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这么快?
宴会厅内宾客云集, 夏清和跟几个熟人打过招呼,一个人端着酒杯,上了二楼露台, 靠在栏杆处, 极目远望是黑蓬蓬无边无际的葡萄架。
葡萄已经收完,在风中簌簌作响的,只剩日渐干枯的藤枝与叶子。
天际是一条看不见的漆黑线条, 翻过这条线,继续走下去, 在地球表面走一个弧, 转到脚下,此时太阳初生,不知道谢忱起了没有。
一件柔软的羊绒大衣落在肩上, 挡住了卷过来的冷风。
“出来也不知道披件衣服, 晚上的风凉, 比不了白天。”夏明涧责备道。
夏清和侧头笑道:“你不是也没穿。”
“我喝太多了,现在燥得慌。”夏明涧叹道, “邵清寻不知道发的什么疯,非要拼酒,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清寻姐有男朋友了吗?”夏清和随口问道。
“不知道, 那么凶,谁受得了。”夏明涧哼哼道。
“我觉得,还挺温柔的。”夏清和喝了一口酒, 笑道。
“假象, 你们看到的都是她伪装出来的假象,她从小就会做面子工程,揍完人, 哭着跑出去说别人欺负她。”夏明涧想起小时候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说她了,本来就是躲她的,再说下去,我感觉后背发凉。”
“后背发凉是冷的吧?”夏清和说,“让人送件风衣过来。”
夏明涧摸了一把额头的汗,伸手给他看:“不用,我是真热,你在这儿盯着黑黢黢的葡萄园想什么呢?这会儿藤上也没有葡萄勾引你。”
“没想什么,就是屋里人太多,出来躲个清净。”夏清和说。
“一下午乱的,我还没问你呢,那礼物是怎么回事?”夏明涧侧过身子凝视着他。
“就随手带过来的,他要送,我也不好拦着。”夏清和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转向远方。
“你俩真处上了?”夏明涧有些震惊,“这么快?”
虽然上次他提了建议,但是,但是,这也太快了吧。
“算是吧。”夏清和顿了顿,“也没有很快。”
“不是,你上次不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不喜欢男人吗?”夏明涧眉心蹙了起来,“就这么快弯了?那他之前是真直男,还是假直男?”
“不知道。”夏清和握在酒杯上的手指紧了紧,杯子中的酒液荡了一下,生出几圈看不清的涟漪,一如此刻他的心湖。
“回去聊聊,问清楚,别让人骗了。”夏明涧在他肩上拍了拍,“他要敢欺负你,跟哥哥说,哥哥去揍他。”
“你要去揍谁啊?夏老二。”一道清甜的女声从背后插.了进来。
“你怎么在这儿?”夏明涧嗖一下转过身去,瞪着那个在寒夜里穿着抹胸礼服裙的女人。
“走进来的啊。”邵清寻端着酒杯立在那里,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不能进吗?门口也没立‘禁入’的牌子呀。”
夏清和觉得身上一凉,风衣已经被抽走了,正被夏明涧披在邵清寻肩上:“穿这么少,也不怕冻死。”
“呵,你拿阿和的衣服献殷勤。”邵清寻嘴里哼哼,人却站在那里任由夏明涧给他披衣服。
“什么阿和的衣服,这本来就是我的,刚才给阿和穿了一下。”夏明涧抬头看向夏清和,“你直接回房休息吧,我一会儿跟妈说一声。”
“还有,献什么殷勤,我用得着给你献殷勤。”夏明涧给她披好衣服,已经松了手,“我是怕你在我们家冻病了,邵总又让我负责,我可付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清寻姐,你们聊,我先回去了。”夏清和伸手跟邵清寻碰了碰杯,将杯子中最后一口酒喝掉。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邵清寻说。
“没有,本来就要回去了。”夏清和笑笑,打开露台的门,将手里的酒杯递给侍应生,往楼上走去。
“你也知道打扰了,知道打扰还闯进来,从小到大都没点眼力见。”夏明涧冷哼道。
“你要揍谁?连我都打不过,还揍人,从小到大都没点自知之明。”邵清寻冷笑。
“是,邵大小姐最厉害,你出来到底要干什么?吹吹冷风洗洗脑?”
“我听说你被人揍得差点毁容,过来八卦一下啊。”邵清寻笑道,“小道消息遮遮掩掩的,也听不明白,看个笑话都不爽快。”
“那你找错人了。”夏明涧抬手捏着领带结调整了一下,“无可奉告。”
夏清和回到房间以后,盯着与谢忱的聊天界面看了很久,信息还停留在他到家报平安的那一刻。
多久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条新消息也没有。
所以,是他的错觉,一切都是假的。
说好了,假装谈恋爱,只有他一个人愚蠢地假戏真做了。
因为时差,失眠到凌晨一点,夏清和起床拉开了卧室的窗户,冷风浩浩荡荡地灌进来,卷起窗纱,在黑暗里翻滚。
他穿着一身轻薄的丝绸睡衣,坐在床上,沐浴在冷风之中,如果明天生病,就可以不用登机回去了吧。
缓一段时间,他会想起来,那只是一场戏,没有什么真做。
抬手拍了一张起舞的窗纱,幽静飘渺,被风撕扯,被夜吞没,轻荡不自控。
手指轻点,发在了朋友圈。
[宝贝,去把窗户关了。]几秒钟后,谢忱的消息突突跳了出来。
谢忱:[明天不想回来了,是吧?捶桌,爆哭。]
夏清和起身关上窗户,重新缩回被子里,回道:[关了。]
谢忱:[宝贝真乖,想你了,宝贝有没有想我?]
想了,夏清和在被子里笑了一下,手指却高冷地打出两个字:[没想。]
谢忱:[心碎了.jpg。]
谢忱:[我不信,快点回来,我要亲自检查小清清有没有想我。]
夏清和脸倏然热了起来,一晚上喝的酒在体内蒸腾翻滚,他将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蹭了一会儿,重新拿起手机。
夏清和:[不准在这里浪。]
谢忱:[好,那回来当面浪。]
夏清和转移了话题:[起这么早,你这两天很忙?]
谢忱:[嗯,天天被韩陵当陀螺抽,在补个人部分的拍摄,他好像受了什么大刺激,人有点癫狂。]
夏清和:[那你忙吧,我睡醒就回去。]
谢忱:[好,不准再开窗,宝宝晚安。]
回到剧组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谢忱发来信息,让他先睡一觉,晚上过来找他。
夏清和浅浅睡了两个小时,便起来了,做了脸部护肤,又拉开衣柜挑选衣服,换了七八套还是不满意,看着铺了满床的衣服,突然笑了,他这是在干什么?像个傻子一样。
最后直接穿了套最简单的运动服,将满床衣服裹了裹,一起扔进衣柜里,闭紧柜门。
手机有新消息进来,是谢忱可怜巴巴地说,[拍摄不顺利,还不知道几点结束,宝宝先睡。]
夏清和一颗心正热烈着,哪里睡得着,把消磨时间的Switch找出来,静音玩着游戏,随时注意对面的声音。
在游戏里那个管道工死死活活了无数遍之后,门口终于传来了动静,他扔下游戏机,从猫眼看出去,是谢忱的助理在开门。
谢忱歪靠在一边,帽檐压的很低,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全身每一处都写满了疲惫。
等到小舟从对面房间出来离开,他才走出去敲门。
“怎么又回来了?”门被拉开,谢忱并没有往外看,转过身往浴室走。
夏清和关上门,悄声走到他身后,从背后环上他的腰,抱住。
谢忱身体僵了一下,停住步子,低头看着腰上那双手:“怎么还没睡?”
“下午睡多了,睡不着。”夏清和撒谎。
“别抱,脏。”谢忱拉开他的手,“等我先洗澡。”
这个澡洗得很快,夏清和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谢忱已经裹着浴巾出来了。
看到夏清和坐在床上发呆,他直接扑了过去:“夏老师今天很主动呀,知道在床上等。”
吻落下的时候,脑子立刻被烧着了一般,只剩混沌一片,刚才在想什么都已经不记得。
两个人就像是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遇到了盼望已久的绿洲,急切,渴慕,想要更多来解救干涸的生命。
夏清和的运动服一件一件掉落在地上,与白色的浴巾混杂在一起,分不清,解不开,散散乱乱,找不到头绪。
“谢忱。”夏清和的声音像润了雨,带着潮气。
“小清清……很想我。”谢忱声音很轻,很慢。
“谢忱。”夏清和在催他。
然而,那只手渐渐没了力道,松松地握着,最后垂了下去。
“谢忱。”夏清和被吊在半空中,有些焦躁。
那人却不应声,也不动。
猜着他是又玩花样,等着他去求。
夏清和曲膝碰了碰,又叫了一声名字。
谢忱还是没动。
他愤愤地起身去捏他的脸,才发现人已经睡了过去。
就算是睡着了,也掩盖不住满脸的疲惫。
夏清和心疼地吻了吻他的眉心,满身火气泄了个空,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关了灯,在旁边躺下,十指相牵,进入梦乡。
梦里有他,也有他。
第52章 第52章 你很好。
昏暗的电影院内, 两位西装绅士并肩坐着,目光凝在光影变换的幕布上,垂落的手已经绞缠在一起。
十指穿插, 揉捏掌心, 轻掐指尖,都引不来身旁人一丝回应,叶澜生叹了口气, 将那只手包裹进自己的大掌里,安了心, 继续看电影。
落幕后, 从电影院出来,时候尚早,街上人来人往, 小摊生意旺盛, 俗世烟火, 蓬勃热闹。
“走一走。”叶澜生当先迈步往前走去,他是很少逛这种地方的, 但与身边人走走,不管哪里都觉得好。
玉芙卿看着他选择的方向,顿了一下, 才跟上去:“先生想走走,还是另一个方向清静些。”
前方不远处,看着灯火热闹, 其实都是些底层人消遣的地方。
劳累了一天, 弄着几个钱,出来喝一碗兑了水的劣酒,品两口碎沫茶梗沏的茶, 松散松散,与长街另一端的汽车酒楼,是天壤之别。
“就想去瞧瞧热闹。”叶澜生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卿卿在北平长大,来过这里没有?”
“来过几次。”玉芙卿被他带着往前走。
“那今天卿卿给我做向导,带我吃喝玩乐。”叶澜生笑道,“刚才的电影就那么好看,都入迷了,是不是被里面的女主角勾了魂儿?”
他们看的是一部外国电影,女主角丰满漂亮活泼,穿行于高楼大厦纸醉金迷之间,寻找爱情。
“没有。”玉芙卿说,“就是觉得楼竟然可以建那么高,人在地上抬头都看不到顶,路那么宽,全是汽车,铁疙瘩转一转,东西就直接出来了,有些不真实,先生在外面念过书,外面的世界当真是这样吗?”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叶澜生笑道,“哪里都有穷人,就算是国外,也不是人人都能开上汽车,住上高楼,吃不上饭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从科学的方面来讲,现在西方确实领先我们很多。”
“谢谢先生。”玉芙卿浅浅笑道,虽然他还是不太懂科学是什么。
“嗯?”叶澜生看他。
“谢谢先生带我看外面的世界。”
“那作为回礼,你也带我看看前面的世界。”叶澜生的手臂从他肩上收了回来。
“好,我请先生吃糖人。”玉芙卿笑道,“跛腿李的糖人很甜,小时候看到别人吃,馋了很久,有一次拿到的打赏多了些,我就悄悄留下一个铜板,来买了一个。”
“那时候你几岁?”叶澜生问道。
“十一岁,当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两个衣着光鲜的人,走进这里,一下惹了许多眼光,大家打量着,避让着,那笔挺的西装看着就昂贵到了天上,若是给碰脏了,刮破了,不是他们能赔得起的。
“真这么好吃?我今天要好好尝尝。”叶澜生当然不是突发奇想要往这里走,他问霓春楼的跑腿小子,你们玉老板最喜欢吃什么?
小子想也没想,就说:“玉老板最喜欢吃八角街跛腿李的糖人,每次赚了大钱的时候,就让我去给他买一支。”
那小子每次都能顺便得一支,又哪里知道,玉芙卿是每次赚大钱,都要遭一场大罪,身子苦,心里苦,就想要一口甜吊吊气。
“李师傅,麻烦给我做一个孙行者。”他们停在一个摊子前,摊子前立着一根扎了草的木头杆子,草上插着几个糖人,手艺并不精湛,摊子上也乱糟糟的。
歪着一条瘸腿的李师傅正在熬糖,抬头看了一眼:“少爷往后退退,别溅了衣裳。”
被这样叫了一声少爷,玉芙卿有些脸红,他退了两步问叶澜生:“你想要什么?《西游记》,《水浒传》,各路神仙,或者小动物,都行。”
“你为什么要孙悟空?”叶澜生看着那些粗陋的糖人问道。
“因为孙行者神通广大,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小时候听了这个故事,他做梦都想有孙行者的本事,一个筋斗翻出戏楼那高到看不见边际的围墙。
“你都孙悟空了,那我要一个唐玄奘。”叶澜生笑看着玉芙卿,眼前这人白生生的,就是那人人都想尝一口的唐僧肉。
糖人制好,玉芙卿上前付了钱。
“还要看别的吗?”玉芙卿将唐僧递给叶澜生,“其他的,我也不太熟,只能随便看。”他其实没什么机会出来松散,后来更是不适合过来了。
“哟,这不是霓春楼的小芙蓉吗?卖.屁.股的都当上少爷了。”一个公鸭嗓子叫唤道,“这屁.股真赚钱。”
“老癞子你羡慕了?你想卖,也没人愿买,羡慕不来。”有人接话道,引得人群一阵哈哈笑。
玉芙卿拿糖人的手泛起青白,人僵立在那儿,没有回头,心脏像浇了一桶搀着碎冰碴子的水,凉穿了身体。
“你找死!”叶澜生怒喝一声,就要动手。
夏清和拉住了他的手,哽着嗓子说:“别,脏了你的手。”
“好,听你的,不脏手。”叶澜生拍拍他的手,然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钞票,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扬了扬,“谁把他嘴抽烂了,这张钞票就归谁。”
那是一张外国的钞票,这些底层人,一两个月都赚不到,有眼力的一见那钞票,就跳了出来,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抓着老癞子的前襟狂扇起来。
老癞子嗷嗷惨叫着,嘴角很快就见了血。
周围瞬间寂静无声,只剩老癞子的惨叫在几家灯笼火光间穿行。
玉芙卿没有回头去看,他不怕人骂,怕的是在叶澜生面前被骂,那层纸一般的伪装,轻易被人撕碎,将他的肮脏扒开来,袒露在叶澜生面前。
也许是这段时间过的太美好了,像一场梦,让他忘记两人的初识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
啪啪啪,一声一声的巴掌,扇在老癞子的脸上,也扇在他的脸上。
等到惨叫声渐渐熄灭,老癞子彻底昏死过去,叶澜生笑着把钞票点在那个魁梧汉子手上:“感谢这位义士路见不平。”
两人坐上汽车,玉芙卿垂眸盯着手中的孙悟空,其实不太像,连金箍棒都是歪的:“抱歉。”
叶澜生抓过他的手,包在掌心,温声说:“不用抱歉,你很好,哪里都好,不要理会那些烂人。”
“我……”玉芙卿张了张口,声音哽在嗓子里,难以发出。
说什么?说我很脏,我不是自愿的,我有难言之隐……在事实面前,一切都是苍白的借口罢了。
他沉陷了,忘记了两人本来就是客与娼的关系,因为叶澜生没付过钱,因为他没上过他的床,就好像两个人真的清清白白。
他教他读书识字,他带他看山看水看新事物,他温柔体贴,他珍惜爱护,他把他当一个人来看。
他沉陷在他所有的柔情里,被关怀着,被爱护着,所以忘了身份。
“什么也别说,你就是最好的。”叶澜生将他抱进怀里,下颌蹭着他的发顶,“我们来吃糖人。吃一口唐僧肉长生不老,吃一口唐僧肉烦恼全消。”
叶澜生把自己的唐僧伸到他唇边,笑着说:“快咬一口,我把第一口唐僧肉给你吃。”
玉芙卿咬了一口,叶澜生赶紧问:“甜吗?”
“甜。”他靠在他的怀里,点点头。
甜,但是没有你甜,以前只觉得甜到发苦,今天这一口却只有绵绵密密的甜。
玉芙卿没有起来,就那样靠着他,一下一下吃着手中的糖人,汽车平稳前行。
想要手中的糖人不要变小,想要这条路越走越长。
“过。”韩陵左边一只熊猫眼,右边脸颊两个创可贴,锁了好几天的眉头,终于舒散开来,“不错,清和进步很大,现在的状态要保持住。”
“谢谢韩导。”夏清和笑道。
“没事,我们回了。”谢忱手臂搭在夏清和肩上。
韩陵暼了他的手一眼:“接下来清和要拍跟母亲的戏,你收着点,别太腻了,影响他状态。”
“行。”谢忱把手拿下来,哼哼道,“遥控器算是被你拿手里了。”
“走吧。”韩陵坐回去,拿起本子写写画画,忙起来。
卸完妆,谢忱跟着夏清和蹭上保姆车:“难得今天能早收工一会儿。”
“韩导的脸怎么回事?”夏清和拿过保温杯喝了两口里面的姜茶,顺手递给谢忱,要不是他刚见过夏明涧,还以为两人又互殴了一顿。
“我从随云那听到一点儿,具体的也不知道,好像是跟他那个黑粉有点关系。”谢忱喝了一口姜茶,赞叹道,“原来姜茶也能煮得好喝啊,感觉我以前受的苦都白受了。”
“那以后就不受了。”夏清和看向副驾驶座位上的小圆,“以后多煮一杯,给谢老师。”
“好的,老板。”小圆笑着应声,参加综艺的时候她没跟着,回来之后,感觉天都塌了,那姓谢的竟然登堂入室,越来越放肆了。
她抵制了两次,被夏清和谈话敲打了一番,如今彻底躺平了。
多煮一杯茶算什么,又没让她半夜来送小雨伞,已经很好了。
现在工作不好找,大小姐不问,她就当不知道了。
“黑粉已经不满足网上,线下动手了?太危险了,他没报警?”夏清和眉心蹙了起来,他还记得,上次那黑粉一人独战各路群雄的凶悍,以为只是个嘴利,手快的,没想到现实里手也挺厉害。
“没报警,听说韩导没输,上去一口,把那黑粉直接亲吐了,哈哈哈。”谢忱笑得停不下来。
“他不是直男吗?”夏清和眉毛蹙得更深了,每次见到他带人,都是带的女孩子啊。
“是直男,直男也不影响亲两口啊,又不是真做。”谢忱笑道,“那黑粉小子肯定恐同,这个槛儿估计大半年心里都过不去,韩陵也太损了。”
夏清和真是替他哥捏了一把冷汗,幸亏韩陵当时没来这一招。
“别担心你哥,韩陵这次肯定是打不过,急眼了,才出损招。”谢忱安抚道。
“哦。”夏清和拿回杯子,心中嘀咕,你这就是在说我哥不行呗,哼。
第53章 第53章 他没睡过。
今天这场戏在逼仄的小院里, 拍的是玉芙卿与母亲张氏。
扮演张氏的白秋云是电影学院副教授,赵意是她的学生,能演这个类似替身的角色, 就是经她介绍牵的线。
所以夏清和做完妆造一出来, 就见到了立在门口的赵意。
他长得其实比夏清和稍微高一些,十九岁的年纪,身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瘦削, 面庞清俊,双目明澈, 一见到夏清和笑得八颗牙都露了出来:“夏老师, 早上好。”
“嗯,早上好。”夏清和浅浅应了一声,京郊的初冬冷得厉害, 他的戏服还是薄薄一层衬衣加件西装, 此时外面套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 凉意扑面,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夏老师,您拿这个暖暖手。”赵意从提着的盒子里,拿出一个白色波斯猫样子的玩偶, 伸到夏清和面前,“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天阴天,就给大家准备了几个暖手宝, 都是新的, 刚冲完电。”
初冬时节,临着个阴天,比晴天总是要冷上七八度。
夏清和往前边瞥了一眼, 白秋云,韩陵,随云手里都抱着一个,就是样子各有不同。
再看他手中提盒绷紧的带子,便可猜到里面还有。
“谢谢,费心了。”夏清和接过来,摸到边缘的缝隙,将手伸进去,双手立刻被暖融融的热意包裹,“你今天没戏吧,怎么过来了?”
“被老师拧过来的,要求现场学习。”他说的时候眼睛眨了眨,带出几分俏皮的抱怨。
夏清和突然想起,上学时候,那些因为过于优秀,被选进各种竞赛训练队的同学,也总是嘴角上扬着抱怨:“唉,周末两天又没了。”
他从来都不是优等生,周末一天也没少过,所以没有体会过,这种开心着骄傲着抱怨的奇妙心情。
“你很优秀。”夏清和笑着看了他一眼,那笑有些情不自禁,也有些意味深长。
“没有,没有,我刚入门,还要多跟夏老师学习。”赵意摆摆手。
“哦,好学生可不能跟我学,我连门都还没入呢。”夏清和笑道。
“夏老师,太自谦了,您演的特别好,真的特别好,好几次我在现场看的眼泪都忍不住出来了。”赵意激动道,“我觉得您这部电影一定能拿奖。”
这话夏清和并没有当真,恰好剧组助理过来喊人,他浅浅笑道:“借你吉言。”又抬了抬手中的猫咪暖手宝,“挺好用的。”
“准备一下,开始吧。”韩陵抱着一只老虎头的暖手宝,缩在监视器后边。
夏清和清了清嗓子,试了两句,才放下暖手宝,脱掉外面的羽绒服,走到院子里划定的位置。
“准备好现场收音。”韩陵盯着监视器喊了一声。
这场戏从玉芙卿清晨吊嗓子开始,这是唱戏人,每天必做的功课。
他选的还是《贵妃醉酒》的一段,从低调门开始,一遍一遍,调门逐级升高,回环往复,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唱。
这一片住的都是底层人,东边有东边的哐当声,西边有西边的吆喝声,中间夹杂着咿咿呀呀的调子,没有讲究人,也讲究不起,所以谁也不觉得打扰谁,也不觉得被打扰,都忙活着扒拉每天的两顿饭,没空理会别的。
“当啷——”,铜盆子摔在地上的声音,这次是从他身后的屋里传出来的。
玉芙卿转过身走到窗前,问道:“娘,怎么了?盆子翻了,我进去收拾收拾。”
“砰!”窗户被什么东西砸开,哐当撞到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差点扇在玉芙卿脸上,幸亏他常年练功,身子还算敏捷。
“咔嚓——”砸开窗户那东西,又飞了一会儿,终于落了地,玉芙卿余光瞥见,是母亲的药碗。
他关心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当先迎了一阵劈里啪啦的骂。
“唱唱唱,唱一早上,除了烦人,有屁用。”张氏靠在土炕上,伸手去摸烟枪,“三五天的唱不了一场戏,赚那几个小钱,让你老娘我喝西北风去?”
“看看你,洋服西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少爷呢,还真抖起来了,以为自己真有少爷命,哪个少爷的老娘,整天喝西北风。”
“看看你那张脸,天生就是趴在地上让男人撅的命,一身狐狸味比暗馆子里的娼妓还骚。”
“披了洋人的皮也盖不住天生的骚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遇到你爹那个烂人,生了你这么个下.贱玩意儿,老了老了住在这破房子里,连口好饭都吃不上。”张氏的嗓门极大,骂起儿子来什么净往下三滥里骂,左邻右舍,墙外胡同,三丈远的地儿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她在作践儿子这方面,从来不怕丢人,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儿子是个被男人弄的脏东西。
这一会儿,东边的哐当声也停了,西边的吆喝也没了,四周静悄悄的,玉芙卿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听张氏骂儿子。
玉芙卿惨白着一张脸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双手死死攥着,指甲扎疼了手心,他也无所觉。
只能听着,只能听着,但凡他还一句嘴,迎来的就会是十倍百倍更难听的骂声。
“勾搭上个小少爷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戏也不唱了,钱也不要了,一天天的,就撅着身子让别人白弄。”
“娘!”玉芙卿吼了一声,他实在忍不得那些脏话挂到先生身上。
他是地上的烂泥,怎么糟践都行,先生是天上的明月,不应该沾染这些污秽。
“你吼我,你为了个男人吼我,我生你,养你,背着你要饭来到北平,路上差点饿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还是个人?”
“你以为男人靠得住,越是年轻英俊的越靠不住,你看看你爹,除了留下一身债,管过我们一天?”
“你看看你护着的白脸子少爷,住那么大的宜平饭店,连一个钱都不给你,在人家眼里,你连一个钱都不值,你身子就那么痒,上赶着让人家凿。”
“这洋装皮鞋,不是给你买的,是嫌弃你脏,找块好布包包,看着顺眼才玩得下去。你倒是每天乐呵呵地打扮上了,伺候男人多了,还看不透,真是天生的下.贱胚子。”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玉芙卿盯着脚尖重复道,不知道是在说给张氏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哈哈,你还做梦他把你收房,真是天大的笑话,谁会收你一个不能生不能养,底下多个把儿的男人进后宅。”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男不女的鬼样子,你可真敢想。”
“作孽啊,作孽的东西生出你这样不男不女的孽障。”
“娘,娘,别说了,我去赚钱,我这就找人去排戏,以后每天都唱,每天都唱。”夏清和抬起头,脸色白到近乎透明,祈求着床上骨瘦如柴的妇人,那是他的母亲,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生身母亲。
“戏要唱,钱也得要,你现在就去宜平饭店,找那个白脸子少爷要钱,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能够白睡的人。”
“要不到钱,你就去宜平饭店闹,看他丢不丢得起这人。”
“娘,他没睡过,他没睡。”玉芙卿努力辩解。
“一天天的,跟你从白天腻歪到晚上,腻歪地戏都没时间唱,你说没睡过,你骗鬼呢。”
“你不去,你不去我去,我爬也要爬去,正好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让你失了魂,连钱都不要。”
“娘,我去,我现在就去。”夏清和转身往外走,连手指都是灰沉沉的青白。
拉开大门,白日里来帮工照顾张氏的老妈子,正立在门口倾着耳朵听动静,突然见着人,吓了一跳,急叫道:“玉老板。”
“进去吧,进去收拾收拾。”玉芙卿没有看她,僵硬地吩咐道。
老妈子如蒙大赦,嗖一下钻了进去。
玉芙卿碎了,夏清和也要碎了,这场戏结束的时候,韩陵的话刚落地,那忍在眼里的水,便滚滚落了下来。
眼前递过一块一次性毛巾,他接过来捂住眼睛,手指很快.感受到了湿意。
“呜呜,嗝,呜呜,嗝……”场中还有个哭得更凶的。
夏清和按了按双眼,抬头看过去,是赵意,手中的毛巾也是他递过来的。
“你哭什么?”夏清和问他。
“呜呜,嗝,夏老师,您演得太,太感人了。”赵意打着嗝,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终于能出声了,使劲哭吧。”小圆惦着脚尖把羽绒服披到夏清和身上,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抓住羽绒服边缘,低声说,“我来吧。”
“你采访录完了?”夏清和抬起头看他,他头发一丝不苟,发胶打得真厚。
“嗯,录完了。”他给夏清和拉上拉链,又扣上每一个防风扣,然后抓起他的手,捧在手里搓,“凉透了,比冰棱子还凉,怎么不在里面多穿两件。”
“显胖,效果不好。”夏清和任他摆弄。
赵意盯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眼睛从铜铃,慢慢变小,最后垂了下去,嘴巴从能塞进去鸡蛋的喔形,渐渐阖上,最后彻底瘪了下去。
从震惊,到失落,这场转变来得凶猛又快速。
“清和这次演得很好。”饰演张氏的白秋云走过来。“未来可期。”
“谢谢白老师,还需要您多多指点。”夏清和笑着说。
“别客气。”白秋云伸手拍了拍赵意,“你小子发什么呆呢?不是说,这趟过来给我当助理的吗,水呢?你想把老师渴死?”
第54章 第54章 我累了
回酒店的车上, 白秋云将手中京巴狗头的暖手宝递给旁边的赵意。
赵意接了收进脚边盒子里,把保温杯拿出来给她,里面泡着枸杞大枣:“老师, 您喝一口暖暖。”
白秋云接过来, 笑道:“你呀,来给我当助理是假,想伺候别人才是真的吧?”
“老师。”赵意有些羞窘, “我这不是往前辈面前刷个脸熟嘛。”
“跟老师就别装了,十九岁青春正盛, 看到个漂亮人儿, 那少年情丝就跟雨后的春笋一样,拼了命的长,遮也遮不住。”白秋云说完, 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水, “不过, 你得听劝,别往夏清和跟前凑。”
赵意有些拘谨地问道:“因为谢老师?”
“哦, 谢忱啊。”白秋云说,“刚才看到那些,你也别当真, 韩陵拍戏就是这么个方式,喜欢深挖,也喜欢取巧儿, 让演员真情实感的入戏, 至于拍完能不能出戏,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也因为如此,他选人不拘泥于成熟演员, 只要符合他心目中的角色,什么人都敢用,这对于你们新人、想转型的偶像明星,甚至是过气演员,都是好机会。”
“嗯,谢谢老师帮我引荐。”赵意说。
“不用谢我,谢你自己,你如果不符合,韩陵也不会卖我面子。”白秋云继续说,“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在戏里跟夏清和是情敌是对手。”
“你现在演技还不够成熟,往前凑多了,演戏时候,眼神难免就露了情绪,他是这部戏的核心,韩陵不会动他,但脾气上来踢走你,是分分钟的事儿。”
“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
“人生这么长,你们还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要执着于眼前的一时一节,事业为重。”
“嗯,我知道了。”赵意情绪有些低落,“谢谢老师教我。”
“至于谢忱,你倒是应该多往他跟前凑凑,不管是从戏本身出发,还是学习演技和培养人脉上,他都更有价值。”
“你也不要多想他跟夏清和的事儿,就韩陵的习惯,他们基本就是为了入戏调动情绪,在培养感情,再说了,这个圈子里剧组夫妻也是常见的事儿,别看在剧组的时候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一杀青立刻欢欢喜喜一拍两散。”
“别。”此时被说的谢忱跟在夏清和脚后挤进房间,正想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呢,只是被对方无情的拒绝了。
夏清和心情有些低落,不想腻歪,他今天直接走的,连妆都没卸,之前还哭过,现在想起来,眼妆肯定花了,更是不想让谢忱继续看他花里胡哨脏兮兮的一张脸,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我帮你把羽绒服脱了。”谢忱抱他的手,直接解开防风扣,捏住拉链帮他脱了羽绒服,挂到门后的衣架上。
“你回去吧。”夏清和继续往里走,声音淡淡的,“我今天累了,想早点睡。”
“累了就先去沙发上躺着,我给你卸妆。”他的赶客,谢忱仿佛没听见,自说自话地往卫生间走,收拾了一筐卸妆用品出来,夏清和还站在那里没动。
“去沙发上躺着。”谢忱拉着他往沙发走。
夏清和把头扭到一边,说:“我自己卸。”
“我东西都拿出来了,快去躺好。”谢忱加大了力道,“别拧着脑袋了,不丑,宝贝就算变成熊猫眼,也是全世界最帅的熊猫。”
“你才熊猫。”夏清和轻轻哼了一声,倒在沙发上,视线凝在谢忱脸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幽幽地说,“玉芙卿真可怜,你说上百年前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吗?”
“有,也没有。”谢忱拿着浸完化妆水的化妆棉,“把眼睛闭上,敷一下。”
“说人话。”夏清和嘴里哼哼,眼睛还是听话的闭上。
谢忱把化妆棉轻柔地敷在他的眼上:“听韩陵说过,这戏没有原型,没有玉芙卿的原型,但是玉芙卿又是旧社会很多人的缩影,是底层乾旦,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是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也是想要追求新知识的年轻人。……多重命运的裹挟,成了玉芙卿这个人。”
“那叶澜生呢?”夏清和又问,脸上已经被涂了卸妆油。
谢忱双手沾了水在他脸上轻轻打着圈,帮助乳化:“叶澜生,就是属于玉芙卿的叶澜生啊。”
夏清和没再出声,谢忱问他:“你搭理赵意干嘛,一看那小子就没安好心。”
“就一小孩儿,你干嘛?”夏清和说。
“十九岁不小了。”谢忱哼道,“都会撅着尾巴献殷勤了。”
夏清和脸上的妆已经卸完,睁开眼睛看着谢忱,笑道:“比你小六岁呢,多鲜嫩的年纪。”
“是鲜嫩,细胳膊细腿,跟颗没发育完全的豆芽菜似的。”谢忱冷哼道。
“他哪里招惹你了。”夏清和脸色又淡了下去,“在戏里还是你的小宝贝呢。”
“别胡说,我的宝贝只有你一个,戏里戏外都一样。”谢忱捏捏他的脸,然后收拾了卸妆工具送回卫生间,顺便自己把采访时上的妆也卸了。
“呵,修炼多久了,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夏清和躺在沙发上没有动,继续想玉芙卿,想叶澜生,想母亲张氏。
被骂,被羞辱,被打,玉芙卿从小到大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是因为张氏根本不是他的母亲,甚至对他带着恨意。
母亲骂他是贱种,别人说戏子的儿子生来就该唱戏,他从一出生就被按在了这条路上,挣不脱,跑不掉,所有痴心,皆是妄想。
痴心,妄想啊……
茶几上放着明后天的剧本,夏清和捏了捏鼻梁,伸手抽过来。
玉芙卿看上去好似被张氏骂醒了,其实不过是又一次向命运低下了头。
二十多年里,他习惯了这样向命运低头,因为次数太多了,心里的痛反而因为麻木而淡了许多。
其实,他很怕不再痛了,不痛就是彻底麻木,彻底麻木之后就是行尸走肉。
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世上活着,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玉芙卿身体打了个冷颤,眼神清明了几分。
正在给他贴包头的跟包停了手,说:“玉老板,可要去解手?”
“不用。”玉芙卿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看着,“你继续。”
跟包重新拿起假发片,继续上妆。
这时候一个眼熟的小子掀开布帘子,跳进来,玉芙卿见了,问他:“消息送到了?”
“送到了,我亲口跟叶先生说的,一个字都不差。”小子笑嘻嘻道,“叶先生就是大方,每次都赏我钞票,以后有这事儿,您都支我一人儿,我准都给您办的妥妥当当。”
“每次?还有哪一次?”玉芙卿板了脸盯着他,也有几分凶像,“你给我说清楚,不然以后用不得你了。”
“哎,哎,没有哪次。”小子支支吾吾道,“就是前几天,叶先生来的时候跟我打听您最爱吃什么,我就……就说您喜欢吃跛腿李的糖人,说了句实话,也没有添油加醋。”
玉芙卿看着镜子里秾艳的妆容,已是活脱脱一个女娇娥,不自觉想到母亲的话,“你一个不能生不能养的男人,还想着别人能真把你收房。”
是呀,怎么敢生这样的痴心妄想。
“叶先生怎么说?”他眼睫微微垂下,不再看镜子里那张贵妃脸,他扮贵妃,扮虞姬,扮西施,扮得再美,华服丽妆下,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又岂能寻得他的明皇,他的霸王,他的范公子。
“叶先生说,您没空去看他,他便来看您。”小子笑着说,“还说,请您唱完了以后,到楼上陪他喝茶。”
玉芙卿手指绞缠着,一颗心都被捏在了一起,冷汗渗出后颈,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要来,他又要看到他不堪的人生,看他为了几个钱与满堂的男人调笑。
回到霓春楼的戏台上,玉芙卿那层被叶澜生一点点塑起的光鲜漂亮的外壳,彻底被敲碎,重新露出里面狰狞污脏的一片。
时光仿佛回溯到最初,他是台下听曲的看客,他是台上卖唱的戏子。
胡琴一响,共聚一堂,热热闹闹,繁华一场。
胡琴停了,大幕落下,曲终人散,各归天地。
———不要,不要来,他在心里喊着。
可是人来人去,又岂是他能做主的。
“玉老板,恭喜啊。”正晃神间,一个粗嘎的声音穿过布帘子刺进来,接着帘子被掀起,管事的走进来,“大富贵啊。”
玉芙卿这会儿嗓子有些紧,没张口,只拿一双眼睛问他什么事儿?哪里来的大富贵?
管事的也不恼,从怀来掏出一沓钞票,按在妆台上:“从今儿起,你就把扣子扣紧了,安安心心地在台上唱戏就好,以前那些花头都撤了。”
玉芙卿的视线落在那叠钞票上,洋人的钞票,那日在八角街起冲突的时候,他在叶澜生手上见过。
“有大老板包了一月的场,票咱们可以继续卖,就一条要求,你只唱你的戏就好,不必整花头。”管事的笑着点一下桌上的钞票,“可不是遇上了大富贵吗,这是你的那一份,好好唱。”
“这大老板是谁?我可得去敬一杯茶,好好谢谢。”玉芙卿说。
“大老板没露面,就遣了一个跑腿过来办事,一个跑腿就能办这么大的款子,用的还是洋人钞票,可见身家厚着呢。”管事的笑着说,“人不露面,咱们也不能强求,好好把戏唱好了才是要紧的。”
玉芙卿拿过钞票装进胸前的钱袋里,贴着砰砰乱跳的心脏。
原来,他这一个假贵妃,也寻到了自己的明皇。
第55章 第55章 青梅竹马
这衣服解开容易, 想系上却是难,一场子唱下来,满堂倒彩, 还有那闹事的, 叫骂的。
“爷们花了钱是来看你卖弄,不是来听鸟叫的。”
“退钱,退钱, 脱都脱了,现在又想穿回去, 把钱吐出来。”
……
不论台下闹得多凶, 玉芙卿只一心认认真真地将戏唱好,他知道二楼包厢里,有个人在看着他, 在守着他。
叶先生帮他将扣子扣起来, 他自己也要立住了, 今日多少骂声,他都不觉得苦, 只觉得甜,因为在这肮脏浊世里,有一个人在护着他。
楼里管事的遣人将闹事客人看住了, 就连想上台打赏的,也被一并拦下,由跑腿的小子们帮忙转交。
确保了玉芙卿的人身安全, 毕竟, 若是他伤了唱不了了,这一个月的包月银子,不知道还捂不捂得住。
曲终, 玉芙卿在后台卸了妆容行头,换一身清爽的浅绿色长衫,踏进二楼那间包厢。
那张艳俗的床还在,他却已觉得恍如隔世,多久了,不曾在这间屋子里,对人曲意逢迎,任人肆意践踏。
一切都从与眼前的叶先生相遇开始。
“站在那里做什么?”叶澜生靠着椅子笑道,“你不想我,我可是想你得紧。”
玉芙卿转身阖上门,笑着接道:“先生又打趣我。”
耳朵尖尖泛着红,人却是已经走了过去,抬手去添茶。
叶澜生一把将人搂进自己怀里,按到腿上,笑道:“没有,都是真话,我现在真是一天也离不开卿卿。”
他在玉芙卿耳边贴了贴,盯着他笑:“人家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现在是体会到了。”
“可不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先生嘛。”他眼神幽幽,里面全是羞人的情儿,“卿卿把字学会,便不来就我了,想得我心慌慌,如饿死一般。”
叶澜生流连欢场多年,甜言蜜语张口就来,道行深不见底,三言两语便能哄人一颗心。
他爱你时,千般好,万般好;厌弃之时,又最是冷漠无情,徒留伤心人落泪自苦。
玉芙卿只抿唇笑,端起茶盏:“借花献佛,多谢先生帮我。”
叶澜生也不去接那茶盏,就着玉芙卿的手,喝了一口,板着脸道:“下边的人越来越不顶用了,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还惹到你耳朵里。”
“弄得我今日跟上门邀功一般,让卿卿看轻了。”
他拿过茶盏放回桌子上,抓着玉芙卿的手按在自己心脏处,委屈道:“其实我真是因为想你才来的,见不着你,它都要不跳了。”
“嗯,我都知道。”玉芙卿感受着掌心下心脏蓬勃的跳动,心中如吃了蜜一样甜,自己的胸腔也跳动得厉害,他另一只手也抓起叶澜生的手放到自己心脏处,“没有多想,我也是真心地想谢谢你,我的心跟先生是一般样子的。”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那只压在心脏上的手,攀援上移,扣住怀中人的后脑,仰起头吻了上去。
这唇那样软,那样香,让他着了迷,痴了心,日日都想亲一亲,吻一吻。
“哪有这一句。”夏清和将人推开,板着脸凶道。“说好的陪我对戏,你乱添台词,还加戏,这一段哪来的吻戏。”
“这不是情绪到了,没把持住嘛。”谢忱笑道,“正说明夏老师演得太好了,我入戏太深。”
“真的可以?”夏清和从旁边桌子上拿起剧本,蹙着眉又看起来。
“真的,已经非常完美了。”谢忱抽走他手中的剧本,“明天肯定能一遍过,相信我。”
夏清和看他说的认真,感觉应该真的差不多了,就要起身:“谢了,你可以回去了。”
“用完了就扔,这可不是夏老师的风格。”谢忱用力将人扣了回来。
“我还就是这种风格。”夏清和被人按下来,也不恼,只挑挑眉毛,“怎么了,不喜欢?”
“喜欢啊,喜欢得不得了。”谢忱的手已经开始不老实,“夏老师这不是还没用吗?用用,用用再扔。”
“不行别硬撑,别到一半又睡过去了。”夏清和哼哼道。
“哎,那次是意外,真的是意外。”谢忱有些羞窘,“不能一次就断生死啊,夏老师,再给个机会。”
“一次不行,百次不用。”夏清和微微抬起下颌,一派公主骄矜的姿态。
“那请夏老师试试,到底行不行。”谢忱说着话,爪子已经开始挠人。
夏清和忍不住咯咯笑着,左右支绌,很快便被翻身按到了沙发上,任人施为。
“你前几日受戏里影响,心情不佳,我都没敢动,天天忍着。”谢忱扯着他的衣服边缘,“今天难得心情好,奖励奖励我。”
夏清和脚蹬着他的肩膀,冷哼道:“我心情不好,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姓叶的欺负卿卿,但凡他手指漏点钱财,玉芙卿又怎么会被骂。”
“叶澜生不花钱才是动了真感情,都要有个过程嘛,他也需要慢慢认清自己的真心。”谢忱去咬他的喉结,那条月退一下就被压过了头顶,手指在踝骨处来回抚着,极为心动,“夏老师真厉害。”
夏清和先天条件好,又练过几年功,柔韧度跟舞蹈演员不相上下,轻轻一抬就是标准的一字马。
谢忱的脑子里,走马观花地滚过五花八门各种梦境,手心全是汗,浸湿掌下踝骨,眼睛更是越来越红,越来越凶厉,想把所有梦境都来一遍,想得脑子都要燃了,汗液沿着下颌线滴落,一下一下点在夏清和的喉结上。
夏清和看他眼神风云变幻,人却不动,手指挠了挠:“想什么呢?汗流成这样。”
“我……我……”谢忱喉咙发紧,有些说不出来,总不能说,我想把你这样那样,太冒昧了,显得他很不端正。
“你什么?”夏清和催他,非常好奇,“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我怕说出来,吓着你。”谢忱牙齿咬了一下唇,试探着说。
“你这样子,没吓着我,倒像吓着你自己了。”夏清和指尖从他的鼻上刮下一滴汗,笑着说。
“我想看你一字马。”谢忱直直盯着他说。
“现在不就是,看啊,谁不让你看了。”夏清和说。
“想那种时候看。”谢忱压低了声音。
夏清和笑道:“你还没学会走,就想着先跑了。”
“允不允许嘛,夏老师。”谢忱撒娇地亲一亲,“真的好想,夏老师这么厉害,就疼疼我好不好。”
他这样求着,夏清和的心哪里受得了,一下就软了,脸倒是还绷得紧:“现在不行。”
这口一松,谢忱激动地连连说:“好,好,现在不弄,都听夏老师指示。”
其实没有这句话,今天也不能真怎么样,明天整整一天的戏,夏清和晚上对戏,对的情绪正好,他也不敢放肆,将这股情绪打断。
虽然求着哄着要奖励,其实也不过是浮皮潦草地纾解一下,增进一点感情。
谢忱如此爱他,自然知道夏清和为了这部戏做出的牺牲,如今拍摄过半,更是将整颗心整个人都揉入了玉芙卿这个人物,对自己的表演要求越来越高,愿意为了角色一遍一遍地磨,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他爱他,愿意助他飞得更高,行得更远,成为更好的人。
所以他克制,他隐忍,就算情到浓时,夏清和点了头,他也没有更进一步。
“时机不对。”谢忱吻一吻他的脸颊,“我想做的更好。”
他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不给夏清和一点压力。
清清白白,不落一点痕迹,让他明天可以安心上戏。
两人并排躺着,窗外夜色已深,夏清和的双眸还带着雨后水润,侧过头去看他:“别走了。”
谢忱嗯了一声应下,往旁边靠了靠,也侧过头,两人额头相抵,无声而笑。
“你说,要是当年没有没有被换该多好。”夏清和说着,与他十指相扣。
“都是造化弄人。”谢忱握紧他的手。
“也不好,那样受苦的就变成了叶澜生,玉芙卿如果知道,肯定也是不舍得。”夏清和说着,自己已经苦恼上了。
“不会。”谢忱说,“张氏不会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去受苦。”
“如果人生没有被换,也没有分离,他们一起长大该多好,就算叶澜生是佣人的孩子,玉芙卿肯定也舍不得欺负他。”夏清和盯着天花板,喃喃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知相伴。”
“那佣人的孩子勾搭少爷做这种事,小心被老爷太太打死。”谢忱说。
“你真是煞风景。”夏清和松开相互交握的手,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
谢忱顺势抓住他的手,亲了亲,一脸忧愁地说:“这是事实,我勾着你做这种事情,其实每天都在担心被你爸爸妈妈姐姐哥哥打死。”
“一点也没看出来。”夏清和把手抽出来,冷哼道,“再说了,我哥来一次,你就吓坏了?原来这么没用。”
“怎么没用了,好用着呢。”谢忱拉过夏清和的手,展示了一下,“都怪韩陵跑太快,我本来是准备躺平了,任大舅哥揍。”
“遇到了夏老师,我这辈子注定要牡丹花下死。”
“难怪让你来演叶澜生,油嘴滑舌,甜言蜜语,风流多情,简直就是叶澜生的现实版。”夏清和说。
“风流多情,我不认。”谢忱翻身去亲他,“我特别专情,就专情你一个,不管是身还是心都是你的。”
感受到变化,夏清和羞着脸,推了一下:“别疯,睡觉了。”
第56章 第56章 心疼了?
十一月二十七, 是谢忱的生日,剧组在下榻酒店给他安排了一场生日宴。
地点在三楼的宴会厅,时间是晚上, 这一天, 剧组下午早早收工,所有人都等着晚上好好乐呵一场。
从下午到晚上宴会开始,都没见到夏清和的身影, 电话又打了一遍,还是无法接通。
虽然小圆说, 夏清和只是回城处理一下家里的事, 晚上肯定能赶回来,但谢忱还是心慌。
忍不住往韩陵站着的地方看一眼,心沉了又沉, 场内已经响起生日歌, 礼花四起, 满堂欢笑中,随云和赵意推着六层高的蛋糕缓缓走进来。
谢忱理了理领带, 收敛了眉宇间的焦躁,换了满面笑容,走进舞台中央。
燕雁将一个金色的生日发箍戴在他头上, 笑道:“谢老师,该许愿了。”
满室静寂,烛光飘摇, 谢忱闭上眼睛, 在心中念到,希望夏清和能原谅我。
从十九岁对夏清和一见钟情起,他每一年的生日愿望, 都是希望夏清和也喜欢他,爱他。
直到今年第一次变了。
睁开眼睛,蜡烛吹灭,满堂掌声,台下熙熙,唯独不见那个清俊的身影。
窗外幽黑,只能看到噼噼啪啪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
沾满雨水的玻璃,好似无数片棱镜,一面照射出欢声笑语,暖意融融,一面是凄风苦雨,深夜寒凉。
“几点了?”夏清和从车窗蜿蜒的水流上收回视线,看了一眼碎裂的手机,出声问道。
“九点二十。”司机从前方回道,“您别着急,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
“嗯。”黑色迈巴赫在雨夜中急速穿行。
夏清右手捏了捏鼻梁,往后靠在座椅上。
今晚一切都非常不顺,先是定好的取礼物时间被一拖再拖,接着他的手机在停车场掉了,被路过车辆直接碾碎,再就是突降暴雨,高速路发生了交通事故,只能绕路回来。
但这一切扔然挡不住他雀跃的心情,左手轻轻抚着旁边的盒子,期待着谢忱见到它那一刻的欢喜。
盒子里是给谢忱准备的生日礼物,一枚蓝宝石戒指。
这枚戒指重点不在于他的价值,而是意义,上面镶嵌的蓝宝石,是他出生时候,奶奶送的礼物,也算是他的伴生石。
奶奶一生爱好收藏宝石,家里每个孩子出生,都会从自己宝箱中挑一个宝石赠送,那是他们来到这个世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也寓意夏家的每一个孩子都如宝石一般珍贵。
他出生时候六斤二两,这颗水滴形蓝宝石正好6.2克拉,奶奶觉得有缘,说这一颗天生就该属于他。
这颗宝石伴随了他二十三年,从今以后它会被赋予新的意义,伴随在另一个人身边,一个对于他来说,非常珍贵的人。
等不及驶入地下停车场,车子带着一声蜂鸣停在酒店大堂,门童还没走近,夏清和已经提着礼物盒子开门下车,径直往电梯走去。
宴会厅大门开着,里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目光扫视一圈,一眼没有找到今晚的寿星。
他穿过人群,往前边的主桌寻去。
大家喝着,闹着,尽兴了,互相串桌而坐,走到最前边,也没见到谢忱,他拉过吆喝着高歌的随云,问道:“谢忱呢?”
随云脸上已经显出酒后的酡红,眼珠子慢慢转了一圈,笑着说:“清和,你来晚了,得自罚……自罚三杯……三杯……三杯……”
他喝的舌头都大了,有人起哄道:“三杯,三杯,又三杯,随编这是要咱们夏老师喝九杯呢?”
随云摇头晃脑地点头:“清和……给不给面儿?”
“随遍,今天是谢老师的场,要看夏老师给不给谢老师面儿?”又有人笑着起哄。
“喝是没问题,我得先把手上礼物给谢老师送去,来晚了,先去给寿星赔罪。”夏清和笑着说,“各位看到谢老师了吗?”
“哎哎,我知道谢老师在哪儿,你先喝,喝完我给你引路。”商略快速戳完手机,坐在椅子上也开始起哄。
“行,看来这一关你们是不想让我过了,那就来吧,咱们速战速决,别耽误到下半夜,我这生日礼物过期了。”夏清和笑着去拿桌上的酒,扫一眼桌子,餐具混在一起,也看不出来都是谁的,“服务员,麻烦给我拿个杯子。”
杯子递过来,制片人燕雁接了过去,笑道:“我来倒酒。”
“好。”夏清和松开拿酒瓶的手。
燕雁倒了第一杯,只落了杯子三分之一的量,一群人吆喝着不干,说她偏心。
“三杯换九杯,就是这个量,酒在我手里,我说的算。”燕雁将酒瓶往桌子上一磕,话说的斩钉截铁。
夏清和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笑着说:“谢谢燕姐。”
燕雁继续添酒,笑道:“不用谢,大家喝多了都是瞎闹,我知道你还有正事,不耽误你。”
夏清和今天心情好,倒也不在意,一杯接一杯,喝得很快,虽然换了九杯,其实燕雁倒酒时候偏心得厉害,九杯加起来,最多也就两个满杯的量。
酒喝完,他盯着商略:“商大摄影师,请吧。”
商略伸手一指:“沿着走廊往前,走到头的露台。你来之前,我看到他往那边走了。”
“谢了。”夏清和跟大家摆摆手,转身往宴会厅外走。
他一路走的急,推了门直冲上露台,寒风携着雨丝扑面而来,将只穿了西装的他吹得打了个冷颤儿。
露台上空空荡荡,除了肆虐的寒风,不见半个人影。
也是他太急了,这样冷的雨天,谁会跑露台上找罪受。
后退两步,回到走廊,身后突然传来谢忱的声音,他急急转身,露台的门都还没有阖上。
长长的一条走廊,同样不见半个人影,他仔细去听,声音是从旁边一间休息室传出来的。
门缝开了两根手指宽,透出一条昏黄的光,和一把懒散的声音:“怎么又扯到夏清和身上?”
夏清和?听到谢忱以这样的音调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将要推门的手停住了。
脚定在门口,无形中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阻着他进去。
那是谢忱的声音,只是与平日的温柔小意不同,带着凉薄与调笑,是他没听过的。
“随口问问,看你这股热乎劲儿,以为动真情了。”这是韩陵的声音,与他在片场咬着烟指挥江山的调子一摸一样。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戏外你浓我浓,戏里缠缠绵绵。”谢忱声音里带着笑,是不正经的笑,带着轻蔑的笑,“看我演的多好,连韩大导演都骗过去了。”
“你最好是演的,别玩脱了,自己掉坑里。”韩陵冷哼道,“因为我的戏,让你们老谢家断子绝孙,我妈得打断我的腿。”
“你算算,你妈跟我都隔着多远了,怎么还惦记着让我传宗接代呢。”谢忱觉得好笑。
“看到你生儿子是我姥爷的遗愿,把这个任务传给了我妈。”韩陵说。
“三爷爷真行,比我爷爷管的还宽,我爷爷都没留下这样的遗愿。”谢忱感叹。
“你爷爷还没死呢,哪里来的遗愿。”韩陵冷笑道,“你自己弯了没事儿,别真跟夏清和玩真的就行,这样对你俩都好。”
“多虑了,我对传宗接代不感兴趣,不过我对夏清和也不感兴趣。”谢忱吊儿郎当地说,“他长得是漂亮,在床上也挺带劲儿,不过我还真不好男人这一口,为了你这部戏我牺牲这么大,后边的补偿别忘了。”
“没问题,只要保证顺利拍完,陆衡的剧本我接了。”韩陵说,“你对这个发小倒是掏心掏肺的。”
“那当然,一个摇篮里睡大的感情,是别人能比的吗?”谢忱有些得意。
“啪嗒。”一颗泪珠掉在锃亮的皮鞋上,迸溅开来。
夏清和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心脏像是被无数根冰凌化作的钢针扎透了,又凉又寒,疼到麻木。
手中的礼盒,因为他的后退,轻轻摇晃,此刻是多么刺目,嘲讽。
是别人能比的吗?他比不了。
不对,他连别人都不是,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一个因为演技差,需要谢忱忍着恶心来带他入戏的人。
什么甜言蜜语,都是演的,都是演的,谢忱的演技真好,真好啊……
不能哭,有什么好哭的,他也没有喜欢你,没有……什么都没有……
夏清和仰起头,让盈满眼眶的泪水倒回去,转过身往长廊深处走去。
盒子里的蓝宝石戒指取了出来,重新放进去的,是从他西装上取下的钻石胸针,翘着尾巴的响尾蛇,与第一次见面时,谢忱戴的那一枚同系列。
不过在蓝宝石戒指面前,它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在靠近宴会厅的休息室门口,他遇到了谢忱的助理小舟,把礼盒递出去,勉强笑道:“帮我转交给谢老师,祝他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吹了风,头有些疼,就不过去了。”
“夏老师您好好休息,我给忱哥打电话,让他去看您。”小舟脸上有些担忧。
“不用了,我得早点睡,你们好好玩,别打扰大家的兴致。”说完,他直接往电梯走去,背影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走廊另一头的休息室内,韩陵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了两秒,抬起头说:“人走了。”
谢忱双手盖住脸,瘫倒在沙发里,哪里还有刚才的慵懒闲散,整个人像是瞬间脱了水分,枯萎了一般。
心脏如同有一把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割着,割得血肉模糊,割到片片散开,不成一块。
他已经这样痛了,夏清和呢?他的清和呢?
“你休息一下吧,我先走了。”韩陵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不要做无谓的事情,我不接受前功尽弃。”
休息室的门重新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缕白烟飘飘升起,与窗外的狂风暴雨不同,倒是有一些岁月静好。
假象,都是假象,平静的表面下,是更加恐怖的风暴肆虐。
谢忱怔怔然盯着头顶明亮的吊灯,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天前,韩陵把他叫进来的时候。
一本手指厚的剧本被放到他面前,那是未来半个多月的戏,现在还处于保密状态。
“看看。”韩陵说。
谢忱看完,一张脸肉眼可见的惨白,他知道这是一出悲剧,从拍定妆照的时候就知道。
只是没有想到,一切会来的这么快,刀子会扎的这么深。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韩陵点着一根烟儿看着他。
谢忱回看着他,这张脸上的伤已经好了,是更进一步,让人厌烦的极端自信自我,他说:“就不能让他自己演?”
“清和的演技已经进步很快了,我觉得他可以自己演好。”
“他可以自己演好?演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韩陵吐一口白烟,冷笑道,“我为什么要为了次等效果,出钱出力等三个月。”
“谢忱,这个角色是你跟我求来的,你答应过的事儿,不要忘了。”韩陵逼视着他,“叶澜生这个角色不是非你不可,你不能帮他入戏,那就换别人,有的是人乐意,比如新晋视帝万少颜,听说他跟夏清和关系很不错,估计两个人配合起来会更好。”
“韩陵!”谢忱怒瞪着他,“你就非要这么不讲情面。”
韩陵冷笑道:“在我这里,电影之内没有情面,你是今天才认识我?怎么,当真了,心疼了?”
“心疼了,就帮他入戏,好好拍完。长痛不如短痛,用点计策就能解决的事儿,你让他自己磨三个月,你以为他会更好受,他会感激你。”
“说着为他好,心疼他,你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想他念着你的好,跟你好,任你予取予求,抱得美人归。”
“你非要把自己当个情圣,那就掰开来算算,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前程,你明知道入戏之后,他能演的更好,能够离大奖更近一步,却借着保护他的名义,让他退而求其次。”
“这些不是他想要的!”谢忱低吼道,“你不了解他。”
“我不需要了解他。”韩陵说,“他进了我的剧组,磕磕绊绊走到今天,就证明这些是他想要的。”
“他如果不想要,为什么来吃这份苦,不留在夏家当他的小少爷,不继续拍那些圈钱的偶像剧。”
“你要真像自己表现的那么在意他,就送他走上去,站到世界领奖台上,受万人仰慕。而不是以爱为枷锁,把人锁在自己的方寸之地。”
“还是你害怕他拿了奖之后,你配不上他?或者他掌握了演技以后,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你?你也很清楚吧,他不是没有天赋,只是缺少感情体验。”
“他蜗居在自己的壳子里,不与这个世界进行情感沟通,所以不会演,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情感触动以后,慢慢炼化,等到掌控自如的时候,你还有什么优势?”
“你放屁!”谢忱骂道,双目通红。
“被我说中了。”韩陵笑道,“当引导者很爽是不是,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他就可以依赖你爱你,你在作弊,谢忱,我能帮你作弊,也能帮别人。”
“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他,更爱他。”谢忱喃喃道。
“有,你知道,不要自欺欺人了。”韩陵说,“从来都不缺喜欢他的人,这个你很清楚吧,让我想想,宋老师好像提过一个叫顾辞的人,一个很优秀的男人。”
“我就当你真的爱他,那你更应该帮他啊。”韩陵将手中的烟蒂捻灭,“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你做不到,我会准备好违约金,换别人来演叶澜生。”
“夏清和不会同意。”谢忱争道。
韩陵轻蔑地笑了笑:“谢忱,别太自以为是,你说,在夏清和眼里,你到底是谢忱,还是叶澜生呢?他投射在你身上的感情,是给谢忱的,还是叶澜生的?”
“你做不了,就拿着钱滚。”
“让夏清和接受另一个叶澜生,那是我的事儿,不需要你操心。”
“要赌吗?赌你从剧组滚蛋以后,在夏清和眼里还是不是与众不同的?赌以后夏清和眼睛里有你,还是有另外一个叶澜生?你会不会成为另一个顾辞,被他屏蔽在生活之外?”
谢忱握住剧本的手,青筋绷起,他不敢。
韩陵看透了一切,专门掐人七寸。
谢忱不敢,他宁愿夏清和恨他,他也不愿意看到他眼里装进别人,依身到别人怀里,对着别人笑,在床上一声一声唤别人的名字。
他不能接受,所有的一切被别人替代,夏清和与另外一个叶澜生携手前进,而他成为一个风过水无痕的人。
一个被抛出夏清和世界的人。
如果不能成为他爱的谢忱,他要做夏清和爱过的那个叶澜生,不管是爱是恨,都曾经浓墨重彩地在他生命里走过。
门响了三声。
小舟的声音传来:“忱哥,你在里面吗?”
谢忱拿下盖在脸上的双手,抽了纸巾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清了清嗓子说:“进来。”
小舟推门进来,手中是一个精致的蓝色礼盒。
“忱哥,是夏老师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说头疼,先回去睡了。”
谢忱拿过来,拆开盒子,里面的盒子不大,放着一枚“爱欲缠”系列的响尾蛇钻石胸针,显得有些拥挤。
小舟眼睛睁大,嘴巴张了张,又阖上,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憋屈样儿。
谢忱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礼物好像换过,夏老师第一次进宴会厅的时候,胸针就戴在身上。”所以礼物盒里肯定不应该是这个。
谢忱苦笑了一下:“应该的。”
他应该身边实在没有别的东西,才拿这胸针充数了,不然怎么肯留这样的东西给他,在明知道他有一枚相配的情况下。
胸针握在手里,那针扎破手心,血一点一滴流了出来。
“忱哥,你的手。”小舟惊叫道。
“没事儿,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帮我看着点客人。”谢忱低下头,看着红色血花在地毯上晕染开来。
好像这样,心里反而没有那么痛了。
清和,我的宝贝,对不起,对不起。
“忱哥,你跟夏老师到底怎么了?”小舟劝道,“您要不去看看夏老师。”正好也让夏老师催你包扎一下。
“他现在不想见到我。”谢忱叹道。
小舟在心里感叹,还真是。
午夜,雨停,酒店房间内,夏清和坐在一圈酒瓶中间沉沉睡去。
隔了两扇门一条廊道的对面房间,一圈圈酒瓶中间,有个人还在喝着。
第57章 第57章 都是假的。
早上醒来, 夏清和洗完澡,擦着头发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最后才从一堆酒瓶底下找到手机。
开机, 掠过一堆无关紧要的信息, 上边是小圆的留言,今天上午剧组休息,让他多睡会儿, 不用早起。
他看一眼窗帘缝隙透过来的微光,已经八点了, 还是这么暗沉沉, 真是一个好天气,像他的心情一样。
这样阴沉沉的天气,最适合睡觉, 剩下的信息, 他没再看, 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准备重新躺回去, 睡个回笼觉。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
夏清和凝滞在原地,在昏暗朦胧中看着房门, 一声,两声,三声, 这是谢忱敲门的节奏。
第三声响过三秒之后, 他的步子动了,缓缓移向门口,将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 是比房间内更重的酒气。
走廊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身上,身姿笔挺,眉目英俊,一如既往的完美,如果忽略掉泛红的双眼,浓重的酒气。
“你……”有什么事吗?
后边的几个字,夏清和没有问出口,因为已经被谢忱吞了下去。
房门重新关上,夏清和被压在门板上,眼前是一头狼,在侵略着他。
他没有推开他,没有反抗,当然也没有配合,如同一条不会动的鱼,睁着眼睛看他在自己身上施为。
“宝宝。”谢忱慢慢停下来,抵着他的额头,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夏清和张开被风雨蹂躏过的唇,轻声说:“我们结束吧。”
“什么?”谢忱呢喃着,心脏已经片片崩裂开来。
他是来接受凌迟的,夏清和听了那番话之后,应该恨他厌他,打一顿骂一场,他都甘之如饴,至少证明他在意过他。
可是,可是,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们结束吧。
谢忱后悔了,他不想结束,不想就这样结束,韩陵的警告被抛到一边,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他哽着嗓子想去解释:“我……”
才说出一个字,嘴唇就被夏清和抬手捂住。
“这场假恋爱可以停止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夏清和说话的声音甚至带了笑意,“后边的戏,我觉得自己可以应付。”
“假的?”谢忱呢喃。
“对啊。”夏清和笑得轻松,“你自己说过的话,不会忘了吧?既然说开了,以后就别做这些事了,不太好。”
夏清和从他的肩上看到后面满地的酒瓶,眉心几不可见地拧了一下,往前走一步,背着手拉开房门:“上午放假,我想再睡会儿,谢老师也回去休息吧。”
谢忱脑袋蒙蒙地被推了出来,房门在他脸前咔哒一声关上。
门里的夏清和长长吁出一口气,沿着门板缓缓滑下去,坐在地板上抱紧双腿,下颌抵着膝盖,眼泪也无声地滚了出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本来就是假的,恋爱是假的,喜欢是假的,所有的缠绵意动都是假的。
你是假的,那我也是假的。
你对我不感兴趣,难道我对你就感兴趣。
你只是带我入戏,那我也不过是利用你入戏而已。
一场镜花水月的缘分,两个假情假意的人儿。
接下来几场戏,多是穿插着与别人的戏,夏清和拍的还算顺利,两个人没有对手戏,在片场遇到也是点头打招呼,没了之前的热乎劲儿。
跟惯了韩陵剧组的工作人员,倒是见怪不怪,以前的组里,这种事儿也常有,都是为了拍戏更容易进入情绪,他们也没把之前两人的腻歪真当回事。
倒是赵意盯得眼热,每日里左思右想,脑子忙地不可开交。
白秋云结束一场戏,回到房车里,点着他的脑袋笑道:“我之前说什么来,都是为了戏。”
“就不会假戏真做吗?”赵意觉得自己若真是那样了,肯定控制不住。
“哪里那么多的假戏真做,也就你这样的毛头小子,谢忱都拍多少戏了。”白秋云裹上毯子,喝着热茶叹道,“天儿真冷啊。”
赵意嗯了一声,眼睛直直地往窗外看去,夏清和披着一件大衣,微微仰着头在看一颗树,那是一颗柿子树,干枯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儿往下落,树上留下红橙橙的柿子招摇惹人。
他看着树上的柿子,车里的赵意在看他的脸,清清白白,眉目如画,比柿子好看。
眨眼的工夫,谢忱入了画,伸手去拢夏清和的风衣领,看样子是想帮他把扣子系上。
赵意的手握了握,想代替那双手,帮画中人把扣子系起来,他甚至能想象到,系扣子时,那双手会擦过夏清和洁白光滑的下颌,再或者指尖会碰触到凸起的喉结。
在他羡慕到眼热的时候,夏清和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双手,他牵起嘴角,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双手僵住一会儿,讪讪地收了回去。
虽然听不见,但是赵意知道那肯定是拒绝的话,握着的手松开,心底蔓延上一股喜悦。
夏清和走了,红橙橙的柿子树下站立的人,换成了谢忱。
“傻乐什么呢?”白秋云问他。
“没什么。”赵意还在傻乐,“看外边的柿子红得好看,不知道好不好吃。”
白秋云侧头看了一眼,谢忱还站在风里看那一树柿子,她跟着笑道:“年轻人真抗冻。”
“老师,您刚才说了谢忱,那夏老师呢?”赵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还是想从老师这里得到更多得肯定。
白秋云拿起剧本,随口回道:“夏清和是聪明人。”
赵意抿唇笑了,是聪明人,所以不会假戏真做。
然而,聪明人有时候也看的更明白。
谢忱的手落进大衣口袋里,在冰凉的响尾蛇胸针上摩挲了几下,凉意从指尖传到心头,他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停着的房车,转身往化妆间走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戏,是生日过后,他与夏清和的第一场戏,虽然不是只有两个人的对手戏,也难得能靠近一些。
这场戏拍的是叶澜生去小院,上门拜访玉芙卿的家里,这在捧戏子的时代,是常有的事情,登堂入室,显示出与佳人关系的亲密。
叶澜生往日里,是常做这种事情的,携两份礼物,闯闯可心人的“闺房”,是另一番玩乐的心境。
他从来没想过去玉芙卿的房间闯一闯,因为知道那里面睡过别的男人,他不自觉地就抗拒,每次送到胡同外面的街上,便哄人下车,自己打道回府。
在霓春楼听说了张氏那一通没皮没脸的闹腾之后,他心疼了,没来由地想去给玉芙卿撑撑脸面。
这一日,便穿了崭新的西装,头发梳理地齐齐整整,装了一汽车的礼物,呜啦啦开到了胡同口。
院门是半掩着的,他直接推门闯了进去,身后跟着几个捧礼物的随从,在小小的院子里,显得声势浩荡。
帮佣的老妈子从屋子里出来,惊了一下,看这势头像是哪家的姑爷来提亲的,估计是上错了门。
这个家里,本来情况就特殊,别人的姑爷上错了门,真要惹大嫉恨了。
她赶紧提着嗓子问道:“贵客找谁?”
叶澜生温文尔雅地一笑:“我是玉老板的朋友,今日过来拜访,没能提前递上拜帖,打扰了。”
老妈子只觉得这人文邹邹地,又是拜访,又是拜帖,她听不明白,但有“玉老板的朋友”这句话在前边垫着,一颗心算是落了回去,不管别的,门没进错,总是好事。
这时,玉芙卿已经听到动静,从侧边屋子里走出来。
与叶澜生刻意打扮过的鲜亮不同,他穿着一件灰蓝色旧布衫,脚上踩着青面的布鞋,发梢遮了眉,衣领子裹着颈儿,敛起一身风姿,与这个灰扑扑的小院融为一体。
叶澜生的心脏被眼前一幕戳得发酸,他走上前去,笑着问:“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玉芙卿叫了一声先生,笑着回道:“看着单薄,其实挺暖和,家里穿着舒服。”
他知道,他问的根本不是单薄不单薄的事儿,自从那日之后,先生送的好衣服就进了柜子,他哪里还有脸皮在家里穿,少惹两回骂,日子得过且过吧。
“先生,今天怎么过来了?”玉芙卿的手指绞缠着,看看后边一摞摞礼盒,又看看逼仄衰败的小院,“我这也没能收拾收拾,好招待您。”
“以咱们的交情,哪儿还用你特别招待。”叶澜生笑着伸手把玉芙卿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
“哎哟,这位就是叶先生吧,真是天生的贵人像,一进来照得我们这院子都亮堂了。”张氏被老妈子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满脸堆着笑。
她隔着窗子看见这身打扮,本来也以为是谁家新姑爷走错门,后来听到玉老板,便猜着这是那位姓叶的白脸子少爷。
别的先不管,光后边那一摞摞的礼品,都是钱呢,看来之前骂错了,这还是个大方的主儿。
“这是我母亲。”玉芙卿侧一步,拉开太过亲昵的距离,介绍道,“这位是戏楼的常客,叶先生。”
“老太太好。”叶澜生客气地打招呼,走得近了,闻到了浓重的烟土味儿。
“好好,贵客屋里请,屋里请。”她说着将人往堂屋里迎,眼睛却落在后边的礼盒上,“来就来嘛,怎么还带这么多礼,真是太客气了。”
叶澜生笑了一下,指挥随从:“把东西放到屋里,你们先回去吧。”
张氏那张脸笑得更灿烂了,玉芙卿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让你破费了。”
“这算什么破费,你高兴就好。”叶澜生说。
玉芙卿看了一眼母亲满身洋溢的喜悦,心里也跟着高兴,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已经很多年没能让母亲这么高兴了,侧头看向身边的人,笑道:“谢谢。”
叶澜生也跟着笑起来,想着,眼前人还是那个人,一笑起来,就算荆钗布衣,也让人心动意动。
第58章 第58章 把手放开。
堂屋里只有几件陈旧的老家具, 胜在收拾得干净整洁,叶澜生被让着在一张比较好的椅子上坐下,张氏招呼老妈子:“去街上的馆子里要一桌席面过来。”
“老太太, 不用客气。”叶澜生笑着说。
“进门是客, 您可是贵客,家里还有酒,让玉郎陪您好好喝一杯。”她心里知道这客冲的是什么, 直接搬出了玉芙卿。
叶澜生看向玉芙卿,笑着叫一声:“玉郎?”
他听多了玉老板、芙蓉儿、卿卿, 这些带着胭脂气的称呼, 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个“玉郎”。
玉芙卿笑着解释道:“小时候没有名字,我娘爱这么叫。”
玉是父亲留下的姓,父亲留给他的就这一个姓, 还有一滩债务, 他娘不识字, 起不出什么样的名字,也懒得起, 跟着戏文里一样,加了个郎字,喊他玉郎。
就是这两个, 也是她心情好的时候才叫,多数时候,就叫他小杂种, 或者拖油瓶。
今天之前, 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母亲喊他玉郎了。
“好听。”叶澜生说,“听着就是一个金相玉质的好儿郎。”
张氏听不懂,还是附和道:“叶先生真是有大学问。听说你家在南边, 不知道是哪里?说来有缘,我们玉郎也是生在南边的,二十多年前,跟着我来寻他爹,才在北平落了脚儿,算来也是半个南边人。”
“难怪我一见他就投缘。”叶澜生说,“我是苏城人,不知道老太太是哪里人?”
张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双目突然热切起来,激动问道:“苏城?江南纺织第一家苏城叶氏,可是这个叶?”
“家中是做些布匹生意。”叶澜生这话说的模糊,“老太太也是苏城人?”
“不是,但在苏城讨过几年饭。”张氏笑得更和蔼了,试探道,“我在苏城叶家帮过工,当年怀着玉郎的时候,阿生少爷出生,叶家广撒钱财庆贺,我还得了两吊喜钱。”
玉芙卿听了,眼睛亮亮地看向叶澜生,做布匹生意的苏城叶氏,同龄又叫阿生少爷的,必然是眼前的叶先生无疑了。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一段缘分,突然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叶澜生听了这段话,也有些触动,看着玉芙卿说:“没想到,我与玉郎错过了这么多年。”
“你……你……”张氏激动地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当年那个阿生少爷。”叶氏几代单传,他出生时候,流水席开了三天,喜钱撒了半个城,这些事情直到他长大了,府中之人还常常提起。
张氏身子前倾,一把抓住叶澜生的双手:“真好,真好,你长大了,长得真好。”
叶澜生吓了一跳,手往回缩,没想到张氏看着干瘦,手上却下了死力气,一时没能挣脱。
玉芙卿被吓住了,缓过神来,赶紧起身去掰张氏的手,柔声哄着:“娘,你先松开叶先生的手,咱们有话慢慢说。”转而又看向叶澜生,“实在抱歉,我娘突然听到旧事,有些激动。”
“没事,没事,我也没想到与老太太有这样的缘分。”叶澜生已经稳定下来。
张氏在玉芙卿的安抚下松了手,擦擦眼角的泪:“哎哟,吓着少爷了,年纪大了,一遇着前尘旧事儿,有些控制不住,想想以前年轻的时候在苏城,都是好日子,哪儿像现在这样磕磕绊绊。”
“你们家老太爷,老爷,太太,都还好吧?那可都是大善人呢。”
叶澜生垂了眼眸,叹一口气:“祖父十年前就走了,父亲母亲一年多前,也一起走了,如今叶家就剩我一个人。难得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遇到念着他们的人。”
张氏突然扑在桌子上,哭道:“天道不公啊,这样的大善人不能长命百岁,偏让我这样没用的老婆子留在世上受罪……”
玉芙卿抚着张氏的后背,哄道:“娘,别哭了,您这样叶先生也难受。”
他想起来,最开始从陈二桥那里听到的,就是叶先生出了孝期来北平散心,那时候穿的还是一身特制的西装。
母亲这样哭,反倒要勾起先生的伤心事了。
他也只能看着对方,不停地说抱歉。
叶澜生说:“无妨,老太太也是性情中人。”
他们两个人哪里能想到,张氏趴在桌子上哭嚎,只是在遮掩心中藏不住的巨大欢喜。
———死了,都死了,真好啊,老天开眼,让叶家都死光了。
那个尖酸刻薄把她赶出来的太太死了,冷漠无情的老爷死了,古板严苛的老太爷死了,都死绝了,现在叶家莫大的家业都是她儿子的了。
太好了,就算哪一天事情曝光,也没人能将她儿子赶出来,整个叶家都是他的。
而他们叶家金尊玉贵的少爷,只会永远烂在泥里,被千人骑万人压。
好太太,你不是骂我没成亲就跟戏子怀了贱种吗?现在到了天上看看呀,看看谁的儿子才是真正的贱种。
饭馆子里送餐的来了,张氏擦擦眼角看着像哭出来,其实笑出来的眼泪,招呼叶澜生吃饭。
这一餐,吃的宾主尽欢,张氏温和明快地不像以前那个刻薄的老太太,与叶澜生就着苏城风物聊得有来有往。
叶澜生知道玉芙卿是个孝顺人儿,本就是来替他做面子的,配合地也很好,看着卿卿明媚起来的笑容,他也乐在其中。
饭后,叶澜生跟他在院子里转了转,便离开了,始终没进他睡觉的屋子。
送走了人,玉芙卿高兴地进屋去见张氏,进了门,喊一声:“娘。”
张氏靠在椅子上,已经烧上了烟土:“没事了,就去楼子里唱戏吧。”
“叶先生他……”
张氏点点头:“是个好孩子。”
她本想啐玉芙卿几句,让他以后少去勾引人家少爷,想想又觉得,她儿子现在可是豪门大族的少爷,哪家的少爷不玩伶人,玩玩罢了。
正好可以给天上的叶太太看看,她的儿子怎么被当年她口中的贱种玩弄的。
劝阻警告的话,就重新咽了回去,笑道:“你这次遇着个好人。”
得了这句话,玉芙卿心安了许多,关上门,回到自己屋里,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霓春楼。
戏结束了,韩陵说还要再补几个镜头,让大家等一等。
夏清和没有去休息室,松松垮垮披着大衣坐在旁边的户外休息椅上,翻看刚发下来的新剧本。
空气凌冽寒冷,他手指和鼻尖都被冻得发红,人却入定一般,认真看着搭在腿上的剧本。
谢忱忍不住走过来,看着他说:“你要觉得不舒服,我以后不进休息室,不用躲着我吹冷风。”
夏清和翻过一页,没有抬头,淡淡地说:“没有躲着你,外边空气好。”
空气好?
刚入秋时候,天一冷就娇气得不得了,爱把双手往他口袋里伸的人,现在坐在冷风里说空气好。
之前都是演的吗?夏清和你也太会演了,让我当了真。
“那你多穿点儿,别冻坏了。”谢忱又说了一句。
“不冷。”夏清和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你挺闲?”
谢忱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想多说两句:“结束了,难道连朋友也没得做?”
夏清和笑了一下,是近几日常见的疏离:“开始之前,我们也不是朋友吧?”
“那也不影响结束之后成为朋友。”他现在无比怀念初相识时,夏清和的冷嘲热讽,那么鲜活,而不是现在永远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夏清和扬了扬手中的剧本:“为了接下来的戏,我们也不应该做朋友,毕竟我要保持情绪。谢老师,也不想陪着一直NG吧?”
“哦,不对,下边我好像没有跟谢老师的对手戏。”他又垂下头继续看剧本。
谢忱立在他的身边,挡住风口,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
三分钟后,夏清和叹了一口气,说:“谢老师,挡着光了。”
“哦。”谢忱应声走开。
眨眼的工夫,人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把户外椅,放到他刚才站的位置,坐了下来。
夏清和转过头,无奈地看着他:“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也觉得这里空气挺好的。”谢忱手里什么也没拿,就直直地看着他。
“那你换个方向。”夏清和说。
“我不。”谢忱说,“我要看着你。”
“看着我.干什么?”夏清和蹙着眉,脸上有些厌烦,“还能看出花儿来?”
“嗯,能看出桃花来。”谢忱说,“有些人不安好心,我帮你看着点儿。”
夏清和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处车边上站着赵意。
赵意见他看过来,龇着一口白牙对他笑,还举起手来挥了挥。
夏清和回了一个灿烂的笑脸给他。
“不要对他笑。”谢忱拉着他的胳膊说,“你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很招人吗?”
“把手放开。”夏清和盯着他的手,“我招不招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招你。”
谢忱松开手,沉默了。
他现在确实没有立场提这种要求,抬头瞪着赵意,直瞪得人讪讪地躲回车里,而后不以为意地说:“一点坚持都没有,我看他两眼就躲起来了,肯定是朵烂桃花。”
夏清和往车那边又看了一眼,哼道:“谢忱,你这样真没意思,别说现在,就是之前,他对我如何,也跟你也没有关系。”
谢忱又静默了。
———是没关系,但我想有关系。
夏清和继续看剧本,他继续看着夏清和,突然灵光一闪,手指按住剧本,笑道:“有关系,在这场戏之前,我们有义务身心保持干净纯洁,这是你提出的要求。”
夏清和的视线落在他手指压住的字眼上,那里写的,是一场床戏。
第59章 第59章 相反的路。
不管是电影还是戏曲, 主角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候,迎来当头一个霹雳,把所有一切炸得灰飞烟灭, 好像过往种种都是梦幻泡影。
也有可能人生本就如此。
这把悬在头顶的刀, 终于要落下了,谢忱想。
他坐在宜平饭店宽敞明亮的客室内,睡袍被一条带子松松揽在身上, 胸前露出大片的肌肤,化妆师正拿着小刷子, 一下一下戳戳擦擦, 补着暧昧的痕迹。
“这风流味儿一下就出来了。”赵明霄拿出手机咔咔拍了两张,笑起来,“不愧是咱们学校的校草, 我发群里, 给她们解解馋。”
赵明霄是谢忱的大学同学, 在今天这场戏里,演叶澜生留学故交, 也是欢场好友的岳少爷。
“别胡来。”谢忱继续看剧本,眼睛都没抬。
“放心,没拍脸。”赵明霄笑着低头戳弄手机, 几秒钟后,怪笑道,“哟, 竟然有人一下就猜出来, 厉害呀。”
“操,画风歪了。”赵明霄哈哈直乐,“他们以为你在我床上呢, 集中火力骂我不要脸,摘了校草还出来炫耀。”
“哎哎,还有人说,难怪当年死活追不上你,原来你是gay。”
……
“闭嘴吧,你再癫下去,今天这场戏不用拍了。”谢忱白了他一眼,拿出手机,找出被他屏蔽已久的班级群,也没看上边已经叠了99+的消息,发了一条:[都退了吧,我就算是gay,也看不上赵明霄这玩意儿。]
群里瞬间更热闹了。
[我操,男神诈尸了。]
[男神只否认了赵明霄这玩意儿,没否认是gay,所以当年不是因为我不好,是我性别没生对,释然了。]
「霄子,你这就帮校草出柜了?]
[操,当年我天天穿着裤衩子去他们寝室串门,现在想来,感觉瑟瑟发抖。]
[滚吧,你就是把裤衩子脱了,人也懒得看一眼,直男真是普信。]
[我现在刚拍完牛仔裤广告,比脸我是比不过他们,比屁股咱没输过。]
这人咔咔上传了几张牛仔裤臀部特写的照片,接下来是大家一连串的呕吐表情刷屏,赵明霄乐得不行。
“别笑,再笑卡粉了。”谢忱扔掉手里的剧本,冷哼,他心情不好,见不得老同学乐呵。
“你演的是浪荡少爷,不是傻子,给我把下巴阖上。”韩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赵明霄扶了扶下巴,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回道,“好的韩导,下巴关阖完毕。”
谢忱瞪赵明霄一眼:“二缺。”
韩陵走到谢忱身边看了一圈,点点头说:“可以了,准备开始吧。”
化妆师收拾好工具,退出去,跟在韩陵身后进来的赵意留下了。
赵明霄看着韩陵坐到监视器后边,抬步走向谢忱身旁的沙发,路过赵意的时候在他身上转了两圈,笑道:“小意长得挺俊啊。”
赵意笑出一口白牙:“赵老师更俊。”
赵明霄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往沙发上一歪,俨然已经从地主家傻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浪荡子。
“忱忱呀,你这次真是艳福不浅,绝色美人,俊秀少年,左拥右抱,享够了齐人之福。”他嘴巴啧啧两声,羡慕之色淋漓尽显,“这种好事儿怎么没轮到我呢。”
谢忱起身坐到另一处沙发上,看了他一眼。
“入戏挺快啊。”
韩陵坐在监视器后面,盯着里面的夏清和。
玉芙卿穿着月白色长衫,左手提一个竹编的食盒,右手撑伞,站上宜平饭店的石阶。
他的身后,雨滴疏疏落落地点在石板路上,门口的听差跑过来接过他的伞,收了放进店门口伞筒里,笑着说:“您运气真好,再晚一点儿,雨就大了。”
玉芙卿笑着点点头,确实很幸运。
他今早起来,看到天上乌云厚重,要起风雨,想着先生要吃北边烟华巷子里的早点,约了八点过来接他。
那条巷子,汽车本来就开不进去,要走上好长一段,风雨一起,更是积水脏污,人都不能下脚,肯定是吃不成了。
他便趁着雨还没下,提前去烟华巷子把早点买了带过来,时间赶得好,刚落雨他就到了,看门口停着的汽车,先生也还没出发。
玉芙卿心情很好,提着食盒穿过大堂,上了楼梯。
刚转上二楼的走廊,欢快的步子一下定住了,前方不远处,叶先生的房间里正走出来一个高挑俊秀的少年。
少年侧身关门的时候,也看到了他。
两人遥遥相望,少年也怔愣住,立在了原地。
有些时候,不需要语言,只是一个眼神,就算是初次相见,也能瞬间明白所有,更何况那少年身上的西装,他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
他以为的唯一,其实不过是无数里的一个而已。
少年比他镇定得多,已经关好房门,往这边走来,近到一步之距的时候,颇为绅士地跟他点了点头,才转身下楼。
玉芙卿的脚移动了一下,没有向前,而是转了个身,眼睛追随着下楼的少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去看,去听。
“哎,好大的雨啊。”少年的声音极其清润,他一听便知道也是唱戏的,肯定比他唱的好。
“叶先生一会儿要去吃早点,得用汽车。”少年说,“我不好用他的车,你帮我安排一辆吧。”
“叶先生对您真大方,小的跟着也能赚上洋人钞票了。”是门口听差的声音,笑得几近谄媚,定然得了钞票打赏。
玉芙卿仰起头,让眼中的泪水流回去,舒出去一口气,从嘴角扯出笑容,握紧食盒继续往前走。
欢场之上,都是常事,是他自己想多了,求多了。
叶先生这样的人,以后也是要娶妻,要纳妾,要灯红酒绿里逢场作戏的,能分得他的一分心意,于自己已经是最大的圆满,如何又索求更多。
门开着两指宽的缝隙,刚才的少年并没有关好,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先生在会客?刚才难道是个误会?玉芙卿的手指停在门把上。
“刚才这位,哪个戏园子的?身段不错啊,床上功夫怎么样?”
叶澜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勾唇一笑:“还行,挺耐弄的。”
“哎哟,能得你叶大少爷这句评价,看来至少是个上等佳品呀,搭个线,让我也尝尝。”
叶澜生笑道:“你岳少爷一园子的环肥燕瘦,还用到我这里来捞人?”
岳少爷吸一口雪茄,吞云吐雾:“腻了,难得在你这里见到个水灵的,这么合我的眼。”
“咱们也好几年交情了,你知道我只玩干净的,不跟人分。”叶澜生说,“你要是喜欢,就后边排着,什么时候我用腻了,再给你搭线。”
“骗谁呢?”岳少爷哼笑道,“以前你说这话,我信,你确实只玩雏儿,大家明眼都看着,现在再说这种话,就不把我当兄弟了。”
“你天天带着那个姓玉的进进出出,满宜平饭店谁不知道,就他,别说干净了,下九流弄过的人,你都玩得下去,把这一个分我玩玩怎么了?”
“你说卿卿啊?那不一样。”叶澜生说。
“怎么不一样,你白天一个绝色佳人,晚上一个清秀少年,享着齐人之福,把兄弟扔寒窑里不管了。”岳少爷很不满意。
“你也说了白天一个,晚上一个。”叶澜生放下咖啡杯,看了看表,起身走到衣柜前,“白天这个脏了,不能玩,晚上我不得找一个排解排解。我要真跟你一样荤素不忌,卿卿一个就够了,晚上这个直接送你。”
“哎,什么叫我荤素不忌,我再荤素不忌,姓玉的我也吃不下去,咱们玩归玩,总不能跟下九流的划一条船,也太不讲究了。”岳少爷吹了吹飘起来的白烟,“我还好奇呢,你什么时候转性了,这样的人都留在身边。”
“长得合我口味啊,就是早早脏了身子,可惜了。”叶澜生脱了睡袍,开始换衣服,“不过他生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留在身边玩一段时间,还怪有意思的,反正我床上也不缺人伺候。”
“说的有道理。”岳少爷站起来,在叶澜生身边绕了一圈,看着红红点点,笑道,“小猫晚上挺会挠人啊,你现在就一个,我也不好跟你抢,什么时候离开北平,记得把人介绍给我。”
“没问题,介绍给你。”叶澜生扣着衬衫说。
“行,我也不白拿你的,上海那边有人送了一个,我现在被老爷子看得紧,一年半载过不去,回头你到上海,我让人给你送去,保证鲜嫩干净。”岳少爷掐了雪茄,看着叶澜生整整齐齐穿了一套,问道,“你要出去?”
“嗯。”叶澜生说,“想烟华巷子的早点了,得过去吃一口。”
“雨不小啊,不耽误你了,楼上有只小野猫还等着我呢。”
玉芙卿一张脸比纸还白,慌慌地往后退,转过身,提着食盒飞快地下了楼,冲进大雨之中。
他没有看见,楼下大堂的一处角落里,那少年正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
叶澜生穿好西装,对着镜子理了理发型,开门下楼,刚转出楼梯就看到了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少年,便问道:“还没走?”
少年起身,笑着回道:“雨太大了,我等一等。”其实吩咐完不久,他就让听差取消了汽车安排,那些话,不过是说给楼梯口那人听的。
叶澜生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与卿卿约的是八点,时间还来得及:“我送你回去,这雨不定要下到什么时候。”
“谢谢叶先生。”少年乖巧地跟上。
汽车开了出去,因为要送人,拐上另一条路,一条与玉芙卿相反的路。
第60章 第60章 骗子,都是骗子。
大雨浇湿他的头发, 漫过他的脸,积了满眶的眼泪,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流出来。
视线变得模糊, 手中食盒,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了,比视线更模糊的,是疼到惨不忍睹的心脏。
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急促地从身后扎来, 接着便有一片污水从侧面兜头泼下,黑色的车影快速消失在大雨之中。
玉芙卿垂下头, 看着月白色的长衫已经是一块一块不成样子的污秽, 仔细辨认半天,才能在边角处看到两分清白底色,像极了他这个人, 一身污秽。
脏了啊, 脏了的东西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没有人忘记, 也没有人不在意,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滩污秽。
那些过往日子里的每一次浅尝辄止, 不是因为珍惜,不是因为爱护,是嫌弃, 是厌恶,是恶心到连碰都不想碰一下。
在他离开的每一个夜晚,叶先生的怀里都拥着别人, 干干净净的别人。
既然如此, 又为什么偏偏要来招惹他,为什么要给他编一张梦幻的网,让他看到黎明, 又重新堕入黑暗。
先生,你好残忍,比戏文里任何一个负心汉都要残忍。
玉芙卿在街边屋檐下人们的指指点点里,拐进了一条胡同,他不知道这条胡同通向哪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冰冷的雨再淋一会儿,再淋一会儿,淋灭心中生出的那些妄念之火,淋灭那些虚妄的幻影。
“嘭”的一声,他被另一条胡同里窜出来的汉子撞倒在地上。
“走路不长眼啊!专往老子身上撞!”那人扶正歪到一边的斗笠,往玉芙卿躺着的地方啐了一口口水。
“哟,这不是戏楼子里卖屁-股的玉老板吗?今儿怎么没在男人床上,一个人倒在这里。”那人蹲下身子,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住玉芙卿的脸儿,掰着朝向自己,“上次在八角街甩钱那个男人呢,玩腻了,把你扔了?”
八角街……
玉芙卿恍恍惚惚,听不清楚,也不想去听,腰后边磕在了石头上,很疼,疼得手脚都没了力气,眼前一片一片的发黑。
要死了吧,就这样死了也挺好,再也不用去面对这个分不清人和鬼的世界。
那人抓住他的衣襟领口,拖着往前走。
是在拖尸体吗?原来刚死的时候,还是有一点感觉的,也就一点而已,很快,很快,他就能解脱了。
“嘭!”
拖行一段路后,他重新被扔回地上。
“今天撞到我老癞子手里,也是你的福气,老子让你好好爽一爽。”
半边破屋下,遮了点风雨,玉芙卿脸色青白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老癞子摘了头上的斗笠,伸手去撕扯玉芙卿的衣服,扣子扯了一半,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揉搓。
“这身皮子比娘们儿的还滑溜,也不知道是多少男人灌出来的。”老癞子胡乱搓着,“一碰就这么烫,真是天生的骚-货。”
他下狠手抓了几下,地上的人哆嗦着叫了一声。
“他娘的!叫得真好听,老子都差点被你叫软了。”老癞子见他不反抗,倒是不着急了,开始解扣子,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今天有的是时间,慢慢玩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粗糙的手指割在肌肤上,感觉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连死了也不放过他,还要经历这种肮脏事情,玉芙卿在意识深处喊着。
难道活在世上一身脏污,死了也要受这种惩罚,那他为什么还要死,为什么还要死,去死的应该是这些欺负他的人,是这些欺负他的人。
他猛地睁开眼睛,没有了雨水遮挡,也没有了泪水遮挡,眼前一张脸突然就清晰起来,一张极其丑陋的脸,龇着参差不齐、恶臭熏天的黄牙,正在往他脸上啃。
这张脸在记忆里翻腾出来,是那天晚上在八角街因为骂他,被先生花钱扇晕了的闲汉。
玉芙卿开始挣扎,只是他刚才受了伤,又是被人压在地上,怎么也推不开,那人最后还是啃上了他的脖子,伸着舌头舔咬。
恶心的感觉瞬间压过所有疼痛,在身体里爆裂开来,他挣扎着侧过头,吐了,吐在登徒子毛发稀疏的头上,也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老癞子愤怒地掐住他的脖子,瞪着眼睛大骂:“贱-货!你他娘的找死!”
所有的空气一下被截住,玉芙卿涨红着脸不停地挣扎,手指在地上抓挠,突然抓到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赤色血雾在他眼前散开,脖子得到释放,带着潮气的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肺里。
他努力侧过身子,一阵咳嗽过后,是更加剧烈地呕吐。
“卡。”
软倒在他身上的“老癞子”按着头爬起来,夏清和侧过头,看着他:“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害你受累了。”
这场戏,剧本里是没有呕吐这个情节的,只是那双嘴唇吻上他脖颈的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又一次犯病了。
演“老癞子”的演员笑了笑,说:“没事儿,这么冷的天儿拍淋雨的戏,是很容易生病。”
“你怎么样?”一条羊绒毯子突然盖上来,夏清和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是谢忱紧张的脸。
“你走开。”夏清和撑着手,坐起来,“小圆,扶我去洗手间。”他现在身上臭烘烘的,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拍得不错,临场发挥也非常出彩,两个人都很好。”韩陵走了过来,顺手拍拍“老癞子”演员的肩膀,夸赞道,“很好,面临突发状况也能接得住戏,很有潜力。”
“老癞子”演员激动地弯腰感谢。
小圆的手还没伸过来,谢忱已经弯腰把夏清和抱起来,快步往洗手间走去。
“别洗太干净了,状态这么好,休整一下,还要继续拍。”韩陵的话追着赶着,在卫生间门关上的瞬间,传了进去。
夏清和打开水龙头,漱口洗脸,俯身趴在洗手池上,又开始一声一声干呕。
谢忱帮他拍了一会儿背,被躲开了,于是抽出纸巾,帮他擦衣服上沾染的脏东西。
夏清和伸出一只手,去推他:“你出去。”
谢忱避开那只手,从背后抱住他:“你不能再拍了,我送你去医院,或者回去休息。”
夏清和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他,洋派西装的戏服,用了发胶定型已经微微散乱的头发,还是叶澜生的造型。
镜子里的人,恍惚之间已经变成了叶澜生,夏清和手指沾了水,在镜子里描摹他的脸部轮廓。
心脏丝丝拉扯的疼,眼泪又漫了上来:“我不想看到你。”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他突然转过身体,攀住谢忱的脖子吻了上去,吻得凶狠,吻得激烈,也吻得毫无章法,全是恶意的发泄。
谢忱却顾不上其他,抱住他忘情地回应着,纠缠着,想要把这个人溶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不久,夏清和往后退开,靠在他的肩上,嗤嗤笑起来:“脏吗?恶心吗?”
“现在是不是更脏,更恶心了。”
“嫌弃我脏?嫌弃我脏,你以为你自己有多干净?你有没有数数,是我睡过的男人多,还是你睡过的男人多?”
“啊,处在上边的位置就干净了?真是可笑,可笑至极,你也脏,这世上的男人都脏,都他玛的脏。”
“夏清和!你醒醒!”谢忱心惊肉跳地把他的脸掰过来,“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谢忱,谢忱,不是该死的叶澜生。”
“你是夏清和,不是玉芙卿,睁开眼睛看清楚,看着我。”
夏清和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谢忱,手指慢慢抚摸上他的脸,笑起来:“是先生啊,是我的先生啊,哪里错了?一点也没有错。”
谢忱看着他,也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时间受了蛊惑,也有些分不清了,他们到底是谢忱与夏清和,还是叶澜生与玉芙卿。
裹在夏清和身上的羊绒毯子,掉了一边,破损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勾出了肩膀清晰的轮廓。
谢忱的眼睛已经急地发红,他一把扯开那片衣服,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这一口下了狠力,夏清和疼得脖子后仰,颈部的筋都绷紧了,“松开。”
“松开。”他大叫道,“疼。”
“我是谁?”谢忱松了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夏清和,你告诉我,我是谁?”
“啪”一个巴掌扇了上去,夏清和也瞪着他,“你发什么疯,逮着人就咬,有病就赶紧去治。”
“我是谁?夏清和,你说我是谁?”谢忱根本不管脸上那一巴掌,还在执拗地追问。
“谢忱,你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夏清和侧头,去看被他咬过的肩膀,上边是一圈渗血的牙印,整整齐齐。
“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谢忱猛地把他抵在洗手池上,紧紧抱住,嘴唇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颊,眼角,耳垂……
“我看是你应该醒一醒……停,停,别碰耳朵……”他的警告没起任何作用,一股电流瞬间沿着脊椎蹿了下去。
这突然的一下,差点让他摔到地上。
夏清和咬着牙忍过去,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出去。”
谢忱抬起头来,没有再亲,身体还是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蹭啊蹭,蹭啊蹭,“你不能再拍了,听我的,不能再拍了。”
夏清和抬了抬膝盖,威胁道:“你听我的,现在出去,再蹭,我立刻废了你。”
谢忱僵住了。
夏清和拢了拢羊绒毯子,双手抱在胸前,冷笑道:“我现在状态非常好,不仅能继续拍戏,还能帮你彻底解除纷扰,要不要试试?”
“好吧。”谢忱悄悄地往后退,看着眼前凶悍起来的人,心想,状态是挺好,好到有些危险了,还没亲够呢。
夏清和转过头,重新又洗了一遍脸,用擦手的抽纸,把肩膀牙印上的血渍擦几遍,直到不再往外渗血才停下。
那些拍戏时候的,拍戏结束的,混混乱乱绞缠在一起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抬手捏了捏鼻梁,长长叹出一口气:“谢忱……是我看不懂你,还是你自己看不明白自己。”
他把衣服拉上去,盖住牙印,拢紧身上的毯子,走出洗手间。
小圆一直在门口等着,把手里的浴巾搭在他头上,又把羽绒服帮他穿上,“没事吧?我看谢老师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红印子。”
很委婉,没有直接说巴掌印。
夏清和顿了一下,问道:“他下边还有戏吗?”
小圆说拿出手机看了看:“还有几个镜头,我刚才听到小舟在找冰袋,冰敷一下,用妆遮遮,应该没问题。”
“嗯,一会儿,你盯着点儿,有什么情况跟我说。”毕竟是他打的。
已经回到片场,韩陵挥着胳膊叫他过去。
“还行吗?”韩陵指一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
“行。”夏清和坐下去,“就是有点冷。”
韩陵将手里的暖手宝塞给他,拉出刚才拍摄的片子放给他看:“情绪非常到位,每一处都浑然天成,毫无痕迹,特别是呕吐这一下,简直是神来之笔。”
“之前我也设想过,又觉得有点过了,没想到你这一下,这么顺滑自然。”
夏清和尴尬地笑了笑:“太冷了,身体状态不好。”
韩陵调着调监视器,说:“演戏没那么难,只要情绪到位,根本不需要演,你往那里一站就是玉芙卿,你就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话,人与角色合一,这才是最好的表演。”
“人要先忘掉自我,才能让角色从身体里长出来,活起来,这样观众记住的是那个角色,而不是你这个人。”
“一部戏下来,观众没记住角色,光记住演员怎么美,怎么帅了,这就是失败,演技吹得再好也没用。你现在应该有一点感悟了吧?”
“嗯。”夏清和点点头,“有一些。”
“保持住情绪,补一下妆,直接拍下一场。”韩陵把许怀古叫过来,“转移到下一场。”
这种高情绪的大戏,为了能够效果更好,连续几个场的场地和演员都提前安排好了,导演主演人一过去,就能直接开拍。
不过,也就韩陵壕无人性,才能这么搞。
雨还在下,如天河倒倾了一般,玉芙卿跌跌撞撞走到小院门口,身上的衣服混了泥水和血水,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趟过门口的积水,推开院门,没有往自己的屋子走,而是直直地迈向母亲张氏的屋子。
也许,人在极端绝望的时候,最想念的都是母亲,这一生最初的源头,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慰藉。
就算这个母亲,她不温柔,甚至凶悍严厉,刻薄尖酸,但那依旧是每个孩子心底最深的渴望,越是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越是渴望母亲的关怀,越是想从母亲身上寻找温暖。
玉芙卿什么都没有想,那双脚已经带着他站到了母亲的门前。
手指落在门上,轻轻一推,温暖的檀香丝丝缕缕飘出来,是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在她还没有抽上烟土之前,一直都是这个味道。
房间里那幅观音像前,再次燃起了香,母亲跪在观音前在还愿。
身后还是冷冽的风雨,看着母亲,闻到曾经熟悉的味道,他那颗四分五裂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谢谢菩萨这些年来保佑我儿健康长大。”
“谢谢菩萨保佑他苦尽甘来,前程顺遂,再也无忧也无虑。”
眼泪再一次漫出他的眼眶,娘,让你失望了,没有苦尽甘来,也没有前程顺遂,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惦念他一分,也就只剩下生他的娘了。
是啊,他死了,母亲该怎么办?
活这一遭,做了一辈子世人口中无情无义的戏子,无情无义,总还是要尽孝道的。
等母亲百年之后,他就跟着一起离开,无妻无子,无坟无冢无香火,让这个世界将他忘个干净,就像没来过一样。
活着一辈子,除了吃苦,什么意思也没有,下一世,就不来了。
张氏磕完头,突然笑了起来:“二十多年啊,叶家那些老东西终于死绝了,我的儿子才是叶家的当家人,叶家那个贱种一辈子都是被人骑的玩意儿。当年观音庙里许下的愿望,菩萨都帮我实现了,等腿脚好了,我一定回苏城去亲自还愿。”
“从今往后,我日日三炷香,供奉着您,请您保佑我儿的身世永远没人发现。”
“谁的身世?”玉芙卿僵着两条腿,走了进去。
张氏吓了一跳,从蒲团滚到了地上,惊恐地抬起头来,看到说话的是玉芙卿,才松了一口气,骂道:“你个贱种要死了,穿成这个鬼样子吓人。”
“贱种?哪个贱种?叶家那个贱种?”玉芙卿双目血红,脸色青白,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张氏后退着,摸到一个装杂物的盒子,扔了出去,砸在玉芙卿身上,嘭的一声,里面的东西撒了满地。
“是人,不是鬼,是人,不是鬼。”张氏嘀咕了两遍,气又壮起来,“哪个贱种,你这个贱种,怎么扒拉上有钱人,现在连老娘都不想认了,想跟着野男人远走高飞,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孝的贱东西。”
“我真的是你生出来的吗?”玉芙卿死死盯着她,“苏城叶氏,叶家那个贱种?你跟叶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恩还是仇?你的儿子是叶家的当家人,叶家的贱种被人骑?我都听见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抽烟土抽得发晕,什么也没说过。”张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冷笑道,“真是白眼狼,刚得了别人的好处,又惦记上别人的身份了,你疯魔了吧,就你?还想当叶家的少爷,你给叶家少爷提鞋都不配。”
“贱-货,白眼狼,跟你那个唱戏的爹一模一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张氏坐到椅子上,又找回了往日的气势,“我受了一辈子罪,养你这么个白眼狼,天天想着扔掉老娘,我命怎么这么苦啊,丈夫丈夫跟人跑了,儿子儿子也想跑。”
“骗子,都是骗子。”玉芙卿将香炉扔到地上,把观音像撕扯下来,“全都是骗子,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包裹了七八层的照片,找出一张防水油纸包起来,跑了出去。
有人知道,一定有人知道真相。
他到底是谁?他的家在哪里?他的母亲在哪里?
一定有人能告诉他,一定……