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四目相对。


    偏头看他的少女眨了眨眼,笑成一弯弦月。


    “你忘啦?他们叫我山主夫人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否认啊。”


    虽然他的匪贼身份的确吓了她一跳。


    许多事隐瞒她,也让她很生气。


    不过,她只是生气,又不是不喜欢他了,他要想娶她,她又怎么会拒绝呢?


    裴照野:“……”


    事情是如何发生到这一步的?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半个调戏她的男子,分不清什么是言语上占她便宜,什么是真的求娶?


    “你不是说,你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虎背蜂腰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目光幽深,在骊珠头顶落下大片阴影。


    他一字一顿,慢悠悠地复述:


    “还说,他是你命中注定的良缘?”


    “……”


    骊珠镇定自若地对答:


    “其实不瞒你说,我此来伊陵郡,就是为了退婚的!”


    裴照野似笑非笑瞧着她辩解的模样。


    “真的,我连裴胤之的面都没见过,他怎么会是我的良缘?相比之下,我们机缘巧合在虞山相遇,不比他更像命定的良缘?”


    真话掺着假话,骊珠说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一旁的长君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们家公主为了在这贼匪手底下求生,竟然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真是遭了老罪了。


    裴照野微微哂笑,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你的院子到了。”


    骊珠回头看了一眼:“那我回去啦?”


    “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呀,”骊珠笑得很善解人意,“我要求不高,简陋点没关系的,这样就很不错了。”


    “……呵。”


    简陋。


    除了他住的小楼,红叶寨就数这院子最好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顾秉安踱步而来。


    “山主思定了?明日还要不要带沈娘子下山?”


    裴照野看着内室亮起灯烛,少女的剪影投在窗上,朦朦胧胧地洇开。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


    小骗子。


    为了活命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也不听听自己这话可不可信。


    “带,怎么不带。”


    顾秉安露出意外神色。


    深蓝色的月夜下,裴照野转过身,慢悠悠地摆手。


    “明日辰时三刻出发,记得套车。”


    -


    经了几夜霜寒,虞山的红叶愈发浓郁,映得溪水也是一片鲜艳红色。


    然而车轮滚滚声中,撩起车帘远眺的骊珠,却将视线落在更远处的大片金色稻田上。


    “……好漂亮的稻田。”


    秋晨浓雾散去,晴日下,风吹稻花,掀动一阵阵稻浪。


    正是秋收的时节。


    裴照野倚着车壁小憩,眼也不睁地笑:


    “还以为你们雒阳来的城里人不识五谷呢,没想到还认得稻子,不错。”


    骊珠回头看他一眼,不满道:


    “瞧不起谁呢——长君,车就在这里,别压着稻子。”


    这里地处虞山以东,与红叶寨之间隔着一座山峰,散落着几个村落。


    再往东,过了虞水,就是伊陵郡的城池所在。


    裴照野说,如果她的仆从是个有脑子的,约莫会先在这一带打听情况,可以从这里问起。


    “那娘子在此等候,我先去打听打听。”


    骊珠提前准备了陆誉画像,长君栓了马,拿着木牍,便去询问村中里正的所在。


    “你就不要下去了。”


    骊珠抬手抵住他胸膛,拦住了正欲跟着她下车的裴照野。


    他挑眉:“为何?”


    骊珠肃然告诫:


    “你没带面具,这里人多眼杂,别让太多人瞧见你的脸,不安全,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吧。”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古怪笑意,骊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好,你去吧。”


    见他坐了回去,骊珠这才放心。


    以后他是要去雒阳出将入相的。


    虽说这里只是穷乡僻壤,但毕竟离红叶寨那么近,要是日后有心人翻旧账,必然会到这里来找证人。


    知道他匪首身份的人,能少一个就少一个。


    “——山主,这个小娘子是从哪儿冒出来?刚才猛一看,亲娘诶,长得这么带劲?”


    兜着三五个梨子的草笠少年从田坎上经过,停在裴照野的车窗外。


    他一边咬了口鲜嫩多汁的梨子,一边还在盯着少女的背影,眼珠子都没移开过半分。


    裴照野瞥他一眼。


    “好看吗?”


    “这话问得真多余,俺眼睛又没瞎……诶呦诶呦真瞎了!看不见了!山主饶命!”


    溅了少年一脸的梨汁,裴照野重新从他怀里顺了一个,这才掀帘下车。


    那少女已经提着裙摆进了稻田里。


    她托着稻穗瞧来瞧去,转过头,笑吟吟地与割稻谷的大娘说着什么。


    裴照野咬了口梨子。


    “偷偷记什么呢?”


    骊珠刚在田坎旁坐下,提笔写了几行字,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是不让你下车吗?”骊珠嗔怪瞪他。


    “都忙着秋收呢,谁有空看我。”


    裴照野夺过她手中木牍,仔细瞧了一会儿。


    骊珠托着腮笑:“这上面的字,你识得?”


    “……”


    裴照野丢还给她,冷嗤:


    “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你记这些做什么?”


    那木牍上记的是此地农夫每年秋收,自吃几成,充公几成,又存留几成。


    “我……这是替我父亲记的,他平日就爱操心这些家国大事,我随便记记,日后回家也能与他聊上几句。”


    裴照野目光漾动了一下。


    这戏演得可真全套。


    别说是钟鸣鼎食的宗室,就连裴家那样青黄不接的门第,家中子弟也没几个会到田间地头关心这些事。


    他们只管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便是。


    她今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只是投他所好,诱他上钩,方便日后摆弄他心思,从他手下脱身而已……


    田埂边一阵风吹过。


    挽起的几缕发丝垂落,挡住了骊珠的视线。


    然而还没等她腾出手来整理,就有一只手替她将发丝别在了耳后。


    少女抬起头,笑起来唇畔有浅浅梨涡。


    “谢谢你。”


    悬在半空的手僵住。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微微蜷缩的手指,几乎有些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骊珠并未察觉,低着头继续记录。


    “而且,不问怎么知道,此地百姓竟比雒阳城外的农人还要富足,以前也从没听父……父亲提起伊陵郡有拖欠税收之事,想必一定是太守调配得当,治理有方,才能既不负百姓,又不负朝廷。”


    裴照野双手后撑,平视前方,浮出一个冷笑。


    伊陵太守?


    那个撮鸟懂什么治理,把他那身官服扒了给猴子穿,三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太守换人了。


    不多时,长君折返,有些失落地摇摇头。


    “里正让人去问了,不过,他说最近没听说有谁见过生人。”


    骊珠也不免有些失望。


    裴照野短促地笑了一下。


    随即起身,他道:


    “也别灰心啊,这附近还有几个村落,里正派人去问,总得花点时间,先在村里吃个便饭,下午再去虞山最近的襄城打听打听。”


    “不行。”


    骊珠蓦然拽住他腿上的革带,担忧道:


    “红叶寨这么大一个寨子,你在官署里肯定挂了脸,不能在人多的地方露面,太危险了。”


    他还没去谢稽门下求学,还没入雒阳为官。


    南雍岌岌可危,苍生倒悬之难未解,他岂能中途被抓去下狱?


    裴照野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模样。


    即便是他这样涉世颇深的人,竟也一时分辨不出她脸上的担忧究竟是真是假。


    昨夜她也是这样,一副很担心自己受伤的样子。


    娇滴滴地、楚楚可怜地昂着头。


    “……你!你怎么又这么看着我!”


    骊珠突然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又变得熟悉起来,双颊绯红,气恼地从地上抓起一粒小石子砸他。


    裴照野歪头躲开,失笑:


    “我怎么了?不就是很平常地在看?”


    “哪里平常了!你分明就……”


    “就怎么?”


    骊珠忿忿迎上他戏谑笑容,却无法拆穿他方才心中所想。


    只好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而去。


    年轻的匪首笑吟吟跟在她身后。


    旁边有村民经过,刚要跟他打招呼时,他嘘了一声,指了指他头顶斗笠,村民了然,随手便借给了他。


    虽然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不过有个斗笠,她应该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正想着,裴照野刚要踩上车蹬的脚步一顿。


    锐利凛冽的视线突然朝稻田某处扫去。


    错觉吗?


    方才,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


    车轮再度转动起来。


    直到滚滚声渐远,稻田深处才有人微微抬起头。


    “陆大人,这匪贼头子实在狡诈,竟然时刻守在公主身边,跟这些虞山村民串通一气,把公主骗得团团转!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誉望着那个方向,面色凝重道:


    “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必须尽早将公主从他手中救出来。”


    “怎么救?这红叶寨守备如此森严,外有村民通风报信,内靠山势水路层层严防,甚至连伊陵郡都处处是他的势力,如此手眼通天,我们几人连近公主的身都难啊!”


    这几日,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办法。


    甚至连送往雒阳的秘信,竟都被人拦截。


    眼看就要走投无路,却听陆誉道:


    “光凭我们几人,的确不行,所以,我昨夜才往宛郡送了一封信,现在这个情形,如果还有一个人有能力从覃氏手中救出公主,就只有那个人了。”


    宛郡覃氏的嫡长公子,清河公主即将定亲的未婚夫。


    覃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