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二十三年,元宵佳节。


    江南,烟州榷城,通怀夜市。


    万家灯火晕染长空,坊市喧闹不绝,人声鼎沸。


    碧湖飘着不知多少画舫,丝竹声吻过水面,波澜迭起。


    一道锣鼓声猝然响起。


    登云楼下,伙计高喊:“灯亮咯!!”


    登云楼乃坊间最有名的酒楼,每年元宵,都会在七层高的楼顶上悬挂一盏真金浇筑而成的云鹤灯,作为夜市头筹。


    云鹤金灯燃亮之后,谁第一个登高摘下金灯,谁便可直接带走这千金之礼。


    伙计话音未落,数不清多少急不可耐的身影掠起。


    不过片刻,先行者已近高楼,一道清俊身影这才从远处湖边的画舫上飞出。


    那是一个身量高挑,身形修长的青年。


    他一身浅绿长袍,鹅黄内衫。外袍纹式看似简单,可几息晃动间,袖袍翻飞于联袂烛火促成的流光中,竟有似有若无的金光浅浮其上。


    穿的是千两难求的织金锦,腰间挂的却又不是时年世家公子常戴的繁奢环佩。只一香囊坠着,绣工精美,压住满眼富贵。


    一奢一朴,不华自贵,只一眼扫过,便让人挪不开眼。


    可稍稍抬眼瞧去,这位身法极好的公子居然戴着男子并不常用的幕篱。


    白纱笼下,最下方坠着几个金铃,内中出声的小球似被摘了个干净,颤动间并无声响,只牢牢压着纱底。


    白纱晃而不扬,翻飞之间,竟无一刻能瞧见这位公子的面容。


    唯有轻风拂面过,难见惊鸿掠影人。


    眨眼功夫,青白身影荡过长街煌煌明火,越过憧憧人影,后来居上,率先摘下高楼瓦顶上的云鹤金灯。


    满街喝彩。


    勋贵小姐低声问:“哪家郎君?”


    练家子惊叹:“好俊的身法!”


    还有不知谁家的长随奉命候于楼前,等人落下,替自家主子邀人同饮结识。


    可那瞧不见面容的公子拿了头彩,竟毫不停留,一个转身,踏着灯柱顶端,捧着鹤灯,凌空踱步而走。


    仿若当真似飞鹤一般飘然远去,片刻不留念这风光。


    ……


    沈持意越过画舫边沿的长栏,轻轻落在景台边。


    他手中稳稳提着刚刚于千万人中夺来的鹤灯,烛火被他护得极好,于金鹤背上摇晃,这一路飞来也不曾扑灭。


    他的侍从乌陵早就候在那,凑上前来,伸手要替沈持意拿着金灯。


    沈持意挥手拒绝,吩咐道:“刚刚众目睽睽,好些人跟上来了,你快些去让舵工把画舫开远点,莫要让人追上船,坏了我的好事。”


    乌陵应声退走。


    景台另一侧飘来一句轻询:“什么好事?”


    沈持意闻声望去。


    发问之人正端坐于食桌旁,临着画舫木栏,浸于夜风中。


    对方看上去与沈持意年纪相仿,至多相差不到十岁,却远没有沈持意这般立于船边都没个站相的懒散,反倒肩背挺直,神色肃然,面着望不清的河岸,双眸空荡,并未转过头来瞧他。


    沈持意挂着笑意,快步上前,将云鹤金灯轻放在对方眼前。


    “自然是将金灯赠美人的好事。”


    烛火瞬间映出年轻男子无暇面容。


    那是一张仿若挥毫走笔一丝不苟绘出的脸。


    眉目如连笔落下的点墨,眼眶深邃,乌黑双瞳倒映着金灯明火,虽空茫却有神。鼻梁挺立,下颌收而不紧,双唇薄而不淡。


    翻尽诗书画卷都找不出这般的明眸皓齿。


    玉簪束发,发尾垂落在同为织金锦所做的白袍之上,黑白相映,如浓墨入雪川,淋在白茫雪地唯一挺立的松柏之上,清隽雅致。


    这身织金锦为底的墨竹白袍是沈持意精挑细选出来给人穿上的,如今瞧着,果然极为相配。


    他幕篱未摘,隔着白纱灯下观美人,更添一层朦胧缥缈,看得人心旷神怡。


    美人却毫不留情地煞了风景:“可惜苏公子一番好意,我眼疾未愈,瞧不见,什么样的灯火赠我,都并无二致。”


    字字句句如清风点翠竹,疏阔雅致,晃而不折。


    万人哄抢的千金贵礼似是没能掀起这人一点波澜。


    沈持意却并不觉着气馁。


    他用一旁备好的湿帕净手,抓起绿豆糕啃了一口,面不改色:“木兄此言差矣,区别可大了!我打听过,通怀登云楼的云鹤金灯用作元宵头彩之前,都会放在香火旺盛的寺里供奉一年,谁请回家都可驱病避灾。”


    他瞥了一眼木兄腰间挂着的小锦袋。


    木兄日日挂着这锦袋,片刻不离身,里头装着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帮木兄穿外袍时仔细打量过,锦袋上绣着他看不懂的佛家偈语。


    “我猜木兄喜佛,不想你错过此物。既已送出,木兄瞧不见不愿要也好,随意收着日后重见天光再赏灯也可,随你处置。我……咳——”


    沈持意喉咙一干,听到自己嗓音又更为喑哑了。


    他赶忙随手抓起桌边凉茶喝了几口,清了清嗓子。


    虽恢复了些,却还是比他往常的音色哑了几分。


    这事算他倒霉。


    他是个穿进权谋文里的现代人,意识里还有个穿越人员标配的系统。


    但他穿的是剧情边角料,原著里只提过一嘴的废物小王侯——苍王世子,人设是个病弱草包,和剧情主线没什么关系。


    而他的系统也基本没什么作用,平时都在关机。


    他不是什么手握金手指的任务者,只是个等待原文剧情结束从此安度一生的路人甲。


    几个月前,他掂量着原著剧情正到激烈处,难免会有人打主意到他这个闲散皇室身上,为避祸,对外称苍王世子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不宜见客,实则隐瞒身份来江南悠闲。


    没想到正巧遇上深冬温疾肆虐江南,染病上身,假病成了真病。


    虽然几日便好了,可却伤了嗓子。


    郎中说,还得哑上月余。


    但祸兮福所倚,也正是因为染了温疾,他入医馆看病,这才正好瞧见这位双目失明的落难公子。


    那时,这人一言不发端坐在医馆层层幕帘之后,朦胧似雾。


    唯有轻风撩起帘摆的片刻,才能看清那骨胜皮三分、雍容却不俗的相貌。


    他不由停下脚步,暗自打量了好一会。


    不知来历的俊俏公子双眸黯黯,什么也瞧不见,只安安静静听着外街熙熙攘攘,冷峻面容竟挂着忧然郁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总归不像是在想什么好事。


    ——这样谪仙一般干净出尘的公子,缘何会孤苦无依在市井之中?


    他向郎中打听:“那里坐着的公子,我看着像从前的学堂同窗,但我怕认错人,可否问问名字来历、缘何在此?”


    “他啊,姓木,叫木沉雪,”郎中说,“说是出身商贾,前几日运货回乡路遇劫匪,不仅和家中仆从走散,还被劫匪暗算,迷药撒中眼睛,失明昏迷,恰好遇到出城采药的药童给他带进城。”


    “如此惊险?那他没有和家中人汇合吗?为何现在还在医馆里?”


    “他身无分文,无处落脚,打算等眼睛好了,再联系家里人来付诊金。公子若是相熟,倒是可以帮衬一二。”


    沈持意见不得美人落难,瞬间动了心思。


    他报上在外行走常用的化名“苏涯”,自称岭安苏氏旁系,给木沉雪结了看诊的银钱,邀人在他游玩江南所住的画舫上养病。


    本以为他们素不相识,他要邀请对方得费一番功夫,没曾想木沉雪欣然受邀。


    但他和木沉雪说到底萍水相逢,互相不知根底。


    初识那几天,木沉雪对他极为疏离,几乎不和他谈论什么,字字句句都在分寸之中。


    后来有一日,他和木沉雪坐在画舫船头,一同听乌陵念官府邸报里的军国大事,听着听着他便睡着了。


    醒来时,他揉着眼睛,听到木沉雪问他:“每回邸报刊印,苏公子都不愿错过,我还以为你乐于此道,怎么却听入睡了?若是觉着乏味,便不听了。”


    他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中会错了意,以为木沉雪不想听邸报,囫囵解释道:“上回我带木兄去茶馆听曲,木兄听邻桌的人谈论邸报上的官事,听得十分认真,我喊你几回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喜欢来着……所以我就擅作主张,让我的随从留意新的邸报,以免你白日里无聊。”


    依照几日相处的了解,沈持意觉得木沉雪一定会接上一句客套至极的“无需劳烦苏公子”。


    但木沉雪并没有说话,温隽的面容透不出一丝心念。


    沈持意逐渐清醒了些,在沉静中乍一回想男人方才的话语,恍然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


    而他那些脱口而出的解释,反倒像是故意为之的邀功与显摆——人家还不一定领情。


    “……”他登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木兄见笑了。下回我必打好精神,绝不睡着。”


    “我略微懂些音律。”


    “……嗯?”


    “如今我目不能视,弹琴拨弦有些难,但吹笛奏曲应当无妨。你既爱听曲,可有竹笛?”


    沈持意当场便遣乌陵去笛箫坊寻了支最贵的来。


    打发时间的消遣便这么从看书读报变成了吹笛奏曲。


    那日之后,木沉雪虽然嘴上依旧客套,实则很多事情都任着沈持意去了。


    这人若是被他闹得烦了,还会露出些许脾性——当然,对沈持意一点用也没有。


    沈持意凭着三分颜色就开起了染坊,整日缠着木沉雪要听曲,或是硬要拽着对方和自己一道去夜市把臂同游,赏灯纵酒。


    一如此刻。


    佳节灯会已近阑珊。


    烛火摇曳,木沉雪坐到现在,这才缓缓起身,敛眸道:“我今日有些不适,苏公子若还有雅兴,不必管我,我不奉陪了。”


    男人双手摸着食桌边沿,指尖触到金灯,动作微顿,迅速扇动的眼睫暴露出片刻的犹豫。


    白纱之下,沈持意目光一垂。


    这人分明看不见,却好像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刚刚还在犹豫,眨眼间又撤开手,没有拿起鹤灯。


    只执起盲杖,转身就走。


    “木兄身体不适,我让人去找大夫?”


    “无妨。”


    沈持意失笑,三两下吞了绿豆糕,拿起云鹤金灯跟上,替对方看着路,送人回了屋。


    刚一进屋,木沉雪正想放下盲杖,手臂却无意扫到了茶案上未曾点燃的烛台。


    沈持意耳廓微动,几乎在烛台即将滚落的同一时间转身,翩然越过木沉雪绕至案旁,左膝微抬,轻巧将那已经坠在半空中的烛台踢入掌中,安稳放回原位。


    他其实可以直接扑上前拦着,但偏生要用这博人喝彩的方式捡起来。


    行云流水做完这些,他一甩袖炮,自觉潇洒,立身回眸,想看木兄反应。


    却只见这人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眼疾未愈,双目无焦,自然是什么也不可能瞧见。


    “……”他心思乱撞,“木兄,我帮你?”


    “不必。”


    “好的。”


    他放下金灯,口中应着,行动上却没管,兀自替木沉雪挑出洗净的寝衣,三下五除二放好巾帕、铺开床褥,转身就走。


    木沉雪听着动静,稍稍撇头,倒没说什么。


    沈持意出门后,乌陵迎上来,一副有事要说的模样:“公子?”


    “跟我来。”


    他将乌陵带进自己的屋子,问:“什么事?”


    “世子年前传信让宫中熟人打探几个人的行踪,刚刚有回信了。这几人都在帝都,今日皇城安稳得很,没什么特别的消息。”


    是有这么回事。


    沈持意只想安安分分当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不想影响到主线剧情,这些年来一直刻意和原文里那些主要角色保持距离。


    每每出门,他都会定时打探一些“高危”名字的行踪,方便避开。


    眼下若是有一个在烟州,他当场就扛起木沉雪和乌陵跑路。


    他追问:“确认无误?都在帝都?尤其是楼家那个楼轻霜……”


    乌陵虽不知自家世子为何突然打探一位素未谋面的世家新贵,却还是本分答道:“传来的消息说,这位小楼大人上月忽感风寒,一直告病在家休养,不仅没有出都城,连门都没出。”


    沈持意松了口气。


    这位小楼大人他可惹不起。


    本文主角楼轻霜,全文权谋mvp,在其他人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翩翩君子,芝兰玉树,品性高洁,为人清雅如高竹,温润如美玉。


    实则楼轻霜只是成功把帝后世家、文武百官都蒙在鼓里,直至最后大权在握,挟天子掌天下,才展现出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一面。


    帝都上下都说小楼大人是个纯良之臣,可他清楚,这人道貌岸然,皎洁外表覆盖的内里幽暗如渊,谁沾谁死。


    原著主要角色里,他最怕招惹的就是楼轻霜。


    他是一点不想和此人打交道。


    -


    木沉雪在房门旁站了好一会。


    夜风簌簌声起伏不绝,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画舫小廊里。


    听到不远处沈持意进屋的声音,他突然合上房门,低声道:“出来。”


    轻响落地,藏匿许久的暗卫跪在门后:“大人。属下一直在等大人落单,不敢现身,原来您早有察觉。您的眼睛……”


    被关切的人对此恍若未闻。


    暗卫只等来一句古井无波的询问:“只有你?”


    “周大人按照您的吩咐,事情办妥后才让属下循着您留下的踪迹找您。属下今日一直跟着这艘画舫,还未告知任何人。朝中瞒得很好,都以为您染了风寒,告病在家。”


    男人无言片刻,缓缓抬手。


    他方才举止磕磕绊绊,此刻却又准确无误探到了那金灯,掌心缓缓拂过云鹤金灯上的火苗,好似感受不到灼意一般,古井无波道:“方才与我同坐的那个苏家小公子……”


    暗卫紧绷着等了半晌,却只听着男子幽然问他:“……你瞧见他长什么样了吗?”


    “……不曾,那位公子在人前一直戴着幕篱。属下这就潜过去探看。”


    “不自量力。”


    暗卫怔愣一瞬,登时恍然大悟——此言是对方身手远高于他的意思。


    方才对方没发现他在屋内,恐怕不是因为他藏匿之法了得,而是屋内物件扫落造成的动静太大,那位公子不曾留意其他。


    “有劳大人掩护属下踪迹……”


    立于桌旁的男人明明没有一点怒意,开口的嗓音也清幽平缓,暗卫却已是满额冷汗。


    “属下、属下愚钝。”


    一片死寂。


    男人捧起云鹤金灯,轻轻一吹。


    烛火熄灭。


    昏暗覆下,唯有皎皎月光蔓延。


    “你回去,明日再带人来寻我。”


    “大人!今夜元宵抢灯,不少人瞧见您在画舫上,难免有人能认出您来,您双目有恙,若是让人知晓您身侧无人护卫……”


    没有应答。


    暗卫知是无可转圜之意,不敢多言:“……是。”


    暗卫正要退走。


    男人却又开口道:“哦,对了,稍等。”


    他分明一直语气微冷,此刻张口喊人的一瞬却不自觉润上了多年习惯成自然的矜贵自持、静雅温和、彬彬有礼。


    可话至尾音处,他这才猛然想起此时四下无“人”,这幅朗月君子般的样子并无人欣赏。


    他短促一顿,轻缓尾音戛然连上了一声自嘲般的讥笑,嗓音倏地如自厚雪中抽出的冷刃一般冰凉。


    “把刀留下,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