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是个美人。


    只是没料到会漂亮成这样。


    人间早已深秋天,她站在那儿,却像姹紫嫣红的春色一路灼灼延烧到他眼里。


    “准头这么差,应该走近一点再扔,要不要再试一次?”


    裴照野拾起地上的拐杖,在指尖轻巧地转了一圈,拎着拐杖的年轻匪首笑吟吟地朝他们越走越近。


    ……好强的压迫感。


    长君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同是练家子,他看得出此人姿态虽散漫,但步伐极稳,虎背蜂腰,爆发力更不会弱。


    这种人,不动则已,动起来便如猛虎豺狼,寻常人难以招架。


    长君如临大敌地挡在骊珠身前,忍不住侧头压低声音问:


    “娘子怎么突然发怒?之前不是说大局为重吗?他们人多势众,长君一人恐怕难以应付!”


    他刚才还担心公主被这泥腿子的小恩小惠打动。


    没想到一转头,公主竟毫无征兆地发了这么大的火。


    关键是,为什么啊?


    骊珠没法回答他。


    这件事真论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前世他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兰花,只是她暗自揣测,误以为他喜欢而已……可他分明可以解释啊。


    就像骊珠过去做的那样:


    “虽然我不常用这些脂粉,但只要是胤之送我的,我都喜欢,你真好。”


    之后再送礼物时,他便知道要投其所好,送文房墨宝,古籍名画,如此,两人都皆大欢喜。


    ——这些话难道很难说出口吗?


    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对她如此隐瞒,他还瞒着她多少事,她都不敢想!


    脚踏落叶的沙沙声响停在长君面前。


    比长君足足高出一个肩的男子,用手里的拐杖不轻不重地把他拨到了一边去。


    “好心好意救了你,给你治了伤,还派轿撵接你上来,结果你二话不说就想拿拐杖砸我,小娘子,你脾气很燥啊。”


    他在寨子内似乎并不戴那副面具。


    锐意勃发的面庞上只系了一根红抹额,他肤色冷白,衬得那抹额愈发鲜艳,红得像是吸饱了一整个秋天的颜色。


    骊珠垂眸,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拐杖,却发现他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


    长君一口气悬到了嗓子眼,虎口捏紧剑鞘。


    然而骊珠的表情却很静。


    “……我没拿稳,不是故意的。”她理直气壮。


    裴照野看了她一会儿,眼里有费解的情绪。


    蓦地笑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骊珠那只紧握拐杖的手,问身后的手下:


    “仇二,我是不是最近脾气好过头了,居然连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娘子都不怕我?”


    仇二讪讪不敢接话。


    “……山主胸襟宽广,行事自有一套章法,不是那些只知打杀掠夺的山野莽夫,我如今与山主同仇敌忾,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何要怕你?”


    抬起眼帘,骊珠坦然迎上他的审视。


    “同仇敌忾?”裴照野的态度模棱两可,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骊珠偏头看他:“昨日追杀我的那些人,山主可有调查过?”


    “我为什么要调查他们?”裴照野笑,“那些人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骊珠见他无动于衷,语气变得强硬几分,握着拐杖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拖。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会选在这里动手?”


    裴照野没抵抗,由着她拉。


    “虞山四面环水,水系复杂,选在这种荒郊野外下手,很合理,很正常。”


    “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想栽赃给红叶寨?”


    “看不出,”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就算栽赃给我们又如何?杀个把富家小姐的寻常小案,你真以为官府会兴师动众闯虞山?”


    “这怎么会是寻常小案,我……”骊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下一刻,对方却忽然如蛇一般顺杆而上,锐利目光似要将她整个人剥开。


    “不是寻常小案是什么?小娘子,莫非你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份,还是背后牵扯了什么秘辛?”


    ……可恶!


    骊珠这才发现他完全是以退为进,等着诈她的话呢!


    从前她觉得她的驸马聪慧过人,然而这等聪慧用在自己身上,她才突然发现他聪慧下的狡猾奸诈。


    她是清河公主这件事,不可轻易泄露。


    无论她有多信任曾经的裴胤之,但眼前这个人,如今还有一个虞山红叶寨山主的身份。


    一旦他发现自己抓的不是什么富商之女,而是深受帝恩的公主——


    骊珠无法预判他会有怎样的行动,也不准备让自己置身这样的被动中。


    “我不叫小娘子。”


    骊珠微嗔,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我叫沈骊珠,探骊得珠的骊珠。”


    裴照野摸了摸下颌,端详她的神情:


    “真名还是假名?”


    知晓清河公主名讳的人,全天下不超过十个,沈氏更是大姓,即便在雒阳的平民百姓中也一抓一大把,骊珠并不怕他联想到什么。


    她很不屑地冷哼一声:


    “我行得端做得正,不是需要用假名遮遮掩掩的那等宵小。”


    裴照野眉梢一挑。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阴阳怪气,但那个宵小,貌似意有所指。


    正当他想说点什么时,一阵余音绕梁、久久才绝的腹鸣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方才还与他气势旗鼓相当的少女,在他的注视下,白皙如玉的面庞一点点变成粉色。


    他忍俊不禁地瞧着她:“饿了?”


    “……”


    怎么偏这个时候肚子叫,这叫她怎么继续谈判?


    还没等骊珠调整好心态,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裴照野已经松开握着拐杖的手。


    他偏头勾勾食指,对名叫仇二的手下道:


    “让膳房送点吃的来。”


    还抱着那盆兰花的仇二看了看骊珠,又看了看自家山主,犹豫了一下。


    “那韭菜炒蛋,还炒……”


    他笑着转过头。


    “炒啊,和你的蠢脑子一块炒如何?”


    仇二放下花盆,退下得飞快。


    不多时,膳房送来了菜肴,虽不如宫中饮□□细,但尝了一口,味道比骊珠之前想象得要好很多。


    她抬眸瞥了眼对面食案前的裴照野。


    方才那个话题是不能继续下去了,真要被他抓住端倪,追问出更多疑点,身份就瞒不住了。


    她得先乱他的阵脚。


    “……你之前,为什么要说裴胤之是……撮鸟?你认识他吗?”


    执竹著的手一顿。


    “你还姓裴,”骊珠眨眨眼,“你与他是什么关系啊?”


    裴照野展颜一笑:“我是他爹。”


    骊珠:“……”


    长君愤然捂住骊珠耳朵。


    “市井粗话,安敢辱娘子之耳!”


    昨日更粗的话她都听了,这点倒不算什么。


    “好啦好啦,没关系的。”骊珠握着长君的手,移开。


    裴照野的目光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淡淡扫过。


    骊珠对他道:


    “你胡言乱语也没用,此事不难猜,你与裴胤之同姓,又与他交恶,必定是裴家某个不受重视的旁支,被族中不容,这才落草为寇,是或不是?”


    裴照野只顾夹菜,不置可否。


    “你还担心我下了山,见了裴胤之,与他联起手来报复你们红叶寨,对不对?”


    骊珠觉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


    伊陵裴氏再是没落寒门,族内扒拉扒拉,总能找出几个做官的亲戚。


    别管官大官小,当匪贼的,哪有不怕做官的?


    对面的年轻匪首握着筷子,指节抵着颊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认真分析的样子。


    “是啊,”他悠悠道,“我可太怕了。”


    “你放心,就算我下了山,也不会报官抓你们,你救了我,我又岂是恩将仇报的人?”


    她状似诚恳,眼珠滴溜溜一转:


    “实在不信我,我也不急着下山,只要你替我寻到我的亲随,就算留在这里一个月,两个月,我都不介意的。”


    他头也不抬地挑菜:


    “想借我的地盘避祸,还想让我帮你找人,你这算盘倒是打得挺响。”


    被他一语道破心思,骊珠也不装了。


    “我一个弱女子,这一路先是与亲随走散,又被人谋财害命,现下无依无靠,生死都在山主一念之间,替自己做打算,何错之有?”


    “山主要是觉得自己吃亏,我可用性命担保,若我平安归家,定当重金酬谢山主。”


    裴照野:“空口画饼,没意思,我还是喜欢实际一点的。”


    “……你都把我船上的财货都抢走了,这还不够实际吗!”


    骊珠怒而放下筷子。


    “那不算,我凭本事抢到的东西,只能算我救你一命的谢礼,我们红叶寨虽说图财不图色,但你既然已身无分文,又有求于我们,那就只有……”


    “慢着慢着。”骊珠一脸倔强,镇定道,“谁说我身无分文?”


    约莫两刻后。


    二当家顾秉安,三当家丹朱,还有一众跑来热闹的山匪,都聚集在了山主的小楼外。


    听闻昨日救下的那位小娘子,要凭空变出五十金给山主,许多人都想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然而到了小楼外,没瞧见开坛做法,倒瞧见那小娘子好大的气派。


    院子里铺了菖蒲席子,摆了漆木书案,案上博山炉香风袅袅,那小娘子身边的瘦小侍卫端坐在侧,正一丝不苟地替她研墨。


    “说好了,只要我能变出五十金,就替我去寻跟我走散的亲随。”


    裴照野点了点下颌:


    “你先变出来再说。”


    骊珠抬眸瞧了眼顾秉安。


    听说漕船上那一箱子文房没人要,都在他手中,看来整个寨子里,估计也就这个穷酸书生是个识货的。


    还好有个能识货的人。


    深吸一口气,骊珠摈弃周围的杂音,凝神静气地在丝帛上落笔。


    顾秉安原本只是来送文房,顺道看看热闹。


    骊珠刚落笔写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心中暗道:


    这小娘子虽为深闺女子,但起笔便张弛有度,倒比一些老儒生还要从容。


    待她写完第一列,顾秉安看出了她写的是一篇赋文,而且是名篇《燕都赋》。


    这篇赋文乃当今大儒谢稽父亲谢润的少年之作。


    赋中写尽南雍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下,北望十一州的悲痛,以及一心收复北地的少年豪情。


    不仅文辞恢弘华丽,荡气回肠,且字体穷灵尽妙,点划之间,莫不调畅。


    丹朱用手肘怼了怼他:


    “你懂门道,你觉得她写得如何?”


    顾秉安只大略扫了一眼,便道:


    “这一篇,一贯是习字者必练的佳作,天下模仿者不计其数,要靠这篇字赚五十金,只怕连丝帛的花费都赚不回来。”


    裴照野却没看字。


    悬腕控笔的少女异常专注,额角浸出了薄薄的汗,然而自幼练出的仪态却没有丝毫变化。


    微微低垂的脖颈,纤细流丽的皓腕。


    从她笔下,有秀美字迹流淌而出,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似凡人,倒像是墨香化作的仙子,出尘绝俗,不染纤尘。


    骊珠撂下笔。


    “顾二当家,”她对顾秉安笑了笑,“这副字值不值钱,还请您来评判一二吧。”


    顾秉安从人群后走近。


    凝神看了三息的功夫,他抬起头。


    “你是谢润本人?”


    骊珠眨眨眼:“我有那么老吗?”


    可这分明比市面上任何一间书肆流传的《燕都赋》,都更有谢公的风骨啊!


    顾秉安左看右看,摇摇头:


    “若非我亲自看着你写出来的,只怕说这是谢公亲笔我都相信,真拿去外面书肆,莫说五十金,只怕一百金也有人买。”


    那是自然,谢公亲笔的《燕都赋》就悬在她殿内,前世她都不知临了多少遍。


    谢公或许都不能再写出一模一样的《燕都赋》,但是她能。


    理好衣袖,骊珠坐直了些,扭头笑盈盈看向裴照野。


    “你的二当家都说了,这幅字值钱的,你可不许抵赖……”


    话说到一半,身旁独属于男子的气息贴着她身侧。


    他靠得很近,从他肩头滑落的细辫垂下的赤金环扣摇摇晃晃,荡开一缕清凉的薄荷香。


    然而他的体温却是灼热的。


    烫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加速。


    他拎着丝帛,看了好一会儿,才挪开视线,垂眸盯着骊珠的脸道:


    “放心,我从不食言。”


    骊珠的笑意忽而凝固。


    她放不了心。


    方才那一个眼神。


    从她手上再到脸上这么一扫。


    她便知道,现在倒是无需担心他动杀心了,因为——


    他动的是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