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天的血雨停住了。
举目所及是大片的红色——那是遍地鲜血的颜色,也是遍地鲜花的颜色。
血红色的荒野如铺展开的画卷蔓延至天际线,起伏的山丘线条犹如沉眠的巨兽的脊背。头顶上方是翻卷着暗红色云层的天空,那些波涛般的云层里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积云翻涌的天空下方,遍野的焦土上浸透了大片大片的血迹,早已腐朽的骸骨被深埋在地下,从其中生长出无数朵鲜红色的花苞。
那些花朵饮饱了鲜血而怒放,枝枝蔓蔓,花叶皆殷红如血。
风吹过遍地花海,卷起她的发丝,青蘅在天幕之下坐起来。
“赤莲花。”她喃喃道,伸手捻了一片花叶,碎开的花瓣化作一捧细碎的红色粉末,“被多少人的血浇灌才能长出这么大片的赤莲花?”
“只有坟冢上才能开出这样的花。”身侧的洛子晚轻声答。
他抬起头,望向一路绽放绵延到天边的血红色花海,连天空都被映成一片鲜血般的红,“这里死过上千万人。”
进入秘境的那个瞬间,灵力罩崩碎了,被卷进来的人分散到了各处。这片血红色花海之中只剩下青蘅和洛子晚两个人,其他人不知道被卷去了什么地方。
遍地盛放的血色花海之中只剩下彼此,令人无端产生一种末世之感。
“你有没有发现……”
青蘅站起身,环顾四周,“这里的地形和不久前在幻象里见过的很相似?”
她还记得当时在崩塌的月老庙底下见到的那些鬼气形成的幻象,那是一百多年前的赵小时临死前所见的画面:遍野荒原之上无数流星坠落,修仙之人彼此厮杀,波及了数不清的凡人,到处都是燃烧着的村舍和倒塌的房屋。
“这里应当就是一百多年前赵小时生前所在的地方。”洛子晚轻声回答,“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的。”
因为并非幻象而是存在于秘境之中的真实场景,眼前的一切比那时所见的景象要给人以更加强烈的实感。
不过这里的时间像是过去了很多年。那些倒塌的房屋和村舍早已化为齑粉,死去的人的尸骨也早就埋入了地底,只有那些于尸骨之上盛放的血红色莲花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无比惨烈的战斗。
“这里是……红莲秘境?”
青蘅喃喃自问,“只有聚集了成千上万尸骸的地方才能开出这么多赤莲花,再过上百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形成这么大规模的秘境。”
红莲秘境是无数秘境之中极为特殊的一种,只在修仙者的埋骨之地上诞生。
如此庞大的红莲秘境能够在此地形成,说明曾在这里死去的仙门之人不计其数。赤莲花的种子被浸透了灵力和血液的土壤所吸引,在此扎根生长,最终形成了一大片花海。
“我们是被传送到了这个秘境里么?”
青蘅想了想,“从来没听过蒹葭渡这种小镇的山上有修仙之人的埋骨地。能够形成红莲秘境的地方,距离镇上应当至少有数千里之远。”
“正相反,”洛子晚低声道,“是有什么人把红莲秘境搬到了这里来。”
他站在极高处,抬手,指向这片赤莲花海的尽头、血红色天际线的下方,说:“蒹葭渡在那里。”
原本应该在山脚下的蒹葭渡小镇居然出现在了秘境之中。大片盛放的红莲花海环绕着小镇而生长,而被无数血红色鲜花簇拥的小镇仿佛陷入了寂静的沉睡之中。
连时间都像是静止了。袅袅的炊烟凝固在半空中,陂塘的澄澈水面上一丝涟漪也没有,如镜面般,倒映着血一样鲜红的天空。
“凡人在这种地方无法活动,所以他们像是睡着了。”
洛子晚回过头,“有什么人把这个秘境搬运到月老庙里藏起来,再借着鬼气的活动打开了入口。”
“——入口开启的那一刻,不止是山上的月老庙,整座小镇全部被鬼气吞噬了。”
“于是整个蒹葭渡都变成了秘境的一部分。”
青蘅接过他的话,“能形成这么大的红莲秘境,坟冢之下至少埋葬了数千名修士的骸骨。”
“而搬运这么大的坟冢到这里的人必定花了极大的精力……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或者说……在六十三年前就已经完成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当年的洛清尘遇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么?有人试图打开秘境以把整个镇上的人都卷进来。”
“然后……”
她缓缓道:“那一夜,洛清尘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封印住了秘境打开的入口。”
“——直到六十三年后,秘境的入口再次被打开了,这一次把所有人卷了进来。”
“有人要杀我们。”
站在身侧的洛子晚轻声说:“从一开始,这就是故意设计的一个局。”
鬼新娘显然只是一个诱饵。接连不断出现的失踪事件引起了宗门长老的注意,而外派过来的弟子的连续消失使得长老会不得不选派内阁弟子下山处理此事。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青蘅低声自语,“花费了这么多年时间,设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只是针对几个内阁弟子而已……”
“暂时没空想这些。”
身边的洛子晚抬起头,凝望着血红色天空上那一团不断聚拢的积云,“倘若背后有什么人在策划着这一切,那么对那个人来说,把镇上所有人都卷进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作为人质。“青蘅低声说。
话音落下的刹那,仿佛应着她的话,血红色的天幕之上,倏地亮起了无数道如蜘蛛网般密布的金色闪电。
那些波涛般的云层里确实在酝酿一场风暴——确切地说,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雷劫。
飞溅的电光就像是从铁铸的巨桶里泼出来的熔浆,滚滚如巨石般的球形落雷一道道出现在了云层之中。整片浓云翻涌的天空仿佛被电闪雷鸣撕裂开来,暴风雨一样的雷劫即将如瀑布般呼啸着倾泻而下。
目标是……下方的蒹葭渡。
“喂,师妹,玉牌还在么?”洛子晚忽然轻声问。
“在。”青蘅微微愣一下,“不过碎了。”
“补一下应该还能用。”
站在天幕之下的少年说,说话间无数道剑气浮起在他的周身,狂涌的风灌进他猎猎飞扬的衣袖,“你赶去镇上抓人,能抓几个是几个,雷劫落下来的瞬间,秘境会撕开一道口,那时候带着人走。”
“然后你留在这里挡住雷劫?”青蘅转过脸,忽地歪头看他,像是好奇。
“以你的性格,这时候问这种问题应当不是关心我。”他轻嗤一声。
“我只是有点好奇……”
青蘅眨了眨眼,靠近过来,“师兄,让我捏碎玉牌的时候,你想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然后现在,”她歪着脑袋,继续说,“你又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
“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再眨一下眼,“也许布置在这里的这个局就是针对你的。”
“那些在这里设下陷阱的人的目的……不是要杀死‘我们’。”
她清晰地咬字:“而是要杀死你。”
“非常有趣的猜想。”
站在前方的少年很轻地笑一声,“要是上实练课的时候我督学,可以给你加三个学分。”
“也许我猜的都是对的呢。”
青蘅低哼了哼,站在他的背后,拔剑,声线变化,她忽而低声道:“不过看来我也走不了了,只能等着你挡住雷劫了。”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的同时,他们被数不清的黑影包围了。
那些黑影和之前在月老庙底下所见的幻象一模一样,都是被鬼气操纵的仙门修士。
不过这一次的修士们不是幻象,而是真正的尸骸,他们被什么人控制着从焦土之下破土而出,摇摇晃晃,面目破碎。
与此同时,无数道雷电滚石般从天幕之上倾泻而下,擦过云层带起一连串飞溅的金色火光,如同以天地为基底的熔炉崩裂后泼出的金子。
天幕破碎,地面震动,这一幕就像是末世之时天地俱焚的景象。
“其实本来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迎着漫天飞溅的光芒,一袭明灿嫁衣的少女提着剑,踩在遍地的赤莲花之中。
她没穿鞋,裙摆底下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足,在光芒下流淌着一点惊心动魄的、华美的红,明艳的肌肤映在血红里仿佛绝世的璞玉。
“但是死了人会扣学分。”站在背后的洛子晚嘲笑一句。
“所以没办法,只好全力以赴了。”
青蘅晃了晃脑袋,双手握剑,面对着无数围上来的幢幢黑影。
下一刻——雷劫坠落,黑影暴动。
遍地灼灼的赤莲花犹如一片燃烧着的火海,背抵着背站在火光之中的两人同时以剑斩下。
如狂风暴雨砸下的雷劫自天幕之上坠落,被无数道密集如阵的剑气化成的屏障阻挡在半空之中。
数不清的被鬼气操纵的黑影在同一时刻扑来,下一瞬被划开成半弧形的庞大剑气斩开成大朵大朵的血花。
泼溅的血就像是一场夏夜的骤雨。
无法判断到底过去了多久时间,也记不清自己究竟挥了多少次剑,到最后全身都是血,凌乱的发丝散开在颊边,沾着血,被随手拨开,青蘅微微喘息着,站在洛子晚的背后,满是血的双手握着剑,终于斩杀了所有围上来的黑影。
此刻,上方的雷劫还在不断地落下来,撞击在剑气形成的巨大结界上,擦起的飞溅的火光像是无数细小的金蛇。
几乎像是错觉,青蘅忽地听见背后传来少年的一声咳嗽。
“喂,师兄……”
转过身,她想说:师兄你好脆弱,这种程度的雷劫也会让你受伤吗?
虽然上百道雷劫对此时尚在金丹期的青蘅来说暂时还抵挡不了,不过要挖苦小师兄的时候她一向不会嘴下留情。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一瞬之间密密麻麻的疼痛从手腕上蔓延上来。
那个瞬间的剧烈疼痛就像是被亿万枚流刃穿过身体。
青蘅疼到连指尖都在颤,以剑鞘撑住身体跌在地上,抬头时看见站在雷劫之下的少年身形摇晃了一下,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雷电再次撞向结界,他咳了一声,垂下来的额发遮住眼睛。
他握着剑的那只手上,腕骨间那一痕红线刺目得惊人,仿佛一个鲜血烫出来的烙印。
青蘅意识到那是情蛊发作了。
又数十道雷劫砸下来。铺天盖地的雷电光芒里,剑阵下方的少年终于支撑不住,抵着剑半跪在地上,以剑身支撑住整个结界。
他呼吸有些混乱,几乎在喘息,被染红的衣袂散落在地上,一只手压在上面,腕骨上那一抹红痕如同朱砂涂成。
“洛子晚……”疼得快要受不了的青蘅咬着字命令他,“你过来。”
可是此刻的少年根本无法动弹,甚至很可能听不见她说话。
他全部的灵力都在用来支撑几近崩碎的结界,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在恍惚之间,听见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沾着血的眼睫很慢地眨动一下,轻而含糊地应了个“嗯”。
青蘅咬了一咬牙。
毁天灭地的雷劫里,摇摇欲坠的天穹下,遍地的尸骸之上,漫卷如火海的红莲怒放。
浑身浴血的少年半跪在血泊里,一袭红嫁衣的少女撑着剑一寸寸靠近过去,半跪着坐在他的面前。
散落的衣袂交织在一起,混乱,纠缠,又暧昧不清。
青蘅以剑柄抵着洛子晚的下颌,令他微抬起头的时候自己也探过去。
呼吸很轻地洒在彼此的唇齿间。
她说:“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