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宋允执今夜一心等着暗号,倒是忽略了一路听过来的声音中气十足,就她那点气息,根本吹不出来。
但来不及了。
他上当了。
蓝小公子还在哭泣,宋允执头一回对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生了厌烦之感,且还表现在了脸上,手里的剑砍断铁锁,冷声问他:“要走吗?”
肯定要走。
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受尽折磨,蓝小公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不停地吹笛子,有人来救了,他怎可能不走?
他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宋公子脸上的嫌弃,拽住他的衣袖不放。
宋允执想把衣袖抽出来,可门口突然出现了几个武夫挡住了两人的去路,蓝小公子死活不松手,边哭边道:“七姑爷,救命。”
宋允执没再强行推开他。
比起山寨里的土匪,眼前的武夫算不得什么,对方还未冲过来,他已拖拽着身后的累赘,手中长剑先一步出鞘,剑身敲打在对方的手腕上,又快又准,蓝小公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一下子把人都解决掉的。
人出去后,又一批武夫围了上来。
蓝小公子再次见证了七姑爷的绝世好功夫,那日在定亲宴上见到他,还曾自行惭愧,恨自己生得不如一个武夫好,今夜彻底认清了差距。
他想他知道七娘子为何不喜欢他了。
哪个小娘子又会喜欢一个躲在他人背后,哭泣着靠他人庇佑的男子?换做是他,他也会喜欢宋公子。
片刻后,卢家主泡在了浴桶内,紧绷的精神终于得到了释放。
也是她今夜让自己留下,说蓝小公子在卢家赌坊吹了七天七夜的笛子,听得人烦死了,让她去查到底是谁扣留了蓝小公子。
后来崔六娘子为讨蓝小公子欢心,拿钱去赎,却吃了个闭门关。
袖角被小娘子拽住,他没能走成,“我说了不怪你,你不必自责。”不容他反驳,小娘子的头突然靠过来,抵在他胳膊上,“我好累,扶我一把”
扶茵实在难以启齿,结结巴巴道:“朴,朴二公子,喜欢男子。”
这一泡便泡得有些久,从浴室出来时已过了半夜,人有些犯困,卢道忠一面系着腰带,一面往外走。
宋允执也想知道。
宋允执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往回走。
扶茵在外唤了一声,“娘子,到了。”
钱铜只是看个热闹,该头疼的人不是她。
“我嘴都吹肿了,你看。”她仰起下颚,“要不是扶茵赶来的及时,对方差点把我掠走了。”
那日王兆托人传话,“上面的人再三考虑后,盐引还是给钱家来做,只要卢家衷心,往后朝廷会在其他地方补偿卢家。”
他身侧的蓝小公子先出了声,“七娘子。”
此处竟是卢家的赌坊,他心中又怒又恨,脱口便道:“我被卢家的人抓到了此处。”
蓝小公子年少轻狂,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以为谁都好惹,朴家其他人或许会给他几分面子,但这位二公子性子张扬不羁,从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今夜见那七娘子,他面上虽和善,实则内心是恨透了,和朴家三夫人一样,他也没想明白,她是怎么从朝廷手里拿到的盐引。
但他没与她说话,临窗而坐,思索她今夜到底去见了谁,账本给了谁,她又得到了什么。
突然瞥见扶茵脸上的一丝绯意,好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蓝小公子也茫然了,“不是你让宋公子前来相救?先前你送给了我一只短笛,说我遇到危险了便吹笛子,你听见了定会来找我,我一直吹,等你来救我”
一拿还是三年。
走了一段,确定身后没人跟来,方才松了扶茵的胳膊,脸上的敷衍之色不见,问她:“是谁扣了蓝小公子?”
卢家的儿女都已成了家,三个儿子这几年相继开花结果,一屋子的幼子,半夜了还在啼哭,往常听到这样的声音,卢家主很是高兴,觉得家族兴旺,今夜却有些聒噪了,让小厮带他去书房,他想一个人先静一会儿。
他上了钱铜的马车。
且朴家二公子不是和平昌王府家的郡主定亲了吗。他喜欢男人,那郡主怎么办?
蓝小公子目光躲躲闪闪,嘴里也支支吾吾,“我,我”他正不知道该编个什么样的由头,一抬头便看到了【不识‘卢’山真面目】的牌匾。
——
宋允执没有防备,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两步,面上的凛然冰裂,有了几分错愕和茫然。
为首那位发丝凌乱,看上去正在被人追杀,模样狼狈不堪的少女,正是妖女本人。
想起适才蓝小公子身上凌乱的衣衫,还有他脖子上无故的红痕,一切都明白了,她还以为是被人打了
她先下车,由着扶茵搀扶进了大门。
他突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钱铜被震惊住了。
钱铜一愣。
蓝小公子脸色白了白,垂目道:“许是父亲曾经与卢家有过过节,他们想报复,便绑了我,拿去羞辱吧。”
钱铜适才没注意到他,闻言诧异地转过头,怔愣地看着他,“蓝小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她踮起脚尖凑过来,凑得很近,宋允执的目光不得不落下,放在她的唇上,绯色的口脂晕开在了她的嘴角,她的唇看上去确实比往日要饱满。
最终宋允执来时骑的马匹留给了蓝小公子。
他不愿意说真话,宋允执也不能拷问。
“为何要抓你?”知州府的人自身难保,卢家这时候抓他拿来要挟,无半点作用。
钱铜愣了半晌,恍然大悟,瞥了一眼身旁神色漠然的宋公子,对蓝小公子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你搅和了我们的好事。”
一开始,卢家明明占了上风,朝廷与他应承了盐引,崔家一倒,凭朴家对钱家的成见,茶叶生意怎么也会落在他卢家头上。
朴二因为此事,把蓝小公子掠了?是不是有点太狂妄自大了。
“跑了。”钱铜详细地描述道:“比你矮一个头,穿一身黑衣,戴着面具,我没看清他的脸。”
好久没这么跑过了,身体的重量倚在他身上后,轻松了许多,不想再多走一步,“别骑马了,咱们坐马车。”
但此事与卢家脱不了干系。
宋允执冷眼看着她向自己奔来,猜想着她会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来辩解,待人到了跟前,少女面对他却是一脸温愠,突然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微嗔,“你没听到我吹笛子吗?”
一旁的扶茵看得目瞪口呆。
蓝翊之人长得白白净净,属于柔弱书生那一类,曾是多少姑娘的美梦,谁曾想会遭受如此大劫。
“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吩咐扶茵,“把蓝小公子送去京都,无论是什么结局,一家人至少还能团聚。”
可最后,全都落到了钱家头上。
蓝小公子千恩万谢,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犹如惊弓之鸟,他四处张望,生怕再次被捉回去,望了一圈,没看到接应的人,问身旁的宋公子,“钱七娘子呢?”
钱铜想起来了那副马鞍,蓝小公子斗蛐蛐输了,把自己从京都运来的一副马鞍输给了朴家二公子。
进了书房,卢家家主褪去长靴,脱下了身上的披风,往浴室里走。
还有茶叶,那钱家七娘子竟敢跑去寨子,从段少主手中抢回账本,好大的本事意识到她或许是个巨大的隐患,再如此下去,她怕要惦记卢家的东西了。
缄默之际,他余光好几回瞥见身旁的一道视线,待他回过头,却见身旁的少女趴在木几上,脸枕着一双胳膊,闭目睡得香甜。
钱铜被他的气势压迫得缩了缩脖子,咬唇点头,“不怪你,怪我没用。”
——
扶茵道:“朴家二公子。”
造孽啊。
她确实很累,腿软。
钱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了一路的宋公子,轻声道:“今夜辛苦你了,太晚了,你也早点睡,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宋允执了然一笑,那笑带着一丝愠怒,双眸透过周围透过来的灯火,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嗓音很轻,像是戏谑,“账本也没了?”
宋公子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早把人丢了,一路忍着他的拉扯,出了赌坊后忍无可忍,“松开!”
前一刻娘子的马车到了后院二楼的厢房窗扇下,她亲眼见到她坐在马车内,把自己的嘴乱揉了一通,再拔了簪子,挠乱了发丝。
朴二公子绑他蓝翊之干甚?
小厮赶紧去备水。
上面的人,到底是谁?
马车回到钱家,又到了半夜。
蓝家已经倒了,朴家为何要脏了自己的手。
可如今见她说得惟妙惟肖,别说姑爷,连她都快要相信娘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但眼下去找人已毫无意义,她迟早会出现,便问蓝小公子,“你为何在此?”
卢道忠从红月天回来,也到了深夜。
宋允执自然是不信她,从那一阵恍惚中清醒过来,讥讽问道:“追你的人呢?”
接下来她好好歇息一夜,等明日他的七姑爷上门找她算账。
他没急着回去,知道过不了多久,妖女必定会出现,如此想着,便见前方人群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了一行人。
此处虽是书房,也备了床榻,以备不时之需。
人刚到床榻前,脖子上突然一凉,卢家主惊恐地低头,便看到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四肢顿时一软,险些跌下去。
身侧的人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冷声道:“不许出声,我乃朝廷王兆的人。”
宋允执重新戴上了斗笠,挡住了他的面容,“卢家主若不呼救,我便松开剑。”
听闻是朝廷的人,卢道忠倒流的血液又才慢慢地流了回来,僵硬点头,“好。”
第 32 章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宋允执收了剑,从床榻一侧的圆柱后走了出来。
卢道忠的脖子僵硬地往后扭,紧张侧目,余光依稀看见了一道身形修长的人影,欲待再看,下一瞬屋内唯一的一盏灯便被他挑剑扑灭。
屋内陷入了黑暗,廊下的夜灯隔了一扇门,窗扇菱格内溢进来的光芒太微弱,连来人穿的衣裳是何颜色都看不清。
来人走去他书案前的官帽椅上落座后,开口问道:“卢家主今夜去了哪里?”
卢道忠正猜测着他的身份,他说他是大理丞王兆的人,能直呼其名,且还能躲过他卢家侍卫,悄无声息潜伏在他书房内,此人的身份,绝非寻常。
他很快想到了王兆所说的,上面的人。
卢道忠紧张又激动,卢家与其他三家不同,经营的是布匹绸缎,香料,这些东西离不开贸易,他去过京都、长安等地,他的心便不再仅安于扬州这一块地方。
他得为卢家拓展出更宽阔的领域。
想要摆脱朴家,走出扬州,最快的方法是得到朝廷的支持。
在朝廷打算派人来扬州的前一年,他便开始避开朴家,尝试联系朝廷。新朝的皇帝擅战,天下太平了四五年了,朴家虽厉害,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只要做到两边不得罪,届时即便双方有一场硬战,这又关他什么事呢?
说不定还能在战事来临之前,坐收一笔渔翁之利。
他从黑暗中观察着来人,眼睛看不清感觉很灵敏,来人的气势不凡,卢家主愈发笃定此人比王兆的官职更大,他确认道:“大人前来,是王大人授意?”
“不必试探我。”对方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我问你,你回答便是。”
卢道忠也不是愚蠢之人,赔笑道:“这万一,旁人假借了王大人的名义,窃取了不该有的信息”
一身白洗了,全是冷汗。
卢道忠一愣,忙闭了嘴,可思索了一阵,发现还是绕不开,便硬着头皮道:“今日,朴家大公子也来了。”
钱铜瞥开头,轻咳了一声,“这些不重要。”
醒来时见院子里阳光静谧,话音鸟语,耳边一片祥和安静,有些意外,唤了扶茵进来,问道:“姑爷今早没来?”
——
钱铜习惯了他的高冷,走去他身旁,看了一眼木几上摆放的一饼团茶,乃时下最为名贵的建茶,眼睛亮了亮,问他道:“味道如何?”
本着两边不得罪的原则,他本打算瞒住账本之事,既然朝廷已经知道了,便不敢再隐瞒,他道:“七娘子手里确实有一本账目,本是在深山寨子里的段家少主手上,可前不久七娘子带着她那位武夫姑爷,把账目偷了,打算以此为要挟,接手朴家的茶叶生意。”
宋允执懒得应她。
宋允执见过趾高气扬的女子,当朝公主自负起来,也没有她此时脸上的轻蔑与自信。可偏偏又是一张纯真的脸,那样的表情将她的狡黠衬托得更为明显,看起来像是一株带刺的花,魅惑着人往前,在你伸手采摘的那一刻,她便一剑刺出,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继续对着门内喊:“上回去官府,我险些没能出来,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脑子不如钱家那妖女半分。
蓝翊之猛然看向她,面露绝望,“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知州府得势之时,蓝小公子的身边围满了小娘子,她们想着法子哄他开心,夸他厉害,他还是头一回听一个小娘子骂他。
他不是应该一大早就闯进来冷脸质问她,为何又又又骗了他吗,今日怎如此安静了?
看着蓝小公子进了知州府的大门后,钱铜才回了钱家,第二日一早,去敲了宋允执的门,“昀稹,起来了没?”
钱铜看见了他脸上的泪,“这么大个男人,你哭什么?蓝家不是还没倒吗,再说即便回到京都,也罪不至死,何况你们蓝家关系背景强,顶多罚没一些家产,你父亲丢个官,在牢狱里待上一段日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蓝翊之没想到还会看到钱七娘子,看她对自己招手,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朝她而去。
蓝翊之正在港口等官船。
死都不怕,他怕什么呢?
“谁?”卢道忠以为自己听错了,蓝家的人不是被押回京都了吗?
豁出命的不是她,宋允执没再饮,端坐在那,漆黑的眼瞳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表演。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没再耽搁,走之前与卢家家主道:“既已投了朝廷,便管好自己手脚,若犯下罪恶,朝廷并不会因你今日之功,而宽恕一二。”
扶茵点头,“昨夜娘子说要把人送回去,今夜一早阿银便把人送去了知州府,这会子应该押去了码头。”
卢家到底有没有叛变,她突然有些摸不清。
因蓝家的案子未结,蓝家一家尚未获罪,官府的人只负责看官押送回京都,并没有上镣铐,且就他此时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手脚再戴上镣铐,只怕连路都走不动。
蓝翊之却一点都不生气,他心口突然一酸,泪水涌出来之前,伸手接过她的绢帕,背过身擦了个干净。
蓝家没有倒台之前,他乃万人捧在手里的小公子,可蓝家一倒,这些人便公报私仇,竟把他从船只上劫走,关在了屋子里,尽数侮辱他。
——
“嘁——”她笑了一声,面带嚣张之色,很是自负,“他当我怕他不成。”
她倾身凑近他,低声道:“朴家,今日一早他们的人找过来,说崔家被抄家后,茶楼无人接手,要把生意给我。”她目光里溢出藏不住的兴奋,冲他一眨眼,“这回,咱们家真要发财了。”
宋允执知道她安耐不住,他不去找她,她一定会来找自己,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圆上。
卢道忠不明白。
被在暗屋里时,他一心想要逃生,可此时逃出来了,日光所照之处不允许有半丝肮脏,那一场劫难也变成了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屈辱,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片汪洋大海,突然有了一股想要扎进去的冲动。
她又道:“只要不供出二公子,没有人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朴家二公子已与郡主联姻,更不会让消息走漏出去。”
“蓝小公子!”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叫他,他回头便看到了一人从对面的石阶上走来。
钱铜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眼底里的变化,惊愕也好,生气也好,她都能理解,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他一句平平淡淡的贺喜,“恭喜了。”
“朴家大公子来之前,三夫人对钱家七娘子很是不满,可大公子一来,局面便不一样了。”
蓝翊之一怔。
今年春天的雨水少,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加之昨夜睡好了,钱铜精神好心情也好,踏着轻快地步伐,去找她的七姑爷。
卢道忠一夜未眠,一直在想他最后一句话是何意,到了第二日早上,便收到了消息,赌坊的人来报,“老爷,蓝家小公子被囚在了咱们赌坊内。”
正午了。
停顿半晌,见对面的人没出声阻止,又才继续道:“崔家一倒,崔万锺手里的茶叶生意便没有接手,今日三夫人叫两家过去,一是为了敲打咱们,二也是在考虑,该把这桩生意给谁合适。”
蓝翊之愣了愣。
“蓝翊之。”赌坊的人小声道:“半月前朴家二公子在咱们赌坊定了一包厢,把蓝翊之囚在了里面,昨夜来了一位武夫,将其救出来时,不少人都瞧见了”
念头一起来,便无法遏制。
卢道忠被他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警告,弄得背心一寒,人从后窗走了,他才回过神,先前的紧绷一瞬放松,再也站不住,瘫坐在了地上。
睡醒了还未喝水,钱铜渴了,一口尽饮,把空杯子推到他跟前,手指头在木几上轻轻敲了敲,“再来一杯。”
负责接送官船的官差,上回也送过他,那时蓝家一家子都在哭,唯有这位小公子忙着一个个的安抚,这回独自一人了,怎么泪流满面,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忍不住问:“他不是上船了吗,怎么还在扬州,哭成这样,是出逃未遂,被抓回来了?”
陪着宋公子饮了一个时辰的茶,茶壶里的水换了两壶,对面的宋公子坐在那,脸色都没变一下。
里面没有回应。
本以为最合适的人是他卢家,谁知道盐引和茶叶两样东西都被钱铜截了胡,卢道忠多少有点夹杂着自己的私冤,“是小的没有本事,若能拿到朴家茶叶生意,也能助朝廷,助大人早日寻到走私的把柄,可惜了,大公子护犊子似的,竟把茶叶生意给了钱家”
风太大,发丝打得她脸疼,见他人过来了,便长话短说,“我能帮你暂时免过刑罚,你愿意吗?”
他听她圆。
奇怪。
“人有三不笑,不笑穷,不笑傻,不笑怂。”钱铜道:“但人不能甘愿任人欺负,你就这么回去了,只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日之辱,恶人就该得到该有的报应。”
睡得挺踏实。
两人说话,也没特意回避,风一吹全进了蓝翊之的耳朵。
“我”蓝翊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她走的,回过神后,人已经在赶往知州府的马车上了。
“我不会看不起你。”钱铜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嫌弃之色,认真地道:“你有何错?肮脏的不是你,是对方。”
宋允执是第一次见卢家家主,只觉得此人说话令人厌恶,不老实。
可她忍不住了,要去茅房,假装镇定地从宋允执屋里出来,脚步却走得格外匆忙,果然谎话说多了,骗人都骗不了了。
钱铜暗自惊叹,身体真好。
钱铜忙道:“赶紧问清楚,人走的哪一条路线,去堵人,把他留下。”
蓝翊之想拒绝。
朴家二公子囚他干什么?
钱铜冲里面正喝茶的公子一笑,问候道:“昀稹早啊,昨晚休息好了没?”
茶水喝太多,她是真的急,出来后匆匆问扶茵:“蓝翊之呢,送走了吗?”
海风把她的裙摆吹到了一侧,露出纤细的身形来,她不断地拂着额前被吹乱的散发,很快走到了两位官差面前,从荷包内掏出了一些银子,塞到了两人手里,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她便朝他招手。
“昨夜那个抢我账目的人,不必找了,对方已找了过来。”钱铜问他:“你猜是谁。”
卢道忠心头一跳,他是如何知道的账本?
他紧紧地捏住拳头,捏得骨头泛白。
他恨。
恨卢家,更恨那恶心之徒。
见他羞愤欲死,钱铜忙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被绑在了卢家赌坊。”
钱铜睡得晚,起来得也晚。
——
卢道忠上前接过,摸了一番,认出来了是扬州知州的令牌,便也彻底放了心,低声告诉了他今夜的行踪:“今夜朴家招见了三大家。”
“崔家一倒,四大家只剩下了三家,今夜前去赴约的便只有我与钱家七娘子。”卢道忠道:“接应咱们的是朴家在扬州的一脉,三房三夫人。前不久崔家与钱家交手,崔家倒台,钱家也没能落到好,大娘子没了,七娘子在海上发了一通疯,把崔家的十艘船全给炸没了,事发时,大公子正好在海峡,这不,关心则乱,也来了扬州。”
蓝翊之松了一口气。
“让七娘子见笑了。”
押送的官差也不太清楚,“今儿早上自己来的官府,主动自首要回京都,除此之外,他一个字也不说,喏,就这样一个劲儿地落泪,横竖人已经回来了,送回京都让那边的人审吧”
蓝翊之面色一僵,‘唰’一下红透了耳根,绝望地道:“你,都知道了?”
她人过来时,宋允执正坐在屋内品茶,余光瞧见那抹身影跨进门槛,特意抬头瞧了一眼外面的日头。
见她出神,扶茵问道:“要奴婢去唤姑爷来吗?”
马车很快到了知州府,小娘子突然对他道:“记住,不要供出朴二公子,一口咬死是卢家,让卢家自己去找朴二公子。”
“重要!”蓝翊之都快哭了,“你会,你会”
“不必说这些。”黑暗中一道嗓音打断。
新建茶楼,一需要银子,钱家库房里压根儿就存不住银子,二时间上来不及,最快的方式便是从知州府手里盘下崔家的茶楼,改成钱家的名字。
钱铜道:“同我回去,咱们报官。”
宋允执听着。
她目光盯着眼前潺潺流动的茶水,与他闲谈起来:“段少主送茶时,便放了话,本次银货两讫,往后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扶茵赶紧派人出去,分别赶往通往京都的各个码头。
前几日从段少主那把茶买回来,她吩咐阿金给姑爷拿几样品种最好的品尝,她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呢,今日正好赶上了,不待他邀请,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指了指他手侧另外一只白瓷圆杯,期待地道:“给我也来一杯。”
她便倚在她门前,与里面的人喊话,“咱们茶叶到了位,也该把茶楼运作起来,你陪我去一趟官府,咱把崔家被查封的那些个茶楼盘下来。”
扶茵一愣,心道您不早说。
对方便递给了他一块腰牌。
她仰头,神秘地与他道:“我如今找到了一个大靠山。”
钱铜道:“告卢家公报私仇,绑了你,这口气咱们总得有个地方出。”
蓝小公子昨日夜里悲喜交加,前半夜高兴娘子救了他,后半夜听说娘子要把他送去官府,眼泪都流了一升。
钱铜道不用,起身去找衣衫,她自己过去一趟。
扶茵摇头,“娘子昨夜不是让姑爷好生歇息?”
要说甘心,他不可能会甘心。
何为要挟?
不过是谈判的筹码罢了。
钱铜继续道:“你蓝家之所有倒,是因为你父母贪赃枉法,犯了律法,朝廷的人惩罚他们是为给世人一个公道,而如今受欺负的人是咱们,朝廷必然也会给一个公道,蓝小公子从小生在官宦之家,读了无数书籍,难道不懂受了欺负,沉默是最不能解决问题的道理?”
怕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卢道忠主动解释道:“早年朴家大公子与七娘子有过一段情,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奈何四大家不轻易通婚,且朴家觉得钱七娘子配不上,死活不同意,硬生生拆散了一对鸳”
他若是悄声无息地走了,谁又知道他的这一段至暗时光?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唯有他一人活在屈辱的日子了。
宋允执倒了一杯给她。
他抬起脚步,往一旁的断层处走去,迈出一步,两步
谁知坐在黑暗中的人嗓音一凉,反问:“她不是拿账本换的?”
钱铜放在鼻尖嗅了嗅,“真香,不愧咱们豁出命去抢,值了。”
她掏出绢帕给他,“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了笑话。”
钱铜上下把他打探了一番,“横竖你都成这样了,怕什么?”
可不管他是何目的,人是在他卢家赌坊发现的,再想起昨夜那位大人的话,卢道忠赶紧去了一趟知州府,见王兆,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宋允执轻笑,“谁?”
宋公子沉默着为她倒茶。
“你会害怕?”
清寂的嗓音自她身后传来,钱铜被惊了一跳,回头看着已穿戴好的宋公子,不知道从哪儿回来,沾了一身的晨露。
他把手里的一块甜糕递了过来,似是在提醒她什么,讥诮道:“没凉,还是软的。”
钱铜恍然,一个月了,金蝉的解药该给他了。
她摸向自己的脖子,慢慢地从里扯出来了一根细小的红绳,红绳的末端系着一只小贝壳,她摁了一下,从里掏出一枚褐色的丹药给他,“喏,吃这个就好了。”
第 33 章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宋允执中毒后的第三日,暗卫便带来了大夫。
大夫说蛊虫之毒,唯有养蛊人能解,他不敢轻易配药,“若下回世子能拿到解药,可交于卑职,卑职再仔细考究,稳妥为上。”
宋允执看着她从胸前的衣襟内,扯出一枚贝壳,从里拿出了药丸,面色不动地接了过来。
这个月的解药已给,他可以放心了,钱铜把贝壳放回了原位,抬头看目光瞥向一边的宋公子,“走吧,咱们去官府。”
宋允执没说话。
那就是可以了,钱铜转头吩咐,“阿金,备车。”
她嗓音轻快,转身走下台阶,宋允执立在她身后,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意识到似乎她从拿到崔家的茶叶生意的那一刻起,心情就很不错。
短短一月,盐引到了手,崔家的产业也尽数归在了她钱家的名下,可谓生意上的大丰收,钱铜的心情自然好,在马车上,她便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钱家茶楼将来的规划。
“城东的那家,百姓居多,用价格实惠的散茶,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城西的茶楼紧挨红月天赌坊,富商子弟多,扬州外来的一些大客户都喜欢驻扎在城西,纸醉金迷之地,就用最贵的片茶,腊茶,再另置几间雅间,卖小龙团”
宋允执侧目。
她问:“京都有建茶吗?就是我俩喝的小龙团,你知道咱俩昨日一口下去,喝了多少银子吗?”
她伸出手指头,在他眼前一晃,悄声道:“一銙40万文,龙团胜雪,御用茶”
宋允执自然知道。
“这有何好奇怪的,卢家先前在蓝明权手里吃过亏,如今蓝家一倒,趁机报仇罢”
“不用客气。”钱铜道:“都是你的功劳,应该的。”
——
盐引,茶叶全都被她夺去了,该恨的是他才对。
卢道忠是出了名的笑脸佛,遇上谁都会笑,从不会在意对方的出身,纵然他此时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还是扯了扯嘴角,对七姑爷点头打了招呼。
钱铜手里的团扇一扬,轻拍在他肩头上,纠正道:“说错了,这叫气死他不偿命。”
宋允执的目光一直在身侧的少女脸上。
她噼里啪啦一顿,身旁的公子一声也没吭。
看来一两日是审出不了结果了,看热闹的人群尤其喜欢看有钱的有权的人,跌落云端相互撕咬,好奇地问:“这卢家把蓝小公子关起来作甚?”
她说人坏话,从不拐弯抹角,“我与他打交道多年,从未红过脸,你敢相信?人人都道他好相与,可实际这类人是最有城府的,咱们以后与他打交道时,千万要当心。”
她继续拱火,“卢家主也知道,但他不敢与官府的人说,怕得罪了朝廷,毕竟比起朝廷,朴家的势力才是真正让咱们这些商户害怕,朴家一句话,断了他卢家的海运,陆路上再一拦截,他卢家还做什么丝绸,香料生意”
审了半个时辰,没个结果,王兆便宣布择日再审。
“七娘子说笑了,钱家乃百年盐商,家底深厚,怎会缺钱呢?可别拿我这老骨头开玩笑了。”卢道忠再也待不下去,“我还有事,失陪了。”
身后的七娘子还在为自己辩解,“是真没有。”
钱铜摇头,“正巧碰上,我是来盘茶楼的。”
但凭宋允执对她的了解,她今日不会多掏一分钱。
昨夜收到王兆消息时,该惊愕的宋允执已经惊愕过了,她又装什么傻,但被妖女盯着,宋允执不得不配合着皱眉,“不知。”
卢道忠只觉得心口突然窜出一股刺心的酸意,对方一波接着一波的红利,嫉妒得让他太阳穴隐隐胀痛。他一贯擅长伪装,闻言神色也忍不住僵硬。
可一个都不是。
蓝小公子摇头。
“他呢?”
宋允执看出来了,“小人得志?”
看事看人,这位七娘子都有一双慧眼。
当初崔钱两家争夺知州府的亲事,争得热火朝天,崔家以为自己赢了,可如今呢,崔家死的死,关的关,蓝小公子也成了阶下囚,为逃脱定罪,自己得罪不起朴二,竟如同一条疯狗,讹上了他。
妖女的情绪突然激动,抓住他手腕,问他:“怎是蓝小公子?官府的人没把他送回京都。”
宋允执吸了一口气,“谁?”
宋允执盯着她晃动的手指头,面无表情,语气沉静,“那我要多谢七娘子的赏赐。”
都不是,从昨日蓝小公子敲了知州府的鸣冤鼓开始,卢家便先后送来了十来人,承诺只要蓝小公子找出真凶,他一定给蓝小公子一个公道。
蓝翊之却道:“我被人劫到你卢家赌坊,我不找你,我找谁?”他目含怨恨,“我蓝家有罪,自有朝廷定罪,你卢家与崔家一样,不过是见风使舵之辈罢了,你们猖獗已久,把扬州当成自己的地盘,不就是仗着自己手里有钱,觉得没有人能翻出你们的手掌心?父亲在位之时,你便拿着钱上门来行贿”
她立在抢来的姑爷身旁,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姑爷垂着头,一边肩膀倾斜,听她着说话,察觉到有人出来,姑爷突然转头朝他看来。
那副死皮赖脸的样,与跟前如寒松一般气质的姑爷相比,立见高下。
他转过头,看着从他肩头慢慢退开的小娘子。
他又才发现,几日不见,这位七姑爷似乎愈发轩昂贵气。
“我不认识。”
卢道忠不是个会当众撕破脸皮的人,但不想听她多说,“多谢七娘子关心七娘子今日来知府也是想看个热闹?”
卢家家主摇头,不太想与她多谈,“七娘子看笑话了。”
在新朝建立之前,天下的皇帝贪图安逸,作风奢靡,提倡及时行乐,永安侯府作为百年世家,也曾得到过赏赐。仅一小盒,便让侯府上下都前来观之品尝,然而今日在一个富商眼里,不过是解渴的饮品,敛财的招牌。
他转过身,步伐极快。
她可真敢开口。
说完,便用一道你想不想知道,想知道就来求我、问我的眼神看着他。
卢道忠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肥胖的身子从人群里挤过,脸色黑成了碳灰,熟悉他的人险些都没认出来。
逐渐凌乱的气息分不清是被她所说的话所震惊,还是被小娘子的放肆所撩拨。
卢道忠一愣。
她人还挂在他的肩膀上,下颚轻抵着他的肩头,耳侧的灼热尚在,灼烧着他的皮肉,他心跳骤然窜动,又酥又痒。
蓝小公子一味的摇头。
他压制住心绪,偏头闭上眼睛,决定不再搭理她。
马车到达知州府时,正好是升堂的时辰,围观的百姓众多,钱铜拽住宋允执袖子,带着他一路挤到了前面。
在世子的身份未暴露之前,他只能先敷衍应付,“就说我今日事情太多,明日再说。”茶楼的事他先问问世子,再做定夺。
宋允执回以额首。
宋允执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低头,但她的手攀住他的肩头,嗓音成功地撩到了他的耳畔,她道:“朴家二公子。”
卢家没惹她啊。
崔家的家产被查封后,其中酒楼茶楼乃最大的利润。
卢道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钱铜便也看到了走出来的卢家家主,瞬间换成了一张关怀的面孔,关心地问道:“怎么回事?”
案子已经结束了,卢家家主走了,蓝小公子也被带了下去,没什么热闹可看,人群逐渐散开。
宋允执眼皮子颤了两颤。
她道了一声‘哦’,便认真听里面的动静,王兆正在会审,指着跪在堂内一位手腕红肿得抬不起来的男子,问蓝小公子:“是他吗?”
堂内正在办案。
宋允执侧目看她。
掌心有些凉,宋允执低头,方才瞧见自己紧绷的手背,而被她气息拂过的颈侧,滚烫之意迟迟不散
跪在大堂内的年轻公子,两人都认识。
“困了吧?都与你说了,早上不用起那么早,多睡会儿,我钱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又不用你去老祖宗那里请安”
人群中有百姓认出了她,上前来热情地同她打起了招呼。
卢家家主心里都开始骂娘了,她莫非真以为他是个蠢货,不知道是她把那蓝小公子从码头上接回来的?
王兆一听到钱七娘子的名头,眼皮子就跳,即便她与世子的关系是一方被迫,可眼下两人名义上乃未婚夫妻。
她突然道:“告诉你一件辛秘。”
卢家正是攀附朝廷的时候,这当头竟摊上了蓝小公子,卢家家主简直要喊天爷不公了,一大早不得不赶过来,对着蓝小公子,险些给他磕头了,“蓝公子你说,到底是谁嘛。”
王兆没扣押他,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再找不到主谋,便拿他是问。
接下来的一幕,宋允执再一次涨了见识,只见前一刻还对着他说人家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的少女,此刻贴心地安抚着对方,“卢家主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我信卢家主,这事儿定与您没有关系,别急,清者自清,王大人乃朝廷命官,公正无私,定会还您一个清白。”
卢家家主一出来,便看到了人群前方的钱铜。
她侧身踮起脚尖,察觉还是够不着,便用手压住他肩膀,拍了一下,“你太高了,低一点。”
蓝小公子坚持道:“我要见卢家家主。”
好在她总算闭了嘴。
宋允执前夜听卢道忠说她七娘子不简单,今日又听她说卢道忠不善。
“卢家主这么说就见外了。”
说话声传入耳朵,钱铜很是不屑,头靠过去与身旁的公子道:“你可千万别被他外表所骗,此人善会面子功夫,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是人是鬼谁知道呢?”
该轮到她办正事了,钱铜收了面上的笑意,整理好仪容带上钱家姑爷,去了内堂,递上名帖,“我乃钱家七娘子,王大人曾见过民女,劳烦官差替民女通禀大人,民女今日为茶楼而来,给出的条件,大人必会满意。”
可他不能说,一旦说了,便彻底与朴家结了仇。
卢家主的态度诚恳再三保证,“草民把赌坊内的所有人都叫来,让蓝小公子认,蓝公子若是认了出来,无论是谁,卢家绝不包庇,定会把人交到大人手上,还蓝公子一个公道。”
她便转过身去,与几位妇人闲聊了起来,她一身价值千金的浮光锦,立在一群粗布之中,有说有笑,竟看不出半点违和。
“蓝公子不可含血喷人。”卢家家主一头是汗,他不信蓝翊之不认识朴家二公子,他这不是吃柿子照软的捏吗。
卢道忠心头再次对钱家的七娘子生出了佩服。
这便是商户,相互攀咬。
宋允执自认为是个冷寂之人,可自从遇上妖女的那一刻起,他发觉只要与她说话,他的情绪便很容易起伏。
卢家主哭着个脸,“你,你不认识,你找我来也没用啊。”
她正抬起眼,眼眸里送着秋波,波光粼粼。
他既不能怠慢,又不能纵容。
卢家家主唯有磕头,“大人,小的真不知情,愿意配合官府彻查。”
她仰头起,骄傲地冲他眨眼,“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
想盘茶楼无非是砸钱。
她从寨子里买了两船茶叶?段元槿竟然会卖给她?
他还没有缓过来呢,对面比他小了一轮不止的小娘子神色扭捏起来,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侄女还想着过两日去一趟卢家拜访卢叔叔,我钱家刚拿了盐引,接下来得拓宽盐井,眼下又接了茶叶生意,手头没那么多本钱,卢叔叔若是宽裕,先借我一点银子,我周转一二”
“我看卢家家主为人谦和,不像是睚眦必报之人”
眼里写着:看吧,就知道你会震惊。
不知道她从谁手里得来了一把鲜花编制成的团扇,挡在面上,回过头来露出一双奸计得逞的眼睛,贼溜溜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此时是何心情吗?”
卢道忠可没有她想的那么大度,会为她高兴。
钱铜没把他当外人,低声与他分享自己的喜事,“不瞒卢家主,我从段少主手上买了两船茶叶,这不,本都下了,没有地方卖岂不是要砸在手上,崔家的茶楼被封,总得有人接手,我来找王大人买楼”
盐引给了钱家,卢家的好处还没许,茶楼这一块不急。
报信的官差却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也来了。”
王兆便不能不见了。
很快三人坐在了议事堂内,王兆看着世子爷手里拿着的那把鲜花团扇,费了好大劲才把视线挪开,“不知钱娘子说的是什么条件?”
钱铜对他比了个巴掌,“五百人。” 她问道:“崔家牙行救出来的百姓,大人是不是还没有安置?无论缺胳膊还是少腿,我照样雇佣,余下的我再替大人消化部分流民。”
第 34 章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从崔家牙行逃出来的人,均是从外地谋生而来,一部分乃家中无人,另一部分乃家里唯一的希望,也有年纪轻轻,想来扬州发大财的,遭遇了此次劫难后,好手好脚的人早已离开了此地,余下的人要么受了伤,要么身子残缺。
当今世道弱肉强食,好手好脚的人,尚且讨不到一口饭吃,何况是缺了手脚的。
此时官府若放这些人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是以,那些身体残缺,身上还有伤的人,知州府至今收留着。
但将来总得有个去处,知州府并非慈善,不可能一直养着。
王兆前几日还为此疼痛。
没想到钱家七娘子竟主动提出了雇佣这些人,任何形式上的施舍,都比不上给他们一份能长期养活自己的活计来得强。
酒楼茶楼乃富商敛财的地方,所需要的人都是最机灵的,没有几个商家愿意雇佣身体上有残缺的百姓。
王兆有些意外,心头对这位钱家七娘子的印象突然有了改观,颇有些刮目相看,问道:“所有人你都能雇佣?”
钱铜点头,兀自算了起来,“大人共捣毁了崔家五个牙行,若我没估错的话,共计有五百余人,其中离开知州府的占七成,余下三成妇人与身体残缺的,可有一百余人?”
王兆道:“钱娘子算的没错,如今留在我知州府的,还剩下一百二十五人。”他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完全清楚这些人的情况,提前说好,“七娘子要不要先去看看人?”
“不用。”钱铜道:“人如何,那夜我与姑爷都亲眼目睹过。”
王兆倒是一时忘记了,当初崔家牙行便是她牵头捣毁的。他余光瞥了一眼宋世子,世子与他一样,目光也落在钱七娘子脸上。
他眸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但王兆看得出来,他对七娘子的条件也有些意外。
钱铜道:“所有人我都要,另外我再雇佣三百余名流民,人到了我手里,我自会发挥出他们的用处,保准每个人都能靠自己的本事,在扬州谋一份生计。”
甚至还有鳕鱼,丹虾
钱铜并不知道,此刻她在宋公子的心里又得到了一次豁免,且评价如此之高,若是知道,她可能还会多要一些别的。
秀色可餐,她连饥饿都变得迟钝了。
——
全是一些昂贵的海产。
等待的功夫,钱铜为他倒茶,嘴巴也没停,“白楼的菜品贵在海产上,这里的茶倒是一般,都是些散茶,你想啊,客人喝茶喝够了,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所以,这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在,昀稹没经过商,不知这里头的名堂,等以后得空,我带你去各行各业走上一圈,你便知道这个世上,赚钱的手段五花八门”
她喋喋不休,宋允执便默默地看着她。
原来宋公子不带讽刺,真心笑起来是这等模样,钱铜盯着他唇角,像是看到了天上的明月,公子的笑颜当真是干净得如清泉冲刷下的初雪。
她饿了,宋公子应该也饿了,钱铜让车夫就近择一家酒楼,“找个贵点的,好吃的,我与姑爷过去。”
这一刻的宋允执,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只要她之后不走上歪路,他想他可以当先前的一切伤害,从未发生过。
王兆不是蓝明权,不贪图钱财,可没有哪个当官的不图名。
即便是她给他下了蛊,即便她曾一度想过要他的命,利用他拿到了账目,再去与朴家交易,拿下与朴家的茶叶生意,她千方百计地算计与他,然而至今为止,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未触犯过哪一条律法,反而她在造福百姓。
扶茵不在,马夫不了解她,自然也无法揣摩透她的心思,照得她字面上的吩咐,选了一座最贵的酒楼。
钱铜又道:“大人放心,酒楼与茶楼的价格,照时下市场价格来算,我不会少给一分,不过大人若是能再宽限我一个月,我感激不尽。”
白楼的店小二也认出了她,愣了愣,忙与身旁的人吩咐一声后,上前笑脸相迎,“哟,稀客,七娘子今儿怎舍得来这儿了?”
看来这两年在海上捞了不少东西,发财了。
他以为,那只是安抚。
陛下曾道:“口不言利,口不言钱的思想,只会让人们停止前进的步伐,商户不可耻,赚钱更不可耻。”
在她提出条件之时,他不得不想起那夜,少女一身是血,安抚着倒在她怀里的妇人,她许了她将来,给了她希望,让她在美好的幻想中死去。
等候了一炷香,菜终于上来了,但比钱铜点的那些多出了许多。
看了一场热闹,又谈了一大笔买卖,从知州府出来,已经过了正午的点了。
便是这样的一抹笑,钱铜看愣了。
矫枉过正,便会走火入魔。
温和的宋公子很好说话,也很好打发,“足够了。”
钱铜看到了他面上的防备,无奈道:“肚子饿了,吃顿饭。”仅此而已。
钱铜一愣,看向店小二,“我点错了?”
若是扬州这一趟他跟着宋世子做出了政绩,一道名扬万里,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功勋。
先前应承卢家的盐引给了钱家,王兆原本是想把酒楼茶楼作为补偿,转让给卢家,可还没来得及与卢家家主谈,他倒是先惹上了一门官司。
马夫已随小二拴马去了。
王兆起身,亲自送两人出去。
一路上宋世子都没有回头,王兆便知道此事多半成了,崔家的酒楼茶楼,明日便会归在钱家七娘子头上。
一对比,王兆觉得钱家七娘子给出的条件,无可挑剔。
崔家的酒菜和茶楼都可以给她。
店小二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客客气气把人请了进去,带她上了楼上的包房,“七娘子想吃什么,随便点。”
钱铜也不急,“成,民女等王大人的好消息。”
王兆觉得可行,“钱娘子的条件本官已经知道了,钱娘子先且回去,待本官与上头商议后,明日再给钱娘子答复。”
宋允执对她毫不避讳的目光,宽恕了许多,没出声制止,也没有转过脸,她实在盯得太久,他便问道:“想吃什么?”
店小二笑了笑,躬身道:“七娘子没点错,大公子正好在酒楼,听闻七娘子来了,这些都是大公子送您的,只要七娘子吃得满意,今日点多少菜品,小的们都给您送上来”
钱铜没客气,她是真饿了,点了自己喜欢吃的几样后,问对面的宋公子,“还需要别的吗?”
路上钱铜问身侧沉默了一路的宋公子,“你想吃什么,待会儿随便点,我缺的是大钱,从不缺小钱。”
宋公子知道再说下去,她会更饿,温声道:“再忍忍。”
意识到这一点,宋世子对她便再也没有理由恨下去。
今日她的行为,再一次让宋允执反思。
出手还挺阔绰。
他没料到她会以牙行那些残缺的百姓给为筹码,去拿崔家的酒楼。
宋允执今日对她难得没有冷脸,唇角微展,“好,你喜欢就好。”
她却去做了。
崔家的酒楼一倒,便只剩下了朴家的白楼和一些散商开的小酒楼。车夫听说她要找贵点的好点的,便径直去往了朴家的白楼。
既然有如此利刃,平日里他牙尖嘴利干什么呢?
一百多名残缺难民,加上三百多名流民,于一个商户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
来都来了,就进去吧。
不要钱的东西最香,送来了总不能浪费,钱铜道:“替我多”
今日的七姑爷很讨人喜欢,钱铜决定听他的话再忍忍,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挨饿,似乎也没那么难熬,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松花鱼,口水鸡,烤鸡烤鸭烤羊。”她觉得她能吃下一头牛。
宽限一月,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君子论迹不论心。
当看到‘白楼’二字时,钱铜一愣,看向马夫。
“不必。”
钱铜‘谢’字还没说出来,便见宋允执起身,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叠二十两的银票,当着小二的面,清点好了数目,正好五百两,抬手递给对方,“多出来的不用找了。”
对面的店小二愕然地看着他。
不明白这是何意。
钱铜看着一板正经的宋公子,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引来公子一记审视,她忙摆正脸色,从他手里拿过了那一叠银票,塞到了店小二手里,“姑爷说的对,咱们今日带了银票,替我谢谢大公子,多的就不用找了,当是钱家七姑爷赏给你的小费。”
第 35 章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店小二最终拿着那一叠五百两的银票,禀报去了。
给了钱更不能浪费,钱铜招呼对面的公子,“昀稹多吃点,五百两呢。”
想起他适才甩出那些银票,眼睛都没眨一下,钱铜觉得这人的性子应该是那种为了一口气,宁愿被打断骨头,也不会低头的人,她好奇问道:“你一分都没花?不是让你去资助亲人吗。”
她给他五百两救助亲戚,他全拿来为自己结账了。
宋允执:“不急。”
钱铜也不能当真用他的钱,“放心,我再给你赚回来。”
“好。”
钱铜喜欢有问必答的宋公子,贴心地为他布菜,“尝尝丹虾,这个头只有深海里才有,上回咱们在海里捞的那些,同它相比,都是小鱼小虾。”
可惜两个人就两个肚皮,撑死了也塞不下那么多东西,想起了那五百两银票,钱铜心疼,招来了店小二,让他备了个食盒,把余下的东西都带上,拿回去给钱二爷和钱夫人。
朴家深海里的东西,一般人可吃不到。
阿金提过去给钱二爷和钱二夫人,两人一看那菜品便知道不简单,心下有了猜测,问送菜的阿金,“七娘子在哪儿用的午食?”
阿金道:“白楼。”
两人脸色一变。
阿金又道:“朴大公子送的。”
天大的喜事,钱铜迫不及待地去敲宋公子的门,“昀稹,昀稹”
钱夫人紧张问:“有遇上吗?”
第二日王兆便派人传来了消息,茶楼的事情有眉目了,让钱铜过去一趟。
他想什么办法,是去官府自首,说是他朴二公子绑的人?
他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钱老爷问:“姑爷也去了?”
钱铜从公子的肩膀上惊醒,一脸茫然,“抱歉,最近太累了,不小心睡了过去。”她抹了一把脸,似乎清醒了一些,起身先下了马车。
宋允执立在廊下目送了一段,从身后看,她脚步趔趄,困得快要倒下去。
两家不联谊,各自都安好。
她总是这样口无遮拦,宋允执无可奈何,制止道:“不可胡言。”
“昀稹也累了,早些回房歇息。”太疲惫,她与宋允执打了声招呼,连逗他的精神都没了,紧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晌没听到动静,才侧目望去,便见到正在打瞌睡的少女,马车颠簸,她睡得不安稳,头枕在车壁上来回摇晃,眼见头要跌下来了,他移了过去,半边肩头及时撑住了少女下坠的头。
奈何那夜前来救人的武夫,在动手时戴上了面具,认不出到底是谁,本就在气头上,卢家家主还有脸跑过来要他想办法。
开业的那日,一切井然有条。
听阿金道:“蓝小公子死咬着不放,卢道忠没了法子,暗里去找过朴二公子,让他想想办法,堵上蓝小公子的嘴,人好好的进去,出来时眼眶乌了好大一块,多半是被朴二公子打的。”
且她从知州府带回来的那一百多人,也没法待在一个曾给过他们心灵创伤的地方。
想起当年自己跪在她面前相求,要她以家族为重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陌生又惊愕,至今都抬不起头,“怪就怪咱们没儿子,若是有个儿子,也不至于把她给绑在家里”
事情都过去了,谈这些有何用,且以眼下的局面来看,当年的抉择是正确的。
两年了,她一次也没去过白楼,说到做到,再也不与大公子有任何瓜葛,今日突然前去,也不怪两人紧张。
不用挨打,不用去行骗,只要安心做事,便能拿到工钱。
钱铜看着这张脸,又愣住了。
卢道忠觉得冤枉,朴家二公子还觉得他窝囊没用,一个赌坊,竟让人视若无人地进出,把他的人给劫走了。
——
钱铜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从账房上支出一千两,坐上马车时交给了他,“给昀稹的,拿好了,下回别再花在我身上。”
宋允执也回了屋,但他并没有困意。
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两人之间异常和睦,她做什么宋公子都会在一旁默默相助。
钱铜回了神,仰头笑道:“好消息,咱们的茶楼盘下来了,你陪我一道去画押。”
钱老爷越想越觉得心慌,怕两人旧情复发,与钱夫人道:“她不是派人去京都打听姑爷的家人了吗,这都一个月了,该联系到了对方的家人,既然姑爷是她选的,便把亲事定下来,届时派一条船去京都,甭管多少人,把姑爷那边的亲戚都接过来,就在扬州成亲,免得夜长梦多”
两人脸色更不对了。
卢道忠两头都没讨到好,惹了一身骚,应接不暇。
房门很快打开,宋允执昨夜歇息的也不错,刚洗漱完,水汽蒸腾后的面孔还残留一层薄薄的雾色,肌肤白皙如薄胎瓷器,与他眼眸里的清波一衬,透出几分微凉的孤绝来。
心头也有了感触,他的幼妹从小到大从未操心过半点家中之事,而身旁的少女却已经肩负起了整个家族,乃至百姓的生存。
钱铜忙了七日,带着姑爷在几间酒楼来回跑,亲自设计了茶楼的布局。
茶叶往外输出,银子哗啦啦地流进来,钱铜一面算账,一面还不忘打听卢家的事。
钱铜一愣,捂嘴笑道:“扶茵要是知道姑爷记住了她的名字,不知道有多开心,你别瞧她炸呼呼,凶巴巴的,实则就是个小姑娘,脸皮薄得很,当初我从人群里一眼就挑中了她,便是看上了她的实诚,不怕苦,咱们在城西忙,她一人去了城东,那里人杂,事情也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开业的那天,已是半月后。
后厨浆洗的居多,腿脚不便的便坐在那负责刷碗,缺了双手的以脚来控制井水辘轳,一日下来,人手竟安排得满满当当。
宋允执没解释什么,她给他便接了。
直到被钱七娘子带着他们,走完了整间茶楼,一个个地替他们安排好了活计,才彻底相信,钱家七娘子当真雇佣了他们。
阿金:“姑爷没领情,付了银票。”
世人皆爱颜色,何况当初她劫他不就是因为自己的这张脸。
阿金点头,“小的照娘子给的单子,分配到了各家茶楼,两船茶都发完了。”
“好——”钱铜嗓音拖长,坐正了身子,垂下头的一瞬,细声似低语地道:“我知道,姑爷心里只有我。”
朴家公子去往海州,占了黄海海峡的位置,把海上的航路守得死死的,这些年没少赚,而他钱家,如今也度过了最关键的坎,拿到了盐引,接下来便是接手崔家的茶楼。
宋允执点头,进屋理了理尚未穿好的长袍,后又抬手压了压头顶的发冠,一回头便见少女立在那歪着头,眼珠子黏在自己脸上,一动不动。
他问:“何事?”
她要喜欢谁,都随她。
钱夫人看了一眼那食盒,心头有些泛酸。
钱铜觉得她的姑爷变了,变得尤其体贴,为了珍惜这样的时光,接下来的日子她走哪儿带哪儿,从官府王兆手中拿到几家酒楼和茶楼的契书后,便开始张罗办茶楼之事。
察觉到最近跟着她的都是阿金,许久没看到她的那位婢女了,他问道:“扶茵呢?”
她突然凑近,看着他的眼睛,捉弄道:“姑爷要是想她了,明日我把她叫回来?”
那就好,两人松了一口气。
但时间不等人,他唤了一声,“娘子,到了。”
为此马车停下来时,他并没有立即叫醒她,想等她多睡一会儿。
茶楼有了,但她不喜欢崔家的摆设。
阿金不知情,撩开车帘便看到姑爷正偏头,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肩头上熟睡的小娘子,一时愣住,不知道主子到底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只有靠乞讨,或是等死的伤残百姓,没想到还能有一份活儿,个个将信将疑。
崔家茶楼被查封后,城内只剩下了一些散商开的小茶馆,或是路边的茶肆,富家子弟们没了地方消遣,待钱家的茶楼一开,位子全被一扫而空。
雇佣的头一批工人便是知州府的那一百余人伤残百姓,钱铜让他们自荐,擅长什么便安排去哪儿,“我不会给你们特殊,你们也不能认为自己特殊,尽最大的能力活在这个世上,今日你们便选一样自己能干的活,只要能干完手里的活儿,工钱与正常人一样。”
钱铜笑道:“难怪给他发了帖子,他也没来。”这几日太累,她揉了下酸胀的胳膊,搁下笔回头冲宋公子道:“不算了,今夜咱们早点歇息吧。”
他没出声。
他展唇一笑,“走吧。”
话音传入宋允执耳朵,像是一股烈火撩过来,他耳根一烫,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在起来,想去否认,但一想越是理她,她越来劲。
这几日他一直跟着她在茶楼里跑,亲眼目睹了她的辛苦。
茶楼即将开业,后堂内一箱一箱的茶叶堆放在了一起,看不清数目,钱铜问阿金:“两船茶叶都运出来了?”
阿金点头又摇头,“姑爷去了,朴大公子没出来。”
他的任何回话都会助长她愈发肆意。
众人回过神,要感谢时,钱铜已经离开了。
今夜月光朦胧,显得黑夜格外安静,他心头到底生了怀疑,唤来暗卫,吩咐道:“去城东钱家新开的茶楼,查查七娘子的婢女扶茵,有没有在那。”
——
与此同时,一道角门内,适才还困得走不动路的钱家七娘子,身穿深色劲装,外披一件鸦青色披风,踩着浅淡的月色,匆匆出了钱府。
夜风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面色沉静,无一丝倦怠之意,吩咐阿金,“走。”
那日在红月天赌坊,朴家三夫人开出了条件,“我要一船茶叶,送到海上,钱娘子能做到吗?”
第 36 章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夜里不知哪里来的一声狗吠,宋允执的精神越来越清醒。
他坐在星豆灯火前,看向屋外漆黑的夜,彷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战场上,像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靠着自身的敏锐去感知周围。
半个时辰后,他先后收到了暗卫们的回复。
“七娘子身边的婢女不在城东茶楼,半月前便出了城。“”
接着又收到消息,“七娘子不在屋内。”
宋允执分不清此刻的情绪到底是失落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往下坠,但也仅仅也是在那一瞬,有了些微的遗憾,很快他的面色恢复清冷,洁净的眸子内,容不得一粒沙子
她是商女。
这样的结局,彷佛又在情理之中。
当第三批暗卫带回消息,“七娘子去了港口。”时,宋允执毫不犹豫地起身,“通知王兆,备战船,封锁黄海。”
他带上余下的暗卫先行一步,“去最近的卢家港口,征一艘卢家货船。”
崔家的十艘货船被炸之后,官府的战船每日都在海面上巡逻,待王兆找到战船再去追人,只怕她早已逃之夭夭,再用借口蒙混过去。
最快的法子便是征用卢家的货船,先去追。
他比她晚了大半个时辰,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但他会尽一切能力,拦截她。
他戴上了面具,不再隐藏自己的暗卫,一行人从钱府的屋顶越过,月色隐入云层之后,唯有都市的喧嚣之光,从脚底下蔓延上来,宋允执先跃上轻骑,马蹄敲打在深夜的青石板上,发出了一阵似风一般掠过的震动。
就是为了这么一天,偷偷运出一船茶叶出海,她要运去哪里?又是给谁?
“哦~”钱铜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愕,随即拖长了嗓音,问道:“就是那个文韬武略,传言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貌比潘安,出身矜贵,令京都无数少女日思夜想的宋世子?”
新帝登基时为了稳固天下,不计前嫌给了钱家五年的盐引,倒是不用高价去买,但条件是在先前的利润上多征收两成的税额。
发现了对面的一点亮光后,所有人开始戒备,能靠近黄金海峡线的船只,除了如今的三大家,便是官船了。
先喊话的人是卢道忠,他身子肥胖,立在青年的身旁矮了一大截,面色着急地道:“钱娘子,官差办案,我也是没办法,你就让官差搜一下船,我相信七娘子一定是清白的,我已与官差说了,钱家一心为民,在扬州做了那么多好事,绝不会做违纪犯法之事。”
他都快累死了。
阿银一愣,没反应过来,大抵没料到卢家会突然进攻,且还有这样的能力。
钱铜沉默着看着对方,等船只靠近,等对方开口。
这也是皇帝为何要最后一个收复扬州的原因。
便是如今的二八分。
崔家没了,只有卢家。
两船距离逐渐拉近,能彻底看清对面船只上的人,是几名身穿夜行服的护卫,没露出脸,更像是暗卫,身后扶茵也看出了不对劲,“娘子,不是卢家的人。”
蓝小公子和朴二竟然都没缠住他?
钱家的盐引却限制在了扬州,即便出海也无用。
卢家的船只乃空船,而她钱家的船重,应该能赶上。
钱铜起身,走去船舱外,深海里一片漆黑,唯有她所在的船只散发出了星火光芒,她从未走这么远的路。
钱七娘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思索片刻后,点头道:“成吧,横竖我钱家做的都是正当生意,没做亏心事,不怕搜。”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卢家港口。
钱铜吹了一会儿海风,进屋准备过走廊。
他踏上了艞板,从灯火的间隙内盯着小娘子,察觉到她的嘴角在慢慢上翘,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正欲飞身跃过去,便听到一声轻柔的嘱咐声,“昀稹,慢一些。”
她语气诚恳,面上的一抹关心发自肺腑,仿佛真在担心宋世子的安危。
卢道忠一愣,急忙道:“真不是!”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双手在嘴角做成了一个喇叭,与她喊着‘悄悄话’:“他,他是世子爷。”
“宋世子啊。”卢道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要钱家七娘子死在这儿,怕她不相信,他说得更详细一些,“长公主的独子,宋世子。”
对方打断道:“开船。”
单是那样的猜测,便让卢道忠软了腿脚,他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钱家今夜要完了。
她接受了崔家的茶叶生意,必然要交投名状,他敢笃定,船上全是茶叶,只待官府的人一查,扬州便再无钱家。
余下暗卫也松开了架在船夫脖子上的刀。
船只慢慢靠近,她看到了船头上立着的一道修长人影,看身形是一个青年,他手中正握着弓箭,长袖拂风,头戴铁面,一身浮光锦在深海里泛出了银色的亮光。
扶茵道:“还有两刻钟,便到海峡线。”
刚喝了两盏,外面便传来了动静声,他骂道:“嚼蛆,闹什么,让不让人清净了!”他今夜一人独酌,不想被人打扰,没留人在身边,骂完后没听到回应,心头一震,意识到哪里不对,赶紧起身走出去,身子刚从船舱内出来,还没捋直,脖子上便横过来了一把利剑。
宋允执下令卢道忠,以最快的速度追赶,黄海靠近海峡的地方有官船巡逻,她会想办法避开,但要出扬州,必须得跨过那条黄金带。
两艘船离得很近,就算艞板当真断了,凭世子的功夫,也能在瞬息之间到达对面。
她嗓音软糯,激动之情分不清是崇拜还是在奚落。
年岁相符的世子有四位,但有功夫在身,能隔空射出火箭的世子爷,那就只有一个。
当今朝廷有几个世子,且与他年龄相符的世子又有几个?卢道忠为了攀附朝廷,早就将朝廷的关系网查得一清二楚。
不是卢道忠。
宋允执收回了他脖子上的剑。
她看向卢道忠身旁的青年,蹲了个身行礼道:“民女乃钱家七娘子,单名一个铜字,不知宋世子大驾光临,民女惶恐,适才冒犯之处,还望世子见谅。”
朝廷八,钱家二。
卢道忠霎时想了起来,此人便是那夜潜入他书房的朝廷大人物,吓飞的魂魄慢慢归了位,忙点头:“好,好,卢家愿意配合朝廷”
卢道忠忍不住激动,暗道钱家七娘子机关算尽,这些日子风头百出,占尽了好处,没想到早已被官府的人盯上了。
卢道忠先是被他的话所怔,后又觉得那嗓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颤颤巍巍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青色的铁面具。
长公主之子,宋允执。
船里面装的是什么,卢道忠还能不清楚?
钱家早年的盐引,是送粮去边关交换而来,路途艰辛不知道死了多少祖宗,方才开辟出钱家的家业,后来便是拿银子去官府指定的点买盐引。
身侧青年瞥一眼过来,似是在怪他多嘴。
那日钱七娘子来看他的笑话,今夜便轮到他了。
那人警惕性太高,不知道能瞒住多久,她要养精蓄锐,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唤来扶茵问到哪儿了。
“等会儿。”钱铜止住他,隔着一片黑暗的海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
她善会伪装,胆大滔天,何时惶恐过,宋允执以为,就算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皇帝,她也不见得会惶恐。
言下之意,今夜她是跑不掉。
是以,钱家这些年来无法像崔家和卢家去外面拓宽市场,从未越过朴家把守的那条海峡线。
来得挺快。
钱铜隔着夜色都能看到卢道忠面上的小人得志之色,她轻笑一声,反问:“官府?莫不是卢家主因妒生恨,看我钱家最近风生水起,眼红与我,在哪儿找来的几位死士冒充官府,要我葬在海里?”
然而对面的钱铜已经听到了,愣了愣,好奇问卢道忠:“哪个世子爷?”
同样乃守护天下的家族,朴家又怎可能甘愿放弃利益被征服,这些年连朝廷在没有充足的理由之下,都无法越过去的地方,谁不想过去看看。
连船只上的人都看不清,那只火|箭竟然不差分毫落在了几人面前,阿银受不了这样的挑衅,怒道:“卢道忠是想死吗,大爷我成全他”
——
“有话好说,阁下是要”
她唇角一弯,眸子内却全是冷意,轻声吩咐阿银,“备战,按计划行事。”
卢道忠忙缩回了脖子。
她利用办茶楼之事,引开他的视线,又用茶楼所需茶叶,在账本上作假数量。
三大家的船只,只有钱家的不能出黄海,崔家和卢家一个运茶叶,一个运丝绸,离不开海运。
也是他下令先吹号角,似乎料到了钱家的人不会搭理,便与身后的暗卫道:“拿箭来。”
可从对面船只的灯火来看,不太像官船。正怀疑时,对方吹响了号角,乃先前四大家的对接暗号。
钱铜一愣。
安平侯府的世子爷。
刚转身,甲板上的阿银突然唤了一声,“娘子!有船来了。”
在新朝建立前,朴家的人便驻守在了这片海域,有自己的战船和兵将,皇帝带兵从蜀州一路杀向京都,再到河间,把外敌赶出大虞之时,朴家也曾在这片海域上抵御过无数次敌人的侵犯。
少女无视他眼里的震惊,错愕,乃至恼羞成怒,只抿着唇冲他狡黠地眨了一下眼。
他心中的错愕和无数个疑惑,也在这一刻强行被拽回来,不得不先应付着眼下的困局。
原本打算来船上躲一夜,喝点小酒放松一下脑子,再想个两双齐美的法子。
接着便像一枚弹|药,猛然奔过去扑向了他,在抱住世子的腰跳入海里之前,她还在冲上面的人道:“断艞板,攻!”
熟悉的称呼猝不及防地传入耳中,宋允执的身子一瞬僵硬,猛然抬头看向对面的少女。
宋允执气她狡诈,气她屡教不改,气她辜负了自己的信任,更可狠的是她不知足,为何偏偏要走这么一条路。
阿银不再玩笑,即刻警备,转身没入船舱,“备流火,检查小船绳索”
这么快?
钱铜见完礼,便回头与扶茵吩咐:“把艞板放下来,容世子上船。”
自然不是。
——
卢道忠今夜正好在海上,这些日子他被蓝小公子折磨得焦头烂额,在朝廷和朴家之间来回应付,朝廷想要他供出朴二,朴二不仅不帮他摘除嫌疑,还让他把蓝小公子给搞出来。
卢道忠?
是身旁这位大人射的。
一道可容两人行走的艞板慢慢放了下来,搭在了两船之间,卢道忠正疑惑,钱铜便解释道:“上回出海,风浪太大,几块板子被风吹走了,还没来得及修,安全起见,一次过一人,世子当心脚下。”
卢道忠不敢再抬头,暗道自己是不是烧香烧少了,怎么流年不利,尽遇到这些破事。
下坠的力量让海风变得锋利,刮刺着宋允执的面庞。
他万事求稳,绝不会主动动手。
暗卫递给他弓箭时,卢道忠亲耳听到了一声,“世子。”
卢道忠见她总算听明白了,还知道有这么个人物在,忙点头:“对对对宋世子铁面无私,定不会冤枉了七娘子,七娘子把艞板放下来,让世子先上去检查,若是七娘子不放心,等一会儿也无妨,官船就在这附近,应该也快到了,届时再检查也成”
世子?
宋允执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目光就没从她狡诈的面容上挪开过,铁面下的脸色几经变化。
“姓卢的来凑什么热闹。”阿银道:“娘子,理他作甚,咱们走,让他吹”
适才的那只火|箭确实不是卢家的人射出去的,他没那个本事。
宋允执抬步。
钱铜上了船后,把一切交代好,先躺去榻上睡了一觉。
同时一块腰牌递到了他眼前,“朝廷征用。”
话音刚落,一道带着火光的利箭便穿过黑夜,咻鸣之声划破海上长空,笔直地落在了几人身前的甲板上。
冰冷的寒意从脚没入头,在没入海水的瞬间,他感受到抱住他腰的那双手,脱离了他,朝着一侧快速地离去。
与沈澈不同,宋允执的水性很好,他寻着浪花腾起的方向,用尽全力去追,海面漆黑他不能视物,直到船只上方爆炸的火光投射下来,他才看清了前方。
钱家的船只正以最快的速度往前移,而在那条船的后方,绑着一搜小船,游在前方海里的人已经攀上了船只的边缘。
妖女!
她竟然敢!
第 37 章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敢在海上跑船的人,每个人都精通水性,钱铜从小在扬州长大,很早便学会了凫水。
今夜船上的茶叶,务必要过海峡线,到达朴家人的手里,而她只需要拖住官府的人半柱香,便能成功跨过去,至于以后如何向身后被她一同拽入海水里的人交代,她再慢慢想
跳下去的那一刻,她便快速地朝着小船的方向游去。
阿银和扶茵听到了她的吩咐,在她抱住对方跳下海里的一瞬,立即开火,对着卢家的货船轰炸。
头顶爆炸声传来的同时,也照亮了她面前的海面。
今夜无风,海面很平静,她很快游到了小船的位置,双手抓住船沿,奋力往上爬去。
她身上的的锦衣罗裙从水里捞出来,没有了浮力,每一滴海水都在增添身体的重量,她一只脚抬上去,另一只脚尚在海水里,正欲翻上去,身后突然伸来了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脚踝。
她没有防备,身体被拖拽出去了一段距离,险些跌入海里,慌忙攀住船身,回头去看拽她的人。
戴着面具的宋世子不知何时已追上了她,而她的脚踝正被他握在手心,两人身上湿了个透彻,全是海水,他发丝垂在他脸上,露出来的下半张脸面色苍白,船上的战火燃烧在她身后,他活像是一只从海里冒出来的绝色海妖。
她能感受到跟前的水妖想要吃了她。
游了这么远,她没了力气与他打,再说打也打不赢啊,她主动投降:“世子,不要拽,再拽我就要掉进海里了,你上来吧,我拉你”
她在他心目中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她以为他还会信她的鬼话?宋允执不需要她拉,他可以自己上去,然后擒住她,把她押回知州府,好好拷问。
他一手擒住她的脚踝,一手攀住船沿。
“有人在叫你。”钱铜突然打断他,看向身后越来越远的卢家船只,好心道:“世子回去吧,免得他们担心。”
可跳下去容易上来难,他身子从海里跃出来的一瞬,海水哗啦啦地从他身上往下坠,减缓了他的速度。
“朴家。”钱铜看着他,疑惑地问:“朴家要买,我卖给他,不知道有什么问题?茶叶是我从段少主手里买的,你都知道,我不过是转手卖给了下一家而已”
七娘子推宋世子坠了海,暗卫还没来得及下去救人,钱家的流火便如流星一般,突然对着卢家的货船一顿乱轰,逼得人无法靠近半步。
钱铜很懂得知足,揉了揉发疼的手疼,等着被阻断的血脉慢慢回流。
宋允执在她身上吃过的亏,上过的当太多了。
耳边全是流火的爆炸声,根本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
仅此一事,宋允执没再执着于问她是何时认出的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那艘船,他问:“船里是什么?”
确实乃同一块布料。
他如何不用她操心,她还是操心她自己吧。
因她的话,他才往身下看去,少女的衣裳湿透后紧贴在身上,裹出了妙曼的身姿,而随着她加快的呼吸,胸前的山峦不断地起伏。
在叫出那声‘昀稹’之时,她定有十成的把握,知道她一定不会认错人。
然而他的衣衫都是妖女给的,好巧不巧今夜妖女也选择了与他同样的料子与颜色。
钱铜摆动着手腕,“宋世子不是知道吗?”
回忆起她在船只上的那道笑容,分明已运筹帷幄,凭她的谨慎与聪慧,绝不会因为一块同样的布料,便笃定心中的怀疑,轻易去冒险。
她又在胡说八道,宋允执懒得与她兜圈子,逼问道:“你是何时认出来的?”
她道:“茶叶。”
“是民女冒犯了。”钱铜知道他被惹火了,不会再上当,便不再挣扎,以求他能轻一些,她解释道:“因家中夫婿的名字与世子您的小字相似,一时冒犯了世子,是民女的错,民女向世子道歉”
“我想让你松开我。”钱铜觉得自己真的要被他压死了,喘着粗气,动了动被他捏住的手腕,疼得眸子里的水雾都出来了,薄薄一层,我见犹怜,恳求道:“轻一点,就轻一点,我保证世子问什么我答什么”
他耳根发烫。
宋允执追了一夜,甚至被她一道推进了海里,她几次想治他于死地,他完全可以断定那船里到底装了什么,可心底深处依旧留了那么一丝希望。
卢道忠没想到钱七娘子如此大胆,敢公然袭击朝廷命官,根本没做准备。
他的手劲太大,钱铜怕他一怒之下,把她的手给折了,不再废舌,与他商量道:“你松开一点,我告诉你。”
钱家的船全速往前,很快把卢道忠的货船甩在了身后,战火后的海面,波光粼粼,举目望去,哪里还有世子的影子。
她那么聪慧敏锐,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如今亲耳听到她说出来,心口的位置像是漏了一块,丝丝凉意钻进去,此刻方才感觉到了海水的寒凉。
可也是她的这句话,把宋允执暂且从愤怒中拉了回来,他回头看去,钱家的船只已把卢家的货船甩开了十几里。
卢道忠缩着脖子喊:“七娘子糊涂,这般与朝廷作对,是要把钱家拖入深渊啊”
他盯着她的脸,愤怒又无力,“你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上过当的宋世子,一点都不好说话,钱铜只好道:“世子好好看看,咱俩身上的缎子,是不是一块布裁剪出来的?”
“官差大人,卢家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哪里敢藏弹药,这钱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流火,竟敢对世子对手,其心可诛,简直大逆不道”
卢家的货船没有流火,单靠几只火箭,只有挨打的份。
宋允执对她的顽固和奸诈恨到了极点,清瞳几度欲裂。
多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
两人一身被海水浸透,没有一处干爽之地,头发丝都在滴着水,早已没了往里的光鲜,狼狈地叠在摇晃的船舱之中。
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宋允执仅回头看了那么一眼,妖女便趁这一点空挡,挣脱了他的束缚,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把刀子,割向连接在货船上的绳子。
所学的礼仪道德告诉他,他此时的姿态很不妥,他应该松开她,可理智却告诉他,此女奸诈,他不能再被她所左右。
她没有说实话。
“不知道啊。”钱铜回答得理所当然,“所以,我才要跟着去看看,可惜被世子不分青红皂白追了上来,还对我放箭,要搜我的船。”
犯人不分男女。
仿佛她是会魔法的妖,稍微一放松,她就会跑,是以,他把人擒住后,不敢有半分松懈,握住她脚踝的手改成了握住她手腕。
此等理由说得通,衣衫无意暴露了他的身份,让妖女认出了他,但直觉告诉他,不对。
钱铜便是看中了此时,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只脚,突然用力朝他猛蹬,势要把他踢下去,可宋允执早就预判了她的心思,死拽着不放,冲击力将两人同时往海里坠去,钱铜不得不放弃,回头用尽全力抓住船身,宋允执趁机单身攀住船沿,用他惊人的力道,跃上了小船,并将船上的妖女,压在了身下。
她知道自己甩不掉宋允执,想要斩断与货船的联系。
他忍不住质问:“你想要什么?!”
宋允执一心想要擒人,心中的愤怒让他忽略了男女之别。
宋允执闻言,匆忙扫了一眼彼此,出来之前他特意换了一身衣衫,换成了方便在夜里行走的深色长袍。
大虞明文规定,不能私贩茶叶,所有流通的茶叶不得跨越海峡线。
宋允执不知道她是真的无知,还是在故意装傻蒙骗他,他目含冷光,“你可知道朴家的这些茶叶,都去了哪儿?”
他说服自己后,握住她的力气不减反增,盯着她的脸,冷声质问道:“你适才叫我什么?”
钱铜在与他的拉扯中,早没了力气,如今又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不得不抬头迎上他一双快要喷出火来的殷红眼眸,求饶道:“宋世子,我是个姑娘,你这样压着我,不太适合。”
他偏头,注意到她的手腕已被他捏出了青紫,到底松开了一些,却又改成了扣住她的肩膀,人依旧压在她的上方,即便面红耳赤,也不松手。
宋允执嗓音陡然一冷:“我要你自己说!”
绳子只隔断了一半,钱铜重新躺在了宋世子的身下,娇喘连连,“不打了,累死我了,你松开,我保证不再乱动。”
他面无表情地审问:“你要送去哪儿?”
宋允执见她还敢使诈,气得双目通红,伸手去夺,钱铜抬腿一脚,可她那样的力气于宋世子而言,便是绣花拳头,很快人被他摁在了船内。
卢道忠与暗卫一道呼喊,“世子,宋世子”
私藏弹药,是大罪,即便有,他也不能有。
而已
暗卫不知何时已扎入了船下的海水中,留下两人守在船上,质问他弹药在何处,卢道忠倒是很想从船舱内找回来,可他并没有糊涂。
他把她两只手腕摁在了船板上,一条腿跪起来,另一条腿锁住了她的下盘,标准的擒犯人姿态。
比起钱家的船,世子的命更重要。
他丝毫不松:“你说。”
就差人赃并获了,她还有本事狡辩。宋允执就知道不该与她掰扯这些,论歪理,他论不赢她,他只要擒住她人,有的是时间和证据,让她招认自己的罪行。
今夜她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深海里又一道幽深而绵长的号角声传来,钱家的船只已成功越过了海峡线,宋允执听到了前方钱家货船上的欢呼声。
“朴家的船来了。”
“朴大公子!”
第 38 章 第 38 章
第三十八掌
三道绵长的号角声后,钱家的货船上便升起了一枚金元宝标识的旗帜,迎着海风肆意招摇
一切都晚了。
钱家的茶叶过了海峡线,即便是朝廷的官船也无法轻易跨越,宋允执的目光从前面的船只上收回来,落在身下少女的脸上。
她正仰着头,也听到了胜利的号角,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星空,整个人神色放松,甚至他在她的唇角又看到了那抹笑。
是一种算计得逞之后的骄傲。
感受到世子的瞩目,钱铜低头来看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世子有没有去过海峡那边?”
她道:“我没去过,听人说那边海里的鱼虾很好捞,不像扬州港口,里面的鱼虾孙子都快被咱们捞光了。”
宋允执明白了,此女毫无悔过之心。
今夜从他追上来,到被他擒住摁在这儿,她始终没有放弃。
他没经过商,不知金钱的利益对一个商户来说到底有多诱惑人心,能值得她抛弃一切去追捧。
他目光愤恨,少女的心态便云淡风轻多了,“世子也去看看吧。”钱铜道:“你放心,即便朴家的人知道你是宋世子,他们也不会为难你的,朴家旁的人我不敢保证,但朴家大公子谦逊有礼,待人也宽厚,他”
“闭嘴。”她没说完,他睚眦尽裂,怒斥一声,打断她。
她想要与朴家长期合作?要走崔家的老路?
她大胆包天,不无可能。
天际已经泛出了蟹壳青,快天亮了,钱家的船只早已到了朴家人手里,即便她不在,也算完成了任务。
“还有,我与王兆提的那句,你陪我睡了一夜,你立马慌了”她关心地问道:“你是不是踢到桌角了?”
哪怕与她一道陪葬。
宋允执沉默。
钱铜瞠目,慌忙去护。
宋允执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惋惜和痛恨,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人跪在船上,顾不得砸在他后背的浪潮,怒目瞪向正欲吹笛的少女,恨声道:“你就非得要去见朴家人?”
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海浪太大,钱铜紧紧抱住浮木,不再做任何挣扎,无论是她还是他宋世子,今夜若有一人死在这儿,谁都落不到好。
远处钱家的货船已与朴家的船只汇合了,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要被他耗死在这儿,钱铜仰起头与跟前的青年说着好话,“我真的非得去,世子就放过我这一回,下回我一定听你的,好不好?”
果然是有人在生火。她转过身,搭在她胸口的一件长袍顺势滑落下来,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干草堆上,手不能动,被什么东西绑住了。
虽说此趟若他能进朴家,有利于他试探朴家的实力,但不是今日,也不是此时,眼下他必须阻止两人相见。
能在知道他是宋世子的前提下,她依旧敢把他推入海里,说明她压根儿就不带怕的,他的腰被她抱住,除了被她掐中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之外,肋骨的地方似乎陷入了一团软绵绵的云团里,她每动一下,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灼伤。
她抬起双手,便看到一圈蔓藤结结实实地绕在了她的小臂处,末端则连着一条绳子,随着她抬手的动作,绳子被绷紧,牵扯到了另一侧正坐在火堆边,看着柴火的青年。
从海里出来时,两人身上均已湿透,此时却烤得差不多了。
多亏了宋世子的柴火,钱铜态度意外地端正,起身配合地坐在他身旁,“好,世子问什么,我答什么。”
正沉思,手上的绳子被宋世子一拽,确实没打算放过她,淡然道:“既然醒了,七娘子便说吧。”
他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宋允执大抵是被她气疯了,说出了一句与他毕生所受涵养完全不符的一句话:“死就死吧。”
钱家的船只已到,她马上就能上船,换一身干爽的衣裳,他却把绳子割断了,钱铜恨得牙痒痒,手比脑子快,十指往里陷,一把掐住他的腰。
——
下一刻她便被压在身上的青年掐在了同样的位置,他的五指修长,手掌宽大,握在她的肋骨边缘,占了很宽的地儿,压倒性的手劲,带着一股属于男性的攻击,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此时的钱铜已精疲力尽。
船只远去,映照过来的光芒逐渐黯淡,她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但钱铜瞧了出来,宋世子今夜誓要与她纠缠到底,至死不休。
猜到了他想要作甚,钱铜换了一个称呼,想以此唤醒青年曾经的怜香惜玉之心,她歪头看他,轻声道:“昀稹”
不知道这破地方是哪儿。
钱铜眼睁睁地看他夺过她手里的短笛,扬手扔入了海里。
钱铜不松,凉凉地道:“只准世子掐我,就不准我掐你一下吗,这什么道理,横竖我都要与世子死在一块儿了,我就不能反抗一二?”
他忍无可忍,警告道:“我让你松手。”
“你隔着屏风,嗓音有变,若是旁人或许听不出来,但你我朝夕相处,我怎么可能连你声音都认不出来?”她看到青年的黑眸动了动,继续道:“何况你问的那些问题,莫非乃时常跟在我身边之人,怎可能知道?”
他疯了吗?
可问题是她该怎么回去,宋世子怎样才能放过她。
他如此说,钱铜便不能再拿昨夜的说辞对付他了,照他所说,侧目迎上他冷凛的黑眸,极其诚恳地交代:“知州府。”
他还没找她算账,她倒来火上浇油了!宋允执忍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始终不语,将撕下来的绸缎一断绑住了她的胳膊,另一端则系上了自己的手腕。
钱铜没想到他为了擒住她,如此拼命。
宋允执的耐心已经用完,他不再看她,举目扫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大海和远处灯火通明的朴家航队,突然低头从身上撕下了一块绸缎。
她不松。
她听到他闷哼一声,“松手。”
前路被斩断,钱铜连装都不装了,人趴在浮木上随波逐流。
终于都安静了。
他身上只穿着中衣,察觉到手腕上的牵动后,侧目望过来。
没有下一回了。
今日是一船茶叶,明日呢比起崔家,此女奸诈得多,若她与朴家联手走私,将来只会更难对付。
小船便成了一块浮木,成了二人唯一求生的希望。
两人身上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又紧贴在了一起,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体上的温度。
去见朴大公子?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隐约听到了柴火燃烧的声音,钱铜慢慢地睁开眼睛。
那又如何。
过去了半夜,暴怒的世子也冷静了下来,不去计较她是否主动交代,一件一件的事情慢慢与她捋,他问:“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随即瞳仁里便映入了一片暖暖的火光。
“我是钱家家主一事,蓝明权都不知道,就凭王兆?他一个外地来的官差,完全不了解扬州,两眼抓瞎一抹黑,他能查出什么?”
说完又道:“看着我的眼睛。”
今夜被世子追上,她便没有一刻轻松,又在海里折腾了那多久,她的胳膊酸痛,腿也沉,上岸之后,便一头倒在了松软的砂石之上,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水花溅起来糊了她一脸,她抬手去抹眼睛,待再次睁眼,便见宋世子攀住了她怀中浮木的另一端,沉静地盯着她。
她心神一晃,宋允执趁机把她的手从腰上扒拉下来,一边一只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禁锢在身下。
见到了那张熟悉的小神仙面庞,钱铜一个机灵,彻底清醒了,沉睡前的记忆涌上来,无奈叹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既然敢沉船,便有把握上岸。然而她高估了宋世子,也低估了他发疯的程度,他什么都没做准备,两人抱着一块浮木,在风浪里大眼瞪小眼,飘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直到飘到了一座岛上。
跪在船上的青年眼眸跳了跳。
钱铜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站起身,抬脚一震,顷刻间两人所乘的小船被震得四分五裂,这回换成了宋世子拖着少女下水。
她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计划,眼下唯有保命要紧。
要不是看到青年抽动的眼角,她估计还会问一句:“疼不疼。”
钱铜防不胜防,毫无预兆地跌入了冰凉的海水里,慌乱之中抓到了一块浮木。
船上的绳子断了后,小船很快停止了前进,坐下的船只因二人的打斗,开始颠簸。
“你最好死了这颗心,有我在,你休想与朴家狼狈为奸。”
念头一起来,宋允执果断地夺过她手里的利刃,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手起刀落,割断了那连接着大船的半边绳索。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把两人拍打在浪潮之中,完全失去了方向。一道浪墙扑过来,海水兜头而下,宋允执下意识松了手,钱铜借机掏出了袖筒内的短笛。
她还不死心!
他要干什么?
宋允执听她说。
可人被他压在身下,动不了,情急之中便抱住了他的腰,拼命往下拽,“世子冷静!此处风浪大,绳子一断,你我都会死在海里”
宋允执见识过她的招数,很快稳住心神,审视起了她的一双眼睛,少女的目光澄清,和她那张脸一样,纯洁无辜。
然而就是这张脸,害人匪浅。
崔家是怎么没有了的?宋允执仔细回忆了一番,是她那夜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最后去了崔家二公子的牙行。
她还是没说实话,宋允执眸子一凝,平静的情绪又有了波动,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第 39 章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在今夜之前,她用开茶楼的幌子,混淆了众人的眼睛,私藏了一船的茶叶,且故意将他带在身旁,便是为了消除他的嫌疑,她在他这儿清白了,那么在官府那里也就清白了。
他能确定,在制定此番计谋之前,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在往前,她用一本账目故意在他面前提起盐引,利用他想要查案的心思,让他心甘情愿地把盐引给了钱家。
之后,便是那本账目。
她先抛出茶叶的线索,使计将他骗去了山寨,那夜在他被山匪围困时,他曾一度怀疑她想治他于死地,后来见她把账目主动交于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如今回头再去看,他最初的怀疑没错。
她曾对他生过杀心。
为何要杀他?
是因为他把她召去了知州府,戳破了她很多辛秘,知道她是钱家真正的家主,也知道了她与朴家大公子的那桩旧情,怀疑她与朴家有所勾结。
那时她便起了杀心,而后他给了钱家一个月的盐引,彻底惹恼了她。
曾为了盐引,她带他去街市送花,让他看到了钱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名声,又带他去看了钱家工人的孤孀。
在官府召见她时,她以为她能成功地拿到盐引,可并没有,他反而把她审问了一顿。
是以,她想杀了他。把他骗去了山寨,打算借着段少主的手解决他,可她没有料到他的功夫在段少主之上,怕之后遭到他的报复,她不得不回头来相救。
彼时,她也应该是知道他的身份。
但钱铜没有在意,问道:“卢家是不是投靠了朝堂?”
再往前推,就是崔家二公子的牙行了,他不过是她随意劫来的寒门落魄青年,按理说不该让他参与这些事情之中,可她那夜却特意找上他,带他去了崔家牙行。
宋允执侧目,便听她大言不惭地道:“就卢道忠那个蠢材,也值得世子去拉拢?他能有什么本事,昨夜连世子都保护不了。”
朴家与平昌王府走得近,朴家的人知道他南下的消息,不无可能。
但她说这些绝非是为了炫耀,一定有某种目的。
“想要摸清崔家曾经干了些什么,得走他的老路,先获取朴家的信任,再接替茶叶生意,方才知道这些茶最后到底去了哪里。”钱铜突然那扭头问面色沉静的公子,“宋世子抄了崔家,也拿到了崔家走私的账目,可为何没有选择去质问朴家?”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她面朝跟前的火堆,他只能看到她半边侧脸,听她果断地道:“家业面前,谈何儿女私情,利益冲突的感情,结局都是枉然,宋世子放心,我与朴家大公子,已绝无可能。”
还有转机,她野心勃勃地问身旁的矜贵青年:“宋世子觉得如何?”
钱铜又才抬头看他,眸色内有几分茫然,反问道:“世子觉得我像是会走私的人吗?”
上回在钱家他曾见过朴大公子,他并没有认出他,是不是也如她一样,装模作样,还有待试探。
钱铜这回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阵,缓缓地道:“一个月前,我在海上堵了崔家大公子,炸了他十艘货船的茶叶。”
然而这些没有证据的猜测,她是不会认,是以,在见到朴家大公子之前,他先且相信她今日所言。
宋允执心中讥讽,可喜可贺,她终于承认了。
宋允执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了一层冷汗,眸子里的温度慢慢地褪去,寒凉之意爬上来,在他眼底凝结成了冰刀,彷佛下一刻就要刺向对面的少女。
三大家之中,崔家没了,卢道忠靠不住,想要征服朴家,实则这位钱家的七娘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她知道,只要他见证了那一幕,崔家便再无可能翻身。
怕他误会钱家不知足,她解释道:“钱家不一样,钱家走的是正道,是堂堂正正从朝廷手里拿到的盐引。”
“钱家想要什么?”
“世子把盐引给了我钱家,我便先他一步占了优势。”她偏头朝世子看去,身旁跳跃的火花映入少女的眼睛,点缀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眼底的胜负之欲呼之欲出,“卢家离不开朴家,但我钱家不一样。”
钱家乃百年商户,从未与朝廷的官员有过瓜葛。
而崔家二公子的牙行,又是因何爆了出来?是因她去崔家的茶楼,誓要替他报仇,那时的她,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人不可貌相,这是宋允执在她身上学到的第一堂课,他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偏头不答,以沉默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她的意思是,她今夜去朴家,是替朝廷打探朴家。
倒也不是完全失败。
因这一切,他再也不敢往前推。
她匆匆瞅了他一眼位于云端上的世子爷,眼里有崇拜,又有些自行惭愧。
宋允执虽说对她没有了信任,但他有自己的判断。
钱铜继续道:“若非卢家先辈打下来的基业与交情,这些年靠着朴家吃饭,他的丝绸,香料生意能苟活到如今?然而卢家也并不容易,一船丝绸香料,六成利润归朴家,除此之外,还得从四成中抽去两成用来打点与朴家的关系,算下来,还没有我钱家八成的盐税划算。”
“那日不一样。”钱铜道:“他一见到你,先是腿软,后被你扶起来,突然像变了个人,无视蓝明权在场,当着众多百姓的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彷佛在向谁证明,他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不过,在我儿时,父母倒是替我算过命,找来了一位道士,说民女将来不简单,非富即贵。”说到此处,钱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头用脚蹭着砂石,与身旁的郎君道歉:“我无意冒犯世子,还望世子大人有大量。”
宋允执接着质问:“你在走私?”
而钱家与朴家是否共通了消息?
她没有其他意思,只说事实,“他船上分明有流火,可为了保全家族名声,宁愿眼睁睁地看世子消失在大海。”
宋允执看着她眸子里跳动的光火。
“我想开辟出一条属于钱家的海上舰队。”她望着他的眼睛,再也没有隐藏自己的目的,“而钱家便是朝廷在扬州最大的内应,我钱铜虽不才,可自认为比卢家要强,今夜若非世子相拦,此时我应该与朴家的人会上面了,待天色一亮,我钱家的船回到扬州,便能为王兆送去一份投诚的大礼。”
宋允执不得不承认她的聪慧和机灵,她落在了自己手里,这也是她眼下唯一的活路,可他凭什么会相信她一个满口谎言,敢把他往海里推的人?
她说完,一副他不可能知道的了然。
她神色认真,语气诚恳,“当今天下姓祁,迟早会收回海路,丝绸与茶叶乃大虞的生意命脉,早晚都会归回朝廷,卢道忠也看到了这一点,是以,他先与我抢盐引,后投靠世子,但他又离不开朴家,眼下只能在朝廷与朴家之间当墙头草,无法一心效忠世子。”
世子的沉默,让少女的自作多情,多少有些尴尬。
宋允执被她这一瞥,眼底的寒光无力泄去。
除非她私下与朴大公子还在联系,且旧情尚在。
又听她道:“我想知道崔家到底置办了哪些家业。”
她机关算计,谋划了这么久,绝非鲁莽之辈,不是那等为了走私一船茶叶,断送自己后路的人。
宋允执开始认真去掂量她所说之言,半晌后,他问道:“你与朴家大公子有过私情,让我如何相信你?”
宋允执想了起来,当初她确实也因此表现出了怀疑的态度。
宋允执沉默地看着她。
“我真没骗你。”钱铜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缩着脖子,竖起二指对天发誓,“我确定,是在知州府那日认出的你,但要说怀疑,更早之前也不是没有,你还记得崔家酒楼,我替你打抱不平后,报官的事情?”
他南下之事,唯有陛下身边的亲信和他母亲清楚。
钱铜把目光调回了火堆,轻声道:“阿姐服毒,临死前与我说,崔万锺在走私,已于辽置办了自己的产业,阿姐还说钱家不可卖国,要我把他杀了。”
世子的眼里没有了杀气,钱铜便把适才退回去的两步挪了回来,近挨宋世子,详细与他分析,“崔家和卢家的野心都大,但他们胆子小,干了这么多年海运,只知为朴家交保护费,从未去摸索去朴家的地盘,世子应当有问过卢道忠,朴家有多少只战船,有多少兵将,他回答世子了吗?”
她看向世子,眼里透出了一股决然般的真诚,“换作是我投靠了世子,见到世子落水,必然头一个跳下去相救,流火算什么,船不要了,撞上去,比比看谁更硬实。”
钱铜提醒道:“你竟然敢拦官差。”
当初新朝建立,朝廷筛选盐商,技术与经验之外,便也是看中了钱家从不站队的态度。
她太过于狡诈,他不知道她投诚的心,有几分真。
宋允执冷声,“你很得意?
两人厮杀了一路,她此时方才露出商户之女该有的自卑。
他道:“你还是没有回答我适才的话。”
宋允执听出了她嗓音里的恨意。
连他家人都不知情,她又是如何得知?
她如此保证,宋允执便没再问,毕竟他对她过去谈了几段感情,并不在意。
宋允执以为至少在长辈之中,钱朴两家还没到共通消息的地步,当年两家人知道她与大公子相互倾慕,也没有选择联姻,而是用强硬的手段将两人分开,说明两家的关系并没有到结盟的地步。
听她埋头低声嘟囔道:“若是我一早知道您是宋世子,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您,像我这等出身的女子,即便是与世子有一个月的名分,也是亵渎了世子。”
她兜了一个大弯,宋允执大抵猜出她想要说什么,问道:“又如何?”
宋允执紧盯着,问:“你知道?”
她还没有回答他的话。
“世子与张县令两人的异常,让我生了怀疑,但那时我并不确定。”钱铜苦恼地想去挠头,发现手被绑了,便对他自嘲一笑,“任谁能想得到,我运气那般好,随便去码头上捡个人回来当上门姑爷,便捡到了当朝长公主之子,宋世子?”
她说完沉默地盯着火堆,蜷缩起来的脊背孤寂而落寞,一向傲慢自信的少女,因身份悬殊,在他面前埋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可她昨夜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拽入海中,便是笃定了他不会找她算账,且事后也不会对钱家有所影响。
让他亲眼看到了崔家的恶行。
可他被她戏耍已久,不知道她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宋允执知道她胆大包天,并不否认她所说之言。
若从一开始她便认出了自己,那她对他所做下的一切,简直称得上罪恶滔天,可比起这个,更令他恐慌之事,她是如何知道的。
她把自己的优势与卢家的劣势都分析了出来,宋允执纵然对她不再信任,可心头也知道,她所言不差。
“后来,张县令来了。”钱铜继续道:“此人,世子应该没怎么与他打过交道,不了解他的为人,他来自乡野小镇,没什么见识,也没任何背景关系,被朝廷派来扬州后,为了能融入官场,甘愿被蓝明权当成奴才差使,但要说他坏,也不尽然,没有蓝明权在的时候,他是个清白的好官,为百姓办了不少事,可只要有蓝明权插手的事,他绝不会出头。”
“今夜我本来会知道一些。”钱铜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被世子追来,拽上了这片荒岛。”
宋允执这回彻底听明白了。
钱铜了然一笑,“因为世子也知道,单凭一个账目,还不足以定朴家的罪。”
少女脱口而出,“为苍生谋福,为天下太平。”
宋允执不想听她胡扯,“好好说话,再给你一次机会。”
钱铜便道:“事成之后,望朝廷继续保留钱家在黄海的海运。”
钱家如今在黄海确实没有自己的航队,利益至上,宋允执理解。
正思索该不该先应承她,突然听她噗嗤笑出声,笑声与以往不同,带了几分自嘲与奚落,“看吧,说没说谎其实不取决于说话的人,而是取决于听话的人,他们愿意相信,便是真言,不愿意相信的,便是谎言。”
第 40 章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天已经亮了。
少女的容颜不知何时从夜色中蜕变出来,变得清晰可见,她面色苍白,衣衫褶皱,发丝凌乱,却不显狼狈,反而多了一份女子的柔和之美,这番我见犹怜的姿态,也让她唇角的那抹笑,透出了无尽的沧桑与心酸。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是不是谎言,唯听者不能断。
宋允执承认,他无法去反驳。
毕生所学所见,让他心中的那颗君子之心在面对众生时始终保持着公允,即便知道她是一个撒谎成精的惯犯,也无法去质疑她偶尔表露出来的一点真心。
宋允执眼中的冰雪被海风吹散,他道:“说说你的打算。”
钱铜正眺望着海面升起的初日,闻言目光顿了顿,收回来,轻轻地落在身旁宋世子的身上。
火堆还在烧着,本该位居云端的宋世子,此时手里正拿着一截木棍,拨弄着柴火,火堆的对面摆放着两人的长靴。
而在他身旁的干草堆上落了一件宽袍,是黎明时从她身上滑落的那件,本该穿在他身上。
谁不爱神仙呢。
神仙总是喜欢给予人温暖,骨子里装着苍生,即便无数次被算计欺瞒,被打被欺负,始终保持着一颗包容的君子之心。
旭日破晓,天际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橙红色的光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齐涌而出,瞬间漫溢,波光粼粼的海面被烧成了炽烈的流丹。
钱铜没急着回答他,突然道:“世子,你看!”
宋允执侧目,正好瞧见刚从海面露出头的一颗红日,清淡的目光,难得没有挪开。
钱铜愣了愣,一时忘记了还有卢道忠那个叛徒,必然什么都告诉他了,她纠正道:“三夫人原本打算要为难一番,朴家大公子先应承了。”
如此一来,卢道忠虽不是真死了,但在朴家归顺朝廷之前,他永远不可能再现身。
“朴家的人正等着见我。”钱铜问他的意见:“世子若是考虑好了,咱们就去见朴家大公子。”
她也算是报了仇。
宋允执不语。
她觑了一眼宋世子,见其神色平静,接着道:“但三夫人提出了一个条件,不知是想考验我钱家的本事,还是想让钱家顶风作案,以此卷入走私的案子里,最后变得与崔家一样,没了退路,不得不彻底依附于朴家。”
若非听她亲口承认,凭她如今对朴家的背叛,宋允执很难相信她与朴家大公子有过一段感情。
朴家到底是商户,在扬州沿海一带的势力虽大,但到了京都,还没有资格与侯府世子相见。
宋允执头转了过来。
听她如此笃定,宋允执倒想知道理由。
宋允执因她躲开的那一眼,微晃了一下神,半刻后问道:“朴承禹可否知道我身份?”
钱铜便道:“那他应该不会认出来。”
接下来要做的,之后该怎么办。
她说话时垂着头没去看他,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手里的漆黑木棍在那一片灰迹上,毫无章法,无心地绕着圈,旭日的层层金光将她隐入青丝里的一侧耳垂染红,她的肌肤几乎成了半透明,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细小的血管。
她知道卢道忠一定在暗卫手上,没有宋世子的允许,不会轻易放人。
待钱铜看够了日出,终于想起了他适才问的话,与他道:“我甩开世子的那一夜,去见了朴家三夫人,提出以账目交换茶叶生意,三夫人答应了”
钱铜生怕言语过多,冒犯了世子,忙又说起了正事,“昨夜我虽被世子扣留了下来,但船上的东西已运到了朴家手上,并非没有成果。”
他的身份已揭穿,钱铜便也不能像往常那般毫无畏惧地与他直视,对望一眼后,她匆忙瞥开眸子,问道:“世子认为呢?”
宋允执目光敛下,继续拨弄着火堆。
她便迎上他的目光,无奈地道:“想要拿到航运,我只能答应。”
到底是谁对谁赶尽杀绝。
宋允执对她的这一点自私目的,倒能容忍,但此事并非儿戏,教训告诉他,不能再完全相信她,他道:“容我先考虑。”
宋允执打断她,“好好说。”
宋允执:
“日出。”钱铜抬起被绑住的双手,指了指水面上铺就的一层璀璨碎金,欢喜地道:“我还是头一次在海面上瞧见日出,往日不是错过了时辰,便是天气不争气,听人说,看到日出的人会幸运一整年,今日我与世子都瞧见了,想来这一年,咱们都能鸿运当头了。”
钱铜没去追究细节,“但我知道世子一定会生疑,三艘官船都在海面上巡逻,待世子追上来已为时已晚,茶叶到了朴家手里,我便完成了朴三夫人的条件,待时机成熟,我便与您摊开身份,解释清楚,凭世子的智慧与谋略,一定会理解我昨夜所为,可没想到世子如此敏锐,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
于卢家而言,同死了也没甚区别。
后面的事,她都已经想好了,“届时把昨夜的战事,捏造成卢钱两家的冲突,卢道忠嫉妒在心,拦下船只,想要引官船前来,最后葬送在了钱家的流火之下。”
宋允执偏开头,捂在膝上的手,轻轻握了握。
该说的都说了,钱铜便等着宋世子最后的决断。
宋允执问出了与此矛盾的话:“你若想投诚,为何在昨夜之前不说?”
钱铜问他:“世子的暗卫,也应该在找你。”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咱们装作一切不知,不过要再委屈世子一段日子,继续以钱家七姑爷的身份待在扬州,如此,以便往后随我一道进入黄海,摸清朴家的实力。”
宋允执看向她。
既然已经接受了她的投诚,在她没有再起欺骗之心前,宋允执不会去质疑。
钱铜摇头,“我若事先说了,世子会相信?世子昨夜追上来,可是对我百般阻拦,赶尽杀绝。”
钱铜道:“我怀疑世子的身份后,曾找人买了一张世子的自画像,那画像的人,不及世子的姿容半分。”
宋允执摇头。
而她的人,在没有她的授意之下,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钱铜也想到了此处,她道:“昨夜咱们那么大的动静,我坠入海中下落不明,朴家一定会知道,此时应正四处寻我的踪迹。”
与昨夜的狠决完全不同,此时的少女像一个未涉世事的小姑娘,看到美好的事物,也会欢喜雀跃。
她不过也才十九
“出去之前,我与世子要先想好该怎么说。”钱铜从火堆里捡了一根烧过的木棍,在白色的草木灰里,一项一项地规划清楚,“首先,卢道忠不能再出现在扬州。”
初阳面前,她的笑也被洇染出了纯真。
她解释道:“他知道了世子的身份,也知道我把世子推入了海里,待回到城内,必会将此事宣扬得满城皆知。”
钱铜思忖道:“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上回他来钱家时,曾与世子打过照面,见他反应,应该是没认出来。”又问:“世子之前可与他见过?”
等了一刻钟,等了半个时辰,又等了一个时辰,日出变成了艳阳,都已升到了头顶上,宋世子还没有考虑清楚。
实在等不住,加之昨夜劳累了一夜,钱铜又趴去了草堆上,把他的那件宽袍搭在胸口,睡了一觉。
醒来时,脖子上便架着一把剑。
她茫然又惊愕地看着宋世子的一张人脸,一度以为时光倒回去了,适才她费了那么多的口舌,仅仅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揉了揉脑袋,正欲确认是不是梦,便见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宋世子一咬牙,道:“我考虑好了,我们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