包裹的朱可瑛。
她们有备而来,手中捧着一樽四四方方的锦盒。
行至战场内围,朱家主打开锦盒,将里头一卷明黄黄的东西交给朱可瑛:“儿,你去。”
朱可瑛明显被吓了一跳,差点东西都拿不稳,赶鸭子上架一般捧着那卷东西,和邵筠几乎同时抵达段乞宁的面前。
“圣旨到!”朱可瑛唰地一下将那卷诏令铺开,所有人懵然,待反应过来后,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这是“赫连玟昭”的遗诏,亦是一封罪己书。
“天授凰权,为人主者,当权为民,然朕自继位,南攻大幽,斩获民心,常湎过往之功绩,未开后世之长明。”
“朕言行鲁莽,天罚予身缠癔症,暴虐无度,诸卿自危,庙堂之高莫敢言。朕治国不才,天降罹难于百姓,南旱北乱,内忧外患,江湖之远莫能兴。”
“今凰嗣凋零,太女之位空悬,大厦飘摇,朕午夜梦回,龙凤振威。有女流落,为大延凰商段氏,其父为大幽圣子,朕以永康赐其为号,再续母女情长。”
“万般千错,皆系朕一人之过。朕恨甚,愧对先凰列祖,赐予死刑,以表忏悔。予将以身赎罪,传位永康县主,望天悯万方,佑予之女、千千万万之女,永宁康健。”
“钦此。”
朱可瑛代宣完,邵筠携邵家军再度拜道:“臣等愿拥永康县主为凰!”
就连一贯顽固的邵大将军,邵冬夏,也丢盔卸甲,跪倒在段乞宁面前。
段乞宁:“你们……”
邵筠和邵冬夏四目相望,最后是邵筠上前,将这一切坦白:
她们从苏彦衡掌虎符那刻起,就已筹谋策反,只是家中幼子一直是邵家这对母女的牵绊。
晾州西郊城外围剿,让邵筠和邵冬夏看清段乞宁的为人,笃定她是重情重义之辈,这也是后来,邵筠会代替远在雪州征战的家主,同意邵驰嫁给赫连晴的原因。
因为她们相信,段乞宁一定会来救邵驰的。
那一天,也确实是邵筠,故意把姑姑的佩剑带来。
因为只有让邵驰离开苏彦衡等人的掌控,她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谋反,从而奠定了今日的这一切。
至于最后是赫连晴登凰,还是段乞宁称帝,已经不重要了。
邵筠曾开导过邵冬夏,姑姑和赫连玟钦之间的恩怨,毕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就让它结束于上一辈吧。
在她们心中,阿驰平安快乐,比什么都重要,相信姑姑在天之灵,也会这样想。
更何况,邵筠毫无保留地信任邵驰,就像邵驰毫无保留地信任段乞宁一样,她相信,邵驰看上的女人,不会差,现生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段乞宁就是凰位的最佳人选。
……
大战结束,血流成河,段乞宁已命众人清扫,为这场战役死去的战士收拾骸骨。
而她在意的少年,此刻也躺在血泊之中,如初春最后一抹残雪,在阳光的照拂下一点一点融化。
“宁姐姐……”崔锦程躺在她的怀里,扯着黏糊糊的嗓子道,“我那天……说谎了,我最重要的人……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段乞宁将他拥紧。
“我想看你登凰……龙袍凤尾加身……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一定可以的,小少爷,”段乞宁用手抚开他脸上的血迹,可怎么也擦不完,于是她慌了神,“你不是想当凤君吗?你撑住,我娶你,我登凰那天,你就是凤君了!”
崔锦程笑了笑,道:“我其实不想当凤君……宁姐姐……”
他将目光扯远,但面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段乞宁在他耳边道:“好,那就不当凤君,不当凤君……”
那一瞬间,过往记忆一一在他面前浮现,从崔家到段家,他从一个龙潭虎穴踏到另外一个泥潭。那些规矩、期许、教条、礼节、羞辱、谩骂、拷打……在泥淖里拉扯着他的四肢,他感觉自己在慢慢被它们拉扯下去。“我好累……宁姐姐……想睡一会儿……”
“再等等!别睡!锦程!”
段乞宁捧着他的脸,可任凭她如何,他的四肢都完全没有任何力气,也支撑不起他睁开眼睛这样一个简单的举动。
他身上的温度,降得可怕,远远比大幽寒玉体魄原本的冰凉还要冷得刺骨。
汪娘子说,这是凤求凰的反噬,他体内蛊毒汹涌,但是排不出来,只能灼烧他的内脏,但是外体却如寒冰。
“还有没有办法!”段乞宁扯着汪娘子的手,汪娘子只能道尽力一试,铺开药箱施针。
“凤求凰的解药呢?那个藏在秘匣锦盒中的解药!”段乞宁猛然想起,已派红鸢和蓝堇前往苏彦衡身上搜身,搜出宝匣一个,秘钥四把,现在还缺最后一把金象秘钥。
段乞宁扯开领口,露出月牙刺青,命令道:“用黏土现在就去做!”
于是红鸢和蓝堇匆匆忙忙地在这片荒地中寻觅凝固性强的土块,可她们费尽力气打开宝匣,上天却犹如和她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那个宝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份空白的
遗诏,按着先凰的凰印!
她要这破遗诏有什么用!段乞宁气得当场撕毁诏令。
这时,汪娘子施针完毕,神色凝重异常:“宁少主,你将随身携带的怡神丹喂给崔小少爷。”
段乞宁照做,一颗一颗喂到崔锦程的嘴里:“小少爷,吃下去,吃下去你会好受些,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可是他连吞咽的力气也没有,段乞宁当即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融化丹药,灌给他,馥郁的血腥味贯穿彼此的舌尖。
做完这一切,少年似乎有了些力气,呛了几声转醒。
他睁开眼睛,灰黑色的眼瞳却没有焦点,两眼无神地望着面前。
段乞宁在他面前挥手,他也无从感知。
“这是怎么回事?”她焦急地问汪娘子。
可汪娘子却沉痛地道:“凤求凰让他七窍流血,麻痹了他的五感。”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段乞宁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正是因为有过情蛊折磨,才能对他现下的处境感同身受,她的心里涌上来心疼。
“宁姐姐,你在哪里?”少年恐惧自己身处在一片黑暗,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他下意识地寻觅段乞宁的身影。
段乞宁将他冰冷的手紧握,颤抖地呼唤:“小少爷,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崔锦程的面上写满害怕,斑驳的血迹将他的脸色衬托得尤为惨白。
段乞宁亲吻他的手背,展开他的手掌,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慢慢地写道:“别怕,我会陪着你。”
最后一个字落笔,崔锦程缓缓扯出一个微笑,也将她的手紧握。
段乞宁望着他,鼻尖一阵酸楚。
从前总说他笑起来好看,可这个笑容,让她揪心。
汪娘子擦擦眼泪道:“宁少主,在下不才,解不了凤求凰,只能施针暂时拖延蛊毒扩散的时效,在怡神丹的加持下,他最后还能活一个月,一个月之后……”
只剩一个月。
段乞宁哽咽喉头,捧起他的手心,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崔锦程却在她的手心里,颤抖着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凰”字。
他指了指段乞宁。
他最后的心愿,是想她能登凰。
“好,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实现。”段乞宁吻了吻他的指尖,下一瞬坚定眸色,当即动身,踏上回京的路。
一个月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段乞宁龙袍凤尾着身,金丝勾缠的冕旒垂于额角。
她在正殿门口与崔锦程辞别,转身踏上天阶。
正殿之下,少年在火红的嫁衣里慢慢枯萎,他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却一步一步坚定地登顶这天下至高。
段乞宁的凰靴踩到最后一层台阶,云层在这一刻迸射阳光,瞬间明亮整片人间,她沐浴在这样神圣的日光下回眸,崔锦程被染红的身躯化为山河壮丽中最灿烈的一笔。
这一天,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满进度的通关线路化为金箔粉随风消散,又在段乞宁面前凝成新的选择。
“您选择留下吗?”
“是。”
“好的,宿主,您自动放弃返回原世界的资格。作为补偿,系统可以满足您任何一个心愿。”
段乞宁隔着透明的文本面板,望着阳光下安静沉睡的少年,闭上眼睛许愿。
愿她的小侍奴平平安安,岁岁相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