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朕与皇妹 > 21、仙郎何处入帘栊6
    此事非同小可,贺之章也是思忖再三,才郑重应下。


    其实在他面前,卫怜并不觉得有多扭捏,偏偏脸颊上的红晕却不由她说了算,久久不肯褪去,引得他低笑出声,忍不住又逗了她两句。


    二人道过别,卫怜独自往寝殿走去,一阵凉风裹着桂花香拂来,她脸上的热意才渐而消退。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冯母妃故去的第二年。


    卫琢那时和她说,他也想随大儒读书习字,凭着才学赢得父皇青眼,而非永远困在生母的阴影里,泯然于众人。


    过了不久,卫璟失足落水,是年幼的卫琢奋力救起他,父皇才将他指给了贺昭仪抚养。


    贺昭仪是卫琢的养母,贺之章论来更是他的表弟,其中牵扯众多,一旦婚事尘埃落定,不论皇兄心中有何打算,都不能再做什么了。


    他当年……确实被那只白獒咬得遍体鳞伤。可事到如今,卫璟已不能再伤他分毫。


    卫怜该为皇兄高兴的,心尖却悄悄然浮起一丝不安,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


    几日之后,卫怜才用过午膳,就有宫人传旨,命她去父皇殿中觐见。


    卫怜心头忐忑不安,沿路悄悄向引路的宫人打听。那宫人神色踌躇:“陛下方才留了中书令姜大人一同用膳。”


    闻言她脸色霎时就白了,慌乱下还想追问,宫人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卫怜强撑着来到殿内,时隔多日,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父皇。


    帝王寝居无一处不显华丽古雅,然而汤药的气息过于浓厚,再混杂着龙涎香扑面袭来,熏得她鼻尖直发痒,也正是因为紧张,才将喷嚏又压了回去。


    跪拜之前,她看清了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似乎愈发消瘦了,鬓发灰白,皮肉松软地堆在锦榻上。


    “儿臣叩见父皇……”


    许是卫怜忽然出声,屏风之后蓦地响起一阵稚嫩的啼哭。乳母正压着嗓音轻哄,父皇竟柔声道:“将朕的十三皇儿抱过来。”


    卫怜也被唤起,眼睁睁望着垂垂老矣的父皇动作笨拙地抚抱怀中稚子,只觉这景象说不出的古怪。


    半晌,乳母才抱着十三皇子退下。


    大抵是病痛勾起了某些尘封的回忆,父皇看着她,话中竟多了几分罕见的和缓:“方才进来时,可瞧见殿外那棵梧桐树了?”


    卫怜应下后,父皇嘶哑的嗓音,才从极远的往事中飘来:“那是朕……与荷娘十四年前亲手栽的。”


    戚荷正是母妃的闺名。


    卫怜沉默了会儿,无从揣测父皇的心意。紧接着,他话锋便是一转:“你不愿嫁给姜沛?”


    她犹豫片刻,微一咬牙,连忙跪下:“是,儿臣不愿。”


    “贺昭仪之侄也曾来求娶,可依朕看,你与他并非良配……”


    卫怜微微睁大眼,一颗心像是被他的话给攥紧了,而后止不住地往下沉。


    父皇咳了几声,眉间那点温和也迅速散尽,脸上只剩下冷肃:“朕有意将你赐婚于侍中魏衍。待回长安,便为你二人拟旨完婚。”


    卫怜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怔愣着,眼见父皇眸光转沉,只得向他叩首。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告退的时候,卫怜又路过了殿外那株梧桐树。她不由停下步子,出神地望了会儿。


    暖阳正筛过郁郁葱葱的枝叶,于地上投落一片斑驳的碎影。


    清风一过,树影摇曳,叶子也跟着哗啦啦响个不停。


    ——


    卫怜将魏衍这个名字牢牢记下,仔细打听此人,还特地去找了卫姹两回。


    魏氏并非高门显贵,但在长安为官数代,算得上是有底蕴的人家。魏衍长她三岁,容貌俊逸且为人清正,对卫怜而言,这婚事也算不错了。


    只可惜他未曾随驾来琼州,而是留在长安供职。卫怜十分想要暗中瞧瞧他,闻言也只能作罢。


    此事说来是大喜,可犹春陪伴在侧,却见公主面上并无多少欢喜,反而总在思忖着什么。


    公主从前最大的心事也不过一个陆宴祈,如今好似又添了不少,偶尔仍会翻出陆宴祈早前寄来的书信,看过两遍后,便伏在书案上,提笔写写画画。


    犹春不识字,愈发担忧她,只得更为尽心地照料。


    宫人将狸狸的新猫笼造好了,卫怜抱着猫儿试着放进去,竟发现笼子略有些小。她仔细端详着狸狸,不禁纳闷起来:“怎的长成大胖妞了?”


    猫和人一样,太胖了总归有碍健康,卫怜遂吩咐宫人,日后得定时定量喂食,莫让狸狸一睁眼就是吃。


    然而白日里刚说完狸狸贪嘴,卫怜自己晚上也没忍住,多吃了两块糍团,便带着犹春去外头散了两圈步,消过食才回来。


    三秋过半,夜风渐凉,吹得犹春手中那盏角灯不住摇曳。光晕明明灭灭,宫阙也尤为寂静,仿佛稍大点声音就能惊动天上人。


    卫怜望着夜色里的殿宇飞檐,忽然想起了长安。从未离宫这样久,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一路想着心事,直到殿门前,才瞥见近在咫尺的廊柱阴影之下,默然立着一个高大身影。


    烛火淌过他深色的衣袍,转瞬就被吞噬殆尽,人影却纹丝不动。


    卫怜被吓得呼吸一滞,脚下未留神,身子刚一晃,就被那人伸臂揽住了腰。


    “小妹……我回来了。”


    幽暗之中,卫琢的面庞模糊不清。唯余那双弯如月牙的眼,正笑吟吟盯着她。


    卫怜心跳像是漏了一拍,随之愈发急促地跳动起来,在胸脯下咚咚敲着。


    她虽站稳了,扶在腰肢的那只手却未松开,反而贴得更紧。掌下的炽热透过衣料,烫得她身子瑟缩了一下。


    卫怜忍着这股烫意,不着痕迹避开那手,定了定神:“时辰不早了,皇兄怎的……等在这儿?”


    卫琢的手臂悬在半空,空落落抬着,唇畔的笑似乎添了几分无奈:“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小妹有了喜事……为何不告诉我?”


    他的手虽未再碰她,但二人离得极尽,他一开口,那熟悉的冷香又缠绕上来。她能触到他滚烫的鼻息,胸膛分明起伏着,声音却愈发低柔得让她心中发虚。


    此情此景,卫怜又哪里生得出半点欢喜。


    她强作镇定,柔柔说道:“并不是要瞒皇兄,只是此事来得突然。”她说着,从犹春手中接过角灯,命她先回去,轻声道:“皇兄连日奔波,不累么?夜路难行,我先送你回去吧……”


    她提着灯,不再紧挨着他,而是执意走在前面引路。


    如此默然走了一段,卫怜才听见卫琢在身后缓缓问了句:“小妹怕生,又从未见过他,若是不愿意,我可以……”


    “皇兄。”她脚下一顿,小声提醒:“这是父皇的旨意。”卫怜又想了想,话里刻意添了几分往日撒娇的意味:“等回了长安,我还想请皇兄替我把把关,带我去见见魏郎君呢。”


    听出她话中的轻快,卫琢抿紧唇,掩在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


    “前方便是主道,小妹留步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极力克制,嗓音已然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抬起手,慢条斯理地为她紧了紧披风的系绳。


    卫怜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随即垂下眼,不再看他。


    二人分别后,卫琢步子越走越快,殿中宫人迎上前,他面无表情吩咐道:“磨墨备纸。”


    随着他的话语,书房内灯烛渐次亮起,明明如白昼。


    秋风拍打着窗棂,掀动案上的书页,惹得灯苗也随之摇曳,火光不断在他眸底闪动。


    卫琢甚至顾不上更衣,提笔将书信写好,封上火漆后,递于身侧宫人:“送去给韩叙。”


    与此同时,另一人躬身奉上一封信函,垂首道:“殿下临行前派人查的那枚长命锁,及当年送七公主回宫的农妇,已有眉目了。”


    信纸似乎被雨水沾湿过,皱巴巴的,墨迹也晕开了些许,卫琢却读得极为专注,发颤的指尖将纸张攥得死紧。


    他一语未发,细致将纸张一点点展平、收好。


    想及卫怜方才的抵触,卫琢指节微屈,缓缓叩击着桌案,长眉紧蹙。


    过了半晌,他吩咐宫人:


    “派人去长安,接兰若过来。”


    ——


    好歹是将婚事与卫琢说清楚了,卫怜送走他后,略微安心了些。


    换寝衣的时候,卫怜仍觉得腰间发烫,躺下辗转了好一会儿才入睡。


    奈何狸狸天凉爱黏人,生生将她压醒了一回。待到再次睡着,却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她似乎被投入了一团永不熄灭的业火。任她如何躲闪蜷缩,火舌仍是不依不饶,几乎要将她的意识舔舐殆尽。


    直至她实难承受这份烧灼,才短暂地被人从火中拖了出去。一丝湿热的气息贴上耳畔,伴着模糊的低语,细柔地哄着她。


    卫怜从昏沉中费力地睁开眼,泪眼朦胧地望过去——


    只此一眼,她周身的血液几欲冻住。


    眼前之人……竟是……


    褪去了平日里兄长温润的模样,卫琢的眼尾正熏着一片不自然的潮红,眼神痴迷而专注,像只勾人的狐狸,唇上染着莹润的水光。


    卫怜霎时面色惨白,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像被烫到似的向后挣扎,双足却仿佛化作了鱼尾,寻不到立足之地。


    鱼尾徒劳地胡乱拍打,溅起一片淋漓不断的潮水。


    梦醒的时候,卫怜满头大汗,恍若刚从水里捞出。她猛地坐起身,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披衣起身,咽下几口冷涩的茶水,睡意却半丝不剩了。


    何至于……会做如此荒谬之梦?


    狸狸跟着她跳下床,落地时一声闷哼,油光水滑的尾尖轻轻扫着她的腿。


    一阵痒意袭来,卫怜顺手抱起它,抚着狸狸温热的皮毛,竭力将心神从方才的激荡中抽离。


    她静坐良久,直至手足都开始发凉,那股挥之不去的滚烫才渐渐消散。


    心仍在怦怦跳着,可一双眼睛已恢复了往日明净。


    梦中种种与现实里都是颠倒过来的,卫怜在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不过是浮云朝露,再过两个时辰,太阳一晒便散了。


    想到这儿,卫怜才爬回床上,脸颊紧紧贴着被褥不动。


    她绝不会容许,梦中之事成真。


    ——


    或许当真是她从前太过迟钝……好些事一直到今天,卫怜才隐隐觉出些不对。她不敢去深思卫琢口中那个“佩玉”了,单单是想起来,也会羞耻得面红耳赤。


    好在卫琢再未来找她,仿佛当日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离奇的梦。


    卫怜也的确盼着,是她一朝不慎,才误入梦中。


    收到贺令仪从长安寄来的锦书,卫怜有些出神。卫璟出事时,这门婚事早就定下了,然而她在字里行间仍然流露出些许不安。


    贺之章的处境也同样不好。他请婚被拒,这对贺氏无异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昭仪娘娘当年收养卫琢本是个巧合,谁知到头来,这倚靠竟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稳当。


    宫中从来藏不住秘密,流言传得飞快,卫怜偶然再遇上贺之章时,二人隔着几步距离,目光悄然相接。


    他好看的眉头无奈地蹙着,似乎是避嫌,又像是对她抱着一抹歉意。


    贺之章难得守礼一回,哪儿还有当初无法无天的样子。可卫怜望着他,心中反而愈发不是滋味。


    她月例不多,这些年有卫琢处处贴补着,才攒下自己的小金库。得知贺之章也要先行返回长安,卫怜支出银钱备了贺礼,托他带给贺令仪。


    贺家愈发收敛声息之际,父皇却病倒了。尚在行宫的皇子皇女们在阶下跪了一地,卫姹被传召进殿,不多时又退了出来,面色古怪。


    卫怜疑惑地望去,只听卫姹冷着脸道:“父皇咳得厉害,还要把十三皇弟抱着……”


    非但如此,父皇更召来诸多方士道人,法坛几乎日夜不歇,连薛笺也跟随师父入了宫。


    瞧见她卫怜眼睛一亮,连忙喊住薛笺,二人悄悄在树下低语。


    正问起父皇情形,薛笺却望着卫怜身后,迟疑道:“姐姐,有个穿霜色衣裳的大人……一直看着你。”


    卫怜眼睫微微颤动,不必回头也知晓是谁,便带着薛笺另寻一处说话。


    “那人是谁?好生清俊,好看得跟神仙似的。”薛笺年少,言语间也不讲忌讳。


    卫怜却被这一问,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条被她扔掉的披帛,沉默了会儿,才道:“那是我四皇兄。”


    卫琢目光追着卫怜背影,脸上神色未变,薄唇却紧抿。


    韩叙顺着他视线看去,女子身姿柔美纤弱,藤色裙摆曳地,犹如被揉碎的花瓣,除了七公主还能是谁。


    “殿下,收心。”他话里隐含着一丝警告。


    对于卫琢那些龌龊心思,韩叙并非全然知晓,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喜欢上一起长大的妹妹,又能是什么正常人,会做出何事就说更不准了。


    卫琢轻嗤一声,瞥他一眼:“收心?你是会收,能眼睁睁看着贺令仪另嫁旁人,如今又来教训我了?”


    庭中此刻秋意正浓,地上铺着些银杏叶,远望如有光影流泻,浮光跃金。


    二人在廊下低语,衣袍一浅一深,正如脾性一温一冷,自然是平素温雅的卫琢更引人注目。


    宫女们三三两两走过,眼波流转,悄悄打量着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卫琢口中话语是何等冷漠。


    韩叙不去接他的话:“忠言逆耳。否则,莫说公主避之不及,殿下迟早也要沦为笑柄,供天下人唾弃。”


    ‘避之不及’四字犹如尖针,扎得卫琢眸光也阴鸷起来。他眼也未抬,不耐道:“我妹妹的事与你何干?天下人如何看我,又与我何干?”


    待宫女们恋恋不舍走远了,韩叙才冷声道:“三殿下从前恐怕也是这么想。区区一个魏衍,杀了便是,值得如此大费周章?陛下本就疑心重,我是怕你骑虎难下,届时反要拖累我韩氏满门。”


    杀了魏衍,卫琢当然也想过,却罕见地犹豫了。他固然有法子将此事办得干净利落,却难保不会让妹妹生疑,将她越推越远。


    只是这理由说出来……未免有些丢人。


    卫琢冷着脸,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