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原地站了数秒,很快把不切实际的猜测抛在脑后。
难道说银头发先生昨晚不睡觉,爱心大爆发?突然来到她的房间,不仅给她披上毯子,还贴心关好窗户?那不如相信爸爸变身钢铁猛男、安娜姨妈成为投资精英、姐姐捏着她的袖子嘤嘤哭。
她是有点恋爱脑,但又不傻!
奥黛丽自信掌握真相,捏着支票召集露西上街!
查尔斯的调侃一点儿错都没有,论花钱这一块,诺曼小姐十分称职。
一个下午的时间,空马车被塞满,迎接的男仆们足足搬了三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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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高强度工作了一整天的怀特先生终于感到疲惫,摇晃铃铛,准备叫一杯红茶。等待的间隙,又插空处理了几项业务。
五分钟过去,终于发觉不对劲。
仆人还没来?
与老钱们打交道的麻烦、新铁路开发遇到的瓶颈、要和理查德那个老东西玩心眼……一瞬间,种种烦躁涌上心头。
赫尔曼眉头微皱,他揉了揉山根,纾解太阳穴的胀痛,戴着丝质手套的左手规律地敲击桌面。
如果查尔斯看见这一幕,一定知道雇主此刻的愠怒。
温斯顿庄园的人都知道,怀特先生极度讨厌意外。
计划以外的东西,无论是惊喜还是麻烦,都令他厌恶。
因为它一定会破坏原有的规律,像一段铁路突然开叉,意味着效率的滞后和凭空出现的凌乱!
所以仆人们谨守本分,从不敢触碰雷区。
平日里,从咖啡温度和牛排几分熟、到几点吃饭几点沐浴等,通通都有严格的规定,赫尔曼本人也像机器人一般严格执行。
上行下效,整座庄园的仆人全是安静的机器人。
像今天这样——等待传唤的仆人五分钟不到位,就可以自请离职或是被发配到村子里捡牛粪。
片刻后,赫尔曼站起身,往楼下走去。
看脸色的冷峻程度,他的确准备这么做。
幸运的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平日里忙碌而有序的仆人通通不见踪影,厅堂安静得诡异。
赫尔曼眉头皱得更紧。
忽然,几道欢快的笑声从半开的娱乐室中传来。
娱乐室其实是一个大花厅,十分宽敞,闲时里供女士们喝下午茶、打牌或看书,要举办晚宴时还能用来当舞池。
从前家里没有女主人,这间花厅与其他大部分区域都被闲置,直到奥黛丽来了才开始启用。
库珀夫人的到来,让奥黛丽多了一位伙伴,于是这间屋子便被命名娱乐室。
离得越来越近,笑声越发清晰。仔细听,里面的人还不少,笑声忽高忽低,像是被什么东西逗的。
银头发先生面色愈发冷酷,毫不客气地举起手杖推开大门——
“砰——”
不轻不重的开门声,让第一个回头的人僵住笑容。
“怀、怀特先生。”
一瞬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沉默肉眼可见地蔓延。
赫尔曼面无表情,握着手杖的指节微微攥紧。
庄园里几乎所有仆人都聚在这里。
花厅中央,不知哪里搬来的长木桌被拼凑在一起,上面摆放着各色小玩意儿,远远看去像是摆摊,事实也的确如此。
摊主奥黛丽站在长桌内侧,从大箱子里往外掏东西;查尔斯戴着滑稽的五彩假发,坐在旁边充当记账员;连卡洛琳都被指使着念花名册,虽然顶着臭脸。
被叫到名字的仆人排着队从奥黛丽手上接过漂亮小纸盒。
盒子里东西各不相同,但都有用蝴蝶结精心包装,上面用花体字写着他们的名字。从刚才的笑声判断,大家都很满意。
然而这一切都中止在赫尔曼到来的这一刻。
卡洛琳当先翻了个白眼,把花名册往奥黛丽怀里一扔:“我就说不该做这种蠢事,如果他们失去饭碗那都是你害的。”
赫尔曼最讨厌脱轨。
擅离职守的仆人、被脚印踩得黑乎乎的地毯、查尔斯花里胡哨的假发、胖厨娘夸张的粉红围裙……所有想象不到的乱七八糟这里应有尽有。
奥黛丽不像卡洛琳这样敬畏赫尔曼。她还准备打招呼,刚举起手,就被身边突然凝重的气氛吓一跳。
看看赫尔曼,又看看冻成冰雕的大家,她后知后觉地放下手,神情也有点小心翼翼。
“你生气了?怀特先生。”奥黛丽慢吞吞走到赫尔曼面前,水蓝色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说她不怕,声音又透着胆怯;说她怕,还肆无忌惮地问。
“他们不是故意离开岗位的,大家工作辛苦,我给他们买了礼物。”奥黛丽顿了顿,又讨好地补充,“用你的钱。”
赫尔曼瞥了她一眼。
他不瞎,当然看得出来。
帮他邀功?可惜他不需要。
他不会花时间大发雷霆和一群仆人计较,毕竟制定规则就是为了严格管理。
不遵从就走,薪水丰厚的温斯顿从来不缺人。
赫尔曼的视线刮过查尔斯,后者作为跟随多年的助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极力想避开,但还是没躲过,只好讪讪地摘掉五彩假发。
“怀特先生,仆人们服务温斯顿多年,这点小事无伤大雅……”查尔斯试图帮即将被炒鱿鱼的仆人们求情,声音在雇主逐渐冰冷的目光下越来越低,怕再说下去自己也要滚蛋。
“今晚九点之前。”赫尔曼缓缓开口,下最后通牒,“让他们……”
话音未落,某团触感似棉花的东西撞上他的脚,还发出糯叽叽的动静,“汪汪。”
他低头,和一只巴掌大的小狗崽对视。
狗崽眼珠漆黑溜圆,扒着他的裤腿仰头看,脖子上挂着小名牌,写着:帕比·怀特。
很好,家里多了一位乱拉乱尿的新成员,彻底乱七八糟。
赫尔曼微眯眼,额角青筋跳动。
在他开口前,葛丽泰女士的声音响起:“帕比,过来奶奶这里。”
赫尔曼这才看见角落里的库珀夫人,抬眸的这一眼,青筋跳动的更厉害!
葛丽泰一手抱着帕比,一边给幼猫喂奶。
在她身后,大小不一的笼子里装着十几只猫猫狗狗,有点丁点儿大,有的瘦骨嶙峋,还有刚出生毛都没长齐的。
名牌上分别写着:哈米·怀特、黛西·怀特、乔治·怀特……
通通都姓怀特!
赫尔曼深吸一口气,缓缓侧眸,对上水蓝色的眼睛。
“诺曼小姐,是你不经允许就让怀特家的族谱添加这么多名字?”
“它们都是流浪猫狗,很可怜。”奥黛丽无辜地看着他,小声说,“还很可爱。”
“是啊,赫利。你看它们多可爱!”葛丽泰摆弄着帕比的小爪子,给它名义上的父亲打招呼,“‘嘿,怀特先生,别板着脸,看我们多可爱啊!’”
小狗崽睁着圆眼睛看赫尔曼:“汪汪~”
奥黛丽也睁着圆眼睛看赫尔曼:“怀特先生……”
赫尔曼冷着脸移开视线。
葛丽泰笑着起身,“别扫兴,赫利。诺曼小姐多体贴,还帮你给他们准备礼物!大家为庄园辛勤服务,偶尔休息没什么大不了。”
库珀夫人的话令气氛缓和,紧张到发抖的仆人们悄悄松了一半的气,能不能彻底松,还要看雇主的眼色。
奥黛丽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怀特先生,差点儿忘了!我给你也准备了礼物!”
她飞快跑到箱子边翻找,终于掏出一只小盒子。
“快看看是什么?”葛丽泰也好奇,笑着探出头看。
众人目光齐齐望去,盒子打开——是一条银灰色的缎面发带,上面绣着蔷薇花纹,十分精美。
葛丽泰的眼神却怔住,甚至带了些许不安。
除了她,没人知道赫尔曼讨厌他的头发。
埃尔美贫民窟容不下特殊,哪怕只是一头耀眼的银灰色长发。
大家都烂,凭什么你要发光?
干枯的橘红棕黄里,凭什么你与众不同?
泥潭里藏不了珍珠,因为污泥会用尽所有恶意拖拽着它——污蔑、谩骂、羞辱、打压、甚至是暴力、只为让它成为同类。
他付出极大的代价走出泥潭,但关于珍珠的记忆早被污泥覆盖。
葛丽泰再次偷觑儿子的表情,除了眉头拧紧,似乎没什么异状。
奥黛丽对此浑然不觉,双手献宝似的捧着缎带:“请看!漂不漂亮?是不是很适合你的发色?我上次逛街就看见了。”
蓝眼睛希冀地望着他,好像在说:看吧你也有,别生气了~
赫尔曼盯着发带,不知在想什么,并不伸手接。
收礼物的人总是要推辞一下,显得客气有礼,奥黛丽自认为很明白,于是体贴地转到他身后:“我帮你束起来!”
“呃——不——”葛丽泰瞪大眼睛,下意识阻止。
晚了一步,奥黛丽的手已经触碰到了那头银灰色的长发。
从看见赫尔曼的第一眼开始,奥黛丽就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特别的颜色。
不是干枯的白,也不是充满杂质的灰,而是光洁如丝绸般的银,像阴天的墨菲斯雪山,美丽而神秘。
如愿以偿地感受发丝滑过指尖的触感,奥黛丽将它们拢起来。
整个过程里,她专注又耐心,于是没有察觉指尖偶尔触碰的脊背过分僵硬。
众人只看见赫尔曼面无表情,头发被奥黛丽摆弄。看那攥紧手杖的指节,便觉山雨欲来。
没人看见他衣服底下每一寸肌肉紧绷,随着发丝被抚摸而掀起战栗。
葛丽泰的担忧如有实质,似乎害怕他下一刻就爆发。
可他不想辩解,自己不是因为被排挤欺负而痛哭的小赫利。
早在五岁以后就不是了。
从烂泥里爬出来的人没有软肋,更谈不上禁忌。
银灰色头发是赫利的噩梦,却是赫尔曼·怀特的标志,如今成为了别人的噩梦。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承受过各类眼光,有的用赞赏掩饰惊讶,有的假装司空见惯,哪怕查尔斯见他第一眼也用玩笑调侃。
但没有人如同此刻,睁着一双蓝眼睛,不带丝毫虚假地称赞,连手指触碰的力度都彰显着珍重。
赫尔曼缓缓闭上眼睛,察觉到那双手正在为银灰色头发系上丝带。
耳边是帕比·怀特还有其他十几个怀特们的叫声和……平缓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脉搏没有因为什么而加速,他当然不会像毛头小子似的,为廉价的赞美昏头。
于赫尔曼而言,她的赞美和旁人的诋毁没什么不同,都无关痛痒。
他只是感到奇怪。
伊莎贝尔·诺曼,真的很奇怪,总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蠢事。
乱帮人过生日,给仆人买礼物,擅自替怀特家族添加成员,把这里弄得一团糟,让稳定行进的轨道开始偏航,而现在——
“嘣”地一声,一根发丝被扯断。
他眉心狠狠一跳!
奥黛丽连连道歉,还拍拍他的肩膀安抚:“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轻点,别生气。”
赫尔曼轻出一口气,睁开眼。
深灰色瞳孔盯着奥黛丽向众人展示成果,其他人笑容僵硬地称赞,一边偷觑着雇主的脸色。
只有水蓝色的眼睛毫无察觉地盈满笑意。
她不知从哪里找来镜子,高高举起:“赫尔曼你快看!发带很衬你!”
镜子倒映出俊美而冷酷的面孔,赫尔曼愣了一瞬。
不知是因为不经意喊出的“赫尔曼”,还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奥黛丽自动将这反应解读为满意,高兴地向众人宣布:“怀特先生很喜欢我的礼物!放心好了,你们的工作肯定保住了!”
仆从们窃窃私语,不敢回应,仍然看着银头发先生。
周遭乱哄哄,他盯着那面镜子,似乎真的在欣赏那条美丽的发带。
只有窗边的卡洛琳视角清晰——
她从赫尔曼进来那一刻起,就冷眼旁观,等待着诺曼小姐自讨苦吃。
同样从贫民窟挣扎爬起来的卡洛琳,在这一刻之前,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赫尔曼的异性。
他们长着一样的硬骨头,倔强、坚韧、不服输。
那种分不清是钦佩还是向往的情绪一度令她不愿离开温斯顿。
荆棘能和温室里的金盏菊共存吗?
他们生存的环境天壤之别,浑身是刺的荆棘眼里会有那朵娇嫩的花吗?
这一秒前,她认为不能,而此刻——她分明看清那双深灰色眼睛里倒映的,是举着镜子的姑娘。
金发姑娘嘴唇翕动,还在向众人说着什么,神情灵动得像贵族森林里难以捕捉的小鹿。
银头发的男人,神情专注得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或许他什么也没听见,耳边只有心跳。
像日光照耀下的墨菲斯雪山,静静融化,却悄无声息,唯有路过的清风知道。
一种难以言喻地情绪从心脏开始蔓延,卡洛琳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内,帕比汪汪叫,黛西小猫要喝奶,仆人们紧张而忐忑,制造混乱的罪魁祸首诺曼小姐目光可怜。
一切都在脱轨。
赫尔曼强行移开视线,声音平缓镇静。
“今晚九点之前——”
众人神色一凝,齐齐看向赫尔曼。
偌大的花厅针落可闻,连奥黛丽都屏住呼吸。
肃穆气氛下,雇主先生冷酷下定判决:“把这里打扫干净。”
众人沉默,大气不敢喘。直到赫尔曼转身离开,才爆发出欢呼!年迈的厨娘甚至捂着嘴哭泣。
脚步渐行渐远,身后的嘈杂也渐渐抽离。
金发姑娘似乎在为自己引出的麻烦而道歉,声音愧疚又柔软,甚至宣布自掏腰包给仆人们补一个月的薪水。
赫尔曼无意识嗤笑,手杖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冰冷的脆响。
跟上来的查尔斯正想恭维雇主的发带,试图提醒他照顾送礼人的钱包。
还没开口,一张支票夹在指尖,递到查尔斯眼前。
“给她。”
查尔斯:“?”
赫尔曼注视着他,语气公事公办:“下周她要代表怀特家去理查德小女儿的社交舞会,这是资金。”
查尔斯定睛一看,支票上又是一串零。
心里不由得痛恨资本家!什么舞会要这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