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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宝宝。


    41


    万米高空之上,李絮无声浏览着屏幕里那张照片。


    看拍摄角度,镜头是从出发大厅里面怼出来的。设备应该是iPhone。距离有点远,光线不足,还有廊柱遮挡,只拍到了李絮的正脸,以及言漱礼模糊的半边背影。


    不过两人相牵的手倒是白得发光,不必多清晰的画质,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该说不说,作为她和言漱礼唯一一张合影,构图还不错。放大倍数所造成的失真与噪点,更添了几分复古胶片的颗粒感。


    李絮看了半晌,没有点进对话框进行回复,只长按屏幕,将图片保存进相册。


    还顺手点了个收藏。


    而后为了避免无谓的骚扰,她直接开启飞行模式,喝空红酒,抖开毛毯,拉低眼罩,倒头就睡。


    既然选择跟言漱礼维持这段关系,不避人,被陈彧知道就是迟早的事。


    李絮早有心理准备。


    她行事向来见步行步,不懂未雨绸缪,也没有多少计划性。事来心应,事去心止。没必要连宝贵的睡眠时间,都用来争分夺秒地焦虑。


    陈彧发过来的那张照片,其实很有些耐人寻味。


    大概率不是他亲自拍的。


    假如他在现场,即便没胆量当面冲撞言漱礼,在李絮独自候机的那段时间,也早早闯到她跟前兴师问罪了。不会忍了这么久,才发过来这么一则阴阳怪气、充满试探意味的信息。


    十有八。九是经他人之手。


    而偷拍者不知有意无意,极力降低了言漱礼的存在感,只有半边背影,没有露出正脸。是真的拍不到,还是不敢拍到?尚未可知。


    李絮对此也没有太多求知欲。


    一路平稳飞行十几个小时,中转巴黎,抵达佩雷托拉机场。


    李絮取了行李,熟门熟路往有轨电车的乘车点去。步行途中滑开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想着给言漱礼先发条信息,说自己已经平安落地。


    结果连对话框都还没来得及点开,那个陌生号码,就见缝插针地拨了进来。


    李絮不太意外,幽幽叹了口气,没有像以往那样挂断拉黑,直接滑开了接听。


    线路对面没有人说话,环境音空白,惟有死一般的寂静。


    “你最近应该很忙。”李絮主动开口,“假如没什么话讲,那我就先挂了。”


    听筒发出玻璃碰撞的突兀声响,一道嗓音糙得吓人,仿佛像是彻夜未眠,字句皆硬生生从喉咙挤出来,“…你跟他搞在一起多久了?”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陈彧。”李絮异常冷静,“我不认为你有任何立场来干涉或质问我。”


    “我从来没有同意过要跟你分手。”陈彧全然弃了过往那份潇洒爽朗,语气中尽是危险与阴沉,“三个月不到,李絮,你这就勾搭上了另一个男人。这么迫不及待,该不会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暗渡陈仓了吧。”


    “你想表达什么?”李絮停下脚步,对电车车厢上友好示意她的路人微笑摇头,懒懒等待下一班未至的车,“想要择我错处,共沉沦,把我也拖到你和何雨曼的那种关系里吗。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好受点的话,那随便你。”


    耳边陡然响彻玻璃碎裂的声音。


    约莫是威士忌酒瓶,李絮心不在焉地猜,泥煤风味的。


    陈彧醉得狠了,喘着粗气,逐字逐字沉声逼问,“…他是谁?”


    他没有认出来言漱礼的背影。


    是没有认出来,还是明知故问,不敢认出来?


    “这重要吗。”李絮沉着以对,“无论他是谁,你现在愤怒的缘由和指向,都不是他,是我。”


    陈彧的声音被霜住了。即使看不见画面,也能想象到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清俊的面容因为怒意而开始变得扭曲,“…你跟他到哪一步了。”


    “我们在一起了。”李絮平静道。


    “我、他、妈问你到哪一步了!”陈彧咬牙切齿,显然已在崩溃边缘,“睡了吗?”


    “如果你需要答案的话。”李絮毫不回避,直接承认,“那就是。”


    回应她的,是连串令人悚然的爆裂声。


    似是分量不轻的酒柜被推倒在地。破碎的玻璃声、飞溅的酒液声,废弃垃圾般嘈嘈杂杂,混乱地揉成一团。


    “…婊、子。”陈彧胸腔发出嗬嗬的喘息,犹如一把摔坏了琴颈的大提琴,断裂的一端势要刺向昔日的恋人,“李絮,你跟你妈那个烂货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婊。子。”


    “…不对。我不信。”然而下一秒,他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与口不择言痛哭出声,“…你撒谎。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不对?因为我做错事,你生气了,所以你才会编这种谎话来报复我。”


    李絮有须臾错愕。


    虽然更难听的话,在尚闳念书的时候也不是没听过。言语上的奚落与攻击,对她而言已经造不成多少伤害。但这种话出自陈彧之口,难免还是令她愣了愣。


    李絮攥紧拳头,很快回过神来,声线冷冷地沉下去,“无论你信不信,陈彧,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我不想再围绕这个问题跟你来回攀扯。”


    “别说气话了,好不好。”陈彧腔调夹杂着绝望与悔恨,微微打着颤,听起来有种醉酒的神经质,“你说那么在一起,为什么?你喜欢他?我不信。他牵你的手,亲你,难道你不想吐吗?何必漏洞百出地编那种谎话骗我,明明我轻轻碰你一下你都受不了的…你怎么可能跟别人……”


    “我有没有撒谎,你心知肚明。”李絮冷泠泠地,漠然挑破,“听说富邑最近运转状况不佳,你要离开云城总部,到新加坡接手子公司。这种情形下,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我身上,值得吗?又或者说,你只是需要一个宣泄负面情绪的出口?我理解你受挫,心情不好,但我的忍耐度有限,希望你适可而止。”


    “富邑出事,我爸惹官司上身,我受他牵连也要被爷爷踢出局,马上就要一无所有了,你是不是很开心?”陈彧声音哽在喉咙,喑哑难闻地笑起来,“我爸自身难保,养的那些莺莺燕燕都要被打发干净。你妈和那个小傻子,以后都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那是她选择的生活。她是聪明人,会照顾好自己的。”李絮浸在佛罗伦萨微凉的空气里,低头看着古旧的砖面,心平气静道,“另外,前几日我回国扫墓,碰见了何雨曼。她说你和她断掉联系了,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说其实没有必要。你和她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情谊比我和你这种半路兄妹要深厚得多。她也是真的很紧张你,假如你需要关心和陪伴,她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我他妈跟何雨曼那些破事在你那里永远过不去了是不是!?”连声裂响,陈彧被激得再度情绪失控,呼吸沉重得像台风过境,“…不过睡了几觉而已。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可以道歉,絮絮,只要你回来我身边。我犯了错,你也犯了错,我们扯平了。”


    “自欺欺人有意义吗。”相比起他的怒不可遏,李絮冷静得近乎无动于衷,“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别再酗酒了,陈彧,想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你都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我要你回来。”陈彧执迷不悟,声音嘶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你跟他分手,是我有错在先,我认,絮絮,我原谅你这次。”


    李絮默默叹了口气,感觉再也无话可说,甚至有些后悔接起这通来电。


    在下一班车即将抵达之前,她主动结束了这场得不到共识的对话。


    “之前总嫌换号码麻烦,也低估了你不甘心的程度。这是我最后一次接你电话,陈彧。祝你在新加坡一切顺利。言尽于此。”


    没有等对方回应。她直接挂断,重新打开飞行模式。随后拎起行李箱,迈上了准时到站的有轨电车。


    路上换了一张新的电话卡,回到公寓,庭院门前的橘子树,在晴朗夏日里绿得熠熠生辉。


    Francesco闭目凝神,在廊下和大胖猫咪一起做冥想瑜伽。李絮更倾向于他是睡着了。路过这一人一猫时,破天荒地,她第一次伸手捋了一下懒洋洋眯觉的金渐层。


    房间几日没通风,拉开落地窗,新鲜的风汩汩涌入,吹散室内的凝滞与沉闷。


    李絮倚在露台,摩挲着小柠檬树青绿的叶片,连上wifi,给言漱礼发了条消息。


    11:20Chiara:【我到了。佛村今天天气好好。】


    对方很快回拨一个视频通话。


    默认是前置镜头。言漱礼西装革履,穿一件黑衬衣,搭配同色暗纹领带,手机拿在手里。似乎有些微不习惯,他过了几秒才找到按钮,将彼此的画面大小切换过来。


    “怕你在忙,所以没有直接打过去。”李絮噙着笑,抢先一步说明。眼睛在日光底下亮晶晶的,鲜妍昳丽。


    言漱礼略略垂着眼,看了屏幕里的她半晌。手指滑动几下,不知点了什么,以李絮丰富的视频通话经验而言,她觉得他偷偷点了录制。


    延迟片刻,镜头才切成后置,对准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无毛猫。


    “打招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小猫咪的秃头。


    李絮挑眉讶异,“你怎么把它带去公司了?”


    和Francesco那只半豢养半放养的金渐层不一样。Sphynx在李絮心目中,是只别人敞开大门,它都不愿意出去的胆小猫咪。


    “不是说要跟它说拜拜?”言漱礼淡声道,“它没那么娇气,只是懒,在外面也不会应激。”


    想想也是。


    毕竟是坐过越洋飞机,在波士顿浸过洋水的外籍猫。


    不过她起飞前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言漱礼居然真的把它带在身边了。


    李絮抿出梨涡,软着腔调逗了几句Sphynx。Sphynx先是咕噜咕噜地蹭了一会儿言漱礼的手,随后顺着引导,好奇地过来拱手机摄像头。


    距离太近,屏幕里只剩一片模糊的粉色鼻尖,惹得李絮心软软不住笑。


    没讲几句话,就听见门响。之前约好了时间,Vanessa早早来敲门,要她陪着一起去旧烟草厂那边的研究生校区。


    李絮拿食指戳了戳小猫咪的鼻尖,轻声细语与那个藏在摄像头后面的人商量,“那就先这样?我们晚点再联系。现在国内这个时间,你差不多该吃晚餐了,我也得去趟学校,空太久了不好。”


    言漱礼将手机拿远了点儿,但摄像头还是没有切换回来,漫不经心掠过一面巨型海缸。


    “没有其他事要跟我说吗。”他声音低而磁性,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仿佛有种沉坠的回响。


    “嗯?”李絮没反应过来,“还有什么?”


    在幽微透蓝的空镜里,言漱礼沉默几秒,宽容地放纵了她。


    “没什么。”他低声,“去吧。”


    屏幕熄灭。


    李絮若有所思地望着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


    她打开门,与几日不见的Vanessa贴面拥抱,拜托她再多给自己十分钟时间。随后重新回到露台,捻着小柠檬树顶端的一片叶,用新号码给言漱礼打了个电话。


    当然,没开视频。


    因为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


    那边有些意外,但很快接起。


    “有件事,要跟你报备一下,Leon。”李絮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有人拍到了我们在亚港机场的照片。陈彧发给我了。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那个人是你,但查监控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大概率很快就会知道。我担心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提前告诉你。”


    言漱礼没有即刻作声。


    李絮顿了顿,又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听筒里传来Sphynx撒娇的喵呜声,约莫是被主人摸了脑袋,开心了,咕噜得像只沸腾的热水壶。


    “晏明生跟我说了。”言漱礼平静承认,“他飞纽约谈合作,顾维蹭他飞机,正好也在亚港机场。”


    晏明生是言漱礼朋友,也是家世顶尖的青年才俊。


    而顾维,则是当年那个在尚闳被言漱礼公然踹了一脚的同学,晏明生的表弟。


    顾维人烂归烂,但天生好命,有一双身居高位的父母和一个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哥。同阶层的人,心里虽看他不起,总归也会给他家人几分薄面。


    自从被一脚踹翻在地,颜面尽失,顾维对言漱礼就一直有些又惧又恨。


    但他跟陈彧关系非常不错,多少知道陈彧和李絮私底下在交往的事。


    这会儿突然见了李絮跟一个男的在机场举止亲密,又是牵手又是吻额头的,明显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全了。他知道陈彧最近夜夜以酒浇愁,但不知道两人分了手,疑心李絮给陈彧戴了绿帽,登时就想打电话跟哥们通气。


    结果李絮进了出发大厅,那野男人转身目送,哦豁,居然他妈的是言漱礼!


    顾维震惊得不行。


    心里既想向陈彧告密,又怵言漱礼这人怵得要死,不清楚他对李絮究竟是个什么程度,怕自己跟陈彧都讨不着好。


    这么思来想去,还是挑了一张拍得模糊的背影给陈彧发了过去,并苦口婆心劝哥们:别几把犯颓了,赶紧甩了这一脚踏两船的便宜贱。货吧!收拾收拾出来玩儿,多漂亮多嫩的都任挑,过去的就当挨了个教训,以后别整什么深情纯爱忘不掉那套!


    陈彧消息显示已读,电话追过来,恶声恶气问他那个男人是谁。


    顾维哪敢坦白,只含含糊糊说不认识。


    他虽是彻头彻尾的混账,对兄弟倒还剩几分仗义,怕陈彧当真查到言漱礼头上去了。就迭声劝他好聚好散,别为难人家穷姑娘了,外面什么极品都有,再难受飞岛上玩几天也就过去了。


    陈彧没理他,径自挂了电话。


    顾维怀里搂着个金发碧眼的妞,在飞机上唉声叹气。


    晏明生嫌他吵,冷冷瞟他一眼。


    顾维这被黄。赌。毒荼毒已久的二世祖脑子,也是半点藏不住事。别人问都没问,他就一股脑全跟自家表哥坦白了。


    于是晏明生当场就卖人情,跟言漱礼同步了消息。


    “……”李絮听得五味杂陈,无端端有些庆幸自己打了这通电话,“我刚刚没告诉你,你怎么也不问?”


    “你不说就代表你不想说。”言漱礼轻描淡写,“逼你做什么。反正我会处理。”


    “…我只是忘了。”李絮欲盖弥彰地狡辩,又有些担心,“会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


    “不会。”言漱礼平稳得无波无澜,关注点甚至不在这件事上,“你换了号码?”


    “嗯。”李絮点点头,都没留意他看不见,“之前的号码用好久了,嫌换了麻烦,结果不换更麻烦。”


    “不换也没事。”言漱礼说,“他不会再打给你。”


    李絮不知怎的有些不安,“Leon,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线路那边响起纸张割破空气的声响,言漱礼态度淡漠,“之前你总是坚持要自己解决。我尊重你的意愿。这次我也是当事人,且事先征得了你的同意,那就按我的方式,稍微警告一下。”


    …最好是“稍微”。


    “还有个问题。”李絮手指轻轻揪住清香的柠檬叶,酝酿少时,才终于问出口,“富邑前段时间出事,陈志诚被人做局,陈彧被他爷爷丢去新加坡……这几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不怪她怀疑。


    毕竟桩桩件件接连发生,相关新闻还时不时能发现普德控股参与的踪迹,时机实在太巧。


    “富邑隐患太多,暴雷是迟早的事。”言漱礼简明扼要,没有否认,“我外婆去世以后,老爷子就一直有意敲打,不想再同陈家这门亲戚来往过密。很多事原本就在计划内,我顺势而为,让富邑换个更有能力的继承人罢了。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比她还要欲盖弥彰。


    相处久了以后,即便言漱礼不愿表露出什么情绪,谈吐仍是那副倨傲漠然的语气。李絮却有了长足进步,已经能隐隐约约分辨出其中不同。


    她没有作声。


    言漱礼默了默,不冷不热道,“觉得我做得过分?”


    李絮又忘了他看不见,迟疑地摇了摇头。


    李絮对自我的审视与评价,其实异常准确。


    或许是因为曾经收到的善意比较少,所以格外珍重。她就是那种别人赠过她一瓢饮,她就会感念许久的人。尽管那个赠水的人后来又伤害了她。


    很多东西没有人教过她。


    她的天赋也很差。


    所以她对“爱”一知半解,对“报复”也似懂非懂。


    “我只是觉得,陈彧在我这里犯的错,罪不至此。Leon,你没必要为了我,额外去为难他。”


    这回,轮到言漱礼没有吭声。


    李絮心下百转千回,似被一双手反复揉搓着,讲不出更多。惟有抿了抿唇环,不再提这事,硬生生转过话锋,告诉他Vanessa又在笃笃敲门,自己真的要去学校了。等到吃晚餐的时候,她会再给他拍佛罗伦萨今日的晚霞。


    言漱礼顺着她,冷声冷气说了好。却又不挂电话。很有几分突兀与生疏地向她报备行程,说自己今晚会出席一场慈善晚宴,没什么重要人物参加,随时都可以接电话。


    李絮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倘若没有重要人物在场,以他的身份和性格,怎么会去参加什么无聊晚宴。


    不过也没揭穿就是了。


    只微微折起梨涡,很轻,又很温柔地,跟小猫咪说了“Ciaociao”。


    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周。


    期间没有换回原本的意大利号码,所以也就不得而知,陈彧究竟有没有坚持不懈地给她打电话。


    这日从学校图书馆出来,李絮顺路去了趟超市,挑了几瓶莫斯卡托和威士忌,给家里空出来的酒柜补货。


    转过郁郁葱葱的橘子树,推开庭院的门,发现Francesco又在底下坐着,面前摆着一个国际象棋棋盘,对面坐着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


    李絮猛地顿住脚步。


    “Chiara!!”Francesco异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并极力赞美,“你男朋友真是个天才!比我们俱乐部的人厉害多了!”


    “Leon?”李絮无视好友,惊讶看向毫无预警突然出现的言漱礼,“你怎么来了?”


    言漱礼直接将死Francesco的王,宣告棋局结束,得到Francesco兴奋又遗憾的欢呼。随后才慢条斯理走过来,拎过李絮手中的购物袋。打开一瞧,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酒,又淡淡乜了李絮一眼。


    李絮掩饰心虚,声音变低些许,又再问他,“…你还没回答我,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间隔未免也太短。


    距离上次见面还没过去几天呢。


    “我奶奶明天生日,我去慕尼黑,顺道来看看你。”言漱礼简短解释完,拎起扔在地上的旅行袋,牵着她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


    “这么赶,你怎么还特地过来一趟。”李絮颦了颦眉,不太赞成他这种连轴转行程。


    “很不情愿见到我吗。”言漱礼面无表情垂眼。


    两人贴得很近,夏季的衣衫也薄,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共振。


    像被烫到了似的,李絮睫毛颤了颤,“不是不情愿,是担心你——”


    没有允许她将话讲完,言漱礼拥着她进了房间,门迅速掩上。


    出门前空着的酒柜,回来后仍是空着。购物袋被潦草地搁在乱糟糟的多功能桌上,无人有闲暇去分类收纳。窗帘被随手拉上,惟有边缘透出朦朦胧胧的午后柔光。


    冷气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流淌。


    李絮心率飙快,肺腑急促起伏,恍惚感觉自己像一尾被浪潮拍到礁石上的、光滑的鱼。


    然则在言漱礼眼里,她眉目妍丽,更似以天籁歌喉诱惑航海者的塞壬。


    而他则是为了她触礁而亡的,她的腹中餐。


    李絮伏在玄关,明明站着,脚却踩不到实处,整个人皆被残忍而甜蜜地打开。言漱礼每离她的心脏更近一分,她的四肢就止不住更软一寸。


    锤门声忽然响起的瞬间,简直像是晴日里的一道惊雷。


    “李絮!”粗哑的嗓音与他们一门之隔,疲惫而焦躁地,试图闯进封闭的房间,“絮絮!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你出来,别躲我!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


    ——陈彧!


    他怎么会突然来佛罗伦萨?


    还恰好在这种时候找上门来?


    李絮吃了一惊,心砰砰跳着,瞳孔与四肢皆猛地一缩,紧紧环住言漱礼肩膊,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专心点。”言漱礼好整以暇搂紧她,动作没停,贴在耳边好心提醒,“动静这么大。想被听见吗。”


    那扇可怜的门还在被猛力敲击着,震荡空气中的微尘,好似随时都会被暴力踹开。


    李絮眼底氤。氲一层薄薄泪意,愕然瞪着言漱礼,咬住下唇,慌乱摇头。


    言漱礼全然不理外面的噪音,将人稳稳当当抱紧了,从容不迫离开玄关,一点点衔住她呼吸。


    “…不要!”李絮心理和身体都紧绷万分,泣音隐忍,泪涔涔去蹭他喉结,唤他名字,希望这尊煞神会因此心软些许,“…不要这样,言漱礼!”


    被她视作救命浮木的人,如愿攥紧了她的腰肢。


    “他冒险为你来这一趟,代价不小。以后恐怕连新加坡都待不下去。”言漱礼面不改色,用指腹碾玩她的唇环,言语简洁得不似诱哄,更似某种彬彬有礼的建议,“确定要让他滚吗。”


    李絮浑身都在抖,哪里还有心思顾念别人,只晓得埋在他颈间,迫不及待连连点头。


    “好。你自己同意了的。要记得。”言漱礼多讨了一重保证,不疾不徐在她湿漉漉的颊边落下一吻,“这是他自己闯的祸,不是我有意为难他。”


    /:。


    李絮已经无心听他在说什么,茫茫然仰在沙发上,整个人被迫收紧,龙骨反弓出一道优美而脆弱的弧度。


    言漱礼被艳光所慑,静静欣赏片刻。


    而后才不紧不慢拿起手机,拨出号码,淡声吩咐对面,“这栋楼很旧了。礼貌些,别吵到邻居。”


    言罢,不过几十秒。


    隐隐约约听见走廊有几道脚步逼近。随厚是轻而沉的几句对话,以及快而稳的一记闷响。那道嘈杂的锤门声与陈彧沙哑的呼唤声,便突兀地收束起来,无声无息地沉寂了下去。


    李絮紧绷的身心,却并未随之放松下来,反而越发焦躁滚。烫。


    肺腑涨得太过了,被一下一下挞伐着,仿佛有什么即将漫溢出来。


    “知道吗?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在我面前炫耀,说你有多喜欢他,多依赖他。”言漱礼面对面握住她虚软的腰,俯身贴近,慢而低淡地剖白,“我其实很想尊重你的选择,李絮。但你的眼光实在太差了。”


    顿了顿,他很轻地亲了亲那只梨涡,“心又这么软。被欺负了,还要为他求情。你有这么舍不得他吗。”


    “…不是!”李絮哀哀叫了一声,什么辩驳都说不出,只能拼命摇头,嘴唇被迂缓地堵住。


    “哪里不是?你答应他追求。允许他对你那么亲密。允许他叫你絮絮。”言漱礼一桩一桩地数,伸手钳住她洇红的腮颊,批判欲与求知欲来得十分不合时宜,“除了这个,他以前都是怎么叫你的?”


    低头吻一吻耳珠上那枚小痣,他凝着她,寻根究底地问,“Babe?”


    真的要命。


    李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搅得心口发涨,膝骨发软,视野变得模糊而迷幻,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甜奶油。


    “还是说。”那人继续游刃有余地猜,意大利语重音低沉,吻落于秀丽的鼻尖,“Tesoro?”


    耳朵嗡嗡作响。李絮眼神都涣散了,全副身心都被强硬占据,惟有哆哆嗦嗦在他眼里流泪。


    “又或者——”最后一个吻,回到那枚禁制般的金属唇环,言漱礼声音冷酷而温柔,“宝宝?”


    顷刻间被灼伤了。


    李絮被高高抛起,眼泪淌了满脸,脑海迸出炫目白光。仿佛一场诡丽奇谲的梦境。那种饱和度极高、极艳的色彩,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要将她的身体当作画布肆意涂抹。


    “宝宝。”言漱礼故作体贴地吻她泪眼,实则连一刻都不肯暂缓,只喟叹般低声,“看来你比较喜欢这个。”


    第一次窥见他这副恶劣姿态。


    李絮招架不住,报复性咬在他锁骨,忍不住又再溢。出哭腔。


    不知过了多久。


    蝉鸣穿透窗纱的午后,树影摇曳,日光渐渐凉下去。


    李絮执意自己冲完澡出来,眼睛还微微红肿着,看见言漱礼光着上身坐在地毯上,指间夹着她的烟,没点,静静注视着那幅渐趋完成的油画。


    透明人看着镜中人。


    他看着他。


    李絮停下脚步,不肯走过去,倚在门框边观他神情。


    言漱礼的侧脸浸在柔和的光线里,比往常削减了几分冷峻与锋利,显出几分明净的少年气。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慢慢转过去与她对视,一双琥珀眼剔透地亮着,“还生气?”


    李絮抱着手臂,不讲话,也不否认。


    “对不起。”言漱礼完全没有诚意地,又向她道了一次歉,“对于女性而言,那是有一定概率发生的正常现象。而且我没有觉得脏。”


    “…你不许再讲了!”李絮面色爆红,忍不住把擦头发的浴巾狠狠摔到他身上。


    言漱礼慢条斯理将浴巾从脸上拿开,绅士地噤了声。


    然而并未给到她多少平复的时间,很快,他又重新开了口。


    “为表歉意。”那双琥珀眼自下而上望着她,很突然,又很正式地提出邀请,“你愿意陪我去一趟慕尼黑吗。我奶奶做的炖菜和奶酪面,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我觉得你也会喜欢。”


    第42章 也算般配吧。


    42


    午后的光线呈现出一种柑橘调,明亮而不燠热,照得细小的尘埃在空中微微打着旋儿。


    这种过曝的视觉,很容易令人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


    言漱礼讲话语气总是轻描淡写,平静得如同在谈论今日的阴晴云雨。


    但话中份量显然不轻。


    李絮愣了愣,没能即刻作出反应。


    自从那夜在潮起岛的游艇上,他对她承认了“喜欢”,他们就模模糊糊地确定了关系。


    李絮无法抗拒地向他迈出了这一步,实则心底还是藏着悲观与犹疑。


    毕竟他们之间相差得实在太远了。


    身边也有太多前车之鉴。


    现实不是童话,当午夜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辛德瑞拉大概率连遗下水晶鞋的机会都不会有。近乎天堑的门不当户不对,只能作为心照不宣的短择关系,展示焰火般转瞬即逝的美。很难走到最后,得到世俗意义的圆满结局。


    李絮即是基于这种认知,清醒又冒险地,步入了这段恋爱。


    她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见家长”这一出,而且选定的时间近乎迫不及待。


    虽然德国人和大多数欧洲人一样,对这件事没有那么在意。不需要等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只要是正式交往,就会或多或少参与到对方的家庭聚餐或派对。这代表这对情侣是在认真发展,而非随随便便的freundschaftplus。


    然而对于李絮而言,在言漱礼的家族成员面前承认“正式交往”这件事,就已经非常具有负担感了。


    “…会不会太突然了些。”她踟蹰着,走到桌边,假装忙碌地开始整理起购物袋里的酒,“我还没做好准备。”


    “吃顿饭,需要做什么准备。”言漱礼起身走近,压低眉眼瞧她,“我奶奶脾气很好,喜欢郁金香,你可以给她带束花作为礼物。”


    李絮颦眉,显然并不赞成,“这未免也太潦草了。”


    “她七十多岁了,对礼物的商品价值没有什么要求。”言漱礼耐心给予建议,“要是觉得不够。她和你一样,还喜欢喝酒,你可以再给她挑一支托斯卡纳特产的葡萄酒。”


    三言两语,就将问题的重点从“去不去”,扭转成了“送什么礼物”。


    李絮险些被牵着走,当真思考起来哪个酒庄的出品更适合送礼。过了几秒才骤觉自己上当,没吭声,上目线斜斜睨着他。


    言漱礼单手撑在桌沿,靠得很近,略略垂着眼回视。很英俊,又很冷淡的一副模样。肩膊处隐隐约约缀着几处咬痕,低头时,身上有和她似又不似的沐浴露香气。


    李絮左右摇摆,心想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决定。


    理智而言,不该答应。


    可是像言漱礼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具备某种能力,让人没有办法轻易拒绝。李絮舍不得他不高兴。最后还是心软又自私地,忍不住点了点头。


    他们在翌日乘早班机飞往德国。


    作为公认旅游价值最低的欧洲国家之一,德国的人文风景乏善可陈。古建筑都被战争毁得差不多了。战后修建的房屋,说得好听点,是风格偏向严肃、工业与务实,说得难听点,就是丑。整体构筑出的质感相较于周边国家而言*,灰扑扑的,没什么艺术性,相当拘谨无趣。


    而慕尼黑作为德国最富裕、最不友好的城市,携着巴伐利亚首府的傲慢,完美地诠释了这种冷冰冰的气质。


    不过,当然,巴伐利亚也有其闪光点。


    从慕尼黑市区朝西南方向驱车二十几公里,即可远眺阿尔卑斯山脉,抵达城市近郊的施塔恩贝格湖。


    施塔恩贝格湖风光绝美,蓝得如同玻璃般,澄澈而宁静,近似一片浓缩的海。


    言漱礼的祖母Marie,就住在施塔恩贝格湖畔,这座德国最昂贵的小镇。


    清晨,纯黑布加迪沿湖行驶,缓缓驶入一栋欧式古典风格的独栋别墅。


    别墅前有花园庭院,后接私人沙滩。Marie年过七旬,仍然神采奕奕,早早与几只爱犬等在门口,翘首以盼家人的到来。


    “GutenMorgen!”[早上好!]


    言漱礼和李絮刚下车,慈祥的老太太就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


    Marie没有刻板印象中慕尼黑人的那种高傲与自矜,反而神态语气皆如日光般和煦,令人不自觉就想要亲近。


    “欢迎你,我的孩子。”


    她越过言漱礼,径自到李絮面前,热情地拥抱了这个美丽的东方姑娘。并积极地说了几句中文,感谢李絮为自己带来了这么漂亮的郁金香,她非常非常中意。


    ——尽管她自己的花园里,就培栽种育着一大片不同品种的郁金香。


    李絮暗暗瞪了言漱礼一眼。


    言漱礼照单全收,丝毫不为自己提供无用情报而心虚,只绅士地站在旁边,帮她提着昨晚精挑细选的一瓶白葡萄酒。


    Marie自诩是个平凡的德国老太太。她丈夫早逝,独自抚养一对儿女长大,年轻时在慕尼黑市中心经营一间小小的纪念品商店。因为生计需求,本身也勤快好学,所以会讲一点基本的英文。缺点就是拜仁州口音比较重,稍微有点难懂。


    言漱礼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两位女士之间的翻译。


    “我期待与你见面很久了,亲爱的。”老太太和颜悦色地看了李絮,以及她颈间的项链半晌。随后亲切地挽着她进屋,并吩咐管家赶紧将自己珍藏的那只古董莱俪水晶花瓶拿出来,她要亲自修剪插花。


    李絮社交能力还行,面对长辈也轻松自如,不会轻易怯场。但此刻还是有些受宠若惊,略略紧张地瞟了言漱礼几眼。


    言漱礼不动声色捏了捏她手心,示意她放松,又用德语对他祖母说了句什么。


    “请原谅我的兴奋。”老太太笑起来,调侃似的感慨,“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祈求上帝能在我老死之前,让我见到Leon喜欢的姑娘。谢天谢地,你们交往了这么多年,这没礼貌的小子终于肯让我见你了。”


    …什么?


    李絮疑惑地看向言漱礼,疑心自己听岔了。毕竟他们在一起都还没超过半个月。


    谁料,老太太就是那个意思。


    “我至今还收藏着你们在高中舞会跳华尔兹的片段呢。”Marie笑眯眯地提醒她,“还记得吗?我们在电话里打过招呼,可惜当时没能多聊几句。”


    李絮当然记得。


    前言后语连起来一想,霎时间就明白了。


    “拿我当挡箭牌?”趁着Marie去找花艺刀剪,她压低声音悄悄控诉。


    “为免老太太担心。”言漱礼有理有据地辩驳,“省了我很多麻烦。”


    李絮绷着表情“哦”一声,拿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瞧他,“帮了你这么大忙,连谢谢都没有一句?”


    “谢谢。”言漱礼不怎么诚恳地颔首,“虽然你什么劳动都没付出。”


    “事关我名誉权。”李絮抗议。


    “好。”言漱礼好脾气应下,一手拎酒,一手牵着她往起居室方向走,“回头我让法务团队给你拟份赔偿合同。”


    李絮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言漱礼姑姑一家四口很快也从市区赶过来。他姑姑是位金融从业者,前夫是名企业家,现男友是名日裔足球教练,目前共同养育一儿二女。


    比起言家的显赫背景,Rosenbaum一家显然更加平易近人。每一位家庭成员对待李絮的态度都很友好,格外关注她之余,又不过分施予压力。


    他们从中午开始为老太太庆祝生日。


    管家将餐桌布置在庭院的草坪上,周围鲜花簇拥,耳边鸟啭虫鸣,眼前一抹晴日烟波蓝。


    Marie准备了一封手写信,在午餐开始前读给孩子们听。末尾还特地为李絮学了几句中文,祝她答辩顺利,每一天的生活都有玫瑰与佳酿相伴,上帝保佑她,施塔恩贝格湖永远欢迎她的到来。


    一顿饭吃得家常又温馨,没有让佣人在旁随侍,言漱礼亲自开了他们带来的那支葡萄酒。


    搭配这顿菜品正好。


    李絮平时少吃德国菜,感觉比较硬核,口味偏重。典型的譬如烤猪肘、煎香肠、哥尼斯堡肉丸之类,食感相当大开大合。


    Marie受孙儿之托,还特意亲自下厨,为李絮做了一道炖牛肉和一道奶酪面。


    炖牛肉,亦即酸烩牛肉。做法比较繁琐。要先将牛腿肉切块,用醋、香料及红酒腌制几日,随后风干,再浸入酱汁慢慢煨炖而成。酸甜浓稠的肉香,搭配清爽解腻的紫甘蓝,风味很是特别。


    奶酪面则出乎意料地惊艳。口感比意大利面软糯些许,每一口都包裹浓郁芝士,加上炸至金黄的脆洋葱和咸香四溢的培根,热量爆炸,一口一满足。


    言漱礼没说错,的确挺合李絮口味,她吃得都比平时多。


    反倒是Marie没怎么动刀叉。老太太有基础病,胃口已经不那么好,切过蛋糕,只笑着饮酒,和孩子们一句一句温吞聊天。


    施塔恩贝格小镇的白昼,宁静而惬意。


    午餐过后,从别墅后院的草地往外走,即可通往存放船艇的小屋与柔软的沙滩。


    远远望去,湖上有不少人在玩帆船、划脚踏艇,靠近浅水处,也有人下去和天鹅一起游泳。岸边树影阴凉,蓝绿掩映,格外适宜徒步与野餐。


    言漱礼12岁的小表弟性格活泼,盛情邀请李絮一起划船。他请李絮放心,宣称自己是学校赛艇队的主力成员,他的两位姐姐也经常划SUP,技术非常过硬,保证带她近距离欣赏到施塔恩贝格最美的湖光山色,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李絮同意了,四人组合兴致勃勃出去绕了半圈,晒得脸颊红扑扑回来。


    言漱礼牵着一只威武的德牧和萌憨憨的西高地,陪着老太太,在码头一边喂水鸟一边等他们。


    “这里水好清。”李絮被他拉上岸,眉眼弯弯撞进怀里,还有些意犹未尽,“跟博登湖一样蓝。”


    “湖里还有个玫瑰岛。”言漱礼拿冰镇的马黛茶贴了贴她被晒得发烫的腮颊,淡声道,“下次带你过去。”


    李絮被冰得缩了缩脖子,又贪恋这丝丝凉气,笑着说“好”,弓身抱起追着自己尾巴玩儿的西高地。


    Marie拄着拐杖,坐在长椅上,笑盈盈看着他们。


    其余三个小朋友精力无限,一起扛起皮划艇,扬扬手,率先撒开步子跑了。


    李絮和言漱礼一人牵一只小狗,迁就老太太的速度,沿着湖畔慢慢步行回去。


    湖畔的日落亦美。


    夕阳平静地燃烧着。


    晚餐是自助餐形式,Marie提前邀请了众多邻居好友,约莫有二三十人,来家里热热闹闹地开派对。


    李絮很少参加这种家庭形式的派对。上自耄耋老人,下至刚换乳牙的小朋友,都在高高兴兴说笑玩乐。期间音乐不停,气氛很好,男女老少都在随意松弛地跳着swingdance。


    甚至连Marie都丢开手杖,愉快地摇摆了一会儿。


    李絮肢体不协调,不怎么喜欢跳舞。但言漱礼的弟弟妹妹轮番邀请,她没好意思拒绝,还是手脚打架地跟他们一起熬了两首歌。


    后来转着转着,舞伴变成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金发小萌娃,又转着转着,转进了言漱礼怀里。


    有祖母在场的派对,不像其他那样,可以轻慢对待。言漱礼没有高高在上地避开人群寻清静,反而异常耐心地在旁喝一杯无酒精桑格利亚。见李絮跳得可怜兮兮,晕头转向撞进怀里,才放下酒杯,不动声色将她带出舞池。


    月下长廊,湖泊波光粼粼。


    乐声雀跃欢快。一墙之隔,潋滟的波光映入室内,时明时灭。有人在昏暗处隐秘地接吻。


    夜沉似水,徐徐流淌。


    Marie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她的朋友们也不再年轻。是以今夜的派对结束得尤其早。


    一一送走客人以后,姑姑一家也不留宿,要返回慕尼黑市区。李絮和言漱礼陪着老太太站在门口目送。


    小表弟活跃了一整天还不觉累,热情洋溢地与李絮约定,下次见面再教她划SUP的技巧。李絮感激地答应了,并预祝他下周比赛取得好成绩。


    车灯在夜里远去。


    喧嚣过后,施塔恩贝格湖显得越发寂静。


    Marie在管家的搀扶下转身进屋,看着正在忙碌清扫的佣人,突然提出想看以前的录像。管家似乎司空见惯,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很快就打开了起居室的电视。


    李絮和言漱礼自然也陪伴在旁。


    电视是顶配的液晶巨幕,屏幕里的内容却有些年头了。色彩暗沉,画质陈旧,分辨率不足,明显不是近年的产物。


    影像开头,记录的是一场在海岸边的婚礼。


    抱着婚纱裙摆的亚裔女子正在昏昏欲睡地补妆,发现了手持DV偷偷进来的人,即刻巧笑倩兮地打了一下镜头,对着朋友喊,“快!他偷偷进来了,快帮我抓住Elias!”


    镜头猛地一转,身穿晨礼服的新郎亮相。


    EliasRosenbaum金发浅瞳,深目高鼻,英俊又温和地笑起来,高喊着“我是来送香槟的”,被哄笑的朋友假意拉扯,黏在言幼薇身边不肯离开。


    言幼薇笑着拥抱他,熟悉的项链在画面中闪过。


    他们看起来无忧无虑。好快乐。


    很快有了新生命的存在。


    一家人湖畔野餐。言幼薇躺在草地上晒太阳。Elias翻着一本厚厚的书,手放在太太隆起的肚子上,逐个逐个名字念。念到“Leon”的时候,言幼薇惊呼一声,举报小家伙踢了妈妈一脚。


    于是毫无异议地,Leon成为了这只小狮子的名字。


    画面切换,变成黑屏。


    右下角显示日期,千禧年的某一日,Marie的声音在镜头后面咕哝,问孩子们哪一个才是录制键。她的女儿无奈过来接手,说“妈妈,你得先把镜头盖打开”,又耐心地重新教了一遍。


    影像同步显示,画质较之前清晰许多。


    满周岁的婴儿Leon坐在地毯上,前方整整齐齐摆放网球、玩具跑车、钢琴模型、钞票等物品。


    他的父亲Elias声称这是一种来自古老东方的魔法。


    但年幼体弱的Leon显然连爬几步都懒得爬,不哭不闹,只懒懒地坐在妈妈怀里打瞌睡。


    言幼薇毫不留情大笑起来,预言儿子以后恐怕会变成一只小猪。Elias则忧心忡忡,明目张胆作了弊,将那些寄予美好期望的物件一股脑拿起,半哄半塞放进儿子手里。


    以影像为载体,这对年轻的父母,为他们的孩子留下了很多很多回忆。


    Marie唇边折起微笑,始终温柔地看着屏幕,不时给李絮口述细节,为影像增添注解。


    说不触动是假的。


    李絮紧挨着言漱礼,坐在一丛龟背竹旁边,感觉心脏在深切而幽微地颤动。


    言漱礼一言不发,与她十指紧扣,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注视前方。


    录像中那个小小软软的团子,眨眼间已经长大成人,变成了高大挺拔的青年。


    目睹此情此景,李絮这才后知后觉恍然,为什么言漱礼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他从来不对父母的离去讳莫如深。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坦然而直白地与她分享过往。


    因为他真的就浸泡在这种无瑕的爱之中长大。他的祖母,他的每一位家人,都没有忘记过言幼薇和EliasRosenbaum的存在。


    就像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夜更深沉。


    分秒缓慢拨动,Marie陷在沙发里,安静地睡去了。


    管家和佣人熟门熟路推来轮椅,将老太太抱进去,并向言漱礼恭敬颔首,用德语请示了句什么。言漱礼简短回应,示意他们回去休息。


    电视屏幕没有关。


    进度条还在继续滚动。


    七岁的队伍前锋Leon在足球场上摔了一跤,手臂擦伤了。惨兮兮的。但是他最终还是踢进了球,赢得了比赛。言幼薇在场边为他欢呼,他一副冷淡又神气的表情,对着镜头比了个手势。


    “小屁孩。好拽。”李絮似笑非笑抿了抿唇。


    言漱礼肩并肩坐回她身边,没有反驳,大约自己也这么认为。


    李絮笑着笑着,看着录像的时间线慢慢往后推移。从他的七岁、八岁、到经历剧变的九岁。心脏慢慢落下去。再也无法勉强笑出来。


    很难分辨出这究竟是什么心情,羡慕、嫉妒、恻隐、怜悯,或许兼而有之。


    有一个很俗气的词,叫“心疼”。


    说出口的份量轻飘飘的,很不稳重。但胜在切实,也不傲慢。仿佛自己的心与对方牵连在一起。一个稍有起伏,另一个就随之摇撼。


    那股熟悉的苦凉气息近在咫尺,李絮捉住言漱礼骨节分明的手,感觉自己更深地触碰到了他不流血的伤口。


    亦如一道生人勿近的禁制被揭开。


    他允许她彻底翻阅自己的从前,亦即表示,她被赋予了某种彻底伤害或抚慰他的权力。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段影像播放完毕。文件跳转。屏幕蓦地出现一双少年人的身影。


    钴蓝夜空底下,霓虹塔闪耀,肖邦的离别曲隐隐约约传来,趋近于无。十六七岁的李絮和言漱礼在玫瑰园中旋转起舞。


    好意外。


    居然是以这种形式见到这段视频。


    “我还是第一次看。”李絮微微讶异,挑眉瞧他,“当时拍完,都没机会看看拍成什么样。幸好没有很丑。”


    “是你急着要走。”言漱礼面无表情看她,“我要送你回家。你又不肯。”


    李絮装模作样“哇”一声,“当时哪敢跟你待在一起?跳个舞就已经很紧张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该怎么办。”


    “看见最好。”言漱礼不以为意,咬字极轻,又极清晰,“那我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让他们闭嘴了。不用假借他人名义。”


    李絮蹙了蹙眉,没理解,“…什么意思?”


    言漱礼也不解释。话讲一半,吊人胃口,又缄默不语。完全没有跟她一起继续追忆青春的打算。


    李絮却非要得到答案,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行望入那双藏匿秘密的琥珀眼,“什么意思,你讲清楚。”


    言漱礼表情冷淡,侧脸在她柔软的手心里蹭了蹭,“字面意思。”


    忽而灵光一闪。


    “该不会——“有些不可思议地,李絮试探着问,“当时那些人突然之间就转了性,只有口头上冷嘲热讽,没再做什么实质性的行为。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陈彧吧?”


    言漱礼扣住她腕骨,不肯看她,视线转向屏幕里青涩昳丽的少女,冷声冷气道,“不然呢。只有你会认为陈彧说话管用。”


    平白无故得了一句数落。


    李絮也不恼,意识因酒意而微微沸腾,胸腔扑通扑通,骤觉心动得厉害。


    往事帧帧从脑海中掠过,不知还有多少被她遗漏、被他掩盖的细节。


    “…Fabien讲得没错。”沉默好久,李絮声音好轻地,又再想起那句评价,“言漱礼,你这人真的很奇怪。”


    什么都不说。


    什么都不表达。


    维持着表里不一的冷漠,与居高临下的自尊心。


    倘若李絮今天没有突发奇想地追问,他大概永远都不会主动告诉她。


    言漱礼不置可否,在失真的离别曲中,撩起薄薄眼皮睇她一眼。


    “你有好到哪里去吗。”


    他很不绅士地反击,用指腹摁碾着那枚唇环,声音冷冷的,又携几分指控,“前脚跟我表完白,后脚就随随便便跟那种废物在一起。李絮,你这人真的很善变。”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维持一个将吻未吻的姿势。亲密地。亲昵地。


    言漱礼身上的费洛蒙,混合融化的冰与清苦的烟草,随着沉坠的视线,像琥珀轻轻裹住她。


    李絮本来想解释,时间线才不是这样。


    后来想想,又没有。


    她微微仰头,迎上去,在他唇边胡乱啄了一下。


    “那我们半斤八两。”


    她掺杂私心,不太客观,甚或是寻求认同般下结论,“也算般配吧。”


    第43章 是漂亮。


    43


    洗漱过后。


    言漱礼赤着肩膊,拎了风筒从浴室出来,发现李絮不见了踪影,没在床上。


    与卧室相连的推拉门半敞。


    循着月色步入,满室幽暗清凉。远远即见那人一身雪白,宛若一枚精雕细琢的玉,瓌姿艳逸地坐在他的三角钢琴旁。


    拱形落地窗被推开,湖泊被柔软地引入建筑,水面跃动粼粼波光,翻涌一种令人沉溺的黑与蓝。


    这钴蓝溶入了她的眼睛。


    “它好漂亮。”


    发觉他来,李絮手指轻抚琴键,由衷感叹。


    言漱礼走近她身边,捻起几缕长长湿发,说,“很旧了。我初学琴的礼物。”


    看得出来是诞生于上世纪的作品。经典稳重的棕褐色调,云杉木音板加枫木弦轴的制式,洛可可风格雕花蜿蜒其上,犹如藤蔓攀爬低语,无声诉说陈旧岁月。


    但也恰恰因为这份旧,所以它美得很有存在感。


    李絮心血来潮,试着在象牙琴键上敲落一串音符。


    音色薄薄的,轻盈纤细。音准都在,没有飘。Marie想必花费不少心思,定期请人调音维护。


    好多年不背谱,霎时间要弹,脑海中的旋律都漂漂浮浮地悬在空中,组合不起来。想了又想,手指从高音区滑过,下意识复现不久之前弹过的一支小奏鸣曲。


    ——“上帝的时间,是最好的时间。”


    巴赫的GottesZeitistdieallerbesteZeit。那首为葬礼而作的康塔塔。同时亦是李絮和言漱礼少年时,抽到四手联弹的那首演奏曲。


    凭心而论,这当真是一篇极其简洁、静谧且优雅的乐章。可惜李絮一如既往弹得糟糕,乐句与乐句之间时快时慢,胡乱黏连,演绎得毫无呼吸感。


    在她犹豫停顿的一刻,言漱礼垂眼俯首,握住了她悬而不落的腕。


    “MoltoAdagio.”他又一次提醒她。


    “我知道。”李絮抿唇一笑,完全没有羞愧的意思,“我没有赶时间,只是忘谱了而已。”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俏皮地眨了眨,懒懒上挑,姿态轻佻又昳丽。


    犹如月下礁石,等待一艘命定之船途径的海妖塞壬。


    压在掌心的皮肤,白呢,凉而细腻,像一尾光滑的鱼,令人疑心下一秒就会逃脱,忍不住要用更大的力气攥紧。


    然而这般纤细的骨,太过用力了,她该掉眼泪的。


    言漱礼松开青筋鼓起的手,淡声道,“坐过去。”


    “还是照原来那样?”李絮噙着笑,反手勾住他,引他落座。和当年一样,将有难度的低音区位置交给他。


    言漱礼与她肩并肩挨着,短发濡湿,肌肉贲张,神情冷淡而专注。在皎洁月下,好似雕塑家苦心孤诣创作而成的一尊神祇。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沉默定调,搭建起和声基础与节奏骨架,慢慢引导她的旋律切入。


    她亦步亦趋,还是错了几处音。


    好在高音声部的误差,很轻易就能被掩盖在低音声部的框架里。


    似又不似的场景,有一瞬间错觉,恍惚回到了那间清晨无人的钢琴教室。


    少年人穿着黑白校服,距离极近又极远,坐在悬铃木投落的树荫里,相顾无言练习一首巴赫。


    而十六岁的李絮大概永远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们居然还有机会坐在同一张琴凳上,弹着同一首巴赫,尾指勾住尾指,眼睛望入眼睛,无声默契地吻在一起。


    吻得很轻。


    仿若羽毛。


    李絮被他捧住腮颊,思及往事,不由感慨,“还记得和你一起练琴的那段时间,每逢周三周五就会失眠。期待见到你,又害怕见到你。话也不好意思多说,总担心你嫌我聒噪。”


    “看不出你有多担心。”言漱礼与她鼻尖蹭着鼻尖,形容亲密,话却冷淡,“你自己数一数。你那时主动跟我说过的话,总共有没有超过十句。”


    “怎么没有?你好夸张。”李絮笑起来,拒不承认,“当时自我介绍,我多热情,还特意跟你解释了‘絮’字究竟是哪个‘絮’。”


    言漱礼面无表情拂开她湿凉发尾,冷冷讲,“你不解释我也知道。”


    李絮唇边笑意未散,定定观察他半晌,忽而笃定,“那学期音乐选修课,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也不是你第一次见我,对吗?”


    她乌发长长一把,海藻般又厚又浓密,没吹干,浓云叆叇,滴滴洇湿了清瘦的背。


    言漱礼手掌宽而修长,轻轻一拢,就能将她整个人拢在手心。像藏着火焰,紧贴着燃烧,烫得她微微瑟缩起来。


    “午休的时候,你常常会一个人躲在网球场旁边的玫瑰园。”言漱礼声线很低,轻描淡写揭露一段记忆,“我偶尔过去抽烟,见过你在那里哭。”


    李絮盯着他看了半晌,又浓又密的睫毛眨了眨,扇起一瞬悸动的风。


    “你邀请我跳华尔兹那里?”


    “嗯。”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李絮很无所谓地笑,将重心伏在他身上。


    言漱礼俯首瞧她,没有即刻回应。


    李絮挑眉回视,执意要一句答。


    她身上有一道标志性的广藿玫瑰香。


    市面有售的普通沙龙香,混合她自身的体温与荷尔蒙,重塑出一片携有青绿枝叶气息的露水玫瑰。生于湖畔的修道院,或悬崖边的废弃古堡,围裹清晨湿漉漉的水汽,弥散惨绿的、苦凉的、诡丽的野生药感。


    极具成瘾性。


    言漱礼轻轻嗅她香气,为她构筑出一个安逸怀抱,不紧不慢凝视她眼睛。


    “觉得你很奇怪。”他最终吐露答案,顿了顿,语气像用钴蓝蘸水笔在镜面写字,“又觉得你很漂亮。”


    李絮的手像一块绮丽绸缎,亲昵地按在他心口,不允许他有任何回避。


    “哪里奇怪?”她细细声问。


    “总是言不由衷。”言漱礼将她锁在眼底,逐字逐句描摹她与少女时期重叠的面容,“总是勉强说话,勉强笑。”


    明明那么不情愿。


    多看一眼就看得穿。


    “我笑得很难看吗?”心底有一种莫名滋味涌动,李絮似笑非笑抿出梨涡,“那你还说漂亮?”


    言漱礼久久凝着她,覆有薄茧的指腹,碾在那枚冷硬的唇环上。


    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嗯”一声,俯下身,低低讲,“——是漂亮。”


    笑得漂亮。


    哭得更漂亮。


    风脱身而去,沿着模糊的夏夜,在黑暗中造船。


    李絮白皙的耳根发红,转过清丽湿润的一张脸,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她浑身都在抖,不敢完全坐进他怀里。软绵绵两条胳膊搂不住眼前人,错手摁在黑白琴键上,发出令人惊颤的一声响。


    言漱礼那双弹钢琴的手,在她身上反复游移起落,将她当作一支漫长得没有穷期的夜曲来演奏。


    “舌头吐出来。”他冷静而充满掌控欲地紧抱她,喂她吃更多,让她发出更可怜的泣音,“宝宝。”


    李絮受不了他这么叫自己,呜呜咽咽地,眼泪掉得更凶。


    言漱礼冷心冷肺,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心软的人。他将她敞开,衔住她的软嘴唇,湿涔涔地缠着,一点点吃掉她,也逼她一点点吃掉自己。


    月光与湖水柔软地淌入房间。


    云销雨霁,李絮昏昏欲睡,面对面陷在言漱礼怀里。


    明日要早起,言漱礼控制时间,没有没完没了地折腾。


    他轻轻捏她手指,观察她打瞌睡的样子,觉得她像躲在雪地里即将冬眠的小动物。忍不住亲了亲那片睫毛。得到抱怨的呓语。收敛片刻,又悄悄亲了亲她秀丽的鼻尖。


    李絮意志半梦半醒,像浸在一片温暖的湖水里,被平静而汹涌的情绪萦绕。


    李絮没有多少实践经验,但很擅于观察。她知道大多数普通人的恋爱,无非就是技巧夹杂真心。犹如一场势必要分出胜负的角力,谁先交付感情,谁就处于被动,屈居下风。


    但言漱礼不是那样。


    他对她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与委蛇与欲擒故纵。没有诱哄或逼迫她低头。他甚至没有想要赢。


    有时候难免会觉得这是美梦一场。


    太过幸福了。总感觉将来会有巨大的不幸等待着自己。需要不断自我告诫,不断自我暗示,不可以再盲目地沉沦下去。


    然而心底缝隙,又生出另一道微弱声音,推翻以前坚守的观点表示抗议——


    不论结局如何,曾经拥有过美梦,总胜过始终一无所有吧?


    许是见她一直若有所思,言漱礼轻轻描摹她眉眼,开口问,“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又哭又骂催我快点结束,结果时间就是用来发呆?”


    “…我很认真在酝酿睡意好吗。这是很重要的流程。”


    “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流程?”言漱礼面无表情,又问,“在想什么。”


    李絮胆大包天瞪了他一眼。


    “说。”言漱礼捏了捏她腮颊。


    “在想——”李絮捉住她的手,贴近,在他心口蹭了蹭,“好喜欢夏天。要是夏天永远都不会结束就好了。”


    言罢,她慢慢闭上眼睛。感受言漱礼不住落下的轻吻,不一会儿,再也抵挡不住困意,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无限下坠的梦中。


    雾蒙蒙一片黑蓝。


    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那种不安的漂浮感停止了。


    翌日清晨。


    他们醒得很早。


    洗漱完毕,李絮换了一条利落的露肩连体裤,言漱礼仍是一身极简考究的黑。


    下楼的时候,Marie还在睡梦中,管家早早为他们准备了餐食。


    认真吃完,言漱礼拿了一把花艺剪,到祖母的花圃里,逐支逐支剪了一束白玫瑰。李絮在旁帮忙削去荆刺,再用牛皮纸简单包扎起来,打上一个蝴蝶结丝带。


    施塔恩贝格小镇面积不大,无论去哪儿,都不需要很长时间。


    言漱礼没有开昨天那辆声浪轰鸣的布加迪,反而在祖母车库里挑了一辆劳斯莱斯古董老爷车。德国车没有严格的报废年限,经常可以在路上见到老爷爷老太太驾驶各种复古车,李絮自己倒还是第一次坐。


    时间还很早。日光尚且微弱。湖泊上空浮动薄薄一层晨雾,若隐若现蒙住视野。


    敞篷车沿湖行驶,伸出手,仿佛可以触摸到风的心脏。


    很快,抵达修道院山下。


    李絮抱着白玫瑰,与言漱礼手牵手,路过几个晨跑遛狗的小镇居民,慢慢登阶爬上山坡。


    十字架高悬,推开修道院的木门,即见被鲜花簇拥的墓园。


    言幼薇和EliasRosenbaum葬身海底,寻不回尸骨。怕他们的魂魄漂泊迷途,辨不清归路,他们的父母在云城与施塔恩贝格,都各自为他们立了合葬的墓碑。


    波浪起伏的大理石上,一对相拥躺卧的爱人,经由雕塑家之手雕琢复刻,恒久长眠于此。


    李絮将白玫瑰放下,右手置于冰冷的石头之上,心中默念祈祷。


    清晨的墓园寂静、庄重且肃穆。


    言漱礼和李絮没有说话,甚至没怎么对视,只静静牵着手,在墓前站了许久。


    天慢慢亮透。


    日光越来越滚烫、越来越明朗,晨雾渐渐散去,显露出湖泊原本的清与蓝。


    仿佛后知后觉时间的流逝,言漱礼终于动了动,弓身俯首,右手轻轻抚过墓碑上两个名字。


    犹如某种永恒的联结。


    他由此汲取力量。


    直起身,他感觉李絮在非常用力地回握他的手,格外宽容,又格外温柔。


    “感觉今天是个好天气。”她俯瞰日光底下耀眼的湖泊,冲他笑了笑,“回去吧。奶奶应该在等我们了。”


    第44章 事实就是很可怜。


    44


    夏日最盛大、最热烈的七月。


    李絮毕业了。


    今年他们专业的答辩场所定在旧校区,从公寓步行几分钟就到,不必特意跑去ManifatturaTabacchi那边的新校区。


    清晨早早醒来,李絮仔仔细细化了个全妆,挑了一条不规则斜裁单肩小黑裙,搭配切尔西靴。长发挽起,以一枚单翼胸针别在鬓边装饰,整体利落又明艳动人。


    应邀前来的几位朋友,皆按时到步,聚集在佛美窄窄旧旧的雕塑庭院里。


    李絮与他们逐一贴面拥抱,请他们到教室暂候,自己先去领那堆杂七杂八的文件签名。


    霍敏思兴致勃勃,自告奋勇举着相机跟拍。声称要帮李絮全程记录毕业日,且无偿赠送后期修图及剪辑服务。


    言漱礼则耐心地待在旁边,一边默默目光追随,一边风度翩翩地应付她朋友们的好奇打趣。


    昨日他提前落地佛罗伦萨,吃午餐之前,先陪她到皮革市场搞封建迷信。看她驾轻就熟地摸出钱夹,往那只野猪雕塑的嘴巴里,放一枚两欧硬币。


    “保佑我答辩顺利。”


    李絮充满功利心地祈祷。惯例在大考前,向收受钱财、贩卖心安的猪猪神许愿。


    扑通。


    谢天谢地。


    硬币顺利掉进水池,发出悦耳声音。


    李絮得了心安,满意点头,下意识回身想找言漱礼的手。


    结果*言漱礼正低着头,翻看她钱夹里一张拍立得。


    ——是他站在加州落日里的一张背影。


    当时在旧金山不欢而散,李絮独自离开。回来整理行李,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将这张拍立得放进了钱夹随身携带。


    “…没礼貌,干嘛乱翻别人东西。”


    李絮很有几分赧然,垂着眼不肯瞧他,径自把钱夹收回来,拍立得原样塞回去。


    言漱礼薄唇微抿,配合地假装没看见,没什么原则地讲了“对不起”。


    顿了顿,又莫名其妙展示慷慨,“我的东西可以随便你翻。”


    李絮很漂亮地瞪他一眼,表示自己对他人隐私没什么兴趣。


    言漱礼面无表情捞住她手,忍着走了几步路,还是没忍住,低下去轻轻啄了一下她唇角。


    李絮闷闷不乐地吃了一顿牛肚包。


    到晚上,原本默认相安无事,什么也别折腾,让她好好休息,准备第二天的事宜。


    结果规规矩矩熄了灯,面对面挤在她的单人床,彼此呼吸似有若无拂过皮肤,就又分不清谁先开始地吻在一起。


    “只一次,好不好?”李絮伏在他怀里,被蹭得声音和手脚都发颤,有些犹豫地跟他打商量。自我说服这是缓解考前压力。


    “你的一次,还是我的一次?”考虑到特殊情况,言漱礼难得没有在这件事上表现专断,反而颇有风度地将选择抛回给她。


    李絮觉得这句话问得好狡猾,不好回答。


    选前者,感觉自己没良心。选后者,又怕没完没了,自讨苦吃。


    可是半途而废更不行。


    他们都十几天没见了。


    不止他想她,她也很想他。


    于是到最后她哪个都没选,只拿唇环去轻轻蹭他喉结,暗示他抓紧时间,不要得寸进尺。


    言漱礼也不废话,衔住她耳珠,很快将她湿漉漉揉开,慢而有力地闯进去。


    好在他还是有分寸,整体以取悦她为主。摁着腰肢将人捣得软烂淋。漓,见人掉眼泪说不要了,就不再折腾。直接抽身,摘了东西,沉甸甸抵住她唇环,一边描摹她眉眼,一边迅速弄出来。


    又黏又苦。


    李絮茫茫然被弄脏了脸,心脏砰砰直跳,想要别过视线,又被硬生生钳着下巴转回来。


    被慢条斯理擦拭着腮颊,不知是要弄干净,还是要弄得更脏。一句毫无诚意的“对不起”,讲得李絮浑身更烧更烫。微微失神望他起伏的胸膛与滚动的喉结,又觉不对劲,自暴自弃想还不如由他继续折腾算了。


    第二日,言漱礼一如既往醒得早,运动回来,给她带了刚出炉的可颂和咖啡。


    多功能桌被他熟练地清理出一块空处。李絮跟他挨在一边坐,啃着啃着面包,突然收到一则来自霍敏思的短信。她囫囵看完,敲字回复,完了纠结几秒,忍不住又打开了《小小旅人》。


    距离游戏正式停服还有两周,李絮正在有计划地戒除依赖。


    虽然目前暂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


    Liam仍是一脸倒霉相,穿着破披风,每日骑着小马在牧场里等她。


    言漱礼乜了一眼她手机屏幕,淡声问,“紧张?”


    他知道她的坏习惯。


    一旦感觉紧张焦虑,就会近乎条件反射地打开游戏,看着Liam这只电子海獭寻求心理按摩。


    “有点。”李絮诚实承认。


    言漱礼声调平而直,“不是说你们学校要求不严格,只要作品集和论文质量过关,答辩就是走个形式?”


    “不是紧张那个。”李絮有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角,“…思思已经到学校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到。”


    言漱礼没即刻理解她话里意思,过了十几秒才抓住重点。


    “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他冷眉冷眼瞧她。


    “不是。”李絮心虚地啃了一口可颂,没什么底气地辩驳,“就是莫名其妙有点紧张。”


    “鸵鸟心态。”言漱礼轻描淡写提出批评,“你朋友当面问过我,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知道。”李絮含糊又拗口,自己也解释不清这究竟是什么逃避心理,“哎呀,就是随便紧张一下。我没想继续瞒她的。”


    大概是由于与父母联系都不紧密,霍敏思作为李絮最重要的朋友,已然成为家人般的存在。而霍敏思与言漱礼,偏偏又真有一层亲缘关系在。


    这样隐隐就有些微妙。


    有种证据确凿地,被人见证,自己要与他产生千丝万缕关系的感觉。


    这跟去德国见Marie不一样。愿意去融入别人的世界,与愿意敞露自己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需要承担的成本与风险,无疑要高出太多。


    李絮谨慎,惟恐跌跤露怯,每每冒险迈出新一步,都习惯瞻前顾后一番。


    所幸有言漱礼在前牵引。


    他允许她走得慢,允许她暂时驻足,却不许她生出退意。这么慢吞吞亦步亦趋地走,虽看不清雾中风景,道路总归是向前的。


    思绪回笼,李絮忙碌签字的间隙,抽空抬头回望一眼。


    言漱礼正与Francesco站在一起,神情淡然,很自如地在跟她的朋友们聊天。


    态度不热络,却也不冷漠。


    这大概就是他最礼貌周到的状态。


    这人一向奉行实用原则,谢绝无效社交,待人接物皆冷淡。在名流云集的晚宴都懒得装出几分好脸色,现在居然有耐心在这听她朋友无厘头的废话。


    李絮的视线甫一掠过,就被接住,好似他一直在等她看过来。


    “跟Francesco在聊什么?”见他走近,李絮慢慢收拾好文件单子,略略噙笑问。


    “聊你们的毕业旅行计划。”言漱礼不动声色,帮她将散落的碎发挽回耳后,“他说你们本科毕业的时候一起去了冰岛,玩得很开心。所以今年打算再去一次。”


    “我好像跟你提起过?”李絮隐隐约约记得。


    “你只说了是跟陈彧去。”言漱礼微妙地偏移了一下叙述重心。


    “好吧,现在补充。”李絮俏皮地耸了耸肩,“还有Vanessa一起。我们四个轮流开的车。另外,以防你有疑问,Francesco和Vanessa互相都不是对方的菜,我们是男孩跟男孩一起住,女孩跟女孩一起住。”


    “没说有疑问。”言漱礼面无表情,稍显生硬地错开视线,“另外,你朋友主动邀请我加入你们的旅行。我同意了。”


    李絮对前一句话持怀疑态度。


    自从确认心意以来,她总隐隐感觉,言漱礼对她跟陈彧在一起过这件事,有点回溯性嫉妒。


    不然不会什么无关紧要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计较。


    “早着呢,你听他宿醉乱讲。我们三个选的毕业时间不一样,Francesco今年冬天能不能顺利毕业都难说。”


    李絮扬了扬手里的单子,唇边折起盈盈笑意,“要去也是我们两个先去。让徐秘书帮你捋一捋行程,看能不能腾出时间,先祝我顺利闯过今天这关再说吧。”


    答辩流程正式开始。


    除了言漱礼和几位好友,李絮还邀请了自己本科时的教授过来旁听。巧的是,这位教授就是姓Rosenbaum的那位艺术史教授。


    作品与论文介绍进行得很顺利,结束以后,进入到评分环节,所有人都需要暂时离场。


    稍候不多时,教室门再度打开,人员归位。


    分数由李絮的理论教授负责公布。满分。她微笑拥抱李絮,催促她签署毕业文件,并宣布她正式毕业。


    “Complimentiperlalaurea!!”


    即使是早就预知的结果,李絮还是松了一大口气,笑着接受在场每一位亲友的祝贺与拥抱。


    最后一个轮到言漱礼,他没有说话,很自然地低头吻了吻她。


    今日为了适配场景与她的风格,他单穿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衬衫,腰身束在西裤里,更显肩宽腿长。短发也仔细抓过,露出深眉朗目一张脸。这么在日光底下低一低头,英俊得像广告画报里帧帧精修过的模特。


    “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意语,是不是听得一头雾水?”李絮环着他劲瘦的腰。


    “听懂你过关了。”言漱礼言简意赅,“你想什么时候去冰岛?我让徐秘书安排行程。”


    李絮心动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笑,踮起脚,又在他下巴亲了一下。


    被霍敏思颠颠起哄,端着相机咔咔连拍也顾不得了。


    离开教室以后,Rosenbaum教授亲自为李絮戴上了象征纯洁与智慧的月桂花环。


    这是意大利的传统。


    这个国家的毕业典礼和其他国家不太一样。他们没有统一的毕业时间,没有集体的学位授予仪式,也没有统一的学士服合照。


    但他们有象征纯洁与智慧,意蕴知识与荣誉的月桂花冠。


    能由敬重的教授亲自戴上桂冠,是一项很高的荣光。


    李絮与Rosenbaum教授贴面拥抱,衷心感谢她抽空前来。教授为人和善,絮絮叨叨嘱咐了她几句,让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尽管给自己写邮件,又再恭喜她顺利毕业,随后便先行离开了。


    接下来,就是属于朋友们的庆祝时间。


    李絮摘下桂冠,将月桂叶摘下几片,送给在场几位尚未毕业、仍需努力的小可怜。


    ——又是意大利版本的封建迷信之一。


    据说,收到月桂叶即是收到好运,可以保佑学生顺利毕业。李絮当年也从霍敏思那里收到过一片。


    霍敏思带了一瓶香槟,朋友们一边象征性喝了点儿,一边热热闹闹地陪她拍照留影。


    言漱礼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束德国蓝鸢尾。


    绝美的渐变色与细腻的卷度,雾蒙蒙一片蓝,是李絮作为签名的那朵花。


    她抱着这束蓝鸢尾,和他在佛罗伦萨美院古古旧旧的门口拍了正式意义的第一张合影。


    霍敏思对自己的作品满意极了,还睨着他们俩,意有所指问,“拍得还可以吧?没问题的话,我完成任务发过去咯。”


    “好看。”李絮低头翻看图频,理所当然以为霍敏思是跟自己讲话,还笑着应,“不过不着急。你拍了这么多,等回去再慢慢传呗。”


    没看见身后的言漱礼默默点了点头。


    在学校捣鼓完所有事情,正好回公寓聚餐开派对。


    房东奶奶慷慨地借出场地。言漱礼专门请了厨师和侍应团队过来,食材酒水都按米其林标准出品。Vanessa几乎把所有跟李絮交好的朋友都叫上了。


    一群人互相都熟悉,热热闹闹玩乐起来,疯的疯,醉的醉,连主角什么时候不见了都不知道。


    “怎么了?突然拉我回房间。”


    李絮喝得微醺,腮颊微红,撩起莹润的一双眼望向他。


    “有东西要给你。”言漱礼碰了碰她的脸,像在试探皮肤的温度。


    “什么东西?”李絮乖乖歪倒在沙发上等,看他弓身翻行李箱。


    言漱礼很快找到一个文件袋,拆开了,递给她里面一沓A4纸。


    “毕业礼物。”他轻描淡写示意她看。


    “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李絮挑了挑眉,不明所以接过来。


    低头一看封面,赫然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出让方是个没见过陌生名字。


    受让方写的则是李絮的信息。


    股权转让的目标公司,是一间游戏开发公司,名叫天鬯。


    天鬯。


    天鬯?


    莫名有点熟悉。


    李絮怔了怔,蓦地灵光一闪,摸出自己手机,解锁点开其中一个常用图标。


    程序启动。读条加载。页面缓缓拉开。


    屏幕显现出天鬯的logo,随后,小海獭Liam呆头呆脑的模样便钻了出来,与李絮无声对望。


    ——这是运营《小小旅人》的那间游戏工作室。


    李絮这回是真愣了,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言漱礼,感觉纸张的边缘都锋利,“…Leon?这是什么意思?”


    言漱礼目光低低的,坐在茶几上跟她面对面,“你的飞船不是还没修好吗。”


    李絮没说过这事,也不清楚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语气有点急,只想把这烫手的协议塞回去,“就是平时无聊,打发时间随便玩玩的游戏,你没必要费这种功夫。”


    “不喜欢?”言漱礼定定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解释,“这公司规模很小,值不了多少钱。我找人重新评估了一下他们的运营模式,提了几点改进建议,又空降了一个CEO负责整体战略和新项目开发,预计未来一年基本可以达成收支平衡。亏损的部分我会补,盈利的部分你直接拿分红。你不需要参与日常管理,也不需要担心任何事。就当是一份简单的礼物。”


    他神情平静,稳稳握住她手,“在你的飞船修好之前,或者在你彻底不再需要它之前,这个游戏的服务器不会停止运营。你有任何想要改动的地方,都可以直接跟他们负责人沟通。”


    李絮听得心脏空跳半拍,犹豫片刻,还是坚持摇头,“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么砸钱收购一个频临倒闭的游戏公司,就为了让她继续养电子海獭,给她提供些许情绪价值。


    这风格也太“言漱礼”,太夸张了。


    “条款细节都已经谈好了。”言漱礼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胁迫或诱哄的意味,“你不要,那么这个游戏公司就不再具备任何价值。那几十个员工好不容易才保住工作,又该被裁了。”


    李絮瞪圆杏眼。


    这人怎么这样!


    就这么从容不迫地拿一群人的前程饭碗当筹码,拿谈判桌那套对付她,吃准了她会心软愧疚吗?


    言漱礼面不改色,轻抚她眉睫,“谁叫你总是不肯好好收礼物。”


    李絮攥紧那份协议,撩起眼皮回视他,有点嗔怪的意味,“谁会这样送礼物啊!”


    “对不起。”言漱礼垂眼,不怎么诚恳地道歉,又捧住她昳丽的脸,细细密密用指腹描摹。


    “想让你开心。”他声音低低的,像羽毛轻挠而过,很耐心又很克制地叫她,“宝宝。”


    李絮手脚都软了。


    被拥在怀中,不携任何潮湿意味,一点一点纯情地吻。整个人宛若水淹没糖,不自觉化成一捧馥郁的甜。


    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气。


    也不是不开心。


    只是有些害怕。


    言漱礼不知明不明白,只无声衔住她嘴唇,很轻很慢地吻。在佛罗伦萨耀眼的、炙烈的、永恒燃烧的夏日里,与她一起慢慢融化。


    朋友们有几个都半醉了,派对的主角却一直不见踪影。


    李絮拉着言漱礼悄悄出了门,迎着一片义无反顾的蓝,走过门前广场,进入圣母百花大教堂。


    游览主教堂是免费的。


    登上布鲁内莱斯基穹顶,则需要付出30欧,以及攀爬463层阶梯的体力。


    “他们都说毕业之前不可以登顶。”李絮扬了扬两张票,“你也没上去过。正好今天有机会。”


    言漱礼薄唇微抿,牵住她的手,“你别半途而废喊累就行。”


    “才不会。”李絮信誓旦旦,“就这么点高度,轻轻松松。”


    其实并不轻松。


    楼梯很窄,也很陡。有些地方弯弯绕绕,像一直在原地转圈。有些地方近乎垂直的九十度,看着都吓人。


    言漱礼迁就李絮的速度,放缓了脚步,还时不时拉着她,给她借力。


    李絮慢得理直气壮,半点都没不好意思。反正与他们一趟的游客不多,后面也没挡着其他人。


    最后,花费了二十几分钟,穿过迷宫般的通道,他们终于近距离欣赏到了穹顶壁画《末日审判》。瓦萨里的巨作仿佛触手可及,令李絮沉思良久,连期间攀爬的疲惫都抛之脑后。


    再上到顶端的观景台,景观更佳。


    恰逢日落,整个佛罗伦萨都笼罩在柑橘色的光线里。噼里啪啦作响的空气沉在最底下,遗留高处的,惟有安定与静谧。


    李絮伏在栏杆边上,看着古老的翡冷翠在眼前徐徐铺展。野蔷薇绿叶满枝,针叶林微波荡漾,日光在玫瑰色的建筑群之间跳跃、摇曳。


    云朵在他们头顶不断聚集,又不断消散,匆匆涌向下一个季节。


    “Leon.”


    言漱礼站在李絮身旁,突然听见她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你不打算问我吗。”


    言漱礼凝目注视她,“问什么。”


    “那封邮件。”李絮轻声细语戳穿,“你看见了,不是吗。”


    “教授给我介绍了一份青年画廊的工作,雇主人很不错,内容也清闲。我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借此拿到工作签证,留在佛罗伦萨。”


    言漱礼默然片刻,抑或更久。


    倏尔,他伸手碰了碰她眼尾,“你希望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李絮陷在他手心里,眼底浮现一缕迷茫,“原本我确信我一定会留下来的。”


    毕竟她本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佛罗伦萨已经成为她最有安全感的巢穴。


    “我让你犹豫了。”言漱礼宽而修长的手拢住她,眼神很低,声线更低,“我的荣幸。”


    李絮有些紧绷地抿了抿唇环,“我以为你会开口让我回去。”


    “我确实想让你回去。”言漱礼平静而坦诚,“但李絮,我不想逼你,也不想你后悔。这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四目相对。


    彼此沉默须臾。


    李絮像一枝被风雨打落水中的野玫瑰,茫茫然地随波逐流。不知自己是会被有心人拾起,还是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泊。


    “我们不赶时间,李絮。”


    言漱礼目光如有实质,犹如一块缓缓融化的冰,在她面庞轻抚摩挲。


    “我可以慢慢来,可以等你想清楚。我无所谓暂时像现在这样来回往返。我能做的,无非是在天平的另一端不断增添筹码。以此希望你可以心软、同情、怜悯,更多地考虑另一个可能性。”


    心像失重一样,沉沉落下,又被珍重地拾起,归还原位。


    李絮扣住他腕骨,感受那里有力跳动的脉搏,声音有些发涩,“…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


    “事实就是很可怜。”


    言漱礼与她眼对着眼,不紧不慢让渡了一部分主动权,“我想每天都跟你在一起,想睁开眼就能见到你,想跟你吃每一顿晚餐。可是总是要等,要忍耐。有时来得频繁了,又怕惹你不高兴。”


    空气中有种苦杏的芬芳。


    山岚氤氲,远处的阿诺河在薄暮中无声流淌,犹如渴饮暑夏的蜜。


    李絮望着那双剔透的琥珀眼,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更深重的犹疑。


    “你讲这种话,还说不想逼我。”她声音好轻好轻。似埋怨,又似叹息。


    于是言漱礼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浸在日落里,捏住她软绵绵的手,静静凝着她。


    彼此目光相接。


    仿佛被捉住的不是手,而是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微微酸涩的痛感。


    李絮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他们共同度过的瞬间。


    在麓月府。在潮起岛。在蒙特雷。在翡冷翠。他们分享着彼此的视线与体温,在一起见证无数场日升日落。


    可以贪得无厌地需索更多吗。


    她在内心深处虔诚叩问。


    没有得到那个权衡利弊的标准答案。


    或许是她下意识避免去听。


    迎着那道低而沉稳的目光,李絮思绪微澜,决心什么都不要再想。


    抛开计划。


    跟随直觉。


    她主动扯低他衣领,无声默认地吻了上去。


    ——错了再说吧。


    第45章 我是你的。


    45


    Prof.Rosenbaum曾经在课上鼓励失落的青年学生,说:“不要恐惧籍籍无名的过去,艺术家会将自身的境遇转化为印记。你的作品,即昭示着你的选择与命运。”


    她希望这群年轻人的注意力,不要被一时的挫折与困境占据。


    希望他们信任自己的创作,信任分分秒秒流逝的时间,以及由时间雕琢而成的自我。


    非常浪漫派的一句安慰。


    也仅仅是安慰。


    事实上,纯艺的道路越往上越难走,越往上门越窄。


    任何一个领域都一样。认为努力与坚持,就必定有所回报,是另一种意义的傲慢。许多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穷极一生,都不过是在生产毫无裨益的垃圾。


    李絮早已知悉这个道理,也不认为自己是可以跳脱框架的天才,却还是会常常想起这句话。


    在佛罗伦萨深蓝的夜风里,她衔着一支烟,拎着半杯白兰地,静静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油画。


    背脊布满荆棘的透明人,俯身面镜,指尖生出柔软的蓝鸢尾。


    镜中人眉眼锋利,凝神不语,穿过透明的躯壳与犷烈的海风回望她。


    这是迄今为止,李絮笔下唯一一幅出现了清晰面孔的作品。


    而在这幅巨大的油画旁边,还整整齐齐摆放着若干不同尺寸的画作。皆是不同神态的透明背影,来自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不同材料,李絮的构想与记忆碎片。


    它们有的被精心打包完毕,有的被随意支在墙边,地面堆积许多防止粘连的硅油纸,以及增加缓冲的泡沫棉。呈现一片井然有序的混乱。


    她这几日都在忙于清点整理,为即将到来的个人展览作准备。


    搬这么多画回国,其实很有些麻烦。


    旧作还好些,可以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仔细。而刚刚画完的那幅,表面的颜料都还没彻底干透,怕有损毁,只能保持悬挂摆放,不好走托运和物流。


    原本林深是打算包机,或者亲自过去一趟,将李絮连人带画一起接回苏城的。


    LinK办这场展,本来就不是冲着盈利的目的。这点运输成本,对于林深而言,也完全算不上什么。


    结果被言漱礼主动揽了这份差事,她又省一笔。


    林深接到电话时,还顺势调侃了几句。


    “我跟莫砺峯带Mia去巴黎玩,转一趟佛罗伦萨,也算顺路。言总你这什么情况?虽说原研药主要也不靠国内市场挣钱,但你最近跑欧洲,未免也跑得太勤快了些。怎么,是我消息不灵通,NMAA现在的目标市场,已经从美国变成意大利了吗?”


    言漱礼不接腔,面不改色各讲各的,“Mia下个月生日。我让人挑了一匹荷兰温血马,温驯聪明,很适合初学的小朋友。过两日送到苏城。”


    林深笑盈盈“哇”一声,睇着庭院里研究玩具车的一大一小,“那我先替Mia多谢UncleLeon咯,虽然她现在开始马术启蒙还早了些。话说回头,下次过来苏城吃饭,你是不是该带人正式认识一下了?莫砺峯好歹机缘巧合见了一面,Mia可还没见过那位漂亮姨姨呢。”


    言漱礼不喜交际,深交的朋友不多。宴明生与他少年同窗,知根知底,算是一个。莫砺峯年长几岁,与他在旧金山因为一个AI医疗项目认识,两人意气相投,因公及私,算另一个。


    而莫砺峯的太太林深,家中长辈与言崐交好,早前就跟言漱礼认识,只是不熟。后来因为莫砺峯的缘故,聚得多了,慢慢也将他当半个弟弟看待,关系一直不错。


    提及李絮,言漱礼口吻没再那么淡。想想届时展览开幕跟Mia生日派对差不多时间,李絮跟林深也认识,便默认应下,“到时我带她过去。”


    顿了顿,又难得特别交代,“她胆小。你别拿话逗她。”


    得了林深“啧啧啧”毫不留情一顿嘲笑,“人家Chiara通透得很,要你这冰块儿瞎操心。”


    李絮对此一概不知,忙完毕业之后,整副心神就转移到了个人展的准备工作上。


    Vanessa时而积极地帮忙整理,时而忧郁地发酒疯,“唉,你离开之后,就剩我跟Francesco两个人相依为命了。我一定会好想你的,Chiara,我们下次见面,是不是要等到我毕业的时候了?”


    “怎么会,我又不是一走了之,再不回来了。”李絮熟稔地抱住醉醺醺的好友,“你冬季才毕业,在那之前,我们不知还要见多少次面呢。等我弄好展览的事情,就会经常回来的。”


    不是哄人的话。


    李絮保留了这间公寓的租约。


    虽然已经决定要回云城常居,但她完全没有斩断与佛罗伦萨联系的打算。云城是孕育她的土壤,而佛罗伦萨是滋养她的日光雨露,伴她萌蘖多年,最终成功抽出枝芽,凝成一朵细细小小的花。她不可能割舍这份支撑她的力。


    言漱礼没有对此发表什么反对意见。


    回国前一日,他特地空出行程,亲自来接她。


    李絮不想他这么压缩时间,工作忙得连轴转,还专程跑这一趟,早早就拒绝了不让他来。但实际见他突然拎着旅行袋出现在公寓门口,还是忍不住心动,情不自禁抱上去。


    这段时间他们两个都忙。李絮是琐事收尾。言漱礼则是NMAA的重点项目进三期临床试验,以亿美元为单位投的钱,关键时刻方方面面都要顾全。


    长途飞行十几小时,他看起来休息得不太好,大概在机舱里也还在坚持处理工作。


    “这么忙,折腾这趟做什么。”李絮有点心疼,看着他眼下隐隐的青黑,好声好气劝,“饿不饿,在飞机上吃东西了吗?要不睡会儿吧,我不吵你,别管什么时差不时差的了。”


    言漱礼没应声,俯身埋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下她身上甜。涩。湿绿的玫瑰香气。


    过了半晌,才听他声音低低地沉在耳边,“再忙也得接你回家。”


    李絮怀疑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都透过紧贴的胸腔传到他心里去了。想摸摸他的脸,又想起自己收拾行李收拾得手脏,只好拿手肘推了他几下。没推开。反而被人像捏阿贝贝一样,反反复复顺着脊骨和腰。臀捏了几回。


    “让我洗个手。”意大利夏天太热了,热得李絮声线都干涸,还要好脾气地哄,“你也去冲个澡,然后补个觉,好不好?”


    言漱礼头发短硬,像只毛茸茸的狮子趴在她身上,呼吸蹭得她发痒。闻言不情不愿地松手,单手解着衬衫纽扣,尾随她进浴室。


    李絮按了洗手液在手心,低头仔仔细细地搓洗灰尘,流水沁凉地浇在皮肤上。


    不经意抬一抬头,与镜中人对上视线。他脱了衬衫,欺身而来,宽阔的肩将人收束,从后捏住下巴,衔住那枚唇环轻轻地吻。


    唇瓣相接,发出细微绵延的水声。李絮湿淋淋的手按在他心口,沾了水的皮肤吸得更紧,分都分不开。丝质睡裙被推到腰肢,盈盈一握地掐住,言漱礼像碾一朵花的蕊,碾得萼片潺潺流水。


    “…你几个小时没合眼了?”李絮细细发着抖,扭头避开他的吻,“我怕你猝死。”


    “你现在推开我,我才会猝死。”


    言漱礼有些不受控制,手臂与腹部青筋暴烈鼓起,目光垂落,极力忍耐着慢慢送进去。疲惫时声音越发喑哑。他话很少,用身体重重刮蹭她的灵魂,伏在耳边哑声叫她“宝宝”,又叫“李絮”,很恶劣地要她不要那么湿。


    李絮本能地害怕摔下来,下意识紧紧抱住眼前人。而他又因此变本加厉,将她撞得心如擂鼓。彼此陷入漩涡一般的无尽循环。


    最后手脚发软地跌入云梦里。


    再睁眼,已是日落。


    言漱礼呼吸无声均匀,与她挤着同一个枕头,还在沉沉地睡。


    晚风拂起纯白窗纱。李絮手指碰了碰他锁骨上的痣,越过他肩膀,望向窗外影影绰绰的教堂穹顶。


    恍惚感觉他的身体像卧倒的山脉。


    而自己是清泠泠的湖水一掬。


    静静望了许久,直至黄昏都沉寂。世界变成使千言万语缄默的蓝。月光皎皎地洒落床沿。


    言漱礼没有穿衣服,腰间搭着薄被,干净清爽地散发出焚香气息。李絮的手覆在他脸侧,抚过他的眉睫与鼻梁的骨骼。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感慨造物主不公,怎么可以将人捏塑得处处完美,处处无瑕,亦如卡拉拉大理石中凿刻而出的阿波罗?


    但他当然不是。


    他也从来不以此自诩。


    于是石化的神像渐渐开裂,生出柔软的血与肉,敞露跳动的心脏。言漱礼透过她手指的缝隙,慢慢睁眼,惺忪地与她对视。


    “睡得好吗。”李絮没有收回手,很轻地笑了一下。


    言漱礼沙哑地“嗯”了一声,表情不明显,很自然地靠过来亲了亲她嘴唇。


    不是那种携着欲。望的吻,只是两只小动物贴在一起,发出湿答答又轻飘飘的吻声,令人感觉像一阵风。


    李絮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肩上还有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她反省自己的坏习惯,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把大部分责任归咎于他,“累成这样,你真不该来这一趟。太浪费时间了。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言漱礼凭借记忆,戳了戳她并未显现的梨涡,语气有种不以为意的从容,“那你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李絮问。


    “想要什么都可以?”言漱礼反问。


    “不要得寸进尺。”


    “没诚意。”


    “那你说。”李絮让步,推了推他肩膀,要对上那双眼睛。


    “不说。”言漱礼神情专注又淡然,不让她乱动,将她搂得更紧,好似习得了什么一次性闪光咒语,需要彼此都珍而重之,“暂时保留。我要等到更有用的时候。”


    顿了顿,又强调,“你不可以反悔。”


    随口一句玩笑话,被他讲得认真。李絮伏在他怀里,若有所思抿了抿唇角,没有反驳地说了“好”。


    他们于翌日启程返回云城。


    在佩雷托拉机场见过很多次面,一个等待,一个抵达。他从来不让她送,也从来不跟她说再见。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离开。


    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穿越亚欧大陆,飞行十几小时,客机在华南最大的国际航空港平稳落地,往FBO减速滑行。


    透过舷窗往外看,云城的暑夏天清气朗*,既无春寒时的霡霂习习,又无台风季的狂风骤雨,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李絮的那堆画,由言漱礼的助理负责运送。计划先搬回麓月府暂存,等LinK那边场地布置完毕,她的作品再进场。


    上了接机的商务车,言漱礼问李絮想吃什么。她暂时不怎么受时差影响,一路睡回来,连午餐都省略了,现在胃里空瘪瘪的,除了蓝莓和酒精没有其他东西。


    李絮对现今的云城半生不熟,努力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


    于是言漱礼就近带她去了庆丰堂。怕她犯懒,胃不舒服,吃粤菜清淡些。


    只能说,这不算一个太好的选择。


    ——刚进庆丰堂门口,就正正撞见了顾维、何雨曼男男女女一群人。后面还缀着李翎,以及她那个讲话阴阳怪气的黑皮闺蜜。


    庆丰堂名字取得俗,布局却雅致。一边是涓涓溪流,另一边是葱郁林木,雪松与茶花相互映衬。亭台水榭,由一弯古朴的廊道连接。


    李絮讶异山茶的花期,听言漱礼无波无澜科普植物知识,与他牵着手拾级而上。


    对面一拨人约莫刚刚聚完餐,挤满了道,走得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乍一眼掠过,多是尚闳中学出来的熟脸,上下几届,纨绔扎堆。


    打头的顾维原本还油腔滑调地含着几句混账话。不经意一抬眼,蓦地见到言漱礼那张脸,登时傻在原地,嘴唇嗫嚅着,声音都噎回了肚子里。


    李絮直觉言漱礼是不是又做了些什么,才令这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一见着他,就像小鬼见了阎罗,显出这副畏畏缩缩的窝囊样子。


    她默默侧眼,言漱礼似有感应,也垂眼回视。


    他没作声,只挑眉警告,将李絮下意识松开的手攥得更紧。


    对面几人错愕过后,察言观色,皆很快反应过来,一声接一声响起恭维问候。其中甚至夹杂几句微不可闻的“Chiara”。


    言漱礼一概不应,疏离地颔了颔首,带着李絮从他们自觉让出的路穿过去。


    周围聚集一群曾经对自己冷嘲热讽言语霸。凌的人,李絮如芒在背,难免不舒服。


    不过她已经脱离那段晦暗的青春期太久,不会再因为简简单单遭受一个白眼,就难过得紧咬嘴唇,害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更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虚情假意的示好,而错觉自己得到了尊重,


    她惯会自嘲,此刻置身尴尬之中,目睹众人面对言漱礼的谨小慎微,也认为自己有狐假虎威的嫌疑。


    有点荒谬,想笑,但不好表露。惟有绷着神情,假装若无其事,硬着头皮回握言漱礼的手,跟着他往前走。


    人群之中,眼角余光,忽然闪过一张苍白的脸。


    “Leon!”


    何雨曼拨开顾维的遮挡,情绪激动,声音尖细,委屈又不甘地指着李絮,“你不要被这个女的骗了!她最会装无辜扮可怜!你知不知道,James之所以沦落到现在这样,就是被她害惨的!他们之前——”


    一边哭腔焦急,一边伸出钻光闪闪的延长甲,意欲去抓李絮的胳膊。


    言漱礼反应极快,揽住李絮,轻巧避过。


    “陈彧在悉尼。五年之内都回不来。”他神情沉鸷,冷冷打断对方的话,“假如你这么挂念他,想去陪他。我不介意帮你这个忙,知会你父母一声,成全你们。”


    言漱礼自幼性格冷漠,但家教好,有风度。无论平时再怎么高高在上,再怎么不耐烦,对待女士都会维持基本礼貌,极少以压迫感这么重的姿态讲话。


    即便是当初表白被拒,言漱礼起码还给了何家一个面子,没有将场面弄得这么难堪。


    何雨曼知道言漱礼不喜欢自己。但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他喜欢过别人。总是自我安慰等待会有好结果,她的家世背景和个人条件都拿得出手,言家和何家也有利益往来,只要稍稍权衡利弊,轮也该轮到她的。


    谁知突然冒出个要什么没什么的李絮来。


    何雨曼蛮横惯了,没想到自己会得此待遇,霎时间血色褪尽,瞪着泪眼,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


    抽抽噎噎地哭着,还想再争辩些什么,又被顾维默默扯了回去。


    言漱礼懒得在这群无所事事的废物身上浪费时间,无波无澜收回视线,揽着李絮转身即走。


    经过人群末尾,可以感觉到李翎目光复杂地觑过来一眼,又闪躲着移开。


    李絮垂眼,装作没看见。


    侍应引路,进了一处僻静的庭院。亭轩矮桌,临溪远眺,眼前一片深浅浓淡的山野绿。


    两人凭栏对坐,言漱礼没让侍应在旁,亲自沏了一壶普洱。


    李絮枕在阑干上,伸手撩了一掬清凉的溪水,看了看被风染绿的山峦,又回头看了看他。


    半晌,她开口叫了一声“Leon”,神情若有所思,“我们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言漱礼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声调淡然,“我们哪样?”


    李絮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被那么多人撞见,这样。”


    “云城就这么大。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正常生活,正常出门,就难免被人撞见。”言漱礼把玩着手里的闻香杯,撩起眼皮瞧她,“你想避开谁?”


    “我没想要避开谁。”李絮抿了抿唇,讲得隐晦,“只是怕对你影响不好。”


    拍拖归拍拖。


    其他归其他。


    很多时候,行事低调些,可以为将来免去不少麻烦。


    她之前跟陈彧在一起两年多,除了极为熟识的几个朋友,就没其他外人知道。结果现在跟言漱礼恋爱不到一百天,该见不该见的人,都主动被动地见了一遍。


    人多口杂,不知道那群人会在背后怎么议论,也不知道那些闲言碎语会不会传到言家长辈耳中。很难不为此生出几分忧虑。


    然而言漱礼显然满不在乎。


    他慢条斯理替她舀了一碗花胶汤,轻放到面前,无视她的话,转而抛出另一个问题,“知不知道,言逸群为什么会和霍敏思结婚?”


    明摆着的答案,他却这样问。


    令李絮讲出“联姻”二字时,都有些犹疑。


    “霍家从商,实权掌握在霍决手里,二房不受重视。无论是出于仕途升迁或家族利益的考虑,言逸群娶霍敏思,都绝对不是最优解。”言漱礼果然否定了她的观点,继而轻描淡写修正事实,“他做这个决定,是出于他自身的意愿。”


    李絮闻言一愣。


    “很惊讶吗?”


    见她瞪得圆圆的漂亮眼睛,言漱礼伸手碰了碰她软白的脸,“我外公没有你想的那么迂腐。他和我外婆是奉行自由恋爱结的婚。我母亲,我舅舅,也是同样。老爷子从来不在这方面,对我们有所要求。”


    “联姻的本质,是双方家族利益结合的巩固及证明。它简单、原始、有效,通过这种公开认证且受法律保护的方式,可以令资源置换变得更加稳妥。但两个群体的利益方向,不可能完全一致。所以它不是没有风险和弊端,更不是唯一有效的途径。”


    他语气平和,态度平静,耐心得近乎循循善诱,“这话由我来说,或许会显得傲慢。但普德发展至今,向前一步,很难,退后一步,也不那么容易。有些所谓的助力,可有可无,完全可以用其他选择覆盖。而有些所谓的牺牲,并不值得,不是非要我低头妥协不可。无论是老爷子,言逸群,还是我,我们心中都有各自的衡量。”


    他讲得认真。必要的,不必要的。方方面面都剖开来摆在她面前。


    李絮心绪震颤。


    下意识绞紧了手。溪水像融化的冰淌过。又似柔软的玻璃,分分钟要将她割伤。


    她掀了掀唇,再开口,骤觉自己眼神与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也不想说。”言漱礼捏住她下巴,略带强硬地,将她视线转回来,“至少,不想这么仓促地说。”


    “你才答应我在一起不到三个月。这个阶段谈及婚姻,很大概率会吓到你。可是你对这件事有认知偏差,我不想你误解,必须纠正过来。”


    指腹轻轻擦着唇环,她听见他格外郑重地低声,“我不是在跟你随便玩玩,李絮。”


    仿佛经历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沉浮。


    风平浪静底下,是暗涌的漩涡。


    李絮慢吞吞对上目光,轻轻慢慢地蹭了一下,感受彼此迥异的温度差。腮颊柔软,犹如一枚跳动的云雀心脏,小心翼翼陷入对方掌心。


    她无言凝他,迷茫又悸动,情不自禁起了身。尚未完全绕过去,就被扯落,直直跌入他怀里。


    贴得很近。心脏跳得极快、极重。起初高低错开,慢慢又趋于同频。


    望入那双琥珀眼,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最后冷静下来,还是欲言又止。李絮细细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Leon.”


    言漱礼扶稳她腰肢,面庞在斑驳日影中闪耀,丰神俊朗,不过如此。


    “你不用现在就给我回应。”他嗓音低,情绪收在眼底,沉默地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打算在这种随随便便的场合求婚。”


    他远远比她以为的更了解她。


    李絮侧坐在他腿上,视线将近持平,心下百转千回,有些舍不得这缱。绻的氛围。


    然而对视半晌,明知会惹他不高兴,她还是刻意打破了沉默。


    “那我说些别的?”她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状似随意提起,“你什么时候把陈彧丢去了悉尼?怪不得这么久没听过他消息。假如不是刚刚听你们聊起,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久违地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言漱礼沉默片刻,神情慢慢沉下去,英俊的面庞透露出几分郁气,“很关心他?”


    “关心的话,不会现在才问。”李絮安抚地摸了摸他耳廓,似笑非笑,“随口一提。转移话题。”


    言漱礼冷冷评价,“不怎么高明。”


    “我觉得挺有效。”李絮噙着笑意,将自己送过去,“言漱礼,你这样很凶。”


    “哪里。”言漱礼冷冰冰的,将她的腰掐得很紧,像是很不满意她的言行。


    “这里。”李絮凑近,亲了亲他紧皱的眉头。


    又亲了亲他抿直的唇角,“这里。”


    最后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轻声细语讲,“不要不高兴。”


    言漱礼面无表情,好像很被动地需要李絮去哄他。而李絮做得并不怎么样,他需要的远远不止如此。


    他数着她的脊骨,没有否认自己的坏心情,只声音很低地控诉,“不喜欢你关心别人。”


    “主语是你,哪有关心别人。”李絮似诡辩又似较真,捧着他的脸,对待小动物似的低头蹭了蹭,又学他的话,“不喜欢你为了无关紧要的人不高兴。”


    她昳丽地注视着他,眼底闪烁着光晕,仿佛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言漱礼薄唇微抿,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所融化,只静静捕捉她此刻专注的眼神。


    无人打扰的花园,是最适合吐露真心的场所。


    李絮捉住他碰触自己腮颊的手,在他掌心吻了吻,又再重新沉进去。


    “前段时间,我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有些突兀地,她声音轻脆,平静翻开记忆一页,“我已经差不多有十年,没有在电话里听过她声音了。她叫我囡囡的瞬间,我就有预感。心想,不会吧,不至于这么对我吧。结果她真的是受陈彧指使,来劝我跟他复合。”


    言漱礼闻言,蓦地将手臂收紧。


    李絮陷在坚实的怀抱里,有些怅惘,又有些释然地扯了扯唇角,“我知道她依附陈家生活,境况不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但仔细想想,还是会觉得难过。”


    常常感觉自己像一封没写地址的信。


    无论年龄几何,阅历几何,见过多少事例,读过多少理论,接受父母完全不爱自己,仍然是一个困难重重的人生课题。


    所幸她已经渐渐克服得比从前好了。


    至少今日,她第一次拥有了袒。露自己伤口的勇气。


    言漱礼没有作声,目光幽深,沉沉注视她的面容。


    可以感觉他正在慢慢抚摸自己清瘦的脊背。像反季节消融的冰。非常宽容,又非常温柔。


    李絮因为这份无言的支撑,而生出了更多倾诉的底气。


    “刚刚那群人里面,我妹妹也在。”她轻轻勾住他手指,有些生疏地说,“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知道。”言漱礼说,“你很多事情,我都知道。”


    李絮颦眉,“李兆霖是不是打扰过你?”


    “见过一两次。”言漱礼低声,“他对你不好。”


    树荫蔽日,透过枝叶的罅隙,投落点点碎光。他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看起来像一幅光影绝佳的古典油画。


    “以后不要再浪费时间应付那种人了。”李絮一动不动,看着他表情,很小声地说,“虽然做不到话本里削骨割肉那么决绝的戏码,现代法律也无法真正断绝自然血亲关系,但等我将那笔信托钱还清,我跟李兆霖之间就再没有什么亏欠。李家容不下我。我不需要借他庇荫,他也不需要我养老送终。”


    言漱礼捏住她指骨,细细摩挲半晌,忽而很慢地说,“那你已经还清了。不必再回那个所谓的家。”


    不难理解的一句话。


    尽管他有意淡化了内容。


    很多事,倘若她不问,言漱礼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她。


    “…我不要你这样。”李絮拧眉,唇角抿了又抿,避开他即将落下的吻,“我知道这些对你而言不值一提。可是Leon,我想跟你好好在一起,不想欠你。”


    “你不欠我。”


    言漱礼转过她躲避的脸,强硬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彼此呼吸温热交织。他笃定又平静,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我是你的。李絮。”


    明明讲着这般俯首称臣的话,却令人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占有与攫夺。


    李絮心脏沉沉地跳,同时感到怯懦与沉溺。


    久久静默,因为伏在他肩上,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其实好多时候,言漱礼,我都好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言漱礼手掌顺着她雪白的颈,像在抚摸一缕受惊的游魂。


    李絮想了想,似是而非讲,“嫉妒你什么都有。嫉妒你比我更早领悟。”


    自从在麓月府重逢,李絮一点一点,开始介入他真实的生活。她看他与言逸群相处,听他讲言幼薇和Elias的过往,跟他去德国见Marie。她目睹他与自己的不同。一边观察,一边思考,终于后知后觉愚钝地发现:家,指的不是特定的某些身份,或者特定的某间建筑,而是情感支持。


    亦如那句刻在黑胶唱片内圈,写在佛罗伦萨车窗上的歌词——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她也可觅得答案,筑起归巢的家吗。


    太多话没有诉诸于口。


    但就是默契地有感应。


    广藿玫瑰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混合低调的焚香,甜蜜而安定,像一张铺天盖地织梦的网。


    言漱礼一瞬不瞬看着她,任由她占据自己全部视野,同时亦强势地嵌入她眼底。他们向彼此分享所有缅想与记忆,敞露梦的隧道,剖开隐秘的心。


    一呼一吸的气息拂过。


    言漱礼将怀中柔软的身体抱紧,捉住腕骨,轻而庄重地吻了吻她无名指,说,“现在也不迟。”


    流绪微梦。


    夏日融化于此刻。


    风轻轻,蝉声也轻轻,连同碎响的溪流,恋人的絮语,一同构成无尽夏的白噪音。


    *


    与Sphynx作伴,无所事事休息了一两日,李絮很快调整好时差与状态,重新适应了云城的节奏。


    她最近在和霍敏思商量,物色适合当工作室的地方。要求只有三点,一是安静,二是便宜,三是不要言漱礼那个挑剔鬼插手。让他来选,地点必定无限接近NMAA写字楼,且租金必定贵得令人咋舌。


    “所以,以后真决定留在云城了?”霍敏思在那边揶揄着问。


    “暂时是这么打算。待腻了再飞佛罗伦萨。”李絮埋头整理着画具,“反正画画在哪都是画,回来还可以常常跟你见面,不好吗?”


    “我当然是举手举脚赞成啦。”霍敏思躺在伦敦草地晒太阳,哼哼着笑,“啧,便宜那座冰山了。我再待两天,巡完最后一家餐厅就回,到时候陪你一起去苏城看场地。”


    “行。”李絮唇边折起淡笑,“我跟Sylvia有两幅画位置一直定不下来,也得现场参考参考你的意见。”


    有一搭没一搭通完电话,刚挂断,就见江岸霓虹塔亮了灯。偏轴门响。被背后议论的人早早归了家。


    李絮扔开手机,抱着小猫咪,从画室探头出去,“今天不是好忙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不早了。”言漱礼把西服外套搭在吧台椅背,一边走近,一边单手扯松领带,“晚餐时间。”


    Sphynx“喵呜”一声从怀里跳出去。


    李絮闭了闭眼,感受温热的气息俯落,接受一个点到即止的轻吻。


    突然想起他在教堂穹顶讲过的话,忍不住笑了笑。


    “笑什么。”言漱礼倚在门边,低头看她,慢条斯理拆衬衫袖扣。


    李絮眨了眨眼,故意帮倒忙,将他刚刚解开的袖扣重新扣上,懒洋洋问,“我的那些画,你助理都搬到哪里去了?我刚刚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言漱礼任她捣乱,勾了一下她颈间的项链,好像根本没什么企图,很正经地讲,“在收藏室。”


    她的作品又不值钱,过两天还要转运去苏城,随便找个地方暂放就是,哪里就至于锁进收藏室里了呢。


    李絮表示不理解,言漱礼也不解释,直接牵着她往楼上走。


    偏轴门被重新推开,转过覆盖皮革的折角楼梯,来到一扇烟熏尤加利木饰面的巨型装甲门前。


    这是整间屋子,李絮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地方。


    言漱礼没有松开她的手,推开隐藏屏幕,输入密码,对照指纹与面容识别。锁芯沉沉弹开,厚重的门扉露出一道缝隙,里面明显低几度的冷气静静淌出来。


    比想象中更阔敞、更空荡的空间。


    入目之处,停泊一辆灰蓝色古董敞篷车。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但漆上得很亮,轮廓与细节皆维护得焕然如新,想必花费了不少钱财心思。


    两侧展柜鎏金雕花,错落有致,摆放各式艺术品。


    居中固定一处流线型岛台,镶嵌防弹玻璃保险柜,集存流光溢彩的珠宝钻石。


    “都是我妈妈以前的收藏品。”


    言漱礼言简意赅,一笔带过,引领她往更深处走。


    转过一处工艺繁复的浮雕海浪墙,视线蓦地一顿,熟悉的画面在李絮眼前徐徐铺展。大小尺寸各异的透明人,或沉浸于海水,或迷途于花园,或徜徉火山口……若干幅油画,整整齐齐,悬挂在空荡荡的私人展厅里。


    李絮前几日刚刚完成的那一幅,恰好被摆在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


    左侧,是她去潮起岛之前,给言漱礼画的那幅不合心意的50*50肖像。


    右侧,则是林深在佛罗伦萨曾经向她提起过的,那幅在夜海弹钢琴的透明背影。


    ——亦即四年前,李絮通过意大利青年画廊正式售出的第一幅作品。


    虽然早就心中有数,但实际见到,还是会觉得触动。


    她心绪微澜,站在灯下,哑然观赏这幅阔别已久的作品。


    半晌,转过身,发现言漱礼不在身旁。


    他落后几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倚在墙边,无声无息望她背影。也似在望画中人。


    李絮接住他目光,挑了挑眉,故意作出不解的姿态,“为什么偷偷买我的画?”


    “你觉得呢。”言漱礼没有直接回答,好整以暇,将问题抛了回去。


    “可能?”李絮耸了耸肩,“因为你喜欢我。”


    言漱礼没有说是或者不是。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像在凝望一片月下闪闪发光的海。


    “为什么偷偷画我。”声音低低的,轮到他质问她。


    “你觉得呢。”李絮学他反问。


    “我先问的问题。”言漱礼无视规则,逼近一步。


    没有指责这份彬彬有礼的野蛮,李絮抿着唇环,很漂亮地笑了笑。


    “可能——”她轻声吐露答案,“因为我喜欢你。”


    非常微妙的一秒滞顿。


    除去少年时那次虚情假意的告白,这是李絮第一次对他讲这句话。


    那双剔透的琥珀眼骤然压低了,仿佛被花枝与潮水轻轻拂了一把。言漱礼薄唇紧抿,不知在想什么。遽然欺身上前,直接攥住她手腕,一言不发带她往外走。


    “哎,等、等等!”猜不到他居然是这么一个反应,李絮不明所以,亦步亦趋拽他,“你才刚刚回来,匆匆忙忙又去哪?”


    言漱礼沉沉望她一眼,没有应答。


    他径直穿过拱形廊道,拉开副驾门,扶住车顶,将她抱进车里。


    夜还很新鲜。晚间高峰期过去,快车道畅行无阻。纯黑布加迪声浪轰鸣,似箭离弦,疾驰于沿海快速公路。


    无人言语。


    车厢里循环播放着DaftPunk那首漫长的Touch。


    李絮满腹疑惑,起初还追问了几句。言漱礼不应,只低头发了一则信息,而后抽空捏捏她软绵绵手心。不知是示意她安静,还是只为自己心定。


    于是慢慢地,李絮也不出声了,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观望这人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


    路程不远。


    8分19秒的电子歌剧没有播放到第四遍。


    布加迪很快滑出收费口,从高架桥下来,犹如一滴墨,汇入江岸东密集的车道。


    ——他带她到了跑马地附近。


    “突然来这边,你想吃诚记的西多士?”


    李絮朝车窗外张望,不远处即是商业街,很自然地令人产生这个联想。


    毕竟当初她被李兆霖骗去相亲的那个春夜,言漱礼出手帮了她,索取的报酬,就是让她请自己来诚记这间茶餐厅吃西多士。


    可惜,猜错了。


    言漱礼目不斜视,很干脆地掠过十字路口,没有拐进商业街,顺着绿灯直直往前去。


    城市夜景帧帧退后,帧帧更新。周边环境变化不多,与七八年前他们读书时几乎别无二致。李絮望着他锋利的侧脸,心底倏尔浮上一个念头。


    果然,布加迪很快打亮转向灯,降速切进辅路。


    智能闸门拉开,没有遭受任何阻拦,他们驶入了尚闳中学的正门。


    今日不是休息日,高年级的学生都待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上晚自习。城市的喧哗难以扰乱这份静谧。耳边惟有风摇叶动,满树寂寂的蝉鸣。


    言漱礼将速度降到最低,轮胎轧过无人的梧桐林荫道,几乎像一叶轻舟在湖面随波逐流地飘。


    但他们分明是有目的地的。


    布加迪最终停在体育馆门口。


    李絮下了车,似笑非笑睨着他,故意讲,“怎么?突然怀念起青春了?”


    言漱礼不理会她的揶揄,绕过引擎,与她十指紧扣,往建筑里面走。


    既非日间有课,又非社团训练时间。体育馆内虽有几处亮了灯,但实际人迹寥寥,只有几个教职人员收工以后在健身房运动。


    没有电梯。


    脚步敲响大理石,廊道发出叹息般的回音,他们拾级而上,快速登上顶楼。


    顶楼的露天网球场亦如从前,场地还是塑胶的,一片纯粹的蓝。球场立杆灯隔一段距离亮一盏,光线昏暗柔和,映衬着这形影收敛的夏夜。


    钴蓝夜空下,霓虹塔无声闪耀,在对岸扮演星空。


    言漱礼背对着霓虹塔,没有松开她的手,一字一顿,明显忍耐地开了口,“重新说。”


    “说什么?”李絮明知故问,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不自觉紧绷的下颌。


    彼此心照不宣。


    言漱礼没有纵容她,声线发沉,格外执着地要求,“国王游戏的惩罚。你重新说。”


    顷刻将记忆拖回多年前,那个各自委屈、各自难堪的夜晚。


    夜风清凉。黑与蓝斟得太满,置身其中,有种幽微而开阔的失重感。心脏轻而沉地跳,血液泵送,似躯壳生出枝繁叶茂的脉络。


    “Leon.”


    很轻很轻地。二十四岁的李絮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与十七岁时隐隐重叠。


    无数个夜晚旋转。


    无数帧画面回溯。


    他们双双跌入漩涡,重新回到那个曾经被悬铃木覆盖的、青绿色的遗憾瞬间。


    夏夜这个词,无需任何修饰形容,就已经足够美好浪漫。而那双浸在夏夜里的琥珀眼,无需任何笔墨点缀,只一如既往看着她,就已经足够深邃剔亮。


    这一次,不允许她再软弱反悔,也不允许他再迟钝傲慢。


    李絮抿出浅浅梨涡。笃定地、冒险地、义无反顾地。向那个英俊而笨拙的人伸出手。


    “我喜欢你,Leon。能邀请你和我一起跳支舞吗?”


    第46章 【番外】FabienandElsie(哥嫂片段,请谨慎购买。)


    /FabienandElsie


    霍敏思是被言逸群的司机恭恭敬敬从派对里请出来的。


    云城夏日延宕。


    已经快十一月了,气温还是郁热沉闷,丝毫没有要更迭至下一个季节的迹象。


    一辆黑色宾利低调地停在路边。后座车门拉开。隐隐可以窥见一双包裹在西装裤里的长腿,白衬衫清贵考究,左腕的机械表盘映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冷光。


    霍敏思玩到一半被打扰,恼火得很,没好气地将手包往那人身上重重一扔。


    “这么大脾气。”


    言逸群好整以暇接住,连微笑的弧度都没变,顺势翻开她的包检查。口红。气垫。手机。没有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


    霍敏思将前后座的隔板升起,冷眼乜他,“开这种价位的车到处晃,也不怕被人举报你作风不良。”


    “冤枉。”言逸群将她手包丢到一旁,态度十分谦逊,“吃个软饭。我太太家的资产。”


    霍敏思相貌甜美,身材玲珑,气质纯欲。此时饮酒饮至微醺,脸颊泛出薄薄一片粉,漂亮得很有风情。言逸群欣赏半晌,很自然地伸手碰了碰,拿指腹揉她红润的嘴唇。


    被霍敏思恶狠狠瞪一眼,很不高兴地拍开。


    言逸群斯文地笑了笑,丝毫不恼,还装模作样卖起惨来,“我去北城出差,在户外挨了两天冻。想着老婆孤零零在家,实在牵挂,这才连夜赶回来。结果家里黑灯瞎火的,一个等着的人都没有。真是心寒。”


    “少装。”霍敏思不吃这套,“你一进门感应灯就自动亮。这会儿知道怪家里没人,谁叫你当初不让佣人住家?”


    “跟你说了我今晚回来。”言逸群笑着睇她,“你这都待不住,要出来玩,谁这么大面子?”


    比眼睛大啊?


    谁怕谁。


    霍敏思抱着手臂,板着脸回视,“Grace的狗三周岁生日。”


    “哪种狗?”


    “宠物狗。”


    “哪种用途的宠物狗?”


    “…她女儿的陪伴犬!”霍敏思真无语了,真想随手拿起点什么砸他,“姓言的你够了!”


    “你跟Grace也没多熟。”言逸群不紧不慢揭穿她,“出门前steam还在线,艾尔登法环无伤打过去了吗?该不会是接了我电话之后,才临时决定赴约,好躲我吧?”


    “你也知道自己惹人烦啊?”霍敏思冷哼。


    言逸群完全没有此类自觉,遭了指控也不知反省,反而变本加厉追问,“无聊到去给不熟的狗庆生,怎么不去找Chiara玩?”


    “絮絮新婚,我烦她干嘛。”霍敏思撇嘴,“我才不想挨你弟那西伯利亚高压。”


    言逸群闻言低低地笑,没反驳,捉住她手,捏着无名指的婚戒细细摩挲。


    因为要配合他的人设,他们的婚戒风格极简,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倘若不是内行,不会知道这是出自大师手笔,以土星环为设计灵感,全球独一无二的一双。


    霍敏思暗暗懊恼今晚出来忘了摘,怕落下风,用了点力气,要将手挣脱。


    言逸群没让。慢条斯理又将她捉了回来。


    他司机开车又快又稳,在凌晨的快速公路疾驰,配着音响里DominicFike的Wurli,充满颗粒感的电钢琴,带来一种贴地飞行的错觉。


    霍敏思角力不过,惟有装松弛,任他把持着,不情不愿乜过去一眼。


    这人皮囊生得好,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明明不近视,为了伪装出温和假象,鼻梁上却假模假样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以这种矜节守礼的君子姿态示人,实则内里活脱脱一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斯文败类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太太腹诽心谤,还攥着她的手,捏来捏去地玩。


    “话说回头,Grace的女儿都已经三岁了。跟你一起去参加她的百日宴好像还是昨天。”他风轻云淡,好似很随意地提及,“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个孩子了。”


    霍敏思跟看鬼一样看他。


    “长辈们也是这个意思。”言逸群微笑提醒,“上次吃饭,你也听见你爷爷和我爷爷是怎么说的了。”


    霍敏思最烦他这招,白眼差点翻到后脑勺去,“少动不动就拿俩老头吓唬我。”


    “哪敢。只是稍微提醒一下,怕你忘了。”言逸群好声好气,一副好好脾气的样子,“毕竟是早有共识的事。你当初也同意了的。”


    跟外界有些人猜测的不一样。


    言逸群和霍敏思婚后没各玩各的,没搞openrelationship那套,过的是一对一的夫妻生活。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


    是因为协议要求,长辈期望,他们两个必定要有血缘捆绑的继承人。


    在此之前,他们之中任何一方拈花惹草,都有可能招来破坏这份共同利益的不稳定因素。


    其一,男方需要确*保孩子是自己亲生的,而不是什么Eric、Elvar之类的野男人的。且他的工作性质决定,需要保持低调体面,不能被捉把柄,不能走违法途径,也不能接受自己太太在外公然给他戴绿帽子。


    其二,既然女方不可以出去乱搞,那么男方凭什么不受同样限制?脏几把携病带毒,分分钟还影响女方和胚胎健康呢。女方愿意点头,愿意遵守规则,已经算是非常讲信用、有道德了。


    是以,当初双方家长将婚事定下来,言逸群走形式来见霍敏思,重点就只有一句,“我没别人。公平起见,你也不许有。”


    霍敏思当时跟这人不熟,还被前男友藕断丝连地纠缠着,烦得要死,第一反应压根不想嫁。看着对面那张文质彬彬的俊脸,心底冷嗤,既不相信他前半句,也不甘心受制于后半句。


    转头找人查他。


    结果不知是对方藏得好,还是她雇的人段位低。收到的邮件空荡荡的只有一封,总结是言逸群工作得挺卖力,身边似乎真没养什么莺莺燕燕花花草草。


    啧。


    算了。


    霍敏思懒洋洋托着腮,心想反正现在也没男朋友,跟谁睡不是睡?


    况且客观而言,言逸群的相貌、身材、硬件软件都算顶级。自觉递过来的体检报告,也出乎意料地干净。自己随便吃吃,不吃亏。


    除了刚刚开始磨合那几次,他蛮里蛮气的,角度和节奏都找不好,顶十下爽不了一下,搞得她有点不太满意。后面调。教好了,使用体验直线上升,凭良心讲,算是吃得还不错。


    相当保守地,他们的第一次被有意无意拖延,最终发生在潮起岛的新婚夜。


    霍敏思在初次使用过后,表情凝重,语气严肃,秉持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发表评价如下:


    “言逸群,你活儿真烂。”


    相当侮辱男性尊严的一句话。


    但言逸群表现得很谦虚受教,点点头,围着浴巾去给她放洗澡水,还斯文地笑了笑。


    “以前忙着工作,疏于练习。”他态度很好地反省,“往后一定多多努力。不让你失望。”


    而所谓努力的方式,就是送走宾客之后,逮着霍敏思在潮起岛门都不出运动了三天。


    蜜月套房里道具齐备,什么有的没的皆一应俱全。


    很多东西言逸群看起来明显是第一次接触,但架不住人聪明,脑子转得快,领悟力强,骨子里还是个天生的掌控者。


    他将霍敏思拷在床头,慢条斯理地低头查阅教学资料,随便翻了几页,又嫌弃别人声音聒噪,没有美感。还不如跟太太自行摸索来得有趣。兴致缺缺地将iPad丢开,打开冰箱拿了瓶水,他逗小狗似的,轻轻掐住脖子,一口一口哺着喂霍敏思。


    霍敏思解了渴,立马翻脸不认人,蹬着长腿踹他,“滚啊!脏死了,谁要喝你口水!”


    言逸群好整以暇握住她脚踝,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实则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什么,只嘴上假惺惺控诉,“剧烈运动之后不能喝冰水。我为你健康着想,你还倒打一耙,未免太伤人心了吧。”


    霍敏思被折腾没了半条命,累得够呛,白眼都懒得翻给他。


    言逸群倒是觉得自己太太翻白眼也翻得比别人漂亮。


    这会儿在车上,软绵绵捏着她手。趁她醺醺然的,注意力也不集中,不动声色将人揽近了,和风细雨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什么?”霍敏思毫无自觉。被他捏得恹恹的,不耐烦地拿美甲往他手心掐一下。


    言逸群完全不觉疼似的,仍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温文模样,就是吐出来的话不怎么有礼貌,“遇见孙越崎了?”


    霍敏思闻言登时拧紧了眉,不高兴地往他胸口锤一记,“姓言的,你又查我!”


    “夫妻之间,坦诚相待,说什么查不查的这么见外。你要是想知道我人在哪,见的是谁,直接打开手机就能知道。”言逸群风度翩翩地笑了笑,“倒是你,这么紧张,有事瞒我?”


    面上虽有笑,眼底却是冷的。


    霍敏思吃过亏,很有几分怕他这副笑里藏刀的死人样。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迅速思考了几秒,决定实事求是,不在这个问题上跟他逞强犟嘴。万万不是认怂。


    “…我不知道他回国了。”霍敏思扭过头,瓮声瓮气,有些勉为其难地含糊解释,“就是意外碰见。我没理他,不仅一句话没说,连正眼都没瞧。你要不信,里面的人都可以作证。”


    言逸群捏住她后颈,动作强硬地将她视线转回来,语调温和得近乎诡异,“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是怎么约定的?”


    霍敏思蓦地噎了一下。


    眼尾余光剜过去一刀,有点心虚,忍住了没吭声。


    言逸群将她抱到自己腿上,不由分说掰开膝盖,逼她坐进自己怀里。而后不轻不重,充满警示意味地往她屁股抽了一记。


    “乖一点,puppy。”他贴近她耳骨,笑意温和,慢条斯理地开口,“再让我发现你跟他见面。小心我操烂你。”


    霍敏思下意识抱紧他脖子,腮颊涨得通红,莫名其妙挨这一下,又羞又怒,委屈得要死。


    “…给你脸了言逸群!跟我有什么关系!”


    片刻缓过来,越想越鬼火起,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


    明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找茬发癫。刚才那点好脸色权当喂了狗,霍敏思找回信心,气鼓鼓地就要回敬一耳光,“又不是我主动要见他!言逸群你神经病,你不讲道理!”


    “明天有会议。”言逸群没肯挨这怒气冲冲的一巴掌,将她手攥紧了,不让她乱挠,“别打你老公脸。”


    “谁管你!死变态!”霍敏思不甘示弱,既然双手受制,甩不成耳光,索性龇了牙去咬他手臂。


    完全不客气的咬法。


    牙印深得快渗血了。


    言逸群一动不动,还噙着笑,隐于镜片底下的漆黑瞳孔,有讳莫如深的阴翳一闪而过。


    等她终于松了口,他才揉了揉她受委屈的屁股,报复性地去咬她柔软的唇珠,“痛死了。小怪兽。”


    霍敏思咬牙切齿,恨不能给这张虚伪的脸一拳,“你冤枉我,赶紧给我道歉!”


    言逸群亲了一下就被推开,不忘挑眉问,“真没跟他说话?”


    “没有!”霍敏思占据制高点,骂人骂得理直气壮,“你那眼线什么废物,颠倒黑白,瞎了眼啊?你去查,去找Grace调监控,现在就去!看我有没有跟他说话!”


    “好。那是我错了。”


    言逸群从善如流,好似真是自己弄错了,好诚恳地向太太道歉。实则手上却在不动声色地拆她裙子底下那片少得可怜的蕾丝布料,三两下撕烂了塞进西裤口袋里,还假惺惺地哄,“不气了。你打我。”


    “…你滚蛋!”霍敏思咬着嘴唇,被摸得抖了一下。


    “我们生个女儿好不好。”言逸群揽紧了怀中人,嘴唇在她颊边流连轻吻,“跟你一样聪明漂亮。乖不乖无所谓。她想要什么,我们都能给。”


    “做梦吧你。还挑上了。”霍敏思气没消呢,毫不吝啬赏她老公一个白眼,“——给你生块叉烧。”


    言逸群闷笑,好像喜欢得不得了了,胸腔的震动贴着血肉骨骼传过去,呼吸温热地埋在她颈间。


    “好啊。是我们两个的。什么都好。”


    第47章 FabienandElsie(哥嫂片段,请谨慎购买。)


    /FabienandElsiept.2


    隆冬。


    华北暴雪。


    航班一再拖延,言逸群比原定时间迟了许多,才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回来。


    云城有丝丝凉意,刚落过一场细雨,但总归还是暖和,空气中浮动植物湿漉漉的青绿气味。


    纯黑宾利驶入沙洲江心岛,缓缓停在一栋地中海风格的别墅前。言逸群匆匆下车,将臂弯里的大衣,递给恭恭敬敬候在门口的管家。


    “太太呢?”进门直接就问。


    “太太在楼上休息。”管家拣着重要的话回,“刚刚和李絮小姐一起吃过晚饭,送完客,在影音室待了一会儿,又做了瑜伽,说是累了,就回房了。”


    “今天胃口怎么样?”


    “比昨天好,用了正常的量。睡前送了一盅牛奶燕窝上去,太太也都喝了。”


    “心情怎么样,骂我没有?”


    管家低眉,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言逸群了然地点了点头,一边摘腕表袖扣,一边阔步往主卧走,“她最近偶尔半夜会醒。怕起来饿,你们做一份鲍鱼粥温着,再泡一壶果茶送上来,然后就休息吧。”


    “是。先生。”


    大概半年前,言逸群和霍敏思从CBD的平层公寓搬回了江心岛这处别墅,长辈之前给他们购置的婚房。


    虽然交通便利程度不及从前,但作为云城底价过亿的顶级老牌富豪区,这边闹中取静、容积率低、安全性好、隐私性高,推开窗即见一片掩映绿意间的幽静湖泊,非常适合休养生息。


    霍敏思的堂哥霍决,言逸群的爷爷言崐,也常住在江心岛上。


    工作性质使然,言逸群常常需要出差,没法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思及有家人近旁,可以随时照顾到她的情况,他在外也能安心些许。


    霍敏思翻他白眼,嫌他小题大做。


    “我有手有脚能吃能睡,要你瞎操什么心。况且辛苦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装什么紧张焦虑。”


    人生第一次当爸爸,怎么可能不紧张,怎么可能不焦虑?


    但言逸群显然不会就这种问题反驳太太,只笑眯眯地任打任骂,命人将她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原样搬到婚房里。


    推开那扇厚重的双开门,轻甜明亮的白桃香气,携着几分清爽的海盐水汽,从缝隙中静静流淌出来。


    昏暗之中留了一盏小夜灯。


    霍敏思收敛了日间那份张牙舞爪的漂亮,难得乖巧地拥着鹅绒被,睡得安定又柔和。


    她只穿了一条薄薄的丝裙。枯玫瑰色。像她喜欢的那支唐培里侬粉香槟。


    如果让霍敏思听见这个比喻,她一定会猛翻白眼,骂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为她已经被明令禁止饮酒很长一段时间了。


    言逸群就着灯光与月色看了她半晌,想伸手摸一摸她软绵绵的脸,又硬生生克制住,记起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脏兮兮一身尘。


    轻手轻脚进浴室洗了澡,他裹着浴袍,一身水汽地出来。霍敏思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惺忪着眼,端着一杯果茶在懵懵地喝。


    言逸群过去帮她扶稳杯子,看她上目线瞪了自己一眼,随即不耐烦地摇头,便收回手,将剩下半杯自己喝完了。


    “怎么醒了?”他坐在床沿,轻轻摸她的脸,“吵到你了?”


    霍敏思重新抱着杯子躺下,没好气地告状,“你问我?不如问问你儿子,干嘛三更半夜在我肚子里面骑光轮2000打魁地奇。”


    “又?”言逸群唇边折起淡笑,将手掌覆在她圆圆鼓起的腹部,熟练又轻柔地跟里面的小家伙打招呼,“这么闹腾,是不是像你多一点。”


    “滚。”霍敏思恹恹拍开他的手,“我身上都是美好品质,有什么坏的丑的都是你的基因问题。”


    “行。”言逸群低低笑了笑,好脾气地背起责任。


    霍敏思怀孕已经二十二周了,平时饮食和运动都严格,身材维持得很好。除了腹部有明显起伏,其他状态和以往没有太大区别,手臂线条甚至练得更紧实了些。


    脸倒是不负她老公所望,稍微长了一丢丢肉。


    她是短圆脸,甜美相,长得本来就显小。这会儿乌发雪肤,不施粉黛,看起来软绵绵的,显得更靓、更好欺负。


    言逸群垂眼注视她,手掌从腮颊慢慢摩挲至雪白的肩颈。睡裙吊带岌岌可危地滑落下来,露出软。玉。温。香的一片。因为孕期激素影响,她的皮肤过分地细滑白腻,在夜晚散发出珍珠般的柔和光泽。


    碰一碰就滑到了心口。


    这处大概是她身上变化最为明显的地方。


    软的。白的。香的,膨胀的花朵般蓄出饱满弧度。


    言逸群不轻不重地捏出形状,指缝碾磨颜色熟红的莓果,感觉到触感的变化。金丝眼镜底下的黑眸有情绪一闪而过,他抿了抿唇,呼吸无声沉下去。


    霍敏思忍耐着抱住肚子,嘴扁扁的,侧过视线不去看他,脸上表情很不高兴。


    但始终没有推开他。


    指腹捻出了微微湿润的白。言逸群慢条斯理送到唇边舔了舔。那视线如有实质,惹得霍敏思终于受不了地甩了他一巴掌,“…死变态。”


    言逸群没躲,温和地笑了笑,重新覆上去,像捏一块即将融化的玉一般别有用心地捏她。


    “甜的。”他用湿润的手指撬开她嫣红的唇,摁住她舌面,漫不经心地玩,“尝尝。”


    在她蛮不讲理的大小姐脾气发作之前,又及时俯身,摘掉眼镜,轻轻掐住她脖子,以唇舌代替手指。


    吻得很深。


    她整个人都像一枚熟得开裂的桃。好软。好甜。充满鲜活的香气与燠热的生命力。


    持续有一种微弱的电流从胸腔滚过,将心脏晃出小幅度的震荡。言逸群压着她亲,将她揉得脏兮兮一片,习以为常地被恶狠狠咬了一口,于是礼尚往来,他也伏低咬回去。


    霍敏思捧着肚子,脑海咕噜咕噜地沸腾,小腿发颤,脚趾不自觉绷直。恍惚感觉自己变成烈日底下一滩冰淇淋,即将被一口一口舔至融化。


    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言逸群很快起身,似笑非笑贴住她汗津津的地方,好似好绅士地问,“这么激动,很想老公?”


    “…想你去死。”霍敏思天生刀子嘴,绝不可能让人占便宜的。声线都抖了,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也要踹他一脚。


    言逸群好整以暇接住,怕她抽筋,还按在心口小心翼翼揉了揉,“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急性子。”


    听得霍敏思直翻白眼,“警告你。别指望我生了这块叉烧以后就变什么贤妻良母。”


    言逸群笑了,凑过去蹭了蹭她嘴唇,“注意言辞。你儿子耳朵结构基本发育完成了,可以听见你骂他。”


    “他听得见个鬼。”霍敏思不以为意,满脸恨铁不成钢,“给他读西游记,听莫扎特,一点动静都没有。翻餐牌的时候倒兴奋得咚咚跳。猪啊,你儿子。”


    言逸群闷笑,低头亲她,“好了,不许骂了。你也有份。要照顾小朋友的自尊心。”


    霍敏思嫌弃他刚舔过,扭过头不让他亲,又被强硬地钳住下巴转回来。


    唇舌密不可分,几乎要无法呼吸,半晌才重新汲取到新鲜空气。


    霍敏思自觉落下风,不开心地扇了他胳膊一巴掌。


    言逸群无动于衷挨了,似笑非笑描她眉眼,“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贤妻良母。你就这样凶巴巴的,最漂亮。”


    “我什么时候不漂亮?”霍敏思配得感超高,而后不满拧眉,“废话那么多,你是不是不行了?到底做不做。”


    此类挑衅涉及男性尊严,但言逸群不是很放在心上。


    “想要多少?”他很有耐心地问。


    “全套。”霍敏思狮子大开口。


    “只能一半。”


    “那你问我干嘛!”


    “显得有礼貌些。”言逸群斯文地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实则衔着她嘴唇,慢慢抵。进去,举止也不怎么斯文礼貌。


    有种微妙的感受。


    受激素影响,霍敏思变得比以前馋很多。但是胃口又比以前小,随便吃一点点就饱了。爽完还嫌累,分分钟翻脸不认人。


    此刻的她捧着肚子,眉头轻蹙,看起来像一幅充满宗教意味的古典画。整个人透出一种瑰丽的光芒,既圣洁,又堕落。


    言逸群贪婪地看,克制地咬紧后槽牙,压抑住暗涌的欲。望。心底不断警告自己,要慢一些,再慢一些。然后任她攀附。任她吞食。


    长夜漫漫。


    很难说这不是一项针对他的新型刑罚。


    但言逸群受这折磨,也受得甘之如饴。


    等到月份更大一些的时候,霍敏思的身体,无可避免地产生了更多变化。


    她变得越来越嗜睡,精力体力都不及从前。门不是很爱出,玩也有点懒得玩了。有一次叫朋友来家里打牌,捏着一枚九万,差点当场瞌睡过去。


    言逸群很留心她的状态,除了外出工作,其余时间基本都在江心岛陪着她,或者就近带她去湖海山林换换空气。


    这日,言逸群在书房处理文件,霍敏思在岩石沙发上读了会儿石黑一雄,平平淡淡太无聊,忍不住又躺着小憩。


    言逸群调暗了室内光,又过去给她调整了一下睡姿。手机正好嗡嗡震动,见她睡得熟,怕吵醒她,便走远了出去露台接。


    不多时推开落地窗回来,她却不见了人影,书房的门半敞着。


    在家里不可能出现什么意外。


    但言逸群还是下意识拧紧了眉,匆匆追出去,没在她最常待的起居室找着人,即刻又转身上楼回主卧。


    霍敏思穿着丝缎的孕妇裙,没趿鞋,双手撑在漂浮岛台上,眼红红地跟突然闯进来的人对视。


    她不是那种柔肠百结的性格,极少情绪低落,也从来不让自己受委屈。


    言逸群第一次见她脱离性的场景,这么可怜兮兮地对自己掉眼泪。


    “怎么了?”他失了一贯从容镇定的作派,心一下子慌了,有些罕见地手足无措,“哪里磕到了?哪里疼?”


    霍敏思哽着声音,大声骂他,“言逸群你去死!”


    “好。等一下就死。”言逸群慌忙过去扶稳她,摸了摸她的脸,又怕弄疼她,“先告诉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肚子疼不疼?”


    霍敏思眼泪流得更凶,也不像哪里受来伤,只攥紧拳心劈头盖脸地砸他,“王八蛋!害人精!你现在就开窗跳下去!”


    言逸群任她砸,一声不吭,快速解开衣服,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处。


    哪里都好好的。


    不见淤青,也不见血。


    直到掀起裙摆,摸到一手潮湿。


    言逸群脑子一顿,猛地反应过来,重重松了口气。


    “二楼跳不死人。”他既后怕,又无奈,将哭得眼泪涟涟的太太搂进怀中轻轻拍背,“不哭了,祖宗。顺顺气。再这么哭法,我心都碎了。”


    “你滚啊!”霍敏思被抱紧了,不妨碍继续砸他泄愤,“装什么好心!你这罪魁祸首,我变成这样都怪你!”


    “是。怪我。”言逸群这回是真心实意叹了口气,怜惜地吻了吻妻子发顶,“等这小兔崽子出来了,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你推卸什么责任!”霍敏思哭得有些情绪化,“而且这是我儿子,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教训他!”


    “那你教训我。你打我。”言逸群心都被她砸得七零八落了,只能顺着她慢慢亲慢慢哄,“不哭了puppy,待会儿头该疼了。”


    “我不要这样!”霍敏思哭得一抽一抽的,眼尾鼻尖都红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感觉控制不了自己!”


    “孕晚期,胎儿压迫到了,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言逸群低声安抚她,吻不断落在她腮颊眉心,“我的错。只这一次。以后再不让你这样了。”


    “本来就是你的错!”霍敏思眼泪啪嗒啪嗒,觉得自己好可怜,“我干嘛要这么辛苦!”


    她数出任何罪证,言逸群都一一揽下。


    腰粗了不能穿漂亮高定是他的错。


    必须忌烟忌酒忌咖啡是他的错。


    欲,望重得不正常,睡着睡着惊醒,见不到他就心慌,也是他的错。


    “不哭了,宝贝。”言逸群扶她在浴室凳坐下,自己单膝点地跪下来,一点一点安抚地摸她淌湿的皮肤,亲她发抖的膝盖,“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什么地方我没亲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别难过了,嗯?”


    “你说得轻松!”霍敏思慢慢平复些许,但整张脸还是哭得酡红,喉咙里发出一点不成序的泣音,“你又不是你这种变态!”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言逸群仰头,温柔地含住她嘴唇,安抚地轻吻,“况且,除了我没人知道。我是你老公,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霍敏思噙着泪眼,心砰砰跳着,心尖都酸软。


    好想凑过去跟他抱抱。


    可是不能这么便宜他。


    所以还是先甩了他一巴掌。


    然后才肯低头,环住他脖颈,抽抽噎噎地回吻他一下。


    “言逸群你这死变态占我便宜!”


    *


    言逸群第一次见霍敏思,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


    霍敏思穿一条熠熠的露背裙,化很精致的妆,戴很闪耀的首饰,被成群男男女女簇拥着,举着一杯桃红香槟在肆无忌惮地笑闹。


    明明不是主角。


    却比主角更闪耀。


    言逸群跟今天生日的这位朋友其实不是很熟。只是双方家族有些合作往来,他收到邀请,爷爷让他去一趟,他就随便过来露了露面。


    他不想久留,特意到得晚,送了礼物就想走。


    结果回身就见到泳池边这一幕——


    霍敏思骑在一个混血模特的脖子上,张扬又妍丽地大笑,兴致勃勃地朝着人群喷香槟。


    “Elsie.”朋友见他留心,主动给他介绍,“Lawrence的堂妹。今年刚回国,你没见过吧,人可好玩了。”


    言逸群远远看了几眼,摇摇头,提前告辞了。


    之后再无交集。


    他们交际圈本来就不怎么重叠。


    霍敏思很小就去了瑞士读书,大学在意大利,回国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欧洲度过。


    而言逸群早早被规划好了前程,为了母亲和爷爷的期望,一直都待在国内。


    法律是高度地域性的学科,英美法系和大陆法系差异显著。国外的人脉资源难以应用到国内。他没有出去的必要,母亲身体也不好,就一直待在京城,一边开始接触外公的资源,一边规规矩矩读完了本硕。


    霍敏思姓氏的那个“霍”。


    水深。家族内斗严重,关系一团糟。刚刚上位的霍决还是个不好相与的狠人。他老子霍铭虎现在是死是活都没人说得清。


    弊大于利。


    惊鸿一瞥。


    言逸群没打算趟这浑水。


    第二次见霍敏思,又是同一位朋友的生日派对。


    这次言逸群被盛情挽留,多待了一会儿,陪着寿星喝了一杯香槟。


    楼下DJ搓碟,人声鼎沸,群魔乱舞。


    霍敏思没在舞池里,但并不妨碍言逸群一眼就看见她。


    她穿一条仙气飘飘的折纸礼服,四肢纤细,肩颈白得发光。


    像他梦见过的那样。


    不同的是,她此刻正在角落里仰着头,闭着眼睛,跟孙越崎在接吻。


    孙越崎跟言漱礼认识。


    言逸群偶尔去表弟那边度假,跟孙越崎打过照面,也有过几次接触。


    这个未婚夫,对霍敏思而言,不是什么好选择。


    言逸群不动声色观察着,直至他们彻底分开,才放下香槟杯,礼貌告辞。


    第三次见霍敏思,是在她与孙越崎婚事告吹,她与言逸群的婚期定下来之后。


    霍敏思穿一条立体花卉的挂脖裙,发髻挽起来,妆容浓重,美甲夸张,整个人都在闪。


    她很不高兴地咬着吸管,形象跟温婉优雅之类的形容词丝毫不搭边,更像一只立起防御企图吓人的小刺猬。


    但还是很漂亮。


    “你什么情况,知不知道约会让女士等,很没礼貌?”她抱着手臂,不满地打量着来人。


    “抱歉。”


    言逸群斯文一笑,解开西装扣,风度翩翩地落了座。


    “初次见面,霍小姐。以后不会再让你等了。”


    *


    言逸群出差回来,刚一进门,就被抱枕砸中了。


    他的太太精力无限。都快凌晨了,还要活动身体,拿他当靶子练投球姿势。


    “解释。”


    又一个物件摔到他脚边,霍敏思抱着手臂,冷冷瞪人。


    “刚送你的礼物,不是挺喜欢的吗。这就摔了。”言逸群脱掉西装外套,弓身捡起摔坏的腕表,言语和表情皆温和,“虽然不贵,但也不算便宜。体谅体谅,你老公现在工资很低的。”


    “表是便宜。”霍敏思冷笑讽刺,“里面的微型定位装置不便宜吧。”


    “这点钱,勉勉强强还付得起。”言逸群儒雅地笑了笑,将坏掉的表放在岛台上,看起来没什么要反省的意思。


    霍敏思火噌一下就上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介意孙越崎这人啊?我真不理解了!”她想不通,忍不住又要抓起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招呼,“人家都回美国定居几年了?要不是前几天他回来祭祖,我们偶然碰见打了声招呼,我都快忘了有这号人物了!你这疑神疑鬼的劲儿好歹也用对地方吧!”


    言逸群好整以暇抓住她手腕,降低她猫挠的杀伤力,另一只手空出来,去开冰箱拿冰水。


    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一副很温文、很讲道理的样子,“他是你初恋,又是你前未婚夫。你们分分合合那么多回,我稍微留意一下,规避风险,也很合理吧。”


    “你神经病吧你!”霍敏思白眼快翻到后脑勺,一时间真无语了,“你儿子今年几岁,你今年贵庚啊!说句不好听的,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你现在还记得你初恋哪位吗!”


    “怎么不记得。”言逸群饮了半瓶气泡水,顿了顿,讳莫如深看她一眼,“我每天都会想起她。”


    这回轮到霍敏思彻底愣住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王八蛋!!”霍敏思快气炸了,一把火烧得理智全无,压根没法细想,连踢带踹就要往他身上砸,“言逸群你这死人渣!你敢耍我!滚!!离婚!!!”


    噼里啪啦一顿响。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才隐隐消停,照顾小朋友的阿姨忧心忡忡地探出头来。


    言逸群一个人留在客厅,唇边居然还噙着笑,很随和地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休息。


    于是阿姨只好又忧心忡忡地缩了回去。


    言逸群看着岛台上摔坏的腕表,慢条斯理将手里那瓶气泡水喝完,又恶劣地等了一小段时间,才不疾不徐地,准备上楼哄太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