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朝堂上没几日安生,先是回屹来使乱作一团,又是太子受人弹劾,似是山雨欲来。
瑞雪尤为惶惶不安,一是怕自家公主受此牵连,二则怕太子若是为公主说情遭了事,以后难保不会迁怒公主。
但直觉告诉萧棠,魏珣汲汲经营至今,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出了差错。
她一边足不出户绣着香囊打发时间,一边继续让瑞雪打听勤些。
果不其然,不日之后,真相便忽地水落石出:
“殿下,奴婢这回可是听得真真切切,那些人可全都查出来了,当年与叛党勾结的人是与誉王交好的安国公。
他两头下注遭人翻了老底,生怕晚节不保,想把罪名全都推上了不会说话的死人头上,这才挑中了萧都督!”
萧棠只知她爹是清白的,却万万不知道竟是有人故意挑软柿子栽赃陷害,才让她爹九泉之下都无故蒙受了不白之冤。
可到最后,皇帝竟是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褫爵赐死了安国公,对誉王只是斥责罢朝,半分实际的惩罚也无。
连瑞雪都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得愤愤不平。萧棠深吸一口气,轻声打断她:“隔墙有耳,莫要妄言。”
瑞雪自知失言,闭上了嘴,却还是忍不住嘀咕:“……奴婢只是替殿下委屈。”
怎么可能不委屈呢。
在皇宫中空有公主之名,却无公主之实的每一日,忍受父亲过世多年还要被流言蜚语泼尽脏水的每一日,乃至担心被皇帝拱手送给回屹可汗的每一日,都在提醒萧棠。
天家有多么薄情,多疑,善变。
他们给出的好处,随时都能收回亦或作废,作出的承诺,也并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脑海里又浮现起太子殿下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庞。
这个男人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骨子里有着同样的凉薄。
甚至……也许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忍不住去想,那些真相,应当不是这几日间就能查清楚的东西吧。魏珣替她说的那句情,有几分是为了她,有几分是为了作这一局,引出安国公与誉王两条大鱼?
萧棠不敢自作多情。
但不论怎么说,手中的香囊还是要绣下去,她已经打定注意将此赠与东宫。
论迹不论心,魏珣的确替她爹洗刷了冤屈,潇湘殿一无旁物,她也没有别的拿得出手,除了这副身体,就只剩下绣艺勉强过关。
这份香囊,不论东宫瞧不瞧得上眼,都是她的一份心意。
萧棠原打算这些时日足不出户,避开风头。但朝上风波平息后翌日,坤宁宫的人便再度造访了潇湘殿。
说是皇后娘娘今日在西山殿设宴赏春,特邀她同去。
萧棠确认了足足两遍,不可谓不惊讶。
从前若非人人不可缺席的重大盛事,其余宫宴,她都极少能够参加,更不可能得皇后娘娘这般的人物相邀,指名点姓要她同去。
那宫女还特别提醒她:“娘娘赏春,赏的便是花团锦簇,邀的也是宫内外刚到年纪的男男女女,公主殿下若是赴宴,可也要记得挑些鲜妍的打扮才好。”
这番话便如一粒石子投进心湖,少女表面不显,心头却已骤地泛起涟漪。
宫里头的人说话总要拐个弯,这明面上是在提醒她的衣着,可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此番宴会名为赏春,实际是找个由头,让燕京城中高门贵族的适龄男女彼此接触。
她及笄已有一年,还不曾有人在意过她的婚事。
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可除此之外,皇后并无别的话带到,也不知是顺水人情,还是别有用意?
瑞雪也嗅出了端倪。待那宫女离开,她便忙不迭地问:“奴婢瞧这赏春宴不同寻常,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殿下可想好了,是打算称病,还是真要去赴宴?”
“虽不知皇后娘娘是什么心思……”
萧棠垂下眸,紧紧咬住唇。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时,桃花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但我想,机不可失,不妨先去瞧一瞧。”
瑞雪心领神会:“奴婢这就去替殿下准备。”
从前赴会,萧棠只求不出错,从不求出挑,是以几乎不施粉黛。今日难得梳妆打扮了一番。
镜中的少女着了身藕色长裙,一下子变得明丽烨然,饶是瑞雪已经习惯了公主殿下的美貌,此时也完全挪不开眼。
萧棠见瑞雪盯着她,微侧过脸:“怎的,不合适吗?”
她素日总是病恹恹的,也乐得用那副样子去降低旁人的戒心,极少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如今镜中的样子,萧棠都有几分看不习惯。
“……合适,合适得不得了!”瑞雪道,“奴婢还以为是话本里的天仙下凡了呢。”
只是可惜了,美玉生瑕,少女的手上有好些针扎的小疤。
她绣香囊所用的六尾锦鲤式样复杂,用的针比寻常的针长,伤口更深更密,便更不易恢复。
瑞雪这几日每每瞧见都心疼得打紧:“殿下等着,奴婢去找些祛疤的药膏。”
萧棠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口。
她生得白,有一点红的褐的便十分扎眼。
“不用了,”萧棠道,“让伤慢慢好吧。”
瑞雪不解,她只笑了笑,柔声道:“那些药膏名贵,何必暴殄天物。”
瑞雪嘟囔道:“再名贵也名贵不过殿下嘛!”
萧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不能明着跟瑞雪解释,她打的是个鬼主意。
太子殿下平日行事时常常把玩她的双手,他最是目中无尘,若如今瞧见她手上留疤,指不定就对她淡了心思。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萧棠舍不得自毁容貌,但若让手背上有些疤痕能换来这份好处,她还是舍得的。
瑞雪还在试图劝她不必这般过分节俭,萧棠却已经站了起来,笑盈盈地道:“好啦,西山殿离这儿远,我先去了。”
宴上不能带侍女,瑞雪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家公主离开。
萧棠没有闺中密友相邀,也无人结伴,只得独自前往西山殿,由宫女领着入座。
正是开春好时节,风清日朗,宫中所设的内外宴也重新多了起来。宴会尚未开始,气氛格外松快。
可等萧棠步入席中,她微妙地感觉到,四周的谈笑声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会儿。
紧接着,一道道目光都投了过来,各式各样视线流连在她脸上、身上。
萧棠越过那些打量,如常坐下。
不知怎的,往前她都是坐在席末,如今却往前移了几个位置,同那些平日高攀不起的贵女王孙们近了许多。
但很显然,只是席位靠近显然没有什么用。
宫中阶层分明,家世身份足以坐在一起的女子才会一起玩乐,那一圈的人都是贵女中的贵女,唯有她一人显得突兀。
瞧见萧棠竟坐在自己旁边,周围女眷惊讶后便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她这个刚来的大活人,继续笑吟吟地攀谈起来。
为首的长宁公主笑道:“父皇白日才赏了我些樱桃,我还愁着一个人享用不了那么多,想到今日是赏春宴,便干脆带来给大家都尝一尝,还望你们不要嫌弃得好。”
长宁公主模样矜傲,一瞧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姑娘。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才刚及笄,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在众位皇女中最受宠爱,母亲因她连年晋位,如今已是四妃之一。
她说完,身后的宫女便将准备好的樱桃装碟,陆续纷发给旁人。得了樱桃的女眷们也一派言笑晏晏,你一句我一句地捧起长宁公主:
“公主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沾了您的光,我才得尝这贡果一口,荣幸都还来不及呢。”
“宫中的樱桃,确实与外头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陛下当真是宠爱公主,每回的赏赐都叫我们开了眼。”
这话落下,萧棠清晰瞧见有几人又往她这边看来。
这里可巧了,不只有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还有众所周知最不受宠的公主。
她装作没看见,平静地抿了口茶,并不想掺和这群高门贵女的事情。
然而她不想,却总有人非要把她卷进来,长宁公主蓦地开口问:“你们数一数份例,还有淳和姐姐的份吗?”
“……禀公主,已经分完了。”
宫女福身说着,却不知是真的这般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呀,这可怎么是好,”长宁公主撑着脸,轻飘飘地道,“只得委屈一回姐姐了。”
这番针对实在算不得高明,但谁让她是此处身份最尊贵的人。她想要刁难谁,压根用不着虚与委蛇。
“我听说太子哥哥又是替姐姐说话,又是赠了姐姐好多文房墨宝,潇湘殿应当也不缺这几颗樱桃吧?”
若说萧棠先前还有几分莫名其妙,一听这话,她便一下子都明白了。
她并不答长宁公主的问话,只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想不到长宁这么关心我。”
“……这些时日闹得这么大,我想不知道都不行。我从前没见姐姐同太子哥哥说几句话,还以为你们之间不大熟悉。没想到太子哥哥这般疼你。”
长宁公主撑起脸,“不像我,他都不曾过问我的婚事。”
萧棠道:“皇兄在意的是国事,而非我的私事。”
长宁公主笑了下:“也是,太子哥哥心地仁善,微服私访时见到路边乞丐老妪都会施以援手,况且要去和亲的是姐姐。”
她语调轻快,说出的话却有意无意夹着刺。
这般的奚落,萧棠经历过不知道多少遭。她佯装不察,蹙起眉:“可汗只是念我为江南人士,想请我替他介绍江南织品,陛下也并未下旨命和亲。”
“此处人多眼杂,妹妹还请慎言,免得叫有心人听了,以为你在假传圣旨。”
长宁公主一下子坐直,嘴角的笑瞬间没了。
可萧棠黛眉忧愁,看起来像是真担心她,教人不好当场发作。
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场面一瞬变得有些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有其他人,萧棠置身事外,继续喝茶。
她还惦记着这次赏春宴的目的,现下男女分席,男子都坐在她对面,正方便她观察。
萧棠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大熟悉的面庞。
这个瞧着应当是哪家的公子哥,脾气一看十分的差。
这个瞧着眼下乌青太重,身体应当过分虚浮,不像是个正经人。
这个……总之也不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还未曾到齐,粗略一看,光是皮囊都无一入眼,更不要提旁的。
不过,说来也巧,她一看到谁,那人便像是留意了她许久似的,恰好望了过来。
萧棠不常露面,更不常作今日这般妆饰。对席那群公子王孙原本根本没几人认出她的身份,都当是头一回瞧见燕京城中竟有这般绝色。
特地打听了声,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位体弱多病、向来不受宠的淳和公主。
自从萧棠踏进西山殿起,对席围绕着她的低声议论就没停止过。
当少女往这边看来时,水盈盈的眸子如一道漾起的横波,瞧着人不说话时便似是欲语还休。
像一根纤细的雀羽,挠得人心头直痒痒。
偏偏她还吝啬得很,只是扫一眼,勾得人眼珠子都瞪直了,不由得琢磨起来,她刚刚到底是在看谁?
一个二个的都下意识觉得是自己,一时,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纨绔都坐得端正了些。
可萧棠再也没往这儿看来。
萧棠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引起了多少无声的风波。她对刚刚瞧的那些男子毫无兴趣,身旁人重新起了话头,她干脆竖起耳朵偷偷在听。
冷不丁地,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你们说,太子殿下今日当真不会来吗?”
果然,无论何时,女子们私下最爱议论的就是魏珣。
太子殿下弱冠已过三年,至今却仍未娶妻,东宫连侍妾通房都不曾有,难免叫这些情窦初开的适龄贵女们起了几分跃跃欲试之心。
只可惜,“太子殿下今晨才主持了学宫释奠礼,学宫事务繁重,定然无暇抽身。”
饶是萧棠孤陋寡闻,也知道释奠礼是学宫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亦是“三礼”中的“君师”之礼,在天底下读书人心中意义超然。
从前都是交给臣子去做,前年起开始变成了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办得愈发隆重,也使太子在儒生文人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
这样的盛会事关重大,前前后后定有许多繁琐流程,魏珣定然是不可能来此处了。
旁人觉得遗憾万分,萧棠倒是松了口气。不来也好,她还没弄清楚皇后对她的婚配有何打算,压根无暇应付魏珣——
“皇后娘娘到,太子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